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郎有喜[种田]》
第1章 第 1 章
时至深冬,黑雾山上仍旧一片墨绿,只山脉中央几座山头顶着一点积雪,像戴了个浅薄的白帽子。
今日天气晴好,阳光落在身上比穿棉衣还暖和。正是农闲时候,冯家坪村的村人纷纷端了凳子,出门晒太阳。
村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起闲话。
“我昨儿个晚上又听到村里狗叫得厉害,山上野狼又下来找食了?”
“哪来那么多野狼,准是哪家偷人的。”
众人哄笑,望着那如巨兽伫立的山,也散了担忧。
黑雾山山高险峻,深山虎狼蛇虫无数,因常年笼罩在深雾中,因此得名。
也就只有天晴时分,村民们才能将整座山看得清晰。
山里野物多,山下偶尔能见着窜入田地的兔子、野猪,还有偷鸡吃的黄皮子、狐狸。像野狼、老虎这些,村里的人们也不是没见过。
大家怕是怕,但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也没挪窝的想法。
程仲从山里出来,进了村拐到各家屋舍后头,走小路回了自家在村东头的屋子。
但即便这样,还是被村里人给看见了。
“程小子!打猎回来了!”一婶子眼尖,看他要钻进自家门,高声吆喝了一句。
众人纷纷转头,见程仲停在自家草房门口,那肩上挑着箩筐,两边沉甸甸的坠着。还用麻布盖上,粗绳捆着,一个个看得眼里发酸。
他身边那摇尾巴拱进门的大黄狗,更是膘肥体壮,一身的肉。
“嗯。”程仲应了声,转头进了院门。
“又不晓得弄了什么好东西,还盖着不让瞧,黑雾山都给他翻过来了。”
“那深山又没主,你想弄你也可以去啊。”
“呵,你不眼红。”
“人家能靠山过活,那是人家的本事。”
“会打猎又怎么样,长得跟凶神一样,二十三了都还没娶媳妇。我前头还看他姨母替他张罗……”
程仲耳聪目明,村人的话自以为小声,实际他都听得清楚。
他声音低沉,道:“虎头,关门。”
先进门的大黄狗看了程仲一眼,不情不愿起来,爪子推了一把将院门关上。
程仲将担子放下。
筐子里有东西动了动,踢得罩在上面的布露出一角,是只受伤的小狼。
虎头鼻子动动,凑到箩筐边,被程仲一把赶了去。
小狼是他在山上捡的,腿受了伤,卡在石缝里饿了不知几天,被他捡回来养了养,现在有力气了。
程仲没管它,先开了门锁,进屋转了一圈,随后去了灶房。
半个月没下山,屋子里干净,想是姨母空闲时来过。
程仲先洗锅掺了水,灶里架着柴火,然后才将外面那两个箩筐担进屋里来。
筐里是这半个月的猎物,他打到就养在山上,下来才一起带走。只一头鹿,七只野兔子,两只野鸡,还有些顺手挖来的草药。
程仲将猎物拿出来,草药放一边,打算明日一早就去县里给卖了。
不多时,大铁锅里水烧开,程仲兑了冷水,拎到自个儿屋里去。
关了门,程仲几下脱了衣服。
他身量高大,虎背猿腰。衣服脱了,肩膀上还腾腾冒着热气,麦色的皮肤接触到冷气,也不见打个哆嗦。
程仲双手搭着浴桶边缘坐下来,双臂隆起,肌肉紧实,却遍布深浅不一的疤痕。
他长得一副不差的相貌,高眉深眼,鼻梁挺拔,盖因不常笑,眉头压着,有些显凶。又因上了几年战场,回来后也是与野兽打交道,所以眼含锐光,一身的煞气。
程仲不常与村里人来往,也不乐意听他们在背后议论。
村里人怕他,他也无所谓。
洗净一身尘土,程仲换上一身旧棉衣,端水出去倒了。院子里,虎头不在,小狼也被他叼到后院的窝里去了。
程仲去看了一眼,随后回灶房做晚饭。
现下已经腊月,还有半月的时间就过年了。这次是程仲今年最后一次上山,等明儿猎物卖了,再按照约定去帮人家杀几头年猪,今年就到尾了。
火光映着程仲硬朗的脸,那双深目如潭,平静幽深。
忽听门前虎头哒哒跑过,接着院门打开,就传来了他姨母的声音。
“老二,回来了啊!”
程仲将柴往灶里塞了塞,起身迎出去。
“姨母。”
妇人宽额圆脸,面色红润。身形不胖不瘦,走路步步生风。
程金容提着个篮子,啐他:“还知道叫姨母,十天半月不回来,要不是对门儿那长舌妇说,我还不知道。”
程仲不语,任由她说。
姨母是他娘的大姐,也是抚养程仲长大的亲人,在程仲看来,已与亲母无异。
当初他娘怀着他时被家中赶了出去,其他几个舅舅不闻不问,是已经外嫁隔壁村的姨母将娘接了过来,又给了这处遮风挡雨的地方。
不过可惜,娘因为他那个不知情况的爹郁郁而终。
这房子原先也只两间,程仲幼年时住了四年,娘去世就搬到姨母家,与两个表兄弟一同长大。
后来朝廷征兵,程仲为了报答姨母的养育之恩,代表兄上了战场。现在回来已经三年,程仲也将这草房子买下来,重新修缮,搬了过来。
姨母现在住的地方在村西头,与这边隔着距离。
“在做饭?”程金容绕开程仲,将篮子往灶上一放,看了眼锅里的水,嫌弃地撇嘴。
“半月不下山,冷锅冷灶的,随我过去吃。”
“这不是热锅……”
程金容一个横眼。
程仲:“姨母,我就差米下锅了。”
程金容哼声:“就知道你不去。”
她揭开篮子上盖着的布,将里边的菜端出来。一碗码得高高的肥锅肉,一盘香肠,一大碗萝卜炖骨头汤。
程仲看了眼,露出些笑来。
那模样,看得程金容心里一下子就高兴了。
她仔细端详了下自己这个外甥,浓眉大眼的,长得分明不差,怎么就没人要呢。
她咂摸道:“得明年再上山了吧。”
程仲点头。
“正好,下头陶家沟村的有几户要杀猪,只等着你去呢。再不下来,他们都该换人了。”
程仲道:“我知道。”
程金容点头,起身在灶屋里走了一圈,揭开米缸看了看。快露底儿了。
“还是两碗米?”
“我来。”
程仲站起来,程金容转而去灶前坐着。
她看自家外甥那健硕身形,这才露出几分惆怅。
村子说起哪个二十没成亲的,倒也数得出两个,可那要不是身体有缺,要不就是人品过不去。
自家这个会烧饭,能挣银子,人还长得高高大大颇为威武,哪里不好?
程金容深深叹气。
背对着她舀米的程仲一顿,就知道他姨母在想什么了。
“老二啊……”
程仲面不改色,“姨母,时辰不早了,我忙得过来,你先回吧。”
“回什么回,我正事儿还没说呢!”程金容眉梢一吊,没好气道。
“先前你说不喜欢姑娘,那我就托媒人给你找哥儿。这不,可算是找到两个合适的,明儿你就去相看相看。要是看对了眼,等开春后趁着农闲,好好将亲事给办一办,如何?”
