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限制文驯服疯批嬴政》 第1章 她(不见) 秦宫。 天空如一个无瑕的煎蛋,暖了咸阳近半旬。 那位爱在好天气走访各宫的夫人银氏,从昨日起紧闭殿门。 柔和姣好的一张脸,冷对磨刀石。 * 宫人说,银夫人突然不温柔了。 “夫人最近喜在殿里杀鸡。” “夫人还一直怪异地念:鸡好好活着,问它为何而死,不够努力?可鸡,人杀你无需——” 殿阶上,男人挥砸手中竹简,“这些鸡事也要报给寡人?” 食器中热腾腾的大月饼碎成屑。 他登时倾身,念及是夫人前夜里亲手摊的,眯眼半晌,哑然半晌。 男人五官俊美,如今而立有二,一双丹凤眼更显丰神,勾人心魄。好似周遭的喧嚣触及他周身三寸,便要攀上那面上一睹为快。 偏生他身长近九尺,少露颜色,还是大王。 一发怒,就教人不得不避三分,如避美兽发作。 半晌又半响。兽摇身一起。 嬴政又恢复那泰山压顶亦从容之态。 奴才们垂头屏息。 大王不批简了。 王如一只羽翼微脏的孤鹤淡淡理袖远去,“她不请见,死生不见。假传令者,车裂。” 持器的宫人原地发抖,等不着撤令之令,他只得抱脚跳出内殿去寻人。 野风狂舞群雁飞,哪里都没有大王。 廊下。 旁人且蹑步而来,“大王不喜欢夫人杀鸡?气成这样?”又掩袖道,“估摸,又是去赵夫人那消气。” 那宫人合袖笑笑,“没事呐。”话甫落地,竟掩面垂下泪,“他们,他们明明,经历那么多,为什么不好好珍惜对方,为了这些小事,呜呜......算了,等会我要去看车裂,你去么?” 另一人:“是车裂我。走,一起去吧。” 两大监去车裂中途尽忠职守,八字八叹地将那令一字不落传下,当夜就闹得咸阳宫内外的赌场沸沸扬扬。 时人笑称为八字令。 城外最大的赌场为此令彻夜摆局,人人争注,赌的是此八字令后——大王和夫人谁先低头,第几日低头。 若说这万人空巷的盛况,恐怕还要追溯到九鼎迁秦,只是世人如何能知当世最传奇的一段秦时风月,三年后已作古成大秦一件人人不提的鸟(鸡)事。 譬如,若有民绘声绘色此风月,那他必然是预备要搞些茶水钱,半日后被他骗走茶水钱的人夜里抱起家中老婆,方才起个头“听说——”,他老婆便能滔滔不绝如说书人般将此八卦复盘,夫妻二人深度探讨,几日之后官府抓人,连坐车裂近百。 他们大多穿到这本书才几天,刚意识到自己是读者即被抓去车裂。 其中不乏对此事避之不及,甚至捂着耳朵强迫自己不知情的秦国九卿。某位少府卿,那事发生之时他才第一日上值,但他有上班天赋早早看破此事厉害,遂假托疟疾在家日日腹泻不止。 三年之后他老婆的侄女的学生的邻居居然涉嫌谣传此事,少府卿白白腹泻一场,最终只为大秦效力三年并且丧偶。 不久后他顿悟身份,去菜市场转了圈,找了把刀自杀出去继续上班。 故而此风月,是不可说,是多说会错。 据说故事里只有一个真正的纸片人。 除他之外,其余人皆是路过断更书《限制文里的秦始皇》,进来随便看看的读者。 如银氏,她偶见此书嬴政如此暴虐无道日日车裂他人,来时自定任务:非得搞死他。 然而事情之演变令人惊奇。 概因某些世界维护机制,除非临死,无人知自己最初使命为何。 更无人知自己是异世之人。 银小白回回都走上非得驯服嬴政的不归路。 不仅没搞死嬴政,还被他搞死,虐身又虐心。 * 八字令后第四日。 秋夕祭月,燕臣献图,九卿入殿,咸阳内外一片盛况。 借此丈夫们都挺忙的假日,夫人们设宴宫中,与城中贵妇畅快探讨大王对那位周女银氏——整整三天三夜视而不见之事。 “到底吵的什么?她的鸡不努力所以她把鸡杀了?不是说蛋下得又大又圆?” “可她往日对我们温温柔柔,像那种很好打交道的人啊。背地里胆子力气大得很?” “哎,庖厨就是庖厨,鸡有何错,何必将气撒在鸡身上?” “她本前周余孽,侍奉大王,有力无心。” “有力无心,妙词!从前妾身不敢说,可妾身亲眼见她打大王,汝等可知?掐的脖子!” “妾身见过!妾身那回请教她庖厨之事,竟意外旁听得她讨荆条,说乃教鞭,她能教大王什么,做饭啊?