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后的第十年》 第1章 灭门 麦穗第一次直面生死,是大好的年华里被一场时震送到这个世界,第二次直面生死,是这个世界供养她的父亲,生了一场重病,活不了了,将她卖给了纪家做丫头,寻一口饭吃,能她可以活下去。 第三次直面生死,是现在。 纪家几十口人,跪在菜市口的档口边上,身上的发黄肮脏的囚服和新痕加旧痕的血污显得尤为刺眼夺目。 可没有人在意。 他们麻木的跪在那里,等待着监斩官那一个“斩”字落下,彻底给他们一个解脱。 菜市口围了很多看热闹的人,对比台上的麻木,台下活跃许多,窸窸窣窣的声音陆续响起。 “纪大人,是个好人啊,我记得早前他来我摊子上买肉,赶巧碰我婆娘要生了,他还帮我叫了稳婆,一直到生下来才走,还留了钱,说给刚出生的孩子祝愿。” “我也是嘞我也是,之前我儿子陪我去尚书府送菜,看到主人家有个好玩的玩意儿,像马一样,坐上去还会动,很是喜欢,回来哭着闹着自己也要,可你说咱小户人家,哪能跟尚书府比,根本买不起,那逆子就一直闹不停啊,吵得我没法子,都想将他丢了,结果纪大人看到,主动说送我们一个,我以为他开玩笑呢,谁知道几天后,还真让送过来了,那小子现在天天玩,可乐呵了,还说要求大人再做个新的呢,得寸进尺,我都好没意思开口,结果现在……” 女人说着抬袖擦了擦眼泪,哭道:“好人难长命啊!” “都怪那个什么皇八子,没事过去干甚,自己死便罢,还连累这么多人陪葬,造孽哦!” “呸呸呸!”人群中有人捂住她的嘴,“这么敢说,不要命了!” 妇人也是一时情绪上头,那可是天潢贵胄,天家的事,岂是她这种小民可以随意议论的,人过后想起后悔,左右四顾,还好没有人听到。 她松了一口气,拍了拍胸脯,感到庆幸。 有人听到了。 麦穗混在人群中,灰扑扑的衣服,乱糟糟的头发,还有破烂不堪,根本看不出原本模样的绣鞋叫她很好的隐去了自己的存在,和眼前这一群人融为一体,也听了个真切去。 她知道。 她的主家从夫人到少爷,老爷,都是个很好的人,时下的一切悲剧,源于年前的一场事故。 那是平宁十九年春。 成安帝下令重修明德殿,工程未落地,皇八子朱检死了。 死于殿中,被落下来的一根房梁砸得脑门开花,连救治的机会都没有,就撒手西去。 朱检是宠妃宁妃的儿子。 宁妃是文渊阁大学士裴昭的妹妹,天子少师的女儿,和成安帝有着青梅竹马之情谊,一入宫便是宠妃,恩宠卓然众人,接连生子,可惜运不好,都早夭,只有这皇八子活到了十岁。 二人对于这个幸存下来的孩儿是珍而重之,那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不过十岁,成安帝已俨然将他视为太子储君之选,处处与他最好的。 普通皇子出事,尚且不能逃过刑罚,何况这种宝贝金疙瘩。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成安帝盛怒之下抬抬手,将此次负责明德殿修缮事宜的人,都尽数砍了脑袋,这主要负责人,营缮司郎中纪班,更是被夷了三族。 纪家就这样被灭了门,判了秋后问斩,成今时今日这般模样。 档口所有人都在等着赦令出现,然而那是奇迹,奇迹不会出现。 午时三刻。 日头挂上正中间,最为热烈之时,监斩官丢出那一片“斩”字的敕令牌。 几十个刽子手早就随时准备待命,令落下,刀高举起,只见不过一阵刺眼的光亮闪过,血溅满地。 一颗颗血淋淋的头颅如同散落的念珠一般肆意滚落,只听惊喊声万千,冲破耳膜,须臾又逐渐散去,最后只余下寥寥几个遗憾声,也越发的远,彻底消失不见。 原本热闹的菜市口,忽然只剩下了麦穗一个人。 不对,还有一地的尸体。 她顶着烈阳,一步一步靠近,迈过台阶,走上去,稚嫩的小手慢慢摸过去,将一颗头颅抱在怀里,说不清楚什么样的心理,分明是很难受的,可她的眼泪,却是怎么也掉不下来。 “倒是个漂亮的小丫头片子,可惜啊,太干瘦了些,这也做不了什么活,罢了,你啊,就被瑄儿做个伴读罢。” 纪家老爷是个多好的人,麦穗只在别人的口中听说,可纪家夫人是她真实感受的。 麦穗最为艰难的时候,是夫人花了十两银子,从老爹那里,将她买回了纪家的。 麦老爹是个普通的庄稼户,一辈子就攒下了两亩地,妻子生麦穗难产死的时候,卖了一亩,给她办了一场风光的葬礼,送走了人,就只剩下了他自己。 一个男人带着孩子,难养活,经过别人介绍,又娶了第二任,可惜,他大概命里无妻,第二任跟他两年,也死在了地里,他又卖了半亩地,给人办了葬礼。 之后终于歇了心思,就一个人带着麦穗,喝百家水,吃百家饭长大。 长到十岁。 他自己病下了,药抓了一副又一副,不见效,地也卖完了,他清楚,自己大限将至,带她到街上,卖了她。 纪夫人路过,见两人可怜,买了她。 麦老爹没要钱,就说给孩子一口饭吃就行,可夫人是个善心人,还是坚持给了十两。 老爹拗不过,收了,但是也没花在自己身上,他拿着它,到县上最好的银匠摊子前,给麦穗打了一只足银足两的银镯子,说留给她作嫁妆,不过人没给她,对夫人说:“这孩子从小心思多敏,跟旁的娃娃不一样,我怕她接受不了,劳东家夫人帮我收着,待她长大了,真碰上自己合心合意的人,要成亲了,再给她。” “你这老汉,倒是真心爱护女儿的。” 她代他收了下来,也一直照他所说的做,直到年初,皇八子的事出,纪家没了活路,夫人才将这银镯子从抄家物中取出,告于她实情。 其实本来她也在抄家之列,是夫人拉着她走到京里的大官面前求情,说她本是孤女,不在纪家三族之列,这才勉强让她脱身。 她让人离开后,再找个好一点的东家,好好过日子,甚至她还为她想好了,叫她去寻陈县令的夫人,二人关系不错,常有往来,当会收留她。 夫人心善,以为人人都同她一样,却忘了世间多利来利往,当初纪老爷在京中得意,自然能处处交好,如今这般,多为殃及自身,避之不及,别说她这府上出去的人罢,就是她自己去,也多无结果。 麦穗去求过人,连面都没见上,就被赶了出来。 纪家人就被暂时关在县府大牢中,她也不曾去看过。 很显然,县令这边已经不可能为纪家做主。 人性如此。 她都懂这个道理,却还是想赌一把,京中贵人多,或有好人相帮也说不准。 于是夫人让她离开,人没有走,跟着他们的囚车深一脚浅一脚的进京。 京城这条路好长啊,长得好像看不到头。 他们从春花开,走到了槐花落,这才终于到了京城。 可城中贵人多,却也未寻到一个能帮的,她敲破了府衙的门,最终收获的,不是几大板子,便是进了大牢。 再出来收到的就是纪家在东菜市口斩首的消息。 她挤进来,亲眼看着曾经鲜活的夫人和漂亮姨娘人头落了地,变成她怀中这血淋淋没有生气的枯头骨。 唉。 普通人的命,可真不值钱。 她哭过,叹过,最终还是颤巍巍的起身离开。 人去当铺,换了自己身上这身缎面的衣服。 虽然穿旧了,也脏得很,不过料子好,还值点钱,攀扯推拉一番,最终是六两银子拿了下来。 多少有点都是好的。 她无瑕去顾及那么多,与那当铺的掌柜收了钱,去租赁行,花两百钱租了一辆驴板车,重新回到菜市口。 满地的尸体还散在那里,没人管,偶尔有人经过,像刚才围观的人一般,唏嘘过又快步离去。 她租的驴板车不算大,一次能放最多两个人,可她年纪小,身子都没长开,力气更不够,别提还在牢中待了些时日呢,自己也虚得紧,故她也不逞强,一次只搬一个,先夫人,后姨娘,老爷……来来回回三十多次,中间还碰上好心人,帮了她一把,总算将纪家的人,全部敛了尸,搬到了自己借住的破庙。 累惨了,可她知晓自己还不能歇息,古人最为讲究的,便是完整,入土为安,如今的纪家人…… 她手中的钱,定然是请不起一个缝尸匠来做这么多事的。 何况她还要留着一些,好探小少爷纪瑄的消息。 麦穗决定自己来做这个活儿。 她找了附近的乡户人家,正秋后,地里收成刚过,留下许多稻草。 