《太子殿下他蓄谋已久》 第1章 和亲之路 鸾车碾过官道,扬起细微的尘烟,也碾碎了花予安十六年熟悉的光阴。 车内,她端坐着,一身繁复的粉色宫装层层叠叠,如一朵被迫盛放的芍药。金黄色的鬈发被精心梳理,两侧鬓角各分出一缕,呈螺旋状柔顺地搭在胸前,衬得那张温柔的圆脸愈发白皙,几乎透光。头顶两侧各簪一朵粉绢堆叠的大花,与裙摆上铺展的刺绣花瓣遥相呼应。三七分的斜刘海下,左侧一根细巧的麻花辫蜿蜒至耳后,露出缀着白色珠串细链的耳坠,链尾那颗硕大的祖母绿宝石,随着车厢的晃动,在她颈侧投下幽幽暗影。 她像一尊被华丽衣饰包裹的玉像,唯有腕间那根缀着同色大花的粉色手绳,透出几分少女本该有的鲜活。 “公主,喝口水吧。”贴身医女青黛递过水囊,眼底是掩不住的忧思。她是这陌生路途上,花予安唯一能触及的故土温度。 花予安接过,丰润的、唇色似奶茶般温柔的嘴唇轻轻沾了沾水,便摇头放下。“青黛,我们离云国都城,还有多远?”声音轻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飘忽。她总觉得心里空了一块,像是遗忘了什么极重要的事,或人。可仔细去想,便只剩一片模糊的雾霭。 “快了。”青黛低声答,不忍多言。 与此同时,云国东宫。 “殿下,花国送亲队伍,已至京郊三十里。”暗卫低声禀报。 窗边,一道颀长身影蓦然转身。天光勾勒出他清隽的轮廓,一袭湛蓝锦袍清冷如秋空。然而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湛蓝如最澄澈的冰湖,本该是温柔的色泽,却因过于深邃剔透,反而透出一种近乎薄情的疏离。 此刻,这双冰湖般的眼眸深处,正翻涌着惊涛骇浪。 云辞摊开掌心,一枚珍珠耳坠静静躺着,光泽温润,与他指尖因用力而泛出的白形成鲜明对比。十年了。这枚从她耳垂意外跌落的珍珠,陪他熬过了质子生涯最黑暗的岁月,陪他从泥泞走向东宫之巅。 他织就一张无形的网,终将她引至此处。 “备马。”他声音平稳,下颌线却绷得极紧。“孤,要亲迎。” 京郊,迎宾亭。 鸾车停下。礼乐声、人语声混杂传来。 花予安在青黛的搀扶下,弯腰走出车厢。阳光有些刺眼,她下意识地抬起戴着珍珠手串的柔荑,轻轻遮挡。 就在那一刹,她感觉到一道无法忽视的视线,沉甸甸地落在身上。 她抬眼望去。 迎宾亭外,仪仗煊赫。为首之人,蓝衣玉冠,风姿卓绝。他站在哪里,哪里便仿佛成了画卷的中心。可他的目光……那双独特的冰蓝色眼眸,正毫不避讳地凝视着她,里面翻涌的情绪太过复杂,是探究,是灼热,更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她无法理解的,近乎痛楚的期待? 花予安微微一怔。这位,想必就是云国太子,她未来的夫君,云辞。 她依着礼数,垂下眼睫,微微屈膝。行动间,耳畔的珠串祖母绿耳坠轻轻晃动,折射出细碎光芒。 云辞一步步向她走来。靴底敲击青石板的声音,不疾不徐,每一下,都像敲在人的心坎上。 他在她面前一步之遥站定。清冽的,带着一丝冷松气息的味道,隐隐传来。 “一路劳顿,公主辛苦了。”他的声音温和有礼,完美符合一个储君的风范。 可花予安却觉得,那温和之下,仿佛压抑着某种即将破笼而出的猛兽。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目光拂过她发梢、眉眼,最后停留在她奶茶色的唇瓣上,那目光,带着滚烫的温度。 “有劳太子殿下亲迎,予安愧不敢当。”她依礼回应,声音温柔,却透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她对他,全然陌生。 云辞眼底那丝隐秘的期待,几不可察地黯淡了一分。她看他的眼神,清澈、礼貌,如同看待任何一个初次见面的上位者。 果然……不记得了。 一丝极淡的苦涩在他心头蔓延开,旋即被更深的执拗覆盖。无妨。既然他已将人带到身边,那么,无论她记得与否,他都有漫长的一生,让她重新认识他,让她……再次属于他。 他微微侧身,做出“请”的姿态,蓝袍在风中划开利落的弧度。“宫中已备好宴席,为公主接风。” 在他侧身让出的空间里,花予安瞥见了他垂在身侧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此刻却紧紧攥着,仿佛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她心头莫名一悸。这莫名的紧张感从何而来? 她敛起心神,将手轻轻搭上青黛适时伸过来的手臂,迈开步子。粉色裙裾拂过地面,漾开柔和的弧度。她能感觉到,那道蓝色的身影就在身侧稍后一步,不远不近,却存在感极强,如影随形。 前路是陌生的宫阙,身边是心思莫测的“夫君”。 花予安轻轻吸了口气,将那份无来由的心慌压下。无论前路如何,她需得走下去。这是她的命,也是花国交付的责。 只是,为何在初见这位太子殿下时,那空落落的心口,会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带着酸涩的涟漪? 风起,吹动她金黄色的鬈发,也吹动了云辞宽大的蓝色袖袍。 第2章 宫苑微光 云国的宫殿与花国截然不同,少了几分江南水乡的婉约,多了几分北地的雄浑与冷肃。巨大的石柱撑起高阔的殿顶,行走其间,脚步声都有清晰的回音,无端让人心生敬畏。 花予安先被安置在名为“揽月苑”的宫苑。虽不及东宫正殿尊贵,却也是雕梁画栋,陈设精美,可见云辞的“重视”。内侍宫娥垂首侍立,规矩森严,连呼吸都放得轻。 “公主,先歇息片刻吧,晚宴还需些时候。”青黛轻声安排着,将带来的少许行李归置妥当,尤其是她那些宝贝医书和药箱。 花予安颔首,于窗边的软榻坐下,目光却掠过窗外精致的亭台,望向宫墙之外那片模糊的市井轮廓。她那双总是含着温和笑意的眼眸里,此刻沉淀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思。天下百姓,无论花国还是云国,能得以安居,便是她心之所愿。只是如今,她自身亦是这棋局一子,前程未卜。 “咳咳……”一阵压抑的、稚嫩的咳嗽声从苑外隐约传来,夹杂着细碎的清扫声。 花予安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形单薄的小宫女,正拿着比她人还高的扫帚,费力地清扫落叶,一边扫,一边忍不住掩唇低咳,小脸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引路的内监见状,眉头一竖,上前低声斥道:“没眼力见的东西,惊扰了贵人,你有几个脑袋?!” 那小宫女吓得浑身一抖,跪伏在地,连声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花予安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并未出声呵斥内监,宫廷有宫廷的规矩,她一个外来者,无权亦不宜越界干涉。 她只是微微侧首,对身旁的青黛柔声吩咐,声音不大,恰好能让几步外的内监听清:“青黛,我有些渴了,去将我带来的那罐枇杷蜜取来,兑些温水。” “是。”青黛会意,立刻转身去取。 花予安这才将目光转向那内监和跪地的小宫女,唇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属于上位者的温和浅笑,对那内监道:“公公管理宫人辛苦。只是秋日风燥,易生咳疾,若是传开,于宫中诸人康健也无益。”她语气平和,不带半分指责,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内监脸上的厉色瞬间收敛,忙躬身赔笑:“公主仁心,体恤下人,奴才感佩。” 这时,青黛已取了蜜来。那是一个小巧的白玉罐子,里面是澄澈粘稠的蜜膏。 花予安对那仍跪着的小宫女温言道:“起来吧。这枇杷蜜润肺尚可,你拿去,每日冲饮一些,于咳症有益。”她并未亲手去扶,也未多说关怀之语,只是让青黛将蜜罐递了过去。 小宫女愣住了,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接触到花予安那双温柔澄澈的圆眼睛,那里没有怜悯,没有施舍,只有一种平静的善意。她颤抖着接过玉罐,像是接住了什么滚烫的珍宝,哽咽道:“谢……谢公主恩典。” 内监见状,也顺势道:“还不快谢恩退下!仔细你的差事!” 风波悄无声息地平息。花予安依旧坐在窗边,毕竟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既全了内监的颜面,守了宫廷的规矩,也以一种不引人注目、不授人以柄的方式,传递了她的善意。 然而,她并未察觉到,在揽月苑月亮门旁的阴影处,一道湛蓝的身影已静立良久。 云辞望着窗边那抹粉色的身影,望着她如何用一句话、一罐蜜,四两拨千斤地化解了一场小小的风波,既庇护了弱小,又未损及自身。他冰蓝色的眼眸深处,仿佛有坚冰在悄然融化,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是追忆,是确认,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与温柔。 她还是这样。看似柔顺,骨子里却自有原则。那份悲悯,并非不分场合的滥施,而是深植于灵魂的教养与光芒,即便失去记忆,即便身处逆境,也会在不经意间,从细微处流露出来。 他想起很多年前,那个被关在笼中、浑身是伤的少年,看到的也是这样一双温柔而坚定的眼睛。她救他,并非因为他是谁,仅仅是因为,她无法对遭受苦难的生命视而不见。 内监和小宫女退下后,云辞才缓步从阴影中走出。 花予安听到脚步声,抬眼望去,见到是他,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起身敛衽:“太子殿下。”她有些拿不准他是否看到了方才那一幕。 云辞走到她面前,距离比礼仪规定的稍近一些。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细细描摹着她温柔的眉眼,挺翘的圆鼻,丰润的奶茶色唇瓣,最后,停留在她鬓边那缕调皮的金色鬈发上。 他没有提及刚才的事,只是声音比平日更低沉几分:“宫中可还住得惯?若有任何短缺,或是不懂规矩的奴才冲撞,只管告诉孤。” 他的语气是关怀的,可花予安却莫名觉得,那冰蓝色的眼眸仿佛一个漩涡,要将她吸入其中,看清她失忆迷雾后的灵魂。她微微垂眸,避开那过于直接的注视,轻声道:“谢殿下关怀,一切都好。” “那便好。”云辞颔首,目光却依旧流连在她身上,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她无法理解的分量。“晚宴时辰将至,孤陪你一同过去。” 他向她伸出手,是一个邀请的姿态,掌心向上,指节分明。 花予安看着那只手,犹豫了一瞬。这于礼不合,但他是太子,是她的夫君。她最终,还是轻轻地将自己的指尖,虚虚地搭在了他的掌心。 他的手掌温暖而干燥,在触及她微凉指尖的刹那,几不可察地收拢了一下,旋即克制地放松,只是稳稳地托着。 他牵着她,走出揽月苑。粉色与蓝色的衣袂在秋风中交叠。 花予安能感觉到他掌心传来的温度,以及一种无声的、强大的守护意味。可她心中的迷雾却更浓了。这位太子殿下,对她的态度,好得过分,也复杂得让她心慌。 第3章 宫宴微澜 华灯初上,云国宫殿被无数灯烛点亮,恍如白昼。宣政殿内,丝竹管弦之音袅袅,觥筹交错之声不绝。这场为花国公主接风的宫宴,排场极大,几乎满朝文武皆在席间。 花予安坐在云辞下首稍侧的位置,一身粉色宫装在一众或深沉或艳丽的色彩中,显得格外柔美醒目。金发映着烛火,流转着温暖的光泽。她坐姿端庄,唇角维持着恰到好处的浅笑,应对着各方或好奇、或审视、或隐含敌意的目光。珍珠耳坠随着她微微转头的动作,荡出柔和弧光。 云辞坐于主位,蓝袍玉带,姿态闲适,偶尔与近臣低语两句,唇角噙着温润的笑意,俨然一位无可挑剔的储君。唯有当他目光不经意扫过身旁那抹粉色时,冰蓝色的眼底才会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柔光与占有。 青黛作为贴身医女,按例不能入正席,只在殿外廊下候着。她伸着脖子,透过殿门缝隙往里瞧,嘴里小声嘀咕:“这云国的官儿,胡子留得比我们花国的还长……那个将军,脸黑得跟锅底似的,公主对着他笑,得多费劲啊……” 旁边一个云国小内侍没忍住,“噗”一声笑了出来,又赶紧捂住嘴。 殿内,酒过三巡,气氛看似热络,实则暗流涌动。 一位留着山羊胡,眼神精明的老臣端着酒杯起身,正是礼部尚书王大人。他先是对云辞和花予安行了一礼,然后目光落在花予安独特的发色与容貌上,笑道:“久闻花国女子温婉多姿,今日得见公主天颜,果然名不虚传。公主发色璀璨,眸若琉璃,想必是继承了母亲大人的风华?听闻……公主生母乃是一位胡姬?” 殿内瞬间安静了几分。许多道目光齐刷刷射向花予安,带着探究,甚至几分优越感的轻蔑。在这讲究血脉正统的宫廷,异族血统有时并非美谈,而是可供攻讦的弱点。 云辞执杯的手微微一顿,指尖泛白,眸色倏地沉冷,如同结冰的湖面。他正要开口,衣袖却被人极轻地扯了一下。 是花予安。她面上依旧带着那抹温柔的浅笑,仿佛未曾听出任何弦外之音。她从容起身,端起自己面前那杯几乎未动的清茶,迎向王大人的目光,声音清越柔和,如珠落玉盘:“王大人谬赞。予安容貌确承母亲,母亲虽来自远方,却将毕生所学,诸如音律、医药,倾囊相授予安。父皇亦常教诲,立世之本,在德不在貌,在心不在形。花国与云国结秦晋之好,是为两国百姓谋福祉,愿这份‘和’之心,能如明月,光华普照,不分彼此。” 她语气不卑不亢,既坦然承认血统,更将话题升华至邦交与德行,一番话既全了礼数,又堵得那王大人一时语塞,只得干笑两声,饮尽杯中酒,讪讪坐下。 啪、啪、 清脆的击掌声响起。云辞缓缓放下手,目光落在花予安身上,那冰封的湖面已然化开,漾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与一种更深沉的东西。“公主所言,深得孤心。”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大殿,“德在心,不在形。此言,当为座右铭。” 太子一锤定音,殿内气氛立刻回暖,众人纷纷附和,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凝滞从未发生。 花予安微微颔首致意,重新落座。只有离得最近的云辞能看到,她藏在宽大袖摆下的指尖,微微有些发颤。他不动声色地将自己面前一碟精致小巧、做成花瓣形状的糕点推到她面前,低声道:“尝尝,云国御膳房的手艺,是否合你口味。” 这细微的互动,落在某些有心人眼里,意味便深长了。 然而,总有人不识趣。席间一位宗室子弟,许是喝多了,摇摇晃晃起身,举杯对着花予安,言语轻浮:“公主殿下仙姿玉色,这云国后宫,怕是再也找不出能及殿下万一的美人了!殿下,臣敬您一杯!” 这话轻佻,且极易为花予安树敌。 花予安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直接拒绝恐伤颜面,接受更是自降身份。 就在她思忖如何应对时,云辞却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温润,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瞬间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他并未看那宗室子弟,反而侧头看向花予安,蓝眸中竟带着几分戏谑,仿佛在说一件极其有趣的事:“予安可知,去年宫宴,他也是这般夸赞献舞的胡姬,词儿都未变。孤当时便说,若腹中无墨,不如多读些书,免得贻笑大方。” 他语气轻松,带着点调侃,却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扇在那人脸上。那宗室子弟脸色瞬间涨成猪肝色,僵在原地,酒都醒了大半,哆哆嗦嗦地坐下,再不敢多言。 云辞这才慢条斯理地举起酒杯,环视众人,温声道:“今日佳宴,众卿尽兴便好。只是莫要惊扰了孤的贵客。”他特意加重了“贵客”二字,目光所及之处,众人皆垂首避让。 “贵客……” 殿外廊下,青黛扒着门缝,看得津津有味,闻言撇撇嘴,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吐槽:“啧,眼神黏得都快拉丝了,还‘贵客’呢?骗鬼哦!自家院落起火了都不知道,还有空在这儿演温良恭俭让……” 她声音极小,却不妨碍她表情丰富地演绎内心戏。 宴席终了,花予安已是身心俱疲。云辞亲自送她回揽月苑。 月至中天,清辉遍地。两人并肩走在寂静的宫道上,只听得见衣袂摩擦的窸窣声和彼此的呼吸。方才宴上他几次维护,言辞犀利,与此刻的沉默温和,判若两人。 至苑门前,云辞停下脚步。月光将他蓝色的袍子染上一层银霜,也让他那双眸子显得愈发深邃。 “今日……多谢殿下解围。”花予安轻声道谢。 云辞低头看她,目光在她疲惫却依旧柔美的脸上流连。“在孤身边,无人可欺你。”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 他抬手,似乎想为她理一理被夜风吹乱的鬓发,指尖在空中停顿一瞬,终究还是缓缓落下,只虚虚拂过她耳畔的空气。“早些休息,明日大婚呢" 说完,他转身离去,背影在月光下拖得长长的。 花予安站在门口,望着他消失在夜色中,心中五味杂陈。他维护她,她心存感激。可他每一次看似温润的举动下,那汹涌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暗流,却让她本能地感到一丝不安。 她转身步入苑内,青黛立刻迎了上来,挤眉弄眼:“公主,奴婢瞧这太子殿下,对您可是紧张得很呐!那眼刀子飞的,都快把那几个不开眼的家伙片成生鱼片了!” 花予安被她夸张的说法逗得莞尔,无奈地摇摇头:“休要胡言。”心底那份因宫宴和云辞带来的沉重,却因这插科打诨,悄然散去些许。 只是,她抚上自己依旧空落落的心口。那份缺失的记忆到底是怎样的呢? 夜还很长。 第4章 明珠映蓝 天色未明,揽月苑已灯火通明。 花予安端坐于镜前,任由宫中派来的梳妆嬷嬷摆布。她看着镜中那个穿着繁复厚重大红嫁衣的自己,金黄色的鬈发被一点点盘成高耸的云髻,戴上沉甸甸的、缀满珍珠与宝石的龙凤花钗冠。镜中人华美雍容,眉眼间却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茫然与疏离。 这身嫁衣,这片宫阙,还有那个即将成为她夫君的蓝眸男子,于她而言,依旧隔着一层迷雾。 青黛在一旁打下手,看着那顶看起来能压断脖子的头冠,忍不住咂舌,小声嘀咕:“这玩意儿戴一天,晚上不得请奴婢给您扎两针松快松快?” 旁边一个严肃的嬷嬷立刻飞过来一记眼刀。 青黛立马缩了脖子,做了个给嘴巴上拉链的动作,转而拿起一旁准备的点心,试图塞给花予安:“公主,趁现在赶紧垫垫,这一整天折腾下来,可就怕顶不住。” 花予安轻轻摇头,实在没什么胃口。心口那空落落的感觉,在此刻尤为清晰。 梳妆完毕,吉时已到。宫娥为她覆上大红销金盖头,世界瞬间被一片朦胧的赤色笼罩。她在众人的搀扶下起身,每一步都觉得沉重。嫁衣上刺绣的凤凰图案,在走动间折射出细碎金光,却照不亮她眼前的迷惘。 太庙巍峨,礼乐庄严。 云辞同样一身大红吉服,立于丹陛之上。平日清冷的蓝色眼眸,此刻被这热烈的颜色映衬,竟也少了几分冰寒,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深邃。他身姿挺拔如松,面容沉静,唯有微微抿紧的唇线和袖中悄然攥紧的拳,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十年蛰伏,步步为营。他终于,将她名正言顺地迎接到身边。 繁琐的祭祀、跪拜礼仪一项项进行。花予安依着引礼官的唱喏,机械地完成每一个动作。盖头隔绝了视线,却放大了其他感官。她能听到礼乐恢弘,能闻到香烛缭绕,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落在身上,探究的,祝福的,或许还有……嫉妒的。 在夫妻对拜之时,她隔着盖头,能模糊感觉到对面那个高大的身影向她躬身。那一瞬间,一种莫名的心悸划过,快得抓不住。 典礼漫长,尤其是在这身沉重行头之下。行至后半,花予安只觉得颈项酸麻,脚步虚浮,全凭一股意志在支撑。就在她微微晃神的刹那,一只温暖而有力的大手,稳稳地托住了她的手肘。 