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有味是清欢》 第1章 第一章 窗外的都市依旧喧嚣,霓虹灯的光芒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陆清欢的公寓地板上划出一道道彩色的条纹。他刚结束一天的工作,西装外套随意丢在沙发上,领带松垮地挂在颈间,整个人陷进柔软的沙发里,连动一动手指都觉得费力。 墙上的时钟指向十一点四十七分。 手机在这时不依不饶地响了起来。陆清欢瞥了一眼屏幕,是赵明宇——他大学时代的好友,如今同在H市打拼的难兄难弟。 “喂?”陆清欢接起电话,声音里满是疲惫。 “我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了!”赵明宇的声音又急又响,震得陆清欢不得不把手机拿远了些,“你知道陈扒皮今天又做了什么好事吗?临下班前丢给我一份根本不可能完成的数据分析,让我明天一早交!我晚饭都没吃,加班到现在,他倒好,五点半准时走人,刚才还发邮件说我做得不够细致!” 陆清欢揉了揉眉心,“陈扒皮”是赵明宇给上司起的外号,几乎每周都要被他这么吐槽两三次。 “你做完了吗?”他问。 “刚发出去,肯定又要被打回来重做。这老东西就是故意整我!”赵明宇声音里满是愤懑,“上次部门聚餐我没给他敬酒,他就记恨到现在。你说这种人是怎么当上总监的?除了拍马屁还会什么?” 陆清欢正要接话,门铃突然响了。他起身开门,是外卖到了。塑料袋里装着一份看起来毫无特色的黄焖鸡米饭,油渍已经从纸盒边缘渗了出来。 “你点的什么外卖?”赵明宇在电话那头问。 “黄焖鸡。” “又是黄焖鸡?你都连续吃一周了吧?不腻吗?” 陆清欢把外卖放在餐桌上,打开盖子,一股浓重的鸡精味扑面而来。“懒得想,随便点的。” 赵明宇的声音突然变得期期艾艾:“说起来……清欢,你什么时候再让我们去你家吃饭啊?上次在你家吃的那个红烧肉,我现在想起来都流口水。在H市这种美食荒漠,你家简直就是米其林三星餐厅。” 陆清欢无声地撇了撇嘴,一边拆开外卖包装,一边敷衍道:“再说吧,最近项目忙,天天加班,哪有时间开火。” 这是实话,但也不全是实话。他的厨艺虽然被朋友们吹捧上天,但在陆清欢自己看来,不过是些糊弄外行的把戏。若是让老爷子尝到他现在做的菜,怕不是要抄起擀面杖追着他满院子打。 “别啊,”赵明宇哀嚎道,“我都三个月没吃上你做的正经饭菜了!要不就这周末?我带酒,王磊说他那儿还有两条不错的黄花鱼,咱们——” 话没说完,陆清欢的手机提示有另一通电话接入。他瞥了一眼屏幕,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是他爸陆建平。 晚上十一点多,他爸从不会在这个时间给他打电话,除非…… “明宇,我爸来电话,可能有急事,我先挂了。”陆清欢匆匆说道,没等对方回应就切断了通话,接起了父亲的来电。 “爸,怎么了?” 电话那头的背景音嘈杂,夹杂着广播声和脚步声,像是在医院。陆建平的声音焦急而慌乱:“清欢,你爷爷摔了一跤,情况不太好……你现在能回来吗?” 陆清欢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怎么回事?严重吗?在哪家医院?” “就刚才的事,他从楼梯上摔下来了,现在在县人民医院。医生说可能伤到骨头了,你爷爷年纪大了,这一摔……”陆建平的声音哽咽了一下,“你尽快回来吧。” “我马上订票,明天一早就到。”陆清欢说完,挂断电话,立刻打开购票软件,手指微微发抖。 他看着屏幕上最早的一班高铁——明早六点四十分发车,毫不犹豫地下了单。然后走进卧室,从衣柜深处拖出行李箱,开始机械地往里面塞衣服和日用品。 整个过程,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爷爷今年八十三了,虽然平时精神矍铄,骂起人来中气十足,但毕竟年事已高,这一摔…… 陆清欢不敢细想。 他想起自己上次回家还是春节,那时爷爷还硬拉着他去厨房,非要他做一道清炖蟹粉狮子头,说是要检验他的手艺有没有退步。陆清欢推脱不过,勉强做了一道,老爷子尝了一口,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自己又回厨房重新做了一份。 “我们陆家的手艺,不能就这么断了。”那天晚上,爷爷坐在太师椅上,对着站在面前的陆清欢叹气,“你曾祖父是御厨,你爷爷我十六岁就开始掌勺,你爸虽然天分一般,好歹也继承了家业。到了你这代……” “爷爷,时代不同了。”陆清欢随意反驳道,“现在餐饮业连锁化、标准化,个人手艺再精,也比不过资本运作。” 老爷子气得直拍桌子:“放屁!再连锁化标准化,真正的好东西也得靠人手做出来!你去看看那些真正的老字号,哪家不是靠着一代代传下来的手艺撑着的?” 那场谈话最终不欢而散。陆清欢第二天一早就返回了H市,此后大半年,除了例行公事的问候,他再没主动跟爷爷通过电话。 想到这里,陆清欢不禁晃了晃神。 他草草收拾好行李,定好第二天清晨的闹钟,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窗外的城市依旧灯火通明,但他感觉自己与这座打拼了三年的城市之间,突然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薄膜。 第二天一早,陆清欢顶着黑眼圈赶到高铁站,乘上了返回家乡的列车。三个小时的车程中,他一直在脑海中预演着可能面对的场景——爷爷躺在病床上无法动弹,家人愁云惨淡地围在周围,医生交代着各种令人担忧的状况…… 列车到站后,他拖着行李直奔县人民医院,连家都没回。按照父亲发的病房号,他来到住院部五楼,推开了一间单人病房的门。 眼前的景象让他愣住了。 爷爷陆德昌半靠在摇起的病床上,右手拿着遥控器,正悠闲地换着台。床头柜上摆着一份吃得只剩汤底的餐盒,里面隐约可见剩的几个混沌。父亲陆建平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个苹果,削下来的果皮连成长长的一条,垂到地面。 “爷爷,您……”陆清欢站在门口,一时语塞。 陆德昌瞥了他一眼,慢悠悠地又换了个台。“哟,大忙人回来了?” 陆建平站起身,随手把苹果放在桌子上,有些局促地挠了挠头,心虚的看着儿子:“清欢,这么快就到了?我以为你最早也得中午。” 陆清欢把行李箱立在门边,走进病房,上下打量着爷爷。“爸,您昨晚不是说情况严重吗?我看爷爷这不是挺好的?” 陆建平张了张嘴,还没出声,陆德昌就冷哼道:“不吓吓你,你能回来吗?我都大半年没见着孙子了,要不是这一摔,你是不是打算过年都不回来了?” 陆清欢这才明白自己被骗了,一股火气顿时涌上心头,但看着爷爷略显消瘦的脸颊和鬓边愈发花白的头发,那点火气又迅速消散了。他叹了口气,习惯性地挨着骂,目光落在床头柜的餐盒上。 “这是您的早饭?”他走过去,自然地拿起餐盒,仔细观察着里面的混沌。薄如蝉翼的皮子透着粉嫩的肉馅,碧绿的葱花浮在清亮的汤面上,几缕金黄的鸡丝点缀其间。 “爸做的?”陆清欢问,不等回答就捞起一个尝了尝,馄饨入口的瞬间,他的味蕾仿佛被唤醒了。皮子爽滑,馅料鲜美,鸡汤的浓郁与葱花的清香在口中完美融合。 “爸,你的手艺有进步啊,”陆清欢由衷赞叹,“这鸡汤吊得真好,鲜而不腻,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 陆建平脸上刚露出一丝得意的神色,准备谦虚两句,陆德昌就抢白道:“学了三十多年,才勉强学得我七分本事,有什么可得意的?一道鸡汤要是还做不好,趁早把酒楼关门大吉!” 陆建平委屈地瞥了父亲一眼,小声嘟囔:“我又没有清欢那种天赋……”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老爷子的话匣子。他重新把嫌弃的目光转回陆清欢身上,上下打量着他那身笔挺但略显宽松的西装。 “说到天赋,”陆德昌阴阳怪气地说,“咱们陆家百年来最好的天赋,一毕业就出柜,出完柜跑那么远的地方上班,搞得像是我们把他扫地出门了一样,出去几年瘦的跟逃荒似的。” 陆清欢下意识地看了看他爹微微发福的体型,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健康的手腕,竟无法反驳关于体重的问题。在陆家,瘦几乎是一种原罪——在他们看来,厨师若是自己都不吃得胖乎乎的,怎么能让客人相信你的菜好吃? “爷爷,我这叫标准体重,现代人都追求这个。”