“姨母,我明日要上县卖猎物。”
“那岂不正好!那哥儿一个就在县里,一个在县外最近的村里。”
程仲看着他家姨母。
程金容眉毛一竖,眼看要怒,程仲只好点了点头。
程金容这才舒缓面容,道:“这才对。这样我百年之后下去,就不怕见你娘了。”
论起来,程仲除了个不知还在不在世的亲爹,就剩姨母一家往来。
至于外祖那边,早与母亲断了关系,连带对程仲也不喜,这么多年从没过问过。
成亲一事,程仲想得开,一个人过也是过,并无不妥。
但姨母不同,她当自己是亲妹妹的唯一血脉,又看着他长大,所以自他回来,便一直替他张罗。
程仲推辞过,但拗不过姨母。
得了准话,程金容喜气洋洋地挎着篮子走了。出门前还回头再三叮嘱:“穿得好看些,别对人家哥儿黑脸。说话温柔些,学学县里那些个书生……”
程仲听着,等程金容出门,瞥了眼蹲在屋檐下吐舌头的虎头,转身进了门。
虎头颠颠跑去关了门,摇着尾巴在灶屋里逛了一圈。
程仲撸了一把大狗头,没了笑意的眉眼看着冷而锋。
就着姨母送来的菜吃过晚饭,程仲将剩下的拌了拌,倒进虎头的狗盆儿里。
刷了牙,洗了把脸,程仲看了眼关着的猎物,随后去屋里躺着。
*
冬日里天黑得晚,亮得也晚。
寅时末,程仲就摸着黑起来了。
他熟门熟路地将猎物装好,担在肩上,锁了院门便踏上去县里的路。
虎头留守家中,看着小狼。
早晨露水重,寒风也刺骨。寻常人手露在外面吹上一早晨,第二日就又痒又红,容易冻伤。
程仲却只里衣外套了一件棉衣,盯着夜色里微白的路,走得飞快。隐隐的,领口处还往外冒热气。
这附近有三个村,近山脚,地势较高的冯家坪村,山下河湾旁边的陶家沟村,还有更往山里去的苦杏村。
三个村都为谷梁县管辖,距离县城三十里地,过去要走两个时辰。
程仲力气大,脚程快,即便这样,到了县城门口也已经辰时末。
天也大亮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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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谷梁县下属三千户人口,为中等县。
县中繁华,又距离黑雾山最近,是以有许多商户前来收购山珍奇异。
程仲挑着担,在县门口经过查验,后踏入县中。
县里路面宽阔,是压实的夯土路。即便下雨,也不会深一脚浅一脚的泥泞。
街上行商往来,各家铺子挂着幌子,小二站在门口吆喝客人。
主街上宽敞干净,往里走,酒楼、茶楼、书斋、武馆……一应都有。像那卖菜卖肉的菜市,则要拐入侧街。
这会儿菜农们早已摆好了摊子,趁早买新鲜菜的县中人也早挎着篮子转了一圈,篮中那鲜菜还挂着露珠。
程仲照例先把猎物送去相熟的云得酒楼后门,打了招呼,里头就有掌柜的出来,未见人就听他带笑的声音道:“程老弟,我可盼着你许久了。”
云得酒楼的掌柜姓王,县中人士,年近四十。与程仲称兄道弟,却是真心实意欣赏他这么个厉害汉子。
这几年借助程仲,酒楼得了不少好东西,好这口的客人纷纷涌入酒楼,连带酒水生意都好了不少。
程仲道:“这次就猎得一头鹿,几只兔子跟野鸡。”
“那正好!就有客人要吃这一口呢。”王掌柜长得精瘦,下巴上留着一撮短须,见人就三分笑,看程仲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倒也习惯了。
程仲揭开布,让王掌柜看了。
王掌柜道:“我全要了。”
程仲点头,倒省得他再去侧街摆摊。
时人喜吃鹿肉,鹿价贵,四十文一斤。程仲这头鹿小,有个七十三斤。
野鸡野兔价格一样,十二文一斤,总共约有个三十八斤。王掌柜凑了个整,给了三两四钱。
程仲将银子揣好,告别王掌柜,又去了一趟药铺。
谷梁县药铺多,有些专门收山里的药材。程仲进的深山,寻常采药人也不敢深入,是以采来的药材价贵些。
不过五六斤,一下也换了五十文。
看着空空如也的箩筐,程仲想到姨母交代的事,又拿着还没捂热乎的银子去了点心铺子。
他家中除了姨母无长辈,相看一事都是他自个儿去。
姨母忙着家中,只唤他忙完去找县西的周媒人,说她与周媒人约好了,只待他上门就领着他去。
程仲买了些点心、糖、红枣。
第一次登门,不好敷衍。
东西买齐,卖药材的散银也没剩的。程仲不耽搁,赶紧去县西边,找到媒人后,便由她领着去。
“县里许家哥儿一家就得他一个子孙,家里宠得紧,但人家也跟着在自家面摊上帮忙,是个勤快的。哥儿也生得不错,只晒黑了点,但鼻子眼睛没一处差的……”
周媒人在前面走,一身青花蓝夹枣红色直裰,手里捏着一张绣了红线的帕子,笑容灿烂,浑身冒着喜气。
她嘴快,一通将县里许家哥儿介绍完,侧头看程仲,不免往旁边挪了挪。
太高了些,仰得她脖子酸。
又看程仲目色含威,似不喜的样子。
周媒人有些忐忑问:“程郎君,可是哪点不合适?”
程仲飞走的神思拉回来,道:“没有。”
周媒人干笑两声。
这脸色,看着也不是“没有”的样子。
程仲像知她所想,道:“我就这相貌,看着唬人。”
周媒人一听,拍着胸口可算舒了眉头。
转眼,那面摊就在眼前,周媒婆打眼一望,正巧那哥儿也在呢。
她道:“程郎君先稍后,我说说去。”
毕竟是相看,这里人来人往的,以后成与不成都行,就怕以后坏了人家哥儿名声。
程仲只看见周媒婆上前说了几句,那在火炉前挑面的夫郎看来,吓得手一哆嗦,面都滑下筷子。
那多半是哥儿的小爹了。
程仲颔首,收回目光,提着东西等候。
过了会儿,周媒人回来,喜得眉梢高扬,低声道:“快去。”
程仲提步上前,往面摊去。
周媒人笑道:“不是,不是!你瞧瞧小哥儿往哪边去了。”
程仲见那哥儿闷头往附近的茶楼走,缓步跟上。
茶楼,二楼。
冬日里茶楼开门晚,这个点儿还早,里面的客人不多。程仲一上二楼,那哥儿已经坐在桌边,背对着楼梯。
许家哥儿听见响声,抓着衣角的手紧了紧。
他今年十七了,小爹早跟他张罗着看人。
今儿是头一遭,他一听就红了脸,慌得六神无主。还是小爹握着他的手说,合不合适他自己决定,这才定了神。
现下上了茶楼,听那脚步声轻而稳。
入目先是些油纸包着的东西,有一股甜甜的味道。
他一下闻出来是回味斋的点心,可贵了,就是他一年到头也吃不了几次。
这人是有心。
许家哥儿怀着期待抬头,却猛地后仰。连带着凳子响动,吓得双手如受惊的野鸡一样扑腾,直直往后倒去。
程仲目光一肃,抓住凳子就带回来。
可哥儿已经吓得脸煞白,战战兢兢往边上侧,当他是洪水猛兽一般。
老天爷,这县里就没见过这么个又壮又凶的汉子!
程仲了然,这是不成了。
“我、我……”许家哥儿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看见程仲熊一样的身躯,那臂膀顶他腰粗,就站在身边他好似都喘不过气来。
要是喝了酒打人,一拳能将他打死。
他越想越怕,顾不得什么礼仪,噌的一下就站起来。
这一比较,他还没男人肩膀高,身条只他一半大。
“我不成!”
哥儿转身就跑,脚步慌乱。
程仲目送他远去,看桌上的点心,随手拎着离开。
*
“怎么就不成了!”冯家坪村,村西头传来一声夹杂着怒意的吆喝。
“娘,你小声些。”洪家二小子洪桐啃着他表哥带回来的点心,美滋滋道。
十几岁的少年听说程仲两个哥儿都没相上,好奇转头问:“真见了你就跑?还吓哭一个?”
“你个死孩子!还往你哥身上戳刀子!”程金容巴掌扇过去,打得洪桐哎哟一声,搓着胳膊直揉。
程仲看贱兮兮的表弟,面无表情,只道:“姨母,我先回了。”
程金容小心看着程仲,还是那副淡定样子,瞧不出喜怒。
没相上就没相上吧,可别因为这事儿伤了心。
她宽慰道:“没事,姨母再找人问问。这找夫郎啊,还得看缘分,我家老二人不差,定是还没遇到。”
程仲闻言,挣扎了下,还是道:“姨母,这段时间就算了。”
“不能算。”
“就是啊,不能算!二哥你都二十三了,过年二十四了!我大哥十九可是都成亲了。”
姨母夫家姓洪,育有两子。
老大洪松,现二十有五,在县里酒楼当白案师傅。娶了别村的宋芙,两人有个小子洪狗儿,大名洪乐,如今五岁。
二子洪桐,今年十六,跟着姨母夫妻身边,帮着家里下地干活。
程仲在洪家时,排行老二,所以姨母就一直这么叫他。
程仲是真不想再经历几遭,他虽无意,但到底把人给吓着了。他再三劝说姨母,这才走掉。
进了家门,推开院门就见虎头趴在地上啃骨头。
程仲放下箩筐,将剩余的三两银子藏起来,随后又忙着做些吃食垫垫肚子。
早上没吃,回来就买了四个包子。这会儿已经下午,早就饿了。
*
次日,鸡鸣叫时程仲就醒了。
他也不赖床,披了棉袄起身,先简单下了个面吃过。
喂了狗,随后将换下来的衣裳洗了。
忙完时辰差不多,便拿上杀猪的家伙,背着背篓,往坡下的陶家沟村去。
两村离得近,就二里地,过去一刻钟就到了。
与冯家坪村不同,陶家沟村地势低平,地肥,是个大村。村中人口百户,里面还有豆腐坊、磨坊、油坊,去县里也更近,很是方便。
一进村,程仲就往约好的人家去。
没走多久,前头一道拐角处,就听骂骂咧咧的声音传来。
程仲往前走了几步,眼前忽然撞过来个人。
程仲偏过身要让,哥儿却只顾闷头跑,脚步踉跄着往地上扑倒。
程仲眼见人要摔,伸手捞着哥儿带了回来。
哥儿往他胸口上砸来,程仲纹丝不动。
不过那瞬间,程仲拧起眉头。
松开手时,跟前的妇人还举着木棍抽过来,眼看要往身上打,程仲拽着哥儿往旁边躲过。
妇人气急,更大声地骂道:“让你偷银子!那可是今年用来买棉花的银子,叫你拿了,我跟你爹可怎么熬过这个冬去!”
