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我们的恨是荆棘鸟》 第1章 第 1 章 我第一次有想要动笔的打算,是在43年的时候。我在那一年的杂志上,读到了张爱玲的《倾城之恋》。如果不是倾城,很难说白流苏和范柳原会不会在一起,这一点像极了我们。 于是我转身去问知微。知微当时正靠在客厅里的藤椅上,一面听我读书,一面飞快地打着红毛线,像一只勤劳的小麻雀。壁炉里烧着柴火,橙红色火光映在她白皙的脸上,放大了那两颗迷人的梨涡。 知微弯着嘴角浅笑,她说:“白和范我不知道,可是我们,非倾城不能恋。我们的恨是荆棘鸟,扎在尖刺里才能放声歌唱。” 她刚说完,我们两个人都怔了怔。随后我转动轮椅,迅速来到知微面前。知微堪堪来得及把带着针的毛线举起,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 我握住她的右手,轻轻放在心口。毛线从她那头,轻轻地连到我这头。 我说:“多么美的比喻啊,知微。我要把它作为我们故事的标题。” 后来,因为种种生活琐事——请原谅我,毕竟我现在也是一个小有名气的画家了。而且,知微说,她想去法兰西,看看埃菲尔铁塔,还有,不知在巴黎之眼上接吻是什么感觉。 咳咳,总之,我们的故事才开了个头,就又被我搁下了。 现在拾起来,当时我写的第一句话,居然是:“我这一生中,唯一切骨恨过的人,就是徐知微。” * 我是南京人,住在老门西一代的深宅院落里。母亲是洗衣妇,父亲是船上的一名纤夫。 家庭营收不好,挣的都是血汗钱。为了省几块银元,几家人挤在大院里住,共享一个天井,这是常有的事。 秦淮河畔,到处都是街。白天有商铺吹锣打鼓的热闹,晚上画舫里头,花楼上,歌声笑声,不绝于耳。 那时候的我,正被困在房间里,闭门不出。只是时不时地掀开窗板,偷偷的向外瞥。 看得累了,便垂下眼,拄着双拐回到床上。 可惜啊,战前的南京是如此繁华,如此让人心醉,我却从未好好地看过。一年以后再想去瞧,已经是物是人非。 此刻,我用来拄拐的双手早已泛酸,却强撑着不愿休息。我的眼睛透过窗户,死死地盯着小巷口。 青石板铺就的道路上,徐知微身子向后靠着墙,半低垂着脑袋。她扎着时下最流行的双麻花辫,一张白净稚嫩的脸庞上微微泛红。两条莹润的胳膊,顺着阴丹士林旗袍伸出来,仿佛新呈的牛奶。 旁边站着一个俊俏的男学生,不知道说了什么话。 徐知微一张脸绯红,害臊得小脸羞羞答答,活像初开的莲蕊。那娇嫩的模样,连我看了都有些心动。 我恶狠狠地盯着她的脸庞,心头嫉恨不已。 早知她娘就是花楼里的歌女,终日干那暗门子里的营生,却没想到,她也是一个没皮没脸的狐媚子。 装什么斯文人,女学生,还不是一样低着头勾引男人,想要把自己卖个好价钱? 准是价格不合意,在这里作推来拢去的把戏。 我转换全部重心到右手上,解放出左手。捏了捏酸软的手臂,一手扶着窗棂,将窗户轻轻地向上挑,想要看清楚些。 却见那男的拽住徐知微的手臂,徐知微奋力挣了挣,没有挣开。男人低下头,撅嘴要亲。 准是徐知微欲拒还迎,装什么装,我岂能让她如愿! “砰砰——!” 我恶狠狠摔了一下窗板,冲着窗外骂道:“做什么在大街上亲亲啃啃,要啃回家啃去,真是脏了眼了!” 二人的目光同时向此处投来,接触到男生的视线,我稍微有些瑟缩,他可真俊呐。这种好男人,本该是我的,都怪这该死的徐知微! 徐知微率先反应过来,一下甩开男生的手,兔子一样往院落里逃。 我坏了这狐媚子好事,心情大好,于是关了窗户,撑着残废的双腿往床边赶。一颗心不知怎得有些紧张,砰砰直跳,好似要从胸口蹦出来了。 本来也就该安生了,那徐知微却恬不知耻,一下冲进我的屋里:“子衿!