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有山溪入清渠》 第1章 装糊涂 浔阳有处湖心酒楼名动天下,楼高三丈有余,形似圆筒,中空心。二楼不设外墙,另有阑干相围,又巧设珠帘丝幕,为的是尽赏湖光水色。 时逢群音会,来往之人更倍平常,湖心楼为免人满为患,早于三个月前就广布预订消息,发琉璃牌为凭证。二楼只供房客进出,一楼则每日限号。 如此,即使湖上大小画舫不断,楼中依旧闲适自得。 二楼有处阑干上,坐着位年轻公子,旁有一女侍立。 年轻公子的手上拿了壶桂酒,搭着腿,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看着岸边人头攒动,湖上画舫陈列,懒懒开口:“云云你瞧,这么多人,无论是何种消遣,到头来这些个钱还是进了一一的口袋。” 云云应道:“万老板自是普天之下最会赚钱的人。” “云云说得是,我若是一贫如洗哪里能供得你们这般吃喝玩乐。”一身黛紫丝袍满绣银线玉兰,腰缠玉带,手中一把墨玉扇,不外是万如一是也。 万如一走近后就抄了秦令时的酒壶,顺势一坐,仰头畅饮后,细细瞧了瞧手上的暖黄玉壶:“范竹的酒果然是非同凡响,若是能换个酒壶应当更好。” 秦令时闻言,不由大笑:“这酒可是我出门前,偷摸顺来的,能有口喝的已是不易,你倒还计较起酒壶来。”探身又将酒壶拿回。 万如一道:“好马尚有宝鞍配,范竹的酒自然得配顶好的壶。这回恰好有批新酒具来了,你得空了,去挑挑。” 秦令时连摆了摆手:“酒具就算了,再多我那屋子就藏不下了。” 万如一见状打趣道:“你师傅若是知道你在外头这般醉样,想是少不得一顿教训。” 秦令时提起玉壶又灌了口酒,干脆滑下身子舒躺着,将酒咽下后坦然道:“那也是先将你的腿打断。” 桂酒流转唇齿,澄湖如镜偶起皱,煦日和风,吹得人发懒。 万如一靠着阑干,只见秦令时满头黑发用一根红玉簪松松挽住,偶有风来,黑发蹭着雪色脸庞,许是喝酒的缘故,两腮渐晕水粉,再往上,是半阖的双目。 秦令时对上万如一的目光,调笑道:“怎么,一一瞧见本公子玉树临风,风流倜傥,可是想以身相许不成?” 万如一摇了摇扇子,笑说:“以身相许?怕是你师傅要将我剥干净了再丢出去。” 秦令时闻言大笑,正欲开口忽闻空中隐约有山栀花香,脸色一变,整个人似醉酒昏头般栽下楼去,又在快落水时转身换步上了艘刻花画鸟的华船就不见了踪影。 云云见惯了自家主子的德性,心里晓得是原主将临,忙从袖中拿了香包出来,松绳取粉,往身上空中一顿好撒。 万如一被这粉末呛得连连喷嚏,忍不住抽扇急扇连退数步。 云云见了急道:“万老板,您就忍忍吧,万一原主闻出酒味就糟糕了!” 万如一没好气道:“你这无痕粉撒得跟下冰雹似的,就算他李泊渠有狗鼻子也没用,再说了,你家主子早就跑得不见人影了,李泊渠哪里会逮得到她!” 不多时,空中山栀味发浓,只听得珠帘相碰,风吹丝幕鼓胀声,再无他响。 云云不由垂头敛声静气恭立而待,未及,便听得有人问到:“泳溪呢?” 云云听言心下擂鼓,饶是自信无痕粉的效用也忍不住双腿发颤,正要开口,又听得不远不近处传来:“万如一,你说。” 万如一摇了摇手中的墨玉扇方开口:“我来时,瞧着她是往姜家的船上去了。姜家制香天下第一,”又走近李泊渠问道,“你近来可是对香料来了兴致不成?” 李泊渠远了远身子,没回万如一的话,只说:“你叫她早些回来。” 万如一笑说:“你的徒弟,哪里会听我的话。” 李泊渠不再多言转身便上了楼。 云云待山栀味淡去,才敢直身,朝万如一作揖相谢后方上楼。 / / 秦令时刚落姜家船上,就碰上捧着话本子的姜家大小姐。 姜禾来浔阳的第一日就费了整日功夫,搜罗了时下最热的话本子。这会父母皆在岸上理事,兄弟外出会友,正正好是无人管束的时候。原是想拿了话本到甲板上,吃茶吹风细细赏看,怎料话本着实精彩,翻开一页再难合上,边走边看时不慎脚下台阶摔了个狗啃泥。 姜禾虽是摔得膝盖生疼,但更是惦记话本,推了推侍女道:“高糕……话本……嘶……” 话没说全便见面前有双白净的手捏着绛红面的话本子递了过来,姜禾一愣伸手接过后,抬头就看见了一位身着茶白底绣泽玉兰罩衫,手上拿着暖黄玉壶,头上簪着红玉的俊俏公子。 红玉簪…… 红玉簪…… 红玉簪! 姜禾紧盯着秦令时头上的红玉簪移不开眼,脑子里瞬时重重叠叠地映出了多年所看话本中对“荡雪原”原主爱徒的描述…… “话未说完,喉间就被一根红玉簪子刺穿……” “年轻公子的头上戴着如血的红玉簪,那颜色像是吸满了千百人的喉间血……” “那公子生得俊俏无比,只是耐心乏乏,听不得啰嗦话……” “说书的先生尚在开口,就被一根红玉簪钉在了墙上……” …… 姜禾的双手忍不住交叠护住了脖子,甚将话本挡在了最前,心里已是对这些年的好吃懒做,不思上进,荒废武练懊悔极了。 高糕见着这么一位生面孔,立时严色问道:“你是何人?怎会到姜家船上?” 姜禾闻言,速速捂住侍女之口,面色悲戚又满目歉意地朝秦令时颤语道:“公……公子见谅,侍女不曾见过如此容貌,才唐突开口。公子……公子……公子可是有何所需?” 秦令时瞧着姜禾泫然欲泣,又勉力护住侍女的样子顿觉可爱,于是,提起酒壶晃了晃柔柔笑道:“我瞧着你家船刻画不凡,故来讨个地方闲坐喝酒。” “只是……只是找个地方喝酒?” “不然呢?” “那……那自然是极好……公……公子请便……”姜禾虽觉离谱,但一想话本中所述便不再多言,唯恐自己惹得秦令时不快,丢了性命。 秦令时遂提着酒壶,悠悠然入舱室,悠悠然开了窗,悠悠然坐了下来继续饮酒。 姜禾不敢离太近却又不放心离开,一时间在门口踌躇不前,秦令时歪了歪头看她:“话本子不看了?” “看……是要看的……” “你既然不放心我,那便留下来看吧。”秦令时如此坦荡,倒让姜禾自觉惊慌太过。 姜禾僵笑着点了点头,推着高糕出门道:“你去沏壶茶,再拿些糕点来。” 高糕自被捂嘴起,便对自家小姐的反常行为很是疑惑,虽不敢出言相询,但也晓得察言观色。这会听得指派,立时明了:小姐这回怕是遇上大麻烦了,这是暗示我去搬救兵! 高糕眼神坚毅又不想打草惊蛇,遂握住姜禾的手郑重道:“小姐放心,我定将茶水糕点准备妥当。”就当即仔细关了门离去。 姜禾看着关得严丝合缝的门不由悲从心来,眼下虽是相安无事,可若是事发紧急真是没一处能逃脱保命。姜禾多思无果,索性坐下拿起话本看,这会却是只字不进,脑中乱七八糟混沌不堪。这么瞎想无果,倒是把自己折腾累了,眼皮一开一合困意渐渐。 秦令时倒是没管其他,懒靠着喝完了酒,又反手将酒壶朝下倒了倒,确确没酒后随手将壶扔到了姜禾看话本的桌上。姜禾听见响,瞬时惊醒,睁全了眼便见着面前竖着个暖黄玉壶,呆滞了数秒后赶紧离远了身子,这便见秦令时阖目养神,半支着腿,枕着手躺在了窗沿上,沿台虽长但也只是正常宽窄,秦令时能在此舒躺,足见功夫之高。 秦令时偏了偏脑袋,缓缓睁开眼就见到姜禾一脸警惕之色,思及自己还需讨要“洗酒水”去了这身酒味再回楼见师傅,总归是不好这副德性,干脆起身上前,脸上挂着笑,心里头琢磨着该如何开口,脚下一步一步走向姜禾处。 姜禾瞧着秦令时越走越近,心下已闪过连连念头,都是话本子里头各种人向秦令时求饶的场面,却也是无可借鉴,这些人无一例外,皆是惨死。 秦令时已到了姜禾面前一臂处,正想开口相求却见姜禾似是怕极了,急急蹲下抱头大喊“大……!” “大哥!”与此同时,紧闭的门被踹开,来人惊天一声吼。 秦令时听见这无比熟悉而又中气十足的声音,不由高兴,“洗酒水”算是有着落了。 破门而来的正是搬救兵的高糕,以及身为“救兵”的姜午。 姜午瞧见秦令时宛若守财奴见着金矿山,三步作两步跑上前紧抱住秦令时,欢天喜地道:“沈兄!我竟在这看见你了,我莫不是在做梦?” 秦令时被姜午抱得胸闷,赶紧用另外一只空手拍了拍姜午:“小午,小午,松手。” “沈兄不好意思,我实在太过高兴,一时忘了你不喜欢与男子太过亲密。”姜午忙松开了手,退开了一两步。 姜禾看着自家平日不苟言笑且刚正不阿的亲弟与秦令时如此亲近的模样,顿感世道荒谬。 等等,沈兄? “沈兄?他不是秦令时吗?”如此想着,姜禾就也脱口问出。 “秦令时?阿姐你莫不是画本子看糊涂了,秦令时可是个半男半女的妖人,我们沈兄如此玉树临风、风流倜傥之人,怎会是那妖人?沈兄,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半男半女?妖人?啧,现在的话本子够能胡扯的。 秦令时看着姜午振振有词且颇为自己不平的样子,便顺着话:“对。小午所言极是。” 姜禾耳朵听着,心里头对这番说辞是半个字都不信。 先不论别的,江湖中人,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荡雪原”原主的爱徒头簪红玉,一把簪子杀人无数,傻子也知道避讳簪红玉。但这人武功高深,头上的簪子血红欲滴,来别家船只,举手投足间却像进自家门,若不是秦令时本尊,哪来的底气这般行事? 可看自家弟弟与秦令时却这般亲厚,自己若硬是纠结不休怕是又多生事端。既如此,又何必细究这人身份。 “对了沈兄,你怎会在此?方才高糕匆匆来寻我,说是阿姐被贼人挟持命悬一线,我这才速速赶了过来,可这一开门,怎么就你和阿姐在?” 傻弟弟(二公子),贼人就在你眼前啊! 姜禾同高糕四目相视,目光炯炯,只是碍于形势无可说起。 “我知道了沈兄!定是你偶然路过瞧见,将那贼子打跑的!” 姜禾听此,头回怀疑弟弟多年习武是走错了路,能有如此想法,就算是天桥下支个摊子写卖话本也是能早日赶超首富万如一的。 秦令时笑着低头一把揽过姜午:“小午,有一事说岔了。我可不是偶然路过,是看着你家船着实是个喝酒的好地方,再来就是想着同你讨瓶‘洗酒水’。” “阿姐,洗酒水。”姜午立马将手伸到了姜禾面前。 “阿姐,沈兄家教严苛非常,若是家里人发现他在外饮酒,可少不得训难。阿姐,你快拿出来吧。”姜午见姜禾原地不动,又跟着补了一句。 “阿姐?你还晓得我是你阿姐,我饮酒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如此体贴入微,帮忙遮掩。你就差没敲锣打鼓一路宣扬至爹娘面前了!”姜禾瞧着亲弟竟有如此两副面孔,不由气结。 “阿姐,我晓得错了。过去都是我不对,你就饶过我吧……”姜午拉着姜禾袖子讨饶。 “姜姑娘,劳烦你了。”秦令时也是作揖相求。 第2章 师傅! “诶哟——”秦令时猫着身正要进厢房时,猝不及防被人往膝盖窝打了一子,登时软脚歪身栽倒在地。 “一一!你……”秦令时含怒转头,就见万如一在偏斜的角落坐着,手上捏空幸灾乐祸地望着她:“真是不好意思,手滑。” 秦令时正欲起身,见着垂散的水碧珠帘将万如一对面遮了个干净,索性将另一半屁股也放到了地上,笑眯眯地看回万如一。 就这样,万如一觉着手指到心口有些僵,紧接着就听见悲戚到风云变色的声音哭号着:“师傅!救救我,你的宝贝徒弟被人打断腿了,呜呜呜呜——” 转眼万如一就见对面的人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万如一摊手诚恳道:“就一粒小黑棋,我绝对没下重手。” 李泊渠没多理会,走出去就见到秦令时坐在地上抱着腿一副重伤不愈,下一秒就能昏厥过去的样子。 秦令时眨巴眨巴眼,用更为诚恳的目光诉说着:“师傅,我腿疼得要命,一一要谋害我性命。” 李泊渠娴熟地一手握肩一手穿膝盖窝,将人稳稳抱了起来,看着秦令时皱得像葡萄干的脸,也很是诚恳地说:“你再这么皱下去,回去就能替下蔡婆婆熬药了。” “师傅!你胡说八道!”秦令时被激得双手钩住李泊渠的脖子,借力直起了半身,很是不忿地直视着李泊渠的眼睛。 “腿疼还能这么折腾?” “还不是师傅欺负人!” “这回知道嗷嗷喊师傅了?酒鬼。” “!师傅,我没喝酒!”秦令时仗着自己喝足了洗酒水,梗着脖子很是硬气。 李泊渠低了低头,在离秦令时还有一掌距离的时候停住,垂着眼也没说话。 此时此刻,秦令时就看着这张画成册子能倒卖千金的脸近在咫尺,忽然没由来地心虚:“师傅……我……” “拿壶解酒茶上来。” “都说了没喝酒……”秦令时还在垂死挣扎。 “是没闻到酒味,但你耳朵红了。” “我……我……谁让你靠这么近啊!” “近吗?小时候你趴在我肩膀上流着哈喇子睡觉的时候,怎么没听你说近?” “师傅你真记仇。” “不替你这逆子记着点,以后怎么讨回来?” “师傅!” …… 万如一看着这对师徒你一言我一语,你来我往歇不住嘴,顿感楼外扑腾的雀鸟很是多余。 李泊渠抱着秦令时到了榻上,作势就要为她除去鞋袜查看伤势。秦令时速速退到了榻边边:“师傅你做什么!” “看看某个做贼心虚的逆子伤哪儿了?” “我……我没太伤着,就是……就是……” “你舌头也摔残了?” “没有!” “那你伤哪了?” “屁…股…”秦令时芝麻点声音,巴了巴嘴。 “哪、里?张嘴说话,别让你师傅英年早聋。” “屁!股!” “……” “你看,我就说我没下重手。一颗小棋子而已,能让她受多大伤。”万如一端着解酒茶进来。 “一一,你这是背后下黑手,小人行为。” “那你算什么?江湖骗子?” 秦令时抿了抿嘴,没说话。 万如一倒了杯茶,递到秦令时面前:“快喝了,不然茶凉了就没那么有效了。” 秦令时接过杯子,边喝边偷瞄着李泊渠的脸色。 喝完一杯茶,秦令时清了清嗓子,蹭着榻边边到了李泊渠前,半仰着脸小心说:“师傅,我真没喝多少。” 李泊渠拿过秦令时手上的杯子,又满满倒了一杯递过去:“再喝一杯。” 秦令时:“……” 李泊渠看着秦令时喝完整壶解酒茶才放心出去,临走前留了本《江湖饮酒志》与秦令时,说是明日晚饭前抽查。 现下,万如一就看着秦令时乖坐在书桌后,翻一页书眉毛多蹙一分。 万如一啜了口琥珀茶汤的滇红,很是好奇:“你说你,回回喝酒回回被逮,怎么对喝酒这事就是百折不挠呢?” 秦令时逐字逐句地看着厚得能拿来作兵器的书,头也没抬回道:“那你不如问问我师傅,他是如何在没见着我喝酒,没闻着酒气的情况下,依旧深信不疑他的爱徒喝了酒,还喝了不少酒。” “你除了喝酒这事躲着李泊渠,其他大事小事恨不得如影随形。你越躲,你师傅越知道你干了什么。”万如一放下底生芝兰的天青瓷杯,认真道。 秦令时听了这话,没动静,还是一副我欲与书相结连的样子。 “一一。”就在万如一以为秦令时已屏蔽周遭,不闻其他时,秦令时终于抬起了头,挂着“川字头”的眉心严肃着。 “嗯?”万如一见状,下意识坐直了身子。 “这本书究竟怎么来的?看着词严义密,实则漫诞不稽。” “哦?怎么说?” “里头写‘秋水眼’的前前前杀手头子钱白方去世是因为饮酒过度,导致经脉不通,遭人追杀时欲提真气而经脉闭塞,故而内滞自体爆亡。还有,南荒古族有饮酒古训,然,后世子孙为求神力不加节制,酗酒成性,终内乱灭族。再还有,古家前前宗主少时风光无限,后因爱而不得,沉溺饮酒度日,后三十而逝……” 秦令时捡了几个数说完,见万如一还是面色不变地坐着,更是疑惑:“一一,你听完难道不觉荒谬吗?” “你还别不信,确有其事,所言不虚。”万如一侧身又给自己倒了杯滇红。 “是吗?我怎么觉着是师傅故意挑了这么本书来恐吓我的。”秦令时双手交叠,放在书上,枕着下巴,满眼怀疑地看着万如一。 “非也,这书里头的东西可是你师傅三年前就着手准备的。你觉得荒谬,那是你年纪小,看得少,知道的自然也就少了。”万如一说完,举杯喝了口茶。 “说得好像你多大,师傅多大似的。”秦令时又换了个姿势,将书往前推了推,侧着脸趴在桌上。 “欸,我与你确实年岁相差不大,可你师傅确实是比咱俩早活了那么些年,又是自小在‘荡雪原’长大的,这么些个事,他能不清楚?”万如一把杯子放下道。 秦令时似乎是看书看倦了,闭上了眼,过会才断断续续地蹦出来几个字:“师傅他……也算不得有多少年岁。” 过了会,外头有人在敲门,接着就听到了年轻男子恭顺的声音:“老板,冠芳池有事需你过去一趟。” “知道了。”万如一起身理理了衣裳,“我先过去了,你自求多福。” “晓得了,慢走不送。”秦令时有气无力地吐了几个字出来。 / 自此,除了侍从送餐有出入,李泊渠和万如一也没再来秦令时处,为的是让她静心看书,心无旁骛。秦令时在这般管控之下,过的是睁眼书,闭眼书,梦里都飘书的日子,虽说只是一个晚上又一白天,再怎么加算也是一整日的功夫,秦令时却着实百无聊赖。 书里头虽写了不少奇闻异事,若是各个单篇录入不同书中,都很是好看。可现下全集一本,累累有寻常书本八本之厚有余,看多了便明白,这么些个故事这么些个人,总结起来就一句:喝酒不好,喝酒害人终害己。 师傅想让自己戒酒的心已是跃然纸上,无需多言了。 晚间,有侍从前来邀秦令时下楼用膳,秦令时收拾一番下楼后,就见万如一同李泊渠相隔而坐,中间宽宽,留有一位。秦令时到后,自然坐在中间。 李泊渠看着秦令时精神不佳,兴致缺缺的样子,问道:“怎么了?是书不好看吗?” “当然不是!师傅选的书自然是全天下最好的书。”秦令时转头看向李泊渠,很是笃信。 “是吗?那你看了有何感想?”李泊渠说着夹了一筷子口水鸡到秦令时碗里。 “酒是误人毒,喝不得喝不得。”秦令时拿起筷子夹了鸡块往嘴里送。 “那你今后还喝酒吗?”李泊渠又夹了筷清炒空心菜到秦令时碗里。 “滴、酒、不、沾。”秦令时嘴里嚼着口水鸡,含含糊糊道。 “万如一,你听见了?”李泊渠放下筷子,看向万如一。 万如一搅着碗水荔枝膏回道:“听见了,再有下回,我定第一个告到你面前。” 李泊渠又往秦令时碗里夹了些菜,又舀了碗番茄牛肉羹放在秦令时面前,秦令时才咽了口饭,就见碗里、面前又添不少,忍不住道:“师傅,你慢些,我都快吃不过来了。” “吃不过就慢慢吃,我有一事要同你商量,你先听着就好。”李泊渠放下手,看着秦令时。 “师傅,你该不会是为了让我闭嘴,才如此为我布菜的吧?”秦令时嘴里还嚼着香酥鸡,闻言忍不住发问。 “胡说,好好吃饭。”李泊渠夹了块鱼肉在自己碗里,“原中来信,阿爹阿娘这几日要回来,你是同我回去,还是留下来看群音会?” “啊?”秦令时倒是没成想会如此。 回,还是不回去呢? 李伯伯与许娘娘云游四方,回原时间不定,好不容易回来一次,若是错过了,下次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可…… 群音会拿出了知合琴作彩头,若是回去,定是拿不到这琴了…… 可…… 师傅最是喜欢知合琴了,下下个月就是师傅生辰了…… 万如一就看着秦令时皱着眉头,虚盯着眼前的番茄牛肉羹,嘴里头大概还有饭菜,鼓包着,偶尔一动。万如一舀了勺水荔枝膏送入口中,又看了看李泊渠,他正低头很是专心致志地挑着鱼刺。 万如一放下手里头的勺子,对着站在秦令时身后的云云道:“云云,去给你家主子拿块铜板来猜面。再这么下去,怕是得吃到半夜。” 秦令时回过神来,摆了摆手,拉住了云云,将嘴里的饭食咽下后:“不用,哪里用得着这么麻烦。” “那你这是有决断了?”万如一撑着桌子看向秦令时。 秦令时喝了口温热的汤,才缓缓开口:“我……决定了,我还是留下来吧……” 李泊渠也正好将碗中鱼肉的软刺剔了个干净,夹到秦令时面前还有空的盘子里。 第3章 友谊的开始 离群音会还有两日。 秦令时还是懒靠着二楼栏杆,只是这回手里拿着的是那本厚得匪夷所思的《江湖饮酒志》。 云云在旁摆弄茶点,不解道:“主子,你昨天还是愁见此书,怎么今日反倒捧着看了。” “师傅都走了,我也就只能看看它了。”秦令时翻着页,倒是比昨日更为心平气和,书中所述也看得颇有兴致。 “咕——咕——”一只头顶带红点的白鸽停在了书上。秦令时赶紧空出一只手,引了红点鸽停在手上,“这书可是我师父给的,书纸薄你爪利,可不能停错了地方。” 秦令时另一只手合上书,递给了云云。云云接过书放好后,秦令时才从红点鸽足部绑着的小竹管中捏出细卷纸。 秦令时轻搓着纸卷往下展开,尽数看完后不由一乐。 原是姜午将那日搁在船上的黄玉壶送到了万如一名下的酒楼,还央了掌柜传达同游集市之意。 云云见秦令时心情甚好,自己也跟着高兴:“主子,可是有什么喜事?” “走,今儿带你游集市去。”