妾身怎么没见过大王做饭?” “大王耳力眼力本就抱异,哪能经她这么打?” “汝等认为大王那般……是被她打的?” 贵妇们对此情此景惊异非常,人很好的银夫人竟在月圆之日变成这般? 她们不禁遥想从前祭台上女子弱不禁风的模样,她小小一只该如何抽打驯化那么伟岸的大王......银夫人她为何—— “那是在榻上吧。”有一位阴阳怪气道,“妾身特地找她探讨如何打大王,她却漫不经心言何少研究男人,让妾身多专注自己?倒反天罡,倒让吾闷了好久。” “妾身看,恐怕,不止是床上打。譬如这次,听闻,便不是在床上。” “这回真打,好似是因她那个在周当过半年将军的郎君。前几日,为了他,银夫人,骂大王是奸夫。” “嗯......因大王嘲笑她前夫才当了半年将军?” 一阵咳嗽之声。众人去瞧,乃默默嗑瓜子的赵夫人卡着喉咙,她:“可见此女之虚伪。得宠而原形毕露。” 夫人们相视,也各个抓取瓜子,不提那位半年老将,只转个调调唾骂。 “......她比大王老五岁多呢,真不知大王喜欢她哪一点。” “会养鸡种地,会打他,会骂他是奸夫。” “……” “银姓,妾身行走九州,听都没听过这姓!妾身们还有各郡家长,她没了大王,如今可仰仗谁呢?” “她当真说大王才是奸夫?她以前说话很讲礼的啊......” “她岂止!妾身安插的眼线,说她那日痛斥大王强掳她和四国夫人,实乃,四国,奸夫也!” “什么!?” “天爷!” “咳咳咳.....” 此时,“倒,倒也并非......哎,她这性子,迟早的事。不过,这两日,大王倒是来找过妾身。” 话锋一转,众人望去,言者又乃赵国夫人。 静默了良久的贵妇们立起一人,悠悠施礼道: “恭贺夫人受宠,妾身听闻,大王似有立后之意,您有太后为亲,妾身等往后还得……仰仗您。” “此番,仰仗也是夫人您呐!” “若非夫人您与此女交好……试想她那个性,知其丈夫被大王断了命根,弃在林野,而她却守着秦宫当人上人,恐怕不怒也难。” “如此说来,她前夫被大王亲自去势之事,是赵夫人亲口转述给周女?” “竟是赵夫人您做的?赵夫人,好勇。” 赵夫人原是秘密差宫人泄密,那宫人早已处死。她暗叹,究竟是何畜生泄露,令她陡然被众夫人揭穿在此。 难得瞩目,她描述起那日那时之景,秀颈微扬,“她起初不可置信。半个时辰后,就挖出了那根东西,在她寝院里,她种的麦子下,盛在一个密封的瓶中。妾身陪着她,她应当是认得那东西的模样,地泥那么脏,她竟又亲手将它埋了回去。”女子一顿,强调道:“ 那根皱皱巴巴的小东西,她看着很绝望,手上全是泥,就在那蹲着吸鼻子。” 夫人们惊呆了,垂头默默磕瓜子。 赵氏更是不吐不快:“她还说,私欲盛,周礼废,王不仁,终将被六国不仁以报,记不清了,什么儿子自相残杀,两个叫刘羽和项邦的人毁了大秦,两千年后八国联军能侵华,全怪大王上梁不正下梁歪……突然垂泪,说她不争气,她什么也没完成,妾身记性不好,只记得这些。” 众妇大骇,相视多眼。 这么细节? “她诅咒大秦?银夫人真疯了吧,大周早亡啦!好好的她怎突然变成这样?” “就切了个东西,至于如此?” “宫人说,她不停在问那人死活,说什么他死了就只剩她了。大王才越听越气。” “可能被吓到了吧,毕竟那东西埋在自个院子里。” “她胆子哪小,杀鸡诶!怕是余情难了。” “不过啊,要我说,大王虽恼,但还是留了余地。就说那八字令,她不请见,死生不见,那她若请见呢?” “汝等这几日可有谁见过她?可有劝她向大王低头?” “没有。”“大王之前有令,早上他不见她,那他走后谁也不许见她。”“关系不好。” “她怎就如此不肯低头?柔柔弱弱的,实则倔得很啊。” 聊着聊着,月上枝头,圆圆的似能一把捏出香汁。乐姬起宫人们又上了一批小食,赵夫人一挑拣,笑道:“这便是银夫人说的月饼?小小的,倒挺可爱。不过好像也没什么特别,为何叫月饼,只因今日是祭月?” 宫人忙解释:“各国夫人都有份。银夫人说,是取团团圆圆之意。” 城中贵妇挨不住扭扭身子,神色失望。 