是云辞。 他的动作极其自然,仿佛只是礼仪所需的一个微小辅助。但他掌心传来的温度和那股不容置疑的支撑力量,却像一道暖流,猝不及防地涌入花予安几乎僵冷的身体。他靠得很近,近得她能闻到他身上那熟悉的冷松气息,此刻混合着大典礼服的熏香,形成一种独特而令人心安的味道。 “坚持一下。”极低的声音,几乎只是气流,擦过她的耳畔。 盖头下的花予安,脸颊莫名有些发烫。她轻轻“嗯”了一声,借着他的力道,重新站稳。 这细微的互动,并未逃过某些人的眼睛。观礼席上,二皇子云墨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唇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眼神却若有所思。而一些宗室女眷眼中,则闪过或明或暗的艳羡与嫉妒。 漫长的典礼终于结束。 花予安被送入东宫的正殿——紫宸殿的寝宫。室内红烛高燃,帐幔低垂,一片喜庆的赤红,却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宫娥嬷嬷们说了一连串吉祥话后,领了些银钱,终于鱼贯退出,只剩下青黛陪在她身边。 青黛长舒一口气,立刻开始活动筋骨:“可算完了!公主,您快把这劳什子盖头摘了歇歇,脖子还要不要了?” 花予安也确实到了极限,自己抬手轻轻掀开了盖头。骤然明亮的光线让她眯了眯眼。她环顾这间陌生的、象征着权力与夫妻之实的寝宫,心中并无多少新嫁娘的喜悦,只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疲惫,以及更深的不安。 “青黛,你说……”她轻声开口,带着困惑,“他为何对我如此?” 青黛正忙着倒水,闻言头也不抬:“还能为何?见色起意呗……哦不,是情深义重!”她接收到花予安无奈的眼神,赶紧改口,凑过来小声道:“说真的,公主,奴婢瞧着,太子殿下对您,不像是对待一个政治联姻的棋子。那眼神,那维护,做不了假。就是……有点让人发毛,太专注了,跟饿狼盯上肉包子似的。” “越说越不像话。”花予安嗔她一句,心底却因这比喻更乱了几分。 这时,门外传来内侍清晰的声音:“太子殿下至——” 花予安心中一紧,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青黛也立刻收敛了嬉笑,垂首退到一旁。 殿门被推开,带着一身淡淡酒气的云辞走了进来。他已脱去最外层繁重的礼服,只着大红色中衣,外罩一件暗纹常袍,墨发微散,少了几分白日的庄重,多了几分慵懒与……危险的侵略性。 他挥手,示意殿内侍候的宫人,包括青黛,全部退下。 青黛担忧地看了花予安一眼,得到她一个“安心”的眼神示意,才低着头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殿门。 偌大的寝殿,只剩下他们两人。红烛噼啪作响,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而紧绷。 云辞一步步走近,在她面前站定。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细细描摹着她的眉眼,从她光洁的额头,到圆润的鼻头,最后,定格在她丰润的、泛着奶茶色光泽的唇瓣上。那目光太过直接,太过滚烫,让花予安几乎无法呼吸,只能下意识地垂眸,避开他的注视。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她发间冰凉的珍珠钗环,然后,落在她因为戴了一天沉重头冠而有些红肿的颈侧肌肤上。 花予安猛地一颤,像被细微的电流击中,下意识地想躲开。 “别动。”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酒后的磁性,还有一种不容抗拒的意味。他的指尖带着薄茧,摩挲着她颈侧细腻的皮肤,动作看似轻柔,却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力度。 “疼吗?”他问,蓝眸在烛光下深不见底。 花予安心跳如擂鼓,勉强维持着镇定:“还好。” 他低低笑了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予安,你还是这样,不会说谎。”他的指尖微微用力,带着一种惩戒般的意味,却又在下一刻,转为轻柔的抚触,仿佛在安抚受惊的小动物。 这种极致的反差,让花予安无所适从。 他俯下身,靠得极近,冷松气息混合着酒香,将她完全笼罩。“现在,你是我的太子妃了。”他宣告,语气平静,却蕴含着滔天的占有欲。 花予安被迫抬起头,对上他那双仿佛燃烧着幽蓝火焰的眸子。在那里面,她看到了势在必得,看到了深沉如海的情愫,也看到了一丝被她遗忘、却让他无比痛苦的空白。 “殿下……”她声音微颤,带着祈求,也带着困惑。 看着她眼中纯然的无措与陌生,云辞心底那股压抑了整日的,混合着失而复得的狂喜与被她遗忘的痛楚的复杂情绪,几乎要破笼而出。他想吻住那微张的、诱人的唇,想用最直接的方式让她记住他,属于他。 但他的理智最终克制住了这股冲动。 他不能吓到她。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直起身,拉开了些许距离,只是手依旧停留在她的颈侧,仿佛留恋那细腻的触感。 “累了就安置吧。”他语气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温和,“明日还要入宫谢恩。” 他转身,走向一旁的桌案,自顾自倒了一杯冷茶,仰头饮尽。紧绷的背部线条,显露出他方才并不如表面那般平静。 花予安看着他背影,心中乱成一团麻。他方才那一瞬间流露出的强烈情感,几乎要将她灼伤。那不是一个初见倾心者该有的眼神,那里面承载了太多她无法理解的东西。 她默默地走到梳妆台前,开始拆卸头上沉重的钗环。镜中映出她泛红的脸颊和迷茫的眼神,也映出那个站在她身后,静静看着她的蓝眸男子。 这一夜,对于花予安而言,注定难眠。 她与云辞虽同榻而眠,却泾渭分明。她能感觉到身侧之人同样没有深睡,呼吸并不平稳。两人在黑暗中间隔着一拳的距离,仿佛隔着无法跨越的遗忘之海。 直到后半夜,花予安才因极度疲惫而昏沉睡去。 朦胧中,她似乎感觉到身侧的人轻轻靠近,为她掖好了被角,一只温热的手掌,极轻极轻地拂过她的发顶,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珍视,与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次日清晨,花予安在生物钟下准时醒来。身侧已空,只余下淡淡的冷松气息。 她坐起身,有些怔忪。 青黛端着热水进来,脸上带着神秘兮兮的笑:“公主,您醒啦?太子殿下天不亮就起身了,吩咐不准吵醒您。临走时还看了您好一会儿呢,那眼神,啧啧……” 花予安脸颊微热,打断她:“休要胡言,快伺候梳洗。” 梳妆时,她发现妆台上多了一个小巧的锦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对异常圆润、光泽极好的珍珠耳钉,样式简洁,却透着不凡的品味。 “殿下留下的,说……给您换着戴。”青黛挤挤眼睛。 花予安拿起那对耳钉,冰凉的触感却让她心头泛起一丝暖意,混杂着更多的困惑。他似乎在用他的方式,一点点地侵入她的生活,细致入微,却又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 她抚上自己的耳垂,那里还戴着昨日大婚的珍珠耳坠。她失去的记忆,他与她的过往,是否也如同这盒中的珍珠,被尘封在某个角落,等待着重见天日? 大婚已成,她的人生已与那个蓝眸男子紧密相连。前路是更多的未知,但他的执着,她的遗忘,以及心底那份无法忽视的悸动,都预示着,这场以和亲为始的婚姻,绝不会平静。 晨光透过窗棂,洒满寝殿。花予安看着镜中已然梳起妇人发髻的自己,轻轻吸了口气。 第5章 椒房暗影 晨光熹微,紫宸殿内已弥漫开淡淡的檀香。 花予安在青黛的伺候下梳洗更衣。她选了一身较为正式的樱粉色宫装,裙摆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比昨日大婚的嫁衣轻便许多,却依旧不失太子妃的雍容。金黄色的鬈发被巧妙地盘成优雅的堕马髻,仅簪了几朵小巧的珍珠珠花与一支碧玉簪,耳上换上了云辞清晨留下的那对珍珠耳钉,温润的光泽映着她白皙的肌肤。 她看着镜中气质已截然不同的自己,心中有些恍惚。不过一夜之间,身份便已天翻地覆。 云辞从外间走进来,他已穿戴整齐,是一身玄色暗金纹常服,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蓝色的眼眸在晨光下显得清明而深邃。他目光落在花予安身上,在她耳垂的珍珠上停留一瞬,唇角弯了一下。 “可用过膳了?”他声音平和,带着晨起特有的微哑。 “用了一些。”花予安起身,轻声回答。事实上,她只在青黛的坚持下勉强用了半碗粥,胃口依旧不佳。 云辞走到她面前,很自然地伸出手,替她正了正发间那支似乎有些歪斜的碧玉簪。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耳廓,带来一阵微痒。花予安身体微微一僵,却没有躲开。 “好。”他放下手,语气听不出情绪,“走吧,父皇和母后已在等候。” 他的“母后”指的是云国的继后,并非他的生母。花予安从青黛打听来的零碎信息中知晓,云辞生母早逝,这位继后并无所出,与云辞关系似乎颇为微妙。 马车轱辘,碾过宫道的青石板,发出规律而沉闷的声响。 车内空间宽敞,两人并肩而坐,却隔着一段礼貌的距离。花予安垂眸看着自己交叠在膝上的手,能清晰地感受到身侧之人存在带来的无形压力。他身上的冷松气息混合着淡淡的笔墨味,无孔不入地萦绕在她周围。 “紧张?”云辞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花予安抬眼,对上他看过来的目光。他眼神平静,甚至称得上温和,但她总能感觉到那冰蓝色之下潜藏的危险暗流。 “有一点。”她老实回答。面对一国之君与后宫之主,说不紧张是假的。 “不必。”云辞语气淡然,却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笃定,“有孤在。” 简单的三个字,像是一句承诺,也像是一种宣告。花予安心中微动,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悄然蔓延。她依赖他的庇护,却又本能地警惕着这份庇护背后深不见底的目的。 皇后的椒房殿,富丽堂皇,熏香浓郁得有些闷人。 云帝端坐上位,年约五旬,面容威严,眼神锐利,带着久居上位的审视。他略问了花予安几句花国风土、路上见闻,态度不算热络,却也维持了基本的礼节。 而端坐一旁的继后陈氏,则是一脸恰到好处的温和笑容。她保养得宜,风韵犹存,一身正红色宫装,珠翠环绕。 “真是个好孩子,模样儿生得这般齐整,性子瞧着也温婉。”陈皇后拉着花予安的手,笑容慈爱,话语却像裹了蜜的针,“辞儿眼光是极好的。只是这发色……倒是独特,在我们云国少见得很。初来乍到,若有不懂、适应不惯的,定要来说与母后听,莫要委屈了自己。” 那目光在她金黄的头发上流转,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花予安能感觉到那“慈爱”下的隐隐锋芒。她维持着得体的微笑,微微屈膝:“谢母后关怀,儿臣谨记。” 云辞坐在下首,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茶盏盖碗,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皇后,唇角勾起一抹没什么温度的弧度:“劳母后挂心。予安性子静,不喜琐碎,儿臣的东宫事务,儿臣自会为她打点,不叫她为俗务烦忧。” 他这话,直接堵死了皇后往后可能借教导规矩、安插人手等名义插手东宫内务的路。语气恭敬,内容却强硬。 陈皇后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恢复自然,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笑道:“你倒是个会疼人的,如此便甚好。” 云帝似乎对这番暗涌毫无所觉,或者说并不在意,只淡淡道:“既已成婚,便当同心同德,早日为皇家开枝散叶。” 花予安脸颊微热,垂首应了声“是”。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通报声,二皇子云墨来了。 云墨一身紫色锦袍,摇着一把折扇,步履悠闲地走了进来,先是向帝后行了礼,然后目光便落在花予安身上,带着毫不避讳的欣赏与探究。 “臣弟恭喜皇兄,得娶佳妇。”他对着云辞拱手,语气带着惯有的散漫,眼神却锐利,“皇嫂果然天姿国色,难怪皇兄念念不忘,费尽……” “二弟。”云辞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冷意,冰蓝色的眼眸扫过去,如同实质的寒冰,“慎言。” 云墨的话头戛然而止,他挑了挑眉,扇子“啪”地一合,从善如流地笑道:“是臣弟失言,皇兄莫怪。”他转而看向花予安,笑容更深,“皇嫂日后在宫中若觉烦闷,可随时召臣弟府上的乐伎班子解闷,比这宫里的有趣得多。” 这话看似好意,实则轻佻,且隐隐将花予安与宫中对立起来。 花予安尚未回应,云辞已放下茶盏,瓷器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一响。他站起身,动作不疾不徐,却带着无形的压迫感:“不劳二弟费心。予安喜静,不爱那些喧闹。”他转向云帝和陈皇后,“父皇,母后,若无事,儿臣便带予安先行告退,她昨日劳累,需得好生休养。” 他直接用了“劳累”二字,语气自然,却让花予安耳根瞬间烧了起来。 云帝挥了挥手,算是准了。 云辞不再多看云墨一眼,伸手,极其自然地握住了花予安的手,牵着她向外走去。他的手掌温暖干燥,将她的手完全包裹,力道不容拒绝。 花予安能感觉到身后来自帝后、来自云墨的各色目光,如芒在背。她试图微微挣动,反而被他握得更紧。 “别动。”他目视前方,声音低沉,只传入她耳中,“看着路。” 直到走出椒房殿,穿过长长的宫道,将那些探究的视线彻底隔绝在身后,云辞的脚步才稍稍放缓,但他依旧没有松开手。 阳光洒下,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交织在一起。他牵着她的手,走在巍峨的宫墙之间,如同引领,也如同禁锢。 花予安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又抬眼看向他线条冷硬的侧脸,心中的迷雾愈发浓重。他在人前毫不掩饰的维护,甚至可称强势,究竟是为了她,还是为了维护他太子不容侵犯的权威?亦或是……两者皆有? “殿下……”她轻声开口。 “嗯?”他侧头看她,阳光在他蓝色的眼眸中折射出细碎的光芒,少了几分方才在殿内的冷厉。 “方才……多谢殿下。”她指的是他替她解围。 云辞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着她。宫道寂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他抬起另一只手,用指腹轻轻擦过她方才在殿内因为紧张而微微掐红的掌心。 “予安,”他看着她,目光深沉,仿佛要望进她灵魂深处,“记住,在这云宫,你无需对任何人低头,包括孤。” 他的指腹带着薄茧,摩擦着她柔嫩的掌心,带来一阵战栗。这话语是承诺,是纵容,却更像是一道将她紧紧捆绑在他身边的咒语。 花予安的心跳骤然失序。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俊颜,看着他眼中那片仿佛只为她一人掀起波澜的蓝色深海,一种陌生的、强烈的悸动席卷了她。 她似乎……并不排斥这种被绝对占有和保护的感觉。尽管它伴随着未知的危险。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轻颤,最终,轻轻地,回握了一下他的手。 只是一个微小的动作,却让云辞的瞳孔猛地一缩,眼底瞬间掠过难以置信的狂喜与更深沉的暗色。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克制,才没有当场将她拥入怀中。 他再次牵起她,继续向前走去,只是这次的脚步,明显轻快了许多。握着她的手,也由之前的强势,变成了更紧密的、带着珍视意味的十指相扣。 回到东宫,踏入紫宸殿门廊的阴影下时,云辞忽然将她轻轻拉近,在她耳边低语,温热的气息拂过她敏感的耳垂: “那对珍珠,很衬你。” 说完,他便松开她,恢复了一贯的沉稳,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失控与亲密低语只是她的错觉。 花予安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耳根滚烫,被他抚过的掌心更是灼热难当。她抬手,轻轻碰了碰耳垂上那冰凉的珍珠。 这深宫,步步惊心。 而那个蓝眸的夫君,是她的浮木,却也可能是……将她拖入更深漩涡的源头。 青黛不知从哪个角落冒了出来,看着自家公主绯红的双颊和失神的模样,捂嘴偷笑,用气声道:“公主,这‘谢恩’的后劲儿,看来不小啊?” 花予安回过神来,嗔怪地瞪了她一眼,心底却是一片纷乱。 第6章 墨书暗韵 连日的宫廷礼仪与宴饮,像一张无形而致密的网,缠绕得花予安有些透不过气。这日清晨,她醒得格外早,窗外天际才刚泛起鱼肚白。紫宸殿内静悄悄的,唯有值夜宫娥轻不可闻的呼吸声。 她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披了件外衫,悄然走到临窗的书案前。 徽墨在端砚上慢慢研磨,散发出清冽的松烟气息。她铺开一张玉版宣,指尖拂过纸面细腻的纹理,心中那丝莫名的空茫似乎才被稍稍填满。她执起狼毫,蘸饱了墨,笔尖悬于纸上,略一凝神,便开始书写。 那是母亲教她的胡文,古老而优美的文字,在花国几近失传。每一个字符都像一幅微缩的画,承载着遥远的记忆与祝福。当她书写时,仿佛能感觉到母亲温柔的目光穿越时空落在她身上,能闻到故国庭院里那棵老梅树的冷香。 青黛端着红漆食案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晨光透过雕花窗棂,为花予安周身镀上一层浅金。她微微垂首,神情专注,金黄色的鬈发从肩头滑落几缕,随着笔尖的移动轻轻晃动。耳垂上那对云辞赠的珍珠耳钉,在光线下流转着温润柔和的光泽。这一刻,她美得不似凡人,倒像是从古老壁画中走下的神女,带着悲悯与疏离。 青黛放轻脚步,将食案放在一旁,这才凑上前,看着纸上蜿蜒曲折的字迹,皱起了鼻子,小声嘟囔:“公主,您又写这些‘天书’啦?这弯弯绕绕的,比太医署那些老头子开的药方还难懂。” 花予安笔下未停,写完一个完整的祝祷词,才轻轻搁笔,唇角漾起一抹浅淡而真实的微笑:“这是母亲故乡为远方亲人祈福的祝辞。写着它们,心里会觉得安宁,好像……隔着千山万水,也能传递些许念想。”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飘忽。在这举目无亲的云国深宫,这些文字是她与过去唯一的、脆弱的连接。 青黛似懂非懂,却敏锐地察觉到主子情绪有些低落,忙岔开话题,端起药膳:“好好好,您先用了这碗羹汤再写不迟,奴婢可是盯着小厨房熬了足足一个时辰呢……” 话音未落,殿外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紧接着是一阵压抑的、带着惊恐的啜泣。 主仆二人皆是一怔。青黛放下碗,快步走出内室。不多时,她领着一个脸色惨白、浑身发抖的小宫女走了进来——正是前几日因咳疾得了花予安一罐枇杷蜜的那个孩子,名唤小铃。 “怎么回事?”花予安温声问道,目光落在小铃紧握的双手和地上零星溅落的黑色碎片上。 小铃“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语无伦次:“奴婢……奴婢罪该万死!奴婢擦拭多宝阁……手滑……打、打碎了太子殿下的墨……奴婢该死!”她摊开手心,几块断裂的墨锭躺在那里,质地坚实,断面光滑,一股清冽独特的松烟异香弥漫开来。 