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宿敌被迫订婚后》 第1章 第 1 章 庆阳二十三年,衢州特大盐铁走私案告破,数十贪官污吏重则抄家灭族,轻则罢免官职流放蛮地。 朝堂之上,群臣议论纷纷,热火朝天,目光纷纷落在前方一妙龄女子身上。 女子容貌昳丽,眉目如画,如此柔和的五官,可偏生了一双冷似寒泉的双眸,也因此给人疏离漠然的感觉。 她身着头戴六梁冠,身着正二品官服,手握笏板,身姿刚正挺拔。 “这楼氏女当真是有本事,不仅把衢州盐铁案破了,还替圣上铲除了心头大患。”一朝臣对着身边同僚低声道,视线却始终没离开楼序宁。 “只可惜楼将军......”同僚欲言又止,语气满是遗憾,随即转了个话头,“原以为楼氏一族会就此衰败,没想竟出了这般天资聪慧的才女。古往今来本就没有女子入仕的先例,在这条路上她可谓是天下第一人。” 那朝臣似是不服气,冷嗤一声,话语里透着不屑,“我还以为她只是借着楼将军威风蹭个虚职,没想到短短几年就成了圣上身边的红人,真是好手段。” 另一位朝臣津津有味地听着他们的对话,见机插了一句,“这次可是滔天的大功劳,也不知圣上会如何赏赐,我估摸着这楼氏女要更上一层楼,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咯。” 片刻后,庆阳帝放下手中的笔,轻抬了下手,一旁的公公心领神会,躬着身连忙上前双手拿起拟好的拟好的圣旨,走下台阶面向群臣宣旨。 稀世珍品,钱财珠宝,罗列一大堆,赏赐了一群人,唯独楼序宁那部分最长。 末了,皇帝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自带九五之尊的威压,回荡在偌大的殿中。 “楼爱卿可满意朕的赏赐?盐铁案是你主理,功不可没,若还有其他需要尽管开口,今日朕心情好,一同赏你!” 话一出,众臣眼中皆是震惊,羡慕嫉妒的光快要把楼序宁淹没了,窃窃私语更是无止无休。 “圣上这意思是还要赏?这破天富贵怎就没落着我身上。” 另一人揶揄,“就你那三脚猫功夫也配?” “说得好像你配似的,”那人不满,“也不知楼序宁还会要些什么赏赐,她如今已是正二品左都御史,再升一升就与当朝首辅裴老比肩了。” 说着,他看向口中那位“裴老”,只见不远处的上了年纪的老头神色淡淡,似对楼序宁这次被封赏的事情没多大反应。 他悻悻收回看戏的眼神,重新落在楼序宁身上,等着看她会如何作答。 “臣,谢主隆恩。” 楼序宁谢恩起身,仍微微垂首,不直视圣颜,表情平静不惊不喜,微启薄唇,继续道。 “皇上于臣的赏赐足以,臣并无他想。” 群众闻言,神色各异,老臣心中暗叹。 年纪轻轻便能宠辱不惊,不贪一时之财,让圣上今后对她更加信任,果然是能迅速攀上高位的人。 看好戏那人不这么认为,压声对着旁人嘀咕道:“这楼序宁怎么想的?白瞎了这好的机会。” 不料楼序宁的下一句话,令满座皆唏嘘。 “但——”楼序宁顿了顿,白皙修长的手指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笏板,头比方才低了些,才继续道:“臣有本奏。” 她声音不大,铿锵有力。 哪个倒霉蛋会被楼序宁抓住把柄?以她的行事作风,定会将那人揭个底朝天。 群臣心中诽议,有的人闻言,握着笏板的手稍稍一抖,手掌瞬间冒出冷汗。 在所有人反思,确认自己并没有把柄落在楼序宁手中后,陡然生出了另一种猜测。 莫非她又想参那人一本?! 群臣不约而同望向最前面的一个位置,空荡荡的,原先应该站在那位置上的人没有出现。 不用想都知道,那祖宗定是又留恋在哪座歌舞酒楼,宿醉未归。 庆阳帝一听,顿时来了兴致,微微前倾身子,目光灼灼地问道:“哦?楼爱卿但说无妨。” “查盐铁案时,齐王屡次威逼利诱臣的同僚赴烟花之地寻欢,拖延公务,更在春闱前举办宴集,邀考生饮酒作乐,扰乱我大邺人才选拔。”楼序宁一口气将齐王所作恶事道出,心底畅然大快。 她忍齐王很久了。 齐王谢炤,乃皇帝第三子,生母为镇国公府嫡女 ,当今六宫之中最受宠的宣贵妃。 谢炤自幼不学无术,是大邺出了名的纨绔。 世人皆知,无论皇位如何传承,也轮不到他头上。这样一个对皇权构不成威胁的儿子,庆阳帝自然毫无忌惮,反而宠爱纵容。 正因如此,楼序宁在谢炤手上没少吃亏。 当初并非她先招惹这纨绔,可对方却像与她作对一般,总爱坏她的好事。 于是,除了公事之外,楼序宁最大的兴趣便是搜寻谢炤的把柄,她一次次弹劾,庆阳帝碍于情面,也不得不偶尔象征性地罚他,却从不伤其分毫。 但楼序宁依旧不肯罢手,只因谢炤屡次挑衅,实在欺人太甚! 这次谢炤所作所为牵涉盐铁大案,私下结交春闱考生,必引得庆阳帝龙颜大怒,疑其蓄谋夺权,觊觎皇位。 楼序宁不信这次还不能让他吃些骨头。 庆阳帝听完没立刻说话,而是肉眼可见皱了皱眉心。 群臣猜不透此刻庆阳帝的想法,纷纷陷入沉默,一时间空气凝滞,气氛愈加沉重。 这楼氏女参谁不好,又参齐王,还是拿这种事参!真是不要命了! 但楼序宁感觉到头顶龙位上的庆阳帝似乎并没有恼怒的意思,而是在...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 下一刻,庆阳帝敛起肃色,眉心微舒,阖眼抬手轻揉着太阳穴,语气松缓下来:“炤儿顽劣,是朕平日骄纵过度,此次的确该罚。” 言罢,他睁眼抬眸,再度看向楼序宁,将问题抛了过去:“楼爱卿不妨说说,朕该如何罚他?” 楼序宁为官多年,怎会听不出庆阳帝的弦外之音? 若她说罚得重了,自然有朝臣会出面周旋,若说轻了,庆阳帝便会亲自出手,落个刚正明君的名声。 说到底,庆阳帝压根没打算真罚谢炤。 看来,是她低估了帝王对这位皇子的偏爱。 楼序宁索性就赌一场,沉思片刻,她抬眸朗声道:“其行有失德行,臣以为,齐王贵为皇子,当予仗行三十,一则以儆效尤,警示那些心怀不正之辈” “二则明正典刑,让天下人皆知,皇子犯错尚要受罚,寻常百姓亦然,此乃国法面前人人平等之理。” 有朝臣一听“仗行三十”,立马就要出面周旋,可见庆阳帝摆摆手,那人又停住刚踏出的脚步,退了一步回到位置上。 庆阳帝眼底掠过一丝深意,当即拍板,“便依楼爱卿所言,罚三十大板。” 言罢,庆阳帝目光扫过群臣,道:“众卿若无其他要事,今日就退朝吧。” 群臣行拜礼退朝后,三三两两散去。 楼序宁刚要出殿堂大门,便被身后一道尖细沙哑的声音叫住。 “楼大人请留步。” 楼序宁顿住脚步,转身看见迎面匆匆而来的人,是侍候在皇帝身旁的大总管张公公 “张公公寻鄙人有何事?” “皇上有请大人去内殿一叙。” 楼序宁心生疑惑,想不出来庆阳帝寻她会是什么事。 “请公公带路。” 楼序宁跟着她一路来到了内殿,踏入内殿便见着了坐在龙位上的庆阳帝。 她趋行上前,躬身行礼,“臣,参见皇上。” 庆阳帝将手中未看完的奏折搁在一旁,“楼爱卿无需多礼。” 礼毕,楼序宁垂眸问道:“不知皇上召臣前来,有何旨意?” 前方传来庆阳帝不怒自威的声音:“盐铁走私案擒下的那名敌国探子,审得怎样了?” 楼序宁默了默,恭声回禀:“回皇上,酷刑已尽用,那人仍不肯松口……目前暂未有所获。” 庆阳帝闻言,脸色沉了沉,“朕允你,无论何种法子,都要敲开细作的铁嘴。” 他见楼序宁依旧垂首立在原地,身姿端得规矩,又补了句:“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楼序宁谨遵圣命,缓缓抬头,坦然迎向龙颜。 庆阳帝的视线在她脸上转了一圈,肃色褪去,眼尾渐渐染上明显的笑意,连声道:“不错,不错。” 楼序宁心中一惊,眼底划过几不可察的诧异。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他年过半百,竟还想将自己纳入后宫?! “朕唤你前来,是另有件事要提前知会你。” “此次盐铁走私案,你办得很是妥当。”庆阳帝语气带着赞许,“朕已让人还备了份大礼,等你归府便会送入楼府,届时需你亲自接旨。” 还有份大礼? 楼序宁暗自羞愧方才的荒唐念头,眼神微闪,旋即敛去心绪,垂首应道:“多谢陛下厚爱,臣定当领旨。” 不多时,楼序宁被张公公送出内殿。 出皇宫后,她踏上了归家的马车。 * 马车很快驶入楼府所在的街巷,稳稳停在府门前。 自楼氏夫妇离世,楼府逐渐落败,纵使楼序宁仕途通达,官拜二品,终不及楼大将军在世时的赫赫门楣,唯有门前那对石狮子,依旧昂首立在朱红大门两侧,残存着昔日的气派。 门后角落处候着的一下人见楼序宁从马车上下来,忙不迭回府中报信。 楼序宁自是将那人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果不其然,她刚踏入内院,就有人上前来报。 “大姑娘,老夫人请您去慈安堂一趟。” 她刚从宫中脱身,未得歇息,回府又听是老夫人唤她过去,难免积增烦闷。 忍不住给来人冷了脸,“你回去告诉祖母,我换下朝服就过去。” 回屋换上轻便的常服后,楼序宁就朝慈安堂的方向去。 一踏入堂中,就见两侧的太师椅坐满了人。 上首座不例外坐着家中最年长的老夫人,而其他位置上坐着她二伯母江氏、三伯母李氏。 楼序宁沉下脸,心中冷笑。 三堂会审,看来是大事。 第2章 第 2 章 楼序宁心中不爽,却还是毕恭毕敬上前请安。 “见过外祖母。” 老夫人刚抿尽杯中残茶,见她来了,便慢条斯理放下茶盏。 往日里她在楼序宁面前都是冷脸相对,而今褶皱脸上竟是带上看似慈眉善目的笑,对楼序宁招招手,“来,祖母身边坐着。” 楼序宁将她反常的态度看在眼里,窜上一阵寒意。 走上前时,她余光扫过身侧的两房,江氏和李氏都在虽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但时不时眼神瞟过来,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她们又要打什么主意?! 待楼序宁坐下,老夫人抬起苍老的手轻覆在她手上,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柔和,“你日日在外头为公事奔波,这些时日祖母也没好好瞧瞧你,今儿这么一看,咱们宁宁倒是越发亭亭玉立了。” 说着,她神情流露出淡淡的怅然,“这眉宇间的模样,也越来越像你父亲了。” 楼序宁目光落在被老夫人压住的手背上,心底泛起抵触,却碍着满屋子的人,不便抽手。 只能淡淡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疏离:“祖母,您年纪大了,眼神许是不济,外头人都说,我这模样更像母亲些,倒是不大像父亲。” 她话一出,二房三房皆是停下手上的动作,朝着这边齐刷刷看过来,像是意外楼序宁对老夫人说话竟敢那么大胆。 老夫人也没料到她会这般接话,被噎得一怔,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 过了片刻,才勉强收起那份不自然,重新堆起和善的模样,“宁儿怎好怪祖母老眼昏花?还不是你父母去得早,这么多年了,我都快记不清他们的模样。” “可不是嘛。” 二夫人江氏适时开口,顺着老夫人的话头接了茬,落井下石道,“我们都清楚大哥大嫂去得早,也晓得宁儿你心里的苦,可这事儿哪能怪得了谁?你更不该把气撒在祖母头上才是。” 楼序宁听得这话,险些气笑,她的话哪个字哪一句有在迁怒老夫人的意思? 这些年,二房添油加醋,颠倒黑白的伎俩倒是半点没变。 对于江氏,楼序宁没必要给好脸色,当即反驳,“我并没有牵怪祖母的意思,不知是二伯母是想多了,还是——” 她顿了顿,目光如利刃刺向江氏,“在二伯母心中,我就是这副蛮不讲理的样子?” 江氏没想到这侄女半点情面都不留,被怼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她,只能重重冷哼一声,悻悻闭了嘴。 楼序宁懒得再陪这群人虚与委蛇,抬眼直视老夫人,开门见山:“祖母今日特意唤我来,不知有何要事?” 老夫人敛起脸上的笑意,语气也变得严肃起来:“你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该议亲嫁人了。” 她顿了顿,直接道:“我已经为你订下一门亲事,是昌平侯府的嫡次子,过几日侯府夫人会亲自登门来交换庚帖,你到时候好好表现,切莫出任何差错。” 楼序宁闻言,神色骤沉,冷声道:“我不嫁。” 全京城谁人不知,昌平侯府嫡次子是出了名好色之徒。 江氏见她不识好歹,当即抓住了机会,语气带着长辈般的训斥,“宁儿,你莫要意气用事!昌平侯府是何等门第?你若能嫁进去,于你的前程,于将军府,都是百利而无一害。” 她话锋一转,“再说,那昌平侯二公子的相貌,在京城世家子弟里也是拔尖的,你可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楼序宁看也没看她,揶揄道:“若是如此,那便让五妹妹嫁进去好了,还能飞上枝头成凤凰,于二房,于将军府,也是喜闻乐见的事情。” “你!”江氏气急败坏,生怕老夫人听完她的话转性,真让她宝贝女儿嫁给那昌平侯二公子。 “你妹妹性子柔弱,她怎能驾驭得了那样秉性的男子!” “什么秉性?”楼序宁反问道,眼底划过一抹讥诮。 江氏一时冲动,差点把到嘴边的话吐了出来,还好她反应极快,把话咽了下去,这才没被楼序宁绕进去。 楼序宁见她不语,替她答道:“看来二夫人心里清楚,那昌平侯府二公子荒淫无度,非五妹妹良配,既如此为何我就要嫁过去?” 不等楼序宁继续说,老夫人高喝打断他们,“够了!” 楼序宁这才侧头,注意到老夫人那张黑得吓人的老脸。 应该是气坏了。 她再没了方才的和蔼,此刻狠狠瞪着楼序宁,脸上褶皱都拧到成一团,语气是不容置喙的强硬:“我已应下昌平侯府的亲事,你不愿意也得嫁。” 楼序宁听到这话,心中对老夫人仅存的最后一丝孺慕之情,彻底烟消云散。 这就是她的好祖母,为了利益,甚至能将她的半辈子幸福随意当作筹码押上。 楼序宁起身,面对着她,乌黑的杏眸中没有一丝温度,犹如深不见底的寒潭,声音坚定有力。 “我说了,我不嫁。” “你!你!!” 老夫人被她死犟的性子气得血压飙升,太阳穴突突狂跳。 她指着楼序宁,厉声道:“将军府怎么出了你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你和你母亲一样,都是害人的灾星!若不是你母亲,我儿子也不会出事!” 老夫人终于道出了自己的心声。 楼序宁心里一直明白,她不待见母亲,也不待见她。 因着父亲母亲成婚时,她找人算过一卦,是大凶,奈何父亲执意要娶母亲过门,她无可奈何也就同意了。 母亲嫁进来后,一年也不见有孕,老夫人就想塞妾室入大房,但父亲没同意。 终于,母亲怀上了她,可生下来,发现她是个女儿,再到后来,父亲一直不纳妾,老夫人知道大房多半要绝后了。 所以,老夫人一直认为母亲和她是天上派下来的煞星。 见她装不下去了,楼序宁干脆撕破脸皮,讥讽道:“这婚事谁爱嫁谁嫁。” 说罢,她转身就要走,却听后面被气得颤抖的声音叫住了她,“慢着!” 楼序宁没理她,继续往外走。 老夫人见状,嗤笑一声道:“你当换个人嫁,这事就能了了?” “人家昌平侯二公子点名要你嫁进去,若是嫁过去的并非是你,你觉得昌平侯府会乐意?” “你在朝廷为官,比我更知昌平侯对这二儿子的重视。” 楼序宁听到这,驻足在原地。 她确实没虑及这层。 昌平侯府二公子是昌平侯与爱妻所生,比起与家族联姻亡妻所生的嫡长子,他更疼爱这个次子。 官场上,昌平侯归属太子党派,他心性睚眦必报,谁若触怒了他,最终都落不得好下场。 见楼序宁停下脚步,显然是把自己话听在耳中,继续道:“若你无缘无故退亲,你以为你的官途还能顺畅?” 楼序宁听得出她言语中的威胁。 但她周旋水深火热的朝中,一直秉持中立态度,不想因此与太子一派为敌。 她若想退亲,必须找个合适的由头。 老夫人见她沉默,只当她是松口愿意嫁了,便压下心头火气,高扬着下巴,端起长辈的架子道:“你若愿嫁过去,将军府给你备的嫁妆定不会难堪。” 正当楼序宁苦思冥想如何退婚的时候,余光瞥见迎面而来的下人。 那人神色慌张,跑得踉踉跄跄,最后“噗通”一声扑倒在她面前,气喘吁吁,口不择言,“大姑娘….外头…外头…” “慌什么!好好说!外头怎么了?!”老夫人的话被打断,脸色顿时沉了下来,语气满是不悦。 楼序宁的思绪也被打乱,听着下人吞吞吐吐的模样,才想起庆阳帝对她的话。 莫不是赏赐来了? 那人顺了顺气,一口气说道出了外头的情况,“宫里来人了,说是要大姑娘即刻去领旨!” 老夫人被人扶着走在最前面,楼序宁紧跟其后,后面还跟着本没什么事,却跟上来看热闹的二房三房。 一行人火急火燎,从慈安堂一直赶到前院。 楼序宁见着来宣读圣旨的居然是张公公,眉心不由得蹙起。 是什么赏赐竟让他来宣读? “楼氏楼序宁听旨!”张公公扯着嗓子高喊道。 点的是楼序宁的名字,但在场的人全部跪拜在地。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 “朕闻护国大将军楼氏之长女,端庄秀丽,品性高洁,才华出众,实乃巾帼之英……今特赐婚于齐王为正妃,命钦天监择良辰吉日,行大婚之礼,钦此!” 楼序宁怔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 她和谁?! 其他人也皆是愕然。 特别是为首的老夫人,听闻旨意的刹那,她脸色几经变幻,眼底翻涌着难掩的复杂。 昌平侯府的亲事是她应下的,如今闹这么一出,怕是要她亲自登门,拉下老脸去拒婚。 楼序宁果真是她将军府的煞星! 张公公见楼序宁还杵在原地不动,出声催促,“楼大人,这可是喜事,赶紧起来接旨吧。” 楼序宁这回过神,连忙起身,双手恭恭敬敬接过那明黄色的圣旨。 直到宫里来的人离开,侯府的大门重新合上,众人才站起身。 楼序宁握着圣旨的指节不自觉收紧,指腹下的绫缎冰凉硌人。 她深呼一口气,转过身对着脸色青白交加的老夫人道:“劳烦祖母,亲自去昌平侯府一趟,说清这桩婚事作罢的缘由。” 她顿了顿,道:“比起得罪昌平侯府,祖母应当更不愿抗旨吧?” 老夫人没说话,死瞪了她一眼,转身甩袖而去。 江氏看得眼热,妒意几乎要从眼底溢出,临走前故意丢下一句阴阳怪气的嘲讽:“真是好福气,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始终沉默的三夫人李氏,突然走到楼序宁面前,面带谄媚笑意,语气透着刻意讨好,“大姑娘飞黄腾达,可别忘了咱们将军府呀。” 楼序宁斜睨她一眼,没回话,李氏见热脸贴冷屁股也没恼,默默退了下去。 偌大的前院顷刻间只剩下楼序宁一人。 她冷静下来,生出去宫里找皇上收回旨意的想法。 她不可能和谢炤成婚。 他们本就是宿敌的关系,她要真嫁进了齐王府,落到谢炤的手上,保不齐那狗贼会怎么折磨她。 所以,这婚她必须退。 楼序宁也不多做停留,大步从府门侧门而出,刚等来进宫的马车,就听到身侧不远处有人唤她。 “楼大人,且慢!!” 楼序宁定睛看去,来人是刑部的小官。 她收回踏上马车的脚步,退下来,等到那人来到她面前时,她看清了小官面上的焦急不安,于是问道:“怎么了?” 小官大口喘着气,回她:“出…出事了!盐铁案抓来的敌国探子突然在牢中暴毙了!” 第3章 第 3 章 楼序宁赶到狱中的时候,只见到一具尸体横陈于地,毫无生气。 她眸光冷下来,余光扫到一旁瑟缩在角落被特派看押嫌嫌犯的狱卒,随即大步上前在尸身旁边蹲下查看。 