膳房宫人持案排排而上,笑,“贵人们亦有份。” 赵夫人不语。翻过那饼,只见其背面竟印了个正正方方的赵字,她轻轻一捏,里头又冒出个黄黄的,圆圆的物什,蕴着些醇劲咸香。她不禁挑刺:“银夫人不是病了?还有功夫做这些?” 宫人:“几日前,夫人就和宫人在膳房备好了。夫人说,在秦国,都是一家人,要团团圆圆的。” 众人默。好一阵。 不是还能杀鸡?怎的又病了? 那位夫人,赵氏咬着饼,突然想起,她对她实则是不错的……秦国人也敬爱她,因她比谁都争气,险些让大王成为体恤黎民的好人。她借其上位,晚些让宫人捡些珠宝,给她回个祭月之礼吧。 见受宠的赵夫人艰难吃饼,递饼的宫人决定早早撤下。 却又中道摔反,连摔带爬地朝宴席奔来。 赵夫人正闷声吃饼,回首,怔愣地问:“什么?” “说是,薨了。” 赵夫人:“谁?大王?” “银夫人。” 赵夫人猛地丢开饼,大喊,“都别吃!死人做的,恐有疫病。” 夫人们皆面露骇色。 遍地碎饼。 有人没扔,无声垂泪。 月圆好夜,哀声狼藉。 第2章 他(共感) 秦宫。 彼时大殿之上,王凤眼微斜,凝眉拟旨。往日旨意皆有代笔,今日他亲自磨墨,亲自展简,那翩翩得意的神态如鹤之振翅瞒不住。 滞留于大殿的卿士议论纷纷。 “白日大王遇刺之时,虽举止仓皇但步伐稳健倒像刻意装出件大事,好兴兵攻燕!近日来大王清简后宫,潜心政事,于前朝是福啊!” “大王亲自拟旨,这道旨,吾猜,乃战书。” “战书,好啊!咦,你们听——” “似是鼓声!这鼓声——好个燕贼!” “燕人竟会有此可笑可恨之举,派人于秦宫击丧鼓!?” “贵卿以为,此鼓声乃燕人安排,意在今日刺杀大王之变?从时间的安排来看,倒确如其事,只不过——” “莫非是太……不对,若是,那鼓不该是这么个敲法……这是……” 有臣子猛然插嘴,嗫嚅半天。 有个趣闻,说那道旨并非什么对燕战书,而是一道册封王后的旨。且初拟之时,写的情真意切,如绵绵如细雨似的少年心思,从大王与该夫人二人雨日初遇一直写到某八字令——“她不请见,死生不见”之失。 内史曾委婉地告之王上,册封之诏上呈宗庙,专人辅写更为妥帖。 王上因而遍览过往册封之书,整整三日,得出历代内史都没有他写得好的结论,他执笔亲书,凉道,“气了她三天,寡人来写较有诚意。寡人今日大难不死......” 见王怅然之态,内史忙改口逢迎道,“必有后福。今日,乃上佳吉日。” 说大王轻笑差人宣简之时,宫人匆匆踏阶而上,“大王。” “银夫人,惊吓过度,胎死腹中,薨了。” 彼时简书已宣读完第一段,那句“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佳人,子都狂且。”正念到“不见”二字,众卿还不知这乃册封之令,直言大王的战书令人听得头皮发麻,这战究竟要不要打了。 殿门大开,“咚——咚——咚——”,鼓音响彻大殿。 男子面色苍白,像失去了什么宝物一样,夺步去寻,没下几步阶便呕出黑血,当着一帮卿臣的面,巨兽直愣愣地倒下。 太医说,是中风。 十日后,依旧秋高气爽,霞光满天,好似一场虚梦。 榻上。 男人初醒,凤目凝霜,病骨支离,形容散乱怯怯不敢问。 直到太医匍匐在地,“……夫人可能自以为是鸡瘟病,太后疑有疫,因而......烧了宫,夫人那,烧得很干净,孩子很小,没成形。" 有宫人不慌不忙地补充,“赵夫人说,夫人总念着,想回家。太后才教人封存骨灰,运回雒阳。要不要......” 二人都在装作陈述一件寻常死人之事。 答话的太医宫人选自太后,他们来之前已准备好后事。 “不要。”嬴政猩红着眼打断,阖目良久,只沙哑道:“如她,所愿。” 话毕,男人冷脸掀开锦被,极其省字,“寡人要批简。” 不少夫人侯在殿外,见那两人谈笑把臂而出,都很惊讶。 赵夫人细问大王态度。得知大王什么都没多问,倒忙去理政,她也长舒一口气。 只是那道旨意,无论如何都会传出去一些端倪。城中贵妇故而告诫自己的夫君,莫要随便气她们,万一气死孩子了呢?臣子们遥想那日大王呕血之态,一致认为这回老婆说的没错。 