你可真是救了我了!” 她跑得急,一张白嫩的小脸像敷了粉。此刻抬眼看我,眼神晶亮晶亮,笑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真恶心! “还救了你,我看打搅了你好事,你生气还来不及呢。”我没好气地说,撑着拐棍的动作一乱,眼看就要摔倒。 “我没说笑,你真是救了我了……”徐知微话音一顿,赶忙迎上来扶住我,把我牵引到床上。 这个动作,一下子刺激到了我的心结。 “别动我!”我撕心裂肺地大吼,胡乱拍打开她的手,力道大到她的手臂红了一片。 我最恨她来帮我了,我残废的双腿软弱无力,萎缩成两根麻杆,连不借助外物起身都做不到。她却又走又跳行动自如,明晃晃地嘲笑着我的残废无能。 而这一切,都是拜她所赐! 要不是小时候她恶作剧地一推,我不会出车祸,废了双腿。 凭什么她可以走出去,光明正大地活在日头底下,去上学!去谈情说爱! 她凭什么! 大院里的人都说,山沟里出金凤凰了。 我们知微,是要做女先生的。我们知微,又发表了一篇文章。我们知微,又得了什么什么奖了。 什么都是我们知微,我们知微!我们知微!!! 我怒瞪着徐知微的脸,将下唇含在口中,狠狠咬下。仿佛这就是徐知微,我在饮其血生啖其肉。 徐知微慌忙来掰我的嘴,刚刚解救出被咬碎的唇肉,我又狠狠咬下。徐知微食指上,一小块未能及时撤离的皮肉被我死死咬住。 料想十指连心,疼痛非常。她疼得直吸气,眼中含泪,却用空闲的右手揽住我,将我抱在怀里。 她的怀抱十分温暖,而且身体很软,闻起来香香的。不是雪花膏或者别的东西的味道,就是女人的那种香,出奇地让人安心。她轻轻地拍着我的脊背,一下一下,像母亲一样——我的母亲很多年前就不曾这么对我了。 我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呜咽,松开口,埋进她的怀里。徐知微双手揽住我,让我彻底陷入这个柔软的怀抱。 尽管有些丢脸,我还是忍不住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我哭了有一阵子,才从激动的情绪中平复过来。从怀抱中抬头的时候,我的身体还在抽搐。 我不得不承认我喜欢拥抱,不是喜欢徐知微的拥抱,仅仅是因为此时此刻,只有她愿意抱我而已。 我阴沉着脸,眷恋地蹭了蹭她的胸口。那股独特的香气离我更近了,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比喻,那种感觉,就像是拥住了整个春天。 我想春天若是化作人型,一定是一个女人的形象。柔而韧的,像蔓生的野草。 徐知微关切地注视着我,忽然扑哧出笑声来。 我怒瞪着她——她还敢笑! 然而我也忍不住放轻松了,大抵是因为我们都很惨的缘故。她的食指被我咬下来一小块皮肉,我的下唇一块月牙型的伤口。 徐知微去翻药盒,我就待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她。 此刻她背对着我,身材修长窈窕,两根麻花辫乖顺地垂落在两边。我一直觉得双麻花辫是一个很难驾驭的发型,容易显得死板或刻意扮嫩。但是徐知微不,她本来就是一个调皮的骚狐狸,两根打眼的长辫子正合适她。 我望着她,放轻语气,很严肃很缓慢地说道:“徐知微,你得照顾我一辈子。” 犹觉得不够,我继续强调:“就算你结了婚,生了孩子,就算你的孩子也有了孩子,你也得照顾我一辈子。这是你欠我的,无论什么时候,你都不许丢下我。” “嗯,不丢下你,”她拿着药走过来,弯弯眼睛,伸出右手小指比划,“我们拉过钩的。” 