青黛凑近一看,脸色也变了,低呼道:“这……这难道是陛下御赐的‘青麟髓’?听说此墨制作极其艰难,用料珍贵,千金难求一锭!整个云国库存恐怕都……” 恰在此时,殿外响起内侍清晰而悠长的通传声:“太子殿下到——” 殿内空气瞬间凝滞。小铃吓得几乎瘫软在地,连哭都不敢出声。 云辞迈步而入,一身玄色暗金纹常服,衬得他身形修长,面容清俊。他目光先是习惯性地落在花予安身上,见她安然,才缓缓扫过殿内情形,最终定格在小铃掌心那些碎墨上,眼神深邃,辨不出情绪。 管事嬷嬷冷汗涔涔地上前,颤声道:“殿下恕罪!是老奴管教不严,让这蠢笨丫头打碎了御赐之物……” “是臣妾不慎。”花予安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将小铃完全挡在自己身影之后,面向云辞,微微屈膝,“方才臣妾路过多宝阁,衣袖拂落此墨,正欲向殿下请罪。” 青黛在一旁急得直跺脚,却又不敢出声。 云辞没有说话,只是缓步走近。他步履沉稳,靴底落在金砖上的声音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他在碎墨前停下,俯身,修长的手指拾起最大的一块残骸,在指尖轻轻摩挲,感受着那细腻坚硬的质地。 “这方墨,名为‘青麟髓’。”他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三年前,北境遭遇百年不遇的雪灾,灾民冻毙无数。孤亲赴灾区,督造赈灾事宜之余,与当地仅存的老制墨师,在冰天雪地里守了四十九个日夜,才得了这十锭墨。用它书写奏章,字迹可百年不腐,它所承载的,是数万灾民得以存续的政令,是边境安稳的谋划。” 他抬起眼,冰蓝色的眼眸看向花予安,像是要穿透她故作镇定的外表:“现在,它碎了。” 小铃闻言,身子一软,几乎要昏厥过去。 花予安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但她依旧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声音虽轻,却异常清晰:“臣妾知罪。只是,臣妾想问殿下一句……若早知今日,会因这承载万民生计的死物,而可能夺去一个鲜活稚嫩的生命,殿下当初,可还会费尽心力,制这‘青麟髓’?” 她的话,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殿内漾开一圈圈无声的涟漪。宫人们连呼吸都屏住了,难以置信地偷眼去看这位大胆的太子妃。 云辞凝视着她,那双冰蓝色的眼眸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慢慢融化,又似乎在酝酿着更深的风暴。良久,他唇角竟勾起一抹极淡、极复杂的弧度,似是欣赏,又似是自嘲。 他忽然低笑了一声,挥了挥手,对殿内众人道:“都退下。” 宫人们如蒙大赦,连忙躬身退出,连青黛也被内侍客气地“请”了出去。殿门被轻轻合拢,偌大的内室,只剩下她他们二人。 当最后一道脚步声远去,云辞突然伸手,一把将花予安拉近书案!他的动作不算粗暴,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两人的身体几乎贴在一起,花予安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热度和沉稳的心跳。 “学会对孤撒谎了?”他捏住她的下颌,迫使她抬起脸,气息拂过她因紧张而微微颤动的睫毛,声音低沉而危险,“可惜,技艺不精。你今日所穿的广袖宫装,裙摆迤逦,根本不曾靠近那座多宝阁半分。” 花予安脸颊绯红,想要挣脱,却被他禁锢得更紧。她在他眼中看到了了然,也看到了一丝……她无法理解的炽热。 “殿下既知臣妾说谎,为何不拆穿?为何要纵容?”她忍不住问。 “因为你在保护她。”他的指腹轻轻滑过她细腻的颈侧肌肤,最后停留在那串温润小巧的珍珠链上,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珍视,“就像你曾经,也这样保护过……”他的话语戛然而止,眼底翻涌起复杂难言的情绪,像是触及了某个不能轻易触碰的禁区。 某种过于炽热而浓烈的情愫在两人之间无声流淌。他忽然松开了捏着她下颌的手,转而抽走她一直握在指间的狼毫笔,就着砚台中剩余的墨,铺开一张新的宣纸,然后,从身后环住她,握住她执笔的右手。 他的胸膛紧贴着她的后背,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花予安浑身僵硬,心跳如擂鼓。 他带着她的手,在雪白的宣纸上,缓缓写下三个曲折而古老的胡文字符。笔力遒劲,与他平日温润的字体截然不同。 “这三个字,”他的唇几乎贴在她的耳廓,温热的气息让她一阵战栗,“认得吗?” 花予安瞳孔骤然收缩。这三个字,正是她方才所写祝辞中最为生僻、含义也最为深远的字符!他怎么会认识? “看来,是真的不记得了。”云辞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叹息,松开了手,任由狼毫笔滚落案几,在宣纸上留下一道突兀的墨痕。“十三岁那年,有人在冰天雪地里,就是用这三个字,救回了濒死的我。”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衣袂带起一阵微凉的风。走到殿门处,他脚步微顿,却没有回头,只留下一句:“墨碎了便碎了,明日让造办处送新的来。不必再为此等小事费神。” 殿门开启又合拢,他的身影消失在光影之外。 花予安独自站在原地,许久才缓缓抬起手,看着方才被他握过的手腕,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和力道。她又低头,看向书案上那三个墨迹未干的胡文,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认识胡文。他十三岁那年重伤濒死,被人所救,而救他之人,用的是胡文。 一个荒谬而惊人的猜想,在她脑海中逐渐成形。 她慢慢走到方才小铃跪着的地方,捡起地上那片最大的碎墨。异香扑鼻,萦绕在鼻尖,恍惚间,一些极其模糊的画面碎片闪过脑海——刺骨的寒冷,皑皑的白雪,刺目的猩红,还有一个虚弱而坚定的声音,在耳边反复吟诵着那三个字的读音…… 她猛地握紧了碎墨,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青黛。”她扬声唤道。 一直守在殿外的青黛立刻推门而入,脸上满是担忧:“公主,您没事吧?太子殿下他……” “我没事。”花予安打断她,将手中的碎墨紧紧攥住,目光投向窗外巍峨的宫墙,声音低沉而坚定,“你去帮我打听一件事,要隐秘,尽可能查得详细些。” “什么事?”青黛凑近,神色也变得严肃。 花予安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查清楚,太子殿下十三岁那年,是否曾受过极重的伤,几乎……危及性命。以及,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是谁……救了他。” 青黛眼中闪过一丝惊愕,随即重重点头:“奴婢明白了,这就去办。” 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那三个神秘的胡文,静静地躺在宣纸上。 第7章 蜜渍青梅 连着几日,云辞似乎格外忙碌,除了晚间歇在紫宸殿,白日里几乎不见人影。花予安乐得清静,却也忍不住想起那日碎墨之后,他提及的“十三岁重伤”之事。青黛那边尚未有消息传回,她心中那点疑虑,便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散去,只剩微澜。 这日午后,天气晴好。花予安命人在庭院中的海棠树下设了案几,铺开纸笔,想将母亲教过的几首胡文童谣记录下来。微风拂过,粉白的花瓣簌簌落下,点缀在她的发间与宣纸上。 青黛端着一碟新制的点心过来,脸上带着几分神秘的笑:“公主,您猜猜这是什么?” 花予安抬眼看去,只见白玉碟中盛着几颗青翠欲滴的梅子,表面裹着一层晶莹的蜜色糖浆,看着便觉口齿生津。“这时节,哪来的新鲜青梅?” “是太子殿下今早吩咐人送来的,说是南边快马加鞭进贡的,统共就得一小篓,殿下让紧着您这儿先送。”青黛将碟子推近些,“您快尝尝,听说用古法蜜渍了一整夜,酸甜开胃。” 花予安拈起一颗,放入口中。青梅的酸涩被蜜糖恰到好处地中和,化作一股清爽的甜意,在舌尖漫开,竟意外地合她胃口。连日来因水土不服而恹恹的食欲,似乎被这小小的果子唤醒了几分。 “殿下……怎知我喜欢这个?”她有些讶异。她口味偏酸甜,这本是极私密的事。 青黛掩嘴笑道:“这奴婢可就不知道了。许是殿下心细,瞧出您近日用膳不香吧。” 正说着,廊下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两人抬头,只见小铃端着个托盘,眼眶红红地走过来,“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太子妃娘娘,奴婢……奴婢给您磕头了!”说着就要叩首。 花予安忙示意青黛扶住她。“快起来,这是做什么?” 小铃抬起泪眼,哽咽道:“多谢娘娘那日救命之恩!奴婢……奴婢都听说了,那墨那般贵重,若不是娘娘,奴婢怕是……”她说不下去,只将手中托盘高高举起,“奴婢没什么能报答的,这是奴婢娘亲教的,做的梅子饮,最是解腻生津,求娘娘尝尝!” 托盘上放着一个粗陶小罐,罐口用红布封着,看着朴实,却透着用心。 花予安心中微软。她让小铃起来,亲手接过那罐梅子饮,温声道:“不过一件小事,不必时时记挂。这饮子我收下了,看着便觉得清爽。” 小铃这才破涕为笑,又磕了个头,才千恩万谢地退下。 青黛拿起那罐梅子饮,打开嗅了嗅,点头道:“嗯,是老家那边的做法,闻着倒还正宗。”她看向花予安,打趣道,“公主,您这随手一护,倒是收获不小。先是殿下的蜜渍青梅,又是小铃的感恩梅子饮,咱们这儿快成梅子铺了。” 花予安也被她逗笑,轻轻摇头,目光却不由得落在那碟晶莹的青梅和那罐朴素的梅子饮上。一种微妙的感觉在心间萦绕。云辞的赏赐精致珍贵,是居高临下的关怀;小铃的报答笨拙真挚,是发自肺腑的感激。这两者并置于前,让她对这个复杂的宫廷,有了更具体的感知。 她重新执起笔,蘸了墨,却未落在记录童谣的纸上,而是在另一张素笺上,凭着记忆,细细勾勒出母亲曾描绘过的、故乡制作蜜渍青梅时常用的一种陶罐图样,那罐身有着独特的螺旋纹。 “青黛,把这个图样交给小铃。”她将画好的纸递给青黛,“若她得空,可否请她帮忙留意,宫中库房或都城市集,是否有类似纹样的器物。” 她想知道,云辞认识胡文,是否与母亲的故国有关。这或许,是探寻过往的另一条线索。 青黛接过图样,虽不解其意,仍是应下:“是,奴婢一会儿就去。” 微风再起,吹动书页哗哗作响,也带来了隐约的人语声。似乎是不远处,几个负责洒扫的宫人正在闲谈。 “……可不是嘛,听说为了那几篓青梅,跑死了三匹好马……” “殿下对太子妃真是没话说……” “唉,就是不知能持续几时,这宫里,向来只见新人笑……” “嘘!慎言!” 话语声渐渐低下去,终不可闻。 花予安捏着毛笔的手指微微收紧。宫人的议论,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她原本有些松懈的心防。云辞待她越好,这份“好”背后的缘由便越发显得迷雾重重。是因为她太子妃的身份,还是因为……她这张脸,或者说,她可能承载的、他口中的那个“过去”? 她低头,看着纸上未完成的胡文童谣,那些原本熟悉的字符,此刻看来,竟也蒙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他将她置于万千宠爱之下,也置于众目睽睽之中。这份带着探究与执念的“好”,是蜜糖,亦可能是未来的砒霜。 她轻轻放下笔,拿起一颗蜜渍青梅,再次放入口中。这一次,那甜意之后,似乎隐隐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涩。 第8章 暗影青梅 自那日蜜渍青梅后,花予安明显感觉到,紫宸殿周遭似乎有些不同。并非宫人更加恭敬,也非陈设更为奢华,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被无形之力涤荡过的清净。以往那些似有似无、来自各方的窥探视线,仿佛一夜之间消失了。 她将此归咎于自己多心,或许是习惯了云国的生活,心境稍安所致。 青黛却比她敏锐得多。这日午后,她提着食盒从尚食局回来,一进殿门便凑到花予安身边,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公主,您发现没?咱们殿外那棵老槐树上,以前总有个灰扑扑的鸟窝,瞧着碍眼,这两天突然没了!” 花予安正对着一局残谱,闻言指尖的白玉棋子顿了顿,抬眼:“许是被风吹落了,或是宫人清理了。” “不是!”青黛语气肯定,眼睛亮晶晶的,“奴婢看得真真儿的!那树杈干净得像被猫舔过!还有,前两天总在角门边探头探脑的那个小内侍,也不见了踪影。奴婢打听过了,说是调去浣衣局了。” 花予安放下棋子,若有所思。若说一件是巧合,接连几件……她想起云辞那日离去时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眼神。是他吗?他在不动声色地,为她清扫周遭? “许是殿下整顿宫闱,恰巧波及此处。”她垂下眼帘,语气平淡,心中却并非毫无波澜。这种被严密保护起来的感觉,让她既有一丝心安,又感到一种更深的不自在。仿佛她真是那笼中雀,而握紧笼门的那只手,温柔,却不容置疑。 “奴婢看不像巧合。”青黛撇撇嘴,随即又兴奋起来,将食盒一层层打开,“不过管他呢,清净了总归是好事!公主您快看,今日尚食局送来的点心格外精致,这荷花酥做得跟真的一样!还有这碟……咦?” 她拿起最底层的一碟东西,愣住了。那并非宫制点心,而是一包用干净荷叶仔细包着的、色泽诱人的果脯,看形状,正是蜜渍青梅。 “这……不是尚食局的份例啊。”青黛翻看荷叶,上面并无标记。 花予安看着那包青梅,与云辞赏赐的精致碟装不同,这包显得更质朴,却透着同样的用心。是谁? 主仆二人正疑惑间,殿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落地声。若非殿内过于安静,几乎会被忽略。 “谁?”青黛反应极快,一个箭步挡在花予安身前,目光警惕地望向殿外庭院。 一道黑色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墨迹,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门外的廊下。来人一身利落的玄色劲装,身形挺拔如松,面容冷峻,五官深邃,一双眼睛黑得纯粹,如同最沉寂的夜。他站在那里,仿佛连周身的光线都被吸敛而去。 他并未踏入殿内,只在门槛外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声音低沉平稳,不带丝毫情绪波动:“属下墨离,奉殿下之命,护卫太子妃娘娘安全。惊扰娘娘,属下失职。” 花予安心头一跳。墨离?她从未听过这个名字,也未曾听云辞提起要安排专门的护卫。 青黛显然也被这突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但看他礼数周全,语气恭敬,戒备稍松,却仍带着审视:“你是殿下派来的?为何先前不曾通传?鬼鬼祟祟躲在殿外做什么?” 墨离依旧垂着头,回答言简意赅:“属下职责所在,隐于暗处。若非青黛姑娘提及槐树与角门之事,属下不会现身。”他顿了顿,补充道,“那包青梅,是属下查验过,确认无毒,才放入食盒。” 原来,那些窥探的消失,调离的内侍,乃至这包莫名出现的青梅,都与他有关。花予安恍然,心中滋味难言。云辞不仅清除了潜在的威胁,还派来了这样一个……存在感极强的暗卫。是保护,还是另一种形式的监视? “起来吧。”花予安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有劳墨侍卫。” 墨离谢恩起身,却依旧垂眸立于廊下,不肯踏入殿内半步,姿态恭敬而疏离。 青黛上下打量着他,眼珠转了转,忽然问道:“你说那青梅是你放的?你一个大男人,身上还带着零嘴儿?”语气里满是好奇,倒忘了方才的紧张。 墨离面无表情,回答依旧刻板:“属下不食零嘴。此物是造办处一名匠人所赠,感念娘娘前日为其幼子向太医署求得药方。属下职责所在,需查验所有进入紫宸殿的饮食。” 花予安这才想起,前两日确实有个老工匠因孩子急病,求告无门,在宫墙角落哭泣,她碰巧遇见,便让青黛拿了她的牌子去太医署请了位医官。不过是举手之劳,未曾想对方竟记在心里。 “原来如此。”花予安微微颔首,对墨离的刻板与尽责有了初步印象,“代我谢过那位匠人。” “是。”墨离应下,身形微动,似乎便要再次隐入暗处。 “等等。”青黛却忽然叫住他,快步走到殿门边,从桌上那碟精致的宫制点心里飞快地拣了两块荷花酥,用帕子包了,递过去,脸上带着一丝狡黠的笑,“喏,这个给你。站岗……也挺辛苦的吧?尝尝,尚食局的手艺,甜得很。” 这举动着实出人意料。墨离明显怔了一下,抬起眼,第一次正眼看向青黛。他那双漆黑的眸子如同寒星,落在青黛带着笑意的脸上,似乎有瞬间的茫然,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他并未伸手去接,只硬邦邦地道:“谢姑娘好意,属下不当值时不进食。” 青黛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也垮了下来,嘟囔道:“不吃就不吃,板着脸给谁看……”悻悻地收了回来。 墨离不再多言,抱拳一礼,身形一晃,便如鬼魅般消失在廊柱的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殿内恢复了安静。花予安看着青黛有些气闷的样子,不禁莞尔:“你倒是热心。” 青黛哼了一声,把荷花酥塞进自己嘴里,含糊道:“奴婢是看他又冷又硬,跟块石头似的,想着甜甜嘴或许能暖和点……谁知道是块捂不热的顽石!” 花予安摇头失笑,目光却不由得飘向殿外。墨离的出现,像一块投入湖面的石头,打破了表面的平静。云辞的守护,无孔不入,密不透风。而那个沉默寡言的暗卫,与心直口快的青黛……她似乎预见到,这沉寂的紫宸殿,日后怕是不会太过无聊了。 她重新拈起一枚蜜渍青梅,酸甜的滋味在口中化开。云辞的赏赐,匠人的感恩,墨离的守护……这一切交织成一张网,将她温柔地包裹,也细细地缠绕。 她抬眼,望向窗外湛蓝的天空,那里有一只孤雁飞过,翅影划过宫墙的金瓦。 自由,似乎越来越远了。而那个执网的人,他的心,她究竟能读懂几分? 第9章 规矩方圆(上) 墨离的出现,如同在紫宸殿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散去后,生活似乎又恢复了原有的节奏。只是那份无形的、被严密守护的感觉,已然根植于心,让花予安在感到安心的同时,也愈发清晰地认识到自己身处何地。 这日清晨,用过早膳,花予安正预备如常去书房临帖,却见云辞身边的首领内监德禄笑眯眯地进来,躬身禀道:“太子妃娘娘,殿下吩咐,请您移步偏殿暖阁。” 花予安微怔:“殿下有何吩咐?” 德禄笑容可掬:“殿下说,娘娘初入云宫,虽聪慧敏达,然宫闱礼法规矩繁细,不同于花国。殿下今日得空,欲亲自为娘娘讲解一二,以免日后在某些场合,被小人钻了空子。” 亲自讲解宫规?花予安心中掠过一丝讶异。云辞身为太子,日理万机,竟要亲自过问这等琐事?她下意识觉得这并非表面那般简单,却又找不到推拒的理由。 “有劳公公带路。”她敛衽起身,示意青黛不必跟随。 偏殿暖阁不似正殿那般庄重肃穆,铺设着柔软的波斯地毯,窗下设着暖榻,榻上小几摆放着一套雨过天青瓷茶具,旁边还有几卷书册。云辞已等在榻边,他今日未着常服,反而是一身较为闲适的月白云纹锦袍,少了几分朝堂上的威仪,多了几分清雅公子的风致。只是那双冰蓝色的眼眸,在看到她进来时,依旧深邃得让人心慌。 “来了。”他语气平和,指了指暖榻另一侧,“坐。” 花予安依言坐下,与他隔着一个小几,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云宫祖制,沿袭前朝,但细节处自有不同。”云辞拿起一卷书册,却并未翻开,目光落在她身上,缓缓道,“譬如,见帝后,需行三拜九叩大礼,你已知晓。