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服阴鸷反派日常》 第1章 神志不清 “听说没,中书侍郎沈大人的千金和沈家决裂了!” “沈家的养女沈汐鸢?真的假的?!她不是一向知书达理、温婉沉稳吗?虽不是亲生女儿,可沈家是把她当掌上明珠啊。她怎么会放着好好的大小姐不当?” “听说是不满家里安排的亲事……好歹也是沈家精心培养的女儿,就嫁给一个风流醉鬼,怕是心有不甘……” “风流醉鬼,是那位叶家公子?” 春日午后,街边茶肆传来的窃窃私语声一字不落地传入沈汐鸢的耳中。 这位性情温婉的大小姐此刻“失魂落魄”地飘荡在街上,身形单薄,面色苍白,毫无血色地唇色透着病殃殃的气质。弱柳扶风,一举一动便如细线操纵的人偶,倘若风大些,线断了,木偶也便随着风消失。 掌上明珠、精心培养…… 从前她颇为认同的词如今却化为锋利的刀子,一下一下直直地扎进心口里,如同盏盏阴冷鬼火嗤笑她上辈子认贼作亲,落得个凄凄惨惨的结局。 宣历二十八年的隆冬大雪是刺骨的冰冷,白茫茫的雪铺满了京城的路,也埋葬了沈汐鸢命如纸薄的荒唐二十年。 所幸,上天保佑,她死在了宣历二十八年隆冬,却又重生于宣历二十六年的春天。 正是鸟语花香、欣欣向荣的春。 或许,一切尚有挽回之机。 这一次,无论如何,她都要沈家付出代价,让有罪者入地狱,告慰九泉之下爹娘的亡魂,也祭奠前世早逝的自己。 沈荣望害死她的爹娘,令她家破人亡,受尽颠沛流离之苦。又扮作慈悲为怀的圣人,如同从天而降的恩赐,将八岁的沈汐鸢收为养女带到京城。对她可谓是千般恩宠、万般呵护,悉心照料、精心培养,一演便是十余年。 上一世,直到宣历二十八年,也是沈汐鸢死的那一年,爹娘生前的挚友找到她,告诉她爹娘惨死的真相与生前嘱托,沈汐鸢才知道自己认贼作父十余年,却从未看清沈荣望一家的真面目。 沈荣望将她收为养女更是与同情之心毫无半点关系,而是为了得到某件东西。他步步为营,早在沈汐鸢八岁那年便给她下毒,坚持了十余年。沈汐鸢从小身体孱弱,医师说是因为她早年颠沛流离伤了根本,却不料,是沈荣望为了控制她给她下毒。 宣历二十八年,沈汐鸢的身子已经油尽灯枯,即便神医在世也无力回天。 那年冬天,她毒发身亡,死在了雪地之中。 百虫噬骨的疼,茫茫大雪的寒,死不瞑目的恨…… 过往遗憾终将化为刺向沈家的利刃。 以不满联姻为借口与沈家划清界限只是第一步。 好戏才刚刚开幕。 以一人之力恐怕难以对抗沈家。沈荣望是中书侍郎,在官场上又盟友众多。她需要盟友,也可称作……棋子来扳倒沈家。 沈荣望这条老狐狸颇为擅长笼络人心,与朝中不少重臣狼狈为奸。 沈汐鸢能寻找的盟友实在少之又少。 沈荣望拥护三皇子,其他皇子倒是可以成为合适的盟友。 只是现在…… 沈汐鸢身体孱弱,沈家表面默许决裂,但暗中一定会搜查她的下落,将她捉回沈家的牢笼。寄人篱下,则失去筹码。沈荣望要想在沈家给她下毒,便是轻而易举。 更何况,十年光阴,这毒早已渗透到骨血之中。当务之急,是找一个暂时栖身之所,再搜寻解毒之方。 纵然解毒的希望渺茫,但有一线生机,沈汐鸢都要试一试。 毒发身亡实在太疼,未能报仇雪恨之苦实在太难捱。 复仇并非朝夕可成,只有好好活着,才有报仇的希望。 “笃笃笃——” 马蹄声落地,不远处扬起迷眼的尘土。 “闲人避让!” 此地人多,不远处驾马的车夫丝毫没有慢下来的迹象,只是扯着嗓子让行人避让。 天子脚下,敢如此嚣张行事的,想必是些王公贵族。 沈汐鸢见势,识相地避开,几乎要贴着街旁屋子的侧墙而行。 心口传来的阵痛迫使沈汐鸢驻足原地,等待片刻,一阵一阵的刺痛非但没有好转,反而变本加厉地折磨她。沈汐鸢的额前顿时冒出细细密密的冷汗。拂面的风带着花香,却吹得人冷飕飕的,意识都有些模糊。她还没来得及用手帕拭去额间湿漉,喉咙里涌动着的热流争先恐后地挣扎,血腥味在唇齿间蔓延。 “噗——” 低头一看,捂着嘴的手帕上已是一滩血红。 马蹄声越来越近,人群的喧嚣声也愈来愈盛,像是聒噪的蝉鸣。 沈汐鸢扶着篱笆,在阵阵刺痛中煎熬。万箭穿心般的疼痛折磨之下,她眼前的人影、瓦舍都渐渐模糊,被泼上浓墨,刹那间在眼前的光亮中晕染开。 她的视线模糊了…… 心口的疼痛并没有在煎熬的等待中消失,反而愈演愈烈,沈汐鸢实在站不住,正欲扶着墙蹲下缓一缓。 下一刻,马的嘶鸣声激得她勉强睁开了眼。 再抬头看时,那马不知怎的改了方向,本是向东而行,忽地折到南边。正发了疯一般朝着沈汐鸢直直地奔了过来,如倾泻的山洪般势不可挡,让人无处可逃。 沈汐鸢朝身旁一看,原本三三两两的路人无影无踪,只剩自己孤身一人扶着墙蹲着。 眼看着这匹疯马离自己越来越近,沈汐鸢心跳得好快好快。 完了!这是冲她来的! 多半是沈荣望那狗贼在背后使坏。 身前是奔腾而来的疯马,身后是避无可避的后墙。 恰好在死胡同里,没有一点退路。 逃?她无处可逃。 身后的墙几十尺高,沈汐鸢怎么翻得过? 更何况,她还拖着病殃殃的身子骨,心口疼时连路都走不动。 可她不能死!血海深仇未报,爹娘死不瞑目,她必须活下去! 沈汐鸢深吸一口气观察周围的环境,当机立断做了决定,趁着马跑过来的时候,她若竭尽全力往侧边跑,马车一时间难以掉头,她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马车距离她二十步之距时,沈汐鸢喉间血腥气蔓延的温热又开始翻涌。 这一次,她没能忍住,一口血吐在地上,身体软了下来,毫无征兆便坠到地上。 她还是没能逃过这一劫吗…… 不行! 黑暗之中一团微弱的火光跃动似是梦境又是现实。灼热的温度是那样真切,正如她心中燃烧的烟火。心底的不甘支撑着她不要昏死过去。 醒醒!沈汐鸢! 沈汐鸢挣扎着睁开眼,用力拧了一下胳膊,这力道势要将这块肉撕扯下来。雪白的肌肤刹那间泛红,沈汐鸢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意识却清晰了一些。 那匹马离她十步之距,沈汐鸢强撑着身体往侧边的空隙处移动。 那疯马却盯上了她,她往侧边挪一点,那马循着她的方向奔来! 看来目标是她没错。 既然无处可逃,那便殊死一战。 沈汐鸢飞快摸出袖子里藏好的防身的匕首,待那马一接近,便是决一生死之时。 谁料,沈汐鸢手上的匕首还未见血,她便被一道不容反抗的力量搂住。 有个人……从天而降抱住了她,以飞檐走壁之势带着她飞起。 她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在离马车五十步之外的平地上了。 发狂的马撞到了厚厚的墙,倒在地上。 劫后余生的庆幸让沈汐鸢深深吸了一口气。还好人没事。 站稳脚跟后,腰间的力道消失了。 沈汐鸢偏过头一看,是个男人。 一席澜夜暗纹锦袍,如墨的长发直直地披在肩上,却被打理得井井有条,毫无意义一丝杂乱,额头两边的碎发一半沿着耳朵,漫不经心地垂着;还有一些更短些,刚到眉毛眼睛处,若有若无地掩映着那双凉薄的浅瞳。眉清目秀,眼角的痣增添了一丝狡黠的气质,让人觉得此人聪明但是危险。他的鼻梁高挺,嘴角微微上扬,噙着似有若无的讥笑,像是嘲讽一切。 祁昀祐。 嚣张跋扈的昭景侯祁昀祐。 虽然上辈子也没见过几次,但这张好看的脸给沈汐鸢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毕竟,是京城贵女们都赞叹不已的四“绝色”之一。 和沈汐鸢的一位故人简直不相上下。 天助我也。 有心寻不如无心遇。 既然命运如此巧合,送上门来的棋子,不要白不要。 “主上,您没事吧?” 马车夫从墙那处一路奔跑至此,毕恭毕敬地向祁昀祐打招呼。 原来从天而降的救命恩人是祸患的源头啊。怪不得能在沈汐鸢没注意的时候从天而降,原来是事先坐在马车里的。 这倒是……颇有缘分。 沈汐鸢装作受惊过度,腿脚一软,便摔在了地上,“失去了意识”。 她晕倒的经验丰厚,保准叫人看不出异常。 祁昀祐,昭景侯,陛下身边的红人,深得皇帝信任,位高权重。 此人“臭名昭著”,行事嚣张跋扈,为人敏感多疑,不屑与任何人为伍。无论是朝中重臣还是贵族子弟,他鲜少给过好脸色。偏偏深得帝心,皇帝对他可谓是视若己出,千般纵容,万般荣宠。 祁昀祐多疑,沈汐鸢却想到了一个万无一失的法子。 知道他没耐心,沈汐鸢在地上躺了片刻就睁开了眼,一脸无辜又迷茫道:“哥哥,真的是你……” 说罢,挤出几滴眼泪,像是喜极而泣,庆幸这场久别后的重逢。 身前站着的人闻言眉头紧锁,怀疑自己听错了似的,俯身凝望着沈汐鸢的眼睛:“你说什么?” 深邃的眼里涌动着不耐烦,似乎下一刻就会提着刀杀了她。 祁昀祐啊祁昀祐,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 沈汐鸢嘴角的笑刹那间消失,眉头蹙起,眼中满是失落之意,好似伤心至极道:“哥哥,我找你找得好苦啊!我是阿鸢,哥哥不要再丢下我了,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神志不清 第2章 引火烧身 祁昀祐听闻沈汐鸢的“胡言乱语”,眉头微微蹙起,下一刻却若无其事地回过头,对身后的车夫低声吩咐了几句。 车夫得了命令便转头离开。 此处只剩下沈汐鸢和祁昀祐两个人。 不过,陆陆续续有行人路过。祁昀祐这个活阎王名气大,三三两两的行人偷偷站在原处看向这边。 “你最好想清楚再开口。” 祁昀祐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上的匕首,故意在沈汐鸢面前晃来晃去。他的眼神化作高山上终年不化的寒冰,凉意从他的神色、语气中渗出,阳光明媚的早春顿时冷了几分。 他的话里不乏威胁之意,沈汐鸢却并不慌乱。 前世,她与这位多疑的昭景侯并无交集,却也听说了一些与他有关的、轰动京城的传闻。不仅如此,前世她还知晓一桩颇为有趣的陈年往事,足以牵动整个昭景侯府,甚至在偌大的京城掀起血雨腥风。 知者甚少,她算一个。 上辈子的阴差阳错尚未发生,这辈子知晓那个秘密的,除了始作俑者,便剩下沈汐鸢了。 装疯卖傻扮失忆只是一招,此计不成,她还有那张底牌。 不过,以祁昀祐多疑的性子,她如果早早展现手上的权柄,免不了他的猜疑和提防。不如装作失忆,降低他的防备心。毕竟,她体弱是真,受惊是真,也的的确确曾有过哥哥。 她的过往沈荣望虽费尽心思想要掩藏,但以祁昀祐的手段,找起来应该不算太难。 查吧。他查得越细,就让她的伪装愈发可信。 任他多疑又如何?他还是会一步一步陷进她精心编制的迷网,直到他自己不知不觉成为她手上的利刃,亲手斩断网丝,也成为她斩断过往的棋子。 沈汐鸢目不转晴地盯着自己的“猎物”。 祁昀祐眉头紧锁,眼中满是怀疑的雾水,显然不相信眼前这个讹人的“妹妹”。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不相信,沈汐鸢有的是手段逼他。 “哥哥,爹娘早逝,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至亲了。” 沈汐鸢说着,继续挤出几滴眼泪,余光瞥见了祁昀祐因震惊瞪大的眼。那双眼晴可真好看,带着漫不经心的冷意,如同一汪深不见底的冰水。 祁昀祐一开始或许会以为她是故意想和昭景侯府沾亲带故,遂谎称是他妹妹。但现在,沈汐鸢这话说的明白,她是“记忆混乱”,将她误认为是她的亲哥哥。 沈汐鸢继续添油加醋:“哥哥,爹娘过世之后,你去哪儿了?阿鸢在纥邑找了你好久都没找到……” 祁昀祐若有所思地望着她:“纥邑?” 