秦令时摸了摸红点鸽的颅顶,振臂放了它。 / 衔阳街,浔阳数一数二的万华楼近日顾客赢门,来得迟了怕是连门都进不去。 姜午自那日将黄玉壶托万华楼掌柜还给秦令时后,索性在万华楼住下,等着秦令时赴约。 同万华楼相对的,是间书画阁,楼阁等高,书画阁的一楼陈画展书众多,比寻常层高又拔高了一些,故而二楼也随之见高。 这会的二楼雷打不动坐着两个捧书遮面只露出眼睛的公子。 左边的公子在书后,拨了拨架在鼻梁处的千里望,悄声问道:“小姐,咱们已经这样盯着二公子两天了,可都没发现什么,今日还要继续盯下去吗?” “要,当然要,黄玉壶莫名不见,定是阿弟将其拿去还给秦……啊,他的沈兄。这两日阿弟表面上虽看不出有何异样,但他已经接连两日住在万华楼了,不会友不外出,他有家不回,必定有事。”右边的公子将千里望又往上移了移。 “苏公子楼上请,您要的书昨日就到齐了,我都给您放到盒子里头收好了……”这边楼梯上,管事领着位头冠籽玉,身着错藤双绣藕荷衫的公子上了二楼。 管事走在前头,摸了钥匙要开柜门拿盒。苏泉在后走着,到了二楼就看见了后背笔挺如墨线,行为鬼祟如毛贼的姜禾主仆二人。 “今儿是变天了不成,只看话本的姜小姐怎么捧起《礼记》来看了?”苏泉阴柔的声音凉凉响着。 姜禾全神贯注于盯着家弟动向,苏泉的话过了耳朵没进脑中,与棉花塞耳之状无异。 倒是高糕听到后,碰了碰姜禾的手肘:“小姐,那边有人好像在说你?” “嗯?是吗?”姜禾收了心神,将方才听到的话一字一字过了一遍。 只看话本的姜小姐,没错,说得的确是自己。 《礼记》?我在看《礼记》吗? 于是,姜禾合了书,低头一看,千里望下是一片靛蓝书面,意识到似乎更为重要的是何人在说自己,姜禾又站起来望向旁边,入目一片藕荷色。姜禾干脆摘了千里望。 丹凤眼,高山鼻,薄唇。 是苏泉无误。 姜禾觉着自己这几日大概是应了自食其果这四个字,前有秦令时,现有苏泉。 天地苍茫,逃无可逃,条条死路。 身后高糕拉了拉姜禾的袖子:“小姐,你先跳楼我殿后。” 姜禾背手拍了拍高糕,心下已有主意,姜午还在对面,只要动静大,不怕没人救。 “哟,这不是响冠江南十二院的苏泉,苏公子吗?今儿怎么来书画阁了,莫不是走错路了?”姜禾从上到下分毫不放,慢慢将苏泉扫了遍,最后停在苏泉的喉结上。 苏泉数年前曾陪同友人到曲池院寻乐,未料被醉酒的客人当成是姑娘,生扑上来死活不放。苏泉顾忌着曲池院是万如一的地盘,强忍动手杀人的念头,只是将人废得彻底。人虽痛苦近死,可流言却活泛四起。 而流言这东西,自古以来就是一传十,十传百,传到最后很不堪。苏泉为此在家中也吃了很多苦头,后解除禁足得以出来时,但凡听到旁人提及此事半个字,定是见血封喉,不留情面。 苏泉冷盯着姜禾眯了眯眼,像是密林深处嘶嘶吐信的毒蛇锁定了猎物:“姜禾,好得很,今天就新账旧账一起算,也免得我惦记。” “咻——”苏泉扯了别在腰间的银鞭朝着姜禾狠狠一抽。 这鞭与寻常皮鞭不同,是“荡雪原”中以制器闻名天下的方师傅亲手操刀而成的金属鞭。鞭子别在腰间时呈麻花状,一旦打出,股股麻花就可在空中旋出,每股都是淬毒的利刃。 银鞭碎空而来,眼看就要打在姜禾身上,姜禾反手将身后的高糕推向旁边,自己也借力到了栏边,遂不管不顾地高声嚷着:“杀人啊!姜午!杀人啦!救命!” 衔阳街临湖的那头,秦令时带着云云正要去赴姜午的约,近了万华楼,隐约听见一个又急又尖的声音喊着,姜午杀人啦!救命! 秦令时听了心下一紧,担心姜午出事,脚下踩着腾云步,移形换影速速往万华楼去。 与此同时,万华楼中的姜午听闻呼喊,提剑到窗边一看,便见自己阿姐扒在对楼的栏边,身后是握着银鞭一脸阴狠的苏泉。 糟糕! 姜午蹬步窗棂疾跃,提气盈身,又一点栏边借力换步稳稳站在了姜禾身后。 “苏公子,阿姐纵有得罪你的地方,也犯不着用命来赔。”姜午举着薄如纸,亮如火的剑直指苏泉,言辞虽还算客气,但着实是寸步不让相护到底的架势。 “哈哈哈哈哈哈,是么?那我今天还就非要她命不可了。”苏泉一双丹凤眼笑得弯弯,笑意未散就扬臂抖腕甩鞭朝姜午打去。 姜午跃身而躲,苏泉往上一划,姜午忙以剑鞘相挡,双器相撞间嗞嗞发响。银鞭势猛绞压剑鞘非常,逼得姜午手腕吃力发酸,未及,手中剑鞘瞬被银鞭卷去丢远。 “阿姐,快走!”姜午一交手便知苏泉远比流言蜚语中更为狠辣,阿姐再不走,怕是很难全身而退。 “想走?那我来送一程。”苏泉左手摔鞭截姜午,右手翻掌而出,直直打在了大半个身子趴着栏杆的姜禾身上,姜禾不堪一击跌下楼去。 “阿姐!” “小姐!” 姜午自知家姐习武只为强身,此番坠楼,若无意外必是非死即伤。 姜午心如火焚,提剑痛砍银鞭,苏泉无意留活路给姜禾,自是由不得姜午前去搭救,身转鞭随,银鞭错开利剑缠了姜午脖子,寸寸收紧。 秦令时赶来时,正见姜禾手脚乱舞下坠,忙飞身而上缆住姜禾,安稳落地后,看姜禾并无外伤问道:“姜午呢?” “楼……楼上,苏泉!苏泉在!” 秦令时心知不妙,急急仰头朝楼上喊道:“苏狐狸!别伤姜午!” 姜禾尚在秦令时怀中,神魂未定眼神木然,只怔怔呆睁着眼。两人离得极近,姜禾眼前就是秦令时纤细光顺的脖颈。 没喉结……秦令时……是女子! 此时,书阁二楼,高糕见姜午于收紧的银鞭下面色胀红,遂举了旁边的木椅朝苏泉摔去。 苏泉听到秦令时喊声后,面不改色,足下一蹬退避木椅,随余力凌空而下,手腕腾转间便收了银鞭。 一个吐息不到,苏泉就握着银鞭站在秦令时面前。 姜禾这会又见苏泉,心中畏惧,本着同为女子无需避讳的想法以及刚刚秦令时救了我性命的亲切感,忍不住又往秦令时身上挨了挨。 “姜家姐弟同你什么关系?”苏泉瞧着姜禾像块粘牙的高粱糖贴着秦令时,又多生了不耐厌烦之色。 “姜午情同胞弟。”秦令时瞧着苏泉几欲街头见血的势头,决定还是先保下姜家姐弟。 苏泉听后扔了周很是完整的白眼给秦令时,就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 / 万华楼,二楼厢房。 “嘶——,阿姐,你再轻些……”姜禾拿着云云给的活肤膏一点点给姜午上药。 苏泉虽是没想要姜午性命,但下手却是不轻,姜午脖子已见鞭痕。 “阿姐,你怎么惹到苏泉了?”姜午比起自己的伤势更为关心自家阿姐究竟是如何同苏泉这个疯子结下梁子。 秦令时坐在桌边吹着茶,也很是好奇地看向姜禾。 “唔,就是……我有回在书坊碰见了烈刀门的罗橦,她辱我,我气极。一时没忍住就动手打了起来。我不善武功,就使了些不伤人性命的香粉出来,我们打得有些久,书坊也被糟蹋得不像样,其中就有好些是苏泉订了的孤本……” “那书坊可是逍遥坊?”秦令时放下杯子问道。 “是逍遥坊!你怎么知道?” “那是苏泉开的书坊。苏泉向来爱书胜命,你那一架可是折损了他不少书目,他至今也是心疼得紧。” “是苏泉的书坊?!难怪他生气……我此前还有托书坊掌柜相传歉意与补偿,后来掌柜将东西原封不动退还,又传了苏泉的话,苏泉说……” “那又如何?你坏了我的书,拿命来赔都不为过。”秦令时接上。 “是!没错!只字不错!苏泉就是这么对我说的。”姜禾立马抬直了头,挺直了身,眼睛噌亮又惊奇地看着秦令时。 “沈兄,那该如何是好?阿姐若再遇苏泉怕是只能等死。可有什么好法子能解苏泉心中之气?”姜午听后虽是明白家姐闯下了泼天祸端,但实不忍心她不知何时在外丧命。 “是啊是啊,我是极想补偿苏泉的,只是不得关窍,就算拍马屁也会拍到马蹄上。总不能……总不能真将性命给了他,让他解气。” 秦令时撑着脑袋想了想,苏泉气性大,若是想他心中宽解,起码得双手奉上原模原样的书,可孤本已毁,世间哪里找得到第二本,不然就是…… “小午,你家里可有典藏的老书吗?不管什么书都行,最好是有些年头,外头寻不到的书。” “老书?”姜午是个十足的武痴,自小便醉心武道,对其他事情并不上心。 “有的有的!我娘亲是明芳宗的宗主,家中多的是制香的古籍,只是这些书世上再无第二,若是就这么给苏泉,我没在他手上丧命也得残在爹娘手中。” “这个好办,姜小姐可寻一笔精墨妙之人,誊抄一份。这样家中不丢古籍,也可解苏泉之气。” “这个好!待回了家理出古籍,我便亲抄一份送给苏泉。” “你?” “沈兄有所不知,我阿姐虽只爱看话本,但于书法之道却是大家。” “如此甚好!” 第4章 升温 用过午膳稍作歇息后,秦令时、姜氏姐弟等一行人才出了万华楼往集市去。 群音会的集市有日市和夜市之分,但出市之物大抵相似。书画笔墨、零嘴小食、胭脂水粉……可谓是应有尽有。 秦令时自七岁入荡雪原,年年群音会不落,往年皆有李泊渠和万如一同行。可惜今年事发突然,李泊渠连夜启程赶回荡雪原,万如一则难从棘手杂事中脱身……思及这些,秦令时不由感到一阵落寞。 姜禾瞧着秦令时沉默不语,似在沉思些要紧事,想起前日姜午提及,“沈兄”家教严苛非常。她不禁浮想联翩,秦令时年纪轻轻又武艺高绝,李泊渠铁定是位严师。如此一来,秦令时往日应该是被管束得厉害,从小到大缺少太多乐趣,才会在背地里饮酒为乐,以作宣泄。姜禾越想越觉得,秦令时过得很是不易,心中打定主意要好好对待秦令时。 当下,姜禾就挽上秦令时的手臂,半拉半引地朝不远处一家卖凉饮的摊子走去。 秦令时不由一惊,姜禾如今这般亲昵与前日畏惧之样可谓是判若两人,饶是自己救了她性命,也似乎不足以让其在短短几个时辰之间有如此转变。 云云却不觉稀奇,自己跟在秦令时身边多年,早已见惯了各种女子待秦令时的好。而今,姜禾的举动更是令她深信,自家主子不管是到了何处,讨女孩欢心这点是一点不变。 姜午不似云云淡然,虽未吐露只字片语,拧巴的眉头已是无声透露心中对自家阿姐与沈兄进展之速的疑惑。 “你喜欢吃哪样?”在凉饮摊前,姜禾轻轻晃了晃秦令时的衣袖。 秦令时见摆出来的凉饮花样颇多,一眼望去,便有龟苓膏、青草糊、洋菜糕、冰粉、四果汤等,凡是各地有名的凉饮,这家摊子都集得七七八八。 秦令时心下感叹,姜禾倒是会选地方,只是,凉饮品类繁多,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选择才好…… 摊主眼见秦令时在一桌凉饮间掠目而不出声,遂知其犯难,故热情推荐道,“公子放心选。我是江南人、我娘是闽南人、我娘子是蓉城人,所以呀,我这摊子里凉饮不光种类多,吃起来也算地道。虽说价钱是比其他家贵了些,可绝对是物超所值啊!就说这冰粉,它……” 秦令时听摊主哩哩啦啦地数着好,也便伸出手,指向冰粉说:“那就依你所言,给我来碗冰粉。” “姜姑娘可有……”秦令时回过头欲问姜禾吃什么,话说了一半,就见姜禾手脚麻利地掏钱付账。 秦令时忍不住被这突如其来且诚意满满的示好举动逗笑,故作疑惑地问询:“难道姜姑娘不来一份吗?” 姜禾这才想起,自己还尚未点单,于是乎,她看着一摊子凉饮,点了份挨着冰粉的青草糊。 秦令时脸上始终挂着笑,这会,也学着姜禾的模样从袖中摸了钱出来付账。 云云同姜午过来,看见满满当当的一摊凉饮,忍不住暗叹品类之全,逐样看完后,仍是按自己平日里的习惯要了份龟苓膏。 在云云之后,姜午也要份一样的。 “云姑娘,你同阿弟的口味倒是一样。阿弟自小就偏食龟苓膏,一样东西吃到底。”姜禾见状,略感惊奇道。 “托了我家公子的福,才能自小知晓龟苓膏的好。”云云挑眉看向秦令时。 闻言,秦令时想到她九岁那会,偶然得知李泊渠喜食龟苓膏降火,便问了厨娘方法,做了许多。世上鲜有一举成功的事,她头回做龟苓膏也不例外,故而,和云云一起吃了不少残次品,才做出能下肚的龟苓膏。经历了从难以下咽到食指大动的曲折过程,云云对龟苓膏着实有着难以言说的情结。 四人分坐方桌,各自享用面前的凉食。 云云尝了口龟苓膏后,忍不住低头将碗里的龟苓膏看个仔细,又尝了一勺后,面带喜色看向秦令时,欢声道:“主子,店家的手艺竟比你还要好!” “是吗?”秦令时半信半疑地从云云碗里舀了一勺送入口中。 龟苓膏味苦,摊主加了牛乳、桂花、洋槐蜜、薄荷水调味,的确是比自己做得好吃。 “你家主子还会做龟苓膏?”姜禾听云云之话,想象不出一个叱咤江湖的风云人物,竟能用那双出神入化的手下厨做吃食。 “当然!我家主子向来是样样皆能的全才。”云云夸赞起秦令时来从不知何谓谦逊,现下也全然是骄傲得不行。 姜午听后,也是极为赞同云云的看法。毕竟在他看来,“沈兄”是个全知全能的人。 四人吃罢,继续在集市中随走闲游。 起初是姜禾领头,带大家看看这个玩玩那个,尤其是拉着秦令时,但凡见到好玩有趣的玩意都献宝似的拿到秦令时面前。 如此这般,走了半条街,姜午忍不住拉着云云八卦:“你看我阿姐对沈兄这番殷勤,该不会是因为沈兄今日救了她一命,就芳心暗许了吧?” 云云放眼看向前方,一家香露摊前,姜禾拿了盒香膏闻,大概是觉得香气不错,而后又灿笑着将香膏递到秦令时鼻下,秦令时并无觉得不妥,很是自然地低了低头闻香,又笑着点头说了些什么,姜禾便欢天喜地地掏钱买入香膏。 基于此,云云斩钉截铁地给出定论:“不会。你阿姐是光明正大地喜欢我家主子。” 集市摊贩流动大,总有那么几摊是其中的常青树。 “欸,你喜欢吃糕点吗?这儿有摊极好吃的糕点,比那些出了名的糕点铺还要好吃。群音会一年就开一次,这家糕点摊也是一年吃一回,今年都到这了,你可一定得尝尝。”姜禾生得娇小,比秦令时矮了大半个头,这会挽着秦令时的胳膊侧着脸絮絮地念着。 秦令时听姜禾歇不住嘴,就像元日爆竹噼里啪啦似地往外蹦字,不知怎的就想到了渲姐养的那只雪毛鹦鹉,人儿小小,话很密。 “好。”秦令时也不犹豫,只偏头应道。 “嗯,那我们快走。你不知道,那家摊子生意可好了,要是去迟了恐怕糕点都被买光了,不过咱们现在过去差不多是方婆婆刚出摊的时候。”姜禾听秦令时应好,说得更欢。 “方婆婆?是绿豆糕做得特别好的那位方婆婆吗?” “是啊!就是那位方婆婆!你也来吃过?”姜禾倏忽抬头,杏眼水亮着。 “吃过。还吃过不少回呢。”秦令时看向那汪盈盈,眼如月牙,嘴边带笑。 两人说笑间便来到了方婆婆的糕点摊。 方婆婆看到秦令时忍不住拍掌高兴:“诶唷,可巧了。今年开张的第一个客人就是沈公子。” “是啊婆婆,我每年都念着你这的绿豆糕呢。”秦令时柔声道。 “有有有,婆婆的绿豆糕管够。这就给你装起来。”方婆婆将各样绿豆糕小心装好,将足足三层的食盒递给了秦令时。 秦令时伸手接过后,熟练地从怀中摸了个青绸底的绣花荷包递给方婆婆。 “云云这手艺可是越来越好了,诶,今年怎么没看见她呢?”方婆婆摩挲着荷包上的刺绣问道,“还有……还有你师傅和一一呢?” “师傅同一一有事,今年应是到不了。云云在后头走,一会就来。”秦令时望着方婆婆,说得仔细。 “那……这位姑娘是怎么回事?”方婆婆凑近了秦令时眯着眼睛笑问。 “朋友,新认识的朋友。”秦令时歪了歪头,神色宛如远处落日沉湖粼粼波光般温柔。 “婆婆!我来啦!”云云带着姜午,脸上雀跃着两漩梨涡,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摊前。 “今年可了不得,一个带姑娘,一个带小伙子。”方婆婆见状,乐得合不拢嘴。 “婆婆你可别误会,这都是奔着你的糕点来的。”云云边说边在背后伸手戳了戳姜午。 “是啊是啊。婆婆,我们可都是为了你的糕点。”姜午连忙开口。 “好好好,那我给你们多装点。”方婆婆将荷包小心放好后,就把摆出的糕点各样装了些递给了姜午。 四人从方婆婆糕点摊出来,姜午任劳任怨地担起小厮的位置,左右手都提着食盒,秦令时、姜禾还有云云,则是手上各拿了一小包糕点细嚼慢咽。 日光渐淡,暮色漫合。 四人吃着糕点倒也不觉饿,便寻了一家糖水摊歇脚。 姜禾见远处人头攒动,好生热闹的样子,立时就来了兴趣。 众人也遂了她的意,往那热闹之地去。 走近了,便见男女老少都在孔明灯上落愿。来的人不少,还有摊贩因灯笼卖得太快,而在现场扎灯。 姜禾拉着秦令时挤到前面,买了盏灯,又问店家讨了些笔墨回来。 “虽说咱们四个人合用一盏灯是磕碜了些,但人实在太多。这灯如此之大,左右是够写我们的愿望。”姜禾立好孔明灯,从秦令时手中接了笔墨。 云云从姜午手上分了一盒食盒,递了支沾墨的笔给他。 “多谢。”姜午道谢后接过了笔。 姜禾不加思索便在灯纸上挥洒自如,姜午和云云略略想后便落笔于纸。 只有秦令时夹着笔左右来回晃着,纸上一片空白。 姜禾收笔后,看着秦令时在秋香色的灯火下宛如月上云彩,婉奕动人,只是垂着眼神色不明似有落寞。 姜禾见秦令时光光晃笔不动,好奇:“你没什么心愿吗?” “嗯?心愿?”秦令时听见姜禾的疑问后,凝神想了想。 自己不是没有,只是这个心愿,天底下独独自己知道就够了。 良久,秦令时才在映透着时高时低黄焰的灯纸上顿了顿笔,又提笔落下“日月丽天” 力透纸背,狂草纵逸。 姜禾又回去看了看自己那面灯纸,笔走龙蛇洋洋写了满面,写得都是些…… “调世上最好的香,吃好喝好睡好,每日都有好话本看……”秦令时照着纸,逐字念了出来。 “秦!”姜禾赧然,“别念了……” “秦?秦什么?”秦令时来了兴致,明知姜禾了然自己的身份却装不知情,可仍是存了逗弄的心思。 “秦……”姜禾无奈,但见秦令时分明是有意调笑,只好求饶,“秦就是……请您嘴下留情。” 秦令时笑得更是开怀,尽兴后又正色说道,“我倒有几分羡慕你,若是能像这般活着,也是极好的福气。” “你真是这样觉得?”姜禾不可置信地问道。 “自然。”秦令时答得认真,没有半分作伪。 第5章 师控 月上中空,清辉摇摇坠净湖。 秦令时同云云乘船归楼,脚边还放了盆含苞待放的茉莉花。 临走前,秦令时见花贩摆出的茉莉长得极好,繁枝绿叶又多结花苞,翠云藏珠玉很是可人。茉莉香浓,不用凑太近就能闻到袅袅花香,秦令时闻之心悦,又俯下身细细看了一圈。姜禾见状遂摸了钱给商贩,买下茉莉赠给秦令时。 等船驶近了湖心楼,便见楼中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昨日无客的一楼,今日坐了不少人,又隐隐听见有人高声嚷着。 秦令时单手抱着茉莉花下了船,云云提着食盒跟在旁侧。 两人越近大门,那叫嚷声听得便越真切。 秦令时起初以为是有人喝到兴头上,故而叫嚷。可现在听来,却像是故意找茬的。 群音会算上市日,足有五日,江湖中人默契相守不在此期间寻衅滋事影响大会。而万如一的酒楼,就算放在平常日子也是个无人敢挑事的地方。 可偏偏有人,挑了这个时间,挑了这个地方。 秦令时有些好奇,究竟是谁有这么大胆子。 等到了湖心楼门口,叫嚷的男子已是说得越发不像样。 “我呸,万如一算个什么东西?还不是靠着荡雪原才撑起了镜花庄。想当年,镜花庄老庄主逝世,万如一也就是个八岁毛童,哈哈,生得那是个花容月貌,也不知道是不是抱上了李泊渠的大腿,才坐稳了庄主之位。”虎背熊腰着松绿丝袍的男子举着酒杯喝红了脸。 一旁被捆了手脚、塞住嘴的掌柜和伙计们,双目眦裂,挣扎欲起,嘴上呜呜作响…… “绑成这样了还不安分,老实呆着吧你。”看守的弟子拳脚相加,又狠揍了一顿。 “嘿嘿,我看呀肯定是。李泊渠这么多年也不见有个女人,身旁就一个俏丽的男徒弟,不是有什么隐疾,就是个真断袖哈哈哈哈……”近旁浅绿宽袍的男子举着酒碰杯。 秦令时听着没出声,低头在清香四溢的茉莉花中,捏了片碧叶下来,双指搓揉间送叶疾飞,不见其踪。 帮腔的男人话音未落就断了声,脖间血如泉喷。 鲜血大朵打在松绿袍男子的脸上、身上。男子双目瞠大,身体僵直,瞬时酒醒。蠕蠕张嘴时,脖子立感尖凉,浓血一涌而出。整个人便同失重般往后仰倒。 周遭围聚的弟子们早已被这猝不及防的祸事吓傻,等到松绿袍男子倒在地上发出沉闷一响后,众人才像回魂般抽出佩剑,颤手指向四方。 如此,便看见了站在门口的秦令时和云云。 众人见只是个抱着盆花的年轻俊公子和提着食盒的小丫头,心下惊惧少了几分。 离得近的几个弟子执剑直指秦令时,口中恶道:“哪里来的小子?” “荡雪原,秦令时。”秦令时的声音冷得如极地深涧。 这帮弟子多多少少都喝了些酒,现下全清醒得彻底。 “你……你可知道方才杀的是谁?岩松派大长老的亲孙熊炎和二弟子方磊。”仍有弟子妄图搬出门派身份好教秦令时有所顾忌。 “那又如何?”秦令时转身将手中的花盆交给云云。 岩松派的弟子们清楚知晓今夜恐怕无人生还,可死到临头总归心有不甘。 “大家一起上,他只有一人!” 谁都不想命丧秦令时之手,事到如今只有放手一搏,方能有一线生机。 二十多人齐齐持剑杀了过来,秦令时纹丝不动。等到剑离得只有七步之距时,秦令时挥袖而上,脚行剪风步,凝气在指化利刃,身轻如烟。 众人只见秦令时晴山秀衫疾闪而过,似到眼前又不是,紧接着便是手腕剧痛,无力可使,长剑脱手而掉。一时间,楼内哐啷连音不断。 几个行步下来,岩松派的众弟子已瘫软在地,捂着右手腕哀嚎不已,地上是不断淌出的汩汩鲜血。 秦令时落脚在干净地,挥手飞了眉月钩片断了捆缚掌柜和伙计的绳子。 “说说吧,今晚上怎么回事?”秦令时看着掌柜道。 万如一酒楼中的掌柜和一众伙计虽不是顶尖的武林高手,但也绝不是能轻易擒住的角色,起码不是岩松派的这帮废物能绑得住的。 “回禀公子,岩松派的弟子们是今日招待的最后一波客人。他们来时身上酒气就甚,估计已是喝了不少酒。他们的人刚进门就要了十坛剑南烧春,酒还没喝足一坛嘴上已是不干不净。小的心下愤恼,上前争论后就动起了手。可不知怎么的,经脉空空真气全无,岩松派的人没费多少气力就将我等一并拿下了。” “其他人呢?也是在动手提气时察觉不到真气?” “回公子,小的同掌柜一样。” “回公子,小的也是。” “回公子,小的也是。” …… 能让人在动手时,才发觉体内真气空荡,而肌体无损,恐怕是早早就被下了药。 秦令时思量片刻后,开口:“今日客人中可有异样者?” 掌柜和伙计们低头窃语片刻。 “回禀公子,确有一人不同。此人是个戴帷帽的女子,点了数道菜和热黄酒。上酒后,她碰了下酒壶,说是酒不够热,撤下去再温一些。第二次上酒后,她还是说不够热,便让我们上了小泥炉,说是自己温酒。可这酒再热下去便会失味,那客人说是女儿家吃蟹凉,让我们只管上就是了。” “这位客人可是在我走后来的?” “是。这位客人是来楼用午膳的,大概是点的菜多,吃了许久才走。” 蓝雀花晒干研粉,混酒煮沸,吸入者真气全散,与寻常人无异。 此花当世罕有,唯有荫昼宫遍植无数。 荡雪原也好,镜花庄也好,与荫昼宫并无纠葛,为何这时候生事? “起来吧,你们是中了蓝雀花的毒。真气还在,武功没丢。你们寻盆冷水从头到脚浇透就能恢复。” “多谢公子相救。” 掌柜及楼里伙计领了话,便退下照做。 而岩松派弟子个个如熟虾蜷缩在地,经脉断裂气血外涌痛苦非常,已是难以言语。 殷红浓血淌淌湿了秦令时的鞋靴,秦令时静默数秒后,从袖中掏出了个烟灰的琉璃瓶朝着岩松派的弟子们走去。 岩松派的弟子见秦令时有新动作,都不住挨地挪移,急欲远离,无奈创巨痛深,如何动作看起来都像黄瓜叶上缓缓蠕动的毛毛虫。 秦令时步子很快,走过这片血地,便来到了熊炎和方磊的尸身前,拔了琉璃瓶的盖子,食指点瓶对着两人的伤口洒粉。 须臾,两人的尸身自伤口处不断有青黑丝纹蔓延全身。 秦令时撒的是尾蝎泥,而尾蝎泥只毒活人,有了蓝雀花相辅才能在死人身上起作用。 自确定湖心楼一众人员皆中了蓝雀花之毒,秦令时便疑心荫昼宫的人接触过熊炎和方磊。 熊炎虽是头蠢猪,可岩松派没有与世隔绝,江湖风雨多少总会入耳。就算是酒后口不择言,也没有到别人地盘送死的道理。 可若是喝了蓝雀花酒那倒是另外一说。 蓝雀花酒可激人狂性,若是熊炎等人先喝了大量花酒,再轻易拿下掌柜等人,心欲放纵,再做出这等寻死之事也不奇怪。 荫昼宫的人怕是将自己动手杀人也早早预料,如此机关算尽,究竟是为了什么? 多想无益,不如以静制动,看看接下来又有什么把戏。 秦令时不爽污秽,回到厢房后的头等要事就是沐浴。 云云带人备好一切后,就为秦令时宽衣解带,贴身侍候。 秦令时满头黑丝用红玉簪盘起,闭眼安靠着暖玉池壁。 “云云,茉莉茶。”泡了会功夫后,秦令时懒洋洋开口。 一双葱白柔荑将荷叶桌上的冰裂釉青壶轻轻提起,将下扣的茶杯上翻缓缓注入茶水。女子拿着瓷杯拾步上阶,走向浴池。 蟹壳青缎裙上绣了狭长的竹叶,鸭卵青软纱外罩一步一摇曳。 浴池中热气蒸腾,秦令时天生好颜色的面庞也笼上了一层水色。女子缓缓在池边坐下,看着秦令时眉心舒展,唇如娇瓣,很是惬意之态,颇觉这会大概是认识秦令时以来,她最具女儿家模样的时候。 秦令时从池中伸出湿漉漉的手臂,也懒得睁眼,虚虚作着握茶杯的手势,女子便将茶塞入秦令时的手中。 秦令时不紧不慢地喝完了整杯花茶才睁眼。 “喏。”秦令时将茶杯递给了女子,朝荷叶桌那扬了扬下巴。 “你还真会使唤人。”嘴上虽如此言说,女子还是接了茶杯添茶,“怎么见着我没半点惊讶?” “你荫昼宫的人都上门给我找不痛快了,我见着你又有什么好惊讶的。”秦令时游移了身子,在池边用手撑着脑袋,看女子提着茶壶加了大概八分满的花茶。 “诶,此言差矣。我是我,荫昼宫是荫昼宫,给你找不痛快的是给你找不痛快的。”女子提了提裙,在池边就地侧身坐下。 “多日不见,齐少宫主真是练了张好嘴皮。”秦令时说完,就着齐旻的手喝了口茶。 “啧,你这嘴上不肯吃半点亏的臭毛病到底是跟了谁?”齐旻将秦令时滑落的几缕头发别到耳后,正色道:“我闭关已久,对此次事情也不甚了解,只是知道个三四分。关庆语这次敢踩着你的底线生事,想来是做了万全准备。你呀,当心些。” “晓得了,多谢齐姐姐关怀。”秦令时手上沾了点水,笑着弹向齐旻脸上。 第6章 欲迎风雨先用膳 秦令时一夜无梦睡得极好,日上三竿才起身。 云云伺候她梳洗后,遂将房内窗户通通打开,为的是一扫陈气。云云见水天交映,碧色溶溶一派好风光,遂招呼了秦令时过来赏看。 秦令时尚在细看茉莉花,听到云云呼喊,便也走到了窗边。 目之所及,万顷碧波遥连天,不由心下朗阔。 “咚——咚——”湖心楼的伙计敲门请示。 “进来吧。” “启禀公子,昨夜虫害已用药粉灭净。另外,苏小门主在二楼等您。”伙计俯首低眉道。 “好,我这就下去。”秦令时转身言语。 秦令时到了二楼时,就见苏泉看着一桌胡饼、红枣桂圆粥、水晶虾饺、黑豆浆……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 “是哪样吃食让我们苏公子如此诧异?”秦令时挑了个离虾饺最近的位置入座。 “不是吃食,是你。”苏泉从一桌琳琅中移了眼,看着秦令时认真。 “我怎么了?”秦令时正净手准备用餐,对这一答案颇为纳闷。 “动了岩松派的人,不光能睡到现在,还能吃下这桌饭,我佩服。” 秦令时闻言,拭手的动作一顿。 昨夜,自己来时并未在湖心楼周遭看到其他船只,那会也已几近打烊,熊炎那帮人是最后来客,想来也不会再有人靠近。 万如一的人也不是傻子,事及岩松派大长老亲脉,可大可小,干脆了生粉毁尸灭迹。 看着环环相扣,无一处有风声走漏,苏泉又是从何得知? “这事怎么传到你耳朵里了?”秦令时心生疑惑,也就如实相问。 “不是传的,我猜的。”苏泉坦白。 “猜的?”秦令时不解,凭白无故能知晓得如此确切?“可是见着什么了?” “关、庆、语。”苏泉一字一字吐出,“我昨日欲到此寻你,船行一半,便见她乘了艘小船从湖心楼出来。我便折返尾随跟上,你猜我见着什么了?” 秦令时看着红枣桂圆粥的热气缭绕升腾,变幻不断终至消散,想了想开口:“关庆语去绮红苑了?” 这会轮到苏泉讶然:“你如何晓得?” “熊炎和方磊都中了蓝雀花的毒。岩松派那帮人来湖心楼时就有很重的酒气,照着熊炎和方磊的一贯作风,想必是寻了家青楼玩乐。”秦令时用瓷勺拨了拨还冒着热气的红枣桂圆粥,续道,“浔阳青楼虽多,但人美、酒好、花样多又不归一一所有的只有绮红苑。熊炎和方磊向来自视甚高,不屑一一。若无意外,应该是去了绮红苑。如此,关庆语就算再厌恶莺巢燕垒,也是要进去下毒算计的。” “的确如此。关庆语到了绮红苑后,久久未出,直到岩松派的人出来后才露面。她一路尾随岩松派弟子至渡口才离去。” “那你可知关庆语现在何处?” “她现下在棠河街包了家香水行住着。” “云云,你让人在渡口、码头、出城的大小路道守着,见到关庆语出现便来报我。待吃好饭,你亲自去香水行处盯着关庆语。” “嗯,是,主子。”云云赶紧掰扯了块胡饼塞嘴里,又灌了口黑豆浆。 苏泉听这对话,再看秦令时夹了个虾饺在蘸料碟里左右均匀,憋不住调侃:“你俩真是火烧眉毛,也不忘吃。” “不吃饱饭,哪有力气干活?再说,你既然能来告诉我关庆语在哪,想必也是派了高手蹲守的。”秦令时正要往嘴里送虾饺,听此稍稍缓了缓。 “如你所想,派了耿潮在那盯着。”苏泉冷哼。 “不错,细致。” 苏泉的手下今日来报,说是到现在还没见岩松派的人出来。他便知道,大概是出事了。 “谁遭殃了?”苏泉本着凡事委曲详尽,不做糊涂虫的精神,打算问个清楚。 “全部。” 苏泉默了默,秦令时不是莽夫,能下此狠手,必是踩了她底线,故而很是肯定地发问:“辱没你师父了?” “嗯。还有一一。” “关庆语摆这大阵,看来是不想你好过。摸清楚她想做什么了吗?” “还没。” “岩松派人才辈出,不可小觑。大长老那脉虽人才零落,又尽出些混蛋玩意,可毕竟是大长老,他人还在,你小心人家上门算账。” “应该不会。”秦令时估摸着粥凉得差不多,便舀了一小勺尝尝,温度刚好。 苏泉略微一想,也就明白秦令时此话何意。 自己的人不见岩松派弟子出来,而湖心楼一干二净连多余的灰都没有,更何况是二十多个大活人,想必是用了不少了生粉才能做得这样不留痕迹。 末了,苏泉言简意赅地给出了“财大气粗”四字短评。 掌柜待秦令时用膳结束后,才收拾了一番,赶在午时开门迎客。 陆续有客来楼,俄尔座满。 彼时,苏泉正在秦令时房中看辽辽湖泊啜饮碧螺春,待看到桌上端正放着的《江湖饮酒志》 ,瞬来了兴致,绕过桌角仔细查看。 “ 《江湖饮酒志》 ,你这是喝酒入迷想做此中学究了不成?” “高看我了。师傅给的书,意在促我戒酒。”秦令时搁下茶杯,随着苏泉走到了桌子边。 “你师傅对你倒是和风细雨,谆谆善诱,舍不得打舍不得骂。你屡次不守禁酒规,到头来,就给了你本书劝戒酒?”苏泉一时深感秦令时命好,李泊渠这般冷峻之人待自己徒弟却是关爱非常,偏心之至。 苏泉略略翻了几页后,见书中篇章新奇有趣,更是羡慕:“你说同样都是有师傅的人,我怎么就没这样待遇?”苏泉一目十行而下,越觉《江湖饮酒志》大别于以往所看之书,“诶,我瞧你这书摆此处也是落灰,不如暂由我带了去,待我看完再送还与你。” 秦令时看出苏泉这是书瘾上涌,遂赶紧一掌按住了书,“休想!这是我师父留给我的书。顶多许你在这看看,别的绝无可能。” “小气什么,你这书借了我,我肯定原模原样还回来。”苏泉企图将秦令时的手从书上扒拉下去,奈何秦令时的手就像长了吸盘似的,纹丝不动。 “不借。没门。”秦令时用空余出的手左拍右打,将苏泉的手打落。 “行了,行了,不借就不借,别动粗。”苏泉吹了吹见红的手,“大不了,我这几日都住此处,将你这书看完再走。” “得了吧,明日就是群音会,赛时两日,待我拿到知合琴后便回荡雪原。苏狐狸,你白日还要去群音会,剩下的时间可不多,够你看完这本书吗?”秦令时撑着手,满目怀疑。 “这你别管,你只许我看书即可。”苏泉双手虚握抵在书旁,身子往前倾了倾。 两人这会离得近,秦令时见苏泉神色肃然,无半分玩笑之意,故直身收回了手,斟酌开口:“你可想好了?当真要住下来?” 关庆语图谋不轨,意欲不明,你当真要来淌这趟浑水? “自然。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苏泉眼中无波,只是定定地看着秦令时言道。 秦令时低头展颜,含笑道:“既如此,你自己挑间客房住下吧。” 秦令时陪着苏泉一间间相看客房,苏泉边赞叹万如一酒楼建得好,风光旖旎,边揶揄秦令时师傅排场大,每每群音会都是霸王行径——将湖心楼客房包了遍,不让他人有机会。秦令时向来是全全偏向李泊渠,自不会放任自家师傅被这样说道,当下就驳了苏泉的话。 二人在这种毫无意义的口舌之争上向来是不会谦让彼此半分,更遑论退一步海阔天空,忍一时风平浪静的宽阔胸襟。句句相拌不放,最后是只左翅夹红羽的白鸽到来打破了局面。 秦令时抱了白鸽在怀,很是小心地控着力,拨开白鸽足上绑着的紫竹管盖子,拇指并食指仔细将管中的纸条捏出。秦令时一手夹着纸条,一手轻顺捋开。 硬瘦疏朗的瘦金体寥寥数字落在纸上: 已到,泳溪勿念,安心参会。 秦令时逐字心念后,先是欢喜李泊渠来信告知行踪,而后又不住停在“安心参会”四字上。 昨夜之事,湖心楼掌柜应是传了消息给一一,但一一前有冠芳池之事在理,连日未见人影,想来棘手。而今这事,又不容掉以轻心,也不知一一有无上报师傅,若是报与师傅了,可说详尽了?秦令时纠结琢磨后,还是认为自己书信一封写明原由,亲传给师傅最是牢靠,故开口唤道:“云云,备好笔墨,我书……” “嘁,还云云呢?青天白日,休说梦语。”苏泉笑看秦令时对着张纸条犯糊涂。 经得苏泉这么一刺,秦令时想起云云匆匆用膳后遂赶去盯关庆语了,再看旁边闲立的苏泉,秦令时露出了极为友善的笑容。 苏泉看了顿感异样,果不其然,下一秒就听秦令时言语,“那就劳烦你辛苦采买笔墨了。” “万如一的酒楼里还能少你笔墨纸砚?”苏泉万分费解。 “诶,你不懂。楼里的笔墨纸砚虽不差,但也不是极好的。竹管细小,厚纸塞不下,劣墨晕纸更费纸,需得薄如奶皮的纸配上好墨,才能好好写封信塞入竹管中。”秦令时还亮出了白鸽足上绑着的竹管,凑到苏泉眼前,让他看得明白清楚。 “秦令时,我家长辈还天天念叨我讲究,他们合该来瞧瞧你的做派。”苏泉瞥了眼白鸽就很是嫌弃地后仰着身离远。 第7章 江湖少年们的标杆 苏泉嘴上不饶人,还是依了秦令时好纸好墨的请求。 两人同行下楼,意欲乘船往书阁置办笔墨纸砚。 正要下到一楼时,苏泉无意往楼下看了眼,便停住了脚。秦令时见苏泉不挪步,正想询问,一抬眼就是苏泉眉心微蹙,神色讶然地望向某处的样子。 秦令时顺着苏泉的目光索骥,于是乎就睹见大堂中央的座上坐了位着竹青云锦间胡粉梅团外袍的男子。秦令时除了苏泉和万如一外,头回见男子身上沾粉调,颇觉新鲜。这人坐得也极为挺拔,好似寒山松柏,俨然是个端正非常的公子。 苏泉仍是停留原地没动静,秦令时用胳膊肘碰了碰苏泉,好奇:“谁呀?” “夏良烠。”苏泉淡淡回道。 夏良烠? 那位东旭派的少门主? 秦令时虽没见过这位赫赫有名的少年公子,但对他的种种事迹可谓如数家珍,了如指掌。无他,听多了熟尔。 苏泉和夏良烠年纪相仿,又同样是名门正派出身的掌门独子,少不了要被拿来比较。苏泉自小就是不拘规矩的野性子,言行出格常惹教训,每逢长辈斥骂,夏良烠的一言一行便是顶好的模板,众长辈恨不得将夏良烠的言行拓下来,往苏泉身上印个分毫不差的。 故而,苏泉次次结束责罚、解除禁足,同秦令时见面吐苦水的头件事就是声情并茂地将情景重现,再把夏良烠骂个彻底。次数久了,万如一既是不耐烦苏泉回回开口就是夏良烠云云,也是同情苏泉在家中被这般比较数落,便出了个主意,说是遣人潜入东旭派边打听边观察,人无完人,夏良烠又哪能是面面俱到的翩翩公子? 苏泉听后,眼睛亮得像嵌了夜明珠,自此,眼巴巴地等着万如一能收到些夏良烠不为人知的劣迹。日复一日,苏泉都能娴熟接上训话话头,有关夏良烠的情报依然没有一个坏字。夏良烠大雅君子的形象算是在三人心中根深蒂固。 “湖心楼这几日还真是迎来不少稀客。”秦令时注视着夏良烠由衷感叹。 “哼,晦气。”苏泉心中又是一阵不痛快翻腾着。 夏良烠所在的位置同大门处于同一轴线,苏泉虽是千万般不想看到这人,但也无奈总得从他面前经过。在下楼时,秦令时很是体贴地站到了外侧,以保苏泉能稍感舒心。 待经过夏良烠桌前时,却听得一声: “苏兄,别来无恙。” 这句听起来很是亲切熟稔的问候硬是将秦令时与苏泉钉在了原地。 秦令时下意识侧头看向苏泉:你们何时是称兄道弟的关系? 苏泉亦是一脸惊疑地回望秦令时:好端端的,夏良烠怎么同我打招呼? 两人这么大眼瞪小眼看了会,苏泉决定还是得装装样子,否则被好事者添油加醋传出,自己同夏良烠无休的比较更有了铁证足以老话新说。 本着虚情假意先客套,速速完事好去采办的念头,苏泉转过头佯作惊喜之态:“夏兄?你怎么在这?” 秦令时则在心中为苏泉突飞猛进的变脸功夫暗暗称赞。 “湖心楼名扬天下,既然到了浔阳焉有不来之理?苏兄同这位兄弟也别干站着,快来坐下。”夏良烠生得一双黑白分明干净非常的眼睛,再加之恳切言辞,任谁都会觉得这是诚心邀请。 秦令时和苏泉不好推却,也就顺话坐下。 夏良烠主动给二人沏茶摆上,待茶杯放在秦令时面前时,问道“不知这位兄弟如何称呼?” “无名小卒,不足挂齿。”秦令时语罢,端起茶故作饮用样,仅湿了湿唇。 秦令时头上还别着那根引人注目的红玉簪,再加之与苏泉并肩同行的亲近,明眼人定是了然秦令时身份,毕竟苏泉同秦令时的金石之交广为人知,还一度成为说书先生的首选题材。 苏泉不知夏良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总归是先走为上,索性直言:“夏兄,我等还有急事要办,今日……” “今日我见苏兄从楼上下来,可是住在湖心楼?”夏良烠截住苏泉的话,反倒抛了这么一问。 苏泉和秦令时心中多少诧异,苏泉不明所以但到底是被人家看得清楚,不好敷衍,干脆回了句:“还未完全住上。” 夏良烠闻言并不打算就此打住,“我属意湖心楼已久,无奈年年拿不着琉璃牌。苏兄若愿割舍半间与我,我必重金酬谢。” 秦令时同苏泉不着痕迹地交换了下眼神,皆是不信夏良烠如许反常举动只是为了间客房。 苏泉偏首看向夏良烠,从容不迫道:“此事好商量,一盒金锭即可。” 夏良烠听了苏泉的报价,并未变色,而是眼角蓄笑,看起来极为满意地点了点头,好似苏泉是拱手白白让了房间给他。 “好,就照苏兄说的。不过,今日来楼身上未带许多钱财,苏兄若是不着急,不如一同去棠河街的钱庄取钱?” 此话一出,秦令时和苏泉思绪万千,原以为是关庆语私谋着什么,难道东旭派也掺和其中?夏良烠若是同谋,今日来楼故意交谈居心何在? 两人疑心重重,但面上还是不为所动,秦令时本是坐在桌上光听着苏泉与夏良烠言语来往,此时也不禁转目,这一眼便撞上了夏良烠还带问询之意的双眸。 秦令时轻皱眉头:“钱庄取钱未免麻烦。”而后,像是深思熟虑般朝着夏良烠开口:“不如你做我几日随侍抵了钱财,如此可好?”秦令时面容和善,措辞柔婉,显得相当通情达理。 苏泉特别努力地憋住了想笑的冲动,握杯子的手用力了几分,接着便是抿了抿嘴,伪作正经附和:“这个提议甚好。” 夏良烠不曾想秦令时会有如斯言语,单单凝视着秦令时,看着其明明是愉悦得快要上翘的嘴角,可大概是为了不让自己看出喜色假装喝茶掩盖,不知过了多久,夏良烠稳稳吐出了一个“好”字。 秦令时说此话并非为了折辱夏良烠,而是想探探他究竟能做到何种地步,若真是想加害于她,哪里都没有近在身边来得方便。现下,夏良烠不见恼怒之色,泰然处之,使秦令时疑虑加重。 苏泉则是深为震惊,半是不解自小被视若珍宝高高捧起的人会轻易答应做随侍,半是有感此次风波怕是错综复杂,背后盘根错节。 第8章 各有牵挂 三人一同置办笔墨纸砚回楼后,夏良烠跟着秦令时欲进房门,秦令时转身双手扶住梨木门,将门口堵得严实。 夏良烠停住步子,从左到右扫视了一番秦令时的动作后,问道:“公子这是何意?” “我不喜生人进我房间。” “理解。但在下既为公子随侍,想来日后少不了接触。公子还是早日习惯为好。” 秦令时甚少被人这般呛过,看向夏良烠的目光不由沉了几分。 这位美名在外的夏公子,似乎毫无眼色,听不懂他人拒绝之词,又或者,根本就是明知故问。 秦令时摸不准夏良烠此话是戏言,抑或真有打算,却也懒得费神推敲,“日后?夏公子是想做我多久随侍?” “一盒金锭之价,想是很久。”夏良烠负手而立,一双清澈无邪的眼睛凝望着秦令时。 “随夏公子高兴。”秦令时心系书信,无意与夏良烠做口舌纠缠。语罢,就拿了夏良烠手上拎着的黄花梨提盒,“哐”地关上了房门。 苏泉在旁观看,夏良烠被拒之门外也不见怒色,不知为何,苏泉隐约有感夏良烠此行而来,意在秦令时。 “夏兄不如随我看看房间。”苏泉此前不甚了解夏良烠,光从这小半日看下,发现此人与印象中的谦谦君子大有出入,起码不全是这样。至于江湖中清一色的溢美之词,大概夏良烠也是个善于伪装之人。