陆清欢无奈地辩解。 “标准?我看是营养不良!”陆德昌不屑地摆摆手,“你在那个什么大公司,吃得能好吗?天天点外卖,能有什么好东西?” 陆清欢想起昨晚那盒油汪汪的黄焖鸡米饭,一时语塞。 陆建平适时地递过削好的苹果,打圆场道:“爸,清欢这不是回来看您了吗?您就少说两句。清欢,吃苹果,今早刚买的,又脆又甜。” 陆清欢接过苹果,咬了一大口,汁水充盈在口腔里,清甜的果香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下来。他拉过一把椅子,坐在病床前。 “爷爷,您到底是怎么摔的?严不严重?” “就是从楼梯上滑了一下,扭到脚踝,医生说观察两天就能出院。”陆德昌满不在乎地说,“要不是你爸大惊小怪,我根本不用住院。” 陆建平小声反驳:“是医生说要住院观察的,您这个年纪,万一有轻微骨裂没查出来……” “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老爷子瞪了儿子一眼,又转向孙子,“你请了几天假?” “三天,加上周末一共五天。”陆清欢回答。 陆德昌哼了一声:“五天够干什么的?来回路上就去掉两天。你这趟回来,去看看酒楼吧,你王叔、李婶他们都念叨你呢。” 陆清欢点点头,心里明白爷爷口中的“看看酒楼”意味着什么。陆家的“春溪酒楼”在家乡小有名气,已经经营了四代,从最初的小饭铺发展到如今三层楼的老字号。爷爷一直希望他能够继承家业,将陆家的厨艺传承下去。 但他选择了另一条路——去大城市,读商学院,进入跨国企业工作。这一直是爷孙之间最大的矛盾。 “我下午就去。”陆清欢应道。 病房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电视里播放的早间新闻主持人的声音。陆清欢注视着爷爷布满皱纹却依然精神矍铄的脸,突然意识到,这位曾经在他眼中高大如山的老人,确实在一点点老去。 第2章 第二章 “清欢啊,”陆德昌突然开口,语气罕见地平和,“你还记得你八岁那年,第一次站在小板凳上,够着灶台学切菜的事吗?” 陆清欢愣了一下,点点头:“记得。您教我怎么切土豆,要粗细一致,不能断。” “那天你切了几十个土豆,我们全家连续吃了两天的土豆宴。”陆建平插嘴道,脸上带着笑意。 “但是第二天就能切得像模像样了。”陆德昌看着孙子,眼神复杂,“你那双手,生来就是拿菜刀的。十岁就能颠动大勺,十三岁就能独立做一家的晚饭,这种天赋,陆家几代人才出一个。” 陆清欢低下头,盯着自己的手。这双手如今整天敲击键盘,撰写报告,早已不复当年握厨刀时的稳健有力。 “爷爷,厨艺好不代表就必须当厨师。”他轻声说,“我现在的工作也很好,年薪是酒楼半年的利润。” “钱!就知道钱!”陆德昌突然激动起来,拍着床沿,“陆家手艺传承了四代,难道要在你这里断了?现在酒楼的生意虽然还行,但那些连锁餐厅开得满街都是,你爸又守成有余,创新不足……” “爸,我怎么就守成有余了?”陆建平委屈地抗议。 “你闭嘴!”老爷子呵斥完儿子,又盯着孙子,“我就问你,你对做饭,真的一点念想都没了?” 陆清欢沉默了。他怎么可能没有一点念想?在H市的那些深夜,当他厌倦了外卖,站在自家厨房里为自己做一顿简单的宵夜时,或者请朋友吃饭,看见他们眼里那份惊讶和崇拜时,那种从心底涌上的满足感,是任何工作成就都无法比拟的。 但他读了那么多年书,把自己学的知识弃之不用也没那么容易。 “爷爷,您先好好养病,这些事以后再说。”他避重就轻地回答。 陆德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再逼问,只是叹了口气,重新把注意力转回电视上。 陆清欢站起身:“我去给您和爸买点午饭吧。医院食堂的饭能吃吗?” “不用,”陆建平连忙说,“你刘姨一会儿会从酒楼送饭过来。你要不先回家休息休息?坐了一早上车也累了吧。” 陆清欢确实感到疲惫,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是心理上的。每次回家,这种被期待和责任拉扯的感觉总让他喘不过气。 “那好,我先把行李放回家,洗个澡再过来。”他说着,拉起行李箱,“爷爷,我中午再来看您。” 陆德昌只是“嗯”了一声,眼睛仍盯着电视屏幕。 