上钩了。 沈汐鸢故意不说话,只是眼泪汪汪地看着自己的“亲哥哥”,满眼都是思念和心疼。 受惊的马被匆匆赶来的侍卫处理,吸引了不少行人驻足凝视。 “这个就是与沈家决裂的大小姐?看着怎么不太聪明的样子,和传闻中蕙质兰心的沈大小姐不太像啊。” “可不是吗?方才我亲眼所见,这位沈姑娘被发狂的马吓得吐血,又听见她把小侯爷认成哥哥了。刚才这么一摔,不会失忆了吧?” 沈汐鸢死死盯着祁昀祐,继续装委屈,一言不发地掉眼泪。祁昀祐脸上的神色也不好看,沉默地看着她。 捕猎的网已经布下,她很期待,他一步一步走到网中…… “主上,人带到了。” 马车夫身后站着一位白衣翩翩的男子,约莫二三十岁,手上提着一个小木箱,笑得眉眼弯弯。 “给她好好瞧一瞧。”祁昀祐揉着眉心,语气里略微透露出不耐烦之意,“这人好像疯了。” 失忆这种事岂是把个脉就能探明白的? 沈汐鸢自然是有恃无恐。沈荣望暗地里给她下了十年的毒,沈汐鸢迎风都有可能咳血,受个惊吓都可能晕厥,这脉象一定是不正常的。 “侯爷,这位姑娘的脉象虚弱,而且……” 接下来的话不便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这个小郎中便贴到祁昀祐边上,低声地禀告。 不知他说了什么,祁昀祐原本不耐烦的脸上又添了一丝震惊,意味深长地瞟了沈汐鸢一眼,既诧异又不解。好像还有一丝丝的……怜悯?沈汐鸢还未看清,他难得露出的温柔神色转瞬即逝,换成了警惕之态,望向她的眼神中不乏威胁。 是该不解。 京城中人尽皆知,中书侍郎沈大人之女可是沈家的掌上明珠。沈汐鸢虽是养女,但又是沈家唯一的孩子,那是当嫡女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沈夫人孟氏自己穿得素净,这个养女却是穿金戴银,绫罗绸缎变着花样穿。 沈家的宝贝女儿其实被下毒多年却浑然不觉,这要是传出去,也不知道是说沈家无能还是别有用心。 郎中清了清嗓子:“沈姑娘这是身体孱弱,一时受惊导致的神志恍惚,似乎有失忆之症。此事因侯爷而起,既然沈姑娘将侯爷误认作年幼时失散的兄长,侯爷宅心仁厚,便收你为义妹。这些时日,沈姑娘便在昭景侯府好生休养。至于沈府那边,姑娘虽与沈家决裂,但侯爷还是会派人转达,免得沈大人忧心。” 沈汐鸢不动声色地观察祁昀祐和这个郎中,猜到了两人关系匪浅。祁昀祐懒得说的话,这个郎中能代为开口,必然是他信任之人。 至于暂时收留她,让她留在昭景侯府修养,这正如沈汐鸢所料。 一个无家可归又弱不禁风的女子,失了记忆游荡在外终究不合适。众目睽睽的,祁昀祐即便再嚣张跋扈也不至于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轻飘飘揭过。 其实沈汐鸢还有别的计策,讹人是下下策。只是,谁让祁昀祐的马偏偏在此时此地失控,又偏偏疯了一般朝她扑来。天赐良机,那可得抓牢了。 该装的还是得装,沈汐鸢故作不解,无辜地眨眨眼,像个傻子开口问:“昭景侯府?那是什么?还有沈府,沈府又有谁呀,为什么要告诉沈府?” 不知是她演傻子演得太惟妙惟肖,还是祁昀祐心里有了什么阴谋诡计,原本神色凝重的小侯爷轻哼一声笑了。 “沈妹妹,我们来日方长。” 祁昀祐向瘫坐在地上的沈汐鸢伸出了手,眉头微挑,似是玩弄又像威胁。那双眸子如冰面下一汪深不见底的静水,阴森森,凉飕飕。死死地盯着沈汐鸢,像是野兽凝望着猎物。 嘴上说着来日方长,眼神却想将她扒皮抽筋。 沈汐鸢故意移开眼,装作没看到他眼底的阴鹜。 不知何时,那车夫又换了一身装扮,向祁昀祐禀告:“主上,马发狂的事查清楚了。如殿下所料,是那个人做的。饲料中掺着有毒的曼陀罗,马这才发了狂。至于扑向沈姑娘,许是沈姑娘咳血时沾着的血腥气刺激到它了。” 祁昀祐眸色一冷:“既然查清了,就按计划办吧。” 车夫领命后又离开了。 祁昀祐拍了拍落在衣角的尘土,又慢条斯理地用手帕擦了擦手,便毫无顾忌地自个儿往府邸走。 “想活着的话,自己跟上来。” 寄人篱下,该低头时就低头。传闻中,沈家大小姐沈汐鸢是一个知书达礼、蕙质兰心的大家闺秀。可真正的沈汐鸢实在和温婉沾不到一点边。不过是顺着沈荣望和孟雾秋的脸色演戏,在人前戴上一张虚伪的面具罢了。 她自诩演技不错。十几年光阴,他们夫妇二人都没有看透面具之下的沈汐鸢是怎样的一个人。除了逢霓他们几个好友,没有知道她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沈汐鸢丝毫不在意旁人如何看她,无论是离经叛道也好,洒脱不羁也罢,她其实并不在乎世人的眼光。只是从前受到沈家的恩惠,不好恩将仇报惹他们不悦。 演戏嘛,沈汐鸢演了十年,自然信手拈来。 到了昭景侯府,沈汐鸢故意表现得小心翼翼,平添几分怯懦气质。她刻意压着步子,走走停停,像是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既对府上的一草一木好奇,又不好意思东张西望,于是鬼鬼祟祟,格外拘束。 假装失忆不至于演到这个程度,沈汐鸢如此还有一个原因:降低祁昀祐的戒心。 祁昀祐此人生性多疑,沈汐鸢安排的这出戏过于跌宕起伏,他一定不会轻易相信。比起一个心怀鬼胎的复仇家,一个神志不清的怯懦妹妹更让人放心一些。 更何况,是一个弱柳扶风、身中剧毒的姑娘家。 祁昀祐瞥一眼身后亦步亦趋跟着的唯唯诺诺的“妹妹”,回府的兴致顿时被浇灭大半。 怎么就中了她的计,把她带回来了? 引火烧身。 他将沈汐鸢带到一间离他院子最远的屋子:“你日后就住这。” 沈汐鸢“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屋子。屋子宽敞明亮,虽然无人居住,但是打扫得干干净净,摆件装饰上几乎一尘不染,应是有专人日日打扫。 演戏演全套。 沈汐鸢故作惊喜之态:“哥哥,你还记得吗?在纥邑,我们的屋子里都挂着一幅玉茗图!简直和墙上挂着的图一模一样。” 昭景侯府的字画自然是出自名家,沈汐鸢真正的至亲不过一介布衣,哪能有这样的画? 表面符合失忆身份,实则是为了提醒祁昀祐去查,纥邑老家,她的至亲,她的过往。 顺着蛛丝马迹找下去,也许他就能发现沈荣望的狼子野心。当然,就算他没有兴趣做好事,至少也能证明沈汐鸢所说的属实。她是有个哥哥的。 祁昀祐虽身份尊贵,可经历实在坎坷。偌大的昭景侯府,却再也没有他的至亲。 沈汐鸢看着身旁的人,忽然生出几分惺惺相惜之意。 他如果是一步好棋,她自会竭尽全力,助他不要落得上辈子凄凄惨惨的结局。 这时,祁昀祐也偏过头,直直地对上自己的视线。 祁昀祐勾起唇角,挤出一个渗人的笑,语气如平静的湖面,没有一丝浪花与涟漪,叫人听不出一点儿情绪:“沈姑娘,你最好不要骗我。我这个人没什么耐心,更没什么善心。” 沈汐鸢细细咀嚼他话里的态度,理不清他是几分相信几分怀疑。 她似是而非地点点头,移开视线,盯着墙上挂着的玉茗图。 玉茗,茶花。 宣历二十八年的大雪纷飞,湿冷恶臭的牢房角落披着雪花的一枝山茶。 真是……糟糕透了。 前世的场景历历在目,恍惚间,沈汐鸢分不清现在和从前,究竟哪一个才是梦。 回过神时,脖颈上多了一把刺眼的长剑。剑刃直直地对准了她,毫不留情。 “哥哥……你……这是做什么?” 第3章 百思不解 “还装呢。” “是你自己交代,还是我用严刑拷打的那一套逼着你实话实说?” 刀架在脖子上,沈汐鸢不敢轻举妄动。 “哥哥……”沈汐鸢小心翼翼地抽泣,不动声色地往后倾,离刀刃远一些,闭上眼睛像是认命,“如果没有哥哥,阿鸢就不会活到今日。是不是只有我消失了,哥哥才会想起我?” 欲擒故纵的把戏。祁昀祐眼睛都不眨一下,紧紧盯着眼前之人的反应,试图在她的神色中寻到一丝破绽。 却不料,她话音刚落,便作出引颈就戮之态,往剑刃处直直地撞了上去。 电光火石之间,祁昀祐将手上的剑往反向推,这才避免一场血溅当场的惨案。 “你干什么?!” 他几乎是怒吼着,所有的不解、怀疑都凝成嗓子里的嘶吼,所有的惴惴不安与顾忌都在此时此刻爆发。 他的失态是沈汐鸢的意料之外。 沈汐鸢观察过他,从他们见面的第一刻起,祁昀祐就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态度,语气淡淡的,说话狠厉,擅长威胁。 嘴上无论说什么话,语气都是死水般平静。就像乌龟永远慢吞吞的,好像什么都不在意。 她敢往剑刃上倚靠,是笃定祁昀祐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她莫名其妙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没有从她嘴里撬出一点儿有用的东西,祁昀祐不会善罢甘休。 可是,她引颈就戮,他为何会这般失态、乱了方寸? 京城里令人闻风丧胆的活阎王,不知严刑拷打过多少人,手上不知染过多少血。 虽不算穷凶极恶之人,可也实在算不上好人。 “哥哥,我错了,你别生气。” 沈汐鸢低下头,拉了拉他的衣角。 祁昀祐将剑丢到地上。 “哐当”一声,惊得屋外的鸟雀展翅扑腾,在簌簌的叶声中逃离树梢间。 只留下叶子纷纷坠地。 屋子里显得尤为寂静。沉默却压抑。 如同夏日乌云密布的午后,将雨未雨的闷热笼罩大地。纵然对将至的大雨心知肚明,可依然焦躁难安、提心吊胆。 沈汐鸢用余光偷偷大量祁昀祐的神情,他看上去不太对劲。 刚才寸步不离地用剑指着她,现在却视她如洪水猛兽,避之不及。 沈汐鸢往他身边挪一寸,他便也挪一寸,与她隔开。眼神冷冷地扫她一眼,仿佛不愿见到她。 这下,百思不解又束手无策的人成了沈汐鸢。她实在是想不通祁昀祐这是怎么了。 这……到底怎么了? 她仔细回忆上一世关于祁昀祐那点零星的记忆,想要找到蛛丝马迹来解释他现在的态度。 难不成……是因为他眼睁睁见证至亲之人自裁而无能为力,因此耿耿于怀成了心魔? 沈汐鸢只知道祁昀祐的爹娘和长姐都在他十五岁那年离世。至于这背后的缘由,她不曾听闻。京中虽有传闻,却终究空穴来风,众说纷纭。 她现在是不是该冲到他面前,抱住他,告诉他,妹妹是不会离开哥哥的。 只是,这样似乎太浮夸了些。 就在沈汐鸢思量对策时,祁昀祐开口了:“你真的不记得了?三日前在山崖,你对悬崖边的我冷嘲热讽,还想要将我推下悬崖。那日我带着面具遮住了脸,还被你当成居心叵测的贼。” 原来那时候悬崖边的面具人是祁昀祐! 难怪她觉得他的声音有些耳熟。至于容貌,仅有一面之缘,他又带着张面具,萍水相逢的人她哪会放心上?认不出倒是情有可原。 可他分明在颠倒黑白。那日在山崖,是她难得大发慈悲,提点深陷迷途的糊涂人,想要攒点功德求上天保佑。怎么在他嘴里就成了冷嘲热讽、谋财害命之人? 不对……他这是故意颠倒黑白试探她。 方才的失态也是他故意为之吧,让她疑惑不解,以此分散她的注意。 沈汐鸢茫然地眨眨眼:“什么山崖?” 祁昀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似无可奈何。 谁知道是不是在酝酿别的阴招? 不如先下手为强。 沈汐鸢又挤出几滴泪:“哥哥若是想赶我走,不必费尽心思找借口。可是哥哥,我真的很想你。只要能远远地看一眼哥哥,无论是让我洗衣做饭,还是当牛做马,阿鸢都甘之如饴。” 祁昀祐冷冷瞥了她一眼:“洗衣做饭有专人负责,不需要你一个弱不禁风的大小姐瞎掺和。” 沈汐鸢又蹙起眉头,落寞地低下头:“是阿鸢没用,没能帮哥哥。” 