我怎么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和她拉过钩,我皱起眉毛:“我是说认真的,那种小孩子的玩意儿怎么能作数。” 不知怎的,徐知微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怀念和落寞。她微微俯身,距离近到我可以细数她到底有几根眼睫毛,接着,她凝视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发誓,我会好好地照顾你一辈子。” “这还差不多。”我慌忙后撤身子,避开她过分灼热的呼吸。 这个狐媚子,竟害得我有些心慌意乱。可恶,她睫毛长那么长做什么,拿去卖银元吗? 为了掩饰不安,加上心里的那一丝丝嫉妒,我转移话题,问她:“不是说我救了你吗?怎么回事?” “张嘴……”她将软帕递给我,待我擦过,又用食指把药膏涂在我的嘴唇上。 药膏清清凉凉的,我猜过不了多久,就会化成苦水流进嘴里。要是我,绝对不会去管这个小伤,只等它结痂就好。但是徐知微婆婆妈妈小家子气,我实在不想浪费时间,跟她争论这个。 “真乖。”徐知微说完,一边处理自己手上的伤口,一边继续回答我的问题:“也不是多大的事,你不是想学画画嘛。” 我不满地看了她一眼,她完全是把我当小孩子看了,这绝对是对我的一种轻蔑。 “我就想着,能不能向绘画社团那边,借一些课本来给你用。没想到社团同学那么热情,又是给我教材,又是说可以亲自传授技巧。然后……”徐知微皱起眉毛,看起来有些生气,“他说他喜欢我的时候,我整个人都呆住了。” 说着她又笑将起来,使得那两个讨人厌的梨涡绽放在腮边:“所以我说,幸好你救了我啊。” 我感觉非常不满,这种话,怎么听都是在炫耀。我可不会让她得逞,于是我撇撇嘴:“一上来就又抱又啃的,能是什么好货。” “就是啊。”徐知微点点头,附和道。 不知怎的,我又感觉到微妙的不爽了。我强压下心中的不快,问:“那绘画的事怎么办?” “绘画的事呀——”她刻意拉长了音调,像一个下饵的渔夫,清越的声音显得格外动人,“你跟我来。” 我的眉毛登时间向下压。 第2章 第 2 章 徐知微这句话,着实是戳了我的逆鳞。 常言道腿上有疾的人,最忌讳“走”“跑”“跳”“蹦”等字眼,更厉害些的,连“来”“去”都忌讳。不过那时我还没有那么疯,只是不肯出门。 出门作什么,让人用异样、怜悯的眼光看着我这个瘫子吗! 有的人会惋惜,我怎么年纪轻轻就成了这样。有的人会嘲笑,我那无力摔倒在地的狼狈。 最烦的是无知孩童,指着我的双腿,说:“娘,她怎么不会走路啊?” 那些话我听得太多,非但没有习惯麻木,反而觉得像经过一双双手,将我往深渊下推。又像是在戳一只卷成团的刺猬,每听一句,就往甬道里多退几分。 我的尊严掉在地上,唰唰唰,失去颜色。 “你在嘲笑我吗?”我咬住下唇,一脸怨毒地看着徐知微。 不用照镜子,我都能知道自己此刻的情态有多丑陋。她徐知微光鲜!她的同学们知不知道,徐知微,就是一个害人半身不遂的罪人! “不是的,就在我房间里,几步路的功夫。”似乎是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徐知微舒展的眉间带了一丝苦楚,看我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小心翼翼:“要是能带过来,我就直接搬来给你了。” “是啊,只要没人肯搬来给我瞧瞧,我这个连门都出不了的废物,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像只老鼠似的,透过窗户缝,偷窥那狭窄的街道。” 