虎狼在侧,怎可放任不管? 夏良烠听后点头应好,遂随之同去。 夏良烠到苏泉房中后,并无多话,只指了张软塌作床铺。而后便无多少言语,留在苏泉房中不踏足外面。 秦令时没有夏良烠搅扰,洋洋洒洒写满了一大张纸,等到收笔后,有感自己似乎挥洒太多,可从头到尾复看多遍又挑不出多余之词,便拿了把折扇轻扇着,待墨干透才折成细条状,费了番功夫才完好塞入白鸽足部绑着的竹筒,扣上筒盖,秦令时举起白鸽转着看了一圈后,柔柔抚顺白鸽羽毛,步至窗前将其送飞。 比起秦令时的自在,苏泉是相当别扭。 苏泉和夏良烠同住一屋,自是要担起看防夏良烠的重责。夏良烠整日在房内呆着,苏泉也是没出房门一步。期间,夏良烠品茗赏景好不悠哉,苏泉无心看书,留神注意夏良烠,半天也只翻了三四页,书中所述过眼不经脑。就这样,二人一言不发又相安无事地直至傍晚。 日头西斜,有人叩响了房门,苏泉听声前去开门,看见来人是秦令时,倍感亲切,甚至有些眼热。秦令时见苏泉一副流浪儿见亲娘的表情,立时呵呵笑出声。 苏泉顿来了精气神,力瞪了眼秦令时,稍带怨气骂道:“小白眼狼。” 秦令时伸手拍了拍苏泉一尘不染的衣服,也不回嘴,喜笑颜开道:“走,带您游湖吃喝去。”说完,探身寻看夏良烠。 夏良烠静立窗前,照样是笔挺的后背,秦令时凝视了数秒后又看回苏泉,苏泉朝秦令时斜飞了白眼,不情不愿地僵着脖子勉强轻点了一下。 秦令时收到苏泉同意的讯号后,伸手隔着衣物轻拍了拍他的手臂,意思是:委屈你了。 苏泉黑着脸,用力闭了闭眼撇头,意思是:可不止委屈! 秦令时对着那挺直得如同石像的背影开口询问,“夏公子若有兴致,不妨一道而行?” 不多时,夏良烠起身回首,点了点头,身后青莲色渐丁香淡紫的团云簇簇,天光渐沉,夏良烠一步一步走近,姿容翩翩,秦令时在门口静立看着,觉着夏良烠若是个哑巴应该与江湖中交口称赞的如玉公子毫无二致。 夏良烠在秦令时的目光中步步走近,越近便越能清楚看见秦令时神思游离的样子。快到跟前时,夏良烠伸手在秦令时眼前晃了晃,“在想什么?” 夏良烠的挥手及时斩断了秦令时的浮想联翩,秦令时眨了眨眼,再瞧向夏良烠,老实回答:“在想……你要是个哑巴,大概很符合江湖中人的评价。” 秦令时言毕就收回了目光,转身径直朝楼梯走去。 “哑……巴……”夏良烠一字一顿重复着这两字。 大约有七年没再听到这样的形容了…… 记忆里,阴暗滴水的山洞中,残枝落叶堆起的篝火时高时低,映得人脸忽明忽暗。篝火中偶有劈裂声传出,始终如一的是幽幽栀子清香。对面,簪栀子花的小女孩托着腮,一板一眼地问道:“你是哑巴吗?”女孩的声音清脆婉转,就算是如此直接冒失的问题,从她口中出来也成了孩童求知天性使然下的单纯疑惑。 问完见自己不言语,很是肯定地补上了答案:“看来你的确是个小哑巴。”而后又断断续续地说了好些安慰自己的话。 夏良烠第一回知道,原来人还能将安慰的话说得如此生硬。 秦令时自顾自地往前走,廊道上描花绘竹的琉璃灯悉数亮着,琥珀黄的灯火虚虚衔连,秦令时明绿云雾绡衣上月影白丝线精绣的绿萼梅瓣似在悄悄生香。 秦令时,你会知晓她在何处吗? 苏泉不紧不慢地跟在秦令时旁侧,但不知怎的,总觉异样缠绕心头,回头看到夏良烠黯然失神的模样,倏忽想起早年间的一则传闻。 大约七八年前,夏良烠不再开口言语,也厌见旁人,夏氏夫妇请了许多名医治看,可惜情况不见好转,就在夏掌门打算启程去荡雪原请扶野过来医看时,夏良烠自己收拾行装去了东旭派的禁地,约莫过了两年才出禁地,出来后已恢复如常,无异于从前。 无人知晓其中发生了什么,时间渐长,此事渐淡。 苏泉暗自揣测,秦令时这无心之言是犯夏良烠忌讳了? 夜自八方来,月从中天明,彩舫推水尾曳痕。 月下游湖,原是秦令时幼年初来群音会,李泊渠怕她年纪小在楼中无聊,遂带着游乐。二人尽兴而归后,正巧撞见万如一。 那时,万如一还是个八岁孩童,见李泊渠只带着新来的女娃娃游湖,心里很是吃味,直嘟囔李泊渠偏心。李泊渠对万如一耐性一般,多听了几句后直接横了他一眼,万如一收到警告不敢再出声,只用哀怨又可怜的眼神灼灼望着。 秦令时心有不忍,在李泊渠宽大的衣袖下,轻轻晃了晃他挽拉自己的手,李泊渠敛目望向了别处,秦令时又从披风中伸出自己的手,拍了拍万如一的肩,许诺明年一起游湖。此后,便是三人游湖年年不落。 今年,李泊渠走后,万如一终日不见人影。冠芳池的事情似乎颇为棘手,一时半会难以从中抽身。 湖心楼的掌柜照旧将一应事物准备妥当,只是将李泊渠惯用的器皿收了起来。 苏泉自上船后,就不曾停止夸赞,从船身到玉箸通通不落,得知这船从里到外,从大到小都由万如一操办过目,又将万如一狠狠称赞了一番。 秦令时笑得夹不住茄盒,一手颤颤巍巍,抖得厉害。苏泉拿了口小瓷碗举到秦令时箸下,碗口正正好对着茄盒。秦令时干脆松箸让茄盒掉落碗中。苏泉将小碗放在秦令时面前,“至于笑成这副模样吗?” “怎么不至于?若是一一知晓自己能得你这般赞誉,定是万千悔恨不能亲眼目睹,亲耳听见。”秦令时支着脑袋,乐呵道。 “这好办,他若愿意帮我布置这么艘船,我定有更好的话,将他夸得心花怒放。” “你一箩筐好话虽难得,可真要再费心费力为你置办周全,一一怕是得早生华发。” “那我便备上一箱子黑芝麻丸,定不让他少年白头。” 夏良烠慢斯条理地用膳,听苏泉与秦令时言语往来间都是些俏皮话,私觉过去听到的江湖传闻大概是尺水丈波,苏泉与秦令时并非穷凶恶极之徒。夏良烠虽不曾言语半字,听苏、秦二人时时玩笑,也觉有趣高兴。 三人用完晚膳后,一同到了甲板上。 湖水融了夜色,黑青如笔洗中过水的墨汁,映照出星星灯火,船行桨动,水中月常零碎。 掌舵的船夫遵循以往游湖的习惯,行舟偏往人烟稀少处。 秦令时站在船头仰观夜空,习习晚风绕颈过,乌丝随风扬。 星汉灿烂,繁如丹若,明日应是天晴无雨。信鸽东飞足需一日夜方达荡雪原,若是不出意外,师傅大概明日用晚膳前能收到回信。 秦令时还在心里掰算日子,忽觉有人拍了拍自己,心念被打断,回神一看,是苏泉。 这会才听得似有人在喊“沈兄!沈兄!” 苏泉微微往旁扬了扬下巴,“喏,姜家的小子。” 秦令时顺着苏泉的指向望去,只见一艘雕画兰草的船上,姜午在其上,大幅挥着双臂,雀跃地朝自己大声呼喊。 姜午见秦令时看向自己,急急朝船夫喊道:“开快点,船再靠沈兄近些。” “诶,傻弟弟。”秦令时话中透着无奈,脸上却笑意浓浓。 苏泉鲜少见秦令时流露如此温柔,想起她在衔阳街说的话…… “姜午情同胞弟” “还真是当作亲弟弟了?”苏泉问道。 秦令时但笑不语,脚下往姜午所在方向疾走,离船边还有几步时,后跟顿地,腾空飞往姜午处。 清辉下瑶台,绡衣流华光。灵籁息于耳,天水也失色。 姜午神魂震摄,忘乎所有。 秦令时不多会就稳稳落在他面前,伸手轻捏他的脸颊,笑道:“怎么不用轻功飞过来?” 姜午耳朵倏地红了,低下头难为情道:“我忘了。” 秦令时握住姜午一边的肩膀,换步移影间就将他带到彩舫上。 姜午方才只看见秦令时,欢喜不已,不曾多注意旁边二人。这会落到甲板,看清旁边之人是苏泉和夏良烠,心中大骇。 秦令时发觉姜午身体紧绷,以为姜午是惧怕苏泉,刚想出言安抚,还未开口,姜午大跨步上前挡在秦令时身前,朝夏良烠作揖行礼后,正色问道:“夏少掌门怎会在此?” 冽晖门与东旭派历来交好,父母辈情谊深厚,只是夏良烠与姜氏姐弟并不亲厚,就算是大小见面数次,也仅是点头之交。姜午和夏良烠素来都是极守规矩礼数的人,姜午此问听来多少有些生硬突兀。 夏良烠见姜午不似以往客气疏离,虽有不解,还是实话相告,“我欠了苏少门主一盒金锭,故抵给这位……”夏良烠目光落在姜午身后的秦令时身上。姜午察觉到夏良烠的动态,又向前一步将身子挺直,甚至不动声色踮脚,想将秦令时挡严实。可到底是个舞勺少年,秦令时又身量高挑,难以完全遮挡。 秦令时看着姜午溜圆的后脑勺,不解一向循规蹈矩有礼有节的孩子,为何这时不管不顾地挡在自己面前,似乎还有些忌惮夏良烠? 是忧心夏良烠对自己不利? 只是,自己好像从未在姜午面前说起过夏良烠…… 秦令时猛然想起三四年前,她带着姜午登上了宣城最高酒楼的楼顶赏月喝酒。 姜午不饮酒,只拿了瓶玫瑰荔枝露陪着。秦令时兴致正浓,捡了些江湖门派的逸闻趣事说与姜午听,姜午听得认真,最后问了一句,东旭派,夏良烠呢? 秦令时听到夏良烠三个字,脑中除了苏泉苦不堪言的凄惨模样就是自家师傅对东旭派的反感。 回答姜午的话中自然不带半个好字。 姜午这般紧张维护是误以为自己和夏良烠是冤家路窄,狭路相逢了? 秦令时尚在猜测姜午异常的原由,察觉到夏良烠探寻的目光,抬眼不冷不热地回视着。 “这位……沈公子做随侍。”夏良烠转而直视姜午,继续道。 “随侍?”姜午惊讶得拔高了声音。 “不错。这位夏公子是抵押给我做随侍的。”秦令时坦然道。 姜午转身见秦令时一派云淡风轻,也就松卸下防备。姜午牢记当年秦令时对夏良烠的评价,忧心秦令时无法自在快活,就又转过去朝夏良烠严肃:“夏公子既答应了做随侍,还请小心伺候,不要惹得沈兄不快。” 苏泉在姜午发问夏良烠时,就觉诧异,现听此言,惊奇之余可谓是大感痛快,在心中暗自喝道:好小子,不枉时溪将你当作胞弟!瞧姜午的眼神都多了几分赞许之意。 夏良烠听出姜午话中的警告,疑云环生,饶是如此,口中仍然回道:“自然。” “沈公子可否告知名讳,既为人随侍,没有不知主人名字的道理。”夏良烠诚心诚意求问。 “沈川。”秦令时面不改色回答道。 / 七年前。 东旭派禁地的一处山洞中。 “敢问姑娘名讳”十二岁的夏良烠手中握着尖锐的石子在地上一笔一划写出这六个字。 对面的女孩歪身探头,逐字念完这六个字后,很是爽快地给出了答案:“沈溪,我叫沈溪。” 第9章 群音会(上) 翌日,秦令时、苏泉、夏良烠同行前往群音会。 今年群音会设在梅远街的郦苑,浔阳数一数二的风雅所。 一路上,无论是于乌篷船抑或马车中,秦令时总觉夏良烠的目光若有似无地飘往自己这。 秦令时憋了一路,终于在郦苑门口发作:“夏公子,你今日……” “诶,万如一的马车。”苏泉一下马车便看到了苑门口停着辆鎏画兰花,骏马牵拉的华车。 秦令时原以为万如一还未解决好冠芳池之事,今年会缺席群音会。现下听得苏泉这话,颇为喜出望外,直呼,“马车在哪?”刚问完,回头便见万如一踩着车凳下来。 秦令时走上前,言道:“连日不见你身影,我还以为你今年要缺席群音会。” “怎会?事情棘手,耗费了些时日。何况你师傅临行前特意嘱咐我,今年无论如何也要陪你参会。”万如一道。 那日,李泊渠用完晚膳后便启程东行,连夜赶回荡雪原。秦令时不曾想他还交代过万如一这样的话,难怪,信中让自己安心参会。 “嗯。”秦令时低低应了一声,又道:“师傅……”说完这二字后,秦令时不再言语,实则,也没有其他想说的话,只是下意识脱口而出。 “你师傅怎么了?”万如一见秦令时欲言又止,以为她还有话要问。 “没什么。”秦令时轻轻摇了摇头,“你事情处理干净了?” “嗯。都结束了。”万如一看到在苏泉后头的夏良烠,意有所指地问道,“他怎会同你们一道来?” “欠了苏泉一盒金锭,抵给我做随侍。” “这笔生意也不亏。”万如一展开手中的墨玉扇,缓缓摇着。 “托你的福,人家原是看上湖心楼的厢房。”秦令时续道。 “那与苏泉何干?”万如一疑惑。 秦令时与苏泉一时半会语有凝噎。 万如一见两人答不上话,心中已有大概,看向苏泉道:“你住湖心楼里了?” “是。但是……”苏泉着急措辞想将原由说清。 “如此便好。”万如一啪嗒一声合上了墨玉扇。 “啊?”苏泉有些难以置信万如一会放过宰割自己的大好良机。 “你且放心住着,哦,也别忘了差人将房费送来。”万如一补了一句。 果然,奸商就是奸商。 苏泉速速转头看向秦令时求救,秦令时立马解释,“是我让苏狐狸挑厢房住下的。湖心楼大好风光,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况且,今年师傅不在,你又忙得不见人影,厢房空着也是空着……”越往后说,秦令时心越虚。 秦令时将能想到的理由通通说尽后便没了声响。万如一安静听完,只问了夏良烠占多少大小,得知只有半间房,遂让秦令时回头拿两盒金锭给自己,算是抵了苏泉的房费。 秦令时既不能将来龙去脉在大庭广众,尤其是夏良烠面前交代清楚,也不好计较价格,毕竟万如一是按照他们给夏良烠的定价类推,只能先答应了万如一。 众人正要进门,有个着青灰衫的男子从门中走出,径直走到夏良烠面前,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好。秦令时见来人头别群音会护卫独有的双鱼木簪,袖口处绣有东旭派的云气纹图样,低声问道:“一一,今年是轮到东旭派值守群音会的彩头了?” 万如一点了点头,秦令时思及夏良烠与关庆语还未明晰的关系,有些挂心知合琴的安全。 万如一瞧秦令时看着夏良烠若有所思,脸色不佳,开口安慰道:“你且先去递木牌,其他有我在。” 苏泉在旁接到:“我也还在,左右不让你空手而归。” 秦令时轻嗯了声,从袖口取出一块方正的木牌交于门口的管事,管事接过木牌,翻看花名册核对后,指了名侍从给秦令时领路。 侍从在前领秦令时从东侧临水长廊入内,绕假山,过复廊,避雅间,一路亭台楼阁,流水潺潺,花木清雅暗合虚实之道。 苏泉递上名帖后,便被领去雅间。万如一则待夏良烠完事,邀其同行,夏良烠本就有意接近秦令时,自是爽快答应。 万如一的雅间位于西边三楼正中央,对面恰巧是苏泉。 苏泉见夏良烠入座了万如一的雅间,转头就吩咐人拉拢纱帘,仅余方寸留观之空。 万如一目睹对面这番动静,笑着用墨玉扇轻敲手心,随后就差遣侍女送了一壶莲心青芽茶至苏泉处。 秦令时是首次参赛群音会,往年都是与李泊渠,万如一坐在雅间听音。秦令时过去听自家师傅说过群音会赛规云云,如今自己亲历也不觉得陌生。秦令时到了三院就被领去抽签,抽的是乙组七数,掌事仔细登记后,遂让其未时再来。 原先领路的侍从回去恰与秦令时同行一段路,就将群音会的比赛规则逐条说与秦令时听,又告知上午是甲组赛,这才让乙组空出半天。 二人在复廊处分别。秦令时往二院雅间方向行,东西雅间中隔天井,天井处搭台陈花作赛场。秦令时本欲往万如一处,可行至青石台处忽改了主意,从东侧楼梯北口而上,去了苏泉的雅间。 秦令时行至二楼时,楼梯南口有戴帷帽的女子被侍女领着往二楼雅间去。 “又送来了何物?”苏泉听门被推开,以为是万如一又有动作。 “谁送我们苏小门主东西了?”秦令时开口。 苏泉闻声扭头,见来人是秦令时,惊喜非常,起身道:“方才索你两盒金锭的人送的。”说着敲了敲桌上的白瓷茶壶,“你怎么来我这了?” “一时兴起。”秦令时回道。 秦令时见纱帘拉得只留寸余,空中又有莲心茶的气味,好奇地看向苏泉。 苏泉无奈道:“夏良烠坐到万如一雅间了。” 秦令时笑说:“那我来你这岂非正好?来人,添把椅子。” 巳时,擂鼓响,群音会开始。 参赛者,不限乐器,能者皆允。历时月余,群英剩三十人,初赛留六人,复赛择三人,再决赛。 为杜绝舞弊,选手皆一律着赛服,无一饰物,佩面具,掩真容。评委则皆于赛台下直观。 此次群音会虽以古琴知合为彩头,但因琴动天下异常珍贵,许多不以古琴见长而善其他的乐家也参与其中。 甲组过半,唢呐、洞箫、琵琶、古筝皆有人奏。 秦令时坐在纱帘后,闭目垂听场上乐声,左手于膝上轻叩慢敲。 苏泉从未听过秦令时抚琴,只知道是李泊渠亲授琴艺,偶有一回听万如一提起,只一句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苏泉更是好奇。 “今日可会奏琴?”苏泉问。 “不会。从荡雪原运琴来太过麻烦,用笛一样赢。”秦令时回道。 “是嫌麻烦还是舍不得拿出古琴?”苏泉轻笑调侃。 苏泉曾想搜罗好琴作生辰礼相赠,万如一得知后将其拦下,告诉苏泉秦令时用的古琴乃是李泊渠亲赠,其他琴再好,送去也是吃灰,苏泉遂作罢。 秦令时笑了笑,并未反驳。 东边二楼南进第二间的屋内,相貌平平,穿戴素净的女子摇响了桌上的铜铃,屋外候命的侍女闻声而入。 女子掏出银锭放在桌上道:“听了半晌也不见新意,实在闷得慌。劳烦你前去棠河街的潘家铺买些零嘴,剩下的银子算是赏钱。” 侍女欢喜领取银子低头答应后,便退下前去置办,只是一路行至郦苑门口被管事叫住,一五一十交代原委后才得以外出采买。 西边三楼正中雅间。 端着剔黑松涛纹漆盒的侍女推门而进,轻手轻脚地将满盒零嘴放置万如一和夏良烠中间的案几上。 万如一看了一眼桌上,笑着开口:“今年爱吃零嘴的人不在,你将它送到对面苏小门主处吧。” 侍女应了声是,遂将桌上的食盒拿走,转而送到了苏泉处。 秦令时看了圈漆盒后捏了块肉脯送入口中,苏泉问道:“哪家的?” 秦令时没作答,只是挑了挑眉,晶亮的眼睛看着苏泉。 苏泉偏头想了想,又问:“棠河街,潘家铺?” 秦令时点了点头,苏泉轻笑着挑了颗蜜果子送入口中。 棠河街,潘家铺。 侍女前脚进潘家铺采买,后脚就有对面客栈二楼临窗处的女子从袖中掏出鸡蛋大小的雀鸟放飞。 雀鸟疾飞入同街的香水堂,再不见踪影。 香水堂斜对角的胭脂铺三楼,云云架着千里望监视,见有雀鸟飞入不敢大意,速速命人将消息递往郦苑。 耿潮虽不解其中关窍,但一来,此雀鸟比寻常鸟类飞得要快上许多,二来,除了今日这雀鸟,香水堂连日来不见其他活物入内,也觉非比寻常。 云云察觉耿潮有惑,眼目仍是盯梢,只嘴上解释道:“荫昼宫中遍植蓝雀花,宫人以此花饲鸟。鸟名为蓝雀,个小善疾飞。” “方才是蓝雀飞入香水堂中?”耿潮在一旁问。 “嗯。”云云回道。 消息分两路,一路由信鸽飞送万如一处,一路由人力送往苏泉处。 未几,东西两边三楼正中雅间的门几乎同时被推开。 侍女手举托盘而进,盘中是新沏的热茶。 赛台上身着凤信紫衣的女子正奏响《阳关三叠》之二迭,擎樽话别。 侍女将冷掉的茶壶换下,以四式方壶替上,并把壶上绘有百鸟争鸣图样的壶面对准万如一。 “看来关庆语的帮手不少。”苏泉将写有消息的纸条对折后放入茶杯中,见纸条在茶水中逐渐融化,水色渐沉。 “荫昼宫铁规森然,能出宫已实非易事,关庆语哪来的人手?”苏泉有感自己还是小看了关庆语。 秦令时静看着苏泉杯中的茶水沉默不语。 《阳关三叠》奏至尾泛时,苏泉才听秦令时的声音响起:“若这些人原是已死之人呢?” 第10章 群音会(中) 群音会为防有人盗琴,将琴置于赛台后挑空的阁楼之中,阁楼以雕花镂空墙与东西雅间相连,前后各有侍卫值守,而唯一能至阁楼的台阶亦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秦令时透过纱帘空隙望向阁楼,问道:“苏狐狸,若你想盗知合琴,你会如何做?” “若赢家是寻常人,我便从这人手中盗琴。可今年你既参赛,我若想盗琴,无论如何也要在你拿到古琴前动手。”苏泉顿了顿,问道,“你是怀疑关庆语要盗知合琴?” “嗯。” “何出此言?知合琴再如何珍贵,也是把古琴,落入寻常人手里于木头无异,关庆语图它作什么?”苏泉因着秦令时与齐旻的交情,多少知晓关庆语不谙乐理。 “她此番出动如此多人手,又在楼内安排眼线,若说无意知合琴也是牵强。”秦令时想了想道,“不过,若要印证她是否想盗琴也不难。” “如何印证?”苏泉问。 “诚如你所说,她若想盗琴也必是在我拿到古琴前动手,而且动手时还要避开众人。能有如此条件,只有午间休赛的一个时辰和今夜。我们只需看她午间是否有动作即可。”秦令时答道。 “午间休赛,郦苑中只有仆从和守卫在。关庆语若想进入郦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去潘家铺买零嘴的侍女还未回来。”秦令时指了指桌上的漆盒。 棠河街,香水堂。 盘发簪竹笄的妇人驾着满载肉类菜蔬的板车停在了香水堂前门。妇人将板车停好后,上前敲响了香水堂的大门,不多时,香水堂的大门开了一小半,掌柜从里探出头来,见是个眼生的年轻妇人,准备关门。 妇人赶紧将手抵在木门上解释:“昨日我婆母不慎伤了腿,不便行走,遂差我今日前来替她送菜。”掌柜这才开门放人。 “那妇人说了什么?”云云从千里望中将此情景看得清楚,只是不知二人说了什么。 