走到病房门口时,陆清欢听到爷爷低声嘟囔:“记得去酒楼看看...” 他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径直走出了病房。 陆清欢拖着行李箱推开家门,那股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几个月未归,家里的一切都跟他离开时一样,连玄关处那个插着塑料花的青花瓷瓶都还摆在老位置,只是花瓣上落了一层薄灰。 他拖着行李箱走进自己房间,床单是新换的,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母亲总是这样,无论他何时回来,总会提前准备好一切。 简单冲洗掉一路风尘,陆清欢换了身舒适的衣服,径直往酒楼走去。 “春溪酒楼”四个鎏金大字在午后的阳光下熠熠生辉。这是曾祖父创下的招牌,传到爷爷手上时发扬光大,如今已是城里无人不知的老字号。三层仿古建筑,飞檐翘角,即使在周围一众现代化商铺中也不显违和,反而自成一道风景。 还未到午饭高峰期,大堂里已有几桌客人。陆清欢轻轻推开门,风铃叮当作响。 “欢欢?” 正在柜台后核对账目的陈玉芹闻声抬头,眼睛一下子亮了。她快步绕出来,一把拉住儿子的手,上下打量着,眼眶微微发红。 “瘦了,瘦多了。”她心疼地摸着陆清欢的脸颊,“在大城市是不是都没好好吃饭?你看你这脸,一点肉都没有了。” 陆清欢哭笑不得:“妈,我这是标准体重。我爸那种才是不健康的,医生都说他该减肥了。” “胡说,你爸那是福气。”陈玉芹嗔怪地拍了他一下,“这次回来待几天?行李放家里了吗?房间还满意吗?我给你新换了床单,是你最喜欢的那套蓝格子的……” “清欢回来啦?” 后厨的门帘被掀开,王建国系着围裙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根黄瓜。他身后跟着正在擦手的刘美娟。 “王叔,刘姨。”陆清欢笑着打招呼。 “哎哟,真是清欢!”刘美娟快步上前,围着他转了一圈,“长高了,也帅了,就是太瘦了。在大城市工作很辛苦吧?” 王建国比较内敛,只是憨厚地笑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老爷子怎么样?” “爷爷没事,观察两天就能出院。”陆清欢答道,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这些看着他长大的人,总是用最朴实的方式表达着关心。 陈玉芹把儿子拉进后面的休息室,关上门,细细问起他的生活。 “工作累不累?同事好相处吗?租的房子有没有暖气?我记得你说过H市冬天很冷。” 陆清欢捡轻松的说:“都挺好的,项目刚结束,老板给我放了几天假。同事们都很专业,租的房子离公司近,设施齐全。” “那……感情方面呢?”陈玉芹压低声音,眼睛亮晶晶的,“有没有遇到合适的?” 陆清欢无奈地笑了:“妈,我天天加班到深夜,周末只想睡觉,哪有时间谈恋爱啊。” 陈玉芹撇撇嘴,刚想说什么,陆清欢的手机响了。 是爷爷的视频电话。 他接通电话,屏幕上出现陆德昌靠在病床上的脸。 “到酒楼了?”老爷子开门见山。 “到了,刚和妈说了会儿话。” “嗯。”陆德昌眯着眼睛,似乎在观察背景,“去后厨,做一道鲫鱼豆腐汤送来。” 陆清欢微微一怔,随即放松下来。若说这些年他的厨艺还有什么没退步的,大概就是炖汤的本事了。在H市那些孤独的夜晚,一锅慢慢炖煮的汤总能给他些许慰藉。 “好,我这就做。”他自信地应下。 挂掉电话,陆清欢对母亲笑了笑:“爷爷点名要喝我做的汤。” 陈玉芹会意地点头:“去吧,你王叔应该已经把晚市的食材备好了。” 后厨宽敞明亮,不锈钢操作台擦得锃亮,各种厨具整齐挂放。王建国正在切配菜,见他进来,会心一笑:“老爷子考你来了?” “算是吧。”陆清欢挽起袖子,“王叔,麻烦您帮我准备两条鲫鱼,要巴掌大小的。再要一块嫩豆腐,几根小葱,一块姜。” “早就备好了。”王建国从冰箱里取出一个托盘,“咱们酒楼的鲫鱼豆腐汤也算是招牌了。” 陆清欢看了看鲫鱼,眉头一挑:“谢谢王叔。” 他先处理鲫鱼。王建国已经将鱼鳞、内脏清理干净,但陆清欢还是仔细检查了一遍,特别是鱼鳃和腹腔内的黑膜,确保没有任何杂质残留。然后用厨房纸轻轻擦干鱼身表面的水分——这是煎鱼不破皮的关键。 “热锅凉油”,这是老爷子从小唠叨的教导。在炒锅里倒入适量油,烧至六成热时撒入一小撮盐,这样可以进一步防止鱼肉粘锅。接着将两条鲫鱼顺着锅边滑入,只听“滋啦”一声,鱼皮瞬间收紧。 陆清欢没有急着翻动,而是轻轻晃动锅柄,让热油均匀浸润每寸鱼身。待一面煎至金黄,他手腕一抖,锅铲顺势一翻,两条鱼完整地翻了个面,动作干净利落。 另一面也煎得差不多了,他投入姜片,烹入一勺料酒,瞬间升腾的蒸汽带着浓郁的香气弥漫在整个后厨。 “香啊。”王建国在旁赞叹,“这火候掌握得正好。” 陆清欢微微一笑,将提前烧开的热水倒入锅中——一定要是热水,这样才能瞬间让油脂融入水中,让汤色奶白。又是一阵“滋啦”声响,水雾蒸腾,他盖上锅盖,转大火煮沸。 等待的时间里,他将嫩豆腐切成大小均匀的方块,小葱切成细碎的葱花。 约莫七八分钟后,他掀开锅盖,锅中的汤已经呈现出诱人的奶白色,好死沸腾的牛奶。鱼形完整,在翻滚的汤中若隐若现。 陆清欢将豆腐块轻轻滑入汤中,调入适量盐和白胡椒粉,再次煮沸后转小火,慢慢炖煮。 千滚豆腐万滚鱼,这句话在这道菜里完美表现了,豆腐一点点的沁入鱼的鲜味,王建国在一旁暗暗点头。 最后的十分钟,他完全凭感觉。观察汤色的浓稠度,闻香气的层次,直到确定火候恰到好处,才关火出锅。 撒上翠绿的葱花,淋上几滴香油,一锅色香味俱全的鲫鱼豆腐汤就完成了。汤色奶白浓郁,鱼肉完整不散,豆腐嫩滑,葱花翠绿,光是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陆清欢小心地将汤盛入保温桶,盖紧盖子。 “老爷子有口福了。”王建国拍拍他的肩膀,“这汤做得,不比当年的水准差。” 陆清欢笑了笑,没有回答。他心里清楚,这锅汤仅仅是老爷子想尝尝他的厨艺有没有退步罢了,但能不能得到老爷子的认可他还没有把握,想到小时候挨过的骂,陆清欢赶紧和王叔,刘姨还有老妈告别,提着鲫鱼汤忐忑的往医院赶去。 第3章 第三章 午后的阳光透过病房的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陆清欢抱着还带着余温的保温桶走进来时,他爸陆建平正坐在床边给老爷子削第二个苹果。 “爸,我来了,您回酒楼吧,中午正忙的时候。”陆清欢将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对父亲说道。 陆建平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闭目养神但耳朵明显动了动的老爷子,点点头:“也好,你刘姨一个人在前台怕忙不过来。爸,那我晚点再过来?” “去吧去吧,有他在这儿就行。”陆德昌挥挥手,眼睛还没睁开,但鼻子已经微微抽动,循着保温桶里逸出的香气转过了头。 陆建平离开后,病房里只剩下爷孙二人。陆清欢打开保温桶的盖子,一股更加浓郁鲜香的热气瞬间蒸腾而起,奶白色的鱼汤,嫩白的豆腐,翠绿的葱花,以及其中若隐若现、形态完整的鲫鱼,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陆德昌没急着让孙子伺候,他自己撑着手坐直了些,先是凑近了些,深深吸了一口气,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眼睛微微眯起,像是在品味这香气中的层次。然后,他拿起旁边的勺子,不是急着喝,而是伸进汤里,轻轻舀起一勺,仔细看了看汤色的醇厚度,又看了看勺中汤汁挂壁的情况。 最后,他才将那勺汤送入口中。 陆清欢站在床边,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右手手指下意识地掐了掐自己的左手手背。三年了,他再没为爷爷做过一道菜。这看似简单的鲫鱼豆腐汤,此刻却像是一场对他过去岁月和未曾泯灭天赋的检验。 陆德昌缓缓咽下鱼汤,喉结滚动了一下,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从鼻腔里哼出一声:“还行。火候、调味都还算准,看来炖汤这方面的功夫还没全扔下。” 陆清欢紧绷的肩膀微微一松,嘴角刚想上翘,就听老爷子不紧不慢地继续道: “晚上做个文思豆腐让我瞧瞧。” 文思豆腐! 陆清欢嘴角那点还没来得及成型的笑意瞬间僵在脸上,随即整张脸都苦了下来。