祁昀祐看她这副软弱的样子,却不觉得眼前梨花带雨的姑娘是弱柳扶风的菟丝花,反而愈发怀疑这人别有用心故意演戏。偏偏他还没能找到什么破绽戳穿。事情脱离掌控的滋味不好受,衬得他尤其无能。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他垂眸看着身前的人, 祁昀祐皱起眉头:“再这么恶心人,当心我真的杀了你。” “以后一不准花言巧语,二不准眼泪汪汪。否则就把你丢山上喂狼。 “这段时间你就住这件屋子,不要在府上瞎晃,不要扰了我的清静。” 说罢,祁昀祐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窝了一肚子气。 沈汐鸢自找死路往剑上撞的画面在他眼前闪过,只一刹那。 三日前山崖上的人怎么就成这副德行了? 祁昀祐猜她在演戏,却不知道她到底是何居心。 这种悬而未决的压力让他尤其不喜。 “侯爷。你让我查的事情有眉目了。” 雨苍递给他几张纸。密密麻麻的字记载沈汐鸢不为人知的过往。 “沈姑娘的确不是沈大人的亲女儿,而是他远房表亲之女。沈姑娘出生在纥邑,爹娘是小商贩,有一兄长,直到七岁那年父母意外葬身火海,她也与兄长走散。颠沛流离一年,她食不果腹,又染上风寒,落下病根。八岁那年,她被沈大人找到,收为养女接到京城。” 祁昀祐听出一丝不对劲:“沈荣望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区区远方表亲,他不会这么大费周章。派人查查沈汐鸢双亲的底细。” “是。” 雨苍听到命令,马不停蹄地要执行。 “等等。她那个哥哥是怎么回事?” 沈汐鸢开口哥哥,闭口哥哥,听得他耳朵都要起茧。 “沈姑娘的兄长在她七岁那年与她走散后便音讯全无。后来沈姑娘到了京城,也耿耿于怀要找哥哥。十年光阴遍寻不得,想必也成了执念。” 雨苍禀告完前脚刚走,渝枫给沈汐鸢把完脉,开了药,后脚便出现在祁昀祐眼前。 “她装的吧?” “我不知道。”渝枫叹了口气,实话实话,“传闻沈大小姐自由身体孱弱是因为早年颠沛流离落下病根,可我今日两次给她把脉,却觉发现她中毒了。长年累月的毒导致脉象虚弱,时而迎风咳血,时而晕倒在地,时而神志不清。” 祁昀祐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中毒?在沈府,谁能悄无声息给她下毒?” 家贼难防。 “这哥哥你便先当着吧。我一时半会也束手无策,这几日我再看看古籍找找线索。这妹妹手无寸铁之力,弱不禁风的,伤不了你。” 祁昀祐淡淡道:“那可说不准。” 是菟丝花还是食人虎,谁知道呢。 渝枫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调侃道:“活阎王啊,以你的性子,这世上还有谁能伤到你?还没动手就被你送到地狱了。” * 接下来一连三天,沈汐鸢都没再见过祁昀祐。 她的院子里,倒是多了**个伺候的丫鬟。 明面上,是照顾身体抱恙的沈汐鸢,实则是一双又一双眼睛,时时刻刻监视沈汐鸢的一举一动。 沈汐鸢几次尝试,想要暗中出府。可消息总是不胫而走,还没出昭景侯府的大门,那日见到的医者就出现在她眼前劝她少走动。 看似是无微不至的照顾,实则是寸步不离的监视。 祁昀祐多疑。因着他的多疑,倒是有一点好处,整个昭景侯府守卫森严,即便沈荣望知道她栖身之所,也无计可施,只能心里急。 一双又一双眼睛盯着,沈汐鸢又出不了侯府大门,只能在心里酝酿一个又一个计划。 昭景侯府只是暂时的栖身之所,她在这儿,沈荣望便不好下手。 但终日无所事事也不是良策,当务之急是寻医问药解毒。这几日她还是时常咳血,但离开了随时下毒的沈府,又有渝枫煎的药护着心脉压制毒性,她的病与从前相比已有些许好转。 这可不够。渝枫解不了这毒,或许是年纪太轻,或许是有心为之。只能一日又一日配着些调养身子的药压制毒性。 寄希望于一根浮木终究不可靠。大风一刮,惊涛骇浪,浮木便无影无踪。 沈汐鸢很早前就明白一个道理:无论何时都不能将赌注全然押于一方,不能将所有的希望寄于一个法子、一条路。 想解毒,还需另寻他法。 寻医问药,自然需要灵通的消息。 论消息灵通,辞尘楼可谓一骑绝尘。不仅有遍布大昱的眼线,还有错综复杂的情报网。下至平民百姓家中状况,上及王公贵族的秘闻轶事,远到江湖趣闻,近至庙堂之事。辞尘楼若有心查,鲜少有落空之时。 与辞尘楼打交道必要付出相应代价。沈汐鸢不是付不起,相反,重活一世,她手上多多少少有些筹码。 只是…… 此生不愿叨扰连累的故人也在那儿。 宣历二十六年春,曾是她们初相识之际。 罢了罢了。这辈子,还是不要牵连她了。 沈汐鸢躺在六角亭下的贵妃榻上,百无聊懒地数着池塘里的游鱼树木。 “沈姑娘,天色暗沉要下雨了。” 一道温柔的声音在她身后提醒。 “姑娘不喜雨天,可要回屋里看会儿书?” 说话的人是红雨,被派来照顾沈汐鸢的侍女之一。 众多侍女之中,沈汐鸢对红雨印象最深。 倒不是她多会察言观色,这侯府不缺洞若观火的人。 只是红雨此人没什么城府,天真烂漫,讨人喜欢。 “不必了,我今日想好好观一场雨。红雨,你留下陪我说说话吧。其他人都先下去吧。” 沈汐鸢揉了揉眉心,挥挥衣袖将那些让她不敢掉以轻心的“眼睛”打发走了。 “沈姑娘,你不喜欢雨。红雨的名字里也有一个‘雨’字,姑娘不会因此不喜欢我吧。” 十五岁的小丫头耷拉着嘴角,兴致缺缺地望着天上布满的乌云。 “怎么会呢?我最喜欢红雨了。”沈汐鸢把桌上摆着满满当当糕点的小碟子推到红雨手边,“现在她们都不在,你可以安心吃啦。” 红雨最爱甜丝丝的糕点,吃东西时两只眼睛亮晶晶的,就差把“我喜欢”刻在脸上。在红雨身边,一年四季都会像春日般美好吧。万物复苏,兴兴向荣,朝气蓬勃。 春和日丽,人心底那点渺茫的希望也仿佛从冰雪里消融,生根发芽。 一切都会好的。 沈汐鸢像是被注入莫大的力量,愈发笃定万物可期,来日方长。 只是此时,风吹着雨丝,落到了她的脸上。丝丝凉意浇在心头,徐徐凉风吹得人头疼。 渐渐地,毛毛细雨愈发淅淅沥沥,再后来,便是倾盆大雨。 雨敲打池面,激起层层涟漪。 还是一样令人不悦。 风不停歇,雨更滂沱。 沈汐鸢又开始咳嗽。 “姑娘,雨越下越大,姑娘当心染了风寒。我去给你拿件披风吧。” 沈汐鸢望着不绝如缕的雨丝,端起冒着热气的茶壶,倒了一杯暖茶捂在手心,摇摇头温和道:“不用了,我不冷。” 手边无伞,雨又太大。 果然,雨天叫人生厌。 大雨之中的惊鸿一瞥,她曾心心念念十年。 初见时一席余白长衫的如玉公子,终究是不在了。 与其执着于无能为力之事,还是想想眼下的路该怎么走吧。 昭景侯府是她暂时的避“雨”之地,但她想出去却也难。 祁昀祐显然对她还有疑心,她想要出去并非易事。 “红雨,你在府上多年,可知道阿兄的喜好?” “这……”平时坦率的小姑娘却吞吞吐吐。 “其实吧……整个侯府能在侯爷身边做事的,只有渝枫和雨苍两位大人。除了他们,侯爷不许任何人接近。” 整个侯府那么多伺候的人,只有两个心腹能接近他? 这个小侯爷,远比她想象的更多疑。 红雨这些人都是老侯爷还在世时在府上做事的。那么多年,祁昀祐都没有降低戒心。 她怎么觉得……这颗棋子很难按照计划为她所用…… 沈汐鸢偏过头看向红雨,不死心地追问道:“那阿兄年幼时,可曾经历过什么不同寻常的事?那时候,阿兄也是现在这般的性子吗?” 红雨咽下嘴里含着的糕点,陷入了回忆:“年幼时……小侯爷年幼时……” 红雨还没说到关键之处,就被一道冷冷的声音打断了。 “我年幼时如何,做妹妹的难道不清楚吗?” 沈汐鸢回头一看,身后赫然站着高大的身影。 雨声淅沥,风声不止,她竟未察觉有人靠近。 “哥哥?” 第4章 死法二选一 “你先退下。”祁昀祐摆摆手支开红雨,朝着沈汐鸢步步逼近。 在贵妃榻边,在沈汐鸢的正前方,祁昀祐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冷眼打量着眼前令他捉摸不透的女人。 “说说吧,是什么时候恢复记忆的?还是说,你根本就没有失忆?” 祁昀祐身着墨黑绣金长袍,衣角还沾着湿漉漉的水珠。身上沾着些许血腥味,混在潮湿的花香中尤为刺鼻。 沈汐鸢抬眼定睛一看,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沾着点点血珠,衣袍的袖口处像是被水泼湿了,一大片在墨色中晕染开来,不像是被雨打湿,倒像是不慎沾上的一滩污血。 扑鼻而来的血腥气让她愈发确定:他来这儿之前,不是在杀人便是在折磨人。 祁昀祐那张阴晴不定的脸上毫不掩饰地写着“威胁”二字,微微蹙起的眉头暗藏杀机。 沈汐鸢心里一沉:方才她与红雨说的话应该被他听去了。 尤其是那句“年幼时”。 妹妹自然是知道哥哥年幼时经历过什么的,即便尚未出世,听也是听过的。 只不过,祁昀祐不是和沈汐鸢一同长大的哥哥。 是她大意了,这才露了破绽。 这出戏,只能壮着胆子演下去了。 “是,小侯爷说的对。” 沈汐鸢坐在贵妃榻上,躲开祁昀祐的视线,目光落在檐角落下的雨珠上,刹那间便红了眼眶。 “我即便再神志不清,也该明白自己姓什么。侯爷姓祁,尤其是我敢攀亲附贵的? “对不起。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人之过。要杀要剐,全凭侯爷。” 沈汐鸢可怜兮兮地说道。 心里却嗤之以鼻:将自己的性命交到旁人手中?那可真是太可笑了。 她是笃定了祁昀祐不会杀她这才花言巧语的。 毕竟,她这个人最喜欢留着后手。即便他多疑成性,恼羞成怒,她手上暗握的筹码,足以让眼前之人放过自己。 只是最大的筹码,总是要最后一刻再拿出手,这样才会赢得酣畅淋漓。 “现在倒是清醒了?” 祁昀祐没好气地吐出几个字,依然居高临下地审视着眼前这位看似弱不禁风的女子。表面上是弱柳扶风的菟丝花,谁知道她这副皮囊之下安的是怎样一颗心? 山崖上的萍水相逢便初见端倪——这位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绝不是什么善茬儿。 先前他无法确信她是真疯还是装神志不清,如今倒是水落石出。 祁昀祐不喜欢这种滋味,这种被人蒙在鼓里耍得团团转的滋味。他做事向来做绝,牢牢掌控全局才能让他稍微安心。可是眼前这人的诡计,却算计到他头上,甚至一度让他一头雾水、百思不解。 换了寻常,他该将此人绑起来严刑拷打一番,直到从她嘴里撬出真相。至于她是死是活,他不在乎。 可是因着当初山崖上的一面,他却心慈手软了。 人不能被同一块石头绊倒两次。让她住进府里养病,他已经错了一次了。现在时机合适,既然撞破了,那就当快刀斩乱麻以永绝后患。 “敢骗我,你倒是第一个。看在那一日你受惊的份上,你可以自己选一条死路。” 祁昀祐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摆在左手掌心,又抽出了腰间的匕首握在右手手上。 沈汐鸢茫然地眨了眨眼:现在的状况怎么和她想的有点不一样。以祁昀祐多疑的性格,不应该是严刑拷打她,逼她交代真实目的和幕后主使吗? 怎么直接跳过那一步,到了死法二选一? 祁昀祐这个人太聪明,若是想要趁着这个机会嫁祸沈荣望恐怕行不通。 “哥哥……不对,侯爷……我不想死……”沈汐鸢抬头,与眸色冰冷的活阎王四目相对。 “其实,我两日前就恢复记忆了。马车失控那一日,我真的不是有意编造谎言的。 “当时我神志不清,真的将侯爷认成了哥哥。自从八岁那年与哥哥走散,我一直在找他。许是我执念太深,依然成了心魔。 “我的哥哥若还活着,也是侯爷这般年纪。” 