狱卒被这目光一慑,忙撑着发颤的身子趋前委身求饶:“全是卑职之过!是卑职疏忽,才叫人有机可乘!卑职家中尚有老幼待养,求大人网开一面!” “网开一面?”说话的人是左佥都御史齐正明,楼序宁的左膀右臂。 他怼了一眼跪在地上贪生怕死的小官,眉峰含怒,冷嘲道:“这人事关两国战事,圣上若怪罪,岂会因你一句‘网开一面’就作罢?” “况且此事是你们失职,到头来面见圣上,最先受罚的是楼大人!你倒好意思在这哭惨卖可怜?” 狱卒被吓得天色惨白,双腿发软,一屁股摔坐在地上,眼神绝望,嘴巴里呢喃不止。 此时的楼序宁隔绝了外界声响,满眼皆是尸体的死状。 面色青灰,双目圆睁,眼白上翻,嘴唇乌紫,嘴角处…… 楼序宁的视线定格在嘴角处留下的残渣,她掏出手帕小心翼翼蘸了一点,随即凑近鼻尖轻嗅。 蓦地,楼序宁眉心拧紧,瞳孔猛地收缩,只剩惊愕。 当年父亲兵败,正是因手下通敌泄了军情,那名被抓的细作连夜毒发,死得不明不白。 而眼下这残渣的气味,竟与当年仵作从细作牙缝里刮出的毒物别无二致。 盐铁走私案的主谋究竟是谁?父亲当年的兵败,是否也是此人一手设计? 楼序宁随即起身,对齐正明沉声道:“连之,此刻不是追究对错的时候,这探子是毒发身亡,大概率是被人灭口。 “我需即刻入宫,向圣上禀明此事,你速去审问,此前有谁接触过他,或是谁先发现他异常。” 说着,她瞧了一眼吓瘫在地,瑟瑟发抖的狱卒,“带着这人去问。” “是。”齐正明素来对楼序宁唯命是从,虽仍恼这狱卒,还是不情不愿地拽起他,退了下去。 楼序宁快马加鞭赶至宫中,不敢耽搁半分。 向张公公禀明来意后,她在内殿外稍候片刻,便被传了进去。 庆阳帝已然批完了奏折,于座上提笔作画。 楼序宁躬身向前,礼毕始终未闻免礼的谕令。 四周静默,窗棂前飘来的古木檀香能有安神的效果,此刻却压不下楼序宁心悬刀刃的紧绷,她未敢抬头直视龙颜,却能清晰感受到头顶那如巨石般压下的威压。 庆阳帝动怒了。 楼序宁的头垂得更低,抱拳的手渐渐被冷汗浸湿。 探子刚死,消息便即刻传入了宫中,可想庆阳帝自始至终未全然信任她,亦没将整件盐铁走私案全全交于她手,她的身边无处不是圣上身边的人。 伴君如伴虎。 “啪!” 庆阳帝将手中的毛笔重重摔在案桌上,直起身双目深沉无波,直直地望着眼前的楼序宁,“楼御史,今晨朝上朕才对你重赏,不到半日,你便因失职,让探子不明不白死于狱中。” “你说,是不是朕的赏赐太重,让你觉得高枕无忧了?” 楼序宁心头一凛,“扑通”一声熟练地跪叩在地,颤声道:“是微臣无能!致使敌国细作侥幸赴死,请陛下恕罪!”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凌乱仓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殿内剑拔弩张的气氛。 来人快步走到楼序宁身侧,急声叩拜:“参见皇上,臣有急事启奏!” 楼序宁斜睨一眼,神色微怔。 这人有些眼熟,她总觉着自己在哪见过...... 她收回视线,只听前方小碎步接近,片刻后张公公站在了那人面前,示意那人起身说事,而自己依旧被晾在一旁,等待发落。 那人附在张公公耳边,声音压得极低,楼序宁竖耳细听,却一个字也未听清,但她知道,能在短时间内越过重重防卫,近身禀事,必然是件大事。 来人禀告完后,又匆匆退了出去。 在张公公将事情原委道明的期间,楼序宁发觉头顶的气压愈发沉滞。 到底发生了什么? 等了许久,她才听见庆阳帝唤自己的名字,“楼爱卿,起身吧。” 她收回思绪,撑着跪得发麻的双腿,缓缓站起,屏息凝神,静待圣谕。 庆阳帝抬眼扫了她一下,提笔落回纸上,墨痕缓缓晕开,他沉声道:“方才有人来报,昌平侯在玉笙楼遇刺,危在旦夕。楼爱卿以为,此事是谁主使?” 楼序宁闻言,神情一滞。 昌平侯遇刺?! 她这才回忆起从前在哪见过那前来禀事的男子,在昌平侯府举办的宴席上。 那人应是昌平侯的下属。 可,谁这么大胆敢在玉笙楼行刺?且昌平侯是太子心腹臂膀,这不明摆着要与太子一派作公然为敌? 楼序宁明眸微黯,答道:“臣,不知。” 末了,她又补充道:“臣以为,昌平侯身为朝廷命官,无论行刺者是谁、背后何人主使,此举不仅是置朝廷法度于不顾,更视皇权颜面于无物。” 话落,她抬眸,语气质地铿锵,“臣愿为皇上,殚精竭虑,将真凶捉拿归案!” “很好,”庆阳帝终于舒眉展眼,当即拍板,“朕命你十日之内查清是何人所为,届时,便不再追究你今日之过。” 楼序宁出到外面,见到明媚的阳光,呼吸到新鲜的空气,紧绷的那根弦也松了下来。 这时,她才恍然想起那道赐婚圣旨。 楼序宁:“…” 她最近是走了什么霉运,各种烦心事接踵而至。 罢了,圣上刚息怒,还赐自己将功补过的机会,此刻并非置喙此事的时机。 皇子成婚本就是国家大事,断不可能草率,等眼下的案子解决,再寻个合适时候求圣上收回赐婚旨意也不迟。 玉笙楼坐落在京城最繁华的路口,是京中数一数二的歌舞酒楼,其中头牌歌舞伎皆是中原绝色,引得不少功勋权贵子弟争相掷金,只为博美人一笑。 自然,这地方也是朝廷官员私下会面商谈的绝佳去处。 楼序宁不喜也从未踏足这种酒楼,不过初入时,还被眼前景象震撼。 舞伎水袖翻飞,丝竹管弦声此起彼伏,朱红立柱,青绿斗拱,鎏金灯交相辉映,映在飘扬帷幔之上。 一切都很正常的进行,完全看不出不久前有人在此遭刺杀,看来酒楼的保密工作做得极好。 这种酒楼素来只有男子踏足,楼序宁踏进此处后,不免吸引了些许人注意和好奇。 如此貌美的女郎为何来此? 不用想也知道,定是自家郎君彻夜不归,来抓奸了! 楼序宁无视他们目光,径直走向通往高楼的楼梯。 楼上均为天字号厢房,是贵客重地,无约不可入内,她刚到楼梯口就被一身材婀娜的女子拦下。 女子眼珠子一转,上下打量她一番,捏着兰花指,扬着柔绵的嗓音道:“小女郎独自来这风月地做甚?若是寻人,我劝你还是早些回去吧,这儿可不欢迎闹事的。” 楼序宁懒得与她多废话,出示令牌,“都察院办案。” 女子目光落在令牌上,眼底划过一抹意外,她看了看楼序宁的样子,又瞧了眼令牌,像是不敢相信这都察院的御史竟是女人。 最终,她收起随意的态度,毕恭毕敬道:“奴家名为皖儿。大人,请随我来。” 边走,皖儿边好提醒,“阶梯刚让人扫洗过,大人当心点走。” 可楼序宁跟在她身后,步履匆匆,满心都扑在查案上,哪能听得进去。 结果,就在上三楼时,她没留意阶梯上残留的大片水渍。 木头被打磨过浇了层腊,十分光滑,她这一脚下去,毫无例外脚底打滑,身子重心不稳朝后倾去。 楼序宁心中一惊,反应过来时,已然来不及抓住身侧的扶手,她背脊一凉,索性也就闭上眼,任凭自己往后摔去。 可迎接她的不是冰凉的木头,而是一堵柔软温热的胸膛,接住她的人身上还有淡淡的清香,让楼序宁惊慌失措的心顿时安定下来。 她见状,立马稳住身子离开那人的怀抱,转过身,神色歉意,刚想要出言感谢,便听见对方轻笑一声,一道及其好听的嗓音从头顶传来。 “好些日子不见楼大人,怎么?大邺鼎鼎有名第一女状元,连路都不会走了?” 楼序宁闻言,眉心倏地一跳。 这熟悉又欠揍的语气,楼序宁怎能认不出来?! 她将到嘴边的感谢咽了回去,脸上歉意也一同飞快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冷冰冰,让人看了便觉着不好相处的脸。 楼序宁抬起沉下光的杏眸,对上来人的视线。 男人剑眉星眸俊朗不凡,身着金丝蟒纹黑袍,宽肩窄腰气质绝佳,他那双丹凤眼眼尾微微上挑,似笑非笑,嘴角处噙着一抹戏谑。 “王爷真不愧为我大邺最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第一人,到底是玩物丧志,连早朝都不上了。”楼序宁不急不躁,反讽道。 “过誉过誉,毕竟本王的父皇乃当今圣上,还有两个足智多谋、优秀过人的兄长,国之重事自然不需我多费心。” 谢炤双手抱在胸前,话里话外洋洋得意。 楼序宁听得牙根发痒,恨不得当场挥拳直冲对方脸庞。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不要脸之徒! 楼序宁岂会甘拜下风,继而怼之,“如此说来,大邺子民真该庆幸这万里山河疆土没有落在你这种纨绔手中,否则才真是悲哀。” 她直呼其名谢炤,言语间毫不客气。 可谢炤未因这冒犯动怒,煞有介事地点头,“楼大人说得极是,这确是我大邺之幸。” 此时阶上阶下,一人立于上,脸色沉如墨染,一人慵懒凭栏,微微扬颌,眸底带着几分饶有兴致的笑意,静望着眼前气鼓鼓的女子。 两人唇枪舌剑,互不相让,四目交锋间,似有无形刀光剑影。 “楼大人,正事要紧。” 这时,皖儿柔美的声音传来,浇灭了两人之间凝重紧绷的气氛。 楼序宁不再与他较劲,冷哼一声转身继续上楼。 她走着走着,总觉着谢炤在后面跟着,于是上到三楼平面时,她顿住步子,侧身看向后头。 果不其然,谢炤一直跟在后面。 “王爷,这是公务,不便有外人掺和。”楼序宁眉心染上不悦。 “本王没跟着你。”谢炤也停了下来,回她。 楼序宁扯了扯嘴角,摆出一副“你看我信你吗?”的样子。 谢炤知道她不信,解释道:“本王昨夜宿在上头,东西落下了,这才回来取。” 楼序宁没说话,定定瞧着他,试图从他表情中看出说谎的破绽。 但,并没有。 对方神色淡淡,眼中一片坦然。 谢炤见她不语,一直盯着自己看,剑眉挑了挑,笑意盈盈打趣道:“楼大人可别这么看着我。” 顿了顿,一句厚颜无耻,十分自恋的言语从他口中而出,“不然本王会以为楼大人对我爱慕已久的。” 话一出,楼序宁当即黑下脸,心头怒火烧得更旺,窜得更高,但她还有要事在身,不便与这人胡搅蛮缠。 她阖眼又睁开,平复好情绪后,狠狠瞪了谢炤一眼,骂了一句,“登徒子。” 头也不回,转身离去他 第4章 第 4 章 推开昌平侯遇刺厢房的门,屋里浓郁的血腥味扑鼻而来,楼序宁微微蹙眉,忍不住抬起纤细的手指,以指背轻掩鼻端。 楼序宁随皖儿入内,便听她低声道:“侯爷遇刺后,奴家并未让人进入这厢房,一切都是事故后的模样。” 屋内一片狼藉,木椅横七竖八躺在地上,装饰用的花瓶摔在碎裂满地,一脚踩去发出刺耳声响,最扎眼的是靠墙的几排书架,木纹间嵌着数道清晰的刀痕,更有其中一排书架被一刀劈裂。 显然,在他们来之前,这里曾有一场激烈的打斗。 行至内间,拔步床上,一大滩血迹撞入眼帘,应是昌平侯留下的。 楼序宁望着那鲜红的血迹心底隐隐发怵。 伤得如此之重,昌平侯怕是凶多吉少了。 楼序宁退几步到内房门外,本想打发走带路的皖儿,却猝然瞥见谢炤也在。 说好的只是回来拾落下的东西呢?怎又死皮赖脸跟来? 楼序宁心底掠过一丝不悦,对他视若无睹,只朝着皖儿道:“你先下去吧,有事我再唤你。” 话落,楼序宁见皖儿并未立刻退下,反而微垂下那双柔情似水的桃花眼,偷偷瞟了一眼谢炤。 这一眼在楼序宁看来那叫一个情真意切,含情脉脉,这下,她对谢炤的观感更差了。 果然是个招蜂引蝶的浪荡子,嫁给这种人和嫁给那昌平侯府的二公子有何区别?! “这里没你的事了。” 直到谢炤开口,皖儿才朝着二人浅浅一笑,欠身退了出去。 皖儿走后,屋内只剩下他们俩人,楼序宁拉下脸,用不客气的语气逐客,“王爷若没什么事,也早些离开吧。” 然而谢炤像是没听见她的话般,抄起把躺在地上的椅子,一屁股坐下,将胳膊搭在一旁的圆桌上,手掌撑着下巴。 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好似在说“我不走,你能将我如何?” 楼序宁见状,没选择与他多废口舌,只将这谢炤当作了空气,开始查看厢房内留下的蛛丝马迹。 她环过四周,在窗边处驻足,抬手轻拭过窗槛处落下的灰,捏在指腹细看。 是黄土,但这玉笙楼在东城区,东城区并没有黄土,只有西城区才有,许是凶手留下来的,他住在西城,或是去过西城。 楼序宁一把推开窗户,俯首望去。 最近的房檐,距离不过四五米,若是练功习武之人,应当能轻而易举越过去。 可房檐这条路尽头有堵高墙,若不想被人发现,必须从高墙越过去。 楼序宁凝视着那堵高墙,她虽自小随父亲习武,但技艺不精,反倒在文上有所成,所以此刻,她心里拿不准凶手是否能越过去。 “可以翻过去。” 突然间,有人解答了她的困惑,楼序宁收回心绪,侧头看向旁边的人,谢炤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身边。 此刻,谢炤垂眸,也在看她,“若那人轻功了得,借力就可以越过去。” 不知为何,楼序宁下意识信了谢炤这番话,脑子一抽反问他,“对王爷来说呢?” 谢炤没想她会这么一问,愣了片刻,自信昂首挺胸,“对本王来说,自然是轻而易举。” 楼序宁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她虽从未听闻谢炤的功夫如何,却清楚知道,此人才疏学浅,冥顽不灵。 窗户已无线索可寻,楼序宁也不在此停留,继而向里走,谢炤倒也自觉,默不作声地紧跟在她身后。 来到被砍得面目全非的书架,楼序宁矮身去探木头上的刀痕,像是每一刀都下了死手。 这般深仇大恨,让楼序宁不禁去想昌平侯是否得罪了什么人。 不过…… 楼序宁抬手摸过其中一道最深的刀痕。 这刀留下的痕迹,她总觉着有些奇怪,但又说不上哪不对劲。 她没有思路,再度抬眼打量谢炤,却见他眉头紧锁,脸色沉得异常,像是瞧出了什么不对劲。 楼序宁当即收了打量的目光,声音冷硬如冰,不带半分犹疑地逼问:“王爷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他没有立刻回她,默了须臾,才缓缓开口道:“此刀出宫中,是前些日子特制的一批刀刃,妙就妙在这刀口。” 说着,谢炤指向一处,“你看这里,比其他地方要深些,这一刀若径直朝头劈去,能直接刺穿面部最脆弱的地方,人的双眼。”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这批刀刃造出来后,只许亲王近卫和宫中禁军佩戴。” 闻言,楼序宁神色骤然绷紧。 既是宫中之人,会是谁? 远在衢州的瑞王?可他即便与太子势同水火,又怎能隔着千里之遥,在戒备森严的京城谋害朝廷命官? 剩下的,便只有那能随意调动禁军,不动声色除人的圣上了。 可昌平侯虽是太子党羽,素来伪装得极好,在朝上一直是安分守己的模样,怎会惹得圣上猜忌?他到底为太子做了什么出格的事? 圣上若要除掉他,为何又要大费周章,允她将功补过的机会接手这桩案子? 是信任,还是……试探? 楼序宁一时理不清其中关窍,线索太过纷乱,她需得些时间,将这七零八落的头绪一一捋顺。 厢房再无多余的线索,楼序宁命皖儿将相关人员都分布在不同房间中,以防串供。 她一间间房子去审,前几间都没有太大的线索,问来问去也就只说,他们见过平昌侯,且只见着他一人前来,点了舞妓作陪,别的再无其他。 终于轮到了那传闻中陪侍昌平侯的舞妓。 楼序宁坐于塌上,看着眼前用帕子捂着嘴,身形有些微颤,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子。 女子舞服料子极省,仅蔽要害,锁骨之下隆起处袒露大片,她生得一副柔婉模样,是弱柳扶风的体态,恰与昌平侯那位泼辣的正妻郭氏截然相反,确实不叫哪个男人看了心生怜惜,疼爱有加。 可外头明明传昌平侯与现妻琴瑟和鸣,两情相悦,他怎会独自来这歌舞酒楼寻欢,还点了舞妓作陪? 楼序宁想不明白,只依着好友的经验,悟出了一条道理。 许是婚后琐事的磋磨,将两人的情意慢慢磨平了。 待女子情绪平缓下来,楼序宁才微启朱唇,开口道:“是你作陪的昌平侯?” 女子啜泣道:“是…是奴家。” “陪了多久?” “三舞曲罢侯爷便叫我离开了。” “那你离开了吗?” “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女子听到楼序宁末尾那句话,神色一怔,随后哽咽得更厉害了,紧接着竟有大串泪珠跟不要钱似的自眼眶而出,啪嗒啪嗒落在地上,“大人这是…这是怀疑奴家是杀害侯爷的凶手吗?” “奴家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青楼舞妓,何来的本事,又怎敢谋杀皇亲国戚。” 楼序宁实在是头疼,这只是她基本的问话罢了,怎会吓成这样。 在楼序宁看不见的地方,那女子趁机觑了觑一旁默不作声的谢炤。 她见过谢炤,也心知肚明此人的身份,听过齐王响当当的名号,只是她身份卑微,从没有过接近他的机会。 如今,那遥不可及的人儿就在他眼前,她心底暗忖,觉着自己再装得柔弱些,或许能引谢炤的怜惜,运气好些,说不定便能脱离这倚门卖笑之地,入王府做个妾室。 这般念头越转,她越觉笃定,只当此刻是脱离奴籍,一跃成为人上人的良机。她们伺候那些男人这些年,图的不就是钱财地位,再也不叫人轻贱吗? 可惜,事与愿违。 谢炤抿完茶,搁下茶盏时,恰瞥见女子挤眉弄眼的小动作。 他几不可察凝了凝眉,如暮霭沉沉的眸中,泛着疏离的冷光。 就在这时,楼序宁忽然听到谢炤冰冷的声音,带着无形的威压,“若你不如实回答,本王不介意亲手将你从窗户扔出去。” 这话落地,女子瞬间僵在原地,连带着楼序宁都有些发愣。 不是说谢炤最爱流连酒楼,寻美人作陪吗?今日怎会对这楚楚可怜的美人口出狠话,还这般狠戾 这三楼虽然不高,但仍个娇弱的女子下去,不死也得半残。 楼序宁很快回过神,接收到谢炤示意她继续问话的眼神。 她便再次开口问道:“我再问一次,你当时离开了吗?” 女子哪还敢投机取巧,避重就轻,她颤颤巍巍地答道:“离…离开了……” 楼序宁见她眼神闪躲,似有什么事情不敢透露,追问道:“你离开的时,是不是看到了可疑人?” 女子话到嘴边,欲言又止,直到谢炤从楼序宁身侧投来森森目光,才忙不迭求饶:“奴家…奴家…” 她紧抿的唇瓣颤了颤,终是一鼓作气,“奴家不是不说,而是不敢说!” “奴家离开后,察觉有首饰落在屋里,折回去取时,却在门外听到了侯爷与一人的对话,他们言语缜密,奴家粗鄙也不懂官场文人的门道,不过我听侯爷的言语,似乎对那人十分恭敬,想来是位身份极高的人。” 女子的话再度指向了庆阳帝,这让楼序宁彻底迷失了方向。 难不成昌平侯真是圣上派人刺杀?那么这一场密谋又是哪出大戏? 送走了所有问话的人,楼序宁和谢炤两人被引着出了酒楼。 远处落日熔金,余晖漫过青瓷瓦当金光跳动。傍晚炎意散去,街上吹来徐徐清风,扰得楼序宁心乱。 这是她为官这么久来,遇上的最棘手的案子。 “楼大人是怀疑父皇?” 谢炤随她出来,立在身侧,半张脸隐在光影交错处,神情晦暗不明,辨不清喜怒。 “王爷可别给臣扣这掉脑袋的帽子。”楼序宁强压下心中的疑惑,掩去眸中的情绪。 “既如此,那便说些别的。”谢炤见她不愿多言,转了话锋,“父皇赐你我二人的婚旨,楼大人该是收到了。” 提及此事楼序宁就来气,这谢炤竟还敢当着她的面提及,简直火上浇油,楼序宁方才对谢炤生出的那点好感,瞬间被心中燃起的团火浇灭。 她直言道:“王爷放心,你我并非两情相悦,我亦不会死皮赖脸攀上您,只待时机成熟,我便会求皇上收回圣旨。” 谢炤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浅弧,笑意却未达眼底,只淡淡道:“楼大人以为,这门婚事,你躲得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 第5章 第 5 章 夜色渐深,屋内漆黑一片。 楼序宁未眠,平躺在床榻上,睁着眼望着天花板游离,想着昨日谢炤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琢磨了一晚上,直到天边渐青,才忽觉起了困意,小憩片刻后,楼序宁起身由着丫头推着她洗漱装扮。 