耿潮擅唇语,将妇人与掌柜的对话只字不错地复述了一遍。 耿潮的手下正要照常落笔记录被云云喊停,“且慢,妇人有问题。” “有何问题?”手下不解。 “此女双手腻白,不似会做粗活的模样。她解释原由,掌柜竟不加追问就听之信之。”云云解释。 “可若是女子在家本就受宠,掌柜曾因她婆母见过她呢?”手下反驳道。 “若是在家受宠便不会让她替婆母来送菜,左右也还有她丈夫在,再者,她开口解释前,掌柜是打算关门的。”耿潮道。 “妇人全身只有竹笄饰己,既非富贵人家,又哪能养出这样的一双手?”云云接道。 耿潮的手下听后不敢耽搁,速速将消息传往郦苑。 云云监视着香水堂的动静,心中莫名不安。 板车上的菜蔬颇多,妇人双手有限,提着货物进大门,出旁门,过小院,入后厨,以此循环往复数次。 眼看妇人要将菜蔬几近搬完,云云惴惴更甚。 同样的不安盘旋在耿潮心中。 郦苑戴帷帽的女子、往潘家铺采买零嘴的侍女、突然出现的蓝雀、佯装打扮的妇人…… 关庆语究竟意欲何为…… 云云思绪万千,然不得正解,倏忽思及侍女去向,问道:“于潘家铺采买的郦苑侍女可回去了?” “尚在铺中。铺中帮工将侍女带入撷露间后便未出来。” 此话一出,耿潮瞬觉零散的碎片聚成完形,“侍女还在,关庆语莫不是想偷梁换柱,乔装打扮入郦苑?” 云云心头惊跳,“极有可能。关庆语若想出香水堂而不为人知,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扮成她人。妇人进出多次,又经过两处内室,正好给了她下手的机会。” “先扮妇人出香水堂,再乔装成侍女入郦苑……若是关庆语有此意图,恐怕主子难以识辨。”耿潮忧心道。 云云从袖中掏出一瓶小巧玲珑的琉璃袖珍瓶,招来三名女子细细嘱咐后便派去了潘家铺,耿潮看得好奇,问道:“你那琉璃瓶中装得是什么粉?” “是幽方粉。无论是谁沾了粉,我与主子一闻便知。”云云答道。 “这法子厉害,模样虽能骗人,可这味道却瞒不了鼻子。”耿潮称赞道。 妇人搬完菜蔬后,遂驱车离开。途径潘家铺时,妇人下了板车,将引绳栓绕门口老榆树上方进铺子。 妇人不动声色地环视铺内一圈,未见异常后抬脚往撷露间走去,正欲推门而入被铺内堂管叫停。 堂管见妇人面生,又粗布麻衣仅簪竹笄,料想其定非铺中常客,委婉道:“夫人,撷露间是专为铺中贵客而设,寻常客人进不得。” 妇人转身与堂管相对而立,从袖中暗暗起开装有蓝雀花汁的瓶子,一双眼尾上扬的眼睛直直盯住堂管的眼。不多时,堂管就似离魂般转身往别处,妇人则顺利入内。 “姑娘,实在是对不住。今日姚妈妈请了假,后厨只有王姨会做玫心酥,劳烦您再等一等了。”潘家铺里专司糕点的芳姨从后厨回来,歉然道。 “无碍,我再等等就好。” 女子虽无任何烦躁之色,可芳姨心中却过意不去。毕竟,让一位采购丰足的新客干站久等并非潘家铺的待客之道。芳姨权衡之后便请女子挪步到采华间稍作休息。 潘家铺专供贵客的雅间仅有三间,一间专为达官显贵,一间专为积年老客,余下一间的门槛稍低,这才让女子有了机会。 女子随芳姨往采华间时,云云吩咐的三名女子亦各有动作。 采华间紧挨撷露间,女子在确认无虞后,伸手取出塞于右耳的棉团,凝神细听。 撷露间内无人出声,只听布料摩挲声不断。 女子于郦苑侍女进撷露间后入铺,依照上一批入铺眼线的报告,此时的撷露间内应有三人存在。可女子听音辨认,察觉有四人在房内。其中,一人呼吸绵长又显粗重,应是郦苑侍女。至于,吐息绵长之故,大概是关庆语的人动了手脚使其昏迷。其余三人的呼吸都比常人要轻,然,一人吐息轻如荷上晨露,剩下二人则逊之。 不多时,隔壁撷露间的房门打开,郦苑侍女提着三层漆盒出来往外走。 侍女行至棠河街街口忽被一物砸中,往地上定睛一看,原是毽子。 对面嬉闹的孩童见状立时停止,头扎双羊角的女童小心翼翼地偷瞄侍女的脸色,蹭着地走到了侍女跟前,奶声奶气地道歉。侍女弯腰捡起地上的毽子放到女童手中,一言不发地继续朝郦苑走去。 郦苑,甲组赛已至尾声,最后一位参赛者上台抚琴。 东二楼雅间内的女子正襟危坐,不敢松懈分毫。 “吱——” 房门推开,侍女走进屋内,将漆盒置于桌上并逐层打开。 女子侧首见侍女眼尾上扬,瞳孔底隐约泛蓝,心知眼前人是关庆语。 关庆语低头问道:“万如一身旁怎会坐着夏良烠?” “属下不知。自我入座起,这二人便并排同坐。” “万如一中途可有离开?” “不曾。” “可有见到秦令时?” “亦不曾。” 女子见关庆语不再问话,斟酌道:“秦令时应是抽到了甲组赛,故而未曾在万庄主的雅间露面。” “应是?”关庆语手上动作一顿,别过脸冷冷看向女子。 寒从心生,关庆语虽未有任何言行,女子却觉像被人掐住气管,难以喘息。 “往年皆是李原主师徒二人与万庄主同坐雅间,今年李原主不在,秦……秦令时在甲组赛过半还未出现在雅间,属……属下便以为他抽取了甲组赛。若是他为乙组,又怎会不与万庄主同坐?还任由夏少门主占了位置。”女子颤颤巍巍说完。 关庆语本觉女子大意行事,然而女子的这番解释可谓是无懈可击,秦令时这般唯奉师命的人,若不是真在甲组赛,又怎会让素来与荡雪原有嫌隙的东旭派之人占了位置,这人还是夏良烠。 “阿嚏——” 楼上,秦令时打了个结结实实的喷嚏,一旁的苏泉惊到忙用衣袖掩住口鼻很是嫌弃道:“你这是怎么了?” 秦令时抬手揉了揉鼻子,低低道:“没怎么,大概是谁在背后编排我罢了。” “若真是如此,你哪能得闲?”苏泉凑近道。 秦令时举起手作势就要打过去,又忍不住揉了揉鼻子。 “你这哪是遭人非议?难不成是着凉了?” 秦令时摆了摆手,喝了口水正经道:“是幽方粉。” 苏泉的丹凤眼眯得只留条缝,显然不信秦令时的话。 “真是幽方粉。”秦令时还想继续解释,房门被敲响。 耿潮的手下进门将情况如实禀报,苏泉这才信了秦令时的话。 午时,青铜钟鸣,众人需在二刻内出郦苑。 秦令时上前将纱帘尽数拉开,正好瞧见对面雅间内万如一与夏良烠谈笑风生。 “哼,万如一这张嘴可真是走遍天下无生人。”苏泉语中泛酸,见不得自己要好的挚交同夏良烠这般相处。 “你呀,真是小孩心性。”秦令时笑着折回桌旁,拿起自己的空杯就往对面掷去。 万如一不躲不闪,只从腰间抽出墨玉扇,回手开扇,手腕翻转间接杯于扇上,顺势放于桌上抽扇而出。 秦令时见万如一目光投来,很是挑衅地摸了摸鼻子,又摊了摊手,活脱脱一副你奈我何的做派。 万如一目不斜视地取了方才秦令时掷来的茶杯,原封不动地扔了回去。 秦令时急急拉上苏泉夺门而出。 未几,茶杯破空入屋,狠砸在桌角上,发出好大声响。只不过,砸的是那二楼南进第二间的屋子。 万如一讪讪收回墨玉扇,倒吸了一口凉气,吩咐道:“柳延你速去那屋,定要好好赔礼道歉。” 柳延应了声是,遂疾身前去。 苏泉虽听到动静,但自觉并非出自身后,回头一看,屋内果真完好无损。苏泉眉头轻压,余光中却见秦令时露出狡黠笑意。苏泉不明所以地拉住了秦令时的衣袖,秦令时不作任何言语,只伸手往下指。 下有何哉?不外乎是关庆语与其手下。 万如一砸杯之时,恰是关庆语乔装成的侍女出门之际。 关庆语闻声呼吸一顿,听得身后的手下颤声道:“万……万庄主扔的……” 难道被万如一发现行踪了? 不可能…… 易容术毫无破绽,即使面对面也难能辨认,万如一不曾离开雅间又怎能知晓? 况且…… 秦令时于甲组竞赛,应是不知外面动向…… 万如一若是一无所知,又怎会将砸杯过来?偏偏是这间房…… 疑思万千,心内鸣雷,一声更赛一声。 关庆语勉定心神后告诫手下别慌神,随即拉开镂梅木门,见走廊之上唯有侍从,心稍落定。关庆语自知情形不容乐观,还需尽快离去,当下便往北面直驱郦苑深处。 万如一气定神闲地安坐于座,位高眼阔,轻而易举地看见对面二楼有侍女于北口楼梯而下,过青石台,向复廊行。 雅间内的客人陆陆续续地往外走,女子估摸好时间欲离去,一开房门却怔在原地。 柳延正持剑候在房门口。 女子认出柳延是万如一身边侍卫,联想之前扔杯举动,怀疑自己已经败露,手中悄然运劲已是做出搏命的准备。 柳延却只是好言好语赔礼道歉,女子讶异过后,见柳延的确别无他意才彻底放心。 二人好一番言语推拉后,女子才得以脱身。 柳延则回去赶制女子画像,交于万如一手。 第11章 群音会(下) 斜阳西倾,杏黄渐葛巾紫的晚霞扬扬染染了大半宆宇,晖光群群而下,街头巷尾无一不惹颜色。鎏金寒兰的华车在街上很是扎眼,徐徐而行引得路上行人纷纷注目。 马车内,秦令时端坐在缠枝纹孔雀绿缎软垫上,神色凝重地虚看某处,似是心事重重,思虑万千。 群音会结束后,苏泉与万如一如约至郦苑门口碰头,未几,遂见从苑中出来的秦令时不苟言笑,全然没有晋级者的松快。苏、万二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却都同时选择闭口不谈,意欲等秦令时自己开口。 然,苏泉不比万如一有耐性。这会在马车之中,秦令时不加遮掩情绪,苏泉更是想知道秦令时究竟发生了何事。苏泉时而看看秦令时的状态,时而偏头瞧瞧万如一,几次想开口问询,话到嘴边又觉不妥,生生咽下。 马车行至半路忽然停下,柳延在车外禀报说前方两辆马车互不让步,相持不下,双方正是争得面红耳赤的时候。 苏泉听后便提议下车散步至湖边再坐船返回楼中,左右离渡口不远。 “你们二人先回去,我还有事要办,先行一步。”秦令时听后,似是回神,匆匆交代了几句话,抬手推开车门极快地跳下车,隐入人潮不见踪影。 “哎哎哎,你这……”苏泉在车内朝秦令时早已不知所踪的方向空喊着,颇有几分儿行千里母担忧的愁情。 “诶,你说时溪这是怎么了?怎么像变了个人似的?” 万如一想了想道:“大概是因为她发现关庆语此次意欲夺琴吧。” 苏泉一听速速板正回身子,切切地看向万如一问道:“可是发现了什么?” 万如一从怀中拿出一张折得只有半掌大小的纸张递给苏泉,苏泉接过纸张展开,只见郦苑的地形图上分布了不少红点,而红点最多之处则是知合琴所在的阁楼附近。 苏泉心知万如一身为郦苑半个主人,苑中布满不少眼线,故而半信半疑地问道:“这红点莫不是代表了关庆语了?” 万如一点了点头。 “她可看过这张图?”苏泉问道。 “不曾看过,只不过她既能于情报传递之先知晓关庆语的位置,想是有她自己的法子。”万如一答得颇为自信。 苏泉思及秦令时打喷嚏时的模样,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而后又不由奇道:“关庆语这样不通乐理的人盗琴是为何哉?莫不是这琴还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知合琴从来都以名家绝作闻名于世,若说其他秘辛,倒是从未听闻。”万如一答道。 “就算知合琴原是没什么,经关庆语这么一折腾,不多心也难。”苏泉叹道。 / 荡雪原,西药庐。 “如何?”李泊渠于隐隐透着血腥味的屋外负手而立,沉声问道。 “重炎石的外毒经三代而净,才有黄姑娘与石共生的今日。此石虽能断绝寒气,可也极易生热毒,还需溏水玉相辅,才能制衡。只是……”扶野抬头极快瞄了眼李泊渠的脸色,又垂头小心翼翼道,“溏水玉至今下落不明,即便找到,溏水玉亦有外毒需解,方能医用。” 李泊渠心知能令扶野如此小心的毒,非天下奇毒不能,而寻玉,解毒,桩桩件件皆是难事,可那又如何?纵然难于登天,仍要非常行事。 “无须思虑过多,你只管潜心研究救治之法。”李泊渠言辞冷然,虽无重话,却不给扶野留余地推诿。 扶野见李泊渠如此坚决,自知再多艰难险阻也需一一克服,只好应承下来。 李泊渠略有所思后,侧首看向扶野,继续道,“此事不可外泄,切不可让泳溪知晓。” “属下明白。”扶野低头回禀道。 李泊渠从扶野的药庐出来后恰值黄昏,荡雪原的花木屋舍、溪流山脉皆受沐泽,李泊渠在青石板铺就的幽幽曲径中缓缓而行,似有流光从青白玉冠淌至绣了山栀的衣角。 梁白估摸好用晚膳的时辰就带领侍从在李泊渠的屋外等候,这会见李泊渠归来,忙上前道:“原主,晚膳已备好。” 李泊渠听后遂推门入内,恰在此时,红点鸽扑棱着双翅飞来停在窗棂上,咕咕地低喊。 李泊渠见状遂走上前将鸽子抱起,自红点鸽的腿上起开竹盖,从中略为费力地抽出一卷信纸,轻轻搓揉展开。 李泊渠见纸上密密麻麻的小字,不由轻笑出声,自己的小徒弟明知纸张有限,却总能写出长篇累牍的气势,全然没有平日里的果断干脆。 李泊渠尚未仔细看信,甚至未见开头,就走到书桌前坐下,蘸着残墨在宣纸上落笔。 “大胆逆子,蚁字如星,可要消磨为师双眼?” 此句写完后,李泊渠才兴致盎然地将笔放下,细细看起了信件。 梁白见侍从已将膳食布置得七七八八,转而来到书桌前,恭敬道:“原主,晚膳已备下。还请原主移步用膳。” “不急,待我回完信再用膳。”李泊渠头也没抬地回道。 梁白抬头看了看李泊渠,见李泊渠尚未看完信件,颇为头疼地开口道:“原主,您回少主的信件本就尤为慢。现下才在看信,若是回完信,只怕这膳食也失了热气,可再送厨房热,只怕滋味不好。” 李泊渠仍旧未抬头,只不错眼地看着信纸,过了好一会才放下信纸,看向梁白无奈道:“梁叔,就算是我父母在侧,怕也是没你如此唠叨。” / 郁沚街,活色生香,美人销骨。 一条街两面楼,红纸花灯高高挂,灯火如昼,丝竹不断,夜夜笙歌。 独占鳌头的莫过于昭发楼。 秦令时此时此刻就倚坐昭发楼后院偏楼的一处美人榻上,很是无聊地从一旁矮脚桌上放置的食盒中挑了块玫心酥吃,吃了两口又觉发干,倒了杯温水润口。秦令时连用两块糕酥后,仍不见有人从内室出来,干脆于角落的铜盆中净手后,往里间去。 红拂玫瑰的香气越发浓重,好似狂澜汹涌扑来,秦令时忍不住从怀中掏出丝帕掩鼻,恰逢此时,从内走出名身段袅娜,井天蓝绸衣裹身的女子,是齐旻。 齐旻走上前,在秦令时面前伸手驱了驱浓香,嗔怪道:“明明闻不得浓香,何必要进来?” “等得无聊,不想再等。”秦令时自然而然挽上齐旻的手臂,闻到齐旻身上除了玫瑰的气味外似有其他,故凑近在脖颈间轻嗅。 齐旻不躲不避,只是笑道:“若是宫犬有你这样的嗅觉,我再费尽心思也是难逃问责。” “我这鼻子可是天底下独一份,宫犬哪能比得上?”秦令时自信道。 齐旻很是喜爱地刮了刮秦令时的鼻头,笑嗔道,“你呀。” 二人至榻前坐下,秦令时抽出塞在袖中的画像递给了齐旻。 齐旻接过展开画像,初看是个全然陌生的女子,但那双眼尾上扬的眸子却是最熟悉不过,几乎是笃定开口,“这是关庆语?” 秦令时点了点头,而后便将今日所知种种告知齐旻。 齐旻听后直言:“诚如你所言,我今日去了趟潘家铺,才发觉她在外面的人手已超乎我所想,只是她素来甚少出宫,也不知是从哪招来的人?” 秦令时见齐旻也不知关庆语在外的动作,索性将心中猜想吐露:“我记得宫中几乎每年都有因蓝雀花而亡的宫女,若是这批人假死出宫,又经人易骨,改头换面后再在她手下效忠……” 齐旻思及宫内历年因饲养蓝雀中毒身亡的宫女之数,只觉背后发凉。齐旻屏息凝神,强逼自己冷静开口:“蓝雀花种植、淬炼、饲鸟等事全全是关庆语一人统管,她若是动了歪心思,后果不堪设想。” 秦令时疑心关庆语在“死人”身上动手脚时,就做了最坏的打算,饶是如此,经齐旻这般言语,只觉今次千万般谨慎也不算过分。 秦令时同齐旻话别后遂折返湖心楼,本欲回房歇息,将至房门口时又改了主意,调头往万如一厢房去。 秦令时与万如一素来随意惯了,推门而入却不见万如一人影,又往里走去,问道:“一一,你在吗?” 话音刚落,万如一身着寝衣从另一边的屏风后走出喊住了秦令时。 秦令时闻言转身,遂见苏泉嘴上怨言万如一的寝衣瞎讲究,手上还在系衣带,骂骂咧咧地从万如一身后的屏风出来。 秦令时挑了挑眉,看向万如一。 万如一没有丝毫赧然之色,坦然自若地从秦令时身旁走过,又在屋内正中的圆桌边坐下,还顺手给自己倒了杯水。 倒是苏泉抬头看见秦令时,很是诧异:“你怎么来了?” “我若是不来,又怎会见到如此精彩的场面?”秦令时戏谑道。 苏泉看了看万如一,再低头看看自己,衣衫不整,手上还捏着衣带……的确是容易被误会的情形,当机立断道:“一切皆是情有可原的。” 依照苏泉的秉性脾气,能与自己厌烦之人共处一室已是极限,至于沐浴更衣、同屋而眠,则是绝无可能之事。 只是…… 秦令时扭头看向万如一,试探道:“你没告诉苏狐狸?” “我该告诉什么?”万如一倒了水却不喝,只是单手把玩着手里的瓷杯。 “我该知道什么?”苏泉听得云里雾里,但直觉自己似乎错过很是关键的消息。 秦令时用一种怜悯又哀婉的目光看向苏泉,略为艰难地开口道:“你知晓夏良烠率领东旭派门众护卫知合琴吗?” “知晓呀,白日里在郦苑门口不是说过?”苏泉答得极快,纳闷秦令时为何提起这事。 “那你知晓夏良烠作为领护人,须在群音会比试期间下榻郦苑吗?” 苏泉显然是不知情,愣了会神,而后恼怒看向万如一,咬牙切齿道:“万、归、元。” “你用这般眼神看我作什么,个把时辰前,可是你哭着喊着要入住我的房间。”万如一停下手上的动作,满脸无辜。 “我若是知晓夏良烠今夜住在郦苑,我犯得着再花银两与你同住?”苏泉气得直直冲到万如一跟前。 万如一放下手中的瓷杯,认真道:“盛情难却,我若是连送上门的钱都不赚,那岂不是有违祖训?” 苏泉正欲还嘴,万如一又紧着问询秦令时为何而来。苏泉虽心有不甘,但也实在好奇秦令时,硬生生地收敛了脾气。 秦令时闻言,仔细嘱托万如一与苏泉要于明日看好知合琴,即使发生变故,自己不在楼中,也需切切盯住。 苏泉与万如一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眼,皆是不解秦令时为何会特地前来叮嘱这心照不宣的事? “受什么刺激了?”万如一问道。 秦令时想了想,脸色严肃道:“原先我觉得关庆语翻不出多大水花,而今才觉是我小瞧了她。我对她知之不足,只怕算有遗漏。” 万如一见向来鲜有忧思的秦令时现在这般谨小慎微,忍不住轻笑出声。 “笑什么?”秦令时轻蹙眉头问道。 “没什么,只是在想若是今次的彩头不是知合琴你是否还会如此紧张?或者说,若是此琴与你师父无关……”万如一看向秦令时道,慢声道来,“你还会如此忧虑吗?” “自然不会。”秦令时答得爽快,又紧接着话茬说道,“我知晓你的意思。关庆语虽不足为惧,但只怕我自乱阵脚,露出破口让人家有机可乘。” “你心里明白就好。”万如一放轻了声音。 苏泉静立在旁,听这二人言语往来不断,却没一句说到自己关心之处,又见秦令时这会不似下午那般,于是问起了之前反常的原由。 秦令时本想将事情调查至水落石出后,再仔细打算,如今苏泉开口询问,也没有相瞒的道理,遂将自己下午与关庆语打了三次照面,怀疑关庆语与无影君寻有勾结之事一一道出。 万如一与苏泉听后,皆是讶然。 “若是关庆语与她一众属下皆得无影君寻真传,习得易容换骨之术,只怕我们的人难以盯梢。”苏泉担忧道。 万如一看向秦令时,问道:“你怎么想?” 秦令时道:“我原也是挂心这点,可方才又想通了。万变不离其宗,关庆语手段再多也不过是想夺得知合琴,与其琢磨她的动向,不如盯紧知合琴。只是……” “你担心夏良烠参与其中?”万如一问道。 “嗯。”秦令时低低应了声,又蹙眉纠结道,“若说夏良烠与关庆语合谋盗琴不免夸张,可夏良烠看起来并非一无所知的模样……” 苏泉看着秦令时拿不定主意的模样,犹豫再三,还是说道,“你可曾想过,夏良烠此次是因你而来?” “因我而来?”秦令时自觉夏良烠身上疑点重重,却也未曾想到是与己相关。 “你在外头可招惹了什么?”万如一饶有兴致地问道。 “循规蹈矩,安分守己。”秦令时很是认真地回答。 苏泉与万如一不约而同地“嘁”了声,显是不信秦令时能有她口中这般乖巧。 秦令时见苏、万二人皆是分毫不信的模样,佯带怒气地瞪了苏泉一眼。 苏泉收到秦令时的警告,极为自觉地跳过话题,另说道:“我瞧夏良烠虽透着古怪,但也不像与关庆语勾结的样子,倘若二人串通勾结,他犯不着在熊炎挑衅的第二日就自送上门。”苏泉说完还有模有样地点了点头。 “我瞧也是,今日与夏良烠同坐一室,倒也未曾发现不妥之处。”万如一知道苏泉是有意往别处言说,但就夏良烠而言,的确是没有与关庆语合谋的嫌疑。 翌日,秦令时醒得甚早,独自用过早膳后遂前往郦苑,于复廊处偶遇正在巡检的夏良烠。 