那稻草是个好东西,烧了可以为来年的地堆肥,收回去可以做床褥子,帮乡户人家挨过寒冷的秋冬,那里边的芯儿,打湿拧紧,能成较为好用的线绳,正好可以用来缝补。 所以这在许多人看来,也是不可多得的资源,并不会轻允,麦穗走了好多户人家,到第二天早上,才勉勉强强有人答应。 人没犹豫,跟着主人家到地里,抱了许多草走,到河边打湿,就拧绳开始做缝补。 她手艺并不好,在现代没碰过针线活,到了这个世界,又早早的没了娘,也没人教,是到了纪家后,夫人和姨娘教她,人方会一点,不过没能做得太好,这东西是个精细活,需要耐心,麦穗不是什么有耐心的人。 故而三年下来,她的绣工也仅仅只是能看而已,比之于夫人她们,差之甚远。 而且这针也不好用,钝得紧,她需要好半日才能缝上一针。 工作量极大极慢,但还好,这天子脚下,到底是有钱人多一些,没人跟她抢这个漏雨的破庙。 她没日没夜的干了两三日,这才终于全部缝补好,三十六口人,整整齐齐,一个不落。 干完的她累坏了,直接趴在那上边睡着了,又是半日,雨水稀稀拉拉打到她脸上,人这才从迷迷瞪瞪中醒过来。 面对这满地的尸体,隐隐中已经有了尸臭味,她沉思过后,还是选择一把火烧了。 这不符合他们的环境主流,毕竟当下人都讲究一个完整,入土为安,落叶归根。 可她一个人是无法带他们回临安县入土为安的,也没有地给他们入土为安。 纪家的地,自出事那一刻,就不属于他们了。 烧了尸体,敛了骨,她将那个装着三十六人骨灰的坛子藏在破庙中,再一次进了城。 这里边少了一个人,纪老爷和夫人唯一的独子,纪瑄。 她要找到他! 开新文了开新文了,这本一直很想写,但是由于作者码字太慢,拖到了现在,终于开啦,大概会隔两日更或随榜更入V前,可以收藏一下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灭门 第2章 诛心 纪瑄没有随家人一起被斩首示众。 倒不是天子终于善心大发,赦免了他,给纪家留一个后,而是宁妃说了话。 宁妃说,只一道砍下他们的脑袋,这也太便宜纪家了,不足以泄她丧子之痛,她要纪家也承受如她一般的痛苦,故而纪瑄这个独子,得以保全了一条命,只是作何处罚? 目前还没有定论。 麦穗性子急,纪家被判了满门抄斩后,她顾不得许多,孤注一掷去敲了登闻鼓,只想能赶紧找到一个说得上话的人,看是否有转机,未等到纪瑄的宣判结果。 冲动的下场是什么都没有,反而给自己落了一身麻烦,叫事情更加难办,也不知如今他身在何处。 这次麦穗吸取了教训,没有再莽撞的去找贵人,去敲鼓,她花了二钱银子,在天香楼找了个地方坐下来饮茶。 她穿得破烂,打扮更是不用说,随意用路上捡的木柴做饰样,梳了一个高马尾而已,半点不突出,如若不是干净的脸庞,多数会被人认为是哪来的乞丐,当然,她现在的模样,其实也跟乞丐差不大,只是有个机会进来,能讨一口水喝。 毕竟没有谁跟钱过不去。 蚊子再小,那也是肉。 天香楼算不得城中最大的酒楼,素日里达官显贵,更愿意去临靠着金明池的望仙楼,烟波浩渺,迎风而歌,闲然雅趣,那才合乎他们的身份,这里多是寻常百姓和商户人家谈生意爱来的地方。 一边听着曲儿,一边将生意谈下,也是极大乐事一桩。 由于往来者鱼龙混杂,聊天也是各种荤素不忌,正是探听消息的好去处。 麦穗只叫了一壶茶,又穿得寒碜,并不被重视,被安排到了一楼最角落的位置入座。 午时正是人休息闲散下来之际,酒楼的人尤其多,声音乱糟糟的,台上那咿咿呀呀的戏文都听不清了。 伴随着戏文和乱七八糟的哄闹声。 有人谈起了几日前东菜市口纪家满门的事,为他们唏嘘,说着说着谈到了纪老爷的独子纪瑄。 “要说这宁妃也真够狠的,杀人不过头点地,何苦如此羞辱一个儿郎,这男子去了势,那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那纪家子听说已年过十五,到了娶亲的年纪了,狠啊,真就杀人诛心!” 声调越发的高,麦穗便听得更加清晰了一些,从这些零散高昂的词句中,她依稀拼凑出来了纪瑄的去处。 