春雨将楼序宁长发盘起,最后以发冠固定,末了,她瞧着自家主子眼周泛青的黑眼圈,关切道:“小姐昨日没睡好吗?” 春雨是楼序宁母亲陪嫁过来的丫鬟,自小看着楼序宁长大,两人情谊深厚,楼序宁母亲去后,春雨也就成了她的贴身丫鬟。 楼序宁没打算瞒着,淡淡道:“想了些事。” “是圣上赐婚给小姐的事?”春雨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地试探。 楼序宁点点头,随即又摇头。 她所想的并不全是这事。 可春雨猜不透她这九曲回肠的心思,只当她是厌弃这桩婚事,于是叹声:“小姐,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这婚是圣上所赐,若是老爷在尚能周旋一二,只可惜……” 她说到这戛然而止,话头一转苦口婆心劝道:“小姐的身子是自己的,切莫因着这些事伤了神,老爷夫人在天有灵,定会护着您的。” 言罢,一面铜镜挡在楼序宁眼前,铜镜中映照出她的模样,鼻梁纤巧挺直,唇瓣不点而朱。 楼序宁的五官承自母亲,生得柔美,半点没遗传到父亲的英气,也正因这般模样,楼序宁幼时没少遭外人嘲笑。 他们说她柔弱娇气,全无威武将军之女的样子,既带不了兵也杀不了敌,是将军府的耻辱,纵使为将门嫡女,将来也只配做个贤妻良母。 这些话像根根刺扎在楼序宁心上,于是她在练功上卯足了劲,可无论如何努力,她的功夫依旧不见长进,仿佛她的外貌早已注定了她在这方面的无能。 她曾躲在父亲怀里抽泣,父亲却告诉她,报国立命并非需蛮力。 从那以后,楼序宁改了志向,起早贪黑埋首书卷。果然,她虽在武学上没有天赋,但在舞文弄墨上堪称百年一遇奇才。 可大邺从无女子入仕的先例,楼序宁只好借着比常人发育稍晚,扮男装下场科考。这条路上,她一路顺遂,直达殿试,女子之身却遭当场拆穿。 女扮男装应试,本是欺君重罪,然而殿堂之上,庆阳帝非但没有降罪,反而对她的文章赞叹不已,最后她竟成了大邺第一位女状元,自此她便有了大邺才女之称,再无人敢当面轻慢。 “小姐,别误了时辰。” 春雨的轻唤声落在耳畔,让楼序宁收起了飘飘然的思绪,她起身理了理衣袍,而后行出楼府,坐上了入宫的马车。 * 朝会未始,殿外朝臣三五成群,低声交谈着等候入朝的号令。 楼序宁独自立在一旁,望着远处发呆,她素来有这上朝前放空的习惯,如此她才能稍稍缓解稍后在金銮殿上需时刻紧绷的神经。 周围人声噪杂,楼序宁本无心细听,但总觉着有无数道目光黏在她身上,连带着那些议论声都清晰入耳。 “圣上怎会赐婚齐王与楼氏女?这楼氏女真能嫁入皇家,那楼家岂不是要翻身成为皇亲国戚?” “你们可别忘了,齐王素来与这楼氏女势不两立,厌恶至极,就算她楼序宁能顺利嫁入王府,还坐得稳齐王妃的位置?” “我觉着并非如此,你细想皇上为何要将脱离世家掌控,权力最大的孤臣赐婚于最贪玩享乐,不可能继承大统的齐王?” “你是说…这是皇上的权衡之计?!” 那人被同僚点醒,一时间没控制好声量,恰好被楼序宁听得个一清二楚。 她下意识回眸寻去,可说话的那群人影似察觉到她有所作为,慌忙收回目光,或转头与人攀谈其他话头,或垂眸整理朝服,装作无事发生。 楼序宁心中无波无澜,早已见怪不怪。 这群人热衷八卦她的行踪本就不是新鲜事,她也未曾少见常年徘徊在楼府外的各家探子,更何况那日前来宣赐婚圣旨的,还是圣上身边最得宠的张公公,这桩事本就瞒不住。 片刻后,钟鼓齐鸣,召文武百官入朝。 众人不再闲谈,回到自己位置上绷紧面色,井然有序步入大殿,行升朝大礼。 从始至终,楼序宁始终能感受到有人在看她以及……她余光扫过右上侧方立着一道笔挺身影,是着玄色华袍的谢炤。 他今个居然破天荒来上朝了,真是少见。 谢炤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侧眸顺着这道视线会看过来。 两人对视一瞬,楼序宁迅速收回目光,装作无事发生,却没发现在她转身后,谢炤唇角那抹极淡的笑意。 礼毕后,便立刻有人执笏板向前几步,走到正中央高声道:“皇上,臣有本奏!” 庆阳帝望向那人,抬手示意其奏来。 那人瞥了眼楼序宁,开口道:“楼御史疏于职守,竟让敌国细作无故殒命狱中,臣以为,楼御史看似失职疏漏,实则有意杀人灭口,此等行径,难逃通敌叛国之嫌!” 这道声音一出,楼序宁不作多想都知道是谁参她一本,她眼中平静如潭,朝出言的那人看去。 刑部侍郎李朗,此人于朝廷上对她出言不逊已不是一次两次,因着他认为女子不该抛头露面,更不该登堂入室,插足国事朝政。 庆阳帝一言未发,而是看向楼序宁,静待她的态度。 楼序宁心下了然,大步出列,毫不客气抬声反驳:“李侍郎无凭无据,切莫血口喷人。” 她话锋一转,眼神犀利看向那人,“探子死于狱中的消息未曾外漏,侍郎大人何以知晓?还是说,探子之死本就与您有关?” 刑部侍郎自然是不知内情,此番挺身弹劾楼序宁,全奉上头授意。他原以为牵扯通敌叛国,庆阳帝必会即刻当场问罪,没料圣上反倒给了楼序宁辩解的余地。 李朗恨得牙根发痒,却只能强作镇定,硬着头皮反驳:“楼御史这是心虚了吧!到头来急着将脏水往本官身上泼,妄图混淆视听!” 说罢,他握在笏板的力道更大些,正身向着庆阳帝垂首道:“兹事体大。臣,恳请圣上明察!” 楼序宁冷眼睨他,刚要开口,不远处传来一道含着几分轻蔑的笑,将她的话截在喉间。 谢炤清冷的嗓音在殿内响起,不高,却足以让所有人听清:“本王倒不知,你主理的青州常林府灭门案,悬了数月毫无头绪,竟还有余裕来插手都察院的事?” 他唇角勾着浅淡的笑意,眼底却一片冰寒,“看来,父皇亲派给你的青州案,在你眼里也算不上什么要紧事。” 那股无形的居高临下的压迫感让李朗神色一紧,背脊瞬间窜上森森凉意,他弹劾楼序宁前半点没料到齐王会突然为她出头。 谢炤一番话怼得李朗哑口无言,正自窘迫,又觉龙位之上那道晦暗不明的眸光沉沉落落在他头顶,他那还有心思继续揪着楼序宁错处不放? 于是忙不迭跪叩于地,声音慌乱,急急辩解,“皇上!臣绝无此意!只是那灭门案实在诡异,凶手行踪难觅,臣……臣着实难查啊!” 庆阳帝看着他,语气听不出喜怒,“若你查不了,这刑部侍郎的位置,便不必再占着了。” 李朗闻言脸色骤变,身子伏得更低,恳声道:“皇上!臣保证一月之内,必查清此案来龙去脉,将凶手缉拿归案!” 不过寥寥数语的交锋,殿中局势已然翻转,处在风口浪尖的人已从楼序宁已然置身事外,反倒是李朗,成了那进退维谷之人。 其他朝臣纷纷对齐王会出手帮楼序宁的场面感到十分诧异。 他不应该因着赐婚更加恼怒楼序宁吗?怎会替她出头? 此时沉默的楼序宁另有他想。 这谢炤又琢磨着什么法子要整自己? 下朝后,有人余光瞥见楼序宁自大殿正门而出,便故意地拔高音量,字字句句带着刺,“楼御史,若非这桩婚事,你今日岂能安然无恙?你真觉着你嫁入了皇家,便能平步青云、高枕无忧了?” 楼序宁停下脚步,循声而去,看到出言讥讽他的那人正是大殿之上落得个狗啃屎的李朗后,当即嗤声一笑,“李侍郎说笑了,我自入仕来何尝不是本着自己的本事平步青云?即便没有这桩婚约,你照样是我的手下败将。” “你!” 李朗最看不惯的就是她这副清高自傲的模样!不过一介女流,凭什么与他平起平坐?! 他被楼序宁气得脸一阵青一阵红,冷哼一声恼羞成怒甩袖而去。 “楼大人还是如此牙尖嘴利。” 楼序宁:“…” 刚送走一位瘟神,又来一位。 楼序宁掀起眼睑看去。 只见男人原本抱臂倚在墙边,姿态慵懒,见她看来,才直起身,缓步朝她走了过来。 楼序宁后退一步,与他隔开一定距离,态度疏离,“王爷,又有何事?” 谢炤将她的小动作收入眼底,鼻尖皱了皱,眉心隐隐染上不悦。 两人默然相对,片刻后,谢炤的声音突然打破沉寂:“楼大人,你就这么厌我?” “是。” 楼序宁答得没有半分迟疑,她抬眼,目光坦然迎上,字字掷地有声,“你身系皇子之尊,占尽天下最优渥的境遇,却从不闻民生疾苦,不理朝堂动荡,整日只知游手好闲,不学无术,沉湎骄奢淫逸,甚至——” “总以戏弄我为乐,你说我凭什么不厌恶你?!” 楼序宁终是没绷住连日挤压的重担,将心头攒聚的怒火一股脑全撒在了谢炤身上。 这劈头盖脸的诘问,让谢炤怔在原地,他慌神好一会,狭长的凤眸中才涌起复杂难辨的情绪,眸光也逐渐变得幽沉。 “本王在你心里,就是这样的人?” 楼序宁懒得再与他多言,只转身,径直走下了台阶,直到踏足平地,楼序宁才后知后觉自己的一时冲动。 她缓下步子,最终停在原地,回眸去眺望高台之上,这一看,他们隔着数米对视,楼序宁慌乱错开他的视线,也不知是不是心虚所致。 楼序宁定神再望,恰见张公公躬身碎步到谢炤身旁,两人说了些什么,谢炤便跟着他离去。 她看着空荡荡的高台,忽然忆起昨日朝堂上的情形 …… 楼序宁是真有些后悔方才脱口而出的那番话了。 庆阳帝一向对这谢炤心慈手软,应不会真罚三十大板吧。 敌国探子的死尚未调查清楚,楼序宁不再纠结谢炤心情好坏,正过身,一路行至宫门前。 宫门之外,齐正明早已在那等着她。 楼序宁加快脚下步子,来到马车前,直入主题,“下毒的可疑人抓到没?” 齐正明忙拱手行礼,回禀,“回大人,抓到了,但……” 楼序宁见他话到最后,神色愈发凝重,心中了然,问道:“那人不肯供出幕后主使?” 齐正明却摇摇头,声音压低,带着些恼意:“那人被灭口了,我们到的时候,就剩最后一口气,什么也没问出来。” 楼序宁闻言,脸色阴沉,周身的气压也跟着降至零点,自然垂落的手不禁攥得越来越紧,她沉默片刻,道:“送我去见老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 5 章 第6章 第 6 章 马车一路行驶过街道,碾压出深浅不一的轱辘痕,一处僻静府邸前缓缓停住。 门童寻声而来,透过猫眼辨清来人,忙不迭转身退至府中通报管事。 不多时,管事的自小门走出,来到楼序宁面前拱手行礼,“楼大人,主子已等候多时了。” 楼序宁闻言微怔。 老师怎知她会来? 她压下心头的诧异,没有多问,微微颔首示意管事带路。 府邸规制阔大,可见其主人在京中地位不凡,但这偌大的府邸并无寻常达官显贵的府邸那样彰显气派。 竹林掩映,清幽雅致,自入口处蜿蜒处一条通往内厅的幽径,整座府邸内谈得上昂贵的,也只有内厅入口处悬挂的那几幅名人字画。 楼序宁跟着管事的一路穿梭,在一间房舍外停步。 房舍窗门虚掩着,几缕似有若无的焚香雾气从窗缝溢出,袅袅散入空中。 楼序宁轻轻叩门,待里面的人有所回应,她才推门迈步而入。 桌案前的人捧着书,另只手背于身后,他年事已高,鬓发如霜,脸上不用近看便能瞧出岁月留下的褶皱,身形瘦骨嶙峋,脊背却依旧挺得笔直。 楼序宁的老师正是当朝首辅裴老,权倾朝野,是世人皆恭敬待之的存在。 他听身侧起了动静,方将手中的书卷合起置于案上,目光抬向来人。 楼序宁收敛往日的傲气,恭敬行礼,“徒儿见过老师。” 两人于朝中皆是重臣,近来要事频发,诸多不便,为不惹圣上猜疑,他们已数月未曾私下会面,裴老也久未好瞧瞧他这膝下最得意的门生了。 他静静端详着楼序宁,眼里既是欣慰,又有覆着淡淡感伤。 记忆里,眼前人还是个不及他膝盖高的小丫头,怎么仿佛只是一夜间,就已长大成人,出落得愈发亭亭玉立。 裴老绕过桌案,用那听着十分苍老的声音,对这楼序宁道:“坐下吧。” 待裴老先行入座,楼序宁为他漆上碗茶水后,自然而然坐在了往常最爱坐位置上。 裴老坐下后,端出轻抿,落下茶盏后,依旧未语,只用那满布皱纹的双眼静静瞧着楼序宁。 楼序宁被盯得心里发怵,纵使她身陷诡谲多变的朝廷多年,见过了形形色色的人,早已心智沉稳,羽翼丰满,可面对这位教养自己多年的老师,仍然打心底感觉到畏惧。 对方此刻的模样,让楼序宁不由得想起私塾时,她背错书,默错文的场景,那时老师也是用这么个眼神瞧着自己的,下一刻便罚她头顶水桶,立在门口直到将诗文一字不差地记下。 楼序宁实在承受不住这不怒自威的眼神,正欲开口,便听老师娓娓道来忆起了往事。 “你还记着你父亲携你来我门下拜师的那段日子吗?” 楼序宁当然记得。 彼时已是晚冬,大学飞扬,她随父亲顶着漫天风雪三顾茅庐,几番恳请皆被婉拒,最后还是她在雪地里跪了半日,才被老师纳入门下。 那天之后,她烧了一天一夜也不见好转,昏迷了整整三日才有了意识。 “当初我不肯收你,一来是自古从无女子入仕的先例,不合常情。” 裴老说到这,忽然顿住,抬首透过窗棂望着外头的白日青天,继续道,“二来,是这条路太长太苦,望不见尽头,我实在不愿你误入歧途,白白受苦。” “后来虽收你入门,却也没对你如对旁人般严苛,只想着教你多识些字,懂些女四书之外的天下道理,好叫你将来离了师门,能在这不公的世道里,少吃些亏。” 楼序宁猜不透老师为何突然忆起这些陈年旧事,却没开口相问,只是垂着眼,静静听着。 裴老收回视线,重新落到楼序宁脸上的目光变得柔和,“直到那日,你捧着张严肃的小脸走到我面前,郑重其事地告诉我,你要学真学问,要入庙堂,要为天下人立命。” “那刻起,我才真正将你视作我门下的弟子。” 楼序宁自然记得自己当年说过的话,而她,也确实做到了。 自入朝为官以来,她勘破了数不清的要案,将数十名贪赃枉法之徒抓拿下狱,那些曾受盘剥的百姓,也终得以不再遭罪。 “你的的确确是我见过最聪慧,也最有天资的学生。”言至此,裴老眸中流转着对晚辈出落有成对骄傲。 末了,他话锋陡然一转,忽然发问:“可你可知,为何敌国细作不明不白被人毒杀,皇上非但没有惟你是问,反而给了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楼序宁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愣神,暗暗沉思片刻,忽然明晰了对方话里深意。 这是在点她。 若连关押在严防死守天牢中的敌国探子,都能被人轻易毒杀,事后还能将动手之人灭口,更让圣上用另一桩案子轻轻遮掩,不许她再追查下去。 那么,能做到这一切的人,会是什么身份?答案已不言而喻。 “可……” 楼序宁仍是不敢置信,眉头微蹙:“这怎么可能?即便那人是太子,可一旦牵扯上通敌叛国的罪名,皇上怎会如此置之不顾,甚至刻意包庇?” 她越琢磨越觉不对,又见老师听完她的话后,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这才心头一震,惊觉自己想错了。 不是太子。 是瑞王。 “是瑞王?”她语中诧异,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在问对方,“这怎么可能……他不是早被派去衢州了吗?” 裴老也不再遮遮掩掩,开口替她解惑道:“如今朝中局势早已分作两派,一派依附太子,一派追随瑞王。太子资质平庸,难堪大统,瑞王一派自然野心勃勃,即便他远在衢州,京中那些忠心于他的麾下,也依旧对他言听计从。” “如此一来,他便是隔着千里,要在京中做些手脚,也并非难事。” 楼序宁眉心那抹褶皱更深了。 她虽不涉足皇室党派之争,却也早有耳闻。 皇帝共有五子,两子早年夭折,仅余三人。 太子谢淮为皇后高氏所出,却非长子,而长子乃是淑妃所生的瑞王谢绥。这瑞王在三位皇子中最为出挑,品性卓绝,反观最小的齐王谢炤,则终日无所事事,耽于享乐。 谢淮能居太子之位,全托靠着皇后母家势力,但朝中多有人认为,这太子之位只是碍于高氏一族势力过大,予其一个交代,到时朝野真正肃清,皇帝定会将皇位托付给才华出众的瑞王谢绥。 可谁也未曾料到,瑞王后来仅因一桩小事犯错,便被皇帝逐去衢州,还颁下了无诏不得入京的禁令。 楼序宁捕捉到这其中蛛丝马迹的关联,眸色微动,开口道:“如此说来,圣上是有意留着瑞王,是想以此制衡太子一派的势力?” 裴老听她一语道破,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不错。” “皇上的眼线遍布京城,怎会抓不住自己儿子的那些小把柄?只要瑞王没有真正威胁到他的江山社稷,他便不会轻易舍弃这个儿子。” 楼序宁难得听到老师的称赞,但心中却没半点愉悦。 若真如此,那她死去的父母,那些遭受迫害的无辜百姓,全都是他们谋权篡位的垫脚石吗? 裴老见她脸色沉重,深叹了声气,道:“我知你所想为何,可这世道几百年来亦是如此,大多位高权重之人视黎民性命如草芥,他们争权夺利又怎会顾及这轻易就能压着倒、不起眼的蝼蚁呢?” “我为官一辈子,散尽全部真才实学,也未能撼动这冰山一角。” 这一番话下来,楼序宁深知自己处境两难。 倘若她要查清父亲战死的真相,揭开那张张人面兽血的丑恶嘴脸,还天下百姓安稳盛世,那么,这趟权力倾轧的浑水,她便不可能全身而退。 楼序宁不能明确自己的方向,抬眸求助,“老师,我该入局吗?” 父母离世后,她一度悲痛,整日消沉,后来得知,是军营混入通敌叛国的细作,才导致军策泄露,将士惨败。 自那时起,她便坚信,是朝中有人蓄意为之,才让父母含冤而死。于是她发愤苦读,一心盼着早日入仕,为父母报仇雪恨。 直到半月后,一封来自边疆的信送到了她手中,那是父母临行前托人寄出的。 信中,他们反复叮嘱她要好好生活,务必远离党派纷争,更再三强调,他们此生最大的心愿,不过是看着她平安长大,安稳享乐,一世无虞。 所以她该违背父母的遗愿,涉足这条踏错一步就可能万劫不复的道路吗? 楼序宁心中尚未有定论,便听裴老沉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从你被赐婚齐王妃的那日起,就早已身在局中了。” “怎会?” 楼序宁些许迟疑,“那谢炤不是不可能传到皇位吗?” “非也。” 裴老浅啜一口淡茶润了润喉,方继续道:“我曾有幸授教三位皇子。在我看来,这三皇子齐王谢炤,无论才学还是品行,皆远胜其余二人。” “或许那至尊之位,最终落在他头上,亦未可知。” “徒儿不明白,”楼序宁未料老师对谢炤有如此高的评价,问道:“他素日那般放浪形骸,怎会是堪当继承大统之人?” 裴老斜睨了她一眼,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反倒问她:“你可知皇上为何赐婚于你和齐王?” 楼序宁答:“自是知晓。” 裴老:“据我所知,皇上提前知晓了你族中长辈为你定下的与昌平侯二公子的婚事,这才掐准时机,将赐婚圣旨送到府上。” 果然如此。 楼序宁杏眸黯淡,心中莫名生出一种道不明说不清的委屈与愤懑。 她身为权重朝臣,既不依附世家,亦未明辨立场,于庆阳帝而言,无疑是最难拿捏的一枚棋子。 况且她身为女子,早已过了婚嫁妙龄,族中长辈安排她与别家联姻是迟早的事,庆阳帝想来是觉得,与其让她嫁入世家,为世家所用,不如将她赐婚给自己那废物但听话的儿子,反倒更合心意。 裴老见她心知肚明,也不再罗嗦解释,“如此,你去求皇上收回圣旨,大概率也是南墙撞壁。” 楼序宁闻言垂首,落于膝头的手指悄然收紧,素色衣料被攥出几道深深的褶皱。 其实自那晚之后,她就已明了自己的处境,退婚亦是难如登天,但她和谢炤素来水火不容,与其被困在同个屋檐下争休不止,不如抓住这虚无缥缈的机会,搏得转机。 裴老见她这纠结的模样,终是无声叹了口气,“为师以为,你若左右不了婚事,不如就借此达成你心中所愿。” 楼序宁闻言一怔,迟疑片刻后不解道:“还请老师明教。” 裴老望着她,缓缓道:“你心系黎民,想要改变这世道不公。而这天下,唯一能助你一臂之力的,只有一人。” 听完他的话,楼序宁陷入沉默。 她知道老师口中那人说的是谢炤。 