但见宫中位份高的太妃,或宗室长辈,则需行肃拜礼,手势、幅度、乃至眼神,皆有讲究。” 他放下书卷,站起身,走到她面前:“起身,孤演示与你。” 花予安只得起身。暖阁空间本就不大,他这一靠近,那股清冽的冷松气息便不容抗拒地笼罩了她。 “肃拜礼,首先,身形要正,脊背挺直,但不可僵硬。”他说着,手掌轻轻贴上了她的后背,顺着脊柱的线条缓缓向下,直至腰际。他的掌心温热,隔着一层春日衣衫的布料,那温度也清晰地熨烫着她的肌肤。 花予安身体瞬间绷紧,几乎是屏住了呼吸。这教导……未免太过亲身。 “放松。”他的声音近在耳畔,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磁性,“双肩下沉,对,就是这样。” 他的手指又轻轻按上她的肩膀,微微调整着她的姿态。那触碰克制而守礼,偏偏又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亲密。花予安能感觉到自己耳根在发烫,心跳也不受控制地加快。她垂着眼睫,不敢与他对视,只能盯着他锦袍上精致的云纹。 “然后,是手势。”他仿佛并未察觉她的紧张,执起她的双手,引导着她交叠在身前,“右手微握,左手覆于其上,拇指内扣。位置需在腰腹之间,过高显得轻浮,过低则显怠慢。” 他的手掌完全包裹着她的手,指尖偶尔擦过她的手腕内侧,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他的讲解清晰耐心,动作也无可指摘,仿佛真的只是一位严格的老师。可花予安却无法忽略那包裹着自己双手的、属于男性的、带着薄茧的温热触感,以及他靠近时,拂过她额发的气息。 “接下来,是行礼的幅度。”他稍稍退开半步,示意她演示,“缓缓屈膝,身体前倾约三十度,目光需垂落于身前五步之地。” 花予安依言照做,努力集中精神,规范着自己的动作。 “幅度稍欠。”他评价道,再次上前,一只手虚扶住她的腰侧,另一只手轻轻按了按她的肩膀,“再低一些。” 那只扶在腰侧的手,存在感强得惊人。花予安甚至能感觉到他掌心透过衣料传来的、稳健的脉搏跳动。她依言将身体压得更低些,颈项弯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露出衣领下一小段白皙细腻的肌肤。 云辞的目光在那处停留了一瞬,冰蓝色的眼眸深处,仿佛有暗流涌过。他喉结微动,声音依旧平稳:“可以了。” 花予安直起身,悄悄松了口气,以为这折磨人的教导总算告一段落。 然而,云辞却并未回到座位,反而又拿起另一卷书册,道:“肃拜礼尚可。再说说日常见礼。与宫中妃嫔、命妇相见,依品级不同,有万福礼、拱手礼之分。其中万福礼,最重姿态柔美,体现皇家妇容。” 他再次示意她起身,然后绕到她身侧,仔细端详着她的站姿。 “万福礼,双脚需并拢,膝微屈,同时双手在身前右下侧轻轻搭握。”他一边说,一边再次伸手,轻轻捏住她的手腕,调整着她双手交握的位置和力道,“手腕要柔,不可用力。对,就是这样。” 他的指尖仿佛带着电流,所过之处,皆引起一阵隐秘的酥麻。花予安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被精心摆弄的瓷娃娃,而操控着她的,是身后这个心思难测的夫君。她试图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学习宫规”这件事上,却发现这几乎是徒劳。他的气息,他的触碰,他偶尔投来的、深沉难辨的目光,都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牢牢困住。 “行礼时,面容需平和,唇角可含浅笑,但不可过分。”他的声音再次靠近,这一次,几乎是贴着她的耳廓响起。他的一只手,甚至轻轻托起了她的下颌,拇指的指腹,若有似无地擦过她的下唇瓣,调整着她面部微微低垂的角度。 花予安浑身一僵,仿佛被定在了原地。唇瓣上那细微的触感,如同火星溅落,瞬间点燃了她脸上的热度。她甚至能数清他长而密的睫毛,能看清他冰蓝色眼眸中自己清晰的、带着慌乱的小小倒影。 他靠得极近,近得她能看清他眼底细微的血丝,能闻到他身上除了冷松之外,一丝极淡的、似乎是熬夜批阅奏章后留下的笔墨味,他温热的呼吸交织着她的,暖阁内的空气仿佛都变得粘稠起来。 时间似乎在这一刻凝滞。 他凝视着她泛红的脸颊和微微颤抖的睫毛,那双向来沉静如冰湖的眼眸,此刻翻涌着某种压抑已久的、深沉而炽热的情感。那里面有探究,有渴望,有势在必得的决心,甚至……还有一丝,被她全然陌生的目光所刺伤的、极淡的痛楚。 花予安的心跳得厉害,几乎要撞出胸腔。她不知道他为何如此,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亲密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意图。她想要后退,想要避开这令人窒息的距离,身体却像被施了定身咒,动弹不得。 就在她以为他会做出更逾矩的举动时,云辞却猛地松开了手,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他转过身,走向窗边,背对着她,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疏离: “今日便到此为止。余下的,改日再学。” 花予安怔怔地看着他挺拔却莫名透出几分孤寂的背影,一时间竟有些回不过神。方才那几乎要将她灼烧的炽热氛围,瞬间冷却,只剩下她依旧急促的心跳和唇瓣上残留的、若有似无的触感。 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德禄。”云辞扬声唤道。 首领内监应声而入,依旧是那副恭敬的笑脸。 “送太子妃回去。”云辞没有回头,声音听不出情绪。 “是。”德禄躬身,对花予安做了个“请”的手势。 花予安压下心中的万千思绪,屈膝行了一礼,声音微涩:“臣妾告退。” 她转身走出暖阁,春日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却驱不散心底那一片寒凉与迷茫。他的温柔,他的亲密,他的疏离……这一切都像一团迷雾,将她紧紧包裹。 而在暖阁内,云辞依旧立于窗前,望着庭院中那抹渐行渐远的粉色身影,缓缓握紧了垂在身侧的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她下颌肌肤那细腻温软的触感,以及……她唇瓣那瞬间的微凉。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还不够。远远不够。 他要的,不仅仅是她的人在他身边,他要她的身,她的心,她全部的全部。 第10章 规矩方圆(下) 回到紫宸殿内室,花予安只觉得脸颊上的热意久久未散。青黛正整理着她的妆奁,见她回来,脸色泛红,眼神飘忽,不由得好奇凑近:“公主,殿下教您什么宫规了?怎地脸这般红?莫不是……殿下调戏您了?”她最后一句压得极低,带着促狭的笑意。 花予安嗔怪地瞪了她一眼,走到梳妆台前坐下,看着镜中自己绯红未褪的面容,心头更是烦乱。“休得胡言。殿下……只是认真教导礼仪罢了。” “认真教导?”青黛拿起玉梳,为她梳理有些微乱的鬓发,撇嘴道,“教导礼仪能教得面泛桃花?奴婢看啊,殿下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手法轻柔,嘴里却不闲着,“不过话说回来,公主,殿下对您可真是不一般。奴婢听说,从前也有大臣之女想请殿下指点一二,殿下连眼皮都未曾抬过一下。” 花予安看着镜中青黛灵动的表情,心中那点窘迫倒是散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无奈与更深的不解。云辞待她特别,她如何感觉不到?可这份“特别”,如同包裹着糖霜的谜团,甜美之下,是令人不安的未知。 “或许,只因我是花国来的和亲公主,身份特殊吧。”她轻声说道,像是在说服青黛,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奴婢看不像。”青黛放下梳子,拿起妆台上那对珍珠耳钉,小心地为她戴上,“殿下看您的眼神,跟看别人不一样。冷冰冰的湖底下,藏着火呢!”她比喻得粗俗,却意外地贴切。 花予安抚摸着耳垂上冰凉的珍珠,想起暖阁中云辞近乎灼人的目光,以及他指腹擦过唇瓣时那瞬间的战栗,心湖再次被搅乱。是啊,那不仅仅是太子对妃嫔的责任,那是一个男人看一个女人的眼神,充满了占有欲和……某种她无法理解的、沉痛的情感。 接下来的几日,云辞似乎格外“得闲”。 今日讲解接见命妇时,衣饰搭配与行走步态的规矩。他会亲自为她挑选合适的钗环,指尖偶尔拂过她的发丝,点评道:“步摇虽美,然行走时需端庄,流苏晃动不得超过三寸,方显稳重。”他的手会虚扶在她的腰后,引导她迈出特定的步伐,感受那所谓的“莲步轻移,环佩无声”。 明日又考察饮宴时的坐姿与用餐礼仪。他会坐在她身侧,示范如何执杯,如何布菜,如何用袖掩面,举止优雅。他会将她圈在怀里,握着她的手,纠正她持箸的角度,呼吸喷洒在她的颈侧,一本正经地指出:“箸尖不得指向他人,亦不可在菜肴中翻拣,此乃大忌。” 每一次的“教导”,都变成了一场漫长而煎熬的甜蜜酷刑。他的触碰越来越自然,她的心跳却越来越难以平复。她开始害怕他的靠近,又隐隐期待着他会带来怎样的、令人面红耳赤的“指点”。她在他编织的、名为“宫规”的网里越陷越深,理智告诉她应该保持距离,情感却在那一次次精心设计的亲密接触中,悄然发生着变化。 她发现自己开始留意他批阅奏折时微蹙的眉头,留意他饮茶时偏好的温度,甚至……开始习惯他身上那清冽的冷松气息。 这日,云辞教导的是宫中赏画、品评的礼节。暖阁里挂起了一幅新得的《雪景寒林图》。他站在画前,与她并肩,讲解着赏画时站立的位置、角度,以及如何品评画作的笔法、意境,才不算失礼。 “赏画,贵在心神交汇。如同与人相交,需得读懂其风骨神魂。”他侧头看她,目光深邃,“予安,你看这幅画,看到了什么?” 花予安凝神看去,画中雪覆千山,寒林寂寂,意境萧索,但在那冰雪覆盖之下,似乎又能感受到一丝顽强的生机。她依着自己的感受,轻声答道:“臣妾看到的是……极寒中的坚守,万籁俱寂下的生机潜藏。” 云辞的目光骤然变得幽深,他定定地看着她,仿佛透过她的眼睛,看到了很久以前的某个画面。他低声道:“是啊,极寒中的坚守……就像那一年,冰天雪地,所有人都以为我熬不过去了,却有一人,信我能活,硬是从阎王手里,将我抢了回来。”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深切的怀念与痛楚。花予安心头猛地一跳,再次听到了关于“那一年”的碎片!她忍不住追问:“殿下……” 然而,云辞却已移开了目光,仿佛刚才的失态只是错觉。他指向画作的留白处,语气恢复了平常:“品评时,谈及此处即可,过多溢美之词,反显轻浮。” 他又一次,在她即将触碰到真相边缘时,巧妙地避开了。 花予安看着他那张波澜不惊的侧脸,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他不断地用过去撩拨她,却又在她想要探寻时,果断地关上那扇门。这种若即若离,这种欲语还休,比直接的亲近,更让她心绪难平。 教导结束,他照例让德禄送她回去。 走在回廊下,花予安的心情比来时更加沉重。她抬头,无意间瞥见不远处殿宇的飞檐一角,一个玄色的身影如同融入了阴影,静静地伫立在那里,是墨离。他似乎永远都在那个位置,沉默地守护,或者说,监视。 连这片刻的独处与迷茫,似乎也在他的注视之下。 回到紫宸殿,青黛迎上来,见她神色恹恹,不似前几日那般面红耳赤,不禁奇道:“公主,今日殿下没‘教导’您吗?” 花予安摇了摇头,走到窗边坐下,望着窗外渐渐西沉的落日,轻声道:“青黛,你说,一个人为何要对另一个人好,却又不想让她知道原因?” 青黛眨眨眼,想了想:“要么是做了亏心事,补偿呗。要么……就是情根深种,却又怕唐突了佳人?”她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不过咱们殿下,怎么看都不像是会怕唐突的人啊。” 情根深种……吗? 花予安抚上自己的心口。那里,因为云辞若即若离的态度,因为那些语焉不详的过去,因为密不透风的守护,而充满了困惑、不安,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细微的悸动。 她就像那幅《雪景寒林图》,表面平静,内里却早已暗流汹涌。而云辞,既是那作画人,也是唯一的赏画人,他熟知画中每一处笔墨,每一分意境,耐心地,等待着这幅画,为他再次鲜活起来。 夕阳的余晖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映在光洁的地板上,如同她此刻的心情,明暗交织,拉扯不定。 第11章 暗涌初现 七月初七,乞巧节。 尚服局送来的新衣,是一件极尽精巧的粉色宫装。裙衫用料是顶级的云雾绡,半透明的蓬松袖口以细密的白珍珠收边,末端垂下长长的白色珠串,每串底端都坠着一颗切割完美的椭圆祖母绿。领口处镶着一圈浅蓝色的滚边,与裙身热烈的粉形成微妙对冲。最惹眼的是那腰封,正红色锦缎,在一侧腰际拴着一朵硕大的、以金线堆绣的牡丹。裙摆层层叠叠,边缘滚着镶金线的紫色绲边,行走间,底下若隐若现的粉色薄纱衬裙便如水波荡漾。 青黛为她梳好发髻,戴上配套的珍珠头面,忍不住赞叹:“公主今日这身,定是全场最打眼的!” 花予安看着镜中华丽得有些逼人的自己,微微蹙眉。这装扮美则美矣,却过于张扬,与她素日偏好不符。“是否太过隆重了些?” “我的好公主,”青黛一边为她调整耳畔的祖母绿长耳坠,一边道,“今日乞巧宴,各宫娘娘、世家贵女哪个不是铆足了劲?您可是太子妃,万不能被比下去。” 花予安无奈,只得由她。只是心头莫名萦绕着一丝不安,仿佛这身过于华美的衣装,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傍晚的御花园临水轩,果然是一片珠光宝气,笑语喧阗。花予安随着云辞入席时,能清晰地感觉到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自己身上,有惊艳,有羡慕,亦有几道格外锐利,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嫉妒。 云辞今日心情似乎不错,入席后,还特意侧头低声对她说了句:“这身衣裳,很衬你。”他目光在她领口的浅蓝镶边和袖口的珍珠上停留一瞬,冰蓝色的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满意。 花予安微微颔首,算是回应,心下却更觉这身打扮或许正是他的意思。他是要将她推到风口浪尖吗? 宴席过半,乞巧活动开始。宫女们捧上彩线绣针,众女眷纷纷展示巧手。花予安女红只是平平,正拈着针,对着那细小的针孔凝神,忽听席间一道娇柔的声音响起: “早就听闻花国女子不仅容貌殊丽,更是琴棋书画、女红刺绣样样精通。太子妃娘娘出身花国皇室,想必更是此中翘楚。今日乞巧,不知臣女等可有幸,一睹娘娘巧技?” 说话的是安阳侯府的嫡小姐,林婉茹。她今日穿着一身水红色衣裙,容貌娇美,此刻正笑吟吟地望着花予安,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她身旁坐着的几位贵女,也纷纷附和,目光灼灼。 花予安拈着针的手指微微一顿。她与这位林小姐素无交集,此话看似恭维,实则将她架在火上烤。若她绣得好,是应当应分;若绣得不好,便是徒有虚名,甚至给花国丢脸。 云辞执杯的手顿了顿,目光淡淡扫过林婉茹,并未立即开口。 众目睽睽之下,花予安放下针线,抬起眼,迎向林婉茹的目光,唇角漾起一抹惯常的、温和的浅笑:“林小姐谬赞。予安资质愚钝,于女红一道只是略通皮毛,不敢在各位巧手面前献丑。花国女子是否精通此道,予安不敢妄言,只知我花国女儿,无论擅长何种技艺,其心性品格更为重要。” 她语气不卑不亢,既谦逊地承认了自己不擅女红,又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了更重要的“心性品格”,四两拨千斤地化解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刁难。 林婉茹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回应,一时语塞。 云辞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随即开口,声音平稳无波:“太子妃所言极是。技艺不过是锦上添花,德行方是立身之本。”他一句话,为这场小小的风波定了性。 林婉茹只得讪讪低头:“殿下教训的是,是臣女失言了。” 然而,刁难并未就此结束。 接下来的放河灯环节,花予安依礼取了一盏素白莲花灯,正欲写下祈福之语,一位坐在陈皇后下首的、位份颇高的李昭仪忽然笑道:“太子妃这盏灯倒是素净。不过,今日乞巧,女儿家所求,无非是姻缘美满、郎君倾心。太子妃与殿下鹣鲽情深,何不将心愿写下,也让我等沾沾喜气?” 这话引得周围不少女眷掩嘴轻笑,目光暧昧地在花予安和云辞之间流转。 花予安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这李昭仪是皇后的远房侄女,在宫中颇为得意。她此话看似打趣,实则将她置于一个尴尬的境地。若她写下寻常祈福语,显得刻意避嫌,不够真诚;若真写下与云辞相关的心愿,且不说她心中尚且迷茫,便是这大庭广众之下,也着实难为情。 她感到身侧云辞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探究。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窘迫,提笔,在那洁白的花瓣上,缓缓写下一个清隽的“安”字。 然后,她抬起眼,看向李昭仪,笑容依旧温婉:“予安别无所求,唯愿身边之人,皆得平安顺遂。”她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与云辞的目光短暂相接,复又垂下,“这,便是予安最大的心愿了。” 她的回答,再次避开了直接的陷阱,将个人私愿升华为一种更博大的祈愿,既全了礼数,又不失体面。 云辞看着她沉静的侧脸,看着她因书写而微微低垂的、线条优美的颈项,冰蓝色的眼眸深处,有什么情绪微微涌动。他拿起自己那盏玄色水灯,并未书写,直接便与花予安的那盏一同放入了河中。 两盏灯,一白一黑,一素一玄,并肩随波逐流,在满河璀璨中,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李昭仪碰了个软钉子,脸色有些不太好看,却也不好再说什么。 放完河灯,帝后起驾回宫。气氛稍松,花予安暗暗松了口气,以为今日的难关总算过去。她与云辞沿着河岸缓步而行,晚风拂面,带来一丝凉意,也吹散了她心头的些许烦闷。 然而,就在经过一片假山石景时,异变陡生! 一名端着酒水的小内侍不知怎的脚下一滑,手中托盘连同满壶的酒水,直直地朝着花予安的方向泼来!事发突然,距离又近,眼看那深色的酒液就要泼洒在她那身价值不菲、色彩娇嫩的粉色宫装上——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玄色身影如鬼魅般闪现,迅捷无比地挡在花予安身前,同时手腕一翻,宽大的袖袍卷起一股巧劲,将那泼来的酒壶与托盘稳稳卸向一旁无人的空地。 “哐当!”酒壶落地,碎裂开来,酒香四溢。 而那玄色身影——墨离,已退回阴影处,仿佛从未动过,只有衣角似乎被溅上了几滴酒渍。 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花予安惊魂未定,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手腕却被一只温热的大手牢牢握住。 是云辞。他不知何时已挡在了她的外侧,将她完全护在身后。他面色沉静,但握住她手腕的力道,却泄露了他那一瞬间的紧绷。那双冰蓝色的眼眸,此刻锐利如刀,扫向那名瘫软在地、面无人色的小内侍,又缓缓扫过周围瞬间安静下来的众人,最后,落在不远处脸色微变的李昭仪脸上。 “德禄。”云辞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刺骨的寒意,“查。” “是!”