真心和假话并济,说话的人早已潸然泪下。 十年未见,又隔着前世今生,哥哥的面庞在沈汐鸢的记忆里已经渐渐模糊了。 斯人已逝,即便沈汐鸢重活一世,依然是孑然一身。 至亲之人不可死而复生,有些遗憾注定难以圆满。 而这一切,皆拜沈荣望所赐。 即便是豁出性命,沈汐鸢也要拉着始作俑者一块儿下地狱,掐灭他的野心折断他的羽翼,让他跪在爹娘和哥哥面前磕头赔罪。 再让他万劫不复。 六角亭外,淅淅沥沥的雨还未停歇,落到水洼里溅起水花,搅乱最后一丝宁静。 亭子里,两个人都不说话。无声的博弈之下暗流涌动。 沈汐鸢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祁昀祐脸上的表情,揣测眼前之人的心思。 她的这番说辞,能够让他回心转意高抬贵手吗? 倘若他真的不信,难道她真的要打乱计划,亮出最后的筹码吗? 不能心急。 沈汐鸢深吸一口气,安抚自己躁动的情绪。 要沉得住气,要有耐心。 不到最后一刻,焉知鹿死谁手? 凭借着前世对此人的了解,沈汐鸢猜想,他最后会妥协的。 祁昀祐心狠手辣,嚣张跋扈。沈汐鸢听说过不少与他有关的传闻。 将亲眼看着他长大的父亲部下活活折磨致死,手段残酷,令人头皮发麻。围猎时,某位大人的儿子只是碰了碰他的马,便被他射了一箭,险些丧命。某位大臣想要讨好给他送礼,却被连人带物丢出侯府,那位大臣出府时鼻青脸肿,第二日圣上问起他却不敢作声,生怕得罪这位活阎王。 总之,在传闻中,此人不仅手段狠辣,一身戾气,而且睚眦必报,吃不得一点亏。 可偏偏,他又是圣上面前的红人,深得皇帝器重。 位高权重,手段雷霆。 若不是前世亲耳所闻,沈汐鸢也不敢相信,这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活阎王会为了一点血脉亲情坦然赴死。明知是为他量身打造的骗局,依然缴械投降,落子无悔。 他那颗玲珑心里最后一处柔软,都给了他的血缘至亲。 她与他经历过一样的痛苦,都尝过失去至亲的滋味,都孑然一身孤苦飘荡。 沈汐鸢赌,那点惺惺相惜会让这个重视亲情之人放下平日的杀伐果决。 只是他迟迟未开口,她心里愈发没有底。 她得再加一把火。 “咳咳咳……” 沈汐鸢捂着心口,开始止不住地咳嗽。 混在风雨声中,尤为凄厉悲惨,让人动容。 祁昀祐拿着匕首和毒药的手竟难得微微发颤,只一刹那,却被沈汐鸢收尽眼底。 有戏。 “侯爷,我见到你的第一眼便觉得亲切,仿佛似曾相识。前两日恢复记忆、神智清醒以后,我一直如坐针毡。梦里都是哥哥年幼时模糊的身影,与侯爷真真儿有几分相似。可我知道,我再也找不到他了。 “对不起,是我太自私了。竟不知天高地厚,还想着能在侯爷身边,远远地看着侯爷,仿佛哥哥还在身边陪着我…… “是我错了。 “我实在是……太孤单了。” 沈汐鸢早已泪眼模糊。 “是我愚昧,是我自私。” ”我一个走投无路的人,侯爷若是能给我一个安身之所,只要让我远远地看着您,我就心满意足了。为了侯爷,我愿意上刀山下火海,万死不辞。” “风一吹就倒的身子骨,怎么赴汤蹈火?” 祁昀祐面不改色地点破,利害关系他一向理得清楚,也不留无用之人。 可那日偶然相遇,她的声音、她的话语却又阴魂不散地浮现在他眼前。 脑海中偏偏想起雨苍搜集来的情报:眼前这个人,自幼失去双亲。心怀希望找了十年的兄长,其实也早死在十年前。她应该近日里才得知兄长的死讯,又与收养她的沈家决裂。弱不禁风偏偏孑然一身,无人可依。 这样一个人,那日在山崖上为何会说出那番话? 仿佛看淡生死,参透宿命,堪破因果。 他是愈发好奇了,眼前这个人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侯爷嫌我没用也是人之常情……”沈汐鸢边用手帕拭去眼角的泪,便用余光观察祁昀祐的脸色。 “可是,我是真的很想留在侯爷身边,恍惚间会觉得哥哥还在人世。” 对不起,哥哥。 这番话辱没了你,待到大仇得报,阿鸢一定磕头认错。 一时间,祁昀祐不知道该骂她岂有此理,还是怪她胆大包天。 换了旁人,他早就一刀下去了。 可偏偏,他在她身上看到当初那个自己的影子。 失去至亲,走投无路。群狼环伺,勾心斗角。他一步一步爬到今天的位置,手刃仇人,风光无限。可当年,他也曾如现在的沈汐鸢一般,无人可依,孑然一身。 “沈汐鸢,你把我当什么?” 祁昀祐嘴角不自然地微微勾起,绘出一个嘲讽的笑。 把他当成她兄长的替身吗?妄图在他身上找到兄长的影子吗? 目前是周更~感兴趣的宝子收藏一下呀,后续会加更么么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死法二选一 第5章 初见 一时间,祁昀祐不知道该骂她岂有此理,还是怪她胆大包天。 换了旁人,他早就一刀下去了。 可偏偏,他在她身上看到当初那个自己的影子。 失去至亲,走投无路。群狼环伺,勾心斗角。他一步一步爬到今天的位置,手刃仇人,风光无限。可当年,他也曾如现在的沈汐鸢一般,无人可依,孑然一身。 在山崖那日两人的初见,祁昀祐还历历在目。 彼时,他坐在崖边迎风赏景。 她像是躲着仇人一样,突然出现在山崖之上,躲在离他脚边不远的草丛之中。 仇人走后,她才站起身来。刹那间,与他四目相对。 “我要是你,我不会跳下去。” 彼时他戴着面具,遮住了脸上的神情,旁人眼中他大抵是漫无目的地坐在悬崖边往崖下看。 她以为他要跳崖? 祁昀祐懒得与无关紧要之人多费口舌,冷冷扫了她一眼:“滚远点。” 她却误会更深,以为他是误入歧途非要自寻短见不可。 默不作身走到他身后,推了他一把。 还好祁昀祐是习武之人。身后突如其来的力道又是微乎其微,根本动摇不了他一点。 “你做什么?” 他跳起来,抽出腰间的匕首对准她的脖颈:“想死?” 那时,她瘦骨嶙峋,面无血色,毫无招架之力。只要他的匕首稍稍往前一寸,她就会血溅当场。 可即便如此,她眼中竟然无一丝一毫惧色,反倒是泰然自若。 “现在你还想寻短见吗?你放心,我一不谋财二不害命。方才推你的力道完全不能撼动你,而且……” “从这里掉下去,其实死不了。” 说得好像她真的掉下去过一样。 这悬崖下是一条河,淹也能淹死个人。 祁昀祐反问道:“死不了?” “不信,你看好了。” 瘦弱的姑娘往后一退,躲开了他手上的匕首,走两步到悬崖边,纵身一跃。 鬼使神差,他还没反应过来就拉住了她,将她拽了上来。 疯子。 这是他对她的印象。 “其实是不会死的。” 沈汐鸢似乎不愿解释,双手一摆,也在崖边坐下。 她神色怏怏地嘀咕道:“要不是看在刚才你没暴露我行踪的份上,我才懒得管你。” 他方才并非为了救她才朝那群人说“滚”,只是单纯不想被人扰了清静。 那群人太吵了。 误打误撞,刚好帮她赶走了那群人罢了。 始作俑者嬉皮笑脸地问他:“实话实说,我刚才推你的那一刻,你是不是也没那么想死了?” 原来她真的以为他自寻短见,想要以此唤起他的生机? 祁昀祐:“我不想死,我只想杀了你。” 身旁之人听了他的话,笑出了声。风拂过她的面庞,连带着她的发丝在风中摇曳,衬得她脸色尤为惨白。 好像一阵风,就能带走她。 她的笑声却格外清脆,带着几分不羁,目光望向远方,仿佛在与命运对抗。 永不低头。 很神奇。两个素昧平生的人竟然能肩并肩坐在悬崖边,谁也不担心身旁的人会不会忽然使个诈。 他一贯多疑,你来我往的交谈之中,却放松了警惕。 她确实没有害他的动机。 宁静没有停留太久,片刻光阴之后,身旁的人在风中猛烈地咳嗽起来。 惊得一旁树上栖息的鸟儿扑腾着翅膀飞离是非之地。淡淡的泥土与草的气息中混入了血腥气。 她捂着帕子咳血,不知为何又笑出了声。 傲骨不折腰,笑迎人间风。恰如看破红尘。 “我走了。” 沈汐鸢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角的尘泥。 走之前还不忘叮嘱一句:“从这跳下去,死不了还很疼。如果想自我了断,这不是个好地方” “不过,其实活着挺好的。也许……会有新的柳暗花明呢?” 那日之后祁昀祐派人去查过,悬崖之下的一丈之地,是宽阔的土层垒起的平台,牢固又宽阔。从崖边往下看不真切,但掉下去却能完完全全被这块地托起,只会受点皮外伤。 从前是块荒地,但前几日布置被何人种上花花草草。 生机勃勃,绿意盎然。 那是他第一次去那儿,后来不知为何,又鬼使神差去吹过几次风。 * 祁昀祐的思绪回到当下,看着贵妃榻上坐着的姑娘,实在想不通一个怎么会性情大变至此。 初见时她的桀骜,她的不羁,她的洒脱全都找不到影儿。 除了刻意演戏,他还在找不到其他解释。 明知她演戏,他却徒然生出一分配合的心思。 他也疯了吧。 就当是惺惺相惜。 心里挣扎着,祁昀祐还是妥协了:“我问你三个问题,你实话实说我就放过你。” “你是不是沈荣望派来的?” 沈汐鸢毫不犹豫地摇头:“我与沈家已经划清界限、再无瓜葛!我敢对天发誓……” 祁昀祐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像是严刑拷打犯人一般,绝不忽视一丝破绽。 那双眼睛目不转睛地审视着她的神色。仿佛她一旦有一点儿心虚,他手上的匕首就会立马刺穿她的心。 “第二个问题,你接近我,可是受人指使?” 沈汐鸢又一次摇摇头:“不是。那日在街上遇到侯爷,确实是个意外。” 她的确未曾想,心心念念想要找的棋子竟然就这么轻而易举送上门。缘分还真是奇妙。 沈汐鸢脸上的泪痕尚未褪去,声音因方才咳血而带着沙哑:“马车失控,我受了惊吓,一时神志不清也并非演戏。那时候,我是真的误以为你是哥哥。” 祁昀祐眼中还布满疑云,那双深邃的眸子似乎散发滚烫的热意,欲将沈汐鸢看得透彻,让她的伪装无处遁形。 炙热的目光注视下,沈汐鸢毫不心虚地说着编造的谎言。 她擅长演戏。 上辈子,可是敛起了一身锋芒,忍气吞声演了十几年知书达理的名门贵女。 即便现在字字句句皆为编造,她也能面无怯色信手拈来。 “第三个问题,你会做不利于我的事吗?” “不会。” 沈汐鸢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这话是真的,她是想利用他、利用昭景侯府来躲避沈荣望,但她不会做损害他利益的事。 三个问题拷问完,祁昀祐的眉目稍稍舒展,紧绷着的神色渐渐放松下来。他又成了那个对什么事都不关心的昭景侯,话里听不出一丝情绪:“你可以留在昭景侯府。” “对外便是昭景侯府的马车冲撞令你旧疾复发,为表歉意我将你认作义妹,让你在府上养病。但在府里,你最好摆正自己的位置。是你无处可去,昭景侯府给你一处安身之所。什么能做什么不该,沈姑娘最好清楚。” “倘若有一天我发现你骗了我,我一定会亲手把你碎尸万段。” 语气平淡如水,却字字叫人不寒而栗。 沈汐鸢抬眼便对上那双泛着幽幽寒光的眼眸,眼下一寸处沾着点点血星子,活脱脱是地狱里踏着尸山血海走来的鬼魅,浑身上下散发着阴森气质,与他身上的血腥味诡异地相得益彰。 沈汐鸢这时才发现,祁昀祐左眼眼下有一颗细如微尘的痣,眼色淡淡的并不显眼,却衬得这双眸子格外凉薄冷漠。 但挺好看的,倒是成了点睛之笔。 祁昀祐察觉她盯着自己的脸看,想起今日从牢里回来还没有沐浴更衣。严刑拷打那人,脸上应该沾着点血迹。 用手摸了摸脸,手上便沾上了印子。 他垂眸望了一眼身前的人,总觉得她在演戏,一时间百思不得其解。 那日悬崖上领略她的手段,便印象深刻。虽然身体不好,但颇有几分傲气在。 可现在这个沈汐鸢,举手投足间怎么处处示弱? 约莫是寄人篱下逢场作戏罢了。 “沈汐鸢,你知道这是谁的血吗?” 