那可是淮扬菜里极考刀工的菜式,要将一块软嫩的豆腐,切成毛发般粗细、能穿针的丝,非多年沉浸的功底不可。他这双手敲了三年键盘,颠勺都生疏了,更别提那种精细到极致的刀工。 “……哎。”他最终还是苦着脸应了下来,知道这是爷爷的又一道考题,躲不过。 老爷子没再说话,自顾自地端起保温桶,小口小口地,却速度不慢地将一整桶鱼汤喝得见了底,连里面的豆腐和鱼肉也吃得干干净净。放下保温桶时,他满足地喟叹一声,拿过旁边的毛巾擦了擦嘴。 病房里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车流声。 “清欢,”陆德昌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些,“真不打算回来?” 他转过头,目光直直地看向孙子:“别以为我老了,待在这小县城就什么都不知道。你爸上次去H市出差回来说,你在那大公司里,天天受气,眼睛里都没了年轻人该有的那股子精气神。挣钱?挣那点窝囊费,把你身上那点灵性都磨没了,值得吗?” 陆清欢怔住了,他没想到父亲把这些都告诉了爷爷,更没想到爷爷会如此直白地说出来。他沉默了一会儿,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人影。大城市的繁华、高效与压抑、孤独同时在他脑海中闪过。 他转过身,认真地看着爷爷:“爷爷,我不是不想回来。但我现在……还没那个本事接手酒楼。我在外面学的是企业管理,不是餐饮运营的细节。回来了,也只能给我爸妈打打下手,帮不上什么大忙,说不定还添乱。还不如……在外面多挣点钱,至少能减轻家里负担,以后酒楼万一……也好有个退路。” 这是他内心真实的想法,也是他一直以来说服自己的理由。 然而,陆德昌却嗤笑一声,不紧不慢地说:“谁让你回来接手酒楼了?” 陆清欢彻底愣住:“啊?那我回来……干啥?” “我在市里头,靠近新城区那边,早年盘下了一个小门店,上下两层,地方不大,但位置还不错。”陆德昌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本来是留着养老收租的。你要是回来,那地方就给你用。是开个小饭馆,还是弄个私房菜,随你折腾。挣了亏了,都是你自己的本事。用那个小店练练手,不比你在外面给人打工强?” 用一个小门店……练手? 陆清欢的心猛地跳了一下。这个提议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不是直接继承家业,背负沉重的期望,而是给他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从零开始?他脑海中瞬间闪过许多念头——选址、装修、菜单、定位……在大公司学到的那些东西,似乎突然有了用武之地,而且是与自己最熟悉的烹饪结合。 爷爷这不是在逼他继承,而是在给他指另一条路,一条既能发挥他所长,又能延续家族传承,还给了他足够自由和尊严的路。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激荡:“爷爷……您让我想想,好好考虑考虑。” 陆德昌看着孙子眼中重新亮起的那种熟悉的光彩,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他了解这个孙子,倔,有主意,但一旦真正做了决定,就不会轻易改变,这一点像极了他自己。所以他也不着急逼他立刻表态,只是“嗯”了一声,重新靠回枕头上,心里盘算着得早点出院,好多点时间重新教教这小子,别把老祖宗传下来的好东西真给忘干净了。 下午,医生来查房,仔细检查了陆德昌的脚踝,又看了看各项指标。 “老爷子身体底子是真硬朗,”医生笑着对一旁的陆清欢说,“除了脚踝扭伤还需要养一段时间,不能吃力,其他没什么大问题。明天再观察半天,没问题的话就可以办理出院了。” “谢谢医生。”陆清欢将医生送出病房。 在病房门口,他看着医生离开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看病房里正试着活动脚踝的爷爷,老人鬓边的白发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他忽然就不想再“考虑考虑”了。 