我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忍不住出言讽刺:“不像你啊,又是做班干部,又是发表文章,又在社团里发光发热。钓的男人钻到你面前,猴急一样出糗!” “真不应该打搅你们的好戏啊,”我嘲讽地勾起唇角,眼带寒意,“我就应该干脆死在轿车底下,不比现在……半死不活地赖着你好,你说是不是?” “不是这样的,子衿。”徐知微悲伤地看着我,好像被我的话给刺伤了一样。 我怀疑她这只是鳄鱼的眼泪,求饶的伎俩。她只是觉得一个读书人,不应该面对这么难堪的事。毕竟,她再难过,能比得过我吗! 同样是二八年华,她接触到的一切,都是那么新鲜!那么美好!我却只能蜷缩在发霉的屋子里面,寄人篱下,像一只生长在拐棍上的龋齿,只能发烂发臭。 “滚出去!”我拿起她搁置在枕边的膏药,向地上掷去。陶器厚重的胎身砸在地上,骨碌碌地滚了一圈。 我也想站起来啊!多少次,我用尽气力去捶那双无用的腿,恨不得将它们从我身上锯掉。 我祈求,我哀悼,我憎恶,我嘶吼。 动起来啊!为什么不动起来! 终于,我绝望了,我承认了,我是一个没有用处的废人。 我就是一个、没有用处的—— 废人! 我喘息得很急,上气不接下气,仿佛要把周围的空气全都夺走一般。徐知微脸色苍白,失魂落魄地扶住我。 那时候我文化有限,好不容易识得的几个汉字,还是徐知微教我的。更不晓得过度呼吸这个概念,只是感觉舌头很麻,眼睛里在冒金星。 瘫痪以后我的身体就总不好,时不时要生一场病,到了这时候,比起愤怒,更多的反而是害怕。 生病很难受,浑身都在痉挛,很委屈,没有人关心。娘会白眼看我,一边埋怨,一边叫我不要吐在塌上。 我那三女一子的家,所有开销都紧着小弟,绝对不会花钱给我这个废物治病的。 如若不是徐知微愿意把她的奖学金花在我身上,我甚至不晓得,肖家还愿不愿意供养我。 我绝望地想,现在我所有的依仗,就是徐知微了。 而徐知微,身上一点钱也没有,全靠敲诈她那血缘上的亲爹,和那个当歌女的妈妈。 我们是一样的寄生虫,我甚至比她还要劣等一些。 我应该讨好她的。但是我不想,我讨厌徐知微,我恨死她了。 “滚,你滚啊!”我一边颤抖一边嘶吼,像个癔症发作的精神病。 可不是一个精神病吗?每天跟个乌龟一样,待在一亩三分地里做文章,是人都会疯吧? 一切的一切,所有的所有,都该怪徐知微! “是我不好……你别气坏了。”徐知微伸出手,想要捉住我,让我平静下来。 我为了甩开她的手,胡乱挣扎。她亦丝毫不让,想要让我躺下。常年卧病在床的我哪里是她对手,眼看就要被压制住。我竭尽全力一挣,“啪——!” 我和她都愣住了,在她白净的脸上,印着一个鲜红的巴掌印。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是我打的。 徐知微站起来,捡起地上的伤药放在桌边。陶做的胎器碎了一块,药膏裸露在外面,幸好是固体,没有洒,否则我又要挨骂了。 徐知微捡起那块碎片,将药罐斜放在我手边的柜子上,一个随时可以触及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她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我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开屋子,合上木门。合页处传来很轻很轻的吱呀声,像一个沉默的句号。 我在床上躺下,用被褥盖住眼睛。一点点稀薄的光照亮被子,呈现出淡淡的黄色。 