说着又要上手,程仲看哥儿出气如风箱拉扯,人都站不稳当。
他干脆往哥儿身前一挡,看着妇人。
不为别的,好歹让人喘过气,不然要厥过去了。
王彩兰这才将目光放在程仲身上。
看着他人高马大的,心里发虚。瞧他那双明锐的眼睛,像看透了自己心思,更是犯怵。
“你是谁?”她道。
程仲回想哥儿一身,一副骨头架子,硌人得很。发如枯草,手如鸡爪,耳上生疮。脚上鞋单薄,身上衣外面看着鲜亮,摸着内里却是芦苇。
他只道:“路过,杀猪的。问问陶井水家怎么走。”
妇人狐疑,随手指了指路。却仍旧虎视眈眈盯着他后头的哥儿,只待他离开后,痛痛快快打上一顿。
程仲看眼前身体丰腴健壮的妇人,又看哥儿那模样,就知他日子不好过。
他只是个路人,这等事不好掺和。
若是帮了,保不住哥儿挨了更重的打。
但怜惜哥儿瘦弱,还是没忍住,道:“冬日寒,人伤了难治。”
说罢,却没见躲在他身后缩肩佝背的哥儿指尖颤了颤。
杏叶被程仲挡了风,也挡住了要打他的继母。汉子身躯格外高大,跟一堵墙似的,只觉再没地方能这么安全了。
可当男人离开,露出那后头的妇人,杏叶眼珠动了动,像提线木偶,依旧黯淡无光。
许是程仲长得显眼,又是别村里,陶家沟村的村民见他目睹这王彩兰打哥儿,觉得有些坏了村里的名声。
这会儿纷纷走出来,抓着王彩兰劝的劝,拉的拉。
“杏叶纵有不好,但不过十六,多教一教就好。”
“就是……杏叶啊,拿了多少银子,快拿出来。我们看着,你娘不打你。”
杏叶动了动嘴。
“没拿。”他垂着脑袋,头发遮住脸,声音低得听不见。
程仲已经走远了,心念一动,下意识回首看了眼。
哥儿孤身立在一旁,像家里那只小狼被发现时的样子。困在石缝里皮毛斑驳,瘦骨嶙峋,就剩一口气吊着。
怕是再来个什么事,就能压垮了他。
他前头是一伙村人还有那妇人,看似好心,但不停对他指责。
那妇人听人劝慰,做愁苦样,眼里却隐晦地得意。
程仲想,这小孩儿日子过得挺苦。
第3章 第 3 章
村人劝过,看完热闹,随后目送王彩兰拎着杏叶回了家。
“刚刚那凶汉子是谁?”
“就咱们上头冯家坪村的,程金容他外甥。他杀猪利落,要价也不高,村里好几户人家都找他。”
“今儿个陶井水家杀年猪吧?”
“可不。”
“瞧瞧去。”
冬日闲来无事,一伙人就这家走走,那家看看。路上磕着瓜子儿,又说起杏叶来。
“要我说,换我是陶家后来的,我都没那个耐性能这么对前头那个生的这么好脾气。杏叶也忒不知足了。”
“这孩子不是从小就这样,见了人又不开口,遇到他大伯娘都不叫一声,还远远地躲开。可没良心。”
“养不熟。”
“也就王彩兰心善,瞧瞧杏叶身上穿的,多好的细棉布,鞋子瞧着都是新的。”
“哎!继母难当……”
“我倒不觉得。你们看杏叶那身板,还有那双手,还没我家哥儿好,保不准背地里受那王彩兰的磋磨。”
旁边的夫郎笑,直言:“你怕不是因为王彩兰抢了你家几分地,恨上了。”
“不信算了!”
“哎呀哎呀!说个闲话,怎还急眼了。”
“王彩兰就这点不好,惯来抠得很,我家那好好结着我打算留种用的南瓜都给我摘了。要不我家小子说,我都不知道。去找她要,她还反倒说我家南瓜挂在了她家地里,占了她的地。这不是倒打一耙嘛!”
“可不是!我家竹林里那笋子,不也被她隔三差五挖了不少去!”
说起这个,那就有得怨了。
……
这陶家沟村以陶姓为大姓,杏叶他爹叫陶传义,是个跛子。前头那个媳妇,也就是杏叶他娘在杏叶小时候没了。
说起这事儿,村中人也忌讳。
大伙儿都说杏叶克父母,要不是他小时候要吃那什么糖葫芦,他娘不会被马车撞死,爹也不会断了腿,成了跛子。
这事儿陶家沟村的人原先都知道,但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可随着杏叶长大,这哥儿愈发阴郁,走路从来都是低着个头,大伙儿都快忘了他长什么模样。
还常闹得家宅不宁,又欺负继母生的两个小的,村里常听他家小的哭闹着说杏叶打人,渐渐也觉得杏叶多半是来讨债的。
但人家关起门来过日子,这些他们也就私下里说说,也管不到杏叶头上去。
好在哥儿如今十六,可以许人家了。
这嫁出去,就祸害不了陶家了。
话说这头,杏叶被王彩兰推攘着进门。院子门一关,伴随着棍子破空声,啪的一下打在脊背上。
杏叶疼痉挛,猛地蹲下。
那火辣辣的感觉一下传上来,激得杏叶咬紧牙关,眼冒泪花,冷汗都出来了。
王彩兰不解气,用桑树枝一棍一棍打下来,暗恨着低声道:“你倒是跑啊!”
“叫你老老实实待在屋里,我少了你吃的还是穿的,让你成心跑出去脏了陶家的名声。小小年纪心思歹毒,也不想想下头的妹妹还要嫁人,上头的哥哥要娶亲!”
“克死了你娘不说,还要来克其他人。也不想想,你爹都不管你,要不是老娘,你早饿死了!”
王彩兰心狠,打得杏叶疼得脸上没有丝毫血色。
可那话,杏叶才觉得一下一下往心里扎,又疼又苦,搅得他胃里翻滚,头疼欲裂。
王彩兰打得厉害,伴随着撕拉一声——
那棉衣破了,里头芦苇纷纷扬扬,雪似的乱飞。
王彩兰吃了一口芦苇花,面目更是狰狞。
杏叶缩在墙角,抱着脑袋,手指紧紧拽着自己的头发。仿佛只有疼了,才能寻得心里好受。
赵春雨听见动静,从屋里出来。
他看着他娘磋磨杏叶,眼神畏缩一瞬。见杏叶一动不动,落在身侧的手攥紧拳头。
目光触及那抡起棍子,发了狠的亲娘,半晌又放开。他妥协地耷拉肩膀,眼里尽是无力。
赵春雨动了动唇,气虚道:“娘,弟弟醒了。”
王彩兰又抽了几下,这才解气地扔了。
“收拾干净!”
她手叉腰,头一转,瞪着赵春雨气势汹汹往屋里走。
“你弟醒了你就不知道哄哄!哭哭啼啼的,吵得老娘耳朵疼。春草呢?”