有些决定,需要的不是时间,而是触动。 他走回病床边,拿起空了的保温桶,轻声却清晰地对陆德昌说: “爷爷,我答应你。这次回来,我不走了。” 陆德昌正准备躺下的动作顿住了,他抬起头,看着站在逆光中的孙子,年轻人挺拔的身影边缘被阳光勾勒出一圈金边,眼神是他许久未见的坚定。 老爷子脸上的皱纹慢慢舒展开来,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露出了从陆清欢回来后的第一个,真正开怀而欣慰的笑容。 “好,”他重重地说,声音洪亮,“这才像我陆德昌的孙子!” 看着老爷子的笑容,陆清欢也长舒一口气,回来也许不是坏事。 两天后 午后酒楼的厨房,暑气被高效的抽油烟机不断卷走,但弥漫的烟火气依旧让温度升高了几分。刚出院的老爷子陆德昌坐在特意搬来的太师椅上,右脚踝还微微肿着,搭在一个矮凳上,但他浑不在意,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正一瞬不瞬地盯着灶台前那个略显紧张的身影。 陆清欢的父母——陆建平和陈玉芹,也安静地站在老爷子身后,大气不敢出,仿佛即将接受检验的是他们自己。 陆清欢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案板那块洁白如玉、吹弹可破的嫩豆腐上。文思豆腐,淮扬菜中极负盛名的刀工菜,考校的是厨子将软嫩化为神奇的功力。他拿起专门处理细腻食材的切片刀,入手微沉,指尖传来熟悉又陌生的金属凉意。 他凝神静气,左手指尖轻轻压住豆腐,右手执刀,腕部下沉,屏住了呼吸。刀刃沾了清水,沿着豆腐的边缘,开始了极其细微而快速的移动。起初几刀,还能看到刀锋的起落,到了后面,只见他手腕以一种极小而稳定的频率抖动,刀光几乎连成一片薄薄的银幕,贴着指尖掠过,发出几乎微不可闻的“唰唰”声。 豆腐块在他的刀下,仿佛被施了魔法,先是变成厚薄均匀的薄片,紧接着,他调整角度,开始切丝。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带着一种独特的美感。最后,他用刀身小心地将一整摊豆腐糊铲起,放入旁边准备好的清水盆中。 清澈的水中,洁白的豆腐丝如同绽开的菊花,又似一团朦胧的烟云,缓缓散开,大部分丝线细如毛发,根根分明,在水中轻柔地飘荡。 陆清欢暗暗松了口气,额角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三年了,这手功夫到底还没全丢。 然而,他这口气还没松到底,身后就传来一声冰冷的冷哼。 “粗细不一!左边那一片明显比右边粗了半毫!中间还有几根断了!这能叫文思豆腐?软塌塌,黏糊糊,一锅粥!这样的东西,我陆德昌的老脸都不好意思端出去给客人看!建平!” “爸。”陆建平连忙应声。 “端出去!今晚就当员工餐的配菜,别糟践东西!”老爷子大手一挥,定了性。 陈玉芹在一旁看着那盆其实在外人看来已经堪称艺术品的豆腐丝,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带着惋惜和不解:“清欢,你这刀工……怎么现在连你爸都不如了?” 无辜中枪的陆建平嘴角抽搐了一下,默默承受了这记来自妻子的暴击。 陆清欢讪讪地笑了笑,擦了擦汗:“手生,手生……爷爷,再给我点时间……” “时间?功夫是练出来的,不是等出来的!”陆德昌根本不听解释,朝旁边的王叔抬了抬下巴。王叔会意,立刻端过来一大盆洗得干干净净的土豆。 “基础不牢,地动山摇!从今天起,重新练!就从切土豆丝开始!”老爷子用拐杖顿了顿地,语气不容置疑,“今天酒楼所有需要用土豆丝的菜,都归这臭小子切!谁也不准帮他!” 看着那满满一盆起码有二三十个的土豆,陆清欢的脸瞬间苦了下来,仿佛已经预见了自己手臂的悲惨命运。但他知道,在厨房这块地盘,爷爷的话就是圣旨,父母也不敢有半分异议。 “知道了,爷爷。”他认命地应道,拿起那个沉甸甸的土豆和厚重的切菜刀,开始了漫长而枯燥的重复。 切丝、泡水、再切丝……厨房里只剩下菜刀与案板接触时富有节奏的“笃笃”声。从午后到黄昏,陆清欢的手臂从酸胀到麻木,肩膀也僵硬得厉害。他切坏的土豆堆成了一座小山,被王叔默默收走,新的土豆又不断补充上来。