宁妃要纪家有人活着却断子绝孙,清醒着痛苦,纪瑄这个独子,成为了她手上最好的工具。 他被判了宫刑。 麦穗第一次知道这个刑罚是在史书里,什么赵高,司马迁的,历史长河时间过去,对他们的评价或褒或贬,可唯独这一点,无一不例外都是为其遗憾不平的。 甚至有言论说,或是因如此,赵高才变得性情扭曲云云,他做下的事,也当可理解。 不过这都是千百年后人的评价,是各抒己见,不代表立场。 麦穗真实感受到这个刑罚的残酷,是五岁那一年。 村里有个小子死了。 人比她大几岁,家里有近十口人,他排行四,这个位置不前不后,尴尬得很,纵是男儿郎,也没得到什么太多的关注。 县里有户人家要挑小子入门伺候,一个月有一两银子,不过有个要求,须得是干干净净的。 这个干净,指的便是这根儿。 父母想要那个位置,可找专业的刀手是要花钱的,父亲说:“左右不过手起刀落的事,何必费那个钱。” 于是那素日用来砍柴的刀“哐”一下落到了人身上。 他捂着下半身直在地上打着滚喊疼,不过没人理他,大家都只是说:“忍忍就好了。” 他们给他铺了一层厚厚的草垛子保暖,便又匆匆忙忙下地去了,后来人就没了。 两人哭天抢地的,却道人不孝啊,他们养他这么大,又为人处处打算,可他连报答都没有就走了,叫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 乡里都心疼他们,劝他们节哀顺变,有些跟着同样有这心思的,也歇下去了。 这件事像一阵风一样揭过,村子里也没人再记起他,大家都好像忘了这个人曾经存在过,时日久了,连麦穗也忘了。 她甚至不记得,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他好像没有名字的,大家都叫他树根家的老四,他的一生,就不过寥寥几年,连个姓名都没留下,存在麦穗的记忆里,也只有他从来蔫巴巴,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谁都可以打骂他一下,他不动手,也不还嘴。 哦,所以有时候,他们也叫他哑巴。 纪瑄也会这样吗? 麦穗不由想到。 她已经很久没见纪瑄了,最后一面的时候,他穿着已经发黄的囚服坐在囚车里,将她叫过去,把自己手里的白面馒头递给她。 “你吃吧,多吃些,才长得快。” “我不吃。” 麦穗抓着那温热的大白馒头,看着他消瘦连囚服都挂不住,本来握笔写字作画,漂亮细白的五指变得灰扑扑的,指节肿大,她怎么擦,怎么洗,也弄不掉,眼泪就抑制不住簌簌往下落,她知道,他是想自己活不久了,多照顾她一些。 毕竟,她是那个还可以继续活着的人。 食物太过珍贵了,要留给走很远的人,才不算浪费。 她说:“我会想法子救你们的纪瑄,你别害怕,京城里有很多的大官,一定可以的!” 那时纪瑄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她笑。 当时她不懂,现在想,纪瑄大抵是在笑她天真痴傻。 纪家老爷就在京城,在朝堂中,这些事,越往上边的大官儿,越是清楚,要是真能有办法救,也不至于今日下场。 大家都默认下这一点,一个皇子死了,有人陪葬是对的,是理所应当的事。 …… 麦穗细细的听着,想再从中探出来更多有用的消息,可这京中每日发生的事儿太多了,纪家的事,也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他们感叹一番,又高谈阔论其它去。 小二正在给隔壁桌添着茶,她也似模似样的将人唤过来,趁着他添茶的时候装作不经意的问:“我听方才有人似乎谈纪家的事,还说什么独子如何,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她自出生一直在临安长大,村里人自成语言体系,也鲜少有学官话的,到了纪家,也是纪瑄在学堂才学,她跟着听了一些,但说起来还是带着浓重的临安口音。 