祁昀祐指了指衣袖上的血印子,面不改色道:“这人原是府上喂马的。但受人蛊惑背叛我,在马的饲料中掺了毒。这才导致那日马受惊,差点撞死你。” “我容不得一丝背叛。” 沈汐鸢表面笑嘻嘻,心里却清楚祁昀祐这是在敲打她,也是威胁。她故意装作听不懂他话里的深意,虚情假意地附和道:“侯爷您那么好的人,那人怎么可以背叛您?实在是太过分了。” 祁昀祐不痛不痒道:“所以他死了。” 看着沈汐鸢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样儿,祁昀祐又淡淡加了一句:“背叛之人注定不得善终。” 背叛之人不得善终。 沈汐鸢脑海中忽地闪过那双骨节分明的惨白的手,少年余白长衫轻轻拂过,只留下污泥之中一朵沾着雪花的山茶。 背叛之人……怎么能善终呢? 曾经自以为放下,可重来一世,执念却愈发滋长,在压抑的心底张牙舞爪。 祁昀祐的声音将沈汐鸢从回忆的深渊中拽出。 “害怕了?你早该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人。现在要想走,也还来得及。” 沈汐鸢刚从前世的走马灯中清醒,恍惚间愣了一会儿,才摇摇头:“不怕。谢谢兄长愿意收留我,此后阿鸢一定唯兄长马首是瞻!” “谁是你兄长……”祁昀祐嘴角僵硬地动了动,但还是退了一步,“算了,随你吧。” 沈汐鸢笑开了花:“谢谢兄长!” 祁昀祐正打算拍拍袖子走人,离开之前叮嘱一遍:“没事的话,别出现在我眼前。” 计谋得逞,沈汐鸢暂时不用担惊受怕了,自然是高兴的,连声音都带着难以压制的雀跃:“阿鸢只要远远地看着兄长就心满意足了,绝不会打扰兄长的清静。” 祁昀祐淡淡道:“你不需要低声下气,做你自己就行。” 沈汐鸢眨了眨眼,点点头。 可是,不演得柔弱一点,怎么能让多疑之人放下防备之心呢? 不过也是,那日在山崖的人就是祁昀祐,自己什么德行好像早就暴露了。 现在再演也不能瞒天过海了。 的确有点过了。该收敛着一点演。 至于做自己,祁昀祐啊祁昀祐,如果你知道真正的我是什么样子的,一定会后悔今日心慈手软的。 第6章 何处明灯 祁昀祐这阵子实在忙得焦头烂额。皇帝交代他办的事接踵而至,彻查自己人里有没有叛徒也劳神伤身。 天越来越暖,齐泽山避暑行宫修缮之事进入尾声,他又得时时盯着,以防万一。 朝堂上几位大臣咄咄逼人,揪着一点芝麻大的事不放,参他的奏折递上去一本又一本。 告来告去无非是行事任性武断、做事嚣张跋扈。 圣上信任他,大大小小的事经由他手,结果都不会差。 那群老狐狸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次次化险为夷,一双双眼睛死盯着他,定要给他挑个错处、安个罪名。 祁昀祐并不在乎旁人如何看他,只是听着皇帝念叨几句,耳朵都要生茧。于是乎含含糊糊地应下,等下次,依然我行我素。 那些无关痛痒的指摘,他全然当作耳旁风。 这个月来,他时常天还没亮便早早出了门,忙到夜半三更才回府中。 那年出事后,即便是夜里,府上也鲜少点灯笼。 他也习惯了黑暗。月黑风高时,在漆黑一片中一遍又一遍走过记忆里熟悉的路,也不提一盏纱灯。只是自顾自在暮色中前行,恍如鬼魅,穿过记忆里的假山,走过回忆中的小桥,路过再也不想驻足的浮欢榭时,他便任由脑海中的欢声笑语将自己一遍遍凌迟,以至于麻木。 那时年少,只道是寻常。 然后用余生折磨自己。 灯笼挂不挂无关紧要。 黑一点,暗一点,习惯了便无妨。走路也不会磕到、碰到,闭着眼也能稳稳当当走回房。 只是忽然有一天,他发现回房的路上又挂起了引路的灯。幽幽的暖光融化了无边的黑寂。 从前阴森森的地方竟然亮堂起来。 “谁干的?” 祁昀祐看着一排排齐刷刷的路灯,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散开了,散得七零八落,搅得人心五味杂陈。 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从心底晕染开。如墨汁滴入水中,染黑了一碗清澈。 雨苍余光打量他的脸色,这一回却猜不透他是不满还是震惊。 “是沈姑娘吩咐的,她担心主上夜里回府时磕到绊倒。如果主上不喜,明日属下便命人将这些撤下。” 担心他磕到碰到? 那倒是有点杞人忧天了。 他早就习惯了走在夜幕中,伴着孤月残星,凭着微弱的天光迈出一步又一步。 只是挂了几盏灯笼而已,他却产生一种错觉——就好像从前摸着黑踏过的路没那么冷寂,没那么萧瑟。 “沈姑娘……对侯爷似乎很上心。这些时日,天一黑她就回房看书了。本是不知道府上不点灯笼的惯例,前些天渝枫给她送药时随口一提,沈姑娘便记在心上。” 祁昀祐扫了一眼雨苍,竟不知他千挑万选、百般栽培的心腹何时被沈汐鸢笼络:“你很久没说过这么多话了。她什么时候收买的你?” 雨苍闻言立刻低头解释道:“属下唯侯爷马首是瞻,方才一时失语,这就下去领罚。” 雨苍是他为数不多彻头彻尾信任的人,随口调侃是调侃,打心里,祁昀祐不会怀疑他的忠心。 “不必了,我随口说说罢了。” “那这些灯笼,要撤下吗?” 祁昀祐望着灯笼的光愣了片刻,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随她吧。” 没有时也无妨,出现时也无碍。 这灯笼个个样式精致,倒也不算碍眼。 只是从前不想看见的路,在暮色中也逃避不得,瞧了个清清楚楚。 沈汐鸢在府上一个月,祁昀祐与她不曾见过一面。 府上多了个人,却和从前并无区别。 祁昀祐忽然有些好奇:“沈汐鸢这些天在做什么?” “沈姑娘这些时日把自己关在房里抄佛经,说是要……磨练心性。” 磨练心性? 不知为何,这个词安在沈汐鸢头上就带着几分好笑。 “主上,沈姑娘那边,还要渝枫继续盯着吗?” “盯啊,为什么不盯?” “对了,明日让她过来与我一同用晚膳。” 他倒是想看看,沈汐鸢这么费尽心思讨好她是想做什么。 *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远处的亭台楼阁在朦胧的云雾中若隐若现。 雨珠顺着檐角往下滴,落到地上的水洼之中,飞溅起的水花沾着少女染着泥水的裙角。 她只有七八岁的样子,狼狈跌落在地,掌心是血混着泥,沾染上雨水后刺痛刺痛。 崭新的一身桃白衣裳因染了泥水污秽不堪,如同埋入尘泥之中的枯草。 欺凌者尚且稚嫩的笑语欢声在风雨中回荡。他们居高临下地唾骂她,捡起地上的石子往女孩瘦弱的身体上砸。 而女孩却不能反抗,只能忍气吞声,用那双满是恨意的眼狠狠剜向那群耀武扬威的恶魔,换来的是变本加厉的嘲讽与石子。 他们有的与女孩同岁,有的也才五六岁。却因是名门之后肆无忌惮,仗着家族撑腰为非作歹。 可偏偏,女孩无权也无势,一个人也不敢得罪。只能咽下酸涩的雨,咽下不甘。 她在心里暗暗发誓,有朝一日,一定要这群人付出代价。 这时候,有一双纤细但有力的手伸向了他。 那双手带着异于常人的苍白,但暖暖的,很有劲。 小神仙赶跑了恶鬼,将女孩从污泥之中拉了出来。 从此,雨天不再只有奔波与无处可躲,还有了暖意和期许。 轰隆隆的雷声以排山倒海之势撕碎长夜,滂沱大雨倾盆而下,落在了梦里,落在了记忆中。 沈汐鸢,醒醒! 沈汐鸢挣扎着从梦里逃亡,方才短暂的甜差点将她溺死。 那一点点甜,竟然让她忘记了前世的那场埋葬她的大雪。 还好,她从梦里醒过来了,挣脱了回忆,挣脱了那一点虚无缥缈的妄想。 屋外的风声鹤唳,天雷滚滚,伴着碎玉般的雨声,与方才梦境中别无二致。 天还没亮,沈汐鸢在黑暗中蜷缩成一团,脑海里闪过很多很多个雨天,那双手出现过许多次。 梦境中的女孩看到那双伸向自己的手,是颤抖地握住,是劫后余生的心怀感恩,是冰雪消融如获新生。 可现在的沈汐鸢再想起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只有翻涌着的不甘与恨意将她淹没,只有潮湿与腐朽气息将她包裹。 上辈子,她怎么就能云淡风轻地释怀呢?许是将死之人无可奈何地大发慈悲吧…… 虽然她的死与他无关,可诛心之恨也叫人心灰意冷。 他说,那是她的宿命,是天命如此。 可沈汐鸢不信命。这辈子,她偏要逆天改命,让沈荣望和那些该死的人下地狱。 至于小神仙,她权当他死了。 沈荣望,和他的帮凶们……沈汐鸢一个都不会放过。 算着时间,快到第一个至关重要的机会了。 避暑行宫,寺庙祈福。 好戏就要开场了…… 这一次,沈荣望绝对不可能如愿。 “咳咳咳……” 沈汐鸢又咳血了,浑身无力却又疼痛。 和那既算美梦实则噩梦的虚幻形成鲜明对比。 梦里的甜曾是记忆里十年未散的回甘;眼下的苦却是实打实痛彻心扉的折磨。 沈汐鸢爬起来,点了灯,继续抄写佛经。 磨砺心性,也是警醒。 天渐渐亮了,但没有太阳,黎明之后天色依然是灰蒙蒙的。 沈汐鸢听红雨说,祁昀祐请她一同用晚膳。 一同用晚膳……鸿门宴呐? 好巧不巧,怎么偏偏是今日? 这段时间祁昀祐日日早出晚归,沈汐鸢观察了一阵子,本来是打算今日出府去辞尘楼打探打探。 几月之后便是好戏登场。她想趁着这段时间,寻医问药,找个名医看看能不能解了身上的毒。 沈荣望这狗贼,自从她八岁来到京城,就开始暗中给她下毒。 十年之久,希望还没有到无药可救的田地。 就算是死,也得死在报仇雪恨之后。 也算是给九泉之下的爹娘一个交代。 这段时间,她一直在悄悄找机会出府。奈何渝枫看得紧,如若她出府,渝枫必然寸步不离跟着。名为观察病情,实则是做祁昀祐的眼睛,监视她的动静罢了。 偏偏辞尘楼的势力错综复杂,她前脚才告诉祁昀祐自己别无二心,如果被拆穿,这些天的隐忍都功亏一篑。 祁昀祐那般多疑,又怎么会善罢甘休? 这一世,她不想再牵连逢霓,牵连辞尘楼了。 遭了!算着时日,快到逢霓遇险的时候了! 三月初一,城南密林! 今日是二月二十五,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无论如何,明日都得出府一趟。 按理说,夜里行动不易惹人察觉。偏偏昭景侯府戒备森严,巡逻的侍卫不是她能对付的。 若趁着日落之前出府,又有个渝枫寸步不离地监视。 不过,渝枫就一个人,比那么多警惕的侍卫好对付一些。 既然祁昀祐邀她共用晚膳,不如趁此机会出府。 他若问起,那就是府上饭菜清淡,她提前准备些好吃的。 * 京城的街市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与冷清的昭景侯府是一派截然不同的风光。 沈汐鸢“漫无目的”地在街上瞎逛,东看一看,西瞧一瞧,时而被首饰店的玩意儿吸引,时而为酒肆的吆喝驻足。渝枫则是寸步不离地跟着,如影随形。甩也甩不开,支也支不走。 她午时三刻出的门,可照着这样下去,怕是到日落也没个结果。 “渝大哥,我屋里的画虽好看,但瞧久了难免生厌。不如,我们去画坊看一看?” 等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被沈汐鸢引着带到妙染坊——京城生意最好的一家画坊。 渝枫客气地笑笑:“沈姑娘高兴就好。” 妙染坊的店里的伙计一见到沈汐鸢正要打招呼,却被她的眼神暗示逼了回去。 雯琥听到了动静,又注意到沈汐鸢使的眼色,就顺水推舟配合她演戏,故作不识地恭敬道:“小姐可是来买画的?” 第7章 拷问 雯琥是妙染坊的掌柜,沈汐鸢的旧相识。 她原本不顾家里反对嫁给了个穷书生。结果那书生考中状元后被弥雪郡主看上,便得意忘形抛弃糟糠之妻,攀了高枝。 一纸休书,断了雯琥最后一丝妄想,否了她的八年付出。 