“打猪草去了。”赵春雨道。
王彩兰走到门口,见自己大儿还愣在门前堵着,这闷头闷脑的样子,哪有小时候那般机灵。
亏得她当初脱了一层皮才将他从前夫家里带出来,如今长大,愈发不讨喜。
她将人一拨,进了屋去。
赵春雨往边上走了一步,站在屋檐下,看着院墙角落里缩着的杏叶。他往门里看了看,小心往杏叶那边走。
杏叶哆嗦着,听他过来,佝偻着脊背站起来,一瘸一拐往后院里挪。
赵春雨停下脚,没有靠近。
陶家在杏叶小时候就分了家,奶奶跟着大伯陶传礼一家。陶家二房则分出来,在村中重新选了地,建了房子。
也是草房,堂屋一间,两侧各有一间侧屋。外加一间灶房,一间柴房。
陶传义跟王彩兰带着三岁的幼子陶昌睡在东侧屋,赵春雨睡西侧屋,里边夹出一间屋来,给了九岁的陶春草。
至于杏叶,他睡觉的地方在后头。
陶家养了一头牛,篱笆院墙也修得很高,寻常人都看不到院子里来。
牛养在后头院子,专门给搭了棚子,放了干草。
杏叶就与牛一起,住在那牛棚。
自分家以来,杏叶起先还住在柴房,后头便被王彩兰赶到牛棚。
到了后院,杏叶将外面那件破了的“新衣裳”脱下来,换上自己在家常穿的硬邦邦的粗布麻衣。王彩兰说了,不干活就得穿“新衣”。
衣服不厚,里头揣着些碎布、稻壳,杏叶像已经习惯,慢吞吞地换上。
动作间牵扯到了新落下的伤,疼得杏叶眼中又忍不住冒出泪花。
他手指抽颤,默默低下头轻轻吸了一口冷气。
白日里,王彩兰是不让他出门见人的,但他手上的活儿却没得少。煮鸡食,洗衣服,做饭、担水……家里活大部分都落在他身上。
杏叶曾今怨过,多年过去,也已经麻木了。
旁边的的大水牛尾巴扫过,杏叶看着,呆滞了许久才动了动腿,已经冻得没知觉了。
回想今日这一遭,杏叶又是无缘无故受了王彩兰的气。
今儿天早些时,杏叶做完饭,洗完衣服,刚回牛棚,就被气势汹汹的王彩兰拉出去打。
杏叶被打疼了,打怕了,恍恍惚惚就跑了出去。
王彩兰说他拿了银子,不过是如往常一样污蔑他。杏叶解释不了,只能被她罩着一层一层的污名。
不过也习惯了,挨打嘛,他只有受着。要是反抗了,只会挨得更狠。今日这不就是很好的例子。
杏叶低下头,轻轻用粗糙的手背揉了揉眼,靠着角落里继续发呆。
今儿没太阳,牛棚里也不暖和。
过了会儿,杏叶又冷又疼,肚子也不是时候地叫唤起来。
王彩兰给他立了规矩,做完活儿就少出现在她眼前。只等他们用完饭,剩下的才是自己的。
今儿肯定是没吃的了。
杏叶手抵着肚子,往棚子的干草上缩了缩。肚子还咕咕叫,杏叶就使了点劲儿按着。
牵扯到伤,又疼得冷汗直冒。
杏叶脑袋抵着膝盖,咬牙忍着。远看小小一坨,似折断了脊梁,熬干了骨血。
*
另一边,程仲早到了陶井水家里。
人家养着两头大肥猪,陶井水家是个大家庭,人手多,猪也养得好。连杀猪都不用请人来按着。
程仲将杀猪刀、剔骨刀、砍刀,磨刀石一应全拿出来。等陶井水一家子儿子孙子按着猪,在凄厉的叫声中,程仲一道割破大肥猪的喉咙,血水溅落在地面提前放好盐的大盆中。
肥猪挣扎,被陶井水一家子死死按住。
不消片刻,就没了气息。
接着,就是烧热水,刮猪毛。
刮完之后,拿上个木梯靠着墙架着,将肥猪的脚用绳子捆着挂上去。
只需要用刀子轻轻一划,那刀极锋利,跟切豆腐似的,猪的肥膘分开,内脏往下一掉——
热气腾腾的,还有一股猪骚味。
内脏剥离到盆中,陶井水叫:“老幺,带着你家那口子洗肠子。”
程仲面色肃然,立在肥猪身前。
割了猪头,只让人搭把手,只胳膊一抬,就将那掏空了的猪身往提前准备好的门板上一架,接着利落地拆骨切肉。
围观的众人看着他这一手,频频点头。
“这后生看着虽年轻,但那手法比老杀猪匠都厉害。”
陶井水闻言,嘿了声,也不怵程仲,就在一边说道:“他可是上过战场的,杀猪而已,人家杀人都不知道杀了多少!”
众人惊得低呼。
程仲随意扫过一眼,不怒自威,吓得他们顿时往后退了几步。
别说,这大个子看着都唬人,身上好像带着血腥气。不像是来杀猪的,像是来杀人的。
程仲被这种害怕的眼神看多了。
现在已经还好,刚回来那会儿,他彻夜做梦都是那血腥的战场,醒来也抑制不住,见人就警惕,自然也会露出几分杀意。
人家看他跟看鬼怪似的,就差给他身上贴几道符了。
上午就将两头肥猪收拾完,得了一副陶井水家给的猪肝,二十文铜板,中午再吃一顿杀猪饭。
忙到中午,下午又转去陶家村另外的人家,继续给人干活儿。
*
到了午间,杏叶惊醒。
他只觉身体沉重,头脑晕眩。往常的经验告诉自己,他这是生病了。
可即便这样,杏叶也不得不起身出去,为那一大家子准备午饭。
要是晚了些,他中午也没得吃。
好不容易熬到晚上,杏叶总算能休息,他拖着沉重的身子,吐着热气,扶着墙一点一点挪到牛棚。
倒在草堆里时,杏叶迷迷糊糊想:不然就这样死了吧。
死了就可以见娘了,死了就能……
“这烂心肠的贱妇!”
耳边依稀有声,杏叶皱紧眉头,试图睁眼。额头微凉,伴着酒的味道,杏叶舒服地叹息。
张氏看着,又暗骂了几声,极其污秽。
“醒了,快把这吃了。”
杏叶挣扎着睁开眼,眼前昏暗,适应了黑暗才认得眼前人,是他奶张氏。
张氏蹲得离杏叶三尺远,给他敷帕子都是远远地躲着,伸长了手来。
杏叶抿了抿干得起皮的唇,哑声道:“阿奶……”
“吃,费什么话!”张氏将饼子往哥儿手里一扔,蹲在牛的另一边,眼神催促着。
杏叶确实饿了,抬起绵软的手,抱着饼子就啃。
狼吞虎咽,险些把自己噎着。
张氏看着他吃,不禁埋怨:“一点都没出息,哪有半点像我!”
想起王彩兰,她脸黑成炭。
又看哥儿这幅要死不活的模样,更是恨铁不成钢。
“你姓陶,是我陶家的子孙,怎能让一个外姓人在自家耍横!她打你,你打回去不就是了,大不了……”张氏顿了顿,气虚了几分,“大不了让你大伯来帮你。”
杏叶腮帮子鼓鼓的,舔了下干燥的唇,目光呆滞。
他想,阿奶不也拿继母没辙。
就只有背后说说,正面对上,她跑得比谁都快。
“阿奶,我渴。”杏叶被他念叨着,不觉得烦,反而因为生病,往常不敢说的要求也试探般说了出来。
“渴了自己喝水!叫我有什么用!”
这般嫌着,张氏却起身,悄悄摸到灶屋去,做贼一般给杏叶端了水来。
见人精神了,又嫌弃几句,猫着身子快步离开了陶家二房。
杏叶看着手里没啃完的半个饼子,仔细包着藏起来。
他挪动着,默默端着水,小猫似的小心舔了一下,随后仰头一股脑地往肚子里灌。
他如牛饮般,红肿带着裂口的手指紧紧扣住碗。
喝着喝着,两颊却落下晶莹来……
第4章 第 4 章
夜深人静,至寅时,村中里安静得只能听见几声虫鸣。
杏叶每日都在这时候醒了。
天还没亮,牛棚里依稀有动静,是牛在反刍。
杏叶睡了一觉,身上更是酸疼,他靠坐起来,将昨晚收起来的饼子拿出来,撕下半个巴掌大那么一块,默默啃着。
若白日吃,被王彩兰发现了又要一通好打。
干饼粗糙,混着一点点的白面。放了一晚上味道已经不那么好,但杏叶吃着却依旧香。
他小心地用手接在下面,一点不敢浪费。
吃完饼子,肚子里只好受一点,但早上的活儿不容耽搁,杏叶赶紧扶着墙起身。
他绕到前院,抱了柴挪到灶房去。
因不敢点油灯,怕王彩兰看到又说他浪费,便摸着黑干活。
正当他走过院中,忽然见,东屋里传来男人低呼。
杏叶一惊,闷头加快进了灶房。
他前脚进门,后脚东屋的门就打开,他爹走了出来。
天黑着,陶传义也没闹出动静。关了门出来,跛着腿左右看看,似带着惊惶,急匆匆往院门走。
他长得瘦,手脚又长,像山里的竹节虫。
自从娘去世之后,他爹也将他一并恨上,在家也漠视他,任由他被继母磋磨。
在杏叶心里,他爹跟王彩兰也没什么两样。
院门咯吱响动,又咯吱关上。
杏叶缩在灶屋,小心注意着他的动静,听到他出了院子去,才低着头继续干他的活儿。
不过烧火时,杏叶不免出神。
他爹自从他娘去世后,半夜总会惊醒。听继母与他爹吵架时说,他爹是又在想他娘了。
杏叶握紧了柴火,忽然被烫得手指一颤。他猛地站起来,舀了水将手放进去。
他家原来是很好的。
他依稀记得小时候,爹宠着他,去哪儿都不让他脚沾地。娘也是,他要什么就给什么,要糖葫芦……
娘就没了命。
他紧紧咬住唇,浑身散发着浓浓的自弃。
*
再说刚寅时就因着噩梦惊醒的陶传义再也睡不着了,他摸黑出了门,往山上的庙里去。
庙中大门未开,陶传义往外面的土地公石像前猛地一跪,因一腿跛着,险些摔在香火上。
他狼狈地爬起来,双手合十,嘴里嘀嘀咕咕默念着什么。
庙里的庙祝听见动静,将门打开,见是老熟人,叹了声道:“怎的,又梦见你亡妻了?”