店小二一下子就认出了她不是本地人,又看她年纪小小,穿着破破烂烂的,却是装着一派老成的模样,煞觉可爱,好心提醒她别瞎打听,这事儿大着呢。 麦穗露出带着小虎牙的憨笑,道:“我就问问。” 她天真的说:“那如果判了宫刑怎么办呀,要在哪里动手,会有人照顾他们吗,要是万一弄不好,死了怎么办呢?” 店小二习以为常的说:“嗐,死了那便是命了。” 没有遗憾,大家都见得多了,这皇城底下,哪天没有死过人的,也就像纪家这样的事,闹大了有些动静,大部分都是悄无声息的,连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过后才发现,就道一句命不好,可怜哦,然后又各自过各自的日子了。 伤春悲秋,那是富贵人家才能拥有的情绪,像他们这种底层讨生活的,每天只会想着怎么样多挣几分钱,多活过一日…… 店小二并不太愿意多提这个,但她一直问,人也透了个风。 这邺朝行净身者有两个渠道,一是东边胡同街尾,有个长着麻子的老汉,人称麻子李,他是这一把一的好手,这普通人家想要将孩子卖进宫做太监,都经过他的手,人在宫里还有认识的贵人。 第二便是这宫里边自己个儿处理,叫净身房,也唤作安乐堂。 犯事受罚的,多在那里行刑,之后由大监过来挑人入六宫。 纪瑄是犯事的,大抵是在宫中施刑。 “这里边啊,门道多着呢,不是我们这种人能接触的。”小二说。 “是嘞多着呢。”麦穗笑着应和,又问了一句麻子李的喜好,得了答复,道了一声谢,放下茶水前走出了茶楼,去何记买了两包糖糕,直奔东街胡同。 那地方算不得太远,只是自入秋后,秋雨绵绵,也就施刑那日,是个艳阳天,后边接连下了好几日的雨,这会儿好一些,还是稀稀拉拉的下着,路不好走,也冷得紧,她穿着一件旧麻衫,一点也不保暖,风和雨直灌进来,跟刀子似的,叫她不由打寒颤。 她到的时候,麻子李正在抄刀帮人做“手术”,屋里哀嚎连天,跟过年杀猪一样,不过时间不久,一刻钟左右就结束了。 一刻钟,断了一个男人的一生。 麦穗说不上来什么心理,只是望着里屋在发呆,屋檐下的雨打在她脸上,最后也分不清,究竟是雨水,还是她的泪水。 “你也是来切的?” 这沙哑的声调叫她回神,麦穗摇头,“我是来求您帮忙的。” 麻子李没当回事,边走边说:“求我帮忙的人多了,我凭什么帮你。” 麦穗跟在他身后,进了屋,将自己买的两包糖糕从怀里拿出来,“刚出的,新鲜热乎着呢,您趁热吃。” 麻子李没跟她客气,打开糖纸拿过一个吃了起来。 “有备而来啊,年纪瞧着不大,倒挺聪明的。” 麦穗憨憨的笑。 “行了,说说吧,不过先说明啊,我不保证一定帮啊,就是看在你这两包糖糕的份上,愿意听你说两句而已。” “您能听我说两句,已经是我的荣幸。” 麦穗奉承间,将自己找他的目的托出,麻子李皱眉:“你找宫中负责净身房的人做甚,怎么着啊,你嫌我手艺不好,要宫里的人办?” “哪能啊!”麦穗说,“这整个京城谁人不知您的称号,您就是这京城里最好的刀子匠,只是……” “唉。” 麦穗眼圈一红,鼻子泛酸,那眼眶里就蓄上了泪。 “我实话跟您说了吧,我有个兄长,他出了些事,被抓进去了,据说得咔嚓这一下……您说这……我……” “犯事啊?” “不是犯事,就是一个……误会,误会。” “我就想去看他一眼,也算全了相识一场的情义,您说是不?” “是个重义的人啊!行吧,谁叫我贪吃呢,吃你两包糖糕,就帮你这一回。” 第3章 留后 平宁十九年秋。 雨连续下了有三日,路上都不见干的地儿,连石壁都带着厚重的湿意,不时往外渗着一些水。 很冷。 这种冷对于寻常人来说或许还勉强算好,能捱,但对于身上有伤的人而言,无异于是一种酷刑。 纪瑄倚在安乐堂的石壁上,粗重的脚镣铐将他原本细白的腕骨磨出了一道道血痕,旧的新的,交叠到一起,疼得他不由皱了皱眉,不过强忍着,没喊出声。 “小小年纪,没想到居然这么能忍。” 