沈汐鸢是在一次机缘巧合之下结识了雯琥。 遇到雯琥的时候,她才十五岁。那时候,沈汐鸢表面上当着沈家温婉贤淑的养女,实则一直在找法子自立根生。 说来可笑,那时候她求财并非为了摆脱沈家。 恰恰相反,那时她还没看出沈氏夫妇的黑心,还以为他们是天下少见的大善人。 沈汐鸢想法设法求财,为的是将来有一天可以亲自报答沈家对她的恩惠。 如今想来,倍感讽刺。 沈家上下可都太能演了,若不是前世将死之际,沈汐鸢亲爹的挚友找到她,她恐怕会一直被蒙在鼓里。直到沈家给她下的毒彻底发作。 这间画坊便是雯琥与沈汐鸢一同筹建。碍于身份,沈汐鸢不能在明面上出现,只能在幕后支招。 “掌柜的,这里可有山水画?” “有的有的,近日新得了一批画工精湛的山水图,你随我来。” 渝枫正要跟上去,就被掌柜的拦了下来。 渝枫也不恼,到了风雅之所似乎多了一些浑然天成的风雅气质,开始打趣道:“赏画是雅,我这般俗人看不得?” 雯琥笑盈盈地解释道:“公子误会了,我们妙染坊最大的特色便是东边几间仅供女子观赏挑选的藏画室。京城的贵女们都会聚在一同挑挑画,喝喝茶,也说些体己话。有男子在场终归不合适。公子想赏画,这一块儿和西边的藏画室都为公子敞开大门。” 渝枫不是胡搅蛮缠的自大之人,颇为识趣地点点头,转而对沈汐鸢叮嘱道:“沈姑娘若有不适,一定要派人知会我一声。” 说罢,他对沈汐鸢笑了笑。 那个笑容云淡风轻,却又仿佛一切尽在掌控之中,带着笃定与从容,好像一眼看穿了沈汐鸢别有用心的刻意安排。 沈汐鸢同样从容,淡定道:“有劳渝大哥了。” 说完以后,她便随着雯琥进了东边一件藏室。时间有限,她也没顾得上和雯琥细细道来,只是长话短说了几句,便从暗道出了画坊。随后,便循着上一世的记忆,抄近道去了辞尘楼。 到了辞尘楼,沈汐鸢既没有见到那位大名鼎鼎的阁主睢云,也没有见到逢霓。 接待她的是一位面生的公子。 “我要找一位医术高明的神医,擅长解毒的。价钱你开。” 沈汐鸢这些年暗中韬光养晦,攒下不少积蓄。光靠画室的生意,便存下不少钱。更何况,她也参与了其他一些生意。 “这……姑娘没给个具体的名字,只怕即使找到了人,也不符合姑娘心意。” 那位自称“阿白”的,沈汐鸢上一世好像没见过,有些面生。 “不如姑娘给出个人选,辞尘楼再竭尽全力寻找。如此可好?” “辞尘楼谁都能找到吗?” “那要看姑娘能不能付得起代价,除了钱财以外的代价。姑娘心中可有适合的人选?” 沈汐鸢抬了抬眉:“神医敬释,可以吗?” 敬释是闻名大昱的神医,传闻此人医术妙手回春。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敬释神医极有可能给人生路。 只是,他不爱财,不贪物。来无影去无踪,在红尘中却仿佛遁入空门,无甚所求。 即便是找到了人,也不定能让他插手旁人因果。 “巧了,姑娘是这个月第二个要找他的人。辞尘阁可以将敬释前辈的行踪坦诚相告,只不过,能不能求他为你所用,这便要看姑娘自己的本事了。” “好。”沈汐鸢听到消息如释重负,虽然还没见到人,但总觉得希望就在眼前了。 “五十两银子。” 沈汐鸢早有准备,拿出来事先准备好的银子,递给了阿白:“我身上只带了这些,剩下的你一会儿去妙染坊取,这只簪子为证。掌柜的会把剩下的银子补给你。” “成交。” 阿白提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然后方方正正地折好,递给了沈汐鸢:“神医就在此地,祝姑娘如愿以偿。” 求医一事暂且有了眉目。现在当务之急,是逢霓的安危。 “等等。”沈汐鸢叫住正要起身离开的阿白,“我要见睢云。” 睢云是辞尘楼的楼主,与逢霓相识多年,交情匪浅。 “姑娘,楼主他事务繁忙……” “我手上有他想知道的松风令的下落,这机会,错过了就没有了。”沈汐鸢胜券在握,眉头微挑地一笑,“阿白公子最好通传一声,不然该后悔的就是你们楼主了。” 阿白犹豫片刻,还是点点头:“姑娘先在此稍作休息。” 过了不到一刻钟,阿白就回来了,毕恭毕敬道:“姑娘,楼主有请。” 沈汐鸢点点头:“你一会儿就可以去妙染坊取银子了。” * 见到睢云的第一眼,沈汐鸢右眼眼皮突突突跳个不停,似乎有不祥之事将要发生一般。 她与睢云算不上熟悉,只是前世来辞尘楼找逢霓,总是无可避免见过几面,有个印象。 此人年纪轻轻,却有能力将口蜜腹剑,心思缜密,是个狠角色。但逢霓很信任他。 见沈汐鸢来了,睢云客气地要从案上起身亲自倒茶。 “茶就不必了。楼主,我赶时间,便长话短说了,还望楼主不要见怪。我知道松风令的下落,我也确定我手上的线索是真的。楼主不必好奇我为何知道你在找松风令,又为何知道松风令的下落。只要你帮我做一件事,我便可知无不言。” “沈姑娘是个爽快人。不妨说说,什么条件?” 辞尘楼的消息真实灵通。自打踏进辞尘楼以来,沈汐鸢对自己的身份只字未提,这位楼主却也清楚地知道。 “三月初一,城南密林,多派些人手提前在树林埋伏。遇到一位脸上有褐色长疤的中年男子,牵制住他的手下,大概二十人,再活捉此人。抓住他以后也不必再联系我,想怎么处理随你。” 上一世,那群人在城南密林给孤身一人的逢霓下了圈套。沈汐鸢误打误撞路过此地,和逢霓一起携手逃出一线生机,差点搭进去半条命。但她不后悔出手相助,因为收获了一位毕生知己。 这辈子,她不能再将逢霓牵连到险境之中。 思来想去,只要三月初一她不出现在那里,她们这辈子或许都不会有交集。 但逢霓有危险,她不能袖手旁观,只能这样旁敲侧击规避风险。 “为什么这么做?那人跟你有仇?” 沈汐鸢脸不红心不跳:“有点恩怨。那一日,格外不想见到他。” * 回到画坊时,雯琥已经有点着急,说渝枫好几次派人来问沈汐鸢的动静。还好雯琥找了借口瞒过去。 做戏做全套,沈汐鸢离开藏画室时,特意揣上两幅合眼缘的山水画。 “渝大哥,我知道京城有家很好吃的饭馆。我们带几道菜回府吧。” 说起来,沈汐鸢也觉得奇怪。祁昀祐有权有势有财,府上的厨子却实在不怎么样。做的菜味道清淡至极,简直味同嚼蜡。也不知道这位金贵的主儿是怎么忍下来的,竟毫无一丝怨言。 回到府里时,已是日落。 一踏进侯府的门,沈汐鸢便对上祁昀祐那双令人捉摸不透的眼睛。 “干什么去了?” “兄长……” 祁昀祐的目光灼灼,深邃的眼眸仿佛洞悉一切,盯得沈汐鸢几分心虚。 “回来了就坐下吃饭。” 语气依然冷冰冰的,听不出一丝情绪。 他既没有开口问沈汐鸢今日为何出门,也没有深究她为何这么晚回来。这时候,他又成了沈汐鸢印象中的祁昀祐。对一切无关的事漠不关心,仿佛看破红尘的仙人。 人人都说,大昱的国师明俶是如何有仙人之姿气度非凡,不染红尘;而这位活阎王昭景侯是如何嚣张跋扈,心狠手辣。 可依沈汐鸢看,世人对这两人都有诸多误解。 众人敬仰的国师并不是慈悲为怀的佛陀,众人畏惧的侯爷也不是十恶不赦的杀神。 祁昀祐注意到沈汐鸢带回来的几道菜,愣了一刹那,接着面不改色道:“府上的饭菜不合胃口?” 昭景侯府的厨子十几年都没有换过。祁昀祐年幼时并不重口腹之欲,向来是有什么就吃什么,并无忌口,也不挑剔。自从阿姐出嫁、爹娘过世,于膳食上他更是敷衍,只为了填饱肚子吊一口气活着。至于饭菜的味道,他从未上心,毕竟他用膳一直是草草了事。 沈汐鸢不一样。她并非京城人士,而是土生土长的纥邑人,自幼不喜清淡饮食。虽然八岁以后就到了京城久居,但骨子里重口的习惯并未更改。从前在沈家,因着沈荣望也是纥邑长大的,喜好厚味,沈府的饭菜也不清淡。 来了昭景侯府,她算是勉勉强强清淡饮食些,但终归是不习惯。 可沈汐鸢也是明事理的,寄人篱下又怎好挑剔? “不合胃口?”沈汐鸢摆摆手否认,“怎么会?我只是想让阿兄试试其他味道。偶尔换换口味,也挺好的。” 第8章 落荒而逃 向来如影随形的雨苍此时此刻却不在祁昀祐身边,方才与沈汐鸢一同回府的渝枫也一溜烟没了踪影。空荡荡的屋子里,只剩下沈汐鸢和祁昀祐两个人,气氛格外古怪。说是剑拔弩张确实有点夸张,“如坠冰窟”倒是贴切。 沈汐鸢将食盒里的几道好菜取出摆到桌上。手上的动作行云流水,心里却是没底的。 祁昀祐最近时常早出晚归,今日难得闲暇,却邀她共用晚膳。她在侯府一个多月,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坐在一张桌前用膳。 他安的什么心? 沈汐鸢深思之时,祁昀祐忽然开口,差点吓她一跳。 “手怎么了?” 沈汐鸢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遭了!手背不知何时多了一道小拇指长的红痕,往外钻出的血珠已经凝固。伤口不痛不痒,所以沈汐鸢一直没有注意到。 许是在妙染坊的暗道里摸黑走时不慎擦着的。 祁昀祐目光炯炯地盯着她手上的伤。 遭了!这个多疑的活阎王不会怀疑她出府的动机吧? 也是,多疑如他,怎么会是关心她的安危?分明是怀疑她的动向,怀疑她背后别有阴谋。 沈汐鸢若无其事地擦了擦红痕:“这个啊?这是在画坊挑画的时候不小心划到了。没事的,一点都不痛。” 祁昀祐没有说话,看着一桌的饭菜,平静道:“先吃饭吧。” 沈汐鸢坐下,一边一言不发地埋头用膳,一边揣测祁昀祐今日邀她的真正图谋。 两个人相顾无言,各怀心事地用完膳。 终于,是祁昀祐先开口了:“你想要什么?” 这是什么意思?他……察觉她目的不纯了? 越是这种模棱两可的时候,越不能自乱阵脚。 沈汐鸢硬着头皮继续装不懂:“阿兄这是何意?” 今日之事她自以为没有显眼的破绽,祁昀祐就算心有疑虑,也没有证据。前些日子就更提不上露馅了,沈汐鸢整日在昭景侯府不曾外出,每日所做之事也无非抄经看书,也算是滴水不漏。 祁昀祐就算怀疑她,也不会猜到她想做的事。 祁昀祐看着眼前之人装傻充愣的样子,心里莫名多了一丝躁意:“灯笼……讨好我?” 她自己做过什么事,难道不记得吗?为什么现在弄得好像只有他一个人在意,像个傻子一样? 沈汐鸢笑出了声,真是奇怪,祁昀祐明明只是说了五个字,但她还是听明白他的意思了。 府里黑,她便挂灯笼。 这样的小事,他竟也会耿耿于怀吗?然后怀疑她刻意讨好他,是因为有求于他? 嚣张跋扈的昭景侯怎么莫名有点……可爱? 沈汐鸢理所当然道:“月黑风高,我担心阿兄看不清路。” 祁昀祐眼神闪烁,只觉得“担心”这两个字尤为不真实,嘴上还是那副“得理不饶人”的劲劲儿:“我与你非亲非故,你担心什么?” 果然,祁昀祐还是祁昀祐。 “怎么就非亲非故了?你是我的阿兄啊。”沈汐鸢眨眨眼,眼神赤诚,毫无遮掩,“至于担心……当然是担心阿兄的安危。阿兄从侯府大门回房的路那样远,若是遇到雨天,又漆黑一片、无一盏引路灯,磕到绊倒怎么办?” 祁昀祐眼睛眨也不眨一下,紧紧盯着沈汐鸢的神色。他像平日里审讯罪犯时那样,妄图找到她神情中一丝一毫的破绽,可最后依然无功而返。 她说这话似乎真的是出自真心,句句真诚坦荡,如同万里无云的碧空上耀眼的金乌。 他找不到一丝漏洞。 “为什么这么好?你想要什么?” 沈汐鸢只觉得今日的祁昀祐有些诡异,与她认识的那个多疑的祁昀祐有些不同。 “挂些灯笼而已,这就是‘好’啦?”沈汐鸢毫不避讳地说出自己心里的想法,又带着一丝玩味地开口,“阿兄,你这般单纯,万一被坏人骗了怎么办?” 尽管她心知肚明,祁昀祐不是善茬,谁被骗,他祁昀祐那样一个心思缜密的人能被骗? 不过忽然回过神,她现在好像就在骗他…… 祁昀祐倒是第一次听人说自己单纯,有一种难以言述的怪异之感在心里窜动。毕竟,这天底下,应该不会有人觉得行刑的刽子手没有没有杀过人。 可是她说得太理所当然了。话里似有若无地流露着亲昵,仿佛真的很了解他一般,真的很关心他一样。 