陶传义咽了咽口水,匍匐下身,额头磕在地上。
他声音泛哑,像绷到极致,“她死得冤枉。”
庙祝摇摇头,将门打开。
“你进来吧,外面风吹得冷。”
陶家沟村大路出来,往山上走,就有一座观音庙。附近的村人逢年过节都喜欢来烧香,所以庙里并不破败,反而因为近年修缮过,佛像的金身都如新的一般。
陶传义起身,却发现腿软了。
他险些跌坐下去,好在手及时撑住。
陶传义厌恶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跛脚,重新起来,往透出昏黄的庙宇中走去。
庙祝是个与陶传义年龄相仿的中年人,幼时家中爹娘给他算命,算出命里有灾,便被爹娘送出家当和尚。
但十几年过去,庙祝平安长大,当告别师父,还俗下山寻找父母时,却发现他们早已经有了另外的孩儿承欢膝下。
他与父母生活过一年,但实在受不住他们的客气与疏离。
仿佛幼时被送走时,哭得撕心裂肺的父母只是他的臆想。所以他离开了家,来这里看守这一方庙宇。
庙祝姓文,村里人都叫他文和尚。
不过如今的文和尚也不是和尚,扎着发髻,留着长须,在山中庙里孤寂时,也会来上一口酒,或者是进山里下些捕兽夹子。
他已经还俗,看守庙宇只不过赚点银子。
他只是个看门的而已。
陶传义进了庙中,看着威严高大的佛像,径直走到蒲团前跪下。
文和尚见他这般虔诚,笑了两声,也不说什么。
痴情人他见得多了,但陶传义在前头那个刚去了一月就另娶个带了孩子的妇人进门。虽说是用着能照顾亡妻留下的哥儿的名义,但也不见得有几分真情。
但人嘛,复杂得很。
至少看陶传义这总是天不亮就跑来拜佛的样子,看久了,文和尚也觉得他做到如今这个地步,也算是个好丈夫了。
“喝不喝酒?”文和尚问。
陶传义道:“还要摆摊子,不喝。”
“你那酒量,喝一点点又如何?”
村人皆知,自陶传义前头那个去了,他就整日酗酒。往常不说多好,但宠妻爱子的男人一下子大变样,也成为村里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说着,文和尚钻进自己睡觉的后头屋子,拎了酒壶酒杯,还倒了一叠花生米出来。
陶传义看看眼前佛像。
文和尚笑过,道:“怕什么,菩萨不该希望他的众生活得自在吗?”
陶传义不语,撑着手站起来。
两人就在佛前置了一张小方桌,两把矮凳,相对而坐。
油灯搁置在一旁,将两人身影映照在墙上。风吹得火光摇曳,那身影也如鬼影,幽幽晃动。
*
黑雾山依稀露出身形,半山腰的山岚如练。
天快亮了,但冬日里天气冷,农家也没农活,只一些闲事可做,便也赖一赖床,起得晚了些。
陶家隔壁,邻居陶阿牛一家是被杏叶做的朝食味道唤醒的。
陶阿牛躺在床上,轻踢了踢他夫郎的脚道:“夫郎,该弄得饭了。”
陶阿牛夫郎严小河反手给了他一肘子,搂着怀里才一岁的孩子道:“晚上跟饭桶似的吃了大半锅,还没吃够。”
“那不晚上了吗?”
陶阿牛嘿嘿笑着,揽过自家夫郎腰,大手盖在他软绵绵的肚腹。
他赖了一会儿,小心翻身坐起。
严小河用脚趾夹了自家男人腰间的肉一下,吩咐道:“我也想吃鸡蛋饼子。”
“好,吃鸡蛋饼子。”
严小河听了,这才满意。
他斜斜地瞥了隔壁陶传义家一眼,还是没忍住咕哝:“就他家勤快,寒冬腊月的这么早起来做饭,扰得我们都睡不好。”
陶阿牛踩着自个儿鞋子,道:“人家陶二娶的贤妻,能干是好事儿。”
“你什么意思,我不能干了?!你要喜欢那女人,你跟她过去!”
陶阿牛一看自己夫郎变了脸色,赶紧倒回来,压着人好一顿亲。
严小河被顺了毛,抿着晶莹泛红的唇哼了声,不好意思道:“饿了。”
“好,马上。”陶阿牛顿时笑出声来。
他自个儿夫郎也好,他才不跟那妇人过。
被窝里暖和,严小河看着男人出去,搂着暖呼呼的儿子不想出来。他上头没婆母管着,日子过得很是舒服。
但想着自家男人说的隔壁那女人能干……
严小河冷笑。
他怕是没看到,杏叶那小哥儿天不亮出来打水、洗衣,天黑才进牛棚睡觉的样子。
严小河跟陶传义家挨着的,这么多年,怎么没看出那陶家的是个什么样子。
*
杏叶赶着天亮从河里挑了水,又做好了饭菜,洗完了衣服晾着。等王彩兰要醒,像胆小的猫似的,急匆匆地回到了自己的牛棚。
早上吃过一点饼子,忙了一个多时辰,杏叶饿了。
他挠了挠自己泛痒的手,揣在腋窝,试图缓过去。
冬日就是这点不好,容易长冻疮。他手上、脚上、耳朵都有,沾了冷水,更是痒得钻心。
可又不敢怎么挠,怕破了,迟迟不好。
杏叶生病还没好,忙得累了,这会儿就蹲在牛棚角落里闭目养神。
听到牛叫,杏叶吓得猛然睁眼,却看赵春雨已经牵了牛,要出去放了。
两人视线对上,一个木讷,一个避之不及。
赵春雨闷声道:“快去吃饭吧,我娘出门了。”
说着,拉着牛就走了。
杏叶一动不动,等听到一人一牛走远了,才伸展了腿,扶着墙壁慢慢起来。
缓过一阵晕眩,杏叶悄悄从后院出去。
在侧边停留一阵,只听到陶昌跟陶春草玩儿的声音,才贴着墙快步进了灶屋。
灶头上,吃过的碗筷被端了过来放着。
王彩兰不会做这样的事,多半是赵春雨做的。
杏叶看了看剩菜,只几片萝卜,一点点的咸菜,鸡蛋饼子早没了他的份儿。至于米饭,能舀出来小半碗。
陶家日子过得不算紧吧,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早上杏叶按照王彩兰的吩咐,每日给陶昌煮一个鸡蛋。其余人喝糙米粥,里头放了红薯,煮得不算浓稠。
杏叶不敢耽搁,盛了饭,就着剩下那点菜赶紧吃完。
紧接着,他又开始洗碗,收拾灶台。做完后,又看了眼水缸里的水,估摸着明早不用担水,这才离开。
*
观音庙。
临近年关,庙里上香的人也多了。
陶传义近几年来开始做香蜡纸烛的生意,在庙外摆摊,卖这些东西。
他早上在文和尚这里喝了点酒,吃了点花生米,赶着天亮前,先把摊子支出来。
他那些货都放在庙里,拿出来就能摆。
东西放好,又担心过会儿就饿,陶传义又去文和尚那里要了两个大肉包子来吃。
不过人家也不白给,三文钱一个。
吃过早饭,没多久,山脚下渐渐上来人。
来的人鲜少是自己带香烛的,一般都是在庙子前的摊子买。做这香烛的生意的摊子不少,这么小个庙外就有三家。
陶传义因为跟庙祝文和尚混得熟,来庙里上香的人也认得他,来他这里买的人不少。
一对烛三文,一沓黄纸五文,香五文,鞭炮七文,只买一套陶传义就能收二十文,净赚五文。
铜板哗啦啦入账,陶传义心里高兴了。
他见山下又一批客人上来,扬起笑,只等着铜板送上门来。
一般晚上九点更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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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第5章 第 5 章
程仲今日在本村杀猪,上午干完,下午就没活儿。
中午他正打算自己做一顿凑活吃了,在县里当白案师傅的洪松,也就是他表哥回来了,姨母叫他过去吃饭。
程仲锁了门,带着昨日那副得来的猪肝,去了村西头。
虎头迈着步子跟着,毛尾巴竖起,在背上弯处一道毛绒绒的弧度。
小狼依旧养在家中。
姨母家房子修得好,是青砖大瓦房。院墙用石块儿垒砌,里边收拾得干净亮堂。
程仲径直进去,见个气质内敛,如儒生般的男人坐在院中,逗弄着个胖娃娃。
程仲道了声:“大松哥。”
“诶!来了。”洪松起身,笑着扫过他手上的猪肝,“可好,多添一道辣炒猪肝。”
一家人亲,即便程仲打仗走了三年,回来后,姨母一家从始至终也如以往那般亲厚。
程仲没个生疏,洪狗儿更是跑过来,跳起就往程仲身上扑。
程仲单手接住他,一边往灶房走。
程金容闻声走到灶房门口,接过猪肝,笑道:“还是用坛子里的泡椒炒吧?”
“狗儿不吃辣!”趴在程仲肩上的胖娃娃道。
程金容一听,笑得慈爱:“那你的不放辣。”
程仲看里头帮忙的宋芙,道了声嫂子。
宋芙温柔一笑,道:“狗儿可盼着你呢。”
程仲偏头,身上的小娃娃勾住他脖子,亲昵地趴在他身上。见他看来,嘴巴一咧,笑得傻兮兮。
比起爹娘,他更喜欢表叔抱,又高又稳当,可舒服了。
灶房里有人在忙活,程仲便走到院子,与许久没回来的洪松说说话。
洪松看赖在程仲身上的胖娃娃,道:“狗儿,去给你阿叔端凳子。”
洪狗儿撅着屁股往下滑。
程仲弯腰,将小孩放下。
“明年还是这般打猎?”洪松比程仲大两岁,自程仲到家,便一直当哥哥。
程仲虽是表兄弟,但他对程仲与对洪桐一般无二。
程仲看小胖娃抱着凳子颠颠地往外跑,又穿得厚实,瞧着跟滚动的瓜似的。
他接过小孩儿坐的小凳子,曲腿坐下,瞧着是局促了些。
洪松笑了下,看着自家崽子顺畅地窝进程仲怀里,一下就笑不出来了。
他才回来,孩子都不亲他了。
程仲观他面色,将小胖娃搂到腿上坐着,一边揉搓着胖娃娃的手,一边回答着洪松的问话。
“我没多少地,只回来时包了点果林,如今还不见怎么结果,自然是要打猎的。”
洪松注意力被拉回来,道:“先前叫你买地,你非要买那没人要的果林。”
程仲:“不太想种地。”
洪松:“难不成老了还上山打猎?”