第7章 第 7 章 距昌平侯被刺已过去几日,楼序宁寻遍西城一无所获,那厢房看似凌乱,可除了能佐证身份的刀痕,再没凶手留下的痕迹。 玉笙楼众人更是一问三不知。 近些日子庆阳帝染了风寒,早朝皆由张公公代劳,可每回散朝,他总会命张公公引楼序宁去御书房,细细询问案情进展。 几番对谈间,楼序宁敏锐察觉庆阳帝对这案子的关切绝非作伪,先前猜测他自导自演的念头,也渐渐淡了。 后来楼序宁查到宫中一名禁卫在休沐时不慎丢了佩刀,正是前些月特制的那批刀刃。 这未免太过巧合。 昌平侯被刺的第六日,楼序宁收到手下传来的急信,说案发当晚玉笙楼附近有住户起夜时,隔窗瞥见一道鬼祟身影。 大邺夜里有宵禁,夜街守卫密布,寻常人绝不敢深夜出门,那人见状心生好奇,便多留了个心眼。 楼序宁接到书信后,半刻功夫也没耽搁,当即约见了这位潜在的目击者,地点选在一间不起眼的茶舍。 来人是个衣着素净,相貌普通的中年男子,言谈间才知他并非京城人,只不过是来京城谋生时遇着好心掌柜,才允他宿在铺子后房。 楼序宁听完男人那晚的所言所闻,眉心一凝,追问道:“没有耳朵?” 中年男人哪里接触过朝廷官员,更别说两人隔着咫尺,他拘谨地坐在位置上有些紧张,放在腿上的一双手不自觉地揉搓着指腹。 “是…铺子为防夜里有人偷窃,所以后院彻夜燃灯,我瞧得一清二楚,那人确实没有左耳。” 西城本就鱼龙混杂,与东城的富庶规整截然不同,满街都是流浪乞儿。 这线索对楼序宁来说有用,却远不足以锁定凶手。 楼序宁继续问他:“那你可记得清那人的长相?” 中年男人面露难色,“大人,我打小就记不清他人面容,只能凭着特征辨人…” “…” 楼序宁一时语塞,耐着性子又问:“那你还记得些什么?” 中年男人被问沉默了,他眉心蹙起,望着桌角陷入沉思。 蓦地,楼序宁见他猛地抬起头,双眼瞪亮,语气难掩激动,“那人好像走路有些奇怪 ,就像是…就像…” 男人太过激动,记得话卡壳,楼序宁适时接过他的话道:“跛脚?” “对!那人走路一会好一会低的,看着像是跛脚!” 没有左耳,跛脚,武功高超。 这三点足够缩小追查的范围。 末了,她从衣襟中摸出几锭银两,推到男人面前,“这是给你的辛苦费。” 男人一见那沉甸甸的银锭,眼都直了,手忙脚乱地往怀里揣,生怕对方反悔,毕竟他哪里见过那么多的钱财? 真是走了狗屎运,天下掉馅饼了! 楼序宁没别的想问,看到他收下银两后便叫人离开了。 待厢房内只剩她一人,她才抬眸朝空处轻唤:“尹山。” 话音刚落,一道黑影便从屏风后无声而出,停在她身侧。 那人面容冷硬,一手按在剑柄上,躬身行了一礼,声线利落:“大小姐。” 这是她父亲临走前,特意留在她身边的护卫。 “方才的话,你该都听见了。” 楼序宁指尖轻叩桌面,语气沉静,“即刻去西城区查一查有没有这个人。记住,切勿轻举妄动,第一时间回来报我。” 尹山颔首应了声“是”,身影一晃,转眼间消失在窗户旁。 楼序宁无事便乘马车回了府,一只脚刚踏入府门,她就被叫到了慈安堂。 她到了才知,再不久便是镇国公府老太爷的寿宴,镇国公府特地向楼府送来了请帖,邀请入宴。 按理来说,没了楼将军的楼府压根够不着镇国公府的门槛,偏因她是未来的齐王妃,这份寿宴的请帖才递到了楼府门前。 慈安堂内,有人喜上眉梢,有人脸色沉凝,各怀心思。 楼序宁则是坐在位置上,没有一丝惊喜,面色平静无波无澜。 但这可是镇国公府呀,京中勋贵中的勋贵,亦是皇亲国戚,多少人挤破头皮都够不着的主。 怎么放在她楼序宁的身上,就好像是普通再普通得不行的请帖。 “母亲,参宴前我是不是得添身新衣裳?” 楼丝微没她母亲江氏那般沉色,她高兴地在江氏身旁问东问西,脸上的迫不及待一览无余。 毕竟这可是镇国公府,届时不知会来多少世家名门,甚至皇亲国戚,听说太子也会莅临,而眼下太子妃之位空悬,多少勋贵家小姐虎视眈眈。 她即将及笄,婚嫁之事近在眼前,若是能在这次宴会上被哪家公子…不,最好是能被太子殿下看中,一朝封为太子妃,那她便再也不用一辈子屈居楼序宁之下,只做那楼府里不起眼的三姑娘了。 她楼丝微琴棋…除了书略逊于楼序宁,其余哪一点比不上她? 那楼序宁无父无母,性子既不温婉也不贤惠,凭什么能入齐王的眼,平白嫁入皇室? 江氏被女儿吵得头疼,脸色愈发沉郁。 她素来瞧不惯楼序宁这副自傲清高的模样,加上这段时日,因楼序宁被赐婚齐王,老夫人对她态度有所转变,连带着她都要忌惮几分。 江氏偏不愿承她这份情,不想这事传出去,落得个“一大家子全靠楼大姑娘风光”的话柄,更不愿女儿因这场宴席,平白欠下楼序宁什么人情。 她本就憋着一肚子火气,在撞见楼序宁这张云淡风轻的脸时,终是按捺不住,冷笑着开口,话里藏刀:“说到底,还是多亏了咱们大姑娘,不知道哪学来勾人的手段,能攀上齐王这高枝,才让我们两房跟着沾了光,得了这份旁人求都求不来的便宜。” 平日里素来不与江氏争执的三夫人,此刻却主动开口打断:“二嫂这是什么话?咱们家大姑娘能入齐王的眼,靠的是实打实的多才多艺。别忘了,序宁可是咱大邺开国以来,唯一的女状元郎。” 她一边说,一边不满地剜了江氏一眼,话听着像是在为楼序宁辩解,但她心底的算盘还是为了三房的利益,毕竟她丈夫眼看就要结束外派回京,女儿也早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这节骨眼上,正是要多结交人脉,四处打点的关键时候,哪容得江氏瞎搅和。 她女儿虽不及楼序宁有本事,可绝不能输给二房那没什么出息,成天只知道打扮自己的三姑娘楼丝微。 要是这江氏把楼序宁惹恼了,到时候将请帖一拒,她可上哪再寻这么好个寻得良婿的好机会。 江氏被噎得脸色铁青,活像吃了瘪。 从前这李氏哪敢跟她争半句,还得处处看她脸色行事,如今倒好,得了点好处就赶鸭子上架,巴巴的去巴结楼序宁。 这口气她哪咽得下,当即就要开口,把丢了的面子挣回来。 “行了!” 这时,老夫人拄着拐杖重重地敲了三下地板,一声厉喝止住了两人的争执。 “你们妯娌之间该相互扶持,而非在这儿吵吵闹闹!”她素来最厌弃儿媳们明争暗斗,此刻眉心的褶皱更深,脸色已然冷下。 她抬眼扫过楼序宁,最终落在李氏身上,端着长辈的威严吩咐:“李氏,这次便由你带家中晚辈去赴宴。” “母亲!” 江氏一听这话,哪能愿意?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带着几分不满的质问:“如今我是府里的长嫂,哪有让三弟妹出面的道理?这也太不合规矩了!” 她话一说完,李氏先一步接话,语扯着嗓子阴阳怪气道:“二嫂如今掌着家里的中馈,一大家子的琐事都要您操心,哪还分得神管这些抛头露面的小事?还是由弟妹我来代劳就好。” “你!” 江氏以往不知道这李氏竟如此牙尖嘴利,这短短时间内,竟三番两次被她堵得哑口无言,她气得横眉竖眼,心头的火气像被浇了油,烧得愈来愈旺。 “就这样定了!” 老夫人被两人吵得心烦意乱,抬手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不再搭理这两人的明枪暗斗。 话头一转,对着楼序宁沉声道:“你二伯三伯下月便要回京任职,二弟四弟也快秋闱了,你既成了准齐王妃,就该懂得一家俱荣俱损的道理,往后须多帮衬家里的长辈和手足才是。” 此刻被点名的楼序宁垂着眼,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浅影,心全全挂在昌平侯的案子上,自然就把老夫人的话当作了耳旁风,没有作声。 老夫人见她不答,只当是故意驳自己面子,一张严肃的脸垮了下来,张口就要呵斥。 但转念一想,眼前这位今时不同往日,已是陛下亲赐的齐王妃。她就算再气,一把年纪了也懂得轻重,于是到了嘴边的呵斥终究咽了回去。 她摆摆手,声音里带着些疲惫道:“行了,你们退下吧。” * 楼序宁回到自己的院子中,还未落座,便听到屋外焦急的脚步声。 屋门被轻轻推开又迅速合上,春雨脚步不停,走到楼序宁旁躬身一礼后,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函递上,“小姐,尹山送来的信。” 楼序宁闻言,接过信拆开细看。 片刻后,她将信纸对折,凑近案头灯火点燃。 她的眸光映着烛火跳动的光,亲眼见着明黄的纸页在火光中蜷曲、燃尽,直到只剩灰烬落在瓷碟里,才抬眸对春雨道:“去备辆马车,今日咱去西城住一晚上。” “小姐去西城作何?”春雨诧异道,“那西城本就乱得很,三教九流混杂…您这一去,若是遇到危险,我可怎么向将军和夫人交代。” “是要事。” 言罢,她视线重新落到那灰烬上。 春雨是懂眼色的,她瞧着自家主子看向的地方,自然明白了是朝中的事,也不再劝阻,欠身退下去备马车。 马车驶入西城,楼序宁就发现了东西两城的天差地别。 她没来过西城,纵使听闻过西城的传言,也没想到会和东城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街上随处可见的流浪乞儿,沿街乞讨要饭,街上的百姓灰头土脸,浑身上下衣着没见到几个完好的,全是破破烂烂、缝缝补补,不知穿了多少个年头。 更有光天化日下,喝得满脸通红的酒鬼,输光钱的赌徒,趔趄着从歌舞赌坊里出来,见路边有缩着的乞儿,竟上前一把揪住就是顿拳打脚踢。 路过的卫兵瞥了眼,脚步都没停一下,仿佛眼前这样的场景已是司空见惯,连多看一眼都嫌多余。 这里就像富庶之地阴暗面的一片枯地,所有光鲜照不进的人间百态,都在这片贫瘠里野蛮生长。 楼序宁眼底情绪翻涌,复杂难辨是怒是悲,她握着车里的手隐隐有些发抖,末了她终是放下帘子,后靠着车壁阖上眼,不知在琢磨些什么。 马车驶到一家客栈前停下,楼序宁脚刚沾地,一道瘦弱身影便从墙角冲了过来,直直扑到她脚边。 不等她俯身细看,脚侧便传来女人哀切的求助。 “大善人,求您行行好,赏点银子吧!我女儿染了风寒,烧了好几日都没好,再没钱抓药,她就…她就活不成了啊呜呜……” 女人说到后面,话语混着压抑的呜咽,听得那叫一个让人心疼。 楼序宁这才垂眸看去。 乞讨的女人衣衫褴褛,怀中抱着一个半大的女娃,只是那女娃脸色惨白,瘦骨嶙峋的小身子窝着女人的怀中,止不住的发抖。 确实是生病了。 “春雨,那些银子给她。”楼序宁吩咐一旁的春雨道。 春雨也看不下去两人的悲惨,赶紧掏出了碎银递去。 女人捧着掌心的碎银,先是愣了愣,似有些不敢置信,片刻后才回过神来,连忙将银子小心翼翼地塞进衣襟内侧,而后对着楼序宁不停磕头,又哭又感激。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大人是活菩萨,定能一生平安顺遂!” 楼序宁见对方此举,眉心不由得拧起,她半蹲下身伸出手去扶住对方,制止她继续磕头的动作。 “不用如此,快些带你孩子去看病吧,晚些落下病根就不好了。” 女人撑着瘦弱的身子站起,用胳膊抹擦着脸上的泪痕,又连道好几声谢才离去。 * 楼序宁刚踏入客栈,便有眼疾手快的小厮迎上来,那人见她衣着不算华丽,却都是上等的云锦料子,脸上顿时堆满殷切的笑。 “这位客官,要住什么房?” “一间上房。”楼序宁淡淡开口,没有多余的话。 她话音刚落,春雨就掏出银子递过去。 小厮收下银子,喜笑颜开,连忙招呼着她往楼上走。 这间客栈不大,上房总共就有四间,两间在顶楼,两间在三楼。 楼序宁嫌爬楼麻烦,便叫他安排在了三楼。 此时天色渐暗,暮色漫进走廊,楼序宁跟着小厮走到厢房门前,余光却瞥见隔壁窗纸透出烛火,她脚步一顿,随口问:“旁边那间住人了?” 小厮也不隐瞒,笑着回话:“住了位公子,今儿一早来的。” 他麻利地打开厢房铜锁,将钥匙递到楼序宁手里,又躬了躬身:“这就是您的房间了,客官要是有别的需求,尽管去前堂找我。” 楼序宁微微颔首,那小厮就离开了。 屋内布置简单得看不出上房的样子,桌椅漆面泛着旧痕,陈设也极朴素,但至少是干净的,这一点楼序宁已是心满意足。 时间流逝过得很快,转眼功夫就接近亥时。 春雨轻轻推门走进来,低声提醒:“小姐,再过两刻钟就到亥时了。” “知道了。”楼序宁点头,起身理了理衣摆,“你在这儿守着,我出去一趟。 说罢,她推开房门,悄声离开了客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第 7 章 第8章 第 8 章 西城宵禁的巡逻远不及东城严密,街上仍能撞见零零散散,浑身酒气的醉客,从歌舞酒楼里踉跄而出。 楼序宁刻意避开这些人,独自转入幽深小巷左拐右绕,最终在一间毫不起眼的作坊外停住脚步。 尹山在信中提到他寻到了凶手,且意外探得对方会在此处与幕后之人碰面。 本应由尹山来跟踪此人行迹最为妥当,但他家中母亲病倒急须回家看望,楼序宁这才亲自来西城追踪凶手行迹。 楼序宁借着墙角阴影的掩护,费力攀上作坊后院的矮墙,然后轻手轻脚地落在院内,迅速寻了处能窥见窗内动静的角落,蜷缩在枯黄的茅草堆后,彻底隐匿了身形。 不知等了多久,楼序宁眼皮渐沉,几乎要在茅草堆里睡去,窗纸上的倒影才终于有了动静。 她瞬间清醒过来,透过窗缝望向里屋。 可距离太远,屋内人恰好藏在她的视线死角,交谈声又细若蚊蚋,导致她什么也看不着,也什么都没听见。 楼序宁不再迟疑,从草堆后轻步走出,贴着墙根缓缓挪向窗侧,这下她隐约能听见里面的对话声。 “主子,事情都办妥了…” “……” “可…若是皇上那边有所察觉,主子您…” 说话的是两个男人,她仅能听清其中一人粗哑的嗓音,另一人的回应却始终模糊不清。但仅凭这几句,她已能断定昌平侯的事情并非是庆阳帝自导自演来试探她的计谋。 楼序宁听得入了神,浑然不觉自己离窗纸越来越近。 就在她的影子即将映在薄纸上的刹那,手腕突然被一股力道攥住,她这才惊觉自己险些暴露。 惊悸褪去的刹那,楼序宁猛地回过神,藏在袖中的暗器落进掌心,她旋身利落一转,下一秒,利刃已稳稳架在了扣住自己手腕之人的颈侧。 楼序宁借着屋内微弱的灯火,辨清了来人。 竟是几日不见的谢炤! 他怎会在这?! 谢炤半张脸隐没在阴影中,只剩下清晰可见的下颌线,他眉峰低垂,目光落在颈侧那柄短刃上。 刀刃磨得极利,在微弱的月光下时不时掠过冷冽的寒光。 他不急不缓地抬手,指尖抵住刃面稍稍用力,将短刃挪开些许,低沉的嗓音在夜色里响起:“楼大人在这谋杀当朝皇子怕是不妥吧。” 楼序宁眉心紧蹙,手腕一翻将刀刃收回,压着声音冷声质问:“你跟踪我?” “非也。” 谢炤向前迈了半步,俊朗的面容彻底脱离廊下阴影,他勾唇浅笑,抬手对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即隔着木墙,指尖无声点向屋内。 楼序宁心中了然,现下确实不是说话的好时候,便也不再咄咄逼问,转身贴回墙面,凝神细听屋内传来的对话。 屋内两人交谈太过谨慎,楼序宁不得已用指尖在窗纸角落轻捅开一个极小的圆洞,这才勉强听清里面的动静。 “太子那边,近来可有异动?” “回主子,属下派人连日盯着,倒没见太子有半点动作,这样安分反倒有些古怪。” 太子? 楼序宁心头一震,按捺不住疑惑,往前挪了些,透过窗窟窿去看里面的情形。 站在屏风前的男人单眼皮小眼睛,加上他没有右耳,面相更显凶戾。他的右腿上裹着圈雪白的绷带,绷带处渗出血浸在上面。 这人应就是那日刺杀昌平猴的凶手,他右腿的伤看起来很严重,也不知是不是与昌平侯缠斗所伤。 而真正的背后之人仍藏匿在屏风之后仍未露面,楼序宁只能从屏风上隐约瞧出那人的身形轮廓,应该是位青年男子。 “过些日的围猎务必要保证没有差池。” “属下明白,但属下还是担心……” 屋内的谈话断断续续,话里话外藏着遮掩之意。 就在这时,楼序宁看见屏风的人影动了,似有起身的迹象,她一颗心提起,身子往前探去,目光紧紧锁在那道轮廓上。 果然,屏风的人影缓缓变矮,平息凝神之际,楼序宁终于看清了背后之人的模样。 那人锦衣华服,眉眼间竟与谢炤有些许相似,却相对冷硬,不及谢炤的俊美,尤其那双眼睛里压不住的狠戾,让两人的气质判若云泥。 是瑞王谢绥! 瑞王早被皇上派往衢州历练,按日程算,离归京之日还有些时日,如今他竟敢无诏回京,这分明是视皇命如无物,胆大包天到了极致! 楼序宁怀疑谁,也没想过是瑞王让人去刺杀的昌平侯,她也没听闻过两人之间有过节。 她绞尽脑汁,只能想到一个原因,争权。 昌平侯是太子一派心腹,若是他出意外,相当于折断太子最有力的左臂。 即使如此,在皇城中刺杀王侯将相也是弊大于利,如此铤而走险,就不怕庆阳帝怪罪吗? 楼序宁的明眸被重重疑虑盖住,顿时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地步。 若她将此事原原本本禀报庆阳帝,便是真正踏入了这盘皇权棋局,往后再难抽身。 可若不禀明,瑞王一旦知晓是她撞破了秘密,以他敢在京中对昌平侯下死手的肆无忌惮,绝不会放过她这个无世家势力撑腰的孤臣。 “这件事,你不用管了,我会亲自跟父皇禀明。”就在她艰难抉择之时,谢炤突然开口了。 楼序宁:“这件事皇上并未托付于你,你如何去讲?” “我此番出现,便是受父皇之命,暗中协助你。”谢炤直截了当道明来意。 可楼序宁心中不明,庆阳帝为何此次会让谢炤前来协助? 难道…… “皇上是不是——” 楼序宁话未说完,突然被一道尖利的猫叫声打断。 原来在他们都未曾留意的角落,一只黑猫不知何时跳上了不远处的矮墙,纵身一跃跳上草垛惊跑了几只鬼祟躲藏的老鼠,黑猫见到猎物,发出一声尖锐的兴奋叫声。 楼序宁被这叫声惊得心神一乱,没注意到脚下躺着一根木枝,一脚踩上去,身子重心不稳,踉跄着往一旁倒去。 谢炤见状,眼疾手快伸手就要扶住她,但楼序宁似有意避开他的触碰,手忙脚乱之下抓住了一旁墙上垂落的挂绳。 她却不知这绳子恰好系着一串风铃,随着绳子被牵动,一阵清脆的声响在静谧的环境中炸开,瞬间吸引了屋内人的注意。 “谁在那!” 里屋的无耳男一听屋外有动静,面色骤然沉肃,忙停下言语,拔出腰间的佩剑,十分警惕地寻声快步而来。 不好! 楼序宁心里咯噔一下,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她就觉腰间一紧,伴随而来的是掌心的温热,下一刻,她这个身子突然悬空,竟是被谢炤打横抱了起来。 她收回思绪,想要挣扎着从他怀中脱离,而谢炤似乎早就料到她的动作,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地解释,“别乱动,我带你离开。” 于是,楼序宁只能僵着身子,安静地躺在谢炤怀中,任由他抱着。 谢炤快步冲到矮墙边,借力一跃,轻而易举翻墙而出,他身形矫健,毫不费力踩着屋檐快速穿行。 楼序宁从未有过也从没想过会和谢炤有如此近距离的接触。 男人胸膛宽厚硬朗,衣服上还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楼序宁脸颊轻贴着那片温热,能清晰听到对方沉稳有力的心跳声,连带着楼序宁的心跳都莫名加快,她脸上的红晕一直烧至耳后,脑子嗡嗡作响,也不知被他往何处带。 不知走了多久,直到确认身后再无追来的脚步声,谢炤才在一条僻静的后巷里,将她稳稳放落在地。 楼序宁的脚尖刚触到坚实的泥地,便猛地回过神后退几步,与他拉开了间距。 谢炤从未瞧见过她这副脸红耳赤的羞涩模样,忍不住噗嗤笑出声,起了逗弄的心思,故意调侃道:“楼大人平日里做事雷厉风行,比男子还厉害,没想到还会害羞。” 楼序宁本想道谢的话,被他这句话哽在嘴边,半字也没吐出来。她狠狠剜了谢炤一眼,懒得再搭话,转身就走。 楼序宁心中纳闷,为何每当她对谢炤有些好感,总能被他一句话败光。 谢炤见她真动了气,才后知后觉自己失了分寸,连忙快步追上去,亦步亦趋跟在她身侧,语气软了些。 “楼大人,本王方才是玩笑话。再说,方才好歹是我救了你,不道谢也就罢了,怎还真跟我置气?” 他话音刚落,巷口处不知从哪突然冒出个大腹便便,浑身发着酒味的醉客,他脚步虚浮,身子一摇一晃,似故意般朝着楼序宁这边径直撞过来。 谢炤眉心一蹙,几乎是本能地大步上前,一把将楼序宁拽进自己怀中护牢,同时干脆利落地抬脚,将人踹倒在路旁。 酒鬼摔得龇牙咧嘴,捂着腰刚要爬起来,见好事被坏,张嘴就想对着谢炤破口大骂,可迎上谢炤扫过来的目光时,声音却瞬间卡在了喉咙里。 那目光冰冷骇人,带着慑人的杀意,惊得他背脊一阵发凉。 “下、下次走路长点眼睛!这次就、就放过你们!”酒鬼男见对方不好惹,抛下一句弱弱示威的话,连滚带爬地消失在巷尾。 楼序宁看那人走掉,马上脱离谢炤的怀抱,与他拉开距离。 “多谢。” 沉吟片刻,楼序宁终是对着他,含糊吐出两个字道谢。 她的尾音几乎要融进空气里,却偏偏清晰落进谢炤耳中,他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整个人怔在原地,不敢相信居然是从楼序宁口中听到的。 一瞬恍惚后,再抬眼,眼前的女人早已走出数米。 谢炤忙追上楼序宁的脚步,与她并行道:“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不必。” 楼序宁的声音又恢复了往日的淡漠,仿佛方才那句道谢并不是从她的口中而出。 说罢,她加快了脚步。 走出一段路,楼序宁瞥见谢炤一直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她拐哪个路口,他就跟着拐哪个路口。 “…” 这人最近怎么跟块狗皮膏药一样甩都甩不掉。 念着谢炤今日屡次出手替她解围,楼序宁没说什么,只当没看见他,自顾自往前走。 直到客栈门口,楼序宁刚跨进去一只脚,余光里见谢炤也要跟着进来。 她立刻停下,转过身,脸上挂着客气的假笑:“王爷,还跟着做甚,难不成还想同我一个女子挤一间厢房?” 谢炤挑眉一笑,漫不经心道:“没跟着你,我也住在这儿。” 末了,他话尾带着点笑意,又添了句玩笑:“不过楼大人若邀我同住,本王倒也愿意勉为其难应下这好意。” 楼序宁没想自己揶揄的话,他也能找到话头接下,当真是低估了谢炤脸皮的厚度。 然而,谢炤不仅住在这里,竟还与她隔邻而居。 推开门后,谢炤并未即刻踏入,反倒斜倚在门框上,目光落向她,语气打趣:“原来是邻居,倒真应了夫妻同心这话。” 楼序宁只觉一股火气直蹿头顶,眉峰拧起,眼尾控制不住地突突轻跳。 若不是碍于身份,真想当场挥拳砸在那张欠揍的脸上。 第9章 第 9 章 隔日下朝,楼序宁候在内殿外,未等到庆阳帝传召,却见张公公上前,言及昌平侯一案,圣上已无需她再接手。 张公公退去后,她抬眸便见谢炤从内殿走出,心中瞬时了然。 “楼大人想不想知道父皇会如何处置我那皇兄?”谢炤踱步而来,语气轻闲。 楼序宁若是普通人,自是好奇庆阳帝知晓事情原委后,会将瑞王如何。 可她终究非普通人,而这件事更是皇家秘辛,绝非她该关心之事。 “不想。”她答得干脆。 在这诡谲对边的朝中,好奇心是最容易害死人的东西。 知晓越多,往往越危险。 谢炤料到以她的性子,对此事不会多问,只得轻叹:“楼大人倒真是无趣。” “齐王若无事,臣就先行告辞了。” 楼序宁对他拱手行礼,转身正准备走,就睨见谢炤大步跟上,他脸上的散漫尽数敛去,是她从未见过的正经。 “我看父皇的意思,是没打算重罚瑞王,应是只让他禁足王府一月。” 楼序宁脚步猛地一顿,侧身迎上他墨黑难辨的眼眸,声线微沉:“为何?” 谢炤闻言,无声一笑,“楼大人那么聪明,不用本王解释,也应知是为何。” 话音未落,他已恢复往日懒散,方才的严肃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我送你回府?”谢炤顺势岔开话题,问。 “不用。”楼序宁惜字如金,不再与他多言,转身沿着宫道离去。 这日下朝后,楼序宁迎来了长达整整一日的休沐。 然,她回到楼府尚未走到自己院门口,便被三夫人李氏拦截在半路。 “大姑娘这是要回院?”李氏脸上堆着热络的笑,主动开口,“过几日要去镇国公府赴宴,我正打算带丝柔去添几件新衣裳,你要不要一道去?” 楼序宁余光落在李氏身侧那妙龄女子身上,是刚从外家回来的楼丝柔。 见到楼序宁,楼丝柔眼眸闪过的欣喜肉眼可查,可那欣喜转瞬又被怯意覆去。 似乎是对这位长姐存着敬畏,不敢贸然上前问好,只悄悄往李氏身后缩了缩,小手攥得衣角发皱,用余光小心翼翼地描摹着楼序宁的轮廓。 楼丝柔模样生得随李氏,是江南女子特有的温婉,眉眼间带着惹人怜爱的弱态,性子也软得像团棉花,半分没有承袭李氏的牙尖嘴利。 “不必了。”楼序宁语气平淡,“先前的衣裳还能穿。” “姑娘家哪能嫌衣裳多?”李氏不肯放弃,继续道,“且近些日子京中到了批西域料,一半送入皇宫一半则到了那锦绣阁,听说无论质地还是款式都是极品,旁人都没见过。” “我这把年纪,哪懂你们小姑娘的喜好?你眼光好,正好帮丝柔挑挑,也省得她自己拿不定主意。” 说着,李氏胳膊肘轻轻碰了碰身侧的女儿,随即用眼神催促她说点什么。 楼丝柔这才从被拒绝的低落情绪里抽神,从母亲身后小碎步挪出来。 她攥着衣摆的手更紧了,像是鼓足了所有勇气,才抬起水汪汪的明眸对上楼序宁淡漠的目光,声音柔柔的,发着颤:“母亲说的是…大姐姐也同丝柔去选些好看的衣裳吧。” 说着,她方才抬起的眼睫又缓缓垂落,在眼下映出浅浅的阴影,话尾的声音越来越轻,显然是怕楼序宁再次拒绝。 楼序宁到了嘴边的“不必”,在瞥见楼丝柔这副模样时,忽然卡在了喉咙里。 又是这样。 比起楼丝微的嚣张跋扈,处处与她针锋相对,楼序宁对这位三妹妹,倒真没多少隔阂与敌意。 父母尚在时,楼序宁总不解楼丝柔为何总爱绕着自己的院外徘徊,那时她对三夫人李氏感官极差,只当是三房想借楼丝柔与自己交好,来攀附父亲的权势,为三伯谋条捷径。 后来,她及笄那天,父亲战死母亲也一同离去,大房一夜间就剩下她一人,老夫人将丧子之痛全算在她与母亲头上,她成了唯一的发泄口。罚跪祠堂,整日不允进食…各种家罚渐渐成了她的家常便饭。 楼序宁以为自己早成了楼府无人问津的孤女,直到一双细嫩的小手捧着香喷喷的糕点伸到她眼前。 自那之后,楼丝柔会从祠堂失修的窟窿里爬进来,偷偷塞给她裹着余温的吃食,会在暴雨倾盆的夜里,忍着胳膊发酸,在她跪得僵直的身影旁,撑一夜不晃的伞。 也是这时,楼序宁才意识到这位三妹妹从来不是三房的算计,而是真心想与她交好。 渐渐地,她对楼丝柔多了些对旁人没有的耐心。 “……” 楼序宁迟疑片刻,终是轻轻吐出一个字“好”字。 李氏听她答应了,笑意更深,忙道:“那大姑娘先回屋收拾收拾,准备好了咱们就出发。” 楼序宁微微颔首,越过两人继续往院中走,春雨跟在她身后,忍不住叹了口气:“小姐,您没察觉吗?每回您拒三夫人的时候,她就把三小姐推出来,且您似乎从没拒绝过三小姐。” 楼序宁的脚步蓦地一顿。 经春雨这么一点破,她回想过往,还真有这么回事,她对李氏那套阴奉阳违的手段向来漠然,可偏偏对楼丝柔,几乎是她说什么便应什么。 春雨念头一转,心直口快道:“照这么看,三小姐不就成了三夫人拿捏您的……” 话刚出口,春雨就感受到了自家小姐那道骇人的视线,她心头一跳,慌忙抬手捂住嘴,余下的话尽数咽回了肚子里。 * 锦绣阁是专门为贵人打造首饰衣服的地,不乏有名门勋贵家的公子少爷进出,李氏恰巧碰见与自己交好的忠勤伯夫人,便抛下两人去和人攀谈。 楼序宁立在原地,断断续续听见几句,是为了楼丝柔和忠勤伯小儿子的婚事。 她目光微转,落在身侧的楼丝柔身上。 少女正蹙着细眉,对着满架衣裳反复挑选,神情纠结于款式好坏,倒像是全然不在意未来的夫君会是何人。 楼序宁心中暗自思忖。 忠勤伯一心为国,得庆阳帝器重,其小儿子更是品行端方,束发之年便展露才华,前些日子还在院试中拔得案首,前途无量。 上忠勤伯府提亲的人家踏破门槛,可也不知李氏同忠勤伯夫人说过什么,以致伯夫人偏只认定楼丝柔这个儿媳妇,愣是将其他提亲者全都婉拒了。 若是能等三伯楼成周归京任职,顺利交换庚帖,于楼丝柔而言,也算是个难得的好归宿了。 “大姐姐,你瞧这两件,不管是款式还是料子,跟你都最般配了。” 楼丝柔软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楼序宁思绪回笼,垂眸见对方捧着衣裳料子贴在她身前,细细对比。 一件偏红,能突出楼序宁姣好的面容,衬得她皮肤胜雪,另一件偏素雅,能凸显楼序宁周身清冷的气质。 比对半晌,楼丝柔却先将素雅的那块放到一旁,仰着小脸道:“大姐姐,你平日里总穿得太素净,今儿难得来挑新衣裳,就选这件艳一些的吧,定好看。” 原来挑挑拣拣那么久,是为了给她选衣裳。 楼序宁心中触动,嘴角忍不住露出一抹浅笑,声音柔和下来,“那就这件。” 不料,她的手还未碰到衣料,一道身影突然横插过来,将衣裳夺去。 楼序宁尚未来得及看清来人,一道尖锐又蛮横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这件衣裳我瞧上了!” 这个声音,楼序宁认得。 她收起眸中的柔和,扫向来人。 只见那少女浑身缀满金银饰件,下巴扬得老高,看向她们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轻蔑。 果然是昌平侯府千金,沈姝蕊。 沈姝蕊也是昌平侯与爱妻所生,与先前同她定下婚约的侯府二公子沈裕,是一对双胞兄妹。沈裕都被宠溺成一个十足纨绔,更别提这府中独一份的嫡小姐。 沈姝蕊自恃昌平侯府嫡女的身份,平日里作威作福早已成习惯,性子嚣张跋扈得厉害。旁的世家公子小姐不愿为这点事与昌平侯府结怨,大多不敢招惹她,对她向来是毕恭毕敬,不敢有半分违逆。 “沈家姑娘…那明明是我们先看中的…”楼丝柔纵有心气,却也忌惮沈姝蕊的不好惹,话音越说越弱。 “我看上,自然就是我的。” 沈姝蕊一声冷嗤,眼风漫不经心地扫过楼丝柔,转眸看向她身旁。 见是楼序宁,眼底的轻蔑更甚,语气里的讥讽更是不加掩饰。 “哟,这不是咱们大邺鼎鼎有名的才女,那位无父无母的楼府大小姐吗?” “沈姑娘这书怕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难道不明白先来后到的道理?”楼序宁冷着声线,毫不退让地反问。 沈姝蕊本就不喜楼序宁那副顶着个才女名号,对谁都疏离淡漠的清高样,更何况这人先前严词拒了兄长的婚约,转头就攀上齐王这座靠山,如今连这点面子都不肯给她。 于是沈姝蕊积压的不满在此刻瞬间翻涌成满心恼怒。 她往前凑了半步,声音陡然拔高,阴阳怪气道:“皇上不是下了旨,让你全权查我父亲的案子?现在我父亲还昏迷着,你倒好,有心思在这锦绣阁买新衣裳!怎么,你是想抗旨不遵?!” 楼序宁轻轻笑了一声,只慢悠悠道:“沈姑娘有所不知,皇上已命齐王接手你父亲的案子。” “你这话出口,难不成是想治皇子一个迕逆父命的罪?这可不是玩笑话,真被上头听见,可是要株连九族的。” “你!” 沈姝蕊闻言心头猛地一震,脸色霎时褪尽血色,“你少往我身上泼脏水!” 她强撑着怒意,尖声道:“一口一个齐王,谁知道你用了什么下三滥的手段,才攀到如今的位置!” “沈姑娘,最好谨言慎行。”楼序宁的脸瞬间沉下,语气变得冷冽刺骨。 “怎的?” 沈姝蕊见她脸色难看,反倒找回了些底气,刻意扬起下颌讥讽道,“难不成,你这是心虚了?” “沈家姑娘的作态,还是如此随心所欲。” 不等楼序宁开口,一道沉厚平稳的妇人声音突然插了进来,像块巨石投入沸水压下两人间的剑拔弩张。 众人齐刷刷循声望去,只见一位穿着墨色绸缎袄裙,鬓边簪着银玉簪的仆妇,正踩着稳健的步子朝这边走来,周身透着常年居上的沉稳气场。 楼序宁自小在宫中伴读,对宫里的老人熟稔,只一眼便认出来这是宣贵妃身旁最得力的掌事高嬷嬷。 嫔妃身边的嬷嬷若无关紧要的事,从不会出宫闲逛,高嬷嬷今日怎会出现在锦绣楼? 宫里的首饰衣裳本就是上上品,她来这不可能是自降等级,单纯为贵妃买新衣裳…… 念头未明了,高嬷嬷已迈步停在她面前,动作恭敬却不谄媚地行过一礼,开口道:“楼姑娘,贵妃娘娘请您进宫一叙。”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第 9 章 第10章 第 10 章 沈家同与皇后高氏母族有姻亲,沈姝蕊凭这层关系得高皇后照拂,幼时得以入宫伴读,论起来与楼序宁也算同窗。只是那时她见楼序宁处处压自己一头,心气难平,便中途退出,转去了国子监。 她曾在宫中待过,且清楚地知道这位高嬷嬷在宫中的分量,亦见过她狠辣的手段。 即使她骄横霸道,眼下也不敢多发一言,只用那充满妒意的双眼恨恨盯着楼序宁远去的身影,低声啐了句:“真当自己是什么货色。” 待楼序宁身影远了,她才愤愤收回目光,把目标转向了仍站在原地,望着楼序宁离去方向的楼丝柔。 这楼家三房的女儿,沈姝蕊自然是不放在眼里,先前她已派人在楼府附近打探过,得知楼将军去世后,楼序宁在府中日子并不好过,尤其是二房一家常找她麻烦。 那这三房…… 她眼珠一转,心头有了算计。 人心里的妒忌最是磨人,楼序宁得了赐婚旨意,楼府另外两房怎会甘心,眼睁睁看着她嫁进王府?她绝不能让楼序宁过得这般顺遂,总得让她在自家府里先啃些硬骨头才好。 沈姝蕊高高抬着下巴,言语挑拨道:“同是楼家的女儿,偏偏让这父母双亡的楼序宁占了准王妃的荣光。你就不怕,等她成了王妃,往后处处压得你们其他两房抬不起头来?” 楼丝柔蹙起眉心,视线沉落在趾高气昂的说话少女身上,她藏匿起怯懦的神色,忽然抬步上前,几步逼近少女。 她的黑眸变得凛冽刺骨,如同望不到底的寒渊,直看得沈姝蕊心头一慌,下意识往后退,后脊轻撞上身后的木架,发出吱呀的响声。 “你…你想做甚?”沈姝蕊被那骇人的目光盯得背脊发凉,出口的声调竟不由得有些发颤。 这楼丝柔方才不还跟个小白兔似的,怯生生地躲在楼序宁身后,大话不敢跟她怼上一句,现在怎么好似完全变了个人?! 楼丝柔不答,只静立着,目光一眨不眨地锁在她身上。 蓦地,她轻笑一声,微勾唇角,笑意却不达眼底,“我听闻昌平侯夫人给沈姑娘寻了门好亲事,是要将你许给那年过不惑,且丧妻的淮南王做续弦?总之也算是个王妃。” “只不过这王妃之位再风光,但淮南王终归还是个异姓王,且坊间传闻他心狠手辣,有些折磨人的癖好。” 末了,她压低声音,却字字清晰:“那淮南王在外头养了个花容月貌的美妾,似乎要同你一同抬进王府。我劝沈姑娘,与其把心思放在别人身上,不如多顾着自己。” “柔儿!” 恰在此时,目睹楼序宁同一位妇人离去的李氏三言两语结束与忠勤伯夫人的攀谈,快步挪到门口,扬声唤住楼丝柔,同时招手朝示意她过来。 楼丝柔听见母亲的声音,当即敛去周身的锐利,往后退了两步拉开与沈姝蕊的距离,脸上重又换上那副柔弱无害的模样,对着沈姝蕊客客气气行了一礼,才转身离去。 原处只余下了僵在原地,望着楼丝柔远去的沈姝蕊,她目光里满是错愕,脑子里更是嗡嗡作响。 她和淮南王的婚事,府中并未向外界吐露半点,楼丝柔一闺中女子怎会知晓那么多?甚至还知淮南王养有姬妾的秘闻? 思及此,沈姝蕊才惊觉自己竟被那楼府不起眼的三小姐牵着鼻子走了。 她堪堪回神,脸上的愤然还未舒展,便被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缠上。 若不是父亲至今昏迷不醒,母亲又怎会狠心将她推出去,让她委身给那年过半百的老色.批做续弦? 她虽是表面风光的侯府小姐,到头来还是就得用自己给家族铺路,为兄长的仕途做嫁衣。 可凭什么?凭什么楼序宁就能嫁入皇家,她却只能屈就一个异姓王?论家世、论才情,她哪里比楼序宁差半分? 沈姝蕊拳头攥得越来越紧,望向远处的眸光里,透着不甘和狠戾。 她不服。 * 马车在朱红宫门前缓缓停下,车帘被高嬷嬷轻轻掀开,楼序宁扶着她的手,缓步踏下车辕,再次踏入这座巍峨宫城。 这是她今日第二次进宫,走过的路线却与清晨上朝时截然不同,不再是那条她熟记于心,能直通升朝大殿的路线。 狭长的宫道上,偶尔有三两宫女太监匆匆走过,见了高嬷嬷便忙躬身行礼,而后又低着头快步离去。 头顶烈日高悬,金色的余晖洒在青石板路上,波光粼粼。 后宫,是楼序宁不曾踏足的地方,城墙高耸,小小四方天地内便是一位嫔妃的一生。 楼序宁紧跟在她身后,走过一个又一个弯道,最终在一扇虚掩的主门前,这座殿宇的规制等级与她所路过的那些相比,要更加宽敞,装饰也更为精美。 永和宫,是宣贵妃的住处。 高嬷嬷屈指在主门上轻叩三下,门内立刻传来轻响,随即被人从里缓缓拉开一道能过人的缝隙。 她迅速侧身让开主位,垂首躬身,语气恭敬:“楼姑娘,请吧,贵妃娘娘已在殿内候了许久。” 两人一路踏入永和宫的寝殿。 殿中靠近屏风一侧的软塌上,一位仪容端正的女人正慵懒地倚靠在那,乌发绾成牡丹髻,有金色钗簪点缀,流苏垂至肩头,随呼吸轻晃。 她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轻轻抬起乌黑的桃花眸,带动了眼尾下的泪痣。 “娘娘,奴婢把人带到了。” 高嬷嬷躬身上前,待宣贵妃递来一个示意的眼神,又轻手轻脚欠身退下,顺带将门阖上大半,只留道细缝。 屋内只剩下楼序宁和宣贵妃两人。 楼序宁能敏锐察觉到自从她进入宣贵妃的视线那刻,对方就在无声无息地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楼序宁定了定神,主动上前步。 在“臣”与“民女”两个自称间犹豫片刻,最终敛衽垂眸,照着闺阁女子的礼数半屈膝:“民女,见过贵妃娘娘。” 宣贵妃目光扫过她略为生硬的手势,淡眉微蹙:“你在府中没好好学过女子礼仪?” “…” 楼序宁一时语塞。 她并非没学过,只是为官这些年,日常皆是君臣礼或男子抱拳礼,女子的细微仪节早被抛在脑后,寻常也无人在意,便怎么自在怎么来。 此刻被点破,倒显得她失了规矩。 她垂在身侧的指尖蜷了蜷,低声回话:“回娘娘,民女久居朝堂,对女子礼仪确实有些生疏,还望娘娘莫要责怪。” 静了良久,楼序宁才听见宣贵妃一声轻浅的叹息,“罢了,免礼吧。” “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宣贵妃继续道。 楼序宁依言抬头,对上那双犀利的视线,这一刻,她心中竟生出久违的紧张感,垂在大腿两侧的手,不知如何安放。 这还是她头一回,这般畏手畏脚。 宣贵妃就这么定定端详她片刻,忽然道:“怪不得先前我给炤儿寻了那么多女子他都不要,原来是喜欢你这样的。” “?” 楼序宁神色一怔,甚至以为自己听岔了,谢炤能喜欢她?开什么玩笑。 那狗东西在贵妃娘娘跟前胡编乱造了些什么? “娘娘误会,齐王并非真心喜欢民女,只是……”楼序宁后半句没说清楚,但她知道宣贵妃能明白圣旨难违。 谁知宣贵妃似是曲解了楼序宁的意思,坦白直言问道:“你不喜欢炤儿?” “…”楼序宁觉得宣贵妃的奇思妙想,她可能有些跟不上。 “民女身份低微,自知配不上才华卓绝的齐王殿下。” 这句话的后半句是楼序宁昧着良心说出来的。 “那你喜不喜欢炤儿?”宣贵妃不知是没听明白楼序宁言语中的意思,还是压根就没听,只一个劲追问方才的问题。 “贵妃娘娘,民女…”楼序宁默了默,硬着头皮继续道,“民女对齐王殿下并无爱慕之心。” 宣贵妃听完这句话,目光在楼序宁脸上凝滞半晌,直至彻底确认对方对自己儿子绝无半分逾矩心思,眼底才漫开一片了然。 