银氏死后,大秦离婚率很长一段时间陷入低迷。 赵夫人听说此话,和夫人们笑道:“她走了,日子全好起来了。” * 秦宫那么静。 原本众人惴惴不安,以为宠妃一尸两命,秦宫必有场大变。 却没料到此事被冷处理。 该死的不该死的都活得很好。 或许就像有人说的,大王这样的人,更多应是在恼银夫人。 银夫人如此病重,却不肯主动低头提见,以至于宫人无法传令,让大王背上吓死老婆和孩子的罪名。 大王愈发潜心政事,鲜少见人,常穿着素衣白裳游荡殿中指点江山:“并非寡人非要一统天下,是天下皆寡人之家!” 直到有一日, 赵夫人被拖去车裂。 那件事小到,甚至宫人都说不清楚是什么事。有人说是赵夫人挥手打了个喷嚏吓到大王。众说纷纭。 赵夫人身旁的小宫女回忆,“夫人也震惊不已,问到为何拖她去车裂时,抵抗那些来架她的宫人哭得惊天动地,说大王不是很喜欢她的吗,除了来她宫里别的夫人宫里都不去,大王明明就很喜欢她的。” 而大王一身黑袍,神情淡淡,连头都没从竹简上抬起来,语气稀松平常,“杀你,无需理由。不过你如果这么想知道——” 他嗓子天生沙哑,极其不爱说话,那天却一口气说得不少,“寡人来自己的宫殿,怎是喜欢你?今日发觉多了个人,才留意到你。丑陋恶心,好碍眼。” 被拖行的赵夫人苦苦求大王看她最后一眼,她愿意去死,但哪怕他看她最后一眼也好。大王放下竹简,闭上眼咪了过去。 小宫女和大伙叹气,“夫人不知道,但大王其实,根本没正眼看过她,一次都没有,最近的一次就刚刚,眼睛长在她的手指甲上,赵夫人学的银夫人,将指甲剪得圆圆的很干净。” 她猛地收回举起的手,摇摇眼珠,“大王那时——很嫌恶地挪开眼神。她从前还跟我们解释是大王视力不好,天性凉薄。可我从前是银夫人宫里的啊,大王视力凉不凉薄我还不知道?大王无时无刻眼睛都长在银夫人身上,银夫人最喜欢说的话就是……” 这时一个宫人瞪了另一宫人一眼:“你老盯着我干嘛?” 小宫女闭上嘴。 此事,宫里主流观点以为是,大王曾爱过银夫人,如今却深恶她。赵夫人犯了大忌,竟敢学银夫人剪干净的指甲。 赵氏离世,秦宫又开始陆陆续续,继续哀嚎死人。 起初谁也没将这些与那“八字令”联系,甚至都以为是因他们有“圆圆的很干净的指甲”。 直到有个爱总结规律的宫人总结出一个规律:若有人提过那令,迟早会被车裂,而那些被车裂的人,一定提过那令。 太后也去世了。虽说是年纪到了。 大王一滴泪都没流。 宫人们日日战战兢兢,他们上茅房开始聊一些很离谱的事,“诶,你们见过大王哭吗?大王上次哭什么时候?” 众人摇头。 有个坑冒出个声音,“那次吧,大王哭了一整夜呢,就在赵夫人死前一日。” 众人抖抖身子,互相说道,“你看吧。” 谁知那坑中声音还在继续,“有个宫人以为没事了,竟敢提起八字令。他说当时银夫人,其实,请见过很多次,很多很多次。” 茅房静悄悄起来。 “赵夫人那边的人很严格,就在那说什么请见应该是亲自去见才对,因那几日赵夫人见大王更多,宫人们信以为真,一来二去才把银夫人病情耽误。银夫人走后,大王很喜欢偷偷躲在一些地方,到处听人议论夫人,听得此事,关了自己整夜,第二天我瞧他眼睛充血,就跟他小时候听到家里的鸡其实被邻居害死的神情一样。” “大王也问过邻居为什么,邻居一个劲大笑,说杀鸡哪需要理由。” 众人回头。 是那位跟了大王很多年的老总管。 他抖抖腿,冷笑一声,“赵氏宫里的人都死完了吧,她也敢跟银夫人比?银夫人路过赵国时,可当过大王邻居,她帮过大王很多的。” 宫人们目视着老总管离开。他们围了会,散开时叹道:“人已死,连大王都无力回天。还是生前好好珍惜吧。” * 有则轶闻曾广为流传,但是否事关此事无人得知。 说的是有位游历九州得各道真理的方士,来到雒阳后遭悍匪打劫,身无分文,混迹在秦馆吃白饭。他最后一次吃白饭,感叹白饭实在太好吃,顿悟,他要当个天下第一的庖厨,于是苦练厨艺,三百六十五日后以九九八十一道盛宴得见微服访雒的秦国某王。 二人把酒言欢,方士喝大了,竟然大言不惭,“客,面相不好,乃家庭不和之相。” 