小太监都不由感慨,“也是倒霉,谁让他没投个好胎,碰上了这事呢,这宫里边谁不知道陛下器重宁妃和皇八子,有传言说,陛下已经悄悄将皇八子作为储君人选,你说这遭他突然死了,怎么可能撞事的会有好下场?” 纪瑄已经在狱牢里待了有近一个月。 每天都会有人过来对他用刑,也不问什么,就是纯粹的用刑,可又不叫他死,总吊着一口气。 这两天,对他的惩处终于下来,这才好些,倒是没再受刑了,只是纪瑄伤势过重,净事房的人将他提出来,安排在了旁边的仓房里。 素日这就是用来堆些杂物的,有像此类犯了罪被牵连又遭大刑半死不活的,会暂时放在这里,跟着禁水米几日才动手。 这个时间净身房的人可以自主把握,不过也不能太长,主要这一回,上边重视,一直在盯着呢,需要尽快给个交代。 麦穗跟着一个太监进去,就听到门口两个小太监在窸窸窣窣的讨论着,带她过来的人与他们说了句话,人将目光投到她身上,不过也就一眼,开了门,道:“进去吧,别待太长时间啊。” “是。” 她道了谢,走进那道门。 屋里一片昏暗潮湿,还泛着些发霉的腐臭味,纪瑄靠在冰冷的石岩上,闭着眼,眉头紧拧着,身下,那灰白裤腿下是泛红的脚腕,血淋淋的,触目惊心。 麦穗轻手轻脚走过去,尽量不吵醒他,不过纪瑄睡眠浅,尤其这种地方,更是睡不着,只是闭着眼假寐休养些许罢,细微的动静自然还是入了耳。 他醒了,睁开了眼睛,昏暗的环境让他认不太清人,以为是那些小太监,本能的警惕,往后缩了一下。 “别怕,是我。”麦穗开口。 听着是熟悉人的声响,纪瑄心放下来些,可又霎时提了起来。 “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麦穗道:“我去找人探了消息,请那东街胡同口的刀子匠帮了忙,他认识这宫里的人,带我来的。” “别说这么多了,时间有限。” 麦穗说着从怀里拿东西,“我带了些伤药和吃的。” 她把一包糖糕递给纪瑄,“也不知道你在这吃的怎么样,我在外边吃这何记的糖糕还挺好吃的,就买了也给你尝尝。” “你快吃,我帮你上药,是这儿吧……” 麦穗扒拉他的脚,在脚腕上摸来摸去,纪瑄不自然的往后躲,她又强制拉了过来,搭在自己腿上,拨开那药盖子,将药粉往他伤处洒。 “会很疼,你忍着些。” 她一边洒一边说:“我本来想多拿些的,可是钱不够,这京城的东西都好贵,随便点都要百钱,一两银,夫人给我做的衣服,只换了六两银子,外边花钱的地方太多了,只能买这么一瓶,那大夫说对什么伤都有效,我也不知道是真的假的,如果不好,你别怪我。” 纪瑄没说话,屋内静下来,只有她一个人叽叽喳喳的声音,不知道过去多久,才听一道暗哑的嗓音响起。 “穗穗,钱留着在你手里吧,不要再乱花了。” “没乱花,都是需要的。” 纪瑄:“我说的是……” “好了。” 麦穗将药敷好,低头麻利的又咬开自己衣服一角用做布条,给它包好,问:“还有哪儿吗,我给你一块上药。” 有,只是他没说,不过麦穗还是自己检查了,她粗暴的剥了他的衣服,上边是血肉模糊,纵使这光线很暗,她都看出来了。 麦穗有些鼻子泛酸,不过忍住,她继续给他上药,做完这些,人走到他身边跟着靠在石壁上,岩壁很凉,接触的一瞬冷得她不由哆嗦了下。 纪瑄伸出手,想将她拉过来,靠在自己腿上,这样会好一些,不过到底没这么做,又将手收了回去。 两人并排躺着,都没说话,屋里静得可怕,这样的安静,使得同一个大院里,那鬼哭狼嚎的声音,变得更加真切,让人无法逃避。 麦穗不想听,岔开话题,道:“我将夫人老爷他们的尸首给烧了,骨灰就放在城郊五里处的破庙里。” “嗯。” 纪瑄声音很平静,淡淡的说:“辛苦了。” 麦穗没接话,过了会儿,问:“纪瑄,你也会死吗?” 这种刑罚对于男人来说,是莫大的耻辱,很多君子,都是宁死不屈的。 