出车祸那年,我才七岁。徐知微比我大不了一点,刚刚过完八岁生日。 院落里的人共用一个天井,又是两进式,我们两个小娃娃,抬头不见低头见,自然就玩到一处去了。 徐知微幼年早慧,从她能哄得她娘对她死心塌地就可以看出来。总之,大院里的人都喜欢她。 我心眼又小做人又独,怎么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徐知微既然要和我玩,一定要和我最好。当然,我也只愿意和她玩,别人我也瞧不上。 她带着我,说要去中华门一代看戏。一个小小的舞台,数条垂下来的傀儡丝操纵木偶。所有喜怒哀乐都写在艺人手里,用丝线把它们画出来,当真是新鲜得很。 忽然,徐知微侧过头看着我,目光幽幽:“要砍头了。” 果然一阵咿呀戏声之中,刽子手手持一把长刀,嚓——! 木偶的头掉了下去。 我吓得大哭,直往外走。徐知微追过来哄我,起初还是好声好气,慢慢地自己也不耐烦了,赌气似的把我一推。 我正心烦意乱,脚步不稳。再看左行的道路之上,一辆轿车正飞速驶过。 刺耳的笛声划破街道,我从此不喜听戏。 每每午夜梦回,都是徐知微那阴翳、简短的一声:“要砍头了。” 我越想越觉得生气,徐知微欠我的!合该受我气,挨我的罚! 要不是她作怪,我哪里会落得这个下场。 论相貌,论能力,我哪里不如她?凭什么她就能光明正大进了教会学校,当她的班干,做她的社长。 我就只能困在这个小房间里整整九年! 就因为她,我成了一个半身不遂的残废啊! 不就是扇了她一个耳光,前朝早就亡了,耍什么小姐脾气,她有那个命嘛。 想到这里,我心中忽然一阵恐慌。 那小陶罐尚且有用,能留在桌面上。但是那碎片呢?我似乎比那块碎陶还没有用。 我能倚仗的,不过是徐知微的良心。这世道,良心能值几个银元。 我不应该激怒徐知微的,她会不会不理我了? 可是她答应过,要照顾我一辈子的呀! 我咬紧牙关,这个言而无信的贱人!要是她真的不管我了,我一定要想办法杀了她! 我躺在床上,真是越想越气。一想到徐知微那个骚狐狸,离开我到处招摇,要多光鲜有多光鲜,我心里就恨得牙痒痒。 她想要活得顺风顺水,万事如意,那得等到我死了为止。 否则,我会永远缠着她,像索命的冤魂一样。不,我要做活着的厉鬼! 一时间身子也不大喘气了,也不觉得如何虚弱,更不怕外人眼光。徐知微要是风光,我怎能甘心窝在角落里发烂发臭。 我拄着双拐,有些费力地撑起身子。用肩膀推开木门,缓慢地向大院里走去。 徐知微的娘不姓徐,只有个花名叫做清铃,她那个野爹也不姓徐,名字里也没有个徐字。相比之下,徐知微这个徐,连带她整个人,就是这么一个尴尬的存在。 说她没人要,她确实有一个一时热血上头,肯大着肚子生下她的娘亲。她甚至还知道自己那个野爹姓甚名谁,连着去敲了两次款。 但清铃住秦淮河畔,光影摇曳、衣香鬓影的花楼里。徐知微一个人,与我们合住这四合院,这就方便了我找她麻烦。 此时此刻,在天井里面,正有一精壮大小伙子在洗衣裳。 我撑着身体问他:“阿毛,有没有见过徐知微,她出去了么?” “那个婊子养的女学生?”阿毛眼中闪过一丝促狭,“刚才回房间了,大白天的,我看是想男人呢!” 我发誓,我是真的很讨厌很讨厌徐知微。 我迅速转换重心,腾出右手。随后,卖足力气,给了阿毛一个又脆又响的耳光,力道大到他黝黑的脸上一圈红。 阿毛大约从未受过如此侮辱,他怔愣片刻,随后瞪圆了眼睛,抡起拳头要打。 我不闪不避,挺直了胸脯和他对视:“下次再让我听见你骂她娘造她的谣,小心我半夜把你家给烧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大可以试试!” 