首领内监德禄立刻躬身,眼神示意,立刻有两名孔武有力的太监上前,将那抖如筛糠的小内侍拖了下去。 云辞这才松开握着花予安的手,转而虚扶住她的后腰,姿态亲昵而充满保护欲。他低头看她,声音放缓:“吓到了?” 花予安摇摇头,心跳依旧有些快。她不是傻子,那小内侍滑倒的时机和角度,都太过巧合。这绝非意外。 “无事便好。”云辞淡淡道,目光却再次扫过众人,尤其是在林婉茹和李昭仪的方向停顿了一瞬,那眼神里的警告意味,不言而喻。 经此一事,再无人敢上前搭话或多看一眼。云辞带着花予安,在一片诡异的寂静中,离开了御花园。 回到紫宸殿,花予安卸下繁重的头饰,看着镜中自己依旧有些苍白的脸,和那身华丽依旧、却仿佛带着无形硝烟痕迹的宫装,轻轻叹了口气。 这深宫,果然步步惊心。而云辞……他今日的维护,是出于太子妃不容侵犯的威严,还是…… 她抚上手腕,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他方才紧握时的温度和力道。 青黛一边帮她更衣,一边气呼呼地道:“肯定是那个李昭仪搞的鬼!还有那个林小姐,一看就不是好东西!公主,咱们以后可得更加小心才行!” 花予安没有说话。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心中那根刚刚因星桥灯火而稍有松动的弦,再次紧紧绷起。 前路漫漫,暗涌已现。她这只被强留在笼中的雀鸟,羽翼未丰,该如何在这危机四伏的宫廷,觅得一方真正的“安宁”? 而那个将她置于此地的蓝眸男子,他的庇护,又能持续到几时? 第12章 涟漪之下 乞巧节的风波,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散去后,水面重归平静,但那深处的暗流,却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方能感知。 翌日清晨,花予安起身时,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青黑。昨夜归来,她虽看似平静,心中却反复思量着宴上的种种。那看似巧合的“意外”,云辞及时却带着审视意味的维护,以及他离去时那句听不出情绪的“好生歇着”,都让她心绪难宁。 用过早膳,她照例准备去书房。行至廊下,却见墨离如同往日一样,静立在庭院那棵古槐的阴影里,仿佛与周遭环境融为一体。只是今日,他玄色的劲装袖口处,有一小块颜色略深,若不细看,几乎难以察觉。 花予安脚步微顿,想起昨夜他迅如鬼魅的身手,以及那被酒渍溅湿的衣角。她沉吟片刻,对身旁的青黛低声吩咐了几句。 青黛会意,快步走向小厨房,不多时,端着一碟刚出锅、还冒着热气的杏仁酥走了过来。她走到墨离不远处,停下脚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声音清脆:“墨侍卫,昨日多谢你出手及时。这是小厨房新做的点心,公主念你值守辛苦,特让我送来给你尝尝。” 墨离身形未动,甚至连眼神都未曾偏移,只硬邦邦地回道:“属下职责所在,不敢居功。谢公主赏赐,属下不当值时不进食。” 又是这句。青黛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心里暗骂一句“榆木疙瘩”,却也不好强求,只得端着点心悻悻而归。“公主,您看这人!油盐不进!”她低声抱怨。 花予安看着墨离那如同石雕般冷硬的侧影,轻轻摇了摇头。她并非真要他接受这点心,只是借此表达一份谢意,也……是一种试探。试探他的反应,试探云辞安排的这个“守护”,界限究竟在何处。 “无妨,由他去吧。”她收回目光,转身走向书房。 书房内,她铺开宣纸,却久久未能落笔。心绪不宁,连带着平日里能让她静心的胡文,此刻也显得有些陌生。她索性放下笔,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洒落的阳光。 不过一夜之间,她似乎对这紫宸殿,对这云国宫廷,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这里的每一份善意都可能包裹着试探,每一次亲近都可能暗藏着机锋。云辞将她置于这漩涡中心,究竟意欲何为? 午后,德禄前来传话,言道太子殿下请太子妃至暖阁一叙。 该来的,总会来。花予安整理了一下心绪,随着德禄前往。 暖阁内,云辞正临窗而立,望着窗外。今日他穿着一身靛蓝色常服,比月白色更显深沉,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阳光在他身后勾勒出挺拔的轮廓,却让他面上的神情显得有些模糊。 “坐。”他指了指榻上的位置,语气平淡。 花予安依言坐下,静待他开口。 云辞并未立刻提及昨夜之事,反而问起了她近日的起居,读了什么书,可还习惯云国的饮食。他的询问细致而平常,仿佛真的只是一次夫妻间的闲谈。 花予安一一作答,语气恭谨而疏离。 问询告一段落,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唯有窗外的蝉鸣,一声接着一声,扰得人心烦意乱。 “昨夜,”云辞终于切入正题,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审视,“受惊了?” 花予安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平静地回答:“谢殿下关怀,臣妾无碍。” “可知是何人所为?”他追问,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花予安微微垂眸,长睫掩去眼底的情绪:“臣妾不知。许是……意外吧。” “意外?”云辞低低重复了一遍,唇角勾起一抹没什么温度的弧度,“在这宫里,太多的‘意外’,都并非偶然。”他踱步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予安,你可知,为何会有人针对你?” 他的身影笼罩下来,带着压迫感。花予安能闻到他身上那清冽的气息,混合着一丝书卷的味道。她放在膝上的手微微蜷缩,语气依旧维持着镇定:“臣妾愚钝,请殿下明示。” “因为你的位置。”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太子妃之位,觊觎者众。你占了这个位置,便是许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俯身,靠近她,冰蓝色的眼眸紧紧锁住她的视线,“孤能护你一次,两次,却未必能次次护你周全。你需得自己立起来。” 他的话语,像一把冰冷的刀子,剖开了宫廷温情脉脉的表象,露出内里残酷的真相。花予安的心微微一沉。他是在告诫她,也是在……逼迫她。逼迫她认清现实,逼迫她不得不更加依赖他,或者,逼迫她展现出他所期望的、能够自保甚至反击的能力? “殿下希望臣妾如何‘立起来’?”她轻声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抗拒。 云辞直起身,背对着光,面容隐在阴影中,让人看不清神情。“学会看清人心,懂得利用规则,必要时……”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冷硬,“亦需有自保之力,甚至,反击之能。” 他转过身,走到书案边,拿起她平日练字的一张胡文纸张,指尖在上面轻轻一点:“譬如这文字,在懂得人眼中,是学问,是传承;在不懂的人眼中,便是异类,是可供攻讦的把柄。如何运用,存乎一心。” 他的话,意有所指。花予安看着那张写满母亲故乡文字的纸,心中凛然。他是在提醒她,她的与众不同,既是特点,也可能成为弱点。 “臣妾……明白了。”她低声应道。心中却是一片冰凉。他想要的,不是一个只需被他庇护在羽翼下的瓷娃娃,而是一个能够与他并肩,至少是不拖他后腿的太子妃。这份“期望”,沉重得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云辞看着她低眉顺目的样子,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放下纸张,语气缓和了些:“明白便好。宫中已彻查,昨日那内侍,是因家中获罪被牵连入宫,心怀怨怼,行事不慎,已按宫规处置。”他给出了一个官方说辞,将此事定性。 花予安知道,这绝非真相。但她更知道,此刻追问毫无意义。“是,臣妾知道了。” “李昭仪言行无状,禁足一月,抄写《女诫》百遍。”他轻描淡写地补充了一句,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花予安心中微动。这是在为她出头,也是在敲打其他人。 “至于林婉茹……”云辞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她身上,“安阳侯教女无方,罚俸半年。你觉得,可还妥当?” 他将处置的决定抛给了她,带着试探。 花予安抬起眼,对上他深邃的目光,缓缓道:“殿下处置,自是妥当。臣妾并无异议。”她不会,也不能在这种事情上表现出任何个人喜恶。 云辞凝视她片刻,忽然道:“你很聪明,予安。”语气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别的什么。 他走到她面前,伸出手,似乎想如往常般触碰她的发丝或脸颊,花予安却几不可察地微微向后避了一下。 他的手停在半空,随即自然收回,负于身后。“回去吧。今日之言,你好好思量。” “臣妾告退。”花予安起身,行礼,退出暖阁。 走出那令人窒息的房间,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她却感觉不到多少暖意。云辞的话,像一块块冰冷的石头,投入她心湖,激起层层寒冽的涟漪。 他既要她依赖,又要她独立;既要她纯净,又要她懂得权术;他为她扫清障碍,却又将她置于更显眼的位置,承受更多的明枪暗箭。 这份“好”,太过矛盾,也太过沉重。 回到紫宸殿,青黛见她神色不对,忙迎上来:“公主,殿下没为难您吧?” 花予安摇摇头,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那个依旧如同雕塑般的玄色身影,轻声道:“青黛,你说,在这宫里,究竟该如何自处?” 青黛被问得一愣,挠了挠头:“奴婢不知道那些大道理。奴婢只知道,公主您心善,但也不能任人欺负!以后咱们多留个心眼,防着那些小人!还有……”她压低声音,“墨侍卫看着挺厉害的,有他在,至少安全些不是?” 花予安默然。防着小人,依靠强者。这似乎是这深宫中最直白,也最无奈的生存法则。 而她与云辞之间,那层由失忆和刻意营造的温情所笼罩的薄纱,似乎正在被一点点揭开,露出底下冰冷而现实的底色。 前路,似乎更加迷雾重重了 第13章 松涛入梦 自那日暖阁谈话后,紫宸殿的气氛像是被无形的弦绷紧了。花予安依旧每日临帖、读书,看似一切如常,但青黛能感觉到,自家公主沉默的时候多了,那双总是含着温和笑意的眼眸里,时常会掠过一丝极淡的忧思。 云辞也似乎更忙了,接连几日都宿在前朝理事的东暖阁,未曾回紫宸殿就寝。只有他日常的赏赐,如流水般按时送来——时新的瓜果,精巧的玩意,甚至还有几盆罕见的兰草,安静地摆在廊下,散发着幽香。 这日傍晚,天色阴沉,闷雷在云层后滚动,预示着夏末最后一场暴雨将至。花予安坐在窗边,看着庭中那几盆兰草在渐起的风中微微摇曳,忽然有些心烦意乱。她放下手中看了一半的游记,对青黛道:“我想去书房找本琴谱。” “奴婢陪您去。”青黛连忙放下手中的绣活。 “不必,就在殿内,几步路而已。”花予安摆摆手,独自起身走了出去。 书房在紫宸殿东侧,需经过一段不长的回廊。她刚走到书房门口,见里面亮着灯。微怔之下,她轻轻推开虚掩的门扉。 一道挺拔的身影正立于巨大的书架前,背对着她,似乎在寻找什么书籍。他穿着一身深青色常服,布料是上好的吴绸,光滑垂顺,衬得肩背线条愈发挺括。墨发用一根简单的青玉簪束起,几缕碎发垂落颈侧,平添几分随性。大约是刚从繁忙政务中抽身,他周身还带着一丝未曾散尽的沉凝气息,与书房内沉静的墨香、纸香融合在一起。 他似乎听到了身后的动静,缓缓转过身来。灯火勾勒出他清隽的侧脸轮廓,鼻梁高挺,下颌线条利落。许是连日的劳累,他眼下有淡淡的阴影,但这并未折损他容貌的俊美,反而让那双向来冰蓝淡漠的眼眸,在看到她时,泛起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像是投入古井的微光。 “殿下。”花予安敛衽行礼,心中有些意外。她没想到他会在这里。 “嗯。”云辞应了一声,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她今日穿着淡绛色常服,未施粉黛,金黄鬈发松松挽着,比平日宫装时更多了几分居家的柔美。“来找书?” “是,想寻本琴谱。”花予安轻声答着,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他手中拿着的一卷书,竟是本《花国草木志》,讲述花国特有的花卉药材。 云辞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手中的书卷,神色如常地将其放回书架,语气平淡:“随意翻翻。”他走到书案边,案上摊开着几份奏折,朱笔搁在一旁,显然他方才是在此处理公务。 “殿下忙于政务,臣妾不便打扰,先行告退。”花予安不欲多留。 “无妨。”云辞却道,他在书案后的圈椅上坐下,揉了揉眉心,脸上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疲惫,“天色瞧着要下雨了,既然来了,便坐吧。” 他的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却又奇异地混杂着一丝难得的……松懈?花予安犹豫了一下,还是在离书案不远处的绣墩上坐了下来。书房内一时寂静,只有窗外风声渐疾,吹得窗纸呼呼作响。 云辞没有再说话,也没有继续批阅奏折,只是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灯火跳跃,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花予安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在他毫无防备(或者只是看似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打量他。 他确实生得极好,这种好看超越了性别的界限,是一种清冷又精准的俊美。只是那眉宇间惯常的疏离与掌控一切的神色,往往让人忽略了这份容貌本身。此刻,他闭着眼,长睫在眼下投下扇形的阴影,紧抿的唇线也微微放松,那股迫人的气势减弱了不少,反而透出一种……易碎感? 这个念头让花予安自己都吓了一跳。她迅速移开目光,看向窗外黑沉沉的夜空。 “怕打雷吗?”他突然开口,眼睛依旧闭着。 花予安下意识地想否认,但心底深处对雷鸣的恐惧让她犹豫了一瞬,只是含糊道:“……还好。” “孤记得……”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只是缓缓睁开眼,冰蓝色的眼眸在灯火下显得有些深邃迷离,“有人怕。” 又来了。这种语焉不详,这种欲言又止。花予安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一下。他口中的“有人”,是她吗?是失去记忆之前的她? 她没有接话,只是沉默地坐着。 这时,德禄轻手轻脚地进来,奉上一盏热气腾腾的茶。云辞接过,却没有喝,只是捧在手中,任由那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俊逸的眉眼。 “过来。”他对花予安道。 花予安迟疑了一下,还是起身走了过去。 云辞将手中的茶盏递给她:“安神茶,喝一点。” 他的指尖与她的在杯壁轻轻触碰,温热传递过来。花予安接过茶盏,依言小口啜饮着。茶汤微苦,回味却带着甘甜和一股淡淡的药草香,确实有宁神之效。 就在她专注于杯中茶汤时,窗外毫无征兆地亮起一道惨白的电光,几乎将书房内映得如同白昼,紧接着——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炸雷猛然响起,仿佛就在殿顶劈开!声音巨大而突兀,震得人心胆俱颤! “啊!”花予安猝不及防,多年来深植于心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她惊得浑身一颤,手中茶盏脱手坠落,“啪”地一声碎裂在地。整个人更是脚下发软,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眼看就要摔倒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上! 事发突然,书房内光线又被方才的闪电晃得明灭不定。就在她失去平衡的刹那,一道深青色的身影已迅疾如风地掠至她身前! 云辞长臂一伸,并非去扶她的手臂或肩膀,而是在那电光火石、视线不清的瞬间,精准地——或者说,情急之下本能地——一把抓住了她腰间那根浅水红的腰带! 他力道极大,猛地向后一带! “唔!”花予安闷哼一声,整个人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拽回,不可避免地狠狠撞入一个坚实温热的怀抱之中! 她的额头抵上他胸膛的衣料,能清晰地感觉到其下肌肉瞬间的紧绷,以及那沉稳而稍显急促的心跳声,咚咚地敲击着她的耳膜。他抓着她腰带的手并未立刻松开,反而就着这个力道,另一只手也迅速环住了她的后背,将她牢牢地固定在自己怀里,形成一个紧密的、不容挣脱的庇护姿态。 鼻尖瞬间被那股熟悉的、清冽的冷松气息充满,混合着一丝极淡的、他独有的压迫感。花予安惊魂未定,浑身还在微微发抖,大脑一片空白,只能被动地依附着他,感受着这突如其来的、过于亲密的接触。 窗外,暴雨终于倾盆而下,哗啦啦的雨声密集地敲打着屋檐和窗棂,仿佛要将整个世界淹没。 书房内,却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只有彼此交错的呼吸声,和地上碎裂瓷片旁蜿蜒的水渍,证明着方才那瞬间的惊变。 云辞低下头,下颌几乎能触碰到她柔软的金发。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怀中身躯的轻颤,那是源于恐惧,而非排斥。他环在她后背的手,无意识地收紧了些,冰蓝色的眼眸深处,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心悸,有后怕,或许,还有一丝……失而复得般的确认。 花予安在他怀里慢慢缓过神,脸颊后知后觉地烧了起来,一直蔓延到耳根。她能感觉到他掌心透过薄薄夏衣传来的灼人温度,紧贴在她腰侧和后背上。这姿势太过暧昧,也太过……安全。仿佛外界所有的风雨惊雷,都被这个怀抱隔绝在外。 “殿……殿下……”她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微哑,试图挣脱。 “别动。”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比平时更加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雷雨还未停。” 他似乎没有立刻放开她的意思。 花予安僵在他怀里,动弹不得。心跳如擂鼓,不知是因为未散的惊吓,还是因为这过于贴近的距离。他身上的气息,他胸膛的温度,他环抱的力度……一切都让她心慌意乱。 过了好一会儿,直到窗外的雷声渐渐远去,只剩下哗哗的雨声,云辞箍紧她的手臂才稍稍松了些力道,但他并未完全放开她,而是扶着她的肩膀,让她稍稍退开一点,得以直视她的眼睛。 他的目光在她依旧有些苍白的脸上巡视,语气听不出情绪:“现在,还说不怕?” 花予安睫羽轻颤,避开了他的视线,无法再嘴硬。 云辞看着她这副难得显露的、带着脆弱与窘迫的模样,眼底那丝复杂的情绪慢慢沉淀下去,化作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解读的幽光。