夏良烠仍旧是衣冠楚楚的如玉公子,秦令时走近了,才见其眼下隐约泛青,显是昨夜未曾安眠遗留的痕迹。 秦令时心知群音会历年防守不易,纵然如此,却也没有艰辛至难能入睡的先例,眼下情形,只怕是觊觎之人先行发难,此人还非一般宵小之徒。 “夏公子这副夜不能寐的模样,可是心疼湖心楼的住所?”秦令时含笑调侃道。 “沈公子说笑了,在下要事在身,早前离岗已是轻慢,现下再不敢做他想。”夏良烠语带自愧,似是懊悔群音会前的擅离职守。 “为时不晚。琴既还在,夏公子尚有回旋之地。”秦令时注视着夏良烠的表情,慢斯条理道。 夏良烠深深看了眼秦令时,而后垂下眼,说道:“沈公子,说得是。” 秦令时与夏良烠分别后,见时辰尚早,也就不急于到三院报道,而是悠悠闲逛于复廊、假山一带,约莫两个来回后,秦令时于假山转角处,险些撞到一名郦苑侍女。 侍女似是受惊,回神后不住连声告罪,秦令时倒未责怪,温声安慰了几句后便相背而行。侍女见秦令时如此态度,自以为此次意外就此打住,不料直起身仅走了几步,就听得身后脚步声不再,紧接着传来一声“且慢”,侍女无奈只得生生刹住脚步。 秦令时慢斯条理地从后面走至侍女面前,静看了侍女数秒后,忽然半是伤怀半是调笑道:“姑娘,可是将我忘了?” 此般语露暧昧的发问杀得侍女猝不及防,而秦令时本就生得极好,眉眼间自带一段风流,江湖中与之相关的艳闻层出不穷,从未断过。再加之,昨日跟踪秦令时的手下来报,秦令时自郦苑出来不久就往郁沚街,入昭发楼,委实是个浪荡之人。关庆语自信无影君寻的易容之术,并不觉秦令时能在须臾之间认出自己,只是心中不由生疑,自己乔装而成的侍女难不成真与秦令时有关系? 关庆语横竖没有绝佳的法子,索性装傻,低眉顺目缓缓道,“奴婢愚钝,不明白公子的意思。” 秦令时又往前走了几步,就着半臂之距抬手掠过关庆语的耳边,关庆语下意识偏头躲闪,秦令时见状不由轻笑出声,而后摊开手掌放置关庆语面前,掌心赫然躺了片青竹叶。关庆语抬眼看向秦令时,秦令时收回手掌作揖歉然道:“是在下眼拙认错了人,搅扰了姑娘。” 关庆语心下已是啐了千八百遍秦令时登徒子的轻浮模样,面上仍是不露声色,低低说了声,“不打紧。”遂告退离去。 秦令时见关庆语远去,将掌中的青竹叶收回袖中,而后亦不再徘徊于周遭,即往三院报道。 关于群音会,还有一章得写,哦妈呀!!!建议大家先收藏,嘻嘻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群音会(下) 第12章 “娘子” 距巳时仅余一刻钟之际,郦苑由外至里开始骚动,雅间内的看客纷纷离座,不少人往外探出大半个身子眼巴巴地朝门口望去,口中不约而同地传颂着“刘老”二字,此起彼伏的高低呼声渐成巨浪之势滔滔灌耳,而受到如此追捧的人物,仅就一身粗布麻衣在众人的殷殷期盼中淡然而至。 避世已久的古琴泰斗骤然现身于此,无异于平地起狂风,寂夜出长虹。 在这样人声鼎沸的热闹场面里,也只有万如一神色淡淡,仿佛并不在意来者何人。 这会,万如一正靠在椅背上垂眼看底下众人欢呼盛况,手中把玩着惯不离身的墨玉骨扇,将扇子来回转了几圈后,万如一笑眯眯地吩咐道:“眼下正是吃龙眼的好时候,你挑些好龙眼送去给刘老,总不能让老人家干坐着。” “是,主子。”在旁随侍的柳延见万如一脸上挂着笑,知道怕是要出大事。自领命后,不敢耽搁片刻,立时着手安排起来。 对面的苏泉凭栏而立,待刘老走近得见真容后,眉心不由一沉,原就森然的丹凤眼瞬间杀意腾腾。苏泉正欲回身吩咐手下办事,抬头间正巧见柳延离开雅间,而万如一正安然于座,右手执墨玉扇一下一下地敲在左手心上。 苏泉与万如一隔着天井遥遥相望片刻后,杀心渐平。 刘老由人领去落座于评委席的正中位,各评委忽见刘老出山坐镇,多少有些不知所措,有人于刘老避世入山前有幸见过一面,见刘老如今模样,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彼时,秦令时尚在三院候场,对于赛场上出现的这场意外,可谓是一无所知。 复赛留余的六人之中,秦令时抽取了四号签,恰卡中段。秦令时见时辰未到,干坐于室内也是无聊至极,索性离开位置来到院中打发时间。 秦令时昨日无心观景,现下移步赏看,不由暗赞其精妙。 院中西墙遍植青竹,东墙留白只在墙角看似随意地堆了些晶莹透亮的石子。院中引活水,设池蜿蜒如山溪,将院中场地一分为二。 秦令时散走院中,越瞧置景,越觉眼熟,直觉自己定是在哪里见过此番模样,不说全然相同,但总归有几分神似之处。 咚——! 一声洪亮雄浑的鼓声破空而来,而后便似千军万马破夜来袭,铁骑踏冰河,烈鼓震心魂。 何处? 何处? 究竟是何处? 荡雪原! 秦令时猛然想起这份熟悉感源于何处,是自己自幼时起便常嬉玩的场所——自家师傅书房外正对的院落。 院中多花木水植,不设假山,不置顽石,放眼望去景致尽收眼底,而错落婉转中又暗藏玄机,非细察而不得知。 秦令时犹记自己幼时曾问李泊渠,为何师傅居所的陈设景观与荡雪原看似一体,实则自成一派。 李泊渠过了会才给出回答,只说了句,能随自己心意而来的只有这一方天地。 而今郦苑之中再现此景,秦令时想不出除了自己师傅外,世间还有第二人能做此布置。 可真要说是自己师傅设计了这处庭院,又觉牵强。一来,此处庭院虽神似李泊渠的手笔,但不如书房外院奇巧;二来,自己师傅断然不是个愿意在荡雪原外花心思设计院落的人,即便是万如一开口相求,也是无济于事。 秦令时于涛涛鼓声中将郦苑的各处细细回想了一遍,末了,也只有这间院落符合李泊渠的布景习惯。 于是乎,纠结于自家师傅与郦苑关系的秦令时开始在原地纹丝不动地苦思冥想,一直到管事喊三号签选手前去备赛时,才得出结论:铁定是万如一使了计策,才诓得自家师傅动手修改图稿。 而自怀结论的秦令时行于复廊,前往天井赛台之时,也不忘心念结束之后要寻万如一问个清楚。 “公子,到了。”引路的侍女见这位公子一路上都是痴痴的傻模样,到了赛台之下时,忍不住将提醒之声放得柔了些。 秦令时闻声恍然回神,见不知不觉间已到了赛台,即朝侍女点了点头,拾步而上。 嗒—— 墨玉扇在万如一的左掌心落下最后一声响。 万如一自开始的鼓声响起,就不曾将目光从赛台处挪开,似是极为认真地观赛。现下,万如一眼见秦令时登台,左手不由曲指握紧墨玉扇。 秦令时走得步子不大,行至赛台中央时就停了下来。群音会下发的面具将秦令时脸上的表情挡得一干二净,万如一在座椅上只能看到一袭凤信紫衣伫立不动。 秦令时于三院候赛时,隐约听得前院骚动,奈何两处相距甚远,故而听得不够真切。而今,秦令时见到位居正中的鹤发老人时,了然所有。 台下的刘老眉须皆白,脸上隐约泛着黄气,与昔年孤身一人于万丈飞瀑下抚琴震九霄的意气风发判若两人。 秦令时只一眼,就确定刘老身中蓝雀蛊毒。 倏忽间,秦令时耳边仿佛响起齐旻在那个春夜悲痛欲绝的哀哭…… 小时,蓝雀蛊毒是世间至毒,母蛊不灭,子蛊食人…… 小时,来不及了,我救不了她了…… 小时,我好想杀了她们…… 小时,帮帮我,好不好…… …… 蓝雀蛊毒吞人气血,耗人精气,蚀人面容。 刘老天命之年,中蓝雀蛊毒而不死,秦令时不知道刘老还能撑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救回刘老。 秦令时发热的双眼如同烧红的铁钩子,紧紧盯住刘老不放。心中是滔天怒海翻涌不息,几欲将关庆语连同荫昼宫中的蓝雀花田烧个精光。 刘老仍旧是来时的模样,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只是不悲不喜地与秦令时两两对视,而后似是提了全身力气般咳嗽了一声。 秦令时觉得眼睛热得发酸,正想抬手揉眼的时候,留意到刘老面前摆了盘鲜桂圆。 秦令时很清楚刘老的喜好。刘老极为厌恶鲜桂圆,在他老人家面前摆鲜桂圆无异于拔老虎胡须,是实打实的自寻死路。 而现在,刘老竟能仿若无事发生般就坐,想是蓝雀蛊毒已令其失了嗅觉。 秦令时的后槽牙咬得发酸,当下,她如那夜的齐旻一样,很想很想手刃关庆语。 秦令时长久的静立引来台下评委的疑惑。 起初,评委以为秦令时是惊见绝世琴师的震惊无措,毕竟,前三名选手甚至有人讶然出声,也就任由秦令时这么站着。时间一久,不免生疑。正当刘老身旁的评委欲出言提醒时,秦令时将手中的竹笛一转,继而横在了嘴边。 蕴气其中,发出首音。 万如一听得笛声扬起,才松开紧握扇的左手,继而招来柳延,在曲调怪异的笛声中轻声下令:“关庆语的人,一个也别放过。” 秦令时的笛声,不似中原曲调,反倒带些苗疆之音。 新奇又古怪,像是雾气弥漫的浓夜之中有异兽蛰伏而出,又似甘冽细流浅浅滑过石壁,吹得人心痒。 在场的众人从未听过这样的笛声,都情不自禁地将注意力全然放在秦令时身上。 东二楼雅间内的女子却脸色发白,额间不断有细汗冒出。女子在笛声中强定心神,勉强让自己看起来没有异样,但随着笛声的迭起高扬,身子却不受控制地颤颤发抖。女子趁手上尚有气力,飞了两处暗器割断挽钩,待两边珠帘垂下将屋内遮得完全,这才逃命似地从座椅上离开,半跑半爬地来到门口,岂料房门被锁得彻底,任凭女子如何使力,也未见门有缝隙。 秦令时一曲终了,天井之中便再无其他声音,在座之人似还流连曲中难以自拔,直到刘老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才渐有人回神。 自此,满座喝彩。 而被如此赞美的当事人——秦令时,却没什么反应,仿佛与己无关。 她手里握着竹笛,静立在赛台上的模样仿佛与初上赛台时一样,而现在的场面似乎早已在她的预料之中,不过是顺理成章地适时发生而已。 秦令时确实是自信,自信笛音,也自信杀蛊曲的效用,只是她不清楚刘老的蛊毒到了何种程度,自己将蛊虫清出后,刘老又能撑多久? 秦令时看了看赛台之下,并不觉得现在是找机会号脉的好时候,索性转身回三院了。 快到三院的时候,秦令时遥遥看到前方,两名侍女相撞,糕点茶水将两人的裙衫脏得彻底,路过的女管事瞧见了,呵斥了两人几句后遂令其赶紧收拾干净,下去换衣。 秦令时不自觉地抬起手揉了揉鼻子,看着其中一名侍女的背影,忽然觉得自己在要了关庆语性命前,不如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不出所料,秦令时顺利拿到进入决赛的小方玉牌。 落败的选手中也有善用笛者,见秦令时以笛见长,遂想上前结交一番,奈何秦令时心系刘老安危,顾不上其他,不等那人开口就阔步行至台前,随即一跃而下落在刘老面前。 接着便装出很是温顺恭敬的模样,边作揖边情真意切地表达了一番自己对刘老这位绝世琴师的景仰之意。 刘老起身抖了抖衣袖,脸上难得露出笑意,扶了一把秦令时,秦令时就着刘老的意思趁机摸清其脉象,确认子蛊离身后才垂下手。 而下一秒,就听见刘老颇为疑惑又带了点好奇的声音响起,“景仰?可你不是习笛吗?” 秦令时着实是没想到刘老在这种时候还能对自己的“救命恩人”进行不留情面的“调侃”,很快,秦令时转了转手里的竹笛,悠悠抛出一句,“家中娘子爱琴,故也随她。” 不等下午决赛,万如一就安排人将刘老接走送往荡雪原,秦令时在刘老临走前详细诊断了一番,掐算就医时间有余后才算真正放心。 送走刘老,秦令时一行人熟门熟路地挑了万如一名下最好的酒楼,酒楼最好的包厢入座。 饭桌上,苏泉不知怎的想到秦令时那句让刘老黑脸的话,就禁不住乐,“娘子?你家中哪来的娘子,不就只有你师傅?” 秦令时夹菜的手一顿,继而随便夹了点东西放在碗中,点了点头,“你耳朵还挺灵。” “那当然,也不看看长谁身上!”苏泉说得正起劲,转眼就瞥见秦令时碗里的东西,有些奇怪,“你怎么夹了鱼肉?你不是不吃鱼吗?” “嗯?”秦令时低头看了眼碗里,米饭上卧着块鱼肉。 诶,怎么就夹了鱼肉? “也不是不吃,就是嫌麻烦,挑刺很麻烦。”秦令时想了想说道。 “啧,那您这辈子吃过鱼肉吗?”苏泉扯着嘴角,嘲讽道。 “吃过。”秦令时淡淡应了声。 秦令时不想浪费鱼肉,只好捏着筷箸艰难地在软嫩的鱼肉中挑寻软刺,但碍于自己没有任何挑鱼刺的经验,只好仔细回忆平日里自家师傅挑鱼刺的做法,再照样做。 鱼肉易碎,秦令时不敢有大动作,极为小心地一点点挪动筷箸,一双使暗器使得出神入化的手,这会看起来多少有些笨拙。 苏泉看秦令时这番挑鱼刺的操作,看得眉头紧蹙,继而由衷地感叹道,“荡雪原的下人伺候得可真好。” “呵。”万如一听了没忍住笑,眉心直抵在拿筷箸手上,低声笑得身体发抖。 苏泉被万如一笑得有些发虚,不自在地轻咳了声,用手肘碰了碰秦令时,怀疑道:“我说错什么了吗?” “啊?”秦令时方才全将心思放在挑鱼刺上,哪里还注意到苏泉说了什么。 苏泉无奈地倒吸了口气又重重呼出,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还是决定放弃,“没事,您继续挑刺吧。” 第13章 交手 郦苑,管事领一众侍女往前院雅间提前布置。关庆语混在队伍末尾,随之同去。将至复廊时,一名佩剑的东旭派侍卫迎面走来,侍卫偏行一侧与队伍拉开距离,只在最后抬眼,不露声色地与关庆语打了个照面。 关庆语仿佛无事发生般继续随队伍前行,一直到复廊的拐角处,才不声不响地消失不见。 关庆语再出现,则是在偏院的一处屋前。她抬手轻推房门入内,进屋后反手就将房门关严实。关庆语背对门口,极快地扫视了一圈屋内,然,不见半点人影。关庆语继而抬步往里走了数下停住,她微转方向,定睛注视着一处不见天光的地方,沉声放言:“出来吧。” 未几,方才于走廊碰面的男子信步从暗处走出。 关庆语看到来人,只觉眼皮开始突突地跳动。显然,关庆语并不觉得这位本应值守在阁楼的人,突然现身于此会有好事发生。而自己只盼这位大爷别惹是生非,若是能安生依约行事便算得上千好万好了。 关庆语略感不安地出声问询,“可是出什么事了?” “没事,就是突然想多要几瓶那东西。”男子轻松自在的语气仿佛只是在说今日午膳用餐想多添碗饭。 关庆语原以为是有意外突临,不想竟听得如此荒唐的要求。关庆语抿了抿嘴,扼住发火的冲动,可一开口还是忍不住冷声喝道:“无影君寻,你以为蓝雀花汁是什么东西?是你想要多少能给多少的?” 无影君寻歪头轻笑了声,并不把关庆语的话当回事,只是自顾自地说道,“我原以为知合琴再好,也不过是一张琴。可今日看你的布局,竟已将手伸到刘老身上,啧,真是煞费苦心。”而后,无影君寻走到关庆语面前,低头继续道,“忽然觉得,这桩交易比想象中要费力,我多要些报酬不为过吧。” 关庆语暗暗腹诽无影君寻的无赖。她不曾想,无影君寻值此紧要关头还能轻轻快快地讨价还价,甚至有些坐地起价的架势。关庆语自省到底是低估了无影君寻的混蛋程度。 奈何两人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稍有不慎,前功尽弃。再有恼怒也需生生忍住。 关庆语一忍再忍,缓声低语道,“贪心不足蛇吞象,你也不怕早晚丢了性命?” 无影君寻听了关庆语的威胁,不甚在意地笑了笑,“若世上真有这般好事,我定是高兴都来不及。” 关庆语听得心口一窒,自以为出了重拳能叫对方有所收敛,却没想是打在棉花上,不痛不痒不说反而助长了气焰。关庆语决计不再与无影君寻作无谓争执,全当方才没听见这人的疯话。拿定主意,关庆语随即干脆利落地表示蓝雀花汁只给约定之数。 无影君寻听了竟也不加反驳,仿佛方才斤斤计较之人并非是他。 关庆语摸不清无影君寻的想法,见他并无多话遂要离开。 可无影君寻哪能放过让关庆语添堵的机会,在关庆语即将迈出门槛前,无影君寻不怀好意的声音幽幽响起,“对了,好心提醒你一句,你布在香水堂那片的人手全被万如一剿灭了。” 就如无影君寻预想一般,关庆语闻言身体瞬时僵住,过了会,关庆语才转身,盯住无影君寻半晌,才开口:“你说得是真的?” 无影君寻闻言只觉好笑,低头呵呵得笑了几声,才抬头看向关庆语,毫不掩饰地嘲讽道:“不然呢?你不会妄想那些小喽罗能在万如一眼皮下活命吧?或者说,你对他们的气度是有什么误解?”无影君寻往前压低身体,在关庆语耳边如毒蛇吐信般低语,“他们可不是能怜香惜玉的主。” 关庆语仿佛被戳中痛处般,猛得出掌推开无影君寻,勾着嘴角冷笑道,“那你呢?你接下去不会还想告诉我,你就在香水堂干看着万如一的人上门动手,自己袖手旁观吧?” “嗯?”无影君寻觉得关庆语怒不可遏的问责实在是毫无道理且强人所难,无影君寻背着手,理直气壮地反问道,“不然呢?双拳难敌四手,这天底下岂有白白送命的道理?” 关庆语怎会不清楚无影君寻的身手,见死不救不是不能,而是不愿出手。 排布在香水堂那片的人手足有二十余人,算是此次行动的据点。关庆语心痛不已,咬牙切齿地一字字吐出,“行,那你就好好留着命。”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说得不错,当真不错啊。”无影君寻好似非常满意关庆语的回答,笑得很是开怀。 关庆语心火烧得厉害,幸存的理智让她在几欲撕破脸皮前提醒自己,同无影君寻这样的疯子是没有半分道理可讲的,而后极为忍耐地冷声道,“你我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还请不要忘了当初的约定。” 无影君寻笑声渐止,再看向关庆语时仿佛变了一个人,面容严肃地回道:“放心,我们各取所需,各尽其职。” 关庆语从屋内出来后,心仍是跳得厉害。她突然想到被自己安排在雅间,身饲母蛊的手下。 上午复赛后半段,自己被人撞到脏了一身衣裙,待收拾妥当又被管事喊去厨房帮手,再到前院时,看客已尽数走完。 说不上理由,但关庆语直觉,那名手下恐怕也是难逃一死。关庆语想到此次带出的人手几乎消耗殆尽,下意识地,手就摸到了袖中的信号弹。竹管温凉的触感让她于惊慌之中找回一丝清醒。 须臾,关庆语的手从袖中抽出,继续往来时的路走去。 既已开局,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 秦令时一行人刚出酒楼,就见云云匆匆而至。 “怎么了?”秦令时闻到云云身上有红拂玫瑰的气味,料想她定是见了齐旻。 事实也是如此。云云在关庆语的人被剿之后就赶制了众人画像,亲自送往昭发楼。 齐旻对着画像仔细辨认后,再辅以云云的查验描述,确认关庆语出动的人手皆来自荫昼宫。 而后,齐旻便托云云将一琉璃小瓶交给秦令时,自己则速速离开。 秦令时听云云在耳旁腹语一番后,接过了她双手呈递的琉璃小瓶。继而,秦令时吩咐云云去向姜午借匹好马,喂马吃些千里追后拴在郦院后头的马厩里。 苏泉在旁看秦令时主仆这些匪夷所思的举动,看得云里雾里,“你这是做什么?” “捕鱼,捕条漏网之鱼。” / 秦令时掐着点回到郦院,一入内便直奔三院验牌。 群音会决赛的形式与此前稍有差异,多了项参赛者互投的部分,占分比低,意在谦自我,赏他人。 这就意味着,决赛之时,选手需按座坐于赛台之下,临场听音。 开赛鼓声叠响,选手抽签定顺序,管事逐个登记后,遂由掌事领往赛场。 秦令时这回抽到最后出场,依照次序乖排在最后。 尚未踏足二院,稍需抬眼就能见到高建的阁楼。 秦令时自然放眼望去,只见阁楼五步一人,旁有领卫轮流盯梢。而夏良烠大概是没少吃盗贼突袭的苦头,在房顶处都安排了看守侍卫。 秦令时见夏良烠的布防比此前更甚,突然有些好奇关庆语盗琴的手段。 想知道,她是如何在这种情形中将知合琴盗走。秦令时走了会神,接着便收回了目光。 而秦令时不知道的是,就在她踏足二院的青石板之时,无影君寻恰好轮班至阁楼背对赛台的后方。 到了天井,秦令时依规就座后,抬头打量起了阁楼正面的布防。 阁楼正面除安排侍卫站岗外,还悬挂了两排小铃铛串。铃铛颜色涂得与门一致,串连的鱼线纤细如毫发,若非细看很难注意到此。 “咳咳……咳咳……” 秦令时听到旁边选手假得不能再假的咳嗽声,偏头看了过去。那人余光瞥见秦令时看向自己,赶紧低声提醒秦令时不要张望别处,好好听音才是当下头等大事。 秦令时听到这样好心的劝告,微微颔首,继而看向赛台。 