程仲:“不是有果林。”
洪松:“……”在农家人看来,土地是根本。那产不出粮食的山坡能有跟什么用。
但程仲主意大,劝也劝不了。
洪松怕给自己气着,只得转了话头,道:“听娘说,你之前相得不成?看你意思,想打光棍儿?”
当今姑娘十四及笄,十五就可相看人家。汉子十五也开始寻摸合适的姑娘哥儿,那成亲早的不说,最晚一些的,二十就差不多了。
程仲拖到明年,二十四!
真像村里人背地里喊的,成老光棍儿了。
程仲:“我一个人自在。”
洪松盯着他怀里的胖小子,道:“那你别馋我家娃娃。”
洪狗儿闻言仰头看着他表叔。
程仲大手往他脑袋上一罩,揉了揉:“别小气,借我玩玩儿而已。”
“哼。”洪松看了眼灶房,见他娘从门口过去,才低声道,“你给我个准信,是真不打算娶?”
程仲:“姨母让你问的?”
洪松:“那不是,要我娘这么问,哪能还四处给你张罗。作为兄弟,我好给你打掩护不是?”
程仲:“看缘分。”
洪松:“那你看吧。”
他知自己这个兄弟主意大,出去三年,经历得多了,更是寻常哥儿看不进眼。
他不愿意凑合,也接受一人过一辈子,大不了……以后让狗儿给他表叔养老。
洪松想通了,心里稳当,又问起他今年在山中的情况。
兄弟间说着话,外出抓鱼的洪桐也回来了。
三个凑在一起,外加一个胖娃娃,也是你一句,我一句,热热闹闹的。
午饭时,全家都到齐了。
姨父洪大山、姨母程金容,洪松夫妻跟幼子、洪桐,再加上自己一共七个,差一人就能凑上一桌。
菜做得丰盛,有鱼有肉。
寻常姨母家也吃不到这么好,这里面的食材多半是洪松从酒楼里拿回来的。虽是酒楼用完剩下的,但也没坏。
席间,程仲陪着姨父洪大山喝了点酒。
姨父话不多,平日也就干农活干得身上疼才喝一点点酒。这会儿两三杯下肚,喝得脸红了也只是拍着程仲得肩膀,让他好好攒银子,在山里注意着安全。
饭后,程仲坐在屋檐下,看着姨母家的大黄跟自家虎头一狗一碗饭,埋头进食。
洪松常带些骨头回来,他家这狗养得油光水滑。姨母还常给它梳毛,村子里除了他家虎头,就这傻狗养得最好。
“想什么呢?”程金容擦着手走来,看自家宝贝孙儿挨着程仲都快睡着了,弯腰小心将他抱起来。
程仲托着小孩屁股墩,不经意问:“姨母,你可知陶家沟村进村拐角的那一家?”
“村拐角……”程金容蹙眉想了想,“那不是陶传礼的兄弟家。”
“那你可知杏叶?”
洪松出来,将自家睡着的孩子抱走,程金容理理衣裳,在凳子上坐下。
她望着灰蒙蒙的天,拧着眉道:“是那苦命的哥儿吧。”
多年前,陶家沟村一哥儿要闹着吃糖葫芦,害死了娘,弄得爹也成了个跛脚,这事儿当时还闹得挺大。
不过那哥儿娘死了就死了,那撞人的马车里坐着是贵人,人家就赔了几两银子就将此事了了。
“你问这个,昨儿遇到了?”
程仲点头,“撞见了,瞧着被追着打。”
程金容叹道:“那陶传礼兄弟是个懦弱的,后来的媳妇又凶,只想想,就只那哥儿过得不如意。你见到就罢了,也别掺和,那王氏可不是好惹的。”
也不怕那妇人闹,只是听闻那妇人是个心眼小的,要是被缠上,那日子就不安宁了。
程金容当是与外甥说起闲话,没追问。期间感慨两句,还是替那哥儿可惜。
那哥儿小时候她还见过,当时他娘抱着他去庙子里拜菩萨。
小哥儿跟洗干净的白萝卜似的,眼睛水灵,白白嫩嫩的,见人就弯眼笑。性子也好,是个人都能抱得到,比他家这小子讨人喜欢。
但后头,只知那哥儿鲜少出门,她也就没见过了。
“不过你也不是人家夫婿,管这做什么。”她话头一转,笑看着程仲道,“周媒人那边又找了个哥儿,是见过你的,也愿意相看,要不趁着你还在山下,咱去见见。”
程仲:“……姨母。”
“叫娘都没用,必须给我去!”程金容脸皮一绷,强硬道。
好歹是她从小养大,那就是他儿子。方才他听程仲与他哥在院子里说的话,恼得很。
谁家汉子女子不成婚,还相当老光棍儿!呸!那不是等着被人家戳脊梁骨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有什么毛病!
程仲求助地看向刚一只脚踏出门的洪松。
洪松脚步一转,丝滑地又进了门去。
程仲:呵……
说好的打掩护呢?
*
庙里,卖香烛的摊子生意好。
陶传义等来了山下那批客人,都是同村的,也不好去别处买,自然照顾他的生意。
几人挑了自己要的,趁着数铜板的间隙,就说起来了。
有人看着陶传义这副温和老实样子,不免想起昨儿个杏叶挨打的事儿,便没忍住道:“陶二啊,昨儿那事……”
“虽然杏叶那孩子性子不讨喜,但好歹也是你亲生的。你家那个……打得也有些狠了,还是、还是多劝劝。”
有人开头,就有人应和。
“孩子要教,光是打也不成。那孩子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陶传义笑着笑着,眼里就带了些苦涩。他道:“杏叶自从他娘去了……哎!孩子也是受了打击,性情大变,我当爹的怎么没管他。看他现在这个样子,我也难受。”
“是,好歹养了十几年,再教一教,说不准就好了。”
“我回去跟她说说。”陶传义点点头,揉了揉胸口。
众人见状,便也不再说,而是结伴进了庙中烧香拜佛。
下午,陶传义收摊回家。
刚进门,只看到幼子跟二女儿在院中玩耍,王彩兰不在,多半又去哪家闲聊去了。
他径直进屋,躺在床上,脑中是在庙里时村人说的那些话。
这次还是太过了些,叫人知道,反倒是让人觉得他这个爹当得不称职。
他在外挣钱养家,家中一切他媳妇操持,这次也确实过了些。
等了没多久,快晚饭时,王彩兰回来了。
外面两个小的打了招呼,王彩兰笑着应了声,问:“你爹呢?还没回?”
“回了,在屋里躺着呢!”陶春草道。
王彩兰哼了声,推门进去,见男人鞋都不脱躺在床上,气不打一处来。
“这被罩才换,你别又给弄糟污了!”
陶传义看她一眼,往床边挪了挪,脚放下去。
王彩兰见他盯着自己,疑惑问:“憋着什么事?说来我听听?”
陶传义动了动嘴,决定直说。
他道:“杏叶听话,你也别打狠了。”
最是寻常一句,哪知王彩兰听完却拍桌站起来,指着陶传义鼻子道:“好啊!我就打了他几下你就心疼了,你怎么不心疼心疼我生的那两个。”
“我怎么没疼……”
“那你一大清早,天没亮就跑庙子里去,准是又梦到前头那个了吧。陶传义,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还念着她!我嫁你这么多年,为你生儿育女,没功劳也有苦劳,你一声不吭就出门去,当我是什么!”
陶传义低着头,皱着眉直道:“行了行了,我这不是做生意。年末生意好,我早点上去摆摊,多挣些银子。”
王彩兰见男人服软,这才消停,摊手问:“今儿挣了多少?”
陶传义瞧着她,默默掏出自个儿的钱袋子,一起交上。
“就这么多。”
王彩兰掂量了下,露出几分笑。
男人这点好,主动交银子。
又想起他过问杏叶的事,心里更恨。
好不安生,都关在家里了,外头还有人帮他出头呢!
第6章 第 6 章
快天黑,村里各家为了省点灯油钱,都早早吃饭。
杏叶却趁着这个时候外面人少,背着背篓出门,要去外面捡些柴火。
王彩兰不仅要求他少出现在她面上,也不让他跟村里的人说话。但凡被她发现,回去就是一顿毒打。
是以,杏叶即便出门,也是避开人走。
陶家沟村依河而建,村外绕过的河是村民们赖以生存的水源。村人洗衣做饭用的水,都从河中而来。
那河水从黑雾山山脉里流出来,甘甜清冽,尤为干净。
村人好多都长寿,便有人说,是喝了这河水的原因。
这会儿快傍晚,各家的哥儿小子都在外赶着自家的鸭子跟鹅群回家,路过河边,认识的就结伴说说话,不对付的就互相哼一声,别过头,急匆匆赶着鸭子拉开距离去。
但这会儿了,河边也有人在洗衣。
哥儿姑娘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手里忙着,嘴上也闲不住。
陶皎皎赶着鸭子从田间小路上来,路过河边,就听那蹲在河边石板上的人道:“昨儿个陶杏叶又挨揍了,哈哈哈,我看了,王彩兰追着他,可惨了。”
陶皎皎停下,任由自家鸭子沿着河边走。
“谁叫他成日里跟个鬼似的,还跑出来吓人,又克死了亲娘,要是我,早就找一块石头撞……啊!”