她不知道在想什么,说些不搭前后语的话,“我阿娘走的时候,我很小,感触不深,只是觉得可怜,或她就不应当生我,这样她就不会死了;阿爹走的时候,我大了,可他卖了我,其实我知道,他是为了我好,让我能活下去,可是我还是怪他,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上;夫人她们是在我面前掉的脑袋,你知道吗纪瑄,那个刀那么大,那么锋利……大家都没了……” 对她好的所有人都没了。 “你别死好不好,我就只剩下你一个亲人了。” 她在这个世界,唯一的亲人。 她回不去家,如果纪瑄也死了,就剩她一个人在这个鬼地方…… 麦穗不愿去想了,她翻过身,跨到纪瑄身上去,只是虚跨着,还避开了他身上的伤处。 “穗穗?” 纪瑄被她突如其来的大胆举动给吓到,褐色的眸子愕然睁大,“你做什么?” 麦穗很自然的答他:“纪瑄,我长大了。” 她将自己身上的衣服丢开,特意挺了挺胸脯,露出自己作为女子的象征,人算起来方过十四,年纪小,这段时间又长期的营养跟不上,发育并不算好,不过是小小一团,也就比男子好一点点而已,但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来癸水了。 这来得正是时候。 “我可以为纪家留一个后。” 一个孩子,可以给她在这个陌生的世界多一个亲人,让她能有个念想,也让他冲淡一些这桩灭门惨案下的悲剧影子。 这样既报答了纪家,纪夫人对她的恩德,也让她可以有一份牵挂,至少没那么孤独。 纪瑄看着她,乌亮的眼睛里闪着光,那些光好像在一瞬间将这昏暗不堪的屋子都给照亮了,可惜仔细看去,会发现那眼里跳跃的光芒并不是兴奋期待,而是无奈。 他沉着嗓子问她:“穗穗,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知道。” 麦穗过来的时候,年纪也不算大,不过十九岁,也就刚成年不久,她对于这些的认知并不算真切,只是她想,如果那个人是纪瑄……她或许也能接受。 “你阿娘不是说,如果我愿意,可以做你们家的媳妇吗?” 她在纪家日子过得不错。 从夫人到姨娘少爷,乃至丫鬟小厮,都是个顶个的好。 夫人不嫌她出身低微,也不嫌她粗笨,待她宽厚包容。 自己名头上是个丫头,是小少爷的侍读,实际上跟主子也差不多了。 吃的用的,都是极好的。 夫人说,她最是遗憾的,便是没能再生个女儿,如今瞧着她来了,也算圆了她的愿想。 她闲暇之余教她插花,点茶,打络子……做那些贵女才学的东西。 两世都没怎么接触过这些,麦穗学得极其慢,可夫人总是很耐心,从不觉得她愚笨不可教,还会鼓励她,道:“我在你这个年岁的时候,都做不得这么好,你方初学,能如此,实在难得可贵。” 姨娘常打趣,说夫人不是在养丫头,是在给自己养儿媳妇。 她倒是不反对这说法,笑笑说:“那得看我们穗穗愿不愿意咯,愿意的话,那是瑄儿的福气,我啊,多一个自小养在膝下的儿妇,知根知底,也是极好的。” 她是接受自己的孩子,娶一个没什么家世的女子的。 “我愿意的,纪瑄。”麦穗看着他的眼睛,语气无比认真,一字一顿的告诉他:“我愿意的纪瑄!” “而且我想,你阿娘知道,她也会为我们高兴的。” 纪瑄摇头,“她不会的。” 他侧过头不看她,只是伸手去捡衣服。 人身上有伤,她又跨在他身上,挟制住了他的行动,每扭动一下,都尤为艰难,可还是坚持,将被丢到干草堆上的衣服一件一件捡起来,给她披上。 “这天冷,以后别这样了,会着凉。” 他给人收拾齐整,这才开口,苦涩又无奈的说:“穗穗,你还小,什么都不懂,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了,来京前母亲已经将契书给了你,你不再是纪家的丫头了,出去就把在纪家的一切都忘了,好好活着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留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