一堆人要去干他,被秦王一个眼神拦下。 他原话翻译如下: “你要是个垃圾,也就算了。就怕你这种牛逼的人,还身居高位。” “男人总是以为女人爱他爱得死去活来,是因他超级牛逼。但往往真相是她处着处着早发现你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只是她得出结论:你这坨牛屎,她能忍。” “一旦有一天,你的毛病伤到她的利益,她忍不了,她就会想解决你。如果……你老婆也有些能力,那放在平常人家,婚也就拉拉扯扯地离了。” “可万一她在这世道就是施展不了能力呢?你那么厉害,她想了一切办法,还是解决不了你这个祸害。” “女人是感性的嘛,忍不下去就会爆发,爆发不出来就会抑郁,最后只要你不死,她就得被你逼疯,逼病。她想:要是她死了,这一切就结束啦。身体一不好,离死也就不远啰。” “人死茶凉,后悔有什么意义?哭给谁看?感动自己,人家在意么?每天对着人家画像啊遗物留下的东西大哭大恸,可实际人家做鬼了看都懒得看你一眼,早早投胎,恨不得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躲着你个瘟神,你这坨牛屎和牛逼的混合物。” 用词粗鄙恶劣使那日在场之人大为震惊,吃得津津有味,听得津津有味。 一堆人要去干他。侍从们想起那位夫人未在宫中留半件遗物,正因此大王才老跑来夫人老家!这是戳大王脊梁骨啊! 而微服的秦王淡定地夹了口菜,男人嚼完,抬眼笑道:“有几分道理。” 众人相视而退。行。 过了很久,庖厨唉声叹气,说,“这种事真的太多,我游历九州,见了起码上万件。基本上能逼死老婆的,都没有什么好下场。你想:他能走上逼死老婆的路,可见他逼死的旁人更多,他一死,使其断子绝孙者大有勇夫!客有大智慧之相,吾这些,话糙理不糙,客如果真能避开,那也不枉吾如此冒险。” 秦王:“那若妻已死千次,又该如何?” 厨子:“千次?” 秦王:“九百九十八次,丧妻之苦。” 满场偷偷地哗然。来了个有钱的疯子啊这是。 厨子闷了口酒,仔细将对面男子一打量,见其默然吃饭,虽素衣白裳,然冠佩之物皆嵌金玉,姿态风度绝然,乃人上人之相。他主动地、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大千世界,果真无奇不有,竟然把自己妻子害死九百九十八次。那……” “那只能找个巫师,画个弃身份的术了。” “弃了身份,谋下一世。” “甘居其下,从前你气死她,往后她气死你,如果你没死还情深,这局,则破。” “人性如此,身居高位,就算发一百遍誓,说再也不要害老婆,一旦身份上去,有时候想不害都会有种推背感推着你害。因为正宗的瞧不起人不是一种性格,是一种阶级。” “去了这阶级,万事,就脱了循环,进入变化的美妙之中。客,你愿意为了和妻子相守一世,弃了身份,甘居其下么?” 秦王放下筷子,眉目施施然展开,像是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无人敢打扰他。 在场所有人都认定庖厨是个穷骗子,但他们又很好奇这个富疯子怎么看待。 他启唇,音哑难辨,“她常说,我其实并不把她放眼里,可能有朝一日她死了我也不知,往常,是她总在给我台阶下。原,是这个下?一切,皆是因我,不甘主动下阶?” “如今这阶,寡人甘下,可阶后,她?” 任谁都听出这只是一句自问不必答的感叹。而那庖厨却拍拍他肩膀回答道,“自然是死了。” “若真如客所说,客丧偶竟有九百九十八次,或许这世界一切本就是假,我等皆活在梦中,而汝这妻即你破梦的槛啊!我认得一个巫师,可能有助于下一世你破局,但是此人收费很贵,一般人像你这种局面,至少收你一千金!” 他掏出怀中算盘,拨弄道,“你看,因为我们今天聊得很投机,我帮你给个熟人价,给你打个九八折,九百九十八金。天啊,正好是客刚说的那个数字,太巧了,太巧了……” 此事成没成无人知道。 