好久没有人这样和他说话了,用这种语气,说这种话。 就好像,她理所当然站在他这边,设身处地为他着想一样。 鬼使神差地,祁昀祐幽幽地问了一句:“那你是坏人吗?” 他说完就后悔了。这个问题从他嘴里问出来,实在是太愚蠢了。 可是沈汐鸢毫不犹豫:“我不会对阿兄使坏。对阿兄……我不会是伤害阿兄的坏人。” 好人,坏人…… 这世间真的有彻头彻尾的好人吗? 或许有吧。 但沈汐鸢有自知之明,她实在算不上好人。 “阿兄,我会一直站在你身边的。” 面对沈汐鸢坚定的眼神,祁昀祐却逃也似的移开了视线,第一次败下阵来。 他很少输,但在方才,在心里一闪而过的侥幸让他知道,这场看似风平浪静的较量中,他溃不成军。 他想,如若沈汐鸢的亲哥哥还在世,有这样好的妹妹,应该会很幸福。 而他祁昀祐,只是一个窃贼,恰好有幸站在了不属于他的阳光之下。真卑劣。 他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失控的、恶劣的自己,不能操控全局,反而被人拿捏。 这个不像自己的自己,让他无计可施。 仿佛在不断地下坠,明知自己在堕落,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离最初的落脚点越来越远。 “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祁昀祐落荒而逃。 沈汐鸢回到房里,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不让侍女靠近。 她拿出藏在身上的字条,上面写着的是神医的下落。 敬释神医也在京城。 其实是个好机会。敬释神医常年行踪不定,可眼下,他就在京城。 不知何时离开,还是得趁早行动才是。 明日,她要去探一探敬释神医的底细。 可是,即便找到了人,她又要付出什么代价才能求他救她一命? 钱财吗?对敬释这般决心不插手凡尘因果的人来说,是俗物吧。 而且,明日出府,她也要用挑画的借口吗? 看得出来,祁昀祐好不容易打消一点一心,她难道要在这个时候让一切前功尽弃? 她留在昭景侯府,是因为昭景侯府戒备森严,祁昀祐又是个不好惹的主儿。看在他的面子上,沈荣望即使想要抓自己也会有所忌惮,更何况,他暂时还不敢动昭景侯府。 沈荣望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现在按兵不动,指不定在暗处蛰伏,待时机合适,便及时下手。 眼下,他是不急的。等到沈汐鸢亲爹生前的挚友找到沈汐鸢时,沈荣望应该就会跳出来了。可偏偏,亲爹的挚友前世也没有告诉沈汐鸢他的下落,沈汐鸢唯一能做的,就是等,等他主动来找自己。 宣历二十九年。还有两年的时间。 这两年,她要做的,就是一点一点折断沈荣望的羽翼,让他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然后等到宣历二十九年,拿到那件东西,就可以送沈荣望上路。 爹,娘,哥哥,阿鸢一定会让有罪之人付出代价,亲手为你们报仇雪恨。 * 晨光熹微,沈汐鸢便醒了。昨夜她躺下得早,但一想到今日要拜访神医便激动得难以安睡。 前世因沈荣望下的毒而死,如今有机会,她一定要死死抓住。 肝肠寸断的痛苦,她实在不想经历一遍。 明俶说,那是她的宿命。 可沈汐鸢不信命,她只信自己,信事在人为。 如若她的宿命就是死在沈荣望这等狗贼手下,那上天也太残忍了,竟然纵容那般恶人逍遥法外、平步青云。 “沈姑娘,这是昨夜雨苍大人送来的膏药,说是治擦伤很灵的。” 昨夜沈汐鸢睡得早,红雨便没有叨扰她。 雨苍是祁昀祐的心腹,他送膏药应是祁昀祐授意。 沈汐鸢看着自己的手背,昨日的划伤现在好得差不多了,只留下浅浅一道印子和痂。 “沈姑娘,有位叶公子求见您。” 另一个侍女忽然进屋对沈汐鸢说道。 “叶公子?叶家大公子叶松影?” 沈汐鸢与他应该没有什么好谈的。 一个风流才子,整日流连青楼,除此之外的大小事皆听由她那位强势的母亲。 沈汐鸢原本与他是有婚约的,不过前不久,被沈汐鸢亲手推了。 沈家与叶家关系匪浅,在朝堂上,叶大人和沈荣望利益相连、狼狈为奸。 为了“锦上添花”,这才安排沈汐鸢和叶松影定亲。 就是沈汐鸢刚重生时,前两个月的事。刚好给了沈汐鸢一个借口,让她与沈家划清界限。 在沈府,她毫无顾忌地打了叶家的脸,也打了沈家的脸。 搅黄这桩板上钉钉的婚事其实挺难的。 上辈子,她使劲手段才逼得叶松影主动退婚。 这辈子好了,她借题发挥,直接与沈家决裂,一石二鸟,妙哉妙哉。 但叶松影这人,她不想打交道。 沈汐鸢摇摇头,对传话的侍女说:“不见不见。” “可……今日前来拜访的是叶二公子。” 叶二公子? 沈汐鸢记得,叶夫人膝下只有一个嫡子和一个嫡女。 这个叶二公子……沈汐鸢不曾见过,但是她听说过他的名字。 叶泽知,京城四绝色之一,容貌俊美,眉目如画。 不过,他与自己素不相识……这会儿登门拜访所为何事? 第9章 叶二公子 叶泽知不愧是京城四绝色之一,仪表堂堂,气度不凡。 侍女给叶泽知倒了一盏茶,沈汐鸢静静地观察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叶二公子。 举止斯文有礼,气质端庄内敛。 一颦一笑,宛如画中仙、温柔月。比文弱书生多一分傲骨冷意,比清冷谪仙多一分如玉温润。 叫人挑不出错处。 沈汐鸢对这位叶二公子却无甚印象。前世,她与他并无交集,连萍水相逢都算不上,最大的缘分也许就是曾经在人海中擦肩而过。 前世她只听说过此人,温润如玉,才貌双全。与他那风流的嫡兄不同,这位叶二公子没有主动招惹过什么人,反而终日待在府中闭门不出。 为此,京城的贵女曾一度惋惜,如此俊美之人却不近女色,实在是浪费了那副好皮囊。 前世,沈汐鸢想方设法,在幕后大费周章,逼得叶大公子叶松影主动退了与她的婚事。那一日,叶家登门拜访,这位叶二公子好像也来沈府了,不过,沈汐鸢却没有什么印象。 按理说,这样俊俏的脸与叶松影同时出现,她应该一眼注意到才是。 许是他刻意隐匿在人群中,不愿引人注意。 “叶二公子大驾光临,不知所谓何事?” 叶泽知慢条斯理地放下茶盏,淡淡一笑,声音叫人如沐春风,恍若融化的雪般温和:“久仰沈姑娘大名。听闻姑娘喜欢赏画,在下近日新得一画,栩栩如生,惟妙惟肖。” 说着,叶泽知给身后的心腹使了一个眼神,心腹展开了那副令叶泽知赞不绝口的画。 “不知在下可有机会,借花献佛,博沈姑娘一笑?” 沈汐鸢走上前,仔细地端详那幅画。 白茫茫的雪地,一位矜贵公子手持一枝墨梅,目光炯炯,似乎透过画卷,在注视着赏画之人。 余白长衫,薄唇,桃花眸,宛如谪仙,气质清冷。 他站在雪中,却比满地大雪更为刺眼,更为苍凉。 整幅画,论色调、笔法皆炉火纯青。 若画只是画,的确是不可多得的绝世佳宝。 只可惜,无论是画中人还是满地雪,都让沈汐鸢情不自禁蹙起眉头。 “无功不受禄。” 沈汐鸢盯着画中人,前世的那场雪历历在目,实在难以心平气和,“这画实乃珍品,叶二公子何必大材小用?还是收回去吧。” 叶泽知脸上始终挂着笑,受到拒绝也不恼火。方才沈汐鸢脸上刹那间的失神告诉他,他赌对了。一时胜利的雀跃怂恿下,连带着声音都更加悦耳,多了一丝讨好的温柔:“沈姑娘不喜欢?” 叶泽知轻叹了口气:“那太可惜了。” 他朝属下摆摆手,示意他将画收起来,不无惋惜道:“本来想送给沈姑娘作贺礼的,看来叶某还得另辟蹊径。” 沈汐鸢望向他的眼神多了几分警惕,整个人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退,在原来的位置坐下,又恢复了那般镇定。仿佛一时间的戒心与疑惑,都只是转瞬而逝的烟火,似真亦幻,叫人分辨不清。 “贺礼?贺什么?” 叶泽知不假思索接下去:“沈姑娘与家兄解除婚约,我自然是祝贺沈姑娘及时止损。” “无缘与沈姑娘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在下很是遗憾。但在下还是祝贺姑娘,并且真心实意为姑娘感到高兴。” 沈汐鸢品了品茶盏中的茶,茶香四溢,回味无穷。正如眼前之人,花言巧语,却句句别有深意,叫人很难不多想。 沈汐鸢屏退身边的侍女:“你们先退下吧。我有些话,想要单独和这位叶公子聊一聊。” 叶泽知的几个随从也都退到了屋外。 “如今此处只有你我二人,叶二公子不妨开门见山。” “沈姑娘真是聪明人。既然如此,在下也不藏着掖着。今日不请自来登门拜访,是想给沈姑娘留个印象,日后没准会与姑娘合作。” 沈汐鸢终于从先前那幅画中回过神来,听到“合作”二字,颇为自然地拒绝道:“我与叶家,没什么好谈的。” 叶家沈家,狼狈为奸,蛇鼠一窝。都是她要挥剑指向的猎物。 “欸,沈姑娘话可不要说得太早,没准有一天,有用得上我的时候。” 叶泽知把玩着手上的折扇,眼睛却寸步不移地望着沈汐鸢。 “比起合作,我更好奇叶公子那幅画……”沈汐鸢欲言又止,求知若渴地望着叶泽知。 “沈姑娘也觉得画像上的人眼熟?”叶泽知的指节搭在折扇上,气定神闲地轻轻用指尖敲了敲扇骨,“我以为……整个大昱上下,没人不喜欢那人呢。没想到,沈姑娘倒是与众不同。” “既然沈姑娘不喜,我收回就是。” 整个大昱上下,没人不喜欢那人? 也是,国师大人自然光风霁月,人人爱戴。 可是,沈汐鸢不喜欢。 最好别让她遇到他。 这位叶二公子也是疑点重重,话里话外别有所指,莫非……知道些什么? 沈汐鸢的心意,除了那人,这时候还不会有人知道。 偏偏叶泽知好像知晓一二,特意给她看这幅画,究竟是什么心思? “等等。”沈汐鸢站起身来,走到叶泽知身前,拦住他的去路,不怀好意一笑,“叶公子不会以为这昭景侯府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吧?” 沈汐鸢轻轻拍了拍叶泽知手中的折扇:“现在走,晚了。” “沈姑娘,这是何意?”面对沈汐鸢的威胁,叶泽知丝毫没有抱怨,眼中也没有一丝恼怒,依然是如春风般温和,笑盈盈道,“沈姑娘想要什么?若在下给得起,定然双手奉上。” 言辞恳切,仿佛许诺。 沈汐鸢狡黠一笑:“倒也没有那么严重。想必叶二公子有所耳闻,我的这位义兄,疑心重。你一声不吭来府上,又轻飘飘地离开。若是被阿兄听说,他误会我与你狼狈为奸,那我可就太冤了。不如这样吧,叶二公子现在邀我一同去妙染坊赏画,也算是两个志趣相投的人彼此切磋交流。” 这话说得牵强,但是叶泽知果然没有拒绝:“那……不知在下有没有荣幸,邀请沈姑娘一同赏画?” “可以!” 沈汐鸢泯然一笑:“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走。” 沈汐鸢开门的一瞬间,却又一次直直地对上了那双熟悉的眼。 祁昀祐……他什么时候在门口的?! 方才她说的话不会都被听到了吧? “阿……阿兄……” 沈汐鸢忽然喉咙一哑,吐出的字隐隐发虚。 祁昀祐眨了眨眼,面无表情。那双深邃眸叫人捉摸不透,一席澜夜锦袍衬得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更为冷峻。没有活人的温度,仿佛黄泉路上的孤魂。 与沈汐鸢四目相对的刹那间,祁昀祐便移开了目光,盯着她身后的叶泽知看。 叶泽知彬彬有礼道:“见过小侯爷。” 祁昀祐既没有回话,也没有给他一个多余的眼神,随即便移开了视线。 沈汐鸢捉摸不透祁昀祐何时在门口、又听到了多少两人的对话,一颗心不可克制地下沉,似乎要跌落深不见底的沼泽。 “阿兄,叶公子今日约我赏画,天色不早了,我们先走了。” 话音刚落,没等祁昀祐反应过来,沈汐鸢已经拽着叶泽知踏出了房门。 只留一个背影给停在原地的祁昀祐。 祁昀祐看着她渐行渐远,感慨似的呢喃道:“她和叶泽知很熟吗?” 雨苍回应道:“沈家与叶家关系匪浅,沈姑娘与叶大公子曾有过婚约,与叶二公子应当是相识已久的。” “相识已久吗……”祁昀祐喃喃自语,“你派人暗中跟着,别让她察觉。” 雨苍在祁昀祐身边多年,此时却猜不透主上心里在想什么。究竟是怀疑叶二公子呢,还是想监视沈大小姐。 往常沈姑娘出门,渝枫必然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自然不是为了保护沈姑娘,只不过是因为主上不放心。毕竟沈姑娘身份特殊,留在侯府是不是别有所图也尚未可知。 可是今日主上不知为何改了主意,不让渝枫继续跟着,反而是派暗卫在沈姑娘出门时暗中保护。 那究竟是保护呢,还是监视呢? 看不透看不透。 * 妙染坊。 “叶公子好好赏画吧,日落之时再自己离开。我有要事在身,就不打扰叶公子的雅兴了。” 叶泽知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质问之语从他口中说出,仿佛成了缠绵悱恻的情话:“沈姑娘……是在利用我吗?” 温柔但不愚蠢。 明察秋毫但不狂妄自大。 可太能藏了。 这号人物在京城出名竟然是因为他那张眉清目秀的脸。 沈汐鸢毫不否认,只是打量着他勾起的唇角:“你不甘心吗?” 叶泽知脸上的笑意更甚,展开折扇轻轻摇了摇,连声音都更轻快:“那倒没有,能被沈姑娘利用,是在下的荣幸。只是在下贪婪,想要沈姑娘记住在下,记住今日与在下相识一场。” “我记住你了。” 留给叶泽知的,只有一个渐渐远去的背影。 沈汐鸢绕开了人群,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不声不响地走进空无一人的藏画室。顺着暗道,一路离开妙染坊。 今日顺水推舟,为的是拜访神医。 至于祁昀祐今日究竟听到了多少,有没有对她起疑心,沈汐鸢不是不在乎。只是性命攸关,人可以慢慢哄,神医可不一定在京城久留。 世事难料。还没到神医栖身之所,沈汐鸢便遇到了棘手的麻烦。 在街上,直直地与沈荣望一行人打了照面。 等她看清为首之人正是她深恶痛绝的沈大人后,头也不回地往另一边跑,生怕慢一步就落入敌手。 她被昭景侯收为义妹的事在京城传开了,沈荣望纵使有通天的本事也不敢对昭景侯府下手。更何况,昭景侯府戒备森严,也不是他能下手的。 但出了府外,今日沈汐鸢身边有没有渝枫盯着,可不好说了…… 果不其然,身后响起了浩浩荡荡的脚步声。 “站住!” “别跑!” 第10章 再遇逢霓 沈荣望果然没想过放过她。 这些日子沈汐鸢在昭景侯府,沈荣望没有机会继续下毒,且有渝枫配的药压制毒性,她的身子骨比从前强健些。但经久累积的毒并不是一朝一夕之间可以消失得无影无踪的。 沈汐鸢没跑几步,心口便一抽一抽地疼,如同鞭笞,她便止不住地咳起来。 眼看着身后的追兵穷追不舍、越来越近,沈汐鸢却处于下风。她不能再落到沈荣望手中,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沈汐鸢破釜沉舟,心一横,打算装疯卖傻闹出点大动静。 一方面,沈荣望此人虚伪,好颜面,光天化日之下为非作歹的丑事自然是不愿意闹大。 再者,事情闹大了,自然就传到昭景侯府了,她那位义兄那般嚣张的性子,就算不是为她,为了昭景侯府的颜面,想必也会有所动作。 不过,想起祁昀祐平日里对什么人、什么事都漠不关心的态度…… 沈汐鸢忽地觉得心里没底。 可眼下似乎没有更好的路了…… 早知今日,她该提前防备些的。 就在沈汐鸢撕心裂肺的痛斥即将脱口而出之时,她被一只手拉住。 是一位女子。她一手牵着沈汐鸢,一手朝着身后的追兵撒了一团迷雾似的白粉。 追兵的眼睛沾到了粉末,脚步就慢了下来,满嘴气势汹汹地咒骂。 沈汐鸢本挣扎着想要挣脱的手僵住了,就任由身前之人紧紧抓着。 那人没有回头,只是拉着沈汐鸢义无反顾地朝前方奔去。 虽然身前之人留给沈汐鸢的是一个背影,可前世种种过命交情,她还是认出了她的身份。 两只手紧紧相依,带着春和日丽的暖意,仿佛给沈汐鸢注入了源源不断的力量。所有的疼,所有的累,所有的无能为力,所有的挣扎,在她认出逢霓的瞬间即刻化为了耳畔的清风、碧空的柔云。 沈汐鸢没有挣脱开,任由她拉着自己逃离。 待到一处分岔路口,追兵还没有追上她们时,她拉着沈汐鸢走向角落,扳动墙上的机关。 一道窄窄的暗门映入眼帘。 沈汐鸢清楚,那是通往辞尘楼的暗道之一。 前世她常常穿过这道暗门去找逢霓。 可是今生……沈汐鸢气喘吁吁,抬眼望向身侧站着的姑娘…… 她也正望着沈汐鸢,像是在看一位似曾相识的故人。 隔着一辈子,现在再看到故人的容颜,平静心海依然汹涌澎湃。 “逢霓”二字差点脱口而出。 沈汐鸢真想抱一抱她,像故人诉说种种遭遇。 只是…… 上辈子她害得逢霓那样苦,今生如何能再牵连她? “多谢姑娘出手相助,我今日出门只带了这些银子,全都给你,聊表谢意。” 沈汐鸢不忍再望着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眼,掏出了钱袋子,一把塞到逢霓手中。 故人相见,却不相识。 沈汐鸢心里怪怪的。 “等会儿再说这些吧。追兵很快就会追上来,你如果信我,就跟着我走。” 前有狼后有虎,沈汐鸢站在原地,平复自己的呼吸,逼自己冷静下来。 算了,还是先躲开沈荣望再说。 一番权衡之后,沈汐鸢还是跟上了逢霓。 缘分多神奇。 上辈子她们初遇时,是沈汐鸢对她出手相助;这一世,她不愿再牵连她,可兜兜转转,两个毫无瓜葛的人还是碰上。 一时间,她不知是该感慨造化弄人,还是该敬逢霓侠肝义胆、路见不平拔刀助。 * “姐姐,我很吓人吗?” 在暗道里,沈汐鸢始终与逢霓隔着一点儿距离。走在前面的人忽然停住脚步,转身面对沈汐鸢。 暗道里黑漆漆的,只有零零星星几盏灯发着幽幽的光。沈汐鸢站在暗处,看着微弱的光映着故人熟悉的脸,眸子里似有万里星河。 “不……不吓人。” 她是逢霓啊,怎么会吓人? 逢霓不解地眨了眨眼:“那为什么姐姐在我身边这么紧张?” 因为有愧于心,无颜接近,不愿祸害。 沈汐鸢想,这辈子一定不要再连累她了。不要再让那个活泼如暖阳的姑娘愁眉苦脸,不要再害她丢了一身少年气,被迫奔波,身陷险境。 沈汐鸢用余光偷偷打量故人的容颜,心里却又酸又涩。早已下定决心远离,可猝不及防地遇见,记忆犹新的滋味叫人变得贪婪。巴不得时间能够停留在眼下的岁月静好,不然漫漫一生,相逢只能在梦中。 她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淡淡道:“惊魂未定罢了。” “姑娘,你我素不相识,为何会对我一个陌路人出手相助?” “这个嘛……”逢霓眼珠子一转,低头思索一番,“告诉你也无妨。其实你前几日与楼主交易时,我就在角落盯着你。不过……从你的角度,应当是看不到我的。说来奇怪,我们明明素不相识,可是见到你的第一眼,我竟然觉得有几分熟悉,就好像……我们是失散多年的亲姐妹……” 沈汐鸢轻描淡写道:“世间容貌相似、性情相近之人数不胜数,觉得似曾相识也是见怪不怪。” “可是姐姐很合我的眼缘,今日我又遇到了你,这是不是上天注定我们有缘呢?” 逢霓说着,眉开眼笑,叫人想起芬芳扑鼻的白栀子。 沈汐鸢好久都没有看到过她这么笑了,纯粹的、无忧无虑的由衷的笑容。 余光里见到,便叫人鼻子一酸。 沈汐鸢偏过头,不想让身边的人捕捉到她的异样,于是狠一狠心,平静道:“那群人没找到我该回去了,请问姑娘从何处可以离开密道?” “再往前走五十步左右就有一个暗门可以出去。”逢霓的声音里不无惋惜。 十五岁的姑娘,随心率性,尚未戴上伪装的面具。高兴与不悦都是写在脸上的,毫无遮掩,热情赤忱。 “姐姐,那你路上小心。” 到了离开的暗门边上,沈汐鸢坚持把身上的银子都塞给了逢霓,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毫不犹豫地在门开以后走出去。 头也不回。 * 太阳就快下山,沈荣望的势力在暗处虎视眈眈,今日沈汐鸢是无缘拜访神医了。 沈汐鸢从密道回到妙染坊,拍了拍裙角不慎沾染的污泥,抖了抖衣衫上的灰尘,淡定地在藏画室赏了一刻钟的画。 然后从暗格里拾起那幅本想自己珍藏的山水图,便离开了藏画室。 “沈姑娘好雅兴,赏了一下午的画还如此神采奕奕。” 叶泽知还算听话,让他在画室里赏画,他还真就寸步不离地在画室逛了一下午。 “给你。” 沈汐鸢将手上的画递给了叶泽知:“谢礼。” “我这个人不喜欢亏欠别人。” 叶泽知接过她手上的画,展开一看,竟是柳先生的亲笔。 柳先生的画千金难求,这幅山水图他心心念念许久,却一直没有消息。沈汐鸢却毫不吝惜地拿出来当作谢礼。 她对画可不只是一知半解,不可能不知道这幅画的价值。 他今日不过顺水推舟,她就拿出这般诚意……有意思。 叶泽知倒是有些期待,他们联手共谋的那一日。 他故作受宠若惊之态,小心翼翼试探地和沈汐鸢对上视线:“柳先生亲笔……沈姑娘就这样给我了?” “收着吧。”若说不在意那是不可能的,这幅柳大师力作,沈汐鸢当初费了好大功夫才得到,一直放在藏画室的暗格里珍藏。今日拿来送人,到底是有些不舍。但是值得。 直觉告诉她,叶泽知不仅聪明,而且知道很多事。 尤其是今日他给她看的那幅画,素不相识之人偏偏拿着一幅人物图到她眼前…… 偏偏画上的人,与国师**分相似。 会是巧合吗? 沈汐鸢不敢赌。与其多一个难以预料的隐患,不如多一个可以合作的盟友。 沈汐鸢抬眼望向叶泽知,理所当然道:“不过叶公子应该记得,今日我是与你一同在妙染坊赏画的,对吧?” 叶泽知淡淡一笑,小心收起怀中的画,点点头配合道:“那是自然。” 沈汐鸢满意地点点头,坦坦荡荡地走出了妙染坊。 今日渝枫虽然没有跟来,但是以祁昀祐多疑的性子,想都不用想,暗处一定有人盯着沈汐鸢的动静。 她从妙染坊的暗道离开不会有人发现,但此刻走的正门,暗中盯着她的人可看得清清楚楚,她特意踩点和叶泽知一前一后几乎同时踏出妙染坊的大门。 有人盯着,沈汐鸢倒是大胆许多,不必像先前那般提防沈荣望的人。 沈汐鸢自然就不必紧赶慢赶,反而可以慢悠悠往回走。 不过回府之前,她还有一件事要做:买点东西意思意思,以此为借口接触祁昀祐,探一探他的口风。 他那么多疑一个人,倘若真的在屋外听到了叶泽知和她的对话,识破她的伪装、怀疑她的动机…… 那可不太好。她得想办法糊弄糊弄。 毕竟一个多疑的人,是不容许身边看似无能的菟丝花露出狐狸尾巴的。 不过……沈汐鸢摸了摸钱袋子,她今日带的所有银子都给逢霓当谢礼了,现在全身上下空无分文…… 嘶……她现在撤回脚步回到妙染坊取钱,还来得及吗? 算了,再回去一趟,只怕日后某人对她的怀疑就要加重一分。 实在不行,去当铺吧。身上那么多首饰,先当掉换点钱救救急。 沈汐鸢有一点品质极为可贵——想到就去做。 既然可行,便不会胡思乱想给自己制造虚无的阻碍。 当掉一只银簪,沈汐鸢拿着换来的钱到了酒肆……买了两坛桂花酿。 酒后吐真言。 她倒是要看看她这位兄长埋在心里的想法。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再遇逢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