他抬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擦去她眼角因为惊吓而沁出的一点湿意。 “回去吧。”他最终说道,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稳,“让青黛好好伺候你歇着。” 花予安如蒙大赦,低低应了一声“是”,几乎是逃离般快步走出了书房,甚至忘了行礼。 看着她有些仓惶的背影消失在雨幕回廊的尽头,云辞才缓缓抬起方才抓住她腰带的那只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锦缎的细腻触感和她腰肢纤细的轮廓。他慢慢收拢手指,冰蓝色的眼眸望向窗外连绵的雨丝,里面是化不开的浓稠夜色。 他记得很清楚。那个怕打雷、会像受惊小动物般缩起来的孩子,并未完全消失。但今日这般,会不会唐突了她? 而在紫宸殿内,花予安靠在紧闭的殿门上,抚着依旧狂跳不已的心口,脸颊滚烫。腰间,仿佛还烙印着他手掌方才紧握的力度和温度。 这一夜,有人无眠,有人入梦。 第14章 琴音问心 紫宸殿内,晨光透过精致的支摘窗,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雨后初霁的清新,也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妙气氛。 花予安坐在窗边的绣架前,指尖捏着细小的绣花针,却久久未能落下。目光虽停留在绷紧的绢面上,心神却有些飘忽。自那日书房雷雨中的意外后,她与云辞之间那层刻意维持的、薄冰般的平静似乎被打破了。他指尖的温度,他胸膛的心跳,他环住她时那不容置疑的力道,以及他最后那句低沉的“别动”……总在不经意间闯入她的脑海,扰得她心绪不宁。 青黛在一旁整理着妆奁,时不时偷偷觑一眼自家主子,见她神思不属,心下明了,却也不敢点破,只寻了些闲话来说:“公主,您瞧这天气多好,院里的兰草经过那场雨,精神头更足了。墨离侍卫今早还帮着花匠挪动了一盆被风吹歪的呢,倒是难得见他做这些……” 她絮絮叨叨,试图分散花予安的注意力。正说着,殿外廊下忽然传来一阵沉稳而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不疾不徐。 青黛立刻噤声,与花予安交换了一个眼神。 珠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掀起,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云辞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 他今日未着太子常服,反而是一身较为闲适的月白云纹绉纱袍,墨发以一根简单的白玉簪束起,少了几分平日的威严肃穆,多了几分清贵公子的儒雅。只是那双冰蓝色的眼眸,在扫视殿内,最终落在花予安身上时,依旧带着他特有的、洞察一切的深邃。 他的手中,托着一个样式古朴的紫檀木雕花食盒。 “殿下。”花予安放下绣针,起身敛衽行礼。目光掠过他手中的食盒,心中掠过一丝讶异。 “不必多礼。”云辞步入殿内,声音较往日平和。他将食盒置于窗边的梨花木小几上,动作间带着一种难得的随意。“前日偶得一些南诏进贡的‘紫玉凝香糕’,用料稀罕,制作也繁琐。想着你或许未曾尝过,便带过来与你一同尝尝。” 他的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仿佛真的只是一时兴起分享美食。但“偶得”二字,以及他亲自前来的举动,在花予安听来,却更像是一种不动声色的……示好,或者说,是对那日略显唐突的接触的一种迂回的弥补。 “殿下厚爱,臣妾愧不敢当。”花予安依礼回应,语气依旧带着惯常的疏离。 云辞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客气,亲手打开了食盒的盖子。一股清雅独特的甜香瞬间逸散开来,只见盒内铺着干净的荷叶,上面整齐地码放着几块菱花形的糕点,通体呈现莹润的淡紫色,表面点缀着细碎的银白色花屑和饱满的松子仁,精致得如同艺术品。 “此糕以滇地特有的紫山药为主料,佐以野生蜂蜜和十年以上的陈年桂花酿,工序繁杂,每年贡入宫中的也不过十数盒。”他简单介绍着,取出一块,递到花予安面前。 他的指尖干净修长,与那淡紫色的糕点形成鲜明对比。花予安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接过。指尖不可避免地与他微触,那日书房中他抓住自己手腕的触感仿佛再次浮现,让她耳根微热。 她小口咬下,糕体细腻软糯,入口即化,紫山药的清甜与桂花的馥郁、蜂蜜的温润完美融合,确实是她从未尝过的美味。 “味道如何?”云辞看着她,问道。 “清甜不腻,桂香悠远,甚好。”花予安如实回答,这是她发自内心的评价。 云辞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似乎对她的反应颇为满意。他也取了一块,却并未立刻食用,目光转而投向置于殿内一隅的那张焦尾古琴。 “许久未闻你抚琴了。”他忽然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怀念。 花予安微微一怔。她入东宫后,虽带了琴来,却因心绪不宁,极少弹奏。他如何得知她会抚琴?是调查过,还是……依旧与那遗忘的过去有关? “臣妾琴艺粗陋,恐污殿下清听。”她谨慎地回应。 “无妨。”云辞却已走到琴案边,衣袖轻拂,坐了下来。他将手中的糕点放在一旁,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琴弦,带起一串低沉而圆润的泛音。“今日闲暇,不如……孤为你抚一曲?” 这个提议完全出乎花予安的意料。太子殿下,亲自为她抚琴? 她尚未回应,云辞的指尖已按上了琴弦。他并未选择什么激昂或繁复的曲调,一曲《幽兰操》自他指尖流淌而出。琴音初起时,略显生涩,似乎真的久未触碰,但很快便流畅起来,音色古朴澹泊,意境空灵悠远,恰如空谷幽兰,遗世独立,清雅高洁。 花予安站在原地,静静地听着。她精于琴艺,自然能听出他指法间的功底深厚,绝非一日之功。更让她心惊的是,这曲《幽兰操》的意境,竟与她此刻的心境,与她试图在这深宫中保持的本心,隐隐契合。 他是在借琴音……安抚她?还是暗示什么? 阳光透过窗棂,勾勒出他抚琴时专注的侧影。月白的衣袍,墨色的发,冰蓝的眼眸低垂,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心思难测、威势迫人的储君,更像一个寄情丝桐的文人雅士。琴音绕梁,不疾不徐,仿佛带着一种无形的力量,悄然抚平她连日来的不安与焦躁。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殿内一片寂静。 云辞的手指依旧轻按在琴弦上,抬眼看向她,目光深沉:“此曲可还入耳?” 花予安从琴音中回过神,对上他的视线,心中波澜微起。她走到琴案旁,看着那古朴的琴身,轻声道:“殿下琴艺高超,臣妾钦佩。只是……这《幽兰操》意境孤高,殿下为何选此曲?” 云辞站起身,与她对视,两人之间隔着那张焦尾琴。“孤以为,你会懂。”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兰生幽谷,不为无人而不芳。其香清逸,其姿傲然。这深宫如同幽谷,守住本心,方得自在。” 他的话,像是一把钥匙,轻轻叩击着她紧闭的心扉。他看穿了她近日的彷徨与试图坚守的艰难?他在告诉她,不必为了迎合什么而改变自己? 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她心中蔓延。有被理解的触动,也有更深的困惑。 “殿下……似乎很了解《幽兰操》的意境。”她试探着问。 云辞的目光掠过她耳垂上那枚他赠送的珍珠耳钉,冰蓝色的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追忆。“年少时,心绪不宁,曾有人以此曲相赠,告诫孤,君子如兰,处逆境而不改其志。”他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转而道,“这琴音,可让你觉得安心些?” 他没有再提“那日”,但花予安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他今日所做的一切——分享罕见的糕点,亲自抚奏契合她心境的琴曲——都是在用他特有的、不容拒绝的方式,为那日的“唐突”做一个交代,也是在试图……拉近彼此的距离。 这份用心,让她无法再以简单的“君臣之礼”来应对。 “琴音……甚好。”她垂下眼帘,长睫轻颤,终是给出了一个带着些许个人感受的回答,“谢殿下。” 云辞看着她微微低头的模样,看着她因琴音而略显柔和放松的侧脸线条,眼底深处那抹冰蓝似乎也融化了些许。他没有再逼近,只是将食盒往她那边推了推。 “糕点记得吃完。若喜欢,日后南诏再进贡,孤让他们多留些给你。” 说完,他并未久留,如同来时一般,转身离开了紫宸殿。 殿内再次恢复了安静,只剩下那若有似无的桂花甜香,以及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清越的琴音余韵。 花予安走到琴案边,指尖轻轻拂过方才他按过的琴弦,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丝他指尖的温度。她又看向那盒精致的紫玉凝香糕,心中五味杂陈。 这个男人,时而冷漠疏离,时而强势逼近,时而又能展现出如此细腻体贴的一面。他像一团迷雾,每一次她觉得快要看清时,又会有新的迷雾笼罩上来。 而最让她感到不安的是,她发现自己似乎……并不排斥他今日的靠近。甚至,那曲《幽兰操》,真的让她纷乱的心,得到了一丝奇异的安宁。 “公主,”青黛这时才凑上前,看着那食盒,小声道,“殿下今日……好像不太一样?” 花予安没有回答,只是拈起一块糕点,再次放入口中。清甜的味道弥漫开来,与那若有似无的琴音一起,悄然沉淀在她心底。 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而那被他反复提及、与她相关的过去,又究竟藏着怎样的故事? 探寻的**,如同初春的藤蔓,在她心中悄然滋生。 第15章 夜话同衾 暮色四合,紫宸殿内早早掌了灯。花予安卸去钗环,洗净铅华,着一身素软的寝衣,正倚在窗边软榻上翻阅一本医书,是青黛从太医署借来的。殿内烛火摇曳,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 白日里云辞的到访,那清越的琴音与精致的糕点,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尚未完全平息。她试图借由书卷让自己沉静下来,却发现字句间,偶尔会闪过他抚琴时低垂的眼睫,或是他提及《幽兰操》时那意味深长的眼神。 青黛在一旁整理着床铺,将熏好的百合香囊放入锦被之中,嘴里哼着不成调的花国小曲,显然心情颇佳。自家公主与太子殿下关系似有破冰之象,她这贴身侍女自是乐见其成。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不同于宫人细碎谨慎的步履,这脚步声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属于主人的笃定。 青黛歌声戛然而止,与花予安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讶异。这个时辰,殿下怎么会来? 珠帘响动,云辞的身影已然入内。他竟也换上了一身墨蓝色暗纹寝衣,外罩一件同色系的薄绸长袍,墨发未束,随意披散在肩头,少了几分白日的端谨,多了几分居家的慵懒,却也难掩其天生的清贵与压迫感。他手中并未像白日那般拿着什么,只是空手而来。 “殿下。”花予安放下书卷,起身行礼,心中莫名有些紧张。白日里的温和氛围尚在,但这夜晚的突然到访,意义似乎又有所不同。 “不必多礼。”云辞目光扫过她手中的医书,并未多问,只淡淡道,“时辰不早,安置吧。” 这话说得再自然不过,仿佛他只是结束了一日的忙碌,回到自己的寝殿歇息。可花予安却无法如此自然地接受。自新婚夜后,他从未留宿紫宸殿,今夜此举,意味着什么? 青黛机灵地垂下头,快手快脚地将床铺再次整理了一遍,又添了两盏灯烛,让室内光线更明亮温暖些,然后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殿门。 内殿之中,顿时只剩下他们二人。烛火噼啪,映照着两人之间微妙而紧绷的空气。 花予安站在原地,有些无措。云辞却已自顾自地走到床榻边,解下外袍搭在屏风上,动作流畅自然。他掀开锦被一角,侧身看向她,冰蓝色的眼眸在烛光下显得深邃难测:“还不休息?” 他的语气平静,仿佛这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花予安抿了抿唇,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她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看起来镇定自若,缓步走到床榻的另一侧,掀开被子,躺了下去。 两人之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各自平躺着,望着头顶绣着龙凤呈祥的帐幔。殿内寂静得能听到彼此清浅的呼吸声,以及……自己那有些失序的心跳。 一种无形的尴尬与紧张在空气中弥漫。花予安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侧传来的、属于男性的温热体温,以及那清冽的、独属于他的气息。她身体僵硬,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 云辞似乎也并非全然放松。他虽闭着眼,但眼睫偶尔会轻微颤动一下,放在身侧的手,指节也微微绷紧。这并非他熟悉的领域,与一个“陌生”的妻子同床共枕,即使这是他名义上的太子妃,是他耗费心机才得到的人。 沉默如同厚重的帐幔,压在两人心头。 花予安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可能会窒息。她必须说点什么,打破这令人难熬的寂静。说什么?谈天气?论宫规?似乎都不合时宜。脑海中忽然闪过白日他抚琴时说的话,以及她手中那本医书。 她轻轻吸了口气,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有些突兀,却又带着她特有的柔软:“殿下……今日翻阅医书,见其上记载,云国北境苦寒,冬季漫长,百姓易患冻疮与寒痹之症,可是如此?” 她选择了一个安全,却又与她“心怀苍生”本性相符的话题。 云辞似乎没料到她会突然说起这个,沉默了片刻,才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夜色的低沉:“嗯。北境冬季,滴水成冰。贫苦人家缺衣少炭,冻伤者众。寒痹更是困扰许多老人,关节肿痛,行动不便。” 见他没有排斥,花予安稍稍放松了些,继续道:“臣妾曾听母亲提及,她的故乡有一种特制的药油,以雪莲、红花、肉桂等药材炼制,对于驱寒活血、缓解痹症颇有奇效。若能在北境推广此方,或能减轻百姓些许苦楚。” “雪莲生长于极寒雪山,产量稀少,价格高昂,恐难普及。”云辞客观地指出困难,但语气中并无否定之意。 “殿下所言极是。”花予安侧过身,面向他这边,烛光映亮了她认真的眼眸,“但或许可以寻找替代药材。花国亦有类似症候,民间常用艾草、生姜、花椒等常见之物煮沸熏洗,虽不及雪莲药效强劲,但胜在易得,亦可缓解症状。若能将此类简便易行的方子编纂成册,分发至北境各州县,令当地医官教导百姓自行采集使用,或许能惠及更多人。” 她说着,眼神中流露出真挚的关切。这不是为了讨好他而故作姿态,是她本性中对他人苦难的自然怜悯。 云辞也微微侧过头,看向她。烛光下,她未施粉黛的脸庞柔和洁净,金色的发丝散落在枕上,如同流淌的阳光。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里,此刻闪烁着一种专注于民生疾苦的光辉,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有一种动人心魄的纯净与美丽。 他冰蓝色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微微动了一下。他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小小的女孩,也会因为看到受伤的小动物而难过,会把自己的点心分给饿肚子的流浪儿。 “你……很关心这些?”他低声问,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花予安微微怔住,随即坦然道:“臣妾以为,上位者锦衣玉食,更不应忘记天下百姓衣食之艰。若能以微薄之力,减轻他人苦痛,便是功德。”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这也是母亲自幼教导于我的。” 又一次提到了母亲。云辞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才缓缓道:“你的想法,孤记下了。会着太医署与户部商议,看能否可行。” 他没有给出肯定的承诺,但这已是他第一次正面回应她关于政事的提议。花予安心中微微一暖,仿佛自己珍视的信念,得到了些许认可。 话题既然打开,气氛便不再如之前那般凝滞。 “北境的百姓,平日以何为生?”花予安又问,她对这个与花国风情迥异的国度,确实存有好奇。 “多以畜牧、采矿为业。北地草原辽阔,适合放养牛羊。山中亦富含铁矿。”云辞答道,许是夜色让人放松,他难得地多说了几句,“只是交通不便,商贸不畅,良驹与铁器往往卖不出应有的价钱。” “若能改善道路,鼓励商旅往来呢?”花予安思索着,“或者,由朝廷设立官营的市集,以公道价格收购,再统一贩售至各地?” “牵涉甚广,需从长计议。”云辞言简意赅,但并未斥责她异想天开。他看着她认真思索的模样,忽然反问:“你在花国时,也曾过问这些民生经济之事?” 花予安摇了摇头,唇边泛起一丝略带涩意的浅笑:“臣妾在花国时,居于深宫,所学多是琴棋书画、女德宫规。这些……也只是偶尔从太傅讲解史书政论时听得一二,或是从母亲留下的杂记中看到些零星记载。母亲她……似乎对各地风土人情、民生经济颇为了解。” 她的话语里,带着对过往被限定生活的淡淡遗憾,以及对母亲博学的追忆。 云辞沉默着。他知道花国的皇室如何培养公主,无非是成为合格的联姻工具。而她骨子里的这份善良与视野,多半源于她那身份特殊、见识不凡的母亲。 “见识不分深宫内外。”他忽然说道,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有心,便能看见。” 这句近乎肯定的话,让花予安心头一震。她抬眸看他,他也正看着她,冰蓝色的眼眸在烛光下不再那么冰冷,反而像映入了星光的深海。 两人就这样隔着咫尺的距离,在温暖的帐幔下,谈论着北境的风寒,南方的稻米,各地的物产与民情。大多是花予安在问,云辞言简意赅地答,偶尔也会提出一两个关键的问题,引导她更深入地思考。 他们不再仅仅是名义上的太子与太子妃,更像两个在深夜偶然相遇、可以交换些许真实想法的……同伴。 夜渐深,烛火燃去了大半。 花予安的声音渐渐带上了倦意,她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眼角沁出些许生理性的泪花。 “睡吧。”云辞低声道,率先闭上了眼睛。 花予安也轻轻“嗯”了一声,重新平躺好。心中的紧张与尴尬早已在方才的夜谈中消散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安心。 身侧之人的呼吸变得平稳绵长,那清冽的气息仿佛也成了安神香的一部分。她悄悄侧过头,在朦胧的烛光下,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睡颜。褪去了白日的所有锋芒与算计,他俊美的面容显得格外宁静,甚至有些……无害。 