这时候他的手已经抡到我的眼前,忽然改变路径,斜斜擦过我的头发。饶是这样,也能感觉到头皮处一阵牵扯,力道很大。 “我呸,不和疯瘫子计较。”阿毛别过脸去,对着地砖啐了一声,低下头继续洗衣裳。 我倏忽自脊椎深处升起一股凉意,意识到刚刚自己冒了多大的险。 刚刚那一拳,如果真打到我脸上,恐怕我已经摔倒在地,人事不知了。 但是我不后悔,不是为了徐知微,只是同为女人,我看不过去罢了。 我越过阿毛,走到徐知微的屋子前,站定了。 我想,现在,我该怎么面对徐知微呢? 第3章 第 3 章 比起徐知微毫无遮拦、不管不地顾冲进别人屋里,我觉得我的行径才像是个君子。 但是没有人来欣赏我,好可惜。 我先是清咳一声,低低唤道:“知微。”静待门后回应。 门后一片寂静。 莫不是二毛说假情报?我心道他也犯不着来诓我,便伸出手去叩门,声音也跟着生冷了些许:“徐知微,你在么?” 就听见门内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打摆子。 好啊!明明就在里面,居然不理我?我双手都在拄拐,想要强行进入,只能用身子去撞。 好你个徐知微,居然想通过这种方式,甩脸子羞辱我,我一定要狠狠报复回去! “徐知微,快开门,我要撑不住了。”我朝着屋内大喊。 “来了。”徐知微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囊,我便知她是刚刚哭过。 既然还肯为我掉眼泪,想来是不会不要我的。想到这里,我的心情又松快了许多。 果然,徐知微一开门,一张精致漂亮的小脸全哭花了。她细长的睫毛沾了水,从鼻头到薄薄的眼皮,全都红彤彤的,仿佛一个精致脆弱的瓷娃娃。 我从未见过有人哭得这么漂亮,当真是我见犹怜。但是一想到哭得这么美的人是徐知微,我又忍不住在心里嫉恨。 我当然知道徐知微漂亮,我恨的就是她的漂亮。倘若害我的是个普通人,是个乡野村夫,我都不会如此不平。 “子衿,”徐知微吸了吸鼻子,可爱的鼻头耸动一下。她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特别懂事特别乖巧地喊我。 我下意识“嗯”了一声,立刻知道这个狐媚子功力深厚。 “你来啦,快到床上坐。”她软声说道,一双手下意识探出来想要扶我,却又很快缩了回去。 她掀起长眼睫,小猫捉鱼似的,非常迅速地、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 我没发作,只是偷偷在心里又记了她一笔。 随后我撑起身子,费力地迈过门槛。我看向眼前,距我不过几寸远的床铺。我不得不停住了,心底一片寒凉。 我平日里上床,无非是支倚着拐棍靠近,然后平摔上去。虽然狼狈,但毕竟没有人看。可是,在徐知微面前,我怎么能如此不堪? 可惜天不遂人愿,这一路支撑过来,我的双手早已酸软不堪,连我自己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我的两只手,背叛了身体主人的意志,正在发抖呢! 就在此时,我听见了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喟叹。然后,徐知微自背后拥住我。 我只知晓,自己的肩膀处一紧,随后是一阵天旋地转,我和她一起倒在床上。再一次,熟悉的香气萦绕在我鼻间,我被春天给拥住了。 “做什么,突然抱我。”我锤锤她的手臂,没有用力。 “对不起,我只是太欢喜了。”她轻轻地说道,我感觉拥抱着我的手臂又紧了紧。 “欢喜什么?”我下意识追问。 “当然是欢喜子衿出门见我呀。” 我抿起嘴,我又不欢喜见到你。 “子衿今天很勇敢呢,一下子就迈出这么一大步。” 我抿起的嘴角下意识向上扬。哼,其实根本没隔多远,而且连大门都没有迈出去。 “我们子衿,真的很厉害呀。” 我不由自主地抬起了下巴,徐知微哪里都差,唯独眼光不错。 徐知微忽然闷笑出声,紧贴着我后背的胸腔一阵震荡。低沉悦耳的,像有人在信手抚弄梵婀玲。真是莫名其妙,谁又惹她高兴了? 我仍担心徐知微会不管我,便打断她:“刚才你的承诺,还没有发毒誓呢!你要向天发誓,如果没有照顾我一辈子,你就烂眼烂腿,口舌生疮!” 徐知微没有答话,她看着我,眼含期待,目光闪动:“子衿,你真的想不起来了吗?” 干嘛用这种眼光看着我,好像我不回答,就辜负了她一样。 我故意板下脸来:“你是不是不想发誓了?” 她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拨弄我的头发。我的头发原本黝黑发亮,现在却毛色枯黄,缺少光泽,是常年生病的人才会有的头发。 “子衿,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她苍白地笑了笑,眉尾平行下垂。 我意识到,我是真的伤了她的心了。可是徐知微不高兴,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催促她:“到底是什么事?” 她松开了对我的怀抱,把我转过来,使得我和她面对面:“子衿,你答应要随我一起自梳的啊。” 自梳,即自己为自己盘发,以示终生不嫁。我挑了眉头看她,总觉得自己是被她骗了。 徐知微弯起唇角,陈述的语调中带着怅惘。随着她娓娓道来,记忆像铺开的油画,逐渐明艳起来。 这事,还得从徐知微第一次敲诈她的野爹说起。 徐知微第一次敲诈她爹,是为了她娘。 清铃生了孩子,元气大伤。她的肚皮上有一圈难看的疤,下身会不由自主地便溺,怎么也修养不好。 色衰爱弛,门前冷落。清铃除了卖唱,别的活计一概不会,自然抚养不起女儿。久而久之,清铃过不去心下这一大关,便选择了上吊。 人是救回来了,却堪堪只吊着半条命。医院又不是慈善堂,一个小小的收费处,倒堪比鬼门关。不交齐袁大头,阎王爷来了也不作数。 徐知微走投无路,在野爹到差途中必经之路,施施然一跪,一拦,讲述年少情意。说得野爹潸然泪下,施舍了一大笔银元来救她娘亲。 在那之后,清铃重新振作,门前多了许多来听曲的老客。 徐知微告诉我,这是她为了求生,学会的第一课,她也传授给了她娘:贩卖情怀。 “无非是手心向上、靠人施舍的伎俩。”徐知微淡淡道,随后,她扬起绾着两个发髻的小脸,意气昂扬:“子衿,我想清楚了,我要自梳。” “天呐,你不嫁人了吗?是为了你娘吗,还是透过你爹,看透了男人?”我惊讶道。 真难想象,那时我才七岁呢,就能理所应当地谈论男人了。 徐知微摇了摇头,声线稚嫩,说话的口吻却很老成:“凡是女子成婚,都要冠夫姓,称某某氏,以示所有权。我娘自幼流散,也无名姓,得了一个花名清铃。如此这般,我嫁予谁,就要和谁姓。我偏不,闻徐霞客用脚丈量山水走四方,我要像他一样,自由自在。” 徐知微抬起头,朗声说:“我不信命,也不靠男人,我就是我。从今日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就叫徐知微。” 她这一番话说得,可真像个大人、真帅啊!可是我听了直着急:“你一个人倒是自由自在了,我呢?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 徐知微闻言,收敛了神色。