赛台上的选手是余下三人中唯一的琴者。 一首《流水》弹奏得着实不凡,无论是技法还是其他,可谓是万中无一。 只不过,再好也好不过李泊渠。 秦令时想到李泊渠平素抚琴的模样,脸上微微带了点笑意。 云云依秦令时的吩咐安排妥当后,即来到万如一的雅间等候秦令时。 万如一见到云云,笑说:“来得正好,你家主子在下头听琴。” 云云闻言往下看去,只可见秦令时的背影,秦令时偏支着脑袋,坐得很随意。 相较旁边正襟危坐的选手,云云怀疑自家主子心思早飘向别处了。 秦令时倒不觉得自己的姿势有问题,直到轮到自己上台比赛时,她才觉得方才这般的确是有些不妥。 撑得太久,脖子有些发酸。 秦令时边走边伸手揉了揉脖子,快到赛台时才放下手。 苏泉在雅间内看得好笑,打趣道,“你瞧,她这样哪像是来比赛的?” 耿潮笑着回道:“秦公子天性自由,断不会拘泥于面上礼数。” “你这话说得不错,要是让她听见了,想必身后的尾巴要再翘上一翘。”苏泉想到这样的场景,笑意更甚。 秦令时吹笛极少有照乐谱来的时候,现下也不例外。 笛声清冽透冷如雪川下封的冰河,深秘处自有源源不断的生机与浩荡。冰河绵延不息,卧地千里。阔阔大河循山而淌,笛声忽低,拉而迭高,冰河始破,澎湃奔涌…… 一曲终了,鸦雀无声。 秦令时收好竹笛就干脆利落地走下赛台。 过了会,众人才像从缈缈冰原上找回神识般乍醒,脱去方才怔怔之色。 赛后,众评委聚在一起商讨结果,秦令时则与其余二人一同前去内投。 该有的流程结束后,比赛结果出得快之又快,评委中看起来颇有年岁的老者代为发言。 老者手中握着锦册慢步上台,登台后才将锦册展开,中气十足地念道:“今群音会,恭喜笛师沈川拨得头筹,特授知合琴以示嘉许,望沈公子今后勤如春起之苗,不废乐道。” 化名为沈川的秦令时在台下起身,好生作揖礼还,“沈川受教。” 雅间内的苏、万等人听到结果,皆与秦令时同喜。 按照惯例,群音会的彩头由肩负守卫职责之人从阁楼内取出,开外匣,亲授获胜者。 夏良烠从天井斜角走出,秦令时因心系知合琴的缘故,一双眼落在夏良烠身上不放。 就在夏良烠快至阁楼时,斜刺里横出一把雪亮的细剑直逼夏良烠的命门。 秦令时见状下意识地讶出声,而夏良烠生性机敏,眼目不及身先察,再加秦令时这一惊呼,瞬以足抓地,整个人好似秋风渡口的芦苇荡随风而动,身若无骨般旋而倾倒,险避擦面而过的凛然剑意。 刺客见一击不成,出手更为狠辣,剑似雷光一闪而过,直刺夏良烠。夏良烠见遇上劲敌,右手拔剑出鞘,以臂发力相抗。 奇怪的是,东旭派的侍卫虽个个抽剑而出,但丝毫没有上前帮忙的意思,而是通通避让躲开,像是为二人的打斗腾出空间,之后就是紧张地盯看四周以防有人浑水摸鱼,趁机进犯。 “沈、之、明。”苏泉一字一顿地说出刺客的名字,而后从座椅上离身,半倚栏杆,桃花眼笑得扬起,“秋水眼近来真是不挑生意。”苏泉并不把眼前性命攸关的生死搏斗当回事,而是看作街头巷尾的寻常热闹。 秦令时不比苏泉有兴致,仰头看了会二人的交缠打斗,确信夏良烠一时半会难从沈之明手下安然脱身。既如此,若仍是按照群音会的规章流程走,自己不知猴年马月才能从夏良烠手中接过琴。 思及此处,秦令时再无耐心继续等候,直接开口高声嚷道,“夏公子,你们二人再打下去天都要黑了,不如让我先将琴取走。” 夏良烠听到秦令时这话,正想开口说点什么,可沈之明的细剑就如毒蛇盘咬,夏良烠不敢分心别处,只好先应对沈之明的剑招。 秦令时看沈之明的剑招出得又快又密,丝毫不给夏良烠留余地,二人的利剑交互间只能见到几缕刷白的剑影。 秦令时急于夏良烠的答复,但又不想坏了沈之明的生意,遂从袖中悄然摸出竹叶,用指尖捻去上面的幽方粉,手腕一转就将竹叶射向二人之间。 夏良烠与沈之明有感劲风袭来,立马调转方向,剑指来处,风至、力散,二人只见一片竹叶生生插入木窗寸余,再瞬成齑粉溃散。 夏良烠与沈之明一时没有动作,震在原地。 秦令时见二人不再打斗,趁机朝夏良烠喊话, “夏公子,好与不好,你倒是给句准话呀!” 夏良烠经秦令时提醒,才想起他方才的提议,想了想朗声回道,“沈公子,烦请你自己取琴了。” 夏良烠这话让沈之明好生松了口气。沈之明深信,自己若真妨碍到秦令时办要紧事,下回的竹叶很有可能扎的是自己脑门。 秦令时很是满意夏良烠的答复,马上喜笑颜开地应了声好,随即一跃而上登上阁楼。 阁楼之上,沈之明与夏良烠经一句话的空隙后,仍是打得难舍难分,眼看二人就要堵在阁楼门口,秦令时赶紧运气挥掌,毫不客气地将二人推出三尺之远。 沈之明与夏良烠只觉有奇风突起,将二人双双送远,两人手上力道未卸,只是一时控力有所凝滞。 沈之明早有准备,随风停下后立马挥剑上前,夏良烠一时躲闪不及,只好往后倒去,沈之明忽然想起秦令时这一掌的用意,脚下猛地后退半步,又眼疾手快地将夏良烠拉回,夏良烠不知沈之明此举何意,当下就执剑格挡。 沈之明随即换手接剑直直撞上,两剑相击间,嗡声不断,沈之明略带无奈的声音闷闷响起,“别靠近门口。” 秦令时一进门就看见正中摆放的琴匣,心中一喜却也不急于上前,先是从上到下、从左至右围绕琴匣依次扫视一周,见屋内未设任何机关陷阱后,再踏步上前将琴匣抱走。但仅走了两步,秦令时就觉手中琴匣重量有异,心中斗升疑云,立即止步停留,以手作尺翻转丈量琴匣,又捏起锁扣仔细察看。 锁扣出自名匠方济之手,样式古朴,只在右下角微刻了蓝雀花的图样。 “关庆语。”秦令时看到蓝雀花时,便肯定这是关庆语的手笔。 琴匣被人从外面又套了一层,若想拿到知合琴,还需解开里外两道锁。 秦令时再想到还未露面的关庆语,顿时了然她的图谋。 “好一招反客为主。”秦令时冷笑出声,既如此,我偏偏不让你如意。 秦令时抱琴飞身出阁楼,恰在这时,天空西南方突绽青莲烟花。 秦令时见到荡雪原独有的信号样式,立时了然。 关庆语往西南而行,是想回荫昼宫。 秦令时隐约有种不好的感觉,当下也顾不上许多,朝万如一所在的雅间方向大喝:“一一。” 话音刚落,秦令时便见万如一踏栏而出,衣着华美,身法轻卓,秦令时在二人相距一臂时,将怀中琴匣托给了万如一,自己则足下交错借力,往西南方追去。 第14章 怕什么来什么 月朗星稀,此处再往西便是悬口大瀑,九冬瀑。 九冬瀑再往后,就是荫昼宫。 荫昼宫自芳游宫主兴植蓝雀花起,江湖中人多有诟病,其百年盛名也是日渐崩盘。 许是骇人听闻之说频频,周围百姓大多搬迁远走,只余零星几户孤寡老人不舍故土。 夜深人静,山无明火,只遥遥远天悬布一轮盈月,教人不至摸黑夜行。 “哒——哒——” 马蹄声由远及近愈发清晰可闻,马上来人正是秦令时。 秦令时自那日从郦院追出,一路朝西南奔驰,奈何关庆语早做万全准备,致使秦令时临近荫昼宫也未能得手。眼看荫昼宫近在咫尺,秦令时反倒生出将行末路的平心静气。 秦令时骑在半道抢来的马上,开始慢慢悠悠地打量起眼前这个破败不堪的村落。 村中人烟稀少,多处房屋因年久失修已是瓦片不全,房梁裸露,四周更是杂草丛生,无从落脚。只有零星的几间完房,屋旁无杂草,攒有柴火,晾有咸鱼,还瞧得出有人居住的模样。 秦令时在细碎的马蹄声中渐行渐看,直至留意到不远处的房屋。屋前荒草萋萋,门上脱漆斑驳,再往上瞧,灰瓦生出厚厚青苔,乍一看也是间无人所,秦令时在马上看了两眼,借着皎皎月色辨出疯长的草是素心纹,传说中蓝雀花的天敌。 秦令时嘴角弯了弯,几乎可以笃定关庆语就在这间屋中候着自己,随即就拉扯缰绳,双腿夹着马肚使力上前。 将至屋前,秦令时勒马停在路边,翻身落地后将马匹随手拴在了一棵歪脖子树上,而后孤身一人进屋。许是年久失修的缘故,屋门稍一推开就发出连连刺耳的声音,在寂夜中听来仿佛老妪喑哑的嘶吼。 秦令时方进门,第一眼就看到正中摆放的板凳方桌。物件虽旧,但没落灰,桌上还摆有茶壶油灯。秦令时径直走上前,抬脚勾着凳腿挪出方寸,又从身上摸出火折子将油灯点亮,抖了抖衣袍坐下,唇边浅浅挂着一抹不怀好意的笑,故意问道:“关副宫主,这么干站着不嫌累吗?” 秦令时话音刚落,便觉身后有了动静,空气中利刃破空的微妙之声极快逼近,秦令时在它迫近之前,朝旁侧歪了歪脑袋,紧接着仿若疾风惊掠,秦令时正前方的梁柱上赫然出现三把隐泛幽蓝的羽状小刀。 “你费尽心机引我前来,就为了朝我扔这么些个玩意?”秦令时将手搁在桌上,撑着下巴,看了眼深扎梁柱的暗器只觉无聊透顶,“这玩意,杀得死我么?” “这些个暗器自然是杀不了你,只是,若能侥幸得手伤你几分,我心里也是痛快极了。”关庆语从秦令时的身后走出,而后停在桌侧,胸有成竹地开口,“荫昼宫近在咫尺,你我二人再争下去,谁都得不着便宜。不如各退一步?” 秦令时没接话,只困懒地抬眼看向关庆语,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关庆语见秦令时没有反对的意思,接着将话说完,“十日之后,我将钥匙交予你手,你将知合琴带来。一同开匣后,你将琴借我一月,日子一到原样奉还。” 关庆语自认这场交易中,秦令时并未失去什么,只是延后一个月拿到古琴,秦令时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秦令时安静地听完关庆语的打算,低头失笑不已。笑声还未完全散去,秦令时空出的手忽地凭空一动,关庆语见状下意识地猛然侧身躲闪,但还是慢了一步,眨眼功夫不到,就被削去了额前秀发,跌落在地发出叮呤声的物件俨然是方才关庆语扔来的三把羽状小刀。 乌发飘散悠悠落地,关庆语眸间陡现怒色。秦令时还是那副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模样,施施然地改换使暗器的手撑住下巴,接着像是责怪关庆语不懂事,“说这些废话做什么?还不如趁早交出钥匙。” 这话无疑是往关庆语烧得正旺的怒火中,添了把干柴。关庆语不是没想过秦令时会拒绝自己的要求,可哪能想到,秦令时于虎口盘旋还能这样盛气凌人,她愤愤道:“你以为到了荫昼宫的地盘,还能任由你胡来吗?” 秦令时不以为意地嗤笑了声,“你是耳瞎还是眼盲呢?这儿,是荫昼宫的地盘?”紧接着,又戳破关庆语的设想,“如你所见,知合琴不在我手上。你若想得到知合琴,里头匣子的钥匙可是在夏良烠手上。怎么,你到时候可还要杀上东旭派?” 关庆语被秦令时说得一愣,直觉秦令时是在诓骗自己,遂即反驳道,“你休要信口雌黄,夏良烠不过是保管钥匙,你既取胜,他又怎会不把钥匙给你?你若没拿到钥匙,又怎会放心来追杀我?” “你也说了,我既取胜,拿钥匙是名正言顺,左右不过时间问题。你嘛,就不一样了。”秦令时终于舍得放下手,起身走到关庆语身前,语气不善道,“我没那么多耐心和你周旋。要么死,要么交出钥匙。” 关庆语看着眼前的秦令时,瓷冷的脸庞在豆大点的灯火下越发凛然,本是多情的眉眼,不苟言笑时却像结了九尺霜冰,簪在浓黑发间的红玉簪更是红稠得仿佛要往下滴血。 关庆语不知怎的,手心开始有点发冷。意识到这点,她不由握紧了手中长剑,似在放狠话又似在安慰自己,“杀了我,你这辈子都拿不到钥匙。” 秦令时毫不在意地翘了翘嘴角,显然不把关庆语的威胁放在心上,只淡淡道:“在你咽气前,会愿意将钥匙交给我的。”话音刚落,随即抽出腰间的竹笛朝关庆语袭去。 关庆语弯腰曲腹堪堪躲过一击,立马右手抽剑朝秦令时的竹笛削去。关庆语的剑来得又急又快,秦令时脚下分步错开,手腕柔软好似无骨,轻而易举地转出诡异的角度后,转眼间竹笛就到了关庆语长剑的中段,而后,“嗡”地一声敲在了剑上。 剑身承不住秦令时内力的冲击,不住抖了三抖,握着剑柄的关庆语瞬觉虎口吃痛。仅此一招,关庆语即知秦令时武学之境远比江湖传言来得更为骇人。关庆语顾不得酸痛,挽剑踏步疾上,剑招又紧又密宛若炎夏暴雨,不留空隙地刺向秦令时,秦令时手持竹笛不慌不忙地拆解关庆语的剑招,秦令时看似原地不动,仅是身形偶尔微动,可偏偏关庆语如何运剑愣是近不了身。 油灯微弱的火光在二人你来我往的招数下左摇右晃得厉害,屡屡险灭。 秦令时接了关庆语数十招后,耐心见底,在一个错手中飞快抽出竹笛中藏着的短刀,欲尽早结束这场交战。关庆语只觉眼前突闪一道白光,心中警铃大震,不及多想就摔碎了装有蓝雀花汁的小瓶,奇异的芳香瞬间弥漫了整间屋子。 秦令时几乎在瓶子摔碎的刹那,就屏息于内,心中痛骂关庆语无耻,关庆语则趁着秦令时调整的间隙,急急破门而出,不顾一切地朝荫昼宫奔去。 秦令时原就担心关庆语万不得已之际会躲回荫昼宫,不想这会成真。秦令时深觉荫昼宫是个天大的麻烦,这时更是铁了心要在关庆语入宫前拿到钥匙。 秦令时足下腾云步变换交错,漆漆暗夜中只可见密云树梢下间闪过云峰白的衣角。 关庆语提心吊胆地全力奔逃,后背沁出的冷汗早已湿透衣衫,饶是如此,足下气力不曾松懈半分。眼看离九冬瀑仅有一步之距,关庆语突觉双腿被利物刺痛,突如其来的疼痛使其脚下踉跄,狠摔在了潭边。 关庆语来不及查看伤口,慌忙爬起来间,眼角扫到云峰白的衣片,瞬间僵在了原地。接着,就听见秦令时寒凉的声音响起,“交出钥匙,放你生路。” 关庆语低头默不作声,于袖中暗暗划伤手指关节,指甲盖里的蓝雀花粉混着血液,一点一点地滴在地上。 秦令时没得到想要的结果,直接转动手中短刀从关庆语的后颈划向琵琶骨,秦令时的刀很快,在关庆语背上划动的时候,宛如挥毫作画。关庆语毫无躲闪余地,秦令时收手时,温热的血珠滚着锋刃而下,关庆语后背的衣衫已尽数破烂,迷蒙夜色中,勉强能看出秦令时划出了一朵诡异的花形。 关庆语在秦令时收刀后才觉疼痛如决堤洪流冲袭全身,顿时不堪其痛,整个人如熟虾般蜷缩在水中。 秦令时就站在岸边,冷眼看着关庆语的血不断渗出,染红衣物,晕红潭水。 倏忽,清风徐过,吹散半遮半掩的云层,月华泄下,秦令时借着这点光亮,发现关庆语半泡在水中的关节皮绽肉开,不断有血涌出、冲散。秦令时盯看关庆语的伤口,直觉有异。 秦令时清楚自己没有伤过关庆语的手指关节。再往回想,在荒屋内,关庆语也未有这伤口。甚至一路追踪,也不见有其他人出现,唯一的可能就只有…… 秦令时不知关庆语又要甩什么花招,只担心她又要借蓝雀花生事。这念头刚起,秦令时就听见林间传来咻咻的响动,声音越来越响,有东西在极快地逼近。 秦令时听了几声,随即明白关庆语是召了蓝雀鸟来。秦令时最是厌恶极关庆语这些毫无新意又足够惹人烦的手段,脸上满是不爽之色。而后,在蓝雀鸟快要近身之际,秦令时头也不回地向后甩出眉月钩片,不多时便有大批雀鸟死伤倒地。 然而,关庆语染了蓝雀花粉的血仍在汩汩流下,受到血召而来的蓝雀鸟越来越多。 秦令时转身见到如黑云压顶般飞来的蓝雀鸟阵,低声呵骂了句,“畜生。” 瘫倒在水中的关庆语知道逃生的时机已到,狠咬着后槽牙,强撑着自己从水中站起奔向九冬瀑。 秦令时厌恶蓝雀鸟至极,已是掌心凝力企图屠尽所有,眼见关庆语跌跌撞撞地逃走,情急之下,遂朝关庆语的后背隔空送了一掌,意欲逼停她。 掌未至,风先到,关庆语自知不敌秦令时,干脆放柔身段顺随秦令时的掌风往后仰去,下一秒,就振袖甩出两颗毒雾榴,爆裂声齐齐轰响,一时间浓雾四起彻底挡住秦令时的视线。 秦令时立马屏息敛气于内,以袖为扇拨开毒雾,又以掌风扇往身后,借雾毒雀。可未等人出毒雾,便听得九冬瀑落下的滔天巨响中夹杂了轰然一声,秦令时瞬觉不妙,加快动作,拂袖而出后,果不见关庆语身影。 九冬瀑浩浩汤汤,夜深寒凉,秦令时看着眼前水瀑飞溅,寒气渐升,犹豫了几秒,还是退回到山石边,打算从齐旻曾提过的密洞中潜入荫昼宫。秦令时随即点石飞走,另沿羊肠小道行至参天古树繁茂处。 在继续行路前,秦令时想到齐旻给的琉璃小瓶,遂从怀中摸出,拨开瓶塞后送至鼻下闻了闻,闻出瓶中是掺了月清花汁的雪水,黯泪草迷香的解药。秦令时知道齐旻从不会做无用功,随即便往指尖倒了些花水,揉涂在太阳穴,以防万一。 密林之中,抬头是霭霭树冠似黑云遮天,低头是荆棘丛生无路可走,秦令时停下脚步望着这一林子黑压压的无穷无尽,从随身携带的荷包中摸出一颗鹌鹑蛋大小的夜明珠掷向空中,随着夜明珠的运动轨迹,亮光所到之处皆被秦令时收入眼底。秦令时站在原地不动,在夜明珠即将落地时,凝力于指尖挥之击之,夜明珠便按其指向而动,在这来回抛打中,秦令时算是看清了林中状况。 坛口粗的古树数不胜数,甚至有不少树上缠绕了手臂粗的藤蔓,长至枝头无处可攀就直愣愣地垂下,树与树之间仿佛少有不同,贸然而入只会迷失其中。 秦令时乍看便觉藤蔓粗细、排布有异,像是有人刻意培植,而空气中鲜浓的草木香之中似乎带了点苦味,秦令时走到最近的树旁蹲下,用短刀拨开厚实的草叶,借着夜明珠的光,果然见到了底下暗藏的黯泪草。 至此,秦令时再回思林中景象,当即了然其中埋设的阵法。秦令时心中有了主意后,玩似地掂着手中的夜明珠,信步走入阵法之中。以夜明珠之光为索引,辅以腾云步法走位,不消多时就得以破阵而出。 秦令时走出密林又行了一段路才见万仞山壁,走近了细看,发现山壁外多生青苔,矮植横出,间有太行菊怒放,唯独不见有缝隙分开处。秦令时一时之间也摸不准齐旻将进入山洞的机关设在了何处。 秦令时别无他法,只好往后退了几步,举起夜明珠借光,复看山壁全貌。看着看着,秦令时觉得岩壁上的太行菊越发眼熟,好似在何处见过一般。 何处呢? 秦令时凝思想了会,而后从怀中取出那琉璃瓶,瓶身上赫然描画着一片开得热烈的太行菊,花丛东南下着一点红。秦令时将两处的太行菊再一对比,很快就发现了其中奥妙。岩壁上的太行菊多是不成群地开着,唯独瓶身上的花是灿灿然一片。 秦令时照此去寻,真就寻到一样的,再依红点的位置摸索,确乎是有石块凸起。秦令时发力按下石块,就见近侧岩壁浅浅开了仅容一人进出的窄口,秦令时立马闪身入内。 一进洞内,秦令时没走几步,就深觉此处寒凉非常。秦令时下意识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又搓了搓手臂。待呼出一口白气后,心中倒是庆幸,李泊渠此时此刻远在荡雪原,若是他在,定是少不了一顿训话,训她不爱惜身体,训她明知故犯,训她…… 其实,也不是一定如此。现实中,应该是刚到洞口就被带走了。 …… 这样不着边际的胡思随了秦令时好长一段路,洞中乌漆,唯有夜明珠的莹润柔光照着秦令时同样柔和的浅笑。 只是,秦令时走完漫漫直路后,到了洞中的分叉口时很快就没了笑意,两条毫无标识的路,同样的暗无光亮,同样的未知。 这会,秦令时难得有些后悔,当初齐旻提及该洞的时候,自己应是多问几句才好。就在一筹莫展之际,秦令时仿佛闻到了山栀冷香,即使,这会闻起来淡如纯水,几乎是接近没有味道。秦令时不知为何,偏偏笃定这气味就是山栀冷香。有那么一瞬间,秦令时怀疑自己是想到李泊渠,想糊涂了。照理来说,荡雪原与荫昼宫相距甚远,李泊渠没有任何理由会出现在此。 秦令时不失理智地分析着,脚下却不由往那隐约的香味走去,走了不长不短的一段路后,秦令时敏感地发现香味渐渐变浓。这点发现,让她更是义无反顾地循香而行。 不为其他,只因这香,普天之下,也只有李泊渠身上有。 说来也怪,秦令时以香为引,一路前行,竟也没碰上什么机关,平安顺利得不像话。也不知在黑暗中走了多久,秦令时总算看到远方有微光出现,越往前走,光亮越甚,直至来到了一间石室。 山栀冷香的气味也在这里最浓,就像是她平日里与李泊渠相处时闻到的那般。 第15章 男人心海底针 密室外大约是燃着烛火,昏黄不定的光透过通心石墙,影影绰绰地照在石壁、投在地上。山栀冷香的味道盈盈一室,仿佛在严密的石室里留了一处秘而不宣的破口。 秦令时没有亲眼见到李泊渠,却笃定他必是藏在密室内的隐秘处。至于李泊渠为何宁愿牺牲来之不易的家人团聚,也要不远千里来荫昼宫,一时之间,秦令时毫无头绪。 秦令时无意识地来回揉搓夜明珠,在找到李泊渠并询问出密室之法和自寻出路之间,果断选择了后者。片刻后,她略动食指将珠子贴着指侧滚动,而后收于虎口,敛了大半光芒,石室也随之暗淡。 这时,秦令时才挪移脚步,沿着石壁探查机关。她先后于李渲、李泊渠手下研习机关之术,而今已是此道佼佼者,放眼江湖,可谓难逢敌手。一番摸索下来,密室石壁浑然天成,这方空间反倒像被人生生凿出,寻不到丝毫后天机关设置的痕迹。 