这个人,似乎并不像她最初想象的那般,全然冰冷无情。 她轻轻合上眼,听着彼此交织的呼吸声,竟也很快沉入了睡梦之中。 在她呼吸变得均匀之后,身旁本该“熟睡”的云辞,却缓缓睁开了眼睛。他侧过头,凝视着身旁女子毫无防备的睡颜,目光复杂难辨。他伸出手,极轻极轻地拂开她颊边一缕调皮的金发,指尖在她温热的肌肤上停留了一瞬,最终缓缓收回。 夜明珠的柔光与跳跃的烛火共同守护着这一帐的安宁。 殿外,负责守夜的墨离抱剑立于廊下阴影中,如同沉默的磐石。内殿隐约传来的、早已平息了的低语声,让他那双惯常冷寂的黑眸里,也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 长夜漫漫,却似乎不再那么冰冷孤寂。 第16章 珠锁晨光 晨光透过雕花木窗,在寝殿地面铺开细碎的金斑。青黛端着铜盆进来时,正看见太子妃坐在镜前,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耳垂。 "公主在找什么?"青黛放下铜盆,见妆奁开着,便上前整理。忽然轻呼一声:"那对赤金点翠珍珠耳坠怎么只剩一只了?" 花予安闻言转头,果然看见锦盒里孤零零躺着一只耳坠。正要说话,却见云辞从寝殿深处走来。他今日穿着月白常服,墨发用一根青玉簪松松挽着,分明是闲适打扮,偏那通身气度让人不敢直视。 "怎么了?"他在妆台前站定,目光掠过那孤零零的耳坠。 青黛忙回话:"回殿下,娘娘的耳坠少了一只......" 云辞伸手拈起那只孤品,在指尖转了转:"既是残缺之物,不必再戴。"说着从妆奁深处取出一对珍珠耳坠——正是他大婚次日送的那对。 "今日戴这个。"他将耳坠递到她面前,指尖在晨光里泛着玉石般的光泽。 花予安正要接过,他却忽然俯身:"别动。" 他靠得这样近,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廓。花予安僵在原地,看着他修长的手指拈起耳坠,小心地穿过她的耳洞。指尖偶尔擦过耳垂,带起细微的战栗。 "殿下......"她轻声唤他,尾音不自觉地带了点颤。 "嗯?"他应着,手上动作不停。为她戴好一边,又去取另一只。 这时窗外忽然起风,吹得她一缕金发拂到脸上。云辞空着的那只手很自然地替她将发丝别到耳后,指节不经意擦过她的脸颊。 花予安只觉得被他碰过的地方都烧起来。等两只耳坠都戴好,她悄悄抬眼,从镜子里看见他正垂眸端详,冰蓝色的眼底映着珍珠温润的光泽。 "很衬你。"他声音低沉,带着晨起特有的沙哑。 青黛机灵地递上玉梳:"殿下,该梳头了。" 花予安以为他要离开,谁知他竟接过玉梳,站在她身后。玉齿划过发丝的声音在安静的晨光里格外清晰。他动作生疏却极耐心,将她微卷的金发一缕缕梳顺。 "小时候养过一只金丝雀。"他忽然开口,"每日晨起,它都要梳理羽毛。" 花予安从镜子里与他对视:"殿下还养过雀鸟?" "后来飞走了。"他语气平淡,执梳的手却微微收紧,"所以现在,孤很小心。"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花予安却莫名心尖一颤。他为她绾了个简单的发髻,选了一支碧玉簪固定。 "今日要去给母后请安,这样打扮正好。"他放下玉梳,指尖轻轻拂过她发间的玉簪。 花予安看着镜中的自己,耳畔珍珠轻摇,发间碧玉生辉。他选的每一样都恰到好处地衬托她的气质,仿佛比她自己更了解什么最适合她。 "殿下眼光很好。"她轻声说。 云辞俯身,在她耳边低语:"是孤的太子妃生得好。" 他说话时气息拂过她敏感的耳廓,花予安下意识缩了缩脖子,这个细微的动作取悦了他。低笑声中,他直起身:"传膳吧。" 等他转身离开,花予安才轻轻吐出一口气。镜中人双颊绯红,眼波流转,耳畔的珍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青黛凑过来小声说:"公主发现没有?殿下今日特别温柔。" 花予安没有回答,只是指尖轻轻碰了碰耳坠。珍珠温润的触感让她想起他方才轻柔的动作,可那句"很小心"又让她隐隐觉得,这份温柔底下,藏着别的什么。 用早膳时,云辞将一碟水晶虾饺推到她面前:"你上次说喜欢这个。" 花予安微怔,她不过前日随口提了一句,他竟记得。 "北境送来一批皮毛,"他状似无意地说,"等你身子好些,让人给你做件斗篷。" "殿下怎么知道......"她近日确实觉得畏寒。 云辞抬眼看了看她寝衣的领口:"你夜里总蜷着睡。" 花予安险些被茶水呛到。他怎么会知道她睡姿?难道他夜里醒着? 这时德禄进来禀报:"殿下,三皇子求见。" 云辞放下银箸,对花予安道:"今日风大,去母后那里记得加件披风。"起身时,他的衣袖拂过她的手背,留下一阵清冽的松香。 等他离开,青黛忍不住笑道:"殿下如今连娘娘穿什么都要过问了。" 花予安低头抿了口茶。他这些举动看似体贴,可那双冰蓝色眼睛里藏着的,分明是另一种情绪——像是猎人对珍稀猎物的守护,温柔底下藏着不容挣脱的网。 她轻轻晃了晃脑袋,耳坠上的珍珠相互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也许是她想多了,他不过是比寻常夫君更细心些。 窗外,墨离的身影在廊下一闪而过。青黛眼睛一亮,从食盒里取出一包还温热的桂花糕就要追出去。 "等等。"花予安叫住她,往食盒里添了碟虾饺,"就说......是殿下赏的。" 青黛会意,笑着去了。 花予安走到窗边,看见青黛将食盒递给墨离,年轻的侍卫依旧面无表情,却伸手接了过去。晨光正好,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她抬手轻抚耳畔的珍珠,忽然觉得,这样被人在意着的清晨,其实......也不坏。晨光正好,将宫道两侧的朱红廊柱映得发亮。花予安扶着青黛的手走在前面,耳畔的珍珠坠子随着步伐轻轻晃动,流转着温润的光泽。方才在皇后宫中的请安还算顺利,许是云辞前番敲打起了作用,李昭仪等人虽眼神复杂,倒也没再生事端。 只是皇后那句状似无意的“太子近来常去紫宸殿?”让她心头微紧,只得垂眸答了句“殿下仁厚”,便搪塞过去。 行至御花园岔路口,却见一道绛紫色身影斜倚在白玉桥边,不是二皇子云墨又是谁?他手中把玩着一把玉骨折扇,唇角噙着惯有的散漫笑意。 “皇嫂安好。”云墨拱手行礼,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她发间的碧玉簪,“今日这装扮,倒是比乞巧宴时更清雅些。” 花予安还礼:“二殿下谬赞。” “怎是谬赞?”云墨缓步走近,折扇轻敲掌心,“皇兄眼光向来毒辣。就比如前岁秋狩,他看上的那匹照夜白,多少人争抢,最后还不是......”他故意顿了顿,扇尖指向她耳畔,“入了东宫马厩?” 这话说得刁钻,将花予安与骏马相较。青黛气得瞪圆眼睛,花予安却只微微一笑:“良驹择主而栖,殿下慧眼识珠,是社稷之福。” 云墨挑眉,忽然压低声音:“说起来,皇嫂可知道那照夜白的来历?原是北狄贡马,性子烈得很,驯养时不知伤了多少驯马师。”他目光幽深,“皇兄却偏要亲自驯服,手上被缰绳勒得血肉模糊也不松手。” 廊下风过,吹得花予安裙裾翻飞。她想起今晨云辞为她绾发时,他指腹那道浅白色的旧疤。 “殿下心怀坚韧,自是常人难及。”她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 云墨却逼近一步,折扇虚虚点向她鬓边:“这玉簪成色极好,像是......去岁南境进贡的暖玉?皇兄竟舍得拿出来。”他忽然轻笑,“也是,皇兄对待心爱之物,向来大方。就不知若有一日......” 他话未说完,廊柱后忽然转出个玄色身影。墨离按剑而立,冷硬的声线截断话头:“太子妃娘娘,殿下请您即刻回宫。” 云墨摇扇的手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又恢复玩味:“皇兄倒是安排得周全。” 回紫宸殿的路上,花予安总觉得发间的玉簪沉甸甸的。经过太液池时,她望着水中倒影忽然怔住——那玉簪的雕工,竟与她母亲遗物中的一支极为相似。 池面被风吹皱,倒影碎成涟漪。有宫人正在打捞落叶,竹竿划过水面的声音让她想起云墨方才的话。若有一日......会怎样呢? 青黛小声嘟囔:“二皇子说话怎么阴阳怪气的!” 花予安轻轻抚过耳坠,珍珠温凉的触感让她想起今晨云辞指尖的温度。也许她该问问那玉簪的来历,又或许......不该问。 踏进殿门时,她听见檐下铁马轻响,叮叮咚咚,像是谁的心事被风撞了个满怀。 第17章 旧香如谜 连日的秋阳,将庭院中那几株晚桂催得愈发馥郁,甜香丝丝缕缕,透过雕花长窗,漫进紫宸殿内,与书案上宣纸的草木气息、砚台里徽墨的清冽松烟味交织在一起,构成一种独属于深宫秋日的、宁静而微醺的气息。 花予安临窗而坐,指尖捻着一枚温润的白玉棋子,正对着一局残谱凝神。那日从皇后宫中请安归来,云墨意有所指的话语,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虽未掀起巨浪,却也让心底那池春水,泛起了难以平复的微澜。他提及的照夜白,他未尽的言语,还有……发间这支触手生温、雕工熟悉的碧玉簪。 她下意识地抬手,轻轻触碰了一下簪头冰凉的玉质。母亲留下的遗物中,确有一支形制相仿的,只是材质普通,远不及这支珍贵。是巧合,还是…… 思绪正纷乱间,青黛端着一碗刚煎好的安神茶走了进来。她将白瓷盏轻轻放在棋案旁,目光不经意扫过花予安手边的棋谱,忽然“咦”了一声。 “公主,您这棋谱……是从何处寻来的?”青黛凑近了些,指着棋谱边缘几处细小的、看似随意的墨点记号,“这标记方式,瞧着好生眼熟。” 花予安垂眸看去,这些墨点分布并无规律,她一直以为是印刷时的瑕疵或是前人阅读时无意沾染的。“许是旧书固有的污渍罢了,有何特别?” 青黛却皱起了眉头,神色变得有些奇异,她放下托盘,拿起那本泛黄的棋谱,凑到鼻尖轻轻嗅了嗅,又就着明亮的光线仔细端详那些墨点。 “不对,公主,”她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激动,“这味道……这墨色……奴婢想起来了!这很像、很像夫人当年研究那些古方时,用来做隐秘标记的法子!” “母亲?”花予安心头猛地一跳。 “是!”青黛的语气肯定起来,“夫人精通药理,有时得到些珍稀或不便外传的方子,便会用特制的药墨做些旁人看不懂的记号,或是将关键信息藏在看似无关的书籍画作里。这墨迹带着极淡的百草霜和犀角粉的气息,虽年代久远,但奴婢绝不会认错!夫人说过,这种墨迹,遇热或遇特定药水,方能显露出真容!” 花予安豁然起身,接过那本棋谱。指尖抚过那些平凡的墨点,心潮剧烈起伏。这本棋谱是她从花国带来的少数旧物之一,只因是母亲生前翻阅过的,她便一直带在身边,以寄哀思。从未想过,其中竟可能隐藏着秘密! “你的意思是……这棋谱里,可能藏着母亲留下的……药方?”她的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涩。 青黛重重地点了点头,眼中闪烁着兴奋与谨慎交织的光芒:“极有可能!而且,公主,您不觉得奇怪吗?您的失忆之症,太医署众口一词说是心病,汤药针灸效果甚微。可若……若是药物所致呢?夫人她……她当年在药理上的造诣非同一般,或许……或许留下了破解之法?” 这个大胆的猜测,如同暗夜中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了花予安心头盘踞已久的迷雾!是啊,若是心病,为何她对过往的一切毫无印象,如同被人生生抹去?若是药物所致,一切便说得通了!而母亲,若她早有预料,或是对此症有所研究,留下后手也并非不可能! 巨大的希望与更深的疑窦同时攫住了她。她紧紧攥着那本薄薄的棋谱,仿佛握着通往过往的钥匙。 “此事关系重大,绝不可泄露半分。”花予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恢复了平稳,但眼底的光芒却亮得惊人,“青黛,你可能分辨出,需要何种药水才能让这些标记显现?” 青黛凝神思索片刻,道:“需要几种特定的药材调配。其中几味……宫中太医署或许就有,但有一两味较为生僻,恐怕不易得。而且,配制过程不能假手他人,需得奴婢亲自来。” 花予安沉吟着。在云辞眼皮底下暗中搜寻药材,风险极大。但这是目前唯一的线索,她绝不能放弃。 “药材之事,需从长计议,务必谨慎。”她将棋谱郑重交给青黛,“你且先收好它,万不可让旁人知晓。” “公主放心,奴婢晓得轻重。”青黛将棋谱小心翼翼收入怀中,如同守护着稀世珍宝。 主仆二人正低声商议,殿外传来细微的响动。青黛立刻收敛神色,恢复了平日侍立一旁的模样。 是墨离。他依旧如影子般立在廊下,玄色劲装几乎与廊柱的阴影融为一体,唯有腰间佩剑的金属吞口,在秋阳下反射出一点冷硬的光。 花予安的目光不经意掠过他冷峻的侧脸,心中忽然一动。云辞派他来,名为保护,实为监视。但……若是利用得当,这“监视”或许也能成为障眼法?至少,有他在,某些宵小之辈不敢轻易靠近紫宸殿,反而为青黛暗中行事提供了些许便利。 只是,要如何绕开他的视线,去获取那些药材? 青黛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悄悄对花予安使了个眼色,示意稍安勿躁。 这时,德禄笑眯眯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名捧着锦盒的小内侍。 “太子妃娘娘,殿下吩咐,将新贡的云锦送过来,请您挑选喜欢的花样,好裁制秋装。”德禄躬身道。 花予安敛起心绪,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浅笑:“有劳德公公。” 锦盒打开,流光溢彩的云锦倾泻而出,上面的缠枝莲、如意云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花予安指尖拂过光滑的缎面,心思却已飘远。 母亲留下的谜题,失忆背后的真相,如同隐藏在华丽云锦下的丝线,等待着她去抽丝剥茧。而身边,是心思难测的夫君,虎视眈眈的对手,以及这个沉默如影的侍卫。 前路迷雾重重,但手中既已握有线头,她便有了探寻的勇气。 她选了一匹雨过天青色、绣着细密兰花纹的料子,对德禄道:“就这个吧,清雅些。” 德禄应下,指挥内侍将其他锦盒收起,退了出去。 殿内重归宁静,唯有桂花香气愈发浓郁。 花予安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随风轻颤的桂树,金色的花瓣细碎如星。她轻轻抚过耳垂上的珍珠,又碰了碰发间的玉簪。 云辞的掌控,云墨的试探,母亲的谜题,失忆的真相……这一切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 第18章 暗香浮动 自那日发现棋谱玄机,已过去三日。紫宸殿内一切如常,花予安依旧每日临帖、抚琴,与云辞用膳时言笑晏晏,仿佛那本藏着惊天秘密的棋谱从未出现过。唯有青黛知道,自家公主平静表象下,那颗急于探寻真相的心,正如何焦灼地跳动。 配制显影药水所需的几味药材,如同散落的珍珠,亟待串联。其中“月影藤”与“石中髓”两味尤为棘手,并非毒物,却生僻罕见,太医署纵有库存,也绝非她一个花国陪嫁医女能轻易讨要的,稍有不慎,便会引来不必要的关注,甚至落人口舌。 这日午后,秋阳暖融,花予安借口小憩,殿内只留青黛一人伺候。青黛一边为榻上的花予安轻轻打着扇,一边用极低的声音禀报: “公主,奴婢这几日借着去太医署领取日常份例药材的机会,旁敲侧击打听过了。‘透骨香’和‘冰蚕衣’这两味,太医署确有,奴婢已借着配制安神香和护肤脂粉的由头,零星要了一些,积少成多,倒不易惹人怀疑。只是那‘月影藤’与‘石中髓’……”她蹙起眉头,“掌管珍稀药材的周太医口风甚紧,寻常借口绝无可能拿到。” 花予安闭着眼,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声音轻若耳语:“不可强求,安全为上。” “奴婢明白。”青黛应着,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殿外廊下那道如磐石般的身影。墨离的存在,如同一把双刃剑。有他在,闲杂人等的确不敢靠近,但她们的一举一动,恐怕也难完全逃过他的眼睛。直接出去寻药,风险太大。 扇子轻摇,带起细微的风声。青黛脑中飞快转动。硬闯不行,只能智取。她需要一个合理的、频繁出入某些地方且不会引人怀疑的理由。 忽然,她目光落在手中团扇的玉质扇柄上,一个念头悄然浮现。 翌日,青黛便开始频繁往来于尚服局与紫宸殿之间。理由现成得很——公主秋日衣衫的绣样、熏香的更换、乃至一些首饰的修补调整,她都亲自去沟通督办,事事躬亲,显得格外尽职尽责。 墨离起初并未在意,依旧如影随形,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但很快,他发现青黛的路线开始变得有些“迂回”。她有时会绕道经过太医署后方的药圃,驻足片刻,似是欣赏那几株晚开的菊花;有时又会“误入”存放宫中旧物的集贤库附近,对着墙角的杂草发呆。 这日,青黛又从尚服局出来,手中捧着一匹准备用来做床帐的软烟罗,脚步却拐向了通往御花园较为僻静的西侧小径。墨离默不作声地跟上。 行至一片竹林旁,青黛忽然“哎呀”一声,手中的软烟罗不慎滑落,展开了一地。她慌忙蹲下身收拾,手忙脚乱间,一枚小巧的、绣着缠枝莲纹的香囊从她袖中滚出,滴溜溜地滚进了竹林边的排水石槽里。 那石槽狭小,积着些许落叶和淤泥。青黛试着伸手去够,却差了一截,裙摆反而沾上了污渍。她抬起头,目光恰好与几步外的墨离对上,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窘迫和求助。 “墨……墨离侍卫,可否……帮帮忙?”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央求,眼睛睁得圆圆的,像林间受惊的小鹿。 墨离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又看了看那脏污的石槽,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按他的职责,只需确保太子妃身边人的安全,这等小事…… 然而,青黛就那样蹲在那里,仰着脸看着他,阳光透过竹叶缝隙,在她脸上跳跃,那双总是充满活力的眼睛里,此刻漾着清晰可见的水光,仿佛他若拒绝,那水光便会立刻凝结成泪珠滚落下来。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片刻,墨离终是动了。他迈步上前,玄色的衣角拂过地面,在青黛身边蹲下。他并未用手去捞,而是解下腰间一把不及小臂长的匕首,连鞘探入石槽,轻轻一拨,便将那香囊挑了出来。 香囊上已沾了些许泥水。青黛连忙接过,用干净的袖口内侧仔细擦拭,脸上绽开一个如释重负的、极其灿烂的笑容:“多谢墨离侍卫!这香囊是公主赏的,若是丢了,奴婢可要心疼死了!” 她的笑容过于明亮,几乎晃了墨离的眼。他迅速移开视线,站起身,恢复了一贯的冷硬姿态,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蹲下只是幻觉。 青黛也不在意,宝贝似的将香囊收好,抱起收拾好的软烟罗,脚步轻快地继续往前走。只是,在她低垂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得逞的狡黠。方才那香囊滚落的路线,是她精心计算过的,那石槽附近,恰好长着几株不易察觉的、可替代“月影藤”部分药效的“夜息草”。借着捡香囊的掩护,她已飞快地掐了几片嫩叶藏于指甲之中。 一次成功的试探。她发现,这位冷面侍卫,似乎并非全然铁石心肠。 此后几日,青黛的“意外”开始层出不穷。不是捧着的经书被风吹散页,需要人帮忙捡拾(散落的书页恰好飘到了生长着某种稀有苔藓的老墙根下),便是不慎将准备给公主泡茶的山泉水洒了一地(水流恰好漫过一块蕴含着微量“石中髓”成分的奇石)。 而每一次,在她可怜兮兮、泫然欲泣的目光攻势下,墨离虽依旧沉默寡言,眉头越蹙越紧,却总会出手相助。他的动作永远精准高效,不带一丝多余的情绪,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项枯燥的任务。 但在青黛看来,这已是巨大的进步。她甚至开始觉得,逗弄这块冷硬的“石头”,看他那微不可察的无奈表情,成了这紧张压抑的寻药过程中,一点意外的乐趣。 这日黄昏,青黛再次“失手”,将一盒新调的胭脂打翻在通往太医署辅路的一片草地上。