砰的一声,水花四溅。
陶皎皎拍拍手,看三个人被河水淋成了落汤鸡。
“陶皎皎,你疯了!”
陶皎皎白皙的小脸一皱,气得叉腰道:“陶蚕,你才疯了!你未来婆家知道你是个背后里是个烂嘴子的人吗?你娘看来是没把你教好,净在外面说人家的事。”
“你……我又没说你!”陶蚕气急败坏,撇着身上的河水。好好的棉衣,湿了得晒多久才晒得干。
“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陶皎皎:“你是耗子我可不是狗!我看你家教出来你这么个人,才该找一块石头撞死!”
“再让我听见,我直接砸你脑袋!”他扬了扬手,吓得那几个哥儿姑娘抱着木盆就跑远了去,只有陶蚕站在原地,气红了眼睛。
“不讲理!”
陶皎皎看自家鸭子走远了,哼了声,赶紧追了上去。走到村后头,正巧看见杏叶背着背篓要进山。
杏叶显然也看见自己这个堂弟了,不上来说话不说,还低着头,往远处让。
陶皎皎更气了。
他胸口起伏,看杏叶背着背篓,就知道他那个继母又给他安排了活。但他自己撑不起来,他娘曾今帮杏叶说话后来还跟他那个继母吵了一架。
至此,也不管杏叶的事了。
他立不起来,陶皎皎又想起河边陶蚕说的话,急匆匆路过杏叶身边,狠狠地哼了一声。
杏叶低头,沉默。
陶皎皎一跺脚,气急了。
“笨蛋!”
他急匆匆赶着鸭子,看它们拍着翅膀往前跑,又回头瞪了一眼杏叶,追着离开。
等他走远了,杏叶才抬起头,看了一眼哥儿。
他走路都走不安分,边走边拔草,撒着气。
陶皎皎是他大伯家的哥儿,排行老二,上头有个哥哥,下头有个妹妹。哥儿生得好,大伯娘总学那接生婆的话,说:那婆子接生百数的婴孩,都说没遇到这么俊俏的。
是以,小哥儿自出生就备受宠爱。
大伯娘什么都依着他,在家也不用干多少活儿,养得细皮嫩肉的,也是十里八乡最好看的哥儿。
他比自己只小了几个月,现在就有不少人登门提亲,可见受欢迎。
哥儿天真烂漫,眼里有什么,轻易就能看出来。
看河边那群人,多半又是因为他的事儿惹到哥儿了。
但他好像……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杏叶收回神,只将头垂得更低,一瘸一拐往山上走。
天快黑了,要赶紧捡完柴,不然黑了找不见路。
*
杏叶背着木柴,避开人绕小路回家时,天已经黑了。
陶家各屋内点燃了油灯,想是已经吃过,这会儿都打算歇下了。
杏叶收回目光,将木柴先背去柴房,一一码好。接着才舒展了下有些疼的肩膀,佝偻着,压低脚步声去灶房。
不出意外,灶台上放着吃过的碗筷。
菜吃完了,杏叶像是习惯,又转身看锅里闷着的米饭。只剩下一点,勉强能凑个锅巴团。
杏叶轻轻将锅巴刮下来,泡在热水里,就着也算暖了肚子。
随后,他又开始洗碗,洗锅,做完这些还不得歇,得煮好明天用的鸡食猪食。
杏叶搓了搓肿胀得有些难以弯曲的手,拎着小凳,菜板,在灶屋背风的地方坐下。
打来的猪草砍碎了,又倒进锅里加水煮熟,随后倒上米糠搅拌,这才能熄了火。
等全部收拾完,杏叶又就着煮猪食,旁边灶里烧热的水,洗了手脚。
他一点一点用帕子将手上擦干净,长满冻疮的手红得发紫,好些已经破开了深深的口子,一碰就疼。
擦到手腕,弄下一层灰来。
杏叶摸了摸自己白得发腻的腕子,想罢,又去灶孔前抹了锅底灰,将手腕涂上。
他这一身皮天生随他娘,自小就白,但王彩兰却不喜。只说一个村里的哥儿,哪能长得这样狐媚,要是家里没银子了送去窑子里,肯定能换几两银子回来。
杏叶听过,吓得害怕,只能往身上摸锅底灰,悄悄藏起来。
王彩兰看不见了,也就不说了。
等杏叶收拾完,已经亥时了。寅时要起,他睡不到三个时辰就要起。
*
清晨,晨雾如薄纱将黑雾山笼罩。山脉附近的村庄也隐在雾气中,只露出些屋舍树顶,如仙人之境。
伴随着鸡鸣愈发的急,陶家人陆续醒来。
杏叶已将饭菜备好,热水烧好,睡饱了的陶家人只需净面洗手,坐下就能吃。
饭桌上,陶传义坐在上首,边上是王彩兰。
赵春雨坐左侧,对面是陶昌,往下是陶春草。
陶春草九岁,是王彩兰入门第二年生下的丫头。作为陶传义第一个闺女,自然也算宠爱。
小姑娘年岁不大,但养得娇蛮。
“爹,你今天还要去庙里?”
陶传义道:“今日当集,去镇上。”
“那我可以跟着去吗?”
王彩兰道:“你爹是去摆摊做生意的,哪有时间照看你。听娘的,就在家里跟弟弟玩儿。”
陶春草不依,悄悄戳了戳自个儿弟弟。
三岁的小孩跟姐姐关系好,懂了他的意思,张嘴就嚎道:“要去,我要去!”
王彩兰:“不行。”
“爹!你带我们去嘛,我们一定听话!”
王彩兰呵斥两声,也没真的生气。就听陶传义笑呵呵道:“好,去。”
王彩兰瞪着男人,实则心里高兴。
“你就纵着他们吧。”
“自家小子,怎么叫纵。”
夫妻一唱一和,俨然感情深厚。一旁的赵春雨看在眼里,闷不吭声,又想到了杏叶。
王彩兰瞧他苦兮兮的面容,心里不喜。
自己生的,也知道他想什么。也不想想,她这么做是为了谁?
他倒好,胳膊肘往外拐。
王彩兰不乐得看自己这个大儿子,转头跟陶传义道:“他爹,我娘家侄子要过来耍几日,正好你上集,带些肉回来。”
“好,再买些小孩儿爱吃的点心。”
王彩兰一听,满脸笑意。
丈夫重视他侄子,那就是看中她自个儿。
比起前头那个,他现在的男人不知好了多少。也正因此,她不乐意男人将目光放在早亡了的女人身上,包括她生的种,也别来抢她孩子的关注。
吃过饭,陶传义让两小的去收拾收拾,自个儿背着手,踏出堂屋去。
走着走着,却见杏叶沿着墙根儿经过,手上抱着干草,像是要送去牛棚。
他一瘸一拐,走得飞快。
陶传义盯着他脚下,忽的道:“杏叶。”
杏叶一哆嗦,急急地停下来,肩膀撞在了墙壁上。他就着这样的姿势缩着,害怕屋里的王彩兰听见。
“爹。”杏叶小声道。
陶传义看着他脚下的蚂蚁远去,才道:“走路看着些,别踩到它们了。”
杏叶点点头,往后院走。
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受,本就早已没了期待。
村人都说他爹懦弱,讲究,比女子还事儿多。像见了地上那虫子都得绕开,说什么好歹一条命。
信佛信到这份儿上,有人说是虔诚。
但大多数人以为,他还是懦弱。村人不怎么看得起他,他便在这些小东西身上找存在感。
杏叶想,若是他们见了刚刚那一幕,便会觉得,他这爹啊……可笑至极。
简直是魔怔了。
他只看得见他愿意看见的,听见他愿意听到的,这样的人,虽是懦弱,但实际上心肠也最狠。
*
杏叶知晓王彩兰家侄子要来时,还是在晚上。
他正忙着洗碗,王彩兰打着呵欠进来,只扔下一句道:“家里里里外外收拾干净,春雨屋里多加一床被子,我娘家侄子要来,明儿给我紧着皮,别丢人现眼。”
吩咐完,她就睡觉去了。
杏叶看着手中的碗,曲指紧紧抠着蜿蜒,甲床发白,指甲曲折,才低下头,机械地动作着。
今晚不用睡了。
第7章 第 7 章
次日,杏叶强撑着起来将该干的活干了,打着呵欠往牛棚里一钻,闭眼就睡了过去。
熟睡间,忽觉一阵**的目光落在身上,杏叶察觉到危险,猛地睁眼。
牛棚外站了个人,见杏叶醒了,目光依旧在他身上逡巡,随后对他露出个笑来。
“杏叶,醒了啊。”
杏叶往墙边缩了缩,不理会。
这人就是王彩兰的侄子,今年十九,往年也会来家里玩儿几天。但不知怎的,偶然一天就时常盯着自己看,像看肉一样。
“表哥,表哥!”