但三日后此人被车裂。 此人出了名的省钱守财,他的饭馆被人洗劫一空,然而一个开小饭馆的再有钱能有钱到哪去?故而打劫的也只是一帮小贼。小贼们进室内之后,却惊见寝室之内摆着一座纯金的金棺,里头封着的是一具干干净净的女干尸。 有个小孩透露,“他确实是个巫师,有点能力,他老婆在他很穷的时候跟的他。哪晓得他不好好挣钱,到处传播什么正道,战后荣誉而归,家中只剩一具无人打点的干尸,倒在纺车上,是他饿死的老婆。” “有人告诉大王这事,大王就把他车裂了。但这个金棺我不知道哪来的......” 小贼们一遍一遍摸着金棺,很感激上苍的神情,追问道,“他被抓走前,可有遗言?” 小孩一通思考,“哦哦哦”地惊叫道:“他有,他说他完成了任务,但是可不可以不回家,因为那里没有人认识他老婆!我听不懂所以记得很清楚噢,他哭得特别特别伤心,还跟我说,让我别把这里太当回事,开心长大。” 这些通通都被报给那位重病的王。 老总管说完,为大王翻出一个匣子,里头躺着无数个符,大王没事就会让他念给他听。 “第一符乃大王严辞要求,写着:智慧-1:甘居其下。” “第二符:天赋 1:被她折磨千千万万遍不悔。 “第三符:技能 1:与她共感,护其一生。” “第四符:……” 过几天是祭月之日,那段时间月亮很圆,大王赏了会月,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老总管摇头,往底下翻出那个最紧要的“自弃之咒”,摇得自言自语:“这种儿戏的东西,大王怎么……诶,大王!” 第3章 赵国(一)初见 说起来,那阵子也是闯荡九州的银小白最孤苦无依的日子。若用一句话概括,大约是她瘸腿的未婚夫突发恶疾,在她面前痛哭流涕,“小白,我得去打仗,我得去当个真正的男人!” 之后的肮脏屈辱,让她不愿回忆,宁可失忆。 可只要想起那个被人遗弃山野的少年,她就愿意去认真回忆起很多很多细节。 他轻扬鬓发,轻抖黑袍,视他人玷污轻如鸿毛之态令她想起天书所言“衣角微湿,尔等不过如此”。 那时她并不喜欢他,哪怕他还是个孩子。 她以为二人互相讨厌,可越想那些细节,越应那句:并非如此。 * 赵国,邯郸郊野某林间。 自长平之战,盗贼频发,秋收刚过,贼寇更多,不少百姓携家带口隐去山间,使游士银小白突然多了不少奇怪的邻居。 她很不习惯。 这意味着她逢年过节得准备更多便宜又好吃的菜。 有些邻居职业是乞丐。 然而现在家里的生活方式为——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 木屋虽大然陋,简置一木柜,一木榻,一木桌,以及大量空木桶、木篓。 光劈进窗户,室内一股乡野清香。 淡淡的霉味。 备饭前,掀开还剩几顿的米桶,银小白紧紧合住盖子,抱着书坐在米桶上整整半天,肚子一叫,她再次起身,打开盖子,狼狈移开眼,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她缺米。 征粮之后,米价突涨,如今已一石千钱。 由于某些特殊原因,她从不会意识到自己是缺钱。 但缺米这个事她觉得该和她未婚夫说一声。 第二日晨,鸡鸣声,天还是灰蒙蒙的,像背了个饭罩子。 她有些饿,眼睛睁得圆圆的,亲了未婚夫的脸颊一口。 男子侧颜俊朗。 绕是十五岁的银小白行走江湖七年,也没见过侧脸生得这么好的男子。 他应该长得很像他爸。 她猜。 “何事?”封岳猛地惊醒,回过神,也贴了她一口。 银小白眨眨眼:昨夜是她头一回和他共睡同侧榻。亲也亲了,他们算夫妻了吧。 她很开心,紧紧抱住男人的腰身。 真紧致。 与他侃了侃邯郸时局,皇亲国戚,她深吸口气,预备提提没米的事。 家里缺米,作为丈夫的他得知道。 可嗫嚅半天,她还是不好意思开口。 毕竟这么久以来,她一直都维持一种很厉害的持家形象,如果突然说这种家里所有的米桶都没米的事...... 