那胭脂色泽鲜红,沾染在青黄的草叶上,十分醒目。 “完了完了……”青黛哭丧着脸,看着狼藉的现场,“这胭脂用了好些名贵花露,公主还没用过呢……” 墨离站在她身后,看着那片被“血染”的草地,以及蹲在那里、肩膀微微耸动(实则是在努力辨认一株混在草中的可用药草)的青黛,终是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这口气轻得如同拂过草叶的微风。 他再次上前,依旧是那把匕首,小心地将未被污染的大部分胭脂刮回盒中,动作竟带着几分与他气质不符的细致。 青黛偷偷抬眼看他。夕阳的金辉勾勒着他冷峻的侧脸轮廓,给他周身那层寒意镀上了一层暖边。他专注做事的时候,那双总是沉寂如古井的黑眸,会微微敛起锋芒,竟显出几分……可靠的专注。 “墨离侍卫,”青黛忽然小声开口,声音里带着真诚的感激,“这些天,多谢你了。” 墨离刮着胭脂的手微微一顿,没有回应。 青黛也不指望他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声音轻快了些:“其实你人挺好的,就是不爱说话。整天板着脸,不累吗?” “职责所在。”他终于回了四个字,声音硬邦邦的。 “职责也包括帮小宫女捡东西呀?”青黛歪着头,俏皮地反问。 墨离再次沉默,只是将收回大半胭脂的盒子递还给她,然后直起身,目光警惕地扫视四周,又变回了那个无懈可击的暗卫。 青黛捧着盒子站起来,拍了拍裙角的草屑,看着他紧绷的侧影,忽然觉得,这块“石头”,或许并非坚不可摧。他只是将自己藏得太深了。 带着今日收获的几片“夜息草”和从那块奇石上悄悄刮下的一点粉末,青黛心情复杂地回到了紫宸殿。 她将药材小心藏好,然后向花予安禀报进展。听到青黛描述如何“利用”墨离获取药材时,花予安有些讶异,随即失笑摇头:“你呀……倒也难为你了,只是务必小心,不可过于冒险,亦不可……过于为难墨侍卫。” 青黛吐了吐舌头:“公主放心,奴婢有分寸。墨离侍卫他……看着冷,心肠其实不坏。” 花予安看着青黛提及墨离时,眼中那抹不同于平日的光彩,心中微微一动,却并未点破。 夜色渐浓,青黛将藏好的药材取出,就着灯烛微弱的光,开始按照记忆中母亲手札里记载的方法,小心处理那几片娇嫩的“夜息草”。要完全配齐药水,还差最关键的两味主药,前路依然艰难。 但至少,希望的火苗已然点燃。而在那冰冷的宫墙之下,似乎也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暖意,正在悄然滋生。 廊下,墨离抱剑而立,望着殿内摇曳的烛火,脑海中却不期然地浮现出那双含着水光、带着狡黠笑意的眼睛。他微微晃了晃头,试图将那影像驱散,重新将注意力集中于黑暗中的每一个细微声响。 只是,那抹鲜活的、带着草药清甜气息的身影,似乎已在他坚冰般的心防上,留下了一道极浅极淡的划痕。 第19章 惊鸿照影 时近重阳,宫中依例设宴。此次宴席虽非国宴,却因邀请了众多宗室勋贵与得宠臣子,规模亦是不小。宣政殿内灯火璀璨,觥筹交错,衣香鬓影间,暗流涌动。 花予安随云辞入席,今日她依制穿着太子妃品级的正装,较之平日更为庄重华美。依旧是偏爱的粉色系,却是更为深沉的胭脂粉,广袖曳地,裙摆以金线银丝绣出繁复的缠枝牡丹与鸾鸟图案,行动间流光溢彩。发髻高绾,簪着成套的赤金点翠头面,步摇垂下细长的珍珠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耳畔戴的,仍是云辞为她挑选的那对珍珠耳钉,温润的光泽与她周身璀璨相得益彰,又恰到好处地中和了几分过于逼人的华贵。 云辞坐于主位之侧,一身玄色金纹太子常服,气度沉凝。他偶尔与近臣低语,目光却总会不经意地扫过身旁的花予安,见她应对得体,姿态从容,冰蓝色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柔和。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席间自有教坊司舞姬献艺,水袖翩跹,乐声靡靡。就在这时,坐于下首的一位宗室老王爷,捋着花白的胡须,笑着对花予安道:“早就听闻花国女子能歌善舞,尤以皇室公主为最。太子妃娘娘出身花国皇室,想必亦是此中翘楚。今日佳节,不知老夫等可有眼福,得睹娘娘仙姿?” 这话一出,席间顿时安静了几分。许多目光齐刷刷投向花予安,带着好奇、期待,亦不乏等着看戏的审视。让堂堂太子妃当众献舞,于礼不合,此言着实有些唐突失礼。 花予安执箸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向那老王爷,唇边依旧含着得体的浅笑,正欲婉拒,坐于她对面的林婉茹却轻笑一声,接口道: “王爷有所不知,太子妃娘娘身份尊贵,岂是寻常舞姬可比?再者,听闻娘娘昔年在花国时,于舞艺一道便不甚……热衷。您这般要求,岂不是强人所难?”她语气看似解围,实则将花予安架得更高,暗指她要么身份所限不能跳,要么便是技艺不精不敢跳。 云辞执杯的手顿了顿,目光微冷,正要开口,花予安却轻轻按了一下他的衣袖。 她缓缓起身,面向那老王爷,也面向满堂宾客,声音清越柔和,如珠落玉盘:“王爷厚爱,婉茹妹妹体恤,予安心领。舞者,心之动也。予安虽技艺粗浅,不敢与专业舞姬相较,然值此佳节,蒙父皇母后恩泽,殿下爱护,心中感念,愿以此舞,聊表寸心,亦为陛下、娘娘及在座诸位祈福助兴。” 她这番话,不卑不亢,既全了老王爷的颜面,又化解了林婉茹的刁难,更将“献舞”拔高至“祈福助兴”的心意层面,令人挑不出错处。就连上首的帝后,闻言也微微颔首。 云辞看向她,眼底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深沉的凝视。他并未阻止,只低声道:“量力而行。” 花予安对他微微颔首,示意安心。随即,她离席走至殿中空旷处,对乐师方向微微欠身:“有劳,请奏《幽兰操》。” 《幽兰操》?席间众人皆是一愣。此曲清雅高洁,意境空远,与宴席惯常的喜庆热闹格格不入,更非伴舞之乐。 乐师有些迟疑地看向云辞与帝后。云辞目光微闪,似是想到那日书房抚琴,冰蓝色的眼眸中掠过一丝了然,他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帝后亦未反对。 清越古朴的琴音响起,瞬间涤荡了殿内些许浮华之气。 花予安立于殿中,并未立刻起舞。她微微阖眼,仿佛在聆听琴音,又似在凝聚心神。殿内灯火辉煌,映照着她华美的衣饰与沉静的容颜,竟有一种奇异的、超越尘嚣的美。 忽然,她动了。 并非柔媚婉转的舞姿,她的动作舒展而大气,广袖挥洒间,带起猎猎风声。随着琴音的起伏,她时而如幽兰初绽,含蓄而坚韧;时而如迎风傲立,清冷而孤高。那金线绣成的鸾鸟仿佛在她裙裾间振翅欲飞,胭脂粉的衣袂翻飞如云霞流散。 她没有刻意追求技巧的繁复,每一个动作却都精准地契合着《幽兰操》的韵律与精神。她的舞,不是在取悦旁人,而是在诠释一种风骨,一种于繁华喧嚣中坚守本心的孤傲与纯净。 满殿寂静,唯有琴音泠泠,衣袂破空之声。 所有人都被这迥异于寻常、充满力量与美感的舞姿所吸引。就连原本存心看戏的林婉茹,也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云辞的目光紧紧追随着殿中那抹胭脂粉的身影,冰蓝色的眼眸中,翻涌着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是惊艳,是震动,更是一种灵魂被击中的、难以言喻的共鸣。他看着她,仿佛透过她华美的外表,看到了那个在雪地里救下他的、眼神清澈坚定的女孩;看到了那个在书房与他夜谈民生、眼神充满悲悯的女子;看到了那个于深宫之中,依旧努力保持本心的、独一无二的花予安。 就在舞至酣处,一个急速的旋转后,花予安发髻上一支固定的金簪,因剧烈的动作忽然松脱,“叮当”一声脆响,掉落在地!与此同时,她高绾的发髻瞬间松散开来,丰厚微卷的金色长发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披散在肩头后背! “啊!”席间响起几声低低的惊呼。 乐师的琴音也下意识地滞了一瞬。 突发意外,花予安舞姿却未有丝毫停顿慌乱。她甚至没有去看向那掉落的金簪,就着披散长发的姿态,顺应着那一个旋转的余势,腰肢柔韧地向后弯折,双臂舒展,广袖如云般铺展开来,仰面望向殿顶的藻井,姿态优美如凤凰展翅,又带着一丝惊心动魄的脆弱与不羁。 失去了发簪的束缚,金色的长发在旋转中飞扬,在灯火下流淌着耀眼的光泽,与她胭脂粉的衣裙、雪白的肌肤形成强烈而绝美的对比。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循规蹈矩的太子妃,更像一个误入凡尘、即将羽化登仙的精灵,或者说,一个挣脱了某种束缚,尽情绽放自我的神女。 也就在琴音停滞、众人惊愕的这一刹那,席间忽然响起清晰而沉稳的击节之声! 啪!啪!啪! 不疾不徐,恰到好处地填补了音乐的空白,更精准地契合了花予安舞蹈的节奏! 是云辞! 他不知何时已放下了酒杯,修长的手指在案几上轻轻叩击,目光始终未离殿中之人分毫。那冰蓝色的眼眸深处,仿佛有旋涡涌动,将所有的惊涛骇浪都压抑在那几声沉稳的节拍之中。 有了他的击节相伴,花予安的舞姿愈发流畅自如,仿佛与那节拍产生了无形的共鸣。她回旋,他击节;她腾跃,他应和;她凝立,他声止。两人之间,明明隔着数丈之遥,却在这一刻,通过这最简单的击节之声,达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精神上的高度契合与默契。 乐师回过神来,连忙跟上太子击节的节奏,琴音再次流淌,与击节声、与舞蹈完美融合。 一舞毕,花予安以一个优雅的匍匐姿态收势,微微喘息,金色的长发铺陈在地,如同最华美的锦缎。 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还沉浸在方才那惊艳绝伦、又充满意外与默契的舞蹈之中,未能回神。 下一刻,云辞骤然起身。 他离席,大步走向殿中那个刚刚舞毕、发丝散乱、微微喘息的身影。玄色的太子常服在灯火下泛着深沉的光泽,衬得他面容愈发俊美冷峻。 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他走至花予安面前,没有丝毫犹豫,解下了自己身上那件象征着身份与威仪的玄色外袍。 然后,他俯身,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将尚带着他体温的、宽大的外袍,披在了花予安仅着舞衣的、微微单薄的肩头之上。 玄色的袍角曳地,几乎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其中,只露出一张因运动而泛着红晕的娇颜,和那双映着灯火、犹带些许迷离与怔忪的眼眸。 他低头,凝视着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地宣告: “孤的太子妃,一舞动天下。” 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他没有说“跳得好”,也没有说“辛苦了”,而是直接用“孤的太子妃”和“一舞动天下”,将她牢牢地标记为自己的所有,并将她的舞姿推崇至无人能及的高度。 这是比任何宽慰或赞赏,都更直接、更强势的维护与占有。 花予安仰头看着他,感受着肩头外袍传来的、独属于他的清冽气息与温暖体温,看着他冰蓝色眼眸中那毫不掩饰的惊艳、骄傲与深沉如海的占有欲,心跳如擂鼓,脸颊绯红,一时间竟忘了言语,也忘了身处何地。 云辞伸出手,并非搀扶,而是直接握住了她微凉的手,将她从地上轻轻拉起,然后,紧紧握住,转身,面向满堂宾客。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尤其是在那老王爷和林婉茹脸上停顿了一瞬,带着无形的威压。 “此舞,唯孤之太子妃,可舞。” “此景,唯孤,可得见。” 他牵着她的手,在万众瞩目之下,一步步走回席位。玄色外袍包裹着胭脂粉的衣裙,金色的长发在背后摇曳,构成一幅极具冲击力、也极具宣告意味的画面。 这一刻,所有人都清晰地认识到,这位花国来的和亲公主,绝不仅仅是政治联姻的棋子。她是被云国太子,以一种近乎偏执的守护与占有欲,牢牢置于羽翼之下的人。 身体上,他予她衣袍温暖;灵魂上,他懂她舞中风骨。 一舞惊鸿,珠钗落,青丝泻,君王击节,袍加身。 这夜之后,花予安之名,将不再仅仅与“和亲公主”相连。 --- 第20章 夜阑暖玉 宫宴的喧嚣早已散尽,子时的更漏声穿过重重宫墙,落入紫宸殿内,显得格外清晰。殿中只留了一盏守夜的宫灯,光线昏黄,勉强勾勒出家具的轮廓,将大半空间留给沉静的黑暗。 花予安已沐浴更衣,着一身素软的月白寝衣,青丝如瀑散于枕上,正沉在睡梦之中。今日一舞耗费心神,加之宴席间应对各方目光,她睡得比平日更沉些。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被极轻地推开,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带着一身夜露的微凉,悄无声息地步入内室。是云辞。 他并未惊动任何人,连德禄都被留在了殿外。他褪下沾染了秋夜寒气的玄色外袍,仅着常服,走到床榻边。借着朦胧的灯光,他凝视着榻上安睡的容颜。舞宴上的惊鸿绝艳已然敛去,此刻的她,眉眼柔和,呼吸清浅,仿佛一朵夜间悄然绽放的玉兰,纯净得不染尘埃。 他今日因北境急报,民生多艰之事,心中烦闷郁结,与几位心腹大臣商议至深夜,却依旧思绪纷杂,难有万全之策。那股无形的压力与焦躁,如同磐石压在心头,让他毫无睡意。鬼使神差地,他便走到了这里。 他小心翼翼地掀开锦被一角,躺了下去,动作轻缓,生怕惊扰了她。然而,就在他试图将身边这具温软身躯揽入怀中时,花予安还是被这细微的动静惊醒了。 她睡眠本就偏浅,加之对他气息的逐渐熟悉,在他靠近的瞬间便倏然睁开了眼。黑暗中,感官被放大,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手臂环过来的力道,以及他身上尚未散尽的、来自书房墨味与夜露的清寒气息。 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触让她身体瞬间僵硬,心脏在静谧的夜里咚咚急跳起来。虽已同床几次,但多是各安一隅,如此深夜被主动揽入怀中,还是第一次。脸颊不可避免地贴上他胸膛的衣料,那下面传来沉稳却似乎比平日稍快的心跳,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紧绷的情绪。 她下意识地想挣脱,却在抬眸对上他视线时,动作顿住了。 黑暗中,他冰蓝色的眼眸并未完全闭上,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里面没有了平日里的掌控与深邃,反而像是……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难以化开的疲惫与郁色。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收紧了手臂,将下颌轻轻抵在她散发着淡香的发顶,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花予安心中的诧异与不适应,在这声叹息里悄然消散了大半。她敏锐地察觉到,他此刻的心情,很不好。 她不再挣扎,放松了身体,任由自己靠在他怀里。沉默了片刻,她轻声开口,声音带着刚醒时的软糯,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殿下……是有什么烦心之事吗?” 云辞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将她拥得更紧了些,仿佛要从她身上汲取某种温暖的力量。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低地“嗯”了一声,声音沙哑:“北境……今秋寒早,牛羊冻毙甚多,部分州县已有饥荒之兆。朝廷虽已拨付赈济,然杯水车薪,且吏治……哼。”他未尽之语里,带着对办事官员的失望与怒其不争。 原来是民生疾苦。花予安了然。她想起母亲留下的手札中,似乎提及过应对寒灾的些许古法,也想起自己平日翻阅各地风物志的见闻。 她并未直接建言,而是用更柔软的声音问道:“很棘手吗?” “嗯。”云辞闭上眼,感受着怀中人的温软与安宁,心头那团乱麻似乎被这简单的四个字轻轻拂过,“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吏治、仓储、运输……皆是顽疾。” “殿下忧心百姓,是万民之福。”她轻轻地说,一只手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抚上他紧蹙的眉心,指尖温凉柔软,试图将那褶皱抚平,“只是,殿下亦需保重自身。若殿下累倒了,百姓又该如何?” 她的动作很轻,带着纯粹的抚慰意味,没有任何狎昵。云辞身体微僵,随即又缓缓放松下来。她指尖的温度,和她话语里纯粹的关心,像一股温润的溪流,悄然浸润着他焦灼的心田。 他抓住她抚在他眉间的手,握在掌心。她的手很小,很软,被他完全包裹住。 “予安……”他唤她,声音低沉喑哑,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依赖的情绪。 “臣妾在。”她轻声应着,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殿下,事情总要一件件解决。就像妾身母亲曾说,再乱的丝线,只要找到线头,耐心去解,总有理顺的时候。北境百姓此刻最需要的,是粮食和御寒之物,或许……可以先着眼于如何最快地将这些东西送到他们手中?其他的,再慢慢图之。” 她的话语没有高深的谋略,只是最朴素的道理,却像一盏灯,在他纷乱的思绪中照亮了一个方向。是啊,当务之急,是让百姓活下去。吏治清查、长远规划,都需建立在稳定的基础上。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那个冰冷刺骨的雪夜,他浑身是伤,蜷缩在笼子角落,以为会那样无声无息地死去。也是这样一个柔软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对他说:“别怕,我会救你。”然后,一双温暖的小手,笨拙却执着地替他擦拭伤口,给他喂下温暖的汤药。那份毫无缘由的善意与温暖,成了照亮他黑暗质子生涯的第一缕光。 此刻,怀中的温暖,与记忆深处的那份暖意,悄然重叠。 他低下头,将脸埋在她颈窝,深深吸了一口气,汲取着她身上那令人安心的、淡淡的兰草清香。 “让孤抱一会儿。”他闷声道,强势中透着一丝不常见的脆弱。 “好。”花予安没有再多言,只是安静地依偎在他怀里,一只手仍被他握着,另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如同安抚一个不安的孩子。 殿内寂静,唯有彼此交融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 云辞心中那翻涌的焦躁与暴戾,在她温柔的抚慰下,渐渐平息下来。虽然问题依旧存在,但那份沉重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孤寂感,却悄然消散了。他不再是一个人面对这江山重担。 他或许自己都未曾察觉,在何时悄然睡去。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拥着怀中这具温暖柔软、带着治愈力量的身体,沉入了梦乡。 听着耳边逐渐变得均匀绵长的呼吸声,花予安微微动了动,调整到一个更舒适的姿势,却没有离开他的怀抱。她看着他沉睡中依旧俊美却难掩疲惫的侧脸,心中泛起一丝复杂的柔软。 这个男人,在外是杀伐果断、威势赫赫的储君,内心深处,却也会为民生多艰而烦恼,也会在深夜里流露出疲惫与需要慰藉的一面。 她轻轻叹了口气,闭上眼,也渐渐沉入梦乡。 夜色浓稠,殿内相拥而眠的两人,成了这冰冷宫闱中,彼此的温暖与依靠。 而那颗早已埋藏在时光深处的种子,似乎又在某人心中,悄然生出了新的枝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