随后端起严肃的脸色开口问道:“本宫的儿子,纵是不及另外两位皇子出色,但与京中勋贵公子少爷相比,也是出类拔萃,更何况身负皇家血脉。你倒说说,究竟为何瞧不上他?” 楼序宁垂眸,语调平静,道出心中所想,“民女以为,儿女情长从与外貌、才学以及地位无关。心悦一人,需得经长久相伴,彼此吸引,方能生出情意。可我与齐王,不过是一道圣旨勉强牵扯,既无深交,更谈不上喜恶。” 言罢,她微微欠身,“还望娘娘恕罪。” 话虽如此,但楼序宁心中明白,其实她和谢炤相处得够久了,只是那人的品行,实在让她生不出丝毫好感,更遑论爱慕。 宣贵妃听此一言,周身的严肃缓缓散去,对她招了招手,道:“来本宫身边坐下。” 楼序宁闻言,缓步至她身侧的座位落座。 如此近距离一看,楼序宁才觉宣贵妃脸上瞧不出一丝老态,皮肤细腻如出水芙蓉。 她与宣贵妃的交集,不过幼时伴读时匆匆一面,记忆早已模糊。 但楼序宁仍清晰记得,宣贵妃尚未入宫时,曾是名动京城的才女,更是无数名门贵女心向往之。 且她容貌明艳,求亲之人踏破了镇国公府的门槛,相比普通女子,她有很多条路能选最后,却还是选择入宫为嫔。 楼序宁幼时曾听他人叹息如此女子最终还是要成为笼中鸟、金丝雀。 她那时候不明白,直到见证宣贵妃一步步登上这贵妃之位,才知她追求的或许是皇宫最吸引人的诠释。 聪明的人总是知道自己要什么,如何去达到,宣贵妃就是这样的人,她并非甘愿沦为什么笼中鸟、金丝雀,她只是为了自己想要的权势适当作出取舍。 宣贵妃将手中轻捏的一方绣着牡丹的真丝帕子置与身侧,抬手端起茶盏,朱唇仅沿盏沿浅啜半口,便搁下茶盏直入正题:“你是聪明人,本宫就同你直说了。” “你与炤儿的婚事是陛下金口钦赐,便是本宫也难违逆。炤儿性子野,惯爱顽闹,本宫只盼你嫁入齐王府后,即使不能琴瑟和鸣,也需守着相敬如宾的体面。” 言及此,她抬眸看向楼序宁,目问:“你能做到吗?” “回娘娘,自是可以。”楼序宁应下。 宣贵妃满意点头,继续道:“倘若你嫁入王府,炤儿便也是你丈夫,本宫知你父母早逝,若夫妻间有矛盾,没有父母撑腰难免会咽下委屈。” “故而,若炤儿欺你负你,你随时可来宫中寻我,本宫会亲自教训他。” 听到这句话,楼序宁心中触动,眼底转过微弱的流光。 自父母离世,她似乎许久没有听见谁人要护着她的话语了。 “多谢娘娘。”她声音淡淡,但尾音中依稀能听得见些许哑意。 话音刚落,殿门外便传来高嬷嬷急促的阻拦声:“王爷,娘娘正招待客人,您此刻进去恐有不妥……” “母妃见的是本王未来的王妃,有何不妥?” 果然,高嬷嬷是拦不住来人的。 下一秒,寝殿那扇雕花木门便人被一把推开。 只见谢炤大步上前,一把拉起楼序宁护在身后,对着宣贵妃笑意盈盈道:“母妃,今日有花灯会,儿臣约了楼姑娘一同放灯,就先将人带走了。” 不等宣贵妃回应,谢炤拉着楼序宁就往外走。 他的力道过于强硬,楼序宁挣脱不开,只好跟在他身后,一前一后出了永和宫。 高嬷嬷见两人离开,步入殿内,来到宣贵妃身边,“娘娘,老奴瞧着楼姑娘似乎对王爷好像没多少意思。” “他自己选的人,让他自己追着吧。”宣贵妃掐着兰花指轻柔太阳穴,“唉,有妻忘了娘。” 下一章可能要过两天,想压字数爬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第 10 章 第11章 第 11 章 离开永和宫踏出宫门后,楼序宁察觉手腕处的力道松了些,便趁势抽出被对方挽着的手腕。 “王爷怎知我在永和宫?” “和风在街上看见你被高嬷嬷带走了。”谢炤脚步一顿转过身,目光落在楼序宁脸上,语调不自觉放轻,“我母妃……没让你受委屈吧?” 楼序宁杏眸眼尾微动。 他是担心自己?所以才寻来。 “娘娘娘待我很好,王爷有位好母亲。” 她说到这,似乎想到了什么,抬起的眼睑又垂下,方才还清明的杏眸里漫上层浅雾,掠过的忧伤,只那一瞬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转瞬即逝的失落却被谢炤精准扑捕抓,他勾唇一笑,“楼大人,今晚能不能赏脸同本王一块游花灯节?” 楼序宁闻言一怔,方才想起今日是七月初七。 大邺早年间就有传说,每逢七月初七,织女会渡过天河,百鸟化鹊为桥,与牛郎相会。 后来这日子渐渐成了情人间的念想,在这里京城会取消宵禁,少男少女会在这天聚到望月桥下,和心上人共放花灯,对着流水立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誓约。 她回过神,语气冷硬如冰:“王爷邀臣赏花灯,怕是于理不合。” 谢炤倒无半分被拒的恼意,反倒笑意更深,厚着脸皮往继续道:“你我是陛下金口钦定的夫妻,夫妻同游赏花灯,何来不妥?” “名分虽在,情意却无。” 楼序宁寸步不让,“花灯节是心悦之人为彼此祈愿的日子,臣与王爷不过是奉旨成婚。” 他们本就是水火不容的宿敌,连多看对方一眼都觉碍眼,又哪来的情真意切。若非那道赐婚圣旨,她又何必与他牵扯。 “不过——”楼序宁话音稍顿,语气添了几分讥讽,“臣倒记得,上年花灯节王爷在玉笙楼豪掷千金博美人一笑,今日与其在臣这冷脸前耗着,不如去寻真正合心意的乐子。” “…”谢炤笑容僵在唇角。 那王八蛋谢北衡又借着他的名头在玉笙楼搞什么名堂! 谢炤沉声咬牙解释,“萧王叔不准谢北衡进出花楼,他是借着本王的名号,才能在玉笙楼……寻欢作乐。” 萧王是庆阳帝的亲兄长,是帝辈里唯一留存的皇亲血脉。当年庆阳帝能稳坐大邺储君之位,萧王的助力居功至伟,这也让他在京城拥有了无人能及的地位。 只是萧王夫妇成婚多年始终无子,曾踏遍大邺每一座观音庙祈求,才终于盼来谢北衡。 作为晚来得子,谢北衡一出生就被册封为世子,养尊处优,后来他性子渐渐走偏,等萧王夫妇察觉不对时,他早已成了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萧王不愿独子就此沉沦,曾亲自登门,恳请楼序宁的师父点拨谢北衡。也正因如此,楼序宁得以与这位声名在外的谢世子短暂同门。 可谢北衡的顽劣远超预期,早已到了玩物丧志的境地,根本无心向学。直到一次,他不慎损毁了师父珍藏的数幅名贵古画,才被彻底逐出师门。 但这谢北衡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偏谁的话都不听就听谢炤的,从小到大跟着谢炤屁股后面跑。 怪不得两人一个德行,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楼序宁眉梢微挑,看向谢炤。见他神色肃然,不似作伪,便只淡淡应了声“嗯”。 “说起来,你怎会知晓此事?”谢炤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眼底骤然亮起光,“楼大人该不会是在背地里,偷偷留意本王吧?” 楼序宁心底嗤笑一声。 她先前怎就没发觉,这人除了游手好闲,竟还带着这般自大的毛病。 她语气毫无波澜,无情戳破:“上年花灯夜,‘齐王豪掷千金,邀头牌舞妓花若共度**’的事迹,举朝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 谢炤心里默默发誓,今日过后他一定要找个机会好好修理那毁他名声的谢北衡。 “若王爷无其他要事,恕臣无法从命陪王爷共游花灯节。” 话音落,楼序宁侧身便要绕过他离开。 “楼大人且慢。”谢炤两步便拦在楼序宁身前,将她去路堵得严实。 “此前西城,本王三番两次出手相助,楼大人难道都不肯卖本王一份人情吗?” 楼序宁眉心拧起,刚要开口辩驳,却被他截断话头。 “本王也知,你我先前有不少过节。可如今父皇赐婚已下,你我纵成不了恩爱夫妻,这表面的和睦总得出演几分吧?楼大人总不愿,让满京城的人看你我二人的笑话。” 话落,谢炤定定瞧着眼前的女子,等待她的回应。 她的乌发不似寻常少女那般,梳成精致发髻缀满金簪,反倒依男子样式,用浅色发冠将秀发束起,只几缕侥幸逃脱的碎发垂落在白皙小巧的耳旁。 她垂眸凝神,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出一片浅淡的阴影,显然是在细品他话里的分量。 沉默良久,她才缓缓抬眼,眼神清明而郑重,一字一句道:“臣若陪王爷游这花灯节,便算还清了上次西城相救的恩情。” 谢炤心中漫起的欣喜尚未来得及漾开,就被楼序宁下一句话硬生生截断。 “不过臣并不认同王爷后面的话。” 她语气平静,“我与王爷的婚事尚未择定吉日,最终是否能顺理成章,眼下还需考究。希望王爷不必在此事上多费心思,免得劳神伤身。” “楼大人倒是公私分明,对差事还是人情都拎得清楚,本王着实佩服。”他话里带了点似褒似贬的轻挑,末了却收了情绪,干脆道,“既如此,酉时初,望月楼北侧,你我不见不散。” * 楼序宁料到今日被宣贵妃传召入宫的事瞒不过老夫人,回府前已备好应付的说辞。 不想府中同往常一样安静,亦无人请她去慈安堂,看来李氏并没有将她入宫的事情告知府中。 不用端着规矩去慈安堂请安,楼序宁心头松快不少,脚步轻快地回了自己院子。 七月初已透着燥热,她在外待了一上午,后颈蒙着层薄汗,贴在脊背的内衫也黏得发紧。 沐浴过后,春雨如常双手捧着她常穿的衣物进来,是件月白男袍。 楼序宁素来少以女子裙衫见人,总觉那裙摆繁复,行动受限,不便处理日常事务,便特意让人做了几套男袍供平日穿用。 她正捧着湿发用玉梳慢慢理顺,目光掠过春雨手中的衣袍,最后落在了不远处木衣架上一件浅蓝色的荷花罗纱襦裙。 及笄那天,随着父母阵亡消息而来的,还有这一件母亲亲手织绣的生辰。 她一直将这件罗纱襦裙放在那作为思念父母的念想,至今未穿出去过一次。 “今日穿那件。” 春雨顺着楼序宁视线看去,看到了那件罗莎襦裙,脸上不禁掠过片刻诧异。 小姐历来碰都不碰这件衣服,偏偏选在今日花灯节穿,难不成…… 她心头一喜,忙将手中的月白男袍放回柜中,又小心翼翼取下那襦裙,快步回到楼序宁身边。 帮楼序宁系好襦裙系带,春雨退后半步打量,目光落在镜中身影上,不由得拍手赞叹:“小姐真是好看,世人常说的什么‘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形容小姐恰恰好!” “特别是小姐的眼睛,又大又水灵,婢子从未见过小姐这样好看的眼睛,还有小姐的鼻子,小巧挺立……” 楼序宁听着春雨不吝啬的马屁,指尖抵着唇角,忍俊不禁:“好了,快把我夸上天了。” “这哪里是夸,婢子说的都是真真切切的大实话,”春雨收了声,却还撅着嘴辩解,话锋一转又好奇起来,“小姐今日打扮得这样用心,是要出门去?” 楼序宁对着镜子理了理衣领,倒也不瞒她:“约了人。” 春雨一听真如自己所料,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伸手就去取梳妆台上的眉黛,“如此,若不画个漂亮妆容梳个好看的发髻岂不是可惜?” 楼序宁静静看着镜中自己许久不见的模样,应了声“好”。 眉笔轻扫过眉骨,春雨的动作渐渐慢下来,心也逐渐平静,忍不住好奇自家小姐要去约会哪位男子,想来想去也觉得不可能是齐王。 欣喜之余,她有些担心,忐忑不安低声问道:“小姐今日去见心上人,若是被王爷知道,会不会被怪罪?” 春雨想了想,语气坚定补充道:“不过若真是小姐心尖上的人,婢子定当至死也守护着这个秘密。” “又说傻话。”楼序宁屈指敲了敲她的额头,语气带着几分无奈的笑意,“我既有婚约在身,怎会私下约见外男。” 默了默,她为了自证清白又道:“况且,我并无心上人。” 春雨握着眉笔的手一顿,眼睛倏地睁大:“小姐……您赴的是王爷的约?!” 楼序宁望着镜中映出的春雨惊惶模样,指尖漫不经心地拂过袖口绣纹,喉间溢出一声轻浅的“嗯”,听不出情绪。 酉时初的钟声还未响起,天微微暗。 楼序宁已提前赴约,抵达望月楼北侧。 她想着自己该是先到的那一个,没承想抬眼便看见那人负手立在不远处。 目光穿过熙攘人群,她一眼锁定了那道高挑挺拔的身影。 男人身形高挑,挺拔如松,肩线利落没有半分赘余,立在人群里显得格外醒目,他微微垂首,额前碎发被晚风拂得轻动。 河面漂着上百盏花灯,烛火闪烁,明明暗暗倒映在男人清隽的脸庞上,勾勒出他优越明晰的下颌轮廓。 对方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顺势回看过来,见到来人的刹那,他嘴角扬起压抑不住的弧度,快步朝她而来。 注释: 文中“花灯节”:取自 七月七“乞巧节”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第 11 章 第12章 第 12 章 夜晚的洛河街难得灯明璀璨,行人络绎不绝。 恰有兴奋的孩童举着飞车,穿梭人群与伙伴嬉戏,跑动间没留神,半边身子撞向正在行走的楼序宁。 楼序宁毫无防备,脚下没站稳,身形朝前踉跄。 “小心。” 谢炤眉心微蹙,迅速出手稳稳扶住她被撞后倾的身子。 少女未穿往日厚实衣袍,他温热的手掌隔着襦裙薄纱,清晰触到对方肌肤的温度。 那莽撞的孩童自知自己闯了祸,含糊脱口而出一句道歉,便灰溜溜地追着伙伴而逃。 楼序宁垂眼视线聚在那只扶着自己腰侧的的大手上。 谢炤似想到了什么,心中一乱,慌忙收回手背在身后。 “抱歉,方才下意识就…” “多谢。” 见他收回手,楼序宁收回平静无波的目光,若无其事地落在前方,只那不起眼的耳根处泛起些许粉色。 两人继续并肩而行,谢炤的余光总不自觉扫过身侧的楼序宁。 今日的她与往日大不相同,脸上薄施粉黛,恰好勾勒出本就精巧的五官,那五官不似牡丹般艳压群芳,柔和清丽却让人过目不忘,本该是亲和的神态,偏生一双盛着寒凉月光的眼眸,给人清冷的疏离感。 谢炤眼神顺着楼序宁优越的翘鼻线下移,落在那双不点而朱的唇瓣上。 停留不过一会,他迅速自己的视线,微微蜷起身后残存着对方余温的指腹,脑中闪过方才自己握住女子盈盈细腰的画面。 他喉结上下滑动,心底生出莫名燥热。 谁也不说话,气氛陷入沉默的尴尬。 谢炤定了定神,微微启唇刚要打破两人之前凝滞的僵局,便先听见身侧女子的声音响起。 “王爷,臣想知昌平侯刺杀一案,圣上最后如何处置了?” 说罢,楼序宁与谢炤对视,似在等待他的回答。 谢炤本不愿两人同出时还被正事扰了兴致,可瞧着楼序宁这副认真模样,也只好敛去眉宇间的散漫,神色沉了下来,凝肃开口。 “昌平侯出事前后,金吾卫恰在城里拿住个劫财害命的匪徒。” “父皇有心保瑞王,便将刺杀的罪名全安在了那匪徒身上。三日后,午门问斩。” 大邺律例,凡判死刑者,皆先收监羁押,待每月中旬统一问斩。可如今昌平侯案的元凶,竟要赶在三日后便行刑,这般仓促,实在反常。 楼序宁略一思忖,其中关窍便已明了大半。 昌平侯遇刺时曾与凶手死斗,定清楚记得那人面容体型。若等他转醒,再去狱中辨认凶手,必会察觉此人并非当日行刺者,从而引发不必要的麻烦。 昌平侯虽非皇帝心腹,却是实打实的朝中重臣,且祖上乃开国将相,在世家地位举足轻重。 皇帝既想替瑞王遮掩罪责,又不愿彻底得罪世家大族,如此一来,唯有让那替死鬼尽早伏法,才能借着问斩毁尸灭迹,将这桩冤案彻底捂死。 楼序宁沉默片刻,出声问:“太子那边呢?” “据臣所知,大皇子资质平庸,能顺利坐上太子之位,博得圣上青睐,这背后少不了昌平侯鼎力相助,昌平侯无疑是其最为信任的朝臣。圣上如此作为,太子可知?” 谢炤稍挑眉梢,话语中带着**威胁,“楼大人倒是直言不讳,竟敢说太子资质平庸。就不怕这话传出去,落人口实,治你个大不敬的死罪?” “臣与王爷尚有婚约在身,早已是一条船上的人,利害相连。”楼序宁语气平淡,眼底却藏着几分冷意,“王爷若要告发,臣悉听尊便。” 威胁人,谁不会。 谢炤凤眼微眯,无声一笑,“不愧是楼大人,这招以牙还牙,竟敢威胁起本王来了。” “过奖。” 楼序宁懒得分辨他话里的褒贬,照单全收。 对付无赖,唯有比他更无赖,相处起来才能心平气和。 谢炤话锋一转,顺着她先前的话头接道:“不过比起楼大人,本王那位皇兄,的确昏庸无能,志大才疏。” “…” 楼序宁无语地斜他一眼:“王爷这骂得,可比臣刻薄多了。” 谢炤见好就收,不再逗她,切入正题:“有皇后这样的母亲,太子自然是知晓昌平侯被刺的真相。” 提及皇后高氏,朝臣脑中最先浮现的,从不是她身后盘根错节的高氏宗族势力,而是她行事为人的狠辣果决。 高家能稳踞世家之巅百年不倒,并非倚仗族中男子科举入仕的功绩,而是因着祖上曾接连出过两位皇后,如今的高氏,便是高家送入后宫的第三位皇后。 高氏最为辉煌的那段时期是女子掌家,直至第二任皇后离世,主家势力渐衰,被旁支取代后,才转为男子当家。 即便如此世人依旧不敢小觑从高氏所出女子。 高皇后就是鲜明的例子。 显然,高皇后的城府与聪慧并没有遗传到太子身上。 太子憨厚,于朝政之事一窍不通,若非高皇后在幕后费心周旋,步步为营,这太子之位恐怕真如旁人所言,早已落入瑞王手中。 后宫之中,无论是高皇后、淑妃,还是宣贵妃,能稳居高位者,皆非等闲之辈,心机手段远非寻常女子可比。 对此,楼序宁从不敢有半分轻慢。 “以太子的性子,他没去圣上面前闹?”楼序宁问道。 谢炤双手一摊,脸上挂着故作无奈的笑意:“我那皇兄倒是想去闹,可惜皇后有意将户部尚书之女指给他做太子妃,他死活不依,便被皇后罚了禁足。” “为何?” 楼序宁面露不解,“户部管一国财政,娶户部尚书之女于太子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太子偏爱容貌娇美,性情温顺的淑女,楼大人觉得是为何?”谢炤不答反问。 楼序宁闻言茅塞顿开。 户部尚书之女额角处有一块显眼的淡色胎记,以至于她长相在京城贵女当中略逊一筹。 且传言她性子泼辣,曾撞见与好友定亲的男子和其表妹行苟且之事,当即抄起棍棒将那男子打得鼻青脸肿,自此那男子竟吓得再不敢亲近女子。 “户部尚书在六部中权势煊赫,口碑颇丰,皇后为促成这门亲事,必定煞费苦心,才让圣上顺理成章应下。” “太子这般不识大体,确实该好好反省。” 谢炤只觉心头被羽毛轻扫,忍俊不禁轻笑出声。 男人的笑声爽朗清亮,惹得楼序宁抬眸望来。 她好看的眉峰皱起一道浅浅折痕,“王爷笑什么?” “楼大人这般板着脸说教旁人的模样,实在可爱。”谢炤一时没按捺住,将心底的话脱口而出。 楼序宁没料到他会说得如此直白,身形微怔,连忙错开与他对视的目光,头偏向一侧,垂眸望向街旁叫卖的摊贩。 这一动,女子白皙细腻的脖颈便毫无保留地落入谢炤眼中。 他目光顺着那优美的线条缓缓上移,最终凝在她白里透红的耳根 是害羞了。 夜风带着凉意拂过,驱散了白日的燥热,身上的薄纱襦裙也足够清爽,楼序宁却清晰地感觉到脸颊的温度在一点点攀升。 楼序宁看似在瞧着街边的热闹,心里却被谢炤那句话搅成一团乱麻。 初听这话时,她下意识以为又是谢炤的戏耍手段,可转念一想,方才对方说的时候不假思索,没有半刻犹豫便脱口而出。 但他为什么平白无故说她…可爱?失心疯了不成? 不知是不是错觉,自赐婚圣旨颁下后,她总觉得谢炤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可具体哪里奇怪,楼序宁一时又说不上来。 楼序宁只觉心跳莫名加快,本想将注意力移到别处强迫自己平静,却毫无用处。 她不愿让话题僵在这里,忙清了清嗓子,强装镇定问道:“太子没闹,那高皇后对此事也没表态?” 谢炤没有直白地回复她这个问题,转而道:“楼大人,太子若想娶尚书之女,怎能不被皇帝猜忌。” “况且这天下终究姓谢,而非姓高。” 楼序宁这才恍然自己真是脑子因着谢炤一句话搅乱了心神,这么容易想明白的问题竟也糊涂得问出来。 