而头顶男子却算准时机似的,抢先一步,揉着她的碎发,郑重道:“小白,这阵子日子苦,照顾伤脚的我,你辛苦了。以后这个家,我来担。” 银小白羞红了脸,抱得他更紧。 算了,没米的事就不提了。她自有办法。 封岳垂头,轻提她的下巴。 这么好看的女子,还心地如此善良地照顾他。 九州,他是头一回见。 昨夜,他们什么也没发生。 可此时,或许是因就要走,他有种莫名的情动。 他凑上女子的耳,愈发亲昵。 “小白,天一亮,我就去打仗。我得当个真正的男人,建功立业,而不是在这,被你养一辈子。” 怀中人刹时僵硬。 她应该会为他自豪吧?封岳松嘴去瞧。 银小白踢踢他的腿,柔声娇嗔道:“你这个腿,怎么打呀?” 封岳登时僵硬。 想到她孩子心性,他并不怪她。 二人就这么僵着。 也不亲了。 僵了会,谁都没再开口,天亮刹那,男人展颜道:“开玩笑,逗你的。” 随即跳下床,一瘸一拐地去洗漱,概是为她备饭。 男子二十又七,正值壮年,虎臂蜂腰螳螂腿,可惜,战后,螳螂腿已瘸了小腿。 瞅着他艰难前行的背影,银小白长舒一口气。 瘸成这样谁也不好受。 虽然这玩笑一点也不好笑,但仗估计是打不了的。 少女掀开兽皮絮被,猫似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冷气一抖擞,精神百倍。 瞥了眼窗外雨气,她慢吞吞地行去衣柜。里头都是夏日的衣裳,寒露之雨不能小觑,得添件厚的,但厚的在顶上。她腿短,拿不到。 “今天吃鸡怎么样?”借这一问,她瞧见男子依旧背对她,遂如过往那般使劲—— 银小白两腿放松,高高一跳。 如过往那般将自己背摔在了床上。 一声粗叹。 男人一瘸一拐走来。 没扶她,支脚一立,轻而易举替她取下一件复襦。 他今日格外冷。 没看她又背过身去。 只丢下一句,“往后不用如此刻意。不过……算了。” 一瘸一拐地离开了银小白的视线。 女子越发局促,因她是鱼的记忆。 今天怎么回事,好像感觉他人和心都在离开一样。 她松开眉头。 算了,等会给他杀只鸡。 收拾好自己,少女推开木门。 一辆敞篷车停在她家门口。 哇。 敞篷,牛车。 十丈之外。 看不清晰。 她似是想起件遥远的事,惴惴不安地回头,望向房内的男子。 封岳正在抬头,露出一张平静稳重的脸,“怎么?” 这么淡定?女子挠挠头,扬唇道:“要说什么来着?” 屋外雨雾失色,日光渐亮。 其中一束在勾勒女子那双笑眼。 男子沐过手,抬腿之隙,远远打量她两眼。 他放下了一瘸一拐走过去的冲动。 太远,女子留意不到那些有关“腿”的细节。 那棵桑树……桑树下绵绵秋雨中停滞良久的敞篷牛车勾走了少女的心思。 又来了一个奇怪的邻居。 停这么久。 肯定是没伞吧。 细雨行风。 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银小白抱伞往树下去。 碎碎小步…… 噫? 牛车怎么咕噜咕噜开走了。 …… 转了个大弯,大约是不知路,牛车又开了回来,而且径直往少女所在。 那是银小白第一次在梦外见赵政。 后来,她有心总结:似乎一切跟此人有关的退缩都发生在秋天,桑叶微黄之季。 如初见之山野,暗淡潮湿。 她被人塞了把干燥热烈的秋蚕,有个活物要破茧而出,却总是在她怀里莫名其妙地死掉。 少年蜷缩在窄车窄角;一身瘦短褐衣即其一方天地。 早湿了半边发与身,他却依旧强为身旁虚弱的妇人撑盖。 生得极为俊美有神。 但瞧着不过七尺,身高是硬伤。 银小白掩掩斗笠,似乎脸色很不好。 脸色既然不好,她决定将祖传的竹伞悄悄移往屁股。 和牛车上的三人一个接一个接一个瞪了三趟眼。 “敢问赵女——”车上一无须壮男将她上下打量,尖声开口。 “吾乃周女。” 牛的对面,少女闻言,刻意纠正。 车上三人皆一怔愣,少女只问:“你们可是来这山中隐居的?” 其中二人明显斟酌,雨却不等,劈得他们手忙脚乱。 这时,那个稚而稍甜的声音陡然走进雨中,赶走了银小白所有不安。 她其实已不记得他说了什么。 只顾着心慌,像个做错事的长辈。 这孩子, 听这甜甜软软的声音, 怎么还是个孩子。 * 雨停。 院中,早午饭,少女不声不响地吃着,封岳也是。 晚饭,她特地给封岳杀了一只雏母鸡补身体。 如果只有她,她舍不得杀鸡。 尤其是这种储备好了过冬脂肪的母鸡。 一刀下去,不必解释,就这么令其死在入冬之前。 幼时她阿母经常不辞辛苦为山那头的她爹送鸡汤,每次吃鸡肉她都很开心。 可等到她自己养鸡之后,她突然理解了阿母那天的沉默: 男人一直装模作样吵着让你别杀别杀别浪费,真很讨厌。 木桌上,陶器里的鸡汤热气腾腾。 顾及到未婚夫胃常隐痛,难化油腻,少女一切从简,仅用姜丝葱白去腥。 很香。 也很沉默。 比白日的沉默,增了一份几乎从未有过的喧嚣。 男子沉默地吃饭,沉默地夹菜,不知他的心声已入女子之耳。 【为何她要对我如此好?】 【为何偏偏是她?偏偏是现在?为何老天让我断这一条腿?】 【明日,如何告别?】 筷子狼狈落地。 封岳出神地盯着在地上胡乱捡筷子的少女。 【她怎么了?】 【我走了,她能照顾好自己?】 【可此役,我不得不去,否则——】 “别吃了。” 银小白猛地打断“他”。 二人眼神古怪交错,等他咽完口中鸡肉,她脑子里总算安静。 她才柔柔凝视回去,道:“吃那么多,又不消化。” 夜里两人紧紧抱在一起。迷乱片刻,少女有意抗拒,男人倒也安分睡去。 月光很美。 一颗脑袋从被窝里翻出自己的驱干,头往后觑身子往前乡村僵尸似地往木衣柜行去。 衣柜里有个夹层。 随着一双小手掏啊掏,一片巨大的树皮滚进了衣堆。 上头清晰地写着:《他人心声使你内耗失眠怎么办?》 此乃银小白已因内耗而抑郁去世的阿娘留给她的抗内耗宝典。 自银小白会做饭起,这个宝典就一直跟着她。 小时候,每当邻居吃了她做的的饭表面夸赞,心声却吐槽难吃,她夜里就会哭哭啼啼地抱着这个宝典一遍一遍阅读。 她郑重地将它收好。 今天找的不是这个。 男人要走留不住,内耗没用,封岳有自己的人生课题。 翻翻找找,一张手感不那么干燥的树皮引起了她的注意。 这略带湿润的触感。 这熟悉的磨砂皮。 这,是—— 一双圆圆的眼珠在黑夜中使劲放大。 《限制文里的秦始皇》。 银小白少女脸一红。 也不是这个。 丢开,小手往里仔细一掂量,抽出来了,就是它,这么陌生的重量,就是这本在她今日遇到那个少年之前绝不会去看的树皮书。 这才是她阿娘死前一夜奋笔疾书留下的遗书! 《先秦历史回忆》。 少女僵直地挨到后半夜,天终于微亮,能看清字了。榻上男子翻个身,吓得她囫囵吞枣。 遗书第一句就令她打了个比较优雅的哈欠。 “嬴政,一个很厉害,一个会统一六国的男人,华夏第一个皇帝。” “……他很厉害……厉害……统一……厉害……” “厉害……厉害……出现问题……早见端倪……” 诺大的黑眼圈下,一行字如秋夜吸血的蚊子叮醒了她。 留下的不是痒,而是痛彻心扉的痛,痛了她极长一段时间。 “他会杀很多很多人,从前他很能忍,但是等到无需忍身边这个人的时候,这个人就会死。” “很多东西娘都不太记得了,但你切记,不要让他当你的邻居。” 榻上,一根躯干带着它的头慢腾腾蜷进被中。 封岳翻个身,抱住她。 “因为,娘记得,他非常记仇,会杀光得罪他的所有邻居。”女子喃喃自语,“而我今日递伞的速度实在是太慢了,他当时湿透了等那么久,肯定很尴尬吧……难怪在梦里这样折磨我……所以梦并不是假的……” “什么?”男子轻轻揉揉她的发,琢磨要怎么开口清晨离去之事。 银小白吸吸鼻子,搂住未婚夫健壮的腰身,“你别离开我好不好?我一个人在家,真的很害怕。” 指南针:1.只有吃了女主做的饭,女主才会听到他人心声哦。 2.小白在梦里是梦到过和男主(阿政)的前世的,梦境都不太好,基本都是被男主折磨后抛弃的少儿不宜画面。 3.政宝还没进入变声期。[狗头][狗头][狗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赵国(一)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