汗水浸湿了他的额发和后背的衣衫。 当窗外天色擦黑,晚市高峰逐渐过去,陆清欢终于甩着几乎失去知觉、酸痛难当的手臂,生无可恋地从后厨挪了出来。他感觉自己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土豆了。 刚在酒楼后门喘口气,兜里的手机就响了起来。是他H市的好友赵明宇。 “喂?清欢?你什么情况?请假回老家这都几天了,项目后续邮件你也不回,老大今天问起来了!”好友赵明宇焦急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 陆清欢这才恍然想起,自己匆忙回来,只跟直属领导请了假,却忘了跟关系最好的赵明宇详细说明情况。 他靠在冰凉的墙壁上,组织了一下语言,简单说了爷爷“装病”、自己决定辞职回家,以及可能要接手家里一个小门店的事情。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赵明宇的声音带着犹豫:“清欢,你……想清楚了吗?在大城市打拼三年,好不容易站稳脚跟,现在全部放弃,回老家开个小饭馆?这落差……而且餐饮业多累啊?” 若是下午切土豆丝之前,陆清欢可能还会有一丝迷茫和动摇,但此刻,听着好友的劝阻,感受着身体极度的疲惫和指尖残留的土豆触感,他心底反而升起一股奇异的坚定。 “明宇,我想清楚了。”他的声音带着疲惫,却异常清晰,“这里……需要我。而且,有些东西,放下了才知道根本放不下。” 赵明宇了解他的脾气,听他这么说,便不再劝,转而笑道:“行吧!你决定了就好!那我可得找时间去趟你们那儿,好好尝尝你家这传承了四代的手艺!你到时候可别藏私!” “好,随时欢迎。”陆清欢笑着答应,又聊了两句才挂断电话。 刚喘了两口气,想把脑子里那些土豆和项目邮件都清空,陆建平就走了过来。 “爸……”陆清欢立刻苦下脸,做出一副可怜相,“快,帮我揉揉,我这手和肩膀都快不是自己的了……明天老爷子要是还让我切土豆,您可得帮我打个掩护,让我偷个懒……” 陆建平看着儿子龇牙咧嘴的样子,失笑地摇了摇头,走到他身后,手法熟练地帮他揉捏着僵硬的肩颈肌肉。那力道不轻不重,带着父亲特有的宽厚和温暖。 “掩护就别想了,你爷爷精着呢。”陆建平一边揉一边说,“他让你过去一趟,在他房里。” 陆清欢嘴角一僵:“不是,还练啊,我都快被土豆腌入味了……” “快去。”陆建平拍了拍他的背,语气里带着点鼓励,“是好事。” 陆清欢将信将疑,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到了爷爷的房间门口,敲了敲门。 “进来。” 他推门进去,陆德昌正坐在书桌后,戴着老花镜看一本泛黄的菜谱。见他进来,老爷子摘下眼镜,从抽屉里拿出一把略显古旧的黄铜钥匙,放在了桌面上。 “明天自己去市里看看,地址你爸知道。”陆德昌语气平淡,“店面不大,旧是旧了点,但结构还行。怎么装修,弄成什么样,卖什么,都你自己定,我不管。” 这时,陈玉芹也端着热水走了进来,顺势插话道:“对,清欢,你想怎么弄就怎么弄,装修和启动资金,家里给你出!” 陆清欢走上前,拿起那把冰凉的黄铜钥匙,紧紧攥在手心,坚硬的触感硌在掌纹里,却带来一种奇异的踏实感。他抬起头,眼神郑重:“爷爷,妈,你们放心,我一定好好干。” 陆德昌看着他眼中慢慢恢复的精气神,微微颔首,这才慢悠悠地补充了最关键的一句:“装修期间,你明天开始,准时跟着我到后厨重新练习。刀工、火候、调味,一样样来。不练到你爹现在这个水平,不准开门营业。” “啊?还要练啊?!”陆清欢下意识地苦了脸,但很快又松了口气,他爹这个水平还是能够展望一下的,几个月应该够了,他知道自己的短板,也知道爷爷这是在给他打基础,为他铺路。 “行!爷爷您瞧好吧!”这一次,他的应答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 站在门口的陆建平嘟嘟囔囔:“我厨艺有那么普通吗……” 陈玉芹笑着悄声说道: “咱儿子天赋高,这也没办法,你厨艺要是普通咱家的酒楼不早垮了。”陆建平看着善解人意的老婆和天赋异禀的儿子,心情由阴转晴,乐呵呵的去收拾卫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