是啊,高氏一族势力再过强大,终也越不过龙位上那座大山,高皇后想让儿子娶户部尚书之女,借这门亲事拉拢尚书,巩固太子之位,就必须权衡利弊,舍弃其他棋子。 昌平侯伤势危重,能否醒来犹未可知。高皇后自然不会铤而走险,放弃眼前能牢牢拉拢的助力,去保全一个或许已成废子的人。 天家之下鲜少见真情,在滔天权势面前,昌平侯一族与高氏这点姻亲情分根本不值一提。 楼序宁忽然忆起同师父那日的交谈情景。 师父说谢炤并非表面看起来那般纨绔,说不定是藏在暗处,等待时机。 那他以后也会为了登上那个位置,以亲近之人作饵吗? 谢炤见她半天不回,只是望着一处发愣,问道,“在想什么?” 楼序宁停下脚步,微微张唇,说话的同时,她身后忽然响起喧天的锣鼓,人群开始振奋,一人高举缠着铁丝的长杆,朝身前铁砧砸去。 金红火花在楼序宁身后轰然炸起,如碎焰流星般簌簌坠落,引得百姓一片齐声喝彩。 楼序宁的这句话彻底淹没在嘈杂的人声中,直到锣鼓声歇,人群才渐渐安静。 谢炤只看见她唇瓣轻动,却未听清内容,他微微蹙眉:“方才没听清,再说一遍?” 算了,没听清也好。 楼序宁轻轻摇头,唇角勾起抹浅笑,“臣方才说,没想什么。” 此时,身侧立着的一对男女谈话落入他们的耳中。 “真可惜,今的花灯节又没拿着那兔子灯笼。” 两人中的女子见不得心上人这般垂头丧气,轻抚着他的肩头出言安慰:“我都没伤心,你伤心什么?大不了下会花灯节咱再来一次,我又不会跟别人跑了,怕啥?” 男子听明白了女子话中的含蓄的表白,双眸中的忧郁褪去,换上欣喜之色,“那我们现在就去望月桥下放花灯许愿,愿我们今生今世永远不分开。” “嗯!” 楼序宁旁观着他们深情的倾诉衷肠,看着他们深情相拥许久后,紧握着对方的消失在原处。 “真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谢炤悄悄睨了眼身旁的楼序宁,轻叹道:“这牛郎织女的故事,不知成全了天底下多少对璧人。” “他们若真心想此生永不分离,就不该去望月桥下放灯祈愿。”楼序宁冷不丁开口道。 “为何?”谢炤脸上闪过诧异,随即失笑,“如此浪漫的日子,楼大人也太不解风情了。” 楼序宁淡淡瞥他一眼,条理分明地解释:“牛郎织女的故事,本就算不上有情人终成眷属,先不论二人是否真心相悦,单说能否白头偕老便是难题。” “他们一个在天上,一日堪比人间一年,一个在凡尘,岁岁苦等仅一日相见。这般境况,难道不可悲?又何来白头偕老的可能。” 谢炤被她这番话噎了一下,还真就仔细琢磨起她话中所言,好像…句句在理。 他不由得点点头,随即趁机接话,语气笃定:“若本王心悦一位姑娘,必定追着她到天涯海角,日日缠着她,夜夜守着她,把这世间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她面前。” 楼序宁闻言微怔。 没想到这齐王谢炤也是个痴情种。 若是他能有个心仪女子那便最好,至少不用天天在她眼前乱转悠。 蓦地,她想到什么,方才那点讶异转瞬消散,她抬眼看向谢炤,语气凉淡:“王爷日日流连花楼,对里头的歌舞伎,莫非也是这般说辞?” “…” 谢炤没招了。 他话里有这个意思吗?况且他也不是这个意思呀! 谢炤这一脸吃瘪,无话可说的样子落在楼序宁眼里,就是两个字。 心虚。 她懒得同他多嘴,转身朝着人群密集的方向而去。 谢炤快步更上,解释道:“本王没有对其他女子说过这番话。” 楼序宁:“臣明白。” 感谢营养液和投雷,呜呜呜,才知道后台在哪看评论 下一章进剧情。 ps:前面女主对男主自称,从“卑职”统一改成“臣” 收藏为何一动不动…(躺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第 12 章 第13章 第 13 章 说话间,他们路过一家馄饨店,浓郁的骨汤香气乘着晚风漫过来。 楼序宁今晨只胡乱塞了两块点心,便再没进过食。 她循着香味抬眼,脚步竟不自觉顿在街角。 谢炤跟着停下,见她紧盯着馄饨摊的眼,温声问:“楼大人是饿了?” “嗯。”她轻应一声,视线仍未挪开。 大邺每逢佳节都会解宵禁开夜市。父母尚在时,总会带着她逛夜市。 累了饿了,一家三口便会随意找个街边的馄饨摊,围坐小桌,在氤氲热气与欢声笑语中,将饥肠辘辘的肚子填饱。 自双亲离世,楼序宁便一心埋首书卷,入仕后更被政务缠身,佳节里早已鲜少踏足夜市。 此刻闻着骨汤香,望着摊前的烟火气,她竟分不清自己是馋那碗热馄饨,还是念着当年和父母共食的暖。 楼序宁收回目光,看向谢炤问:“王爷吃不吃?臣可以请您。” 在她看来,谢炤身为皇子,金尊玉贵,哪里会屈尊碰这种市井粗食? 她也只不过随口客气一问,若他不愿意,就只好在一旁看着自己吃了。 没承想谢炤半点不介意,眼尾还染上笑意:“楼大人做东,本王自然要赏脸。” 馄饨不久便端上来。 楼序宁看着热气腾腾的馄饨,刚拿起一侧的汤勺,就察觉身侧有道人影快速闪过。 她手上的动作一顿,下意识侧眸,就见谢炤身旁不知何时出现了位身着黑色锦衣的男子。 男子手握剑鞘,抱拳对着谢炤行礼,态度恭敬。 “王爷。” 楼序宁知晓谢炤身旁有两位得力干将,一位善文名为和煦,一位能武名为和风。 眼前这位佩刀持剑显然是那勇武过人的和风。 谢炤见他出现,不由得蹙眉,“你来做甚?” 谢炤语气冷淡,旁人难辨其喜怒,但和风跟随他多年,一听便知主子是不太开心了。 他最近应该没干什么惹王爷不开心的事吧… 和风话到嘴边戛然而止,忍不住咽口唾沫,然后余光悄悄扫向一旁,在见到同自家王爷对坐的女子时,眼底掠过诧异。 这不是素来和王爷不睦的楼大人吗? 两人怎会在这花灯节出游?这么多年恩怨总不能是因着那道赐婚圣旨一笔勾销,决定从此做恩爱鸳鸯吧! 和风懊恼。 比起和煦,在揣测王爷所思所想这方面他实在是不太开窍。 他表情纠结思来想去,越发笃定自家王爷生气绝不是因为他打扰了他们私会的雅兴。 肯定是他哪里做得不够好,没有为王爷尽心尽力排忧解难。 “王爷,属下…是有要事禀告。” “何事?”谢炤言简意赅。 “王爷这……”和风侧头瞥了眼楼序宁,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在说与不说之间犹豫不决。 楼序宁将他的担忧尽收眼底,如此避讳她不能直言,应当是极其重要的事情。 那么她这个外人自然要懂得分寸,不该听的不听,别多管闲事才好。 “王爷,臣——” 楼序宁当即起身,本打算说“馄饨烫,自个先去别处转转,回来再吃”。 结果屁股刚离开木凳,手腕却被谢炤轻轻攥住,顺势拉回凳上。 接着沉稳的嗓音在她耳旁响起:“不必避讳,自己人。” 楼序宁闻言一怔,不久前才平复下的心绪又有些凌乱。 谢炤说为何说她…是自己人? 意外的不只是她,和风听到这句话也有些发懵,硬是愣了片刻,才走近一步,压下声吐出下一句。 “萧王世子又发病了,王府那边说世子将自己关在房里,已经一日多未进食。” “萧王担心世子却又没法子,便让属下请王爷您速去一趟萧王府,帮忙开解世子。” 谢炤闻言眉心沟壑加深,沉下声,“那病不是医好了吗?怎会旧疾复发?” 萧王世子?发病? 楼序宁不明两人语中关窍,听得有些云里雾里。 她的确听闻过幼时的谢北衡身上带着病,发病时会控制不住左手,不停地颤抖,甚至会手无缚鸡之力到拿不起任何东西。 萧王寻遍京城名医为谢北衡治病,大多无功而返,只有少数开的方子能暂且延缓发病症状。 后来听说是找了流浪乡野的一位悬壶济世的医者,才将这病治愈。 不过这病好了那么久,怎会无故复发? “属下不知,还请王爷移步。”和风面露难色。 谢炤哑然抬眸,视线恰好与楼序宁相撞。这一瞬的对视,楼序宁竟从中读出了几分征询意味,似在问她能否离开。 楼序宁不确定,但也不愿自找没趣,拐着弯子打发他:“谢小世子身子矜贵,王爷还是快些去吧。” 谢炤沉默片刻,终是起身,看向楼序宁时语气郑重:“我很快回来。” 顿了顿,又补充道,“若真有耽搁,和风会护送你平安回府。” 说罢,他转头对和风下令:“和风,你留下跟着楼御史,她的吩咐,便等同于本王的命令。” 和风刚跟着迈出半步,闻言脚步猛地一顿。他不敢违抗指令,可又觉得不妥,支吾着开口:“王爷,属下……” 谢炤却没给他再说话的机会,大步走向和风停在不远处的马匹,利落纵身跃上,只听马叫一声,一人一马影子逐渐离开两人视线。 和风无奈,只得抱剑立在楼序宁身后,目光紧紧锁着她的身影。 这还是王爷头一回命他跟着一个女子,要他全力护其周全。 他目光不自觉地落在楼序宁的侧颜上。 女子坐姿端方,肩颈纤细,脊背挺直,周身萦绕着一股清冷疏离的气质。 她的容貌在京中贵女里已是出挑,只是比起玉笙楼那些以艳色闻名的花魁,少了些夺目的艳丽。 和风琢磨不明白,为何王爷对旁人向来是冷冰冰的拒人千里,唯独对楼御史这般上心? 在他印象里,王爷最厌麻烦,更容不得人算计,对招惹他的人向来睚眦必报。 可这楼御史三番五次在朝堂上弹劾王爷,赐婚之后,王爷反倒没有不满,近来心情甚至比往日还要明朗。 难不成他家王爷有自虐倾向,就喜好热脸贴冷屁股这口? * 楼序宁以为谢炤走后,自己便能轻松许多,没想他居然让和风留在自己身边。 “…” 楼序宁硬着头皮尝了几口,只觉浑身不自在。 勉强夹起一颗馅料充盈的馄饨咽下,她便搁了筷子,正琢磨着找个由头打发他走,身旁行人的交谈声忽然落入耳里。 “赶紧的,西三巷的火也不知烧到哪了。” “这好好的,怎会无故走水。” 走水? 楼序宁的注意力被这话勾了去,回眸望向两人离去的方向。 她很快察觉到人流的异动,原本四散赏灯、步履悠然的人群,竟纷纷掉头往回涌,脸色皆是焦局促不安。 楼序宁心中疑惑,顺着大部分人群所走方向的反方向眺望,只见不远处的夜空下,滚滚黑烟正从屋顶冲天直上。 和风也察觉到异状,当即拦下一位路人问话。 “那边发生了何事?” 被拦下的人灰头土脸,像是刚从火场逃出来,大口喘着气,“西三巷有家废弃铺子,平日总聚着些流浪乞儿,方才不知怎的,后院茅草突然燃了。” “这天干物燥的,风一吹火就越烧越旺。我本都要睡了,没成想火势直接蔓了过来。” 说到这儿,他脸上满是心酸与憋屈,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着他们抱怨。 “我是逃出来了,可是这家…唉,你们说说我们这种普通老百姓日子怎就那么苦呢?” 楼序宁闻言蹙眉。 西三巷…走水。 不好! 她迅速起身朝着火场的方向快步而去。 和风见状,稍稍迟疑才回过神,也没功夫跟那人继续攀谈,朝着楼序宁追去。 “楼大人!” 火势愈来愈烈,似有向这边蔓延的趋势,有恃无恐看热闹的人们意识到事情不受控制,开始兵荒马乱逃蹿。 动静太大,连着惊动了衙门的人。 人群混乱,叫喊声、哭泣声……一时间混杂在一起,淹没了方才的欢声笑语。 和风穿梭人群,紧跟在楼序宁不远处,试图追上她,可惜人潮汹涌,几人突然拥挤过来,遮挡住他的去路和视线。 待他挤出人群,楼序宁的身影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和风心里咯噔一跳,随即拐弯,抄近路向萧王府赶。 * 西三巷隔着两条街的地方就是北二巷。 楼序宁曾在一次牵连九族灭门案中保下一女童。 那时候她刚步入官场,处境艰难,不便将其留在家中照顾,恰好跟着母亲的嬷嬷到了归隐年纪,楼序宁便给她在北二巷购置了宅院,将女童托付于她。 而今突失大火,也不知会否殃及北二巷。 楼序宁焦急万分,步子加快。 她一心扑在救人的念头上,全然忘了跟在后头的和风。 离起火地越近,浓烟越重。 楼序宁抽出袖中的帕子捂住口鼻继续向前走。 有好心的妇女见她不逃反到飞蛾扑火,拦着她的去路,好心相劝:“姑娘别往前走了,前面火势大得很,都烧到北一巷了,救火的官兵伤了几人。” 楼序宁神色一凝,怔了怔。 怎会烧得那么快。 她来不及同妇女多言,加快脚步朝前而去。 妇人见她不听劝,叹息一声不再阻拦。 不多时,楼序宁距北二巷巷尾已不足百步,空气中的燥热扑面而来,呛人的焦糊味直钻鼻腔。 抬眼望去,熊熊烈焰正疯狂席卷巷道,浓黑的烟柱吞噬了大半条北二巷,火势眼看便要蔓延到此处,周遭住户推门将出,惊慌失措地四散奔逃。 楼序宁脚步未停,正待往前,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喊:“大姑娘!” 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 还好,她牵挂的人平安无事。 楼序宁欣喜转身,可笑容尚未绽开,便撞见对方满脸愁容,泪水纵横的模样。 她察觉不对,目光迅速扫过老妇人周身,却没看到女童的身影。 楼序宁神色凝住,急声问:“小安呢?” “小安夜里哭闹着要吃南巷的花饼,我便出门给她买了。” 老妇人哽咽不止,声音慌乱无措,“回来时听见人说西巷走水,西巷离着北巷近,我怕会出事,便慌着赶回来,结果家里却空无一人,小安不知跑哪儿去了……我把洛阳街找了大半圈,都没寻着她的影子啊!” “死人了!!” 不知从哪传来一声叫喊声,引得仓皇逃难的人群猛地顿住脚步,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射向声音来处看去。 “才多大的年纪,太可怜了。” “是啊,长得挺秀气的孩子。” 几人从拥挤的人潮中挤到近前,看清内里情形后,不由压低声音惋惜哀叹。 “难不成是小安她…小安她…” 老妇人听到议论,脸色瞬间煞白,她眼前阵阵发黑,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楼序宁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轻声出言稳住她心神,“嬷嬷别担心,不一定是小安。” 话虽如此,楼序宁的垂落一侧的左手不知不觉握紧了拳头,此刻的她也在强压着心底翻涌的不安与隐忧。 楼序宁扶着老妇人艰难地挤到人群最前面。 人群中央,一个中年男子双膝跪地,脊背剧烈颤抖,浑浊的泪水砸在衣襟上,晕开深色的湿痕。 楼序宁往一侧迈步,看清了躺在他怀中的赫然是个男孩,那男孩身上的衣服被烧得焦黑破碎,裸露的皮肤上布满了狰狞的烫伤。他的小脸扭曲成一团,不难想象,生前曾承受过何种锥心刺骨的疼痛。 楼序宁望着悲恸欲绝的男子,以及他怀中毫无声息的男孩,胸口发闷,也不知是烟雾入肺造成的不适,还是别的原因。 “大姑娘,”老妇人高兴不起来,脸色更加沉重了,“那是经常和小安一起玩耍的小子,小安她偷跑出去,会不会也…” “别胡思乱想。”楼序宁按住她的肩膀,掌心的温度传递着无声的安抚。 老妇人悬到嗓子眼的心刚稍稍回落,人群中忽然又响起一声急促的高喊:“里面好像还有个孩子!” 众人一惊,望着那浓烟滚滚的屋子,面面相觑,无一人敢应声冲进去救人。 楼序宁望着眼前弥漫的黑烟,余光扫过一旁失魂落魄的男子,她不愿再看一场骨肉分离的惨剧。 来不及确认屋里是否真有孩子,更顾不上那孩子是不是小安,楼序宁心一横,转身便扎进火场。 走前,她朝着嬷嬷甩下一句话,“在外面等我,别进来!” “大姑娘!” 老妇人惊觉时已迟了一步,伸手去拉却只扑了个空,只能眼睁睁看着楼序宁的身影消失在浓烟里。 火势已蔓延到屋内,院中的书画全被烧了精光,火舌顺着房梁疯狂攀援,再不久这里就会被烧成一片废墟。 周遭的空气灼热滚烫,灼烧得楼序宁皮肤生疼,汗水顺着白皙的脖颈滑落,很快浸透了她的裙衫。 黑烟呛得她双眼酸涩难睁,她强忍着刺痛眯起眼,在摇摇欲坠的房舍中艰难挪步,四处寻人。 “有人吗!” “有人吗?!” “咳咳咳…” 滚烫的烟灰呛入喉咙,干涩的痛感直窜肺腑,楼序宁口干舌燥,剧烈的咳嗽几乎要将五脏六腑咳出。 “还有没有人?!” 空旷的屋内只有火焰吞噬木料的声响,无人回应她的呼喊。 楼序宁心急如焚,双手不停扒开散落的杂物,不放过任何一处可能藏人的角落。 就在这时,角落那口落满灰尘的大缸,顶盖忽然动了一下。 楼序宁心头一震,快步冲过去掀开顶盖。 缸内蜷缩着一个瘦小的女童,她双臂紧紧抱着膝盖,小脑袋埋在怀里,嘴里反复呢喃:“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女童被顶盖掀起的动静惊到,猛地抬头睁眼。 当看清眼前的人是楼序宁时,她满是泪痕的小脸上瞬间绽开笑容,惶恐的双眸如坠星河。 “菩萨……”她下意识喊出,反应过来忙改口,哭腔中透着欣喜,“楼姐姐!” 是小安。 楼序宁庆幸,自己选择了义无反顾跳进火场救人。 楼序宁朝她伸出手:“快出来,我带你走。” 小安握住她的手,借着力道从狭小的缸中爬了出来。 两人一路顺畅地穿出书房,可就在临近大门时,被烈火炙烤得摇摇欲坠的房梁突然断裂,带着火星直朝小安砸落。 “小心!” 楼序宁本能抬手将小安圈进怀里,死死护住她。 房梁重重砸落,上面的铁钉划破了她的衣袖,在细腻的手臂上犁出几道鲜血淋漓的口子。 小安倒吸一口凉气,“楼姐姐!你的手臂!” “没事,”楼序宁只是淡淡一笑,“先出去。” 守在门外的老妇人见两人平安冲出火场,忙快步迎上来,她视线一下子就落在了楼序宁用手捂住的手臂上。 刺目的鲜血从指缝溢出,顺着手腕而下染红了罗纱襦裙的衣袖。 “我无碍。” 楼序宁强撑着站直,脸上的脂粉遮不住失血后的苍白,“您先看看小安有没有伤着。” “我好着呢!一点事都没有!” 小安立刻撸起衣袖和裤腿,踮着脚展示自己完好无损的胳膊腿,逗得楼序宁和老妇人都忍不住笑出声。 笑声落定,老妇人“撕拉”一声扯下自己衣角的干净布料,轻托起楼序宁的手腕,小心翼翼地为她包扎伤口:“大姑娘这伤是铁钉划的,老妇只能先简单处理下。” 包扎完伤口,她继续道:“您在这等着,我这就去叫马车送您回府,伤口可耽误不得。” 话音落,她便快步转身去寻马车了。 待老妇人离开后,小安瞧了瞧看起来不太妙的脸色,又瞧了瞧她的伤口,收起笑容,语气愧疚,“对不起楼姐姐,都怪我贪玩。” “怎会?”楼序宁笑意不减,摸着她小脑袋。 小安见她不责怪自己,嘿嘿一笑,迫不及待将自己所见所闻分享给楼序宁。 “楼姐姐,我方才看到了好多好多金子,那个房子的地板是金子做的,房子也是金子做的。” 楼序宁只觉得她童言无忌,生死之际见着了幻觉,抬手敲了下她的小脑门,道:“小财迷。” 昨天梦到自己睡在金堆里(嘻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第 13 章 第14章 第 14 章 萧王府的静谧被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很快,卧房的门被人从外推开。 屋外的风侵入,火苗随风而动,将谢炤冷硬的侧脸映得忽明忽暗,他指尖正捻着一枚刚拆开的密信。 听见动静的谢炤将手中的密信折叠重新塞进信封,而后抬眸朝着门外看去。 一旁的谢北衡原本斜倚在软榻上,手中把玩着玉扳指,此刻也坐直了身子,余光向来人扫去。 和风一路疾奔,黑色锦衣沾着尘土,衣摆还残留着未散尽的烟火气。 他顾不上抚平褶皱的衣襟,在离两人三步远的地方驻足,语气恭敬:“属下见过王爷、萧王世子 。” 谢炤眉心微紧,沉声道:“你不在楼大人身边护着,跑来王府做甚?” 和风闻言,头埋得更低,愧疚与急切交加而来:“王爷恕罪!方才西三巷突然走水,火势蔓延得极快,引发百姓惊慌。” “属下拼尽全力想跟住楼大人,可人群实在太过混乱,属下...... 和风顿了顿,继续道:“便与楼大人走散了......”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发颤,“是属下办事不利,没能护住楼大人,还请王爷责罚!” 