她低下头,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子衿,你是要嫁人的。你长得如此漂亮,日后定能讨一个如意郎君,既不打你骂你,也不负你,好不好?” 可是我一点都不想离开徐知微,我急得都快哭了:“要是他打我骂我,还带着坏女人到我家里来怎么办?” 徐知微神色一凛,看起来严肃得有些可怕:“到时候你就告诉我,我一定杀了他。” 我扁扁嘴,感觉好委屈:“到时我怎么告诉你?你都跑到天涯海角,送信也未必能送到。要是送信途中,他把我打死了怎么办?” 徐知微不作声了,我却越想越怕。 我想到了我娘。我爹总打她,把她的头摔在地上,打得连连惨叫。要是高兴了,又去撕扯她的裤腰。我娘又惊又怕地不肯,当头甩一巴掌,眼冒黑星,便也肯了。 又想我姥姥来过几次,指甲又尖又长,专拧我娘肚子上的嫩肉。她翻着白眼,说我娘是下孬蛋的瘟鸡。娘不吭声,悄悄在厨房里抹眼泪。 我害怕极了,皱着眉毛,撅着嘴巴,一下子哭出声。 徐知微抱住我,一手放在我的后背,轻轻地为我顺气。 我挣了挣,没有挣脱,索性在她怀里大哭起来。 等我哭够了,抬起头。她看着我,目光幽深。现在想来,真像极了她说“要砍头了”那句话的模样。 她放缓了语调,像在井壁上悬好一颗饴糖,勾着我跳下去:“子衿,与我一起自梳好不好?梳好了,我与你此生此世,永不分离。” 我早就说过,她那双眼睛有多漂亮。所以,当我注视着它们的时候,我跳了。 那时候的我们,也不懂什么姑婆屋,什么拜观音像。只是到徐知微屋里,她为我绾发,我也为她绾。 她解开绑在我头上的发带,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执一只棕色的桃木梳。一梳到底,黑色长发如瀑布般流下。 “好痛。”我捂着后脑勺抱怨,她梳到我头发打结的地方了。 徐知微极轻快地笑了笑:“是我不好,之后就不会了。” 我这才松开手,任由她施展手艺。宽松的梳齿再次滑下,穿过我的发间。 “痛!”我皱起眉毛,整张脸皱成了一个苦瓜。 “实在是对不住,下次我会小心的。”徐知微慌忙道歉。 “徐知微大笨蛋!”我嘟起嘴。她很早就学会为自己梳头了,两个发髻也扎得十分精致。没想到给别人扎头发的时候,会如此笨手笨脚,我要狠狠嘲笑她。 瞧,他人眼中聪慧可人的徐知微,实际上可没那么好。 之后她小心了许多,再也没有弄疼我了。我也有样学样,给她绾了个发髻。我的手很巧,脑子又灵,绾得非常漂亮,比她还好。 徐知微说,我天生就是画画的料。 之后我们又是互相发誓作证,说的话都是徐知微说一遍,我重复一遍。 “我徐知微在此立誓,终身不嫁。与肖子衿相伴,互相扶持,一辈子。” “我肖子衿在此立誓,终身不嫁。与徐知微相伴,互相扶持,一辈子。” 我犹觉得不够,徐知微那么聪明,也许会设陷阱来骗我。我拉住徐知微的小指:“还要拉钩,骗人的人就变成猪八戒!” “嗯,拉钩,”徐知微笑弯了眼睛,向我点头,“不止变成猪八戒,还要烂肚穿肠,不得好死。” 我跟着点了点头,照着重复一遍,事后总感觉她说的话很恐怖。 回忆到了这里,我的心情变得有些复杂。 显而易见地,我是被徐知微给骗了。不过我的确希望她能够遵守誓言的后半部分,毕竟,我一个瘫子,又不必谈互相扶持,享受着徐知微的照顾就好。 至于嫁人……我一个瘫子,能嫁到什么好人家?徐知微是个体面人,不如先赚得她的欢喜,多喘息几年。 于是我笑将起来,温声道:“原来是这样,我都想起来了。知微,我们要好好地互相扶持,一辈子啊。” “嗯,一辈子。”徐知微扬起唇角,心满意足地看着我,随后她说:“对了,给你看个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