澄黄烛华摇曳生姿,照得秦令时的脸庞忽明忽暗,她的眼神飘渺不定,脑中却极快地复盘方才摸索所见。 在她近乎苛刻地排查遗漏之处时,外头的光芒忽而炽烈,透过通心石墙,毫无削减地打在了秦令时脸上,她倏尔转首望向了横亘前方的通心石墙。 秦令时对通心石知之甚少,只晓得这种石材举世罕见,正面与寻常石头无异,背面却晶莹透光。如今不得出去之法,她只能将希望寄托在通心石墙,从中寻找办法。 渐近通心石墙,晃眼间,秦令时隐约看见大片火烛燃烧的景象。惊疑之际,她迅速偏移身形靠拢石壁,藏入阴影之中,一边仔细留意通心石墙的变化,一边无声无息地靠近。 眼见离墙不过一庹距离,不知怎的,秦令时心中忽然升腾起异样的感觉,总觉得要被人从身后偷袭。强烈的直觉让她敏感地绷直后背,并促使她暂停脚步,扭头查看情况。 秦令时的目光扫过阴影,也扫过光亮。密室里再无第二人的存在,起码在李泊渠未现身前,是如此。她别过头打算继续,不料下一秒就被人捂住口鼻。 电光火石之间,秦令时不及思考,条件反射般向后猛然发力,一击肘砸在对方的胸膛上。对方生生接了这一击,非但没有松手,反而立即展臂拦在秦令时的腰腹前,以一种近似怀抱的亲昵姿势护着秦令时一路后退。 此时此刻,馥郁的山栀冷香像十五月夜涨潮的海水,以奔涌不息之势将秦令时彻底淹没。 及至密室腹地,秦令时才觉口鼻一松,抬眼间,那人已悄然至身侧。 从精绣唐草纹的玄黑衣襟到线条凌厉的下颌,再到如寒夜星斗孤傲灿亮的眼睛,秦令时一路上移的视线终于停止,而后,唇边缓缓释出一抹笑意,不自觉地歪头对视,口中无声吐露“师傅”二字。 相比秦令时的轻松,李泊渠的脸色并不算好看,眉宇沉沉似酝酿未可知的急风骤雨。他看着秦令时白到发青的脸庞,一言不发地拉起她垂在身侧的手臂,一手将衣袖推上,一手稳稳搭在了脉搏上。 眼见李泊渠眉心渐蹙,秦令时却起了别的心思。她稍动手腕便立即被李泊渠用空着的手捉住,随后就听得李泊渠低声斥道,“不要命了?” “有师傅在,我又怎么会有性命之虞?”秦令时答得轻巧,浑然不将任何危险放在眼里。 李泊渠最是见不得秦令时这副天不怕地不怕,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模样,遂冷着脸幽幽提醒,“你进密道时,我并不在你身边。” “这条密道并不为荡雪原所知,师傅也从未向我提及,师傅就不好奇我是如何得知的?”秦令时眼波流转,一如晴空碧波水光潋滟,满是天然纯净之色。即便是起了另有所图的心思,也瞧着实在无辜。 “荡雪原秦公子的朋友向来遍及天下,知道这条密道,也算不得什么难事。”李泊渠说得一本正经,浅淡的语气让人听不出喜怒。 秦令时倒是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续道:“师傅神机妙算,即便不在我身边,也能将我的动向摸得一清二楚。只是我不比师傅,直到此刻,也不知师傅因何而来,又是如何进来,哪怕是同处一室,只要师傅不愿露面,我费尽心机也寻不到半点痕迹,想来……” 停顿片刻,秦令时迎着李泊渠的目光,肯定又认真地说出结论,“想来师傅是不曾对我倾囊相授。” “如此说来,天下逆子真当以你为楷模。”李泊渠望着秦令时眼中毫不掩饰的肆意与挑衅,心下并不觉得冒犯,反而流出快意,一扫方才的不悦,脸上仍是不声张地冷着,只是眉眼间流露出几分遮不住的笑意,“那你可曾听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自己学艺不精,莫要归咎到师傅头上。” 秦令时有些难以置信地挑眉瞠目,正欲出言反驳,手腕处传来温热,仿佛有热流从李泊渠的指尖源源不断地流淌而出,倾注到她的脉搏,再游走周身经络。 碍于此,秦令时短时间内不好动弹半分,李泊渠温和又略带警告意味的声音适时响起,“逆子,凝神静气。” 秦令时无奈,这算是哪门子运气驱寒,分明是来堵她的嘴。饶是心中不平,顾及当下正值调息,她只能暂时听从李泊渠的话,将一肚子问题搁置。 一室灯火,在静默的两人之间来回晃悠,也幽幽扫过云峰白和玄黑交叠的衣角。 及至寒气散尽、后背微微发热,秦令时才听见李泊渠慢条斯理地说:“这墙通心石已有百年之久,墙正面的烛火旺盛,再靠近些便能借光瞧见外面的景象,只不过,这墙一旦沾染了潮热之气,例如人的气息,正面便会发白。” 秦令时虽得了解释,但也不由默想,这便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了。 似是猜测到秦令时所想,下一秒,李泊渠又极为贴心地问道:“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秦令时不作声,只是看了眼李泊渠按压在脉搏的手指,又看了眼李泊渠防止她乱动而覆在小臂上的手。 这番动作一分不减地落入了李泊渠的眼中,他缓缓道,“如今,倒是乖顺了。”说罢,便松开了手,连带着收回了真气。 “师傅可知道如何出去?若是还有荫昼宫的地图,那便是再好不过。”秦令时也不管李泊渠的答案如何,只管摊开手掌递到他面前。 李泊渠垂眼,看着秦令时越发往前送的手掌,淡淡开口:“你再往前递,怕是要戳瞎为师的双目了。” 秦令时轻哼了声,干脆依着李泊渠的话,把手径直伸向他眼皮子底下,又在即将碰到脸庞时收回,摇头惋惜道:“哎,师傅就算有通天本事又如何,到头来,还是要靠自己单打独斗。” 李泊渠一再避而不谈的态度,让秦令时了然,哪怕再费心机打听也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倒不如自己行动,去寻找机关所在,左不过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罢了。她打定主意后,随即转身离开,只当方才的一番感叹是交代动向了。 须臾之间,李泊渠伸手拉住了秦令时,垂首附在她耳边低语:“师傅无能,恐怕要再令你失望。过会就来人了,只能先带你暂且避避。” 秦令时从未在李泊渠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她惊诧回头,可还未来得及看清李泊渠的神色,就被揽住肩膀带离了地面。 随着李泊渠的动作,石室的隐秘也在秦令时眼前渐次显露—— 接近顶部的石壁上有一处巨石相夹形成的天然凹陷,由于室内光线昏暗,再加上颜色深得发黑,以至于,它和其他凹面看起来别无二样。除非凌空错步、移位偏视,才能发现凹陷处距离地面约莫一寻的位置留有一条窄缝。 李泊渠带着秦令时闪身入内,无尽的黑暗即刻涌入眼底,吞噬了所有光亮。李泊渠凭借一身绝世轻功,像深夜旷野中呼啸的疾风,无止无休地在长长的甬道中掠行。 除了温热的体温、若有似无的气息以及尖锐的破空声,秦令时再无其他感知。直到她心下默数到“一百三十七”时,才远远望见有莹莹微光从墙面渗出。 李泊渠速度极快,不消多时,便近至亮光处。秦令时勉强看见,不远处有一堵天然石门。就在这时,李泊渠翻转手腕,朝石门挥出两道微不可察的气流,未几,石门大开,月华般的柔光流泻而出。 秦令时大致扫了一眼室内景象,就被李泊渠带至室内石壁夹角的凹陷处藏身。看着无比熟悉的此情此景,秦令时看向李泊渠的目光也不由变得复杂,仿佛风光霁月的师傅背地里竟是个偷鸡摸狗的宵小之辈。 许是秦令时的目光太热切,李泊渠原本在打量屋内陈设,也忍不住回头看她。秦令时立马佯装无事发生,摆出了很是无辜的笑容。 李泊渠见此,心下已是了然七八分,但并不着急戳穿,故意凑近问道:“你在外面可是有其他师傅了?” 秦令时不解,好端端的,怎么说到这茬,遂面露疑惑地摇了摇头。 “那你是上哪学的变脸功夫?”李泊渠问得真切,连带着一贯漠然的眼中,也透露着捉弄人的意趣。 秦令时张了张嘴,却又不知如何作答,索性横了李泊渠一眼,扭头看向屋内。余光中,秦令时瞥见李泊渠低头含笑,头扭得更是彻底,仿佛要将屋内的事物记得透彻。 见秦令时看得认真,李泊渠不动声色地挪移身位,隐入阴暗之中,而后轻声道:“你既然看了,那便记齐全。若是日后再来,也免得陌生。” 第16章 美人杀美人 荫昼宫,西北角。 一处有些年头的院落,一间还算气派的主屋。 成群的女使在屋内忙碌。一拨人拿着黄铜镀银的灭烛铃熄灭旧蜡烛,又细致地清理残烛和蜡油,再换上贴了秋菊的乳白长烛。另一拨人则伺候一名满头银丝的女子,为其梳妆打扮。 铜镜里映照出一张清丽而不失妖冶的脸,单论相貌正值花信年华,只是眼中不见青春光彩,盘踞着浓厚的暮气。 女使盘发的手艺极好,手指翻飞间,将头发一丝不漏地旋扭推叠,好似堆起天边霭霭云霞。待得发髻成型,女使才小心捏起妆匣中的桂花簪插入鬓边。 女子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抬手慢慢抚摸桂花簪,眼底渐渐起雾。不过一瞬,眼中雾气全散,眼神冷冽如厉刀锋芒。她似乎不想让旁人见到自己如此模样,闭上双眼默了默,继而问道:“今日怎么不见庆语?” 一旁侍候的女使长低垂着头,在心里反复掂量轻重,回话道:“回禀关长老,关宫使昨夜发了高热,今早也还烧着。” 被称之为关长老的女子缓缓睁开双眼,疑惑道,“好端端的,怎会突发高热,还烧得如此严重?” 女使长正打算将酿好的腹稿说出回话,关长老却无意于答案,直接发话让关庆语好生休养,禁止众人拿宫中琐事打扰。 见关长老作罢,女使长低声应下,心里暗暗松了劲。 众女使忙完手头的活,陆陆续续退出房间。不消多会,偌大的房间只剩下关长老一人。她对着镜子再三端详自己,才站起身来走向那片烛火。末了,止步在一处菊花衔露样式的烛台前。 关长老指尖凝力捻开花瓣,泛着纸浆黄、生有数条裂缝的通心石墙立时分开,现出只容一人进出的窄口。等她入内,石墙合拢,那道深浅不一的裂缝宛如天生,寻常如墙上其他裂缝。 进入密室,关长老身法轻盈如云如风,数个闪身移步便到了甬道。甬道漫漫,关长老仿佛不知倦怠的朝圣者,双手上下交叠,守正腹前,迈着缓慢而沉闷的脚步,一步步走过望不到头的黑暗。 直至石门,关长老才抽出手来,转动门上机关。 “咯——” 锁扣动,石门开。 关长老缓步入内,数步之后,则站定不动,有意无意地扫视屋内。 藏身暗处的秦令时见情形一如李泊渠预料,压下心头的疑惑又千倍百倍地冒出,对眼前的女子也多生出几分警惕。 秦令时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关长老,见其容貌与头发的反差,又下意识地望向双手、脖颈,乃至眼睛。年轻貌美与老年迟暮交织并存,形成一种诡异的矛盾感。荫昼宫中喊得出名号的人物,竟无一人吻合该特征。 不知怎的,秦令时想起齐旻昔日的交代—— “你日后若真沿着密道潜入荫昼宫,还需谨慎万分。这条密道错综复杂,我至今还没完全摸透。瞧山脉走势,有一头竟相连关长老的住处……” 关长老鲜少露面,荡雪原对她的记录不过一张侍女打扮的画像与寥寥几笔介绍。若真论二者的相似性,眼前女子只有一头白发和身量符合描述。 稀奇的是,这女子身上的药草味浓得发苦,苦味之下还有股蓝雀花的味道。若非长年累月使用蓝雀花,断然没有这般气味。 荫昼宫虽以蓝雀花为宫花,但严令禁止宫内子弟擅自私用,从种植数量,到收成重量,再到炼药剂量等,皆被记录在册,每日奉宫主过目。多年前,关庆语接手蓝雀花大小事务,只怕是全天下最熟悉最善用蓝雀花之人。既然她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昧下蓝雀花私用,更何况是她背后的关长老。 种种联系下,秦令时几乎可以笃定,眼前的女子是关长老无疑。出于本能,她搜肠刮肚地回想与之相关的人事物,苦苦思量下,倒真想起一个不知真假的江湖传闻…… “还不出来?”一片寂静中,关长老冷然出声。 话音落下,秦令时下意识抬眼看向李泊渠,顺便往后倚在墙上,给自家师傅让出了不大不小、勉强容一人通过的空间。 李泊渠待在原地安然如山,丝毫没有动身的意思。秦令时有些纳闷,凭借自家师傅不与人纠缠,凡事速战速决的习惯,她私以为,这回应是与人快意交手,再利索办事为紧,怎还作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秦令时想不出原因,低头看了看自己让出的空间,又看了看李泊渠,试图从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找到答案。 找不到答案。 李泊渠从容坦然,将这方逼仄阴暗之地衬得像自家花园。反观自己,暗自揣摩李泊渠的心意,自以为是作出决定。万一,自家师傅另有想法,不想现身呢?可关长老又非善茬,既然有所察觉,又怎会容人长久藏匿…… 无声的对视中,李泊渠看着秦令时一会沮丧,一会凝重,眼睛一点点垂下直至看向别处。他看不见秦令时眼中的情绪,却分明有看不见的迷雾笼罩其中,将近在咫尺的二人遥遥分隔。 这种感觉太过熟悉,一时之间,江上独酌不归家的秦令时,屋顶望月过夜的秦令时,青楼呼酒买醉的秦令时……重重叠叠成眼前人。 那些梗在心口又难以言说的情绪,如同越滚越大的雪球,再次以排山倒海之势涌来。李泊渠自认算得上是开明的师傅,可他见不得自家张牙舞爪的小徒弟,陡然安静得如一潭深水,更见不得这潭水中没有自己的影子。 不过,李泊渠向来冷静自持,当下也如无数个以往一般,及时咽下那些呼之欲出的冲动。他垂下眼,又再次抬眼看向秦令时。 大概是推算到棘手之处,秦令时的眉心不自觉地微微蹙起。一杆本就倾斜的天平,此时此刻也不自觉地倒向秦令时。 李泊渠垂下眼,伸手轻轻拉过秦令时的手放在膝上,另一只手则抚平秦令时微曲的手指,在掌心写下“关长老”三字。 指尖触及皮肤,泛起转瞬即逝的痒,秦令时的旖旎心思流淌一瞬,更多的是诧异,不过片刻功夫,李泊渠怎么突然改变主意,愿意和自己互通消息。 秦令时向来懂得得寸进尺,尤其是在李泊渠面前,她抻了抻手掌,掌心绷得更平坦,手指上钩蜻蜓点水般点点李泊渠的手指,示意他多写些东西。 望着灿亮无比的眼睛,李泊渠觉得那道阻隔二人的隐形浓雾渐渐消散,那个理直气壮索要一切的小徒弟又回来了。他乐见其成,眼角眉梢也不由染上笑意。 不多时,李泊渠相继在秦令时的掌心落下“扶源”“解药”二词,又从怀中掏出一个银面具和一瓶药递给秦令时。 秦令时下意识接过,思绪还在那则隐晦又模糊的江湖旧闻里打转。她一手举着面具,一手拿着药瓶,呆滞两秒后,不好的预感顺着脊背攀爬上升。再一抬眼,她恰好对上了李泊渠含笑的眼睛,以及眼里袒露的算计与狡黠。 完了。 几乎没有第二种可能,自家师傅明摆着不想现身。若要有一人露面对峙,除了自己还是自己。秦令时心中警铃大振,出于自我保护,当下便做好当替死鬼的准备。 李泊渠极为满意自家徒弟的反应,心情大好地翘起嘴角,故意缓缓吐露气息,变相将藏匿位置透露给关长老。 下一秒,一道冷冽的掌风从下方直直劈来,直逼二人的藏身之所。秦令时狠狠瞪了李泊渠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代为现身。 掌风寒栗,猎猎作响,秦令时余光中见到李泊渠似是笑得更为开怀,心中又狠狠骂了一声,可真是好师傅。 挥袖化解掌风间,秦令时才觉这一掌看着唬人,实则没有掺杂多少力道,想来关长老只为逼人露面,不为伤人,或者说,她并不想破坏这间屋子。 意识到这点,秦令时忽然生出了兴趣,想探一探关长老的底。不过一息,秦令时翻手戴好面具落到关长老面前。 珠辉照耀之下,关长老的面庞越发清晰,秦令时忍不住暗叹其绝世姿容,也纳闷与之相关的传闻中,竟无人提及这点,仿佛过去的关长老只是一名姿容平平的普通女子。 “荡雪原秦令时?”关长老的声音冷冽依然,平稳的语调让人听不出来是提问抑或陈述。 秦令时有些意想不到,自己面容尽遮,只有头上还留着一支红玉簪,久居荫昼宫的关长老却能一眼认出,“不曾想,关长老竟能一眼认出晚辈。不知是我名头太响,还是关长老身在荫昼宫,心在江湖飘。” 关长老面不改色,继续问道:“荡雪原与荫昼宫素不相干,你此番前来,意欲何为?” “不过是……”秦令时随手抽出腰间的短刀把玩,漫不经心地走近关长老,打趣道,“受人所托,替人办事罢了。” 秦令时语气轻松,仿佛朋友间的玩笑,心下自有一番盘算。关长老绝非善茬,就算自己借那则江湖旧闻胡诌编纂,只怕能糊弄一时,难以安然脱身,到头来还是要真刀真枪打上一架。倒不如惹得美人发怒,不得不刀剑相见,一路痛痛快快打出去。如此既全了师傅不愿现身的念头,又能寻得密室出路。 见二人离得相近,不过一臂距离,秦令时计上心来,学着江南十二院里浪荡公子的模样,伸出短刀轻飘飘地挑起关长老的下巴,半是欣赏半是打趣道:“关长老生得如此颜色,却深居宫中不为人知。若是出了宫门,想必……比之当年的关钦世更为动人。” 一字一句犹如白日惊雷,关长老怒不可遏,当即打出一掌,斥道:“黄口小儿,你怎敢在此侮辱少宫主!” 秦令时早有预料,眼疾手快收回短刀,挥袖化厉掌于无形,颇为理解道:“不愧是绝色美人,脾气不小。不过,美人嗔怒,真是别有一番动人风情。” 关长老只觉心头火烧得嗓子隐隐作痛,可看到屋内景象,又不得不强压一腔怒火,深深吸气,又缓缓吐出,低声喝道,“你若真有几分本事,那便出去打个痛快。” “偏不。”秦令时笑着回答,眼中精光一闪,随即飞出短刀直冲关长老劈去。二人距离甚短,短刀又极快,眼看要正中眉心,关长老稍稍侧身,短刀便擦着她的发髻飞过。眨眼间,秦令时已悄然近身,一双眼睛目不斜视地注视关长老,抬手分毫不差地握住刀柄,在刀身嗡鸣震颤中,猛地划向关长老颈间。 电光火石间,关长老半仰着身子连连后退,眼看离屋内陈设越来越近,立即左手夹刀,右手朝秦令时腰腹打出一掌。秦令时不退反进,挥袖设圈将击来的掌风凝成一团,又极速甩向旁侧,多宝格轰然散架,玉雕瓷器碎裂一地。 关长老目眦欲裂,恨不能扑身救物。不及伤心,秦令时发力拧转短刀,贴着关长老的指缝翻滚数周,关长老躲避不及,双指皮肉如泥被挫,顿时鲜血淋漓,疼痛钻心。 “好一个受人所托,替人办事。”关长老冷冷讥讽道,“你既一心寻死,那便留下命来。” 秦令时笑着摇摇头,好心劝说道:“关长老的功夫可不及皮相好看。比起取我性命,不如想想如何保命。” 关长老当即以手为刃,飞身使出万花归一掌,掌风四起仿佛无处不在,又密密麻麻如漫天霜花,以铺天盖地之势朝秦令时袭去。 凶招当前,秦令时的心思反倒去了别处。她暗想,面具的主人大概是扶源,而扶源和关长老想必有段旧情,只不过交情平平,比不上一屋子死物,更比不上关长老和关钦世的情谊。这才多会功夫,就要拿人命见真血。 眼见掌风将至,秦令时脚踩腾云步连连后退,手上转动短刀,支起一道无形盾牌,抵挡万千伤害。一路退至石门,秦令时的后背几乎要贴到门上,脚下却倏然转了方向,不退反进,左脚向前斜出一步,右脚紧随其后,身体倒伏向下几乎贴地,全身重量尽数系腰身,单靠脚下交替,接连几个滑步相衔,竟闪现至关长老身后。 一切发生得太快,关长老甚至来不及应对。眼看掌风要落至石门,关长老顾不得许多,当即运气强行收回掌力,又恐余力波及屋内陈设,连忙隔空打开石门,将余力尽数泄至门后。 掌风震荡不息,灰尘簌簌落下,蚕食甬道上的微光。 比起灰尘坠落的速度,更快的是秦令时的眉月钩片,快到关长老感觉后颈一冷一热,才发觉身中暗器。 滚烫的血从伤口汩汩冒出,素白的衣领濡湿一片深红。关长老沉默转身,死死凝视着秦令时,反手摸到后颈的伤口,不知疼痛般伸进皮肉,硬生生拔出深嵌其中的眉月钩片。 眉月钩片粘皮带肉,关长老的拇指擦过利刃,揩去上面的血肉。下一刻,银光闪过,这枚眉月钩片直冲秦令时刺去。 秦令时站在原地,游刃有余地横刀格挡,正想讥讽关长老自不量力,顿觉有股巨力拉扯腰腹,低头一看,腰间竟被三条泛着诡异蓝光的丝带紧紧缠住。丝带的尽头,关长老握手成拳,手背上青筋暴起,猛力拉扯下,愣是将秦令时带离密室。 二人离开之际,石门轰然紧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