谢北衡在一旁听得认真,他挑挑眉,转头意味深长地看向谢炤。 以他堂兄的性子,如今竟会特意派和风去保护一名女子。 而且和风口中的 “楼大人”...... 谢北衡猛地反应过来,不就是前段时间圣上亲自下旨,赐婚给堂兄的那位楼氏女吗? 想到这里,谢北衡眼中只剩震惊与疑惑。 之前不是所有人都在传他们不睦骂?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不过,震惊归震惊,谢北衡很快便抓住了和风话语中的关键之处。 他身子微微前倾,问道:“你说西三巷走水?可本世子记得,那地方大多是些荒废许久的宅院,周围也没有什么容易引发火灾的商铺作坊。” “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走水?” 和风连连摇头,“当时火势来得突然,现场混乱不堪,属下只顾着寻找楼大人,未及细查其他。” 话音刚落,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要紧事,身子一僵,“王爷,属下还有一事需禀明......” 谢炤双眸黑沉,“讲。” 和风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两下,紧袖下的手指微微蜷缩,才颤声禀道:“在走水之前,属下似乎瞧见...楼大人朝着西三巷深处的方向去了...” 谢炤闻言震怒,拍案起身,“为何不早说?!” 和风被谢炤这声怒喝吓得瑟瑟发抖,不敢多言。 谢北衡见状,单手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谢炤这副失态模样。 他这位堂兄素来沉稳自持,即便面对朝堂上那群老家伙的刁难也能面不改色,可没今日这般失了冷静。 “下回再来看你。” 谢炤对着谢北衡留下一句,不再多留,抄起桌案上的佩剑,朝着洛河街的方向疾驰而去。 西三巷此刻已是一片狼藉。 原本颓圮的宅院塌了大半,焦黑的木梁斜插在断壁间,风一吹灰烬四起,空气里弥漫着木头燃烧后的焦味。 几名身着号服的官兵扛着水桶匆匆跑过,木桶碰撞溅出的水花落在地面炭灰上,晕开深色印记,又很快被灼热余温烘得干涸。 谢炤脚步急促,顺着西巷往北巷寻去,一路上他没有放过任何一道身影。 可直到走到巷子尽头,也没寻着心中那道熟悉的身影。 焦躁渐渐在心头蔓延,谢炤正要转身再寻,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前方宅院门口走出几人。 他们一前一后抬着副担架,粗麻绳勒在肩头,担架上铺着块白布,布料绷得紧实,清晰凹陷出人形轮廓。 白布之下,是具尸体。 “好端端的人,就被烧成了这样,真是......” “别说了,早抬走早完事,太晦气了。” 抬担架的两人低声交谈,话语飘进谢炤耳中。 他脚步猛地顿住,视线不自觉地看向那副担架。 忽有夜风拂过,轻轻撩动白布一角。 抬担架的人太过慌忙,意外被砖石绊了下,一阵颠簸间,白布被掀开个三角缺口。 底下逝者的裙衫露了出来,浅蓝色的罗纱在残光下泛着黯淡的光,随着抬担架的动作起伏。 谢炤看清那裙衫的瞬间,瞳孔骤缩,握着剑柄的手不自觉收紧,指节用力到泛出青白,连同手背的青筋都突突跳起。 不可能…… 一时间,思绪尽数被冲散,周遭的嘈杂声化为嗡嗡蜂鸣。 不会是她…… 谢炤阖上眼,迫使自己自己镇定下来。 再睁开时眼底的慌乱已被强行压下,只余一片沉凝。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挪动着僵硬得如同失去魂魄的身子,朝着抬担架的人走去,想将他们拦下。 “王爷?” 就在他踏出半步刹那,一道清脆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下一刻,熟悉的身影撞入眼帘。 楼序宁就站他面前,白净的脸颊上沾着炭灰,眉眼依旧温和,那双好看的杏眸瞧见他这幅失魂落魄的模样时,掺杂着些许恍惚。 她原本不点而朱的樱桃唇泛着明显的苍白,脸上的胭脂水粉也遮不住虚弱的神态。 谢炤动作一僵,晃神片刻后,一把拉过眼前的楼序宁,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楼序宁没料到他会有这般举动,身子不受控地顺势跌入他怀里。 在感受到对方胸膛传来的温度时,楼序宁彻底懵了,两只手悬在谢炤背后的半空中,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动作。 谢炤这是吃错药了吗? 楼序宁察觉对方的身体似乎在发颤,下一刻,拥着她力道越来越紧。 过了许久,都不见要松开的意思。 楼序宁回过神,正想推开谢炤,不料吸入浓烟后的不适感后知后觉袭来。 她的脑子昏沉,推拒的双手开始乏力。 楼序宁意识开始不清醒,眼前的景象也渐渐模糊,不多时,她彻底晕厥在这温暖的怀抱里。 昏睡中,楼序宁做了场梦。 梦里,父母尚在,他们含笑立在院中朝她挥手,可她无论如何也跨不过那道门槛。直到突如其来的大火吞噬侯府,她眼睁睁看着父母葬身火海,才惊惶惊醒。 清晨的光透过窗棂洒在床侧,楼序宁缓缓睁开的眼,先眯了眯适应光亮,待视线清晰后,才打量起周遭。 卧房宽敞,屋中装饰皆是上等佳品,并非她熟悉的闺房。 这是哪里? 守在一侧的春雨见她眼皮动了动,连忙起身,顾不上久坐发麻的身子扑上前,哽咽道:“小姐,您终于醒了!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昨夜楼序宁彻夜未归,春雨在府中急得来回踱步,又不好擅自出府,只能在院中枯等一夜。 后半夜得知小姐晕倒的消息,她火急火燎赶到齐王府,一见楼序宁青白的脸色,当场吓坐在地上,哭到了早上。 楼序宁看着春雨红肿的双眼、满脸泪痕,轻声安慰:“没有不舒服,别担心。” 春雨听她声音沙哑,忙转身提起案上的茶壶,倒满一杯水递过来:“小姐,喝点水。” 楼序宁浅啜完一小盏茶水,才缓声开口:“这是何处?” “小姐,这儿是齐王府。”春雨答。 “啪嗒!” 茶盏应声从楼序宁手中滑落,重重摔在地上,碎裂的瓷片溅开,发出刺耳清脆的声响。 她怔怔望着地上的狼藉,半晌才回过神,眼中里满是错愕:“我怎会在齐王府?!” 春雨将从宋嬷嬷那里听来的事如实禀报:“昨日小姐闯入火场,吸入过多浓烟才致身体不适。嬷嬷寻到马车折返时,正撞见您晕倒在王爷怀中,王爷怕您回府照料不周,便直接将您带回了齐王府救治。” “王爷为此还去寻了太医院院使,大半夜将他老人家捆了过来,为小姐医治。” 春雨稍作停顿,偷瞄了眼楼序宁的神色,见她凝神细听,并无异样,才接着说道:“王爷见小姐久久未醒,便在您床边守了整整一夜,直到今日清晨上朝才离去。” “…” 楼序宁心中五味杂陈。 回想起从昨日到今日,谢炤种种不按常理出牌的行为,楼序宁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 楼序宁忽然想起什么,“嬷嬷呢?” 春雨:“小安被小姐就出火场后也有些不适,嬷嬷便领着她去看大夫了。” “叩叩叩。” 就在这时,外头敲门声传入屋内,随即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春雨,你们家小姐醒了吗?” “春雨,将外衣拿来给我。”楼序宁吩咐道。 春雨连忙到椸枷前取下外衣,替楼序宁披上。 楼序宁披上外衣,又道:“去开门。” 卧房的门隙透进微光,春雨抬眼便见立在门外脸色板肃,眉心紧锁的谢炤。 春雨会心一笑,忙将门扉敞开,“王爷,小姐已经醒了。” 她侧身让出路来,待谢炤入内,便识趣地退至门外,轻手轻脚合上了房门。 楼序宁刚直起身,正欲下榻穿鞋,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突然伸来,先一步拿起了她的绣鞋。 下一瞬,谢炤俯身托起她纤细的脚踝,慢条斯理为她将鞋履穿好。 楼序宁一怔,抬眸望过去。 谢炤正半跪于她身前,恰在此时抬眼,正巧对上了楼序宁的视线。 “身子好些了么?” 男人依旧轮廓分明,俊朗的面庞上却添了些倦色。 谢炤果真守了他一夜。 楼序宁心底微动,心跳陡然快了几拍,她耳根发烫,忙错开视线垂眸,脑海中闪过昨日昏迷前的场景。 这不想还好,一想连带着脸颊都开始烫了起来,就在她思绪飘然之时,一片温热覆上她的额头。 “怎么这么烫?” 谢炤一手贴着她的额头,另一手按在自己额上比对,眉峰拧得更紧。 “你在这等着,我去叫江太医。” 他刚要起身,楼序宁心头一慌,急忙攥住他的衣袖:“王爷,臣没事!不必再劳烦江太医了。” 七十多岁的长者了,还因着她来回折腾,楼序宁真怕自己折煞。 谢炤停下动作,回眸看她,语气严肃,“当真没有不舒服?” 楼序宁语气肯定,“真的。” “多谢王爷救命之恩。” 对方见她似乎真的没什么大碍,脸上的冷肃也逐渐褪去,又变回了那副闲散不羁的模样。 只听对方轻声一笑,“楼大人又欠本王一个人情,打算如何报答?” 楼序宁这才细细打量过谢炤。 对方身上那套是青色的朝服尚未褪去,显然是下朝后便马不停蹄赶了过来。 所以……谢炤这是在担心她吗? 楼序宁心头纷乱,猜不透答案。 但眼下,她能确定另外一件事。 与其费尽心思在这道不可能收回的婚事上,不如—— 以此作赌,顺势而为。 “谢炤。” 旁人直呼皇子名讳是大不敬,重则论斩,楼序宁却是谢炤默许的例外。 从前,她只有被气极了,才会咬牙喊出这名字与他针锋相对,这般平静地叫出口,还是头一次。 “你想不想要这天下。”楼序宁语气淡然。 谢炤愣了愣,没想过她会问这个。 楼序宁不再迟疑,将思量许久的决定说出口:“若臣能助王爷夺得江山,待您登临帝位之日,还请赐臣一纸和离。” 第15章 第 15 章 话落,楼序宁微微掀眸,打量谢炤的神色。 男人此时正打算端起桌上的药,闻言,握住药碗的手顿了顿,没有再继续。 他的侧脸被光晕笼罩着,若隐若现藏匿在阴影中,楼序宁一时间没能从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庞上摸索出对方此时此刻的想法。 可见他迟迟没有动作,楼序宁心中咯噔一跳,瞬间凉了半截。 在她看来,对方的沉默便是…不情愿。 她给出的条件不诱人吗? 念头一出,却被楼序宁瞬间否定,那可是皇位,没有人会不动心。 难不成…这谢炤真想趁着这个机会,折磨她一辈子? “…” “或者…”楼序宁思索片刻,实在想不出什么对他更有利的条件了,只好开口,“王爷还想要什么条件?只要不违背德行法度,臣甘之如饴,只求王爷事成之后,赐臣一纸和离书。” 楼序宁见他依旧不应,再想开口,就听对方噗嗤一笑,将桌上的药茶递到她面前。 谢炤勾唇,笑看着她,“先把这碗药喝了。” 楼序宁定睛看了他一会,见他没有别的意思,便接过药碗,咕噜咕噜将汤药一口闷。 末了,药茶苦涩的滋味在口腔中残留。 楼序宁忍不住嘀咕:“这也太苦了。” 谁料,就在她说完话的瞬间,一张宽大的手掌出现在眼皮底下。 掌心朝上,中央有几颗蜜饯。 “把这个吃了,就不苦了。” 楼序宁愣神片刻,轻声道:“蜜饯?” “回来时顺便买的。”谢炤语气随意,仿佛这蜜饯真的是他一时兴起买下的。 楼序宁心中刚浮起的一层暖意很快消散,她拿起对方手心中的糖栗子,道了声谢,随即将蜜饯塞进口中。 蜜饯外层裹着的糖霜在湿热的环境下瞬间化开,盖住了口中残留的苦涩。 这时,谢炤开口拉回方才的话题,“楼大人方才那番话,就不怕被我父皇听见,治你个谋权篡位的死罪?” 楼序宁自然知道自己言语狂妄,但她眼神无惧。 “瑞王和太子虽表面风平浪静,但背后为了那皇权之位明争暗斗多年,王爷看似没有搅进这浑水,但臣心知肚明,两人关系之所以越闹越僵,这中间似乎还有您的手笔。”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如此看来,王爷当真半点没有觊觎那位置?” 谢炤微微一愣,无声一笑,“没想到鼎鼎有名的楼大人表面看似与我不睦,私底下却如此关注,真是本王之幸事。” “…” 楼序宁眉峰微挑,颇感无语。 这人就不能正经些?若不是他三番两次阻挠她公务,她何必费心打探他的弱点! “楼大人。” 谢炤又唤了声她的名字,他长睫垂下,看向楼序宁的那双墨色双眸愈发深邃,眼底忽闪着道不明的意味。 “可别忘了本王可是三位皇子中出了名的不学无术、昏庸无能,且在他们口中我可是最不可能继承那位置的人。” “这储君之争自古来便是血流成河,你若要助我,就不怕最后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家破人亡?”楼序宁转眸望向窗外,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接着鼻腔中发出轻嗤。 很快,她重新迎上谢炤的目光,语气平淡,不怒不悲:“父母战死的那天,臣就已经没有家了。” 看着眼前女人这副坚韧不屈的模样,谢炤心底深处涌起一阵莫名的心疼。 他放在大腿侧的手轻轻抬起,待回过神来,又缓缓停住,重新放回了原处。 谢炤喉结轻滚了滚,哑着声开口,语气多了些不易察觉的沉郁:“是本王唐突了。” 卧房内一时静了下来,只听得见窗外风卷落叶的轻响,还有案上烛火跳跃的细微声响。 过了半晌,谢炤才转开话题,神色渐趋郑重:“若楼大人能完成所提出的条件,本王会考虑你我的和离之事。” 顿了顿,他又补了句,“但你记住,不必事事都孤注一掷。” “臣明白。”楼序宁闻言露出欣喜之色,欢喜之余却又察觉对方言语中的谨慎。 从头到尾,谢炤没有任何一句话表明他觊觎皇位的野心,亦没有轻口承认他挑拨太子和瑞王的手笔。 楼序宁心中暗忖,往日里倒是真用有色眼光看轻了他。 毕竟生在皇家,能平安长大的,即便表面顽劣,也绝不会真的愚笨。 “楼大人可知,昨日的走水,很可能并非意外。” 谢炤忽然开口,楼序宁一时不备,轻“啊”了一声。 不是意外?那般大的火势,难道是有人蓄意为之? 谢炤瞧出来楼序宁这个亲身经历的人并不知情,不等她问,便将今日朝廷上发生的事情缓缓道出。 “大火浇灭后,救火的官兵发现北二巷一处宅子地基下埋着数万两黄金白银。” 楼序宁心头一沉,“如此说来,这故意纵火之人是想让众人知晓这屋底下埋葬的金银,从而牵扯出常林府灭门案,将其搬上明面,好叫朝廷重查?” 谢炤微微颔首,低应了声“嗯”。 “纵火的人抓到了?”楼序宁又追问道。 谢炤:“已拿下押入狱中,正在审问。” 常林府灭门案竟牵扯出官员贪腐,这般看来,已不是普通的命案了。 楼序宁眉心蹙起,“这关头罢免李朗,案子交由谁来负责?” 谢炤答:“暂由刑部曹尚书亲理。” 楼序宁唇角微抽。 青州虽离京城不远,却也路途颠簸,此案这般要紧,必定要亲赴青州查办,而曹尚书年事已高,这来回奔波,身子怕是受不住。 罢了,眼下这案子还没交到都察院,她对来龙去脉一无所知,即便有心插手,也无从下手。 忽然,卧房的门被轻轻叩响,伴着春雨的声音:“小姐,时候不早了。今日二少爷、三少爷学堂休沐,若再不回府,老夫人该问责了。” 楼序宁应了声“知道了”,随即起身对着谢炤拱手行礼,辞行道:“多谢王爷照料,臣眼下尚有俗事,便不多叨扰了。还请王爷谨记应允臣的事。” 谢炤没接这话,反倒开口问道:“后日祖父的寿宴,楼大人会去吗?” 楼序宁微怔,不解他为何突然问及此事,还是如实应道:“幸得国公府相邀,臣自然会到场。” * 回府后,楼序宁被奴仆领着踏进府中正厅。 厅内已坐了不少人,老夫人端坐主位,李氏、江氏分坐两侧,楼丝微、楼丝柔则侍立在旁。 除此之外,还多了两张既熟悉又有些生疏的面孔。 见她进来,那两人齐齐将目光投了过来。 其中一人容貌张扬,飞眉入鬓,眼神里带着几分轻佻的不屑,正是二房嫡子楼绍。 另一人则面目柔和,周身透着书卷气,一身青布长衫衬得温文尔雅,便是三房嫡子楼温书。 待楼序宁上前时,楼绍嗤了一声偏过脸,不拿正眼看她。 楼温书却起身上前一步,对着楼序宁规规矩矩行了一礼。 楼序宁淡淡扫过楼绍,并未因他失了辈分礼仪而恼怒,只当他那**裸的不满是过眼云烟。 她对着楼温书微微颔首示意,而后径直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老夫人见人都到齐,先细细问询了楼绍与楼温书的课业,又一一交代了后日去镇国公府赴宴的规矩礼数,叮嘱众人不可失了楼家体面,随后便吩咐下人摆桌开午膳。 楼序宁身子还未大好,先前吸入火场浓烟的后遗症仍在,隔天便借着这个缘由告了假,未曾上朝。 难得偷得一日清闲,她也没踏出自己的庭院,只在屋内静静摆弄字画,便这般消磨了一整天。 翌日天刚蒙蒙亮,春雨便风尘仆仆地赶来唤她起身。 楼序宁睡意正酣,被这动静扰了,索性将头埋进被子里隔绝春雨的呼唤,只想再沉回梦乡。 春雨无奈,只得伸手去扯楼序宁的被子,急声道:“小姐,今日是镇国公府老太爷的寿宴,再不起床梳洗,可要误了时辰了!” 楼序宁不情不愿地坐起身,身子还带着未醒的慵懒与酸软,任由春雨半扶半推地引到梳妆台前。 春雨拿着玉簪细细为她绾发,边梳边道:“小姐可是未来的齐王妃,这趟去不只是祝寿,更是见亲家,模样上可千万不能马虎。” “春雨,胡说什么呢。”楼序宁闻言,故作嗔怪地瞪了她一眼。 春雨撩开她垂在耳畔的发丝,瞥见她微微泛红的耳尖,嘴角噙着笑意,没再打趣。 梳妆打扮后,楼序宁出府门时,恰撞见同时而来二夫人江氏,以及跟在她身后的楼丝微和楼丝柔。 楼丝柔妆容精致,身着一套嫩粉色锦衣,裙摆绣着缠枝莲纹样,格外艳丽。 她上下扫了圈楼序宁的素色裙衫,尖着嗓子揶揄:“哟,大姐姐上次出门是没挑着合心意的衣裳?穿得这么寒酸,也不怕被人看了笑话,丢了我们楼府的脸面。” 她料定吵不过楼序宁,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踏出了府门。 江氏有些诧异,上前一步问:“大姑娘上回不是同柔儿一起选了衣料?今日怎么不见穿?” 楼序宁视线越过江氏身侧,落在楼丝柔身上。 只见楼丝柔满脸茫然,待察觉到她的视线,慌忙避开,垂下眼帘,身前的双手不自觉地相互摩挲,小模样上透着几分失落。 楼序宁温声道:“并非如此,只是那料子颜色过艳,不适合寿宴场合。” 见楼丝柔的头垂得更低,楼序宁心中暗笑,不再逗她,坦言补充:“不过那颜色我很喜欢,平日里穿正合适。” 楼丝柔动作一顿,抬起头,眼中的怅然之色顷刻消失不见,她三两步上前自然而然同楼序宁并肩而站。 “大姐姐,我们也赶快些上车吧。” 江氏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瞧见楼序宁对自家女儿柔和的眼神与嘴角浅淡的笑意,心底悬着的那口气终于松了下来。 一行人往马车处去,楼丝微并未同行,而是先一步登上了另一辆马车,提前往镇国公府去了。 镇国公府门口宾客络绎不绝,往来皆是皇亲贵胄与世家勋贵,衣着光鲜,笑语晏晏。 楼序宁被春雨扶着下车,刚抬脚踏入府门,一名仆妇忽然从旁上前,稳稳挡在了她身前,意味深长一笑,“楼大姑娘,我家夫人请您移步内堂说话。” 宁宁:如此谨慎,肯定是对我不信任 谢炤:老婆在意我,关注我在干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第 1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