陶春草喊着人找来,看王奋在牛棚前,捏着鼻子垫着脚过来,一副嫌弃得不行的样子。
陶昌像个瓦罐儿,胖墩胖墩,也学着他姐姐那样跟在她后头。
“牛棚这边这么臭,你跑过来干什么?”
“毕竟来了,不也得看看杏叶。”王奋笑道。
他长得显老,虽只十九,但体格健壮,眼神也无少年人的活泼干净,像藏了糟污,看人只觉被恶臭的泥沾上,浑身上下都恶心。
陶春草被她娘嘱咐要好好招待表哥,要让娘知道表哥跑到牛棚来了,指定戳着她脑袋说她。
她厌恶地看了眼杏叶,一时间忘了顾忌,抓着王奋的手往外拉。
忽然间,手背被油腻的东西擦过,像那蚂蟥沾上了手背,吓得陶春草将手一甩,赶紧在身上擦了擦。
她奇怪地看着王奋。
陶昌见她停下,抓着她衣角问:“姐,不走了?”
陶春草抿唇,仰头盯着王奋,发上漂亮的绢花也随风动了动。
“表哥,你刚刚摸我手?”
王奋笑了声,勾着陶春草的脑袋往外走,便道:“臭丫头,你也不看看你手背刚刚沾了什么,谁家姑娘有你这么不爱干净。”
“才没有!”
“你不信,问问你弟……”
“没有……”
他们走后,杏叶才松了防备。
他抓着一把稻草,无意识地撕扯,心里有些忐忑。
杏叶没被好好引导、教养过,什么都靠自己的感受跟直觉,偏偏他又敏锐,一个眼神都能察觉那人的意思。
这王奋不是个好东西,隐隐对自己也不怀好意。
他松开断成节的稻草,有些害怕。
思来想去,又焦虑地将手往墙上抠,指甲里钻了泥,带得手指发疼也不停下。
“哞——”
水牛叫了一声,杏叶一惊,收回手时,指甲都磨翻了。指腹有点点血迹,杏叶盯着看了一会儿,缓缓握拳。
没事的,他走了就好了。
“要死了!这碗筷也不知道出来洗,光张着一张嘴只知道吃!”进后院的门口传来王彩兰压低的声音,杏叶忙爬起来,佝偻着灶屋去。
王奋在这里要住几天,等到腊月二十,王彩兰娘家那边弟弟过生,她才会带着王奋一起回去。
杏叶想,往常就是这样的,今年应该也一样。
算起来也玩不到几天,他忍一忍。
日子相安无事过了几天,杏叶躲着人,但活儿却没少。王彩兰收拾出来的脏衣服里,多了王奋的,杏叶看着,不想洗,却被王彩兰凶了几句。
赵春雨的衣服都是他自己洗的。
杏叶目光一晃,甚至看到了那人的亵裤……
杏叶默不作声,双手握紧成拳。
他忍了忍,恶心得靠着墙干呕。只眼神暗淡,看着陶传义走过院中时,想都没想就端着盆子从他面前经过。
他爹无视,当看不见,杏叶就故意将脏衣服倒在他面前,自己也摔坐在地。
陶传义蹙眉:“小心一点。”
杏叶低着头,站起来,顺带将那恶心的东西踢到面上来。
陶传义一看,变了脸色。
“谁的?”
杏叶紧着衣角,很小声道:“春草表哥的。”
“他的也让你洗!这妇人……简直是!”陶传义显然是气到了,胸口起伏,一脚踢走那贴身的玩意儿,进了屋去。
杏叶再怎么样也是他的种,这事儿传出去……
他还要脸!
不多时,屋里一阵吵闹,杏叶蹲下身,正要收拾,身前的衣服却被人一下装进了盆子里。
一看是赵春雨,杏叶后退两步。
赵春雨眼里闪过哀色,叹道:“不想洗,你可以找我。”
杏叶不语,只等他让开。
赵春雨嘴里泛苦,道:“杏叶,我不会伤害你,我跟你一起长大,我也是你哥哥。”
殊不知,他说这话时,躲在门外听着门里争吵的陶春草看到了,妒忌得狠狠咬牙。
分明是她跟陶昌的亲哥哥,但总是对杏叶好!
陶春草看不得一点!
杏叶偏头,余光看见了陶春草那恨不能将他撕碎的眼神。他猛地将盆抢过来,躲到后头去。
赵春雨看他走得急,以为他真不愿意,心里难受。
全怪他年少不懂事,又听母亲撺掇,伤害了杏叶。等他懂事,想要弥补,但杏叶早已经怕他怕得不敢说话。
陶春草看他哥站在院子里,一副落寞表情,得意地走出来,头上的发绳晃动得极为欢快。
她道:“哥,你对他好,他可看不见你。”
“看不见你!”陶昌在后头学舌道。
赵春雨道:“春草,他也是你哥哥。”
“才不是!他是贱女人生的孩子!”
“不是!贱女人!”陶昌喊道。
赵春雨紧紧皱着眉头,斥道:“春草,谁教你这么说的!”
“你凶我!”陶春草震惊,顷刻红了眼眶。
陶春草就是不明白,为什么哥哥从小就不喜欢她,见了她也没有对陶杏叶那么耐心,总让她不许这样不许那样!
可他分明是纵着陶杏叶的!
明明,她才是他的亲妹妹。
她气红了眼睛,吼道:“我要告诉娘,你护着他!”
“春草!”赵春雨知道又搞砸了,他一急,抓着陶春草的胳膊带回来。
小姑娘被抓疼了,挣脱不开,气得往他手臂上一咬。
赵春雨吭都不吭一声,只脸黑得吓人。
陶春草真被吓住了,哭着挣扎道:“赵春雨,我要告诉娘,你欺负我!”
她一哭,陶昌也哭。
一时间,屋里两个大人也不吵了,跑出来道:“吵吵闹闹,让别人看笑话!”
王彩兰走近前,将陶昌抱起来,扫过套春草的身上有些不耐问:“怎么回事儿!”
陶春草没注意到,只像找到了依靠,指着陶春雨抽抽搭搭道:“哥哥呜……帮杏叶!欺负我!”
陶昌抱着他娘脖子嗷嗷哭,扯着嗓子吼:“杏叶打我!杏叶打我!”
“你!”赵春雨气急,又不知怎么解释,“分明不是杏叶!”
陶春草眼珠一动,大声嚷嚷道:“就是杏叶,他推了弟弟,还让哥哥不要告诉娘!”
王彩兰一听,赶紧检查检查身上这个小的,看陶春草张开手过来,也抓着她转了转。
她冷笑:“好啊!胆儿肥了。”
后头,牛棚里的杏叶听到两个小的告状,面上没有什么反应。
等着听到急匆匆的脚步声,胳膊一疼,杏叶沉默地抱着脑袋,又挨了一顿打。
赶来的陶春草牵着陶昌,两个假装抹着眼泪,实则两小的对视,偷偷地笑了起来。
赵春雨看得真切,眼里尽是失望。
陶春草作为王彩兰来家里的第一个孩子,自小就被爹娘宠着,但知道爹前头还有个亲生的哥儿,什么都要跟他比较。
她娘不喜杏叶,她也不喜。
她那时被爹娘宠得上天,要什么有什么,欺负杏叶也成了她的乐趣。反正他爹也不会说她,她娘还会奖励她吃糖。
后来有了陶昌,她娘让她带着弟弟。
小孩儿自然是有样学样,跟着陶春草一起,像今日这样的事情不知道做了多少回。
杏叶白白挨了一顿,被扔回牛棚时,瘫倒许久,才缓缓蜷缩起来,抱着膝盖目光呆滞。
待到听不见前头的动静,杏叶手探入干草下,悄悄摸着那藏起来烂锤子。
要是死了……就不疼了。
脸上湿乎乎的,杏叶颤着睫毛睁眼,大牛舌头舔着他。
杏叶看着它似带着悲悯的眼睛,鼻尖一酸,侧过身将头捂住,肩膀颤得似乎要散架。
娘,怎么不把我也一起带走啊……
*
杏叶挨了打,往往陶春草两个小的会消停几天。王彩兰虽然嫌弃杏叶,但还要他干活儿,不会打得他动弹不得。
但疼是真的疼。
此后几天,相安无事。
王彩兰的侄子王奋也时常外出喝酒玩耍,杏叶几乎也没在家里遇到他。
在王奋即将离开的最后一夜,杏叶早早干完活儿,回到牛棚,只盼着明早人快点走。
夜晚冷,牛棚又透风,好在大牛身上暖和,杏叶挪了挪,挨着一点倒也能睡着。
夜半,杏叶睡得迷迷糊糊。
干草忽然响动,窸窸窣窣,杏叶以为是大牛在动。
他身上疲乏,睁不开眼。忽然手背上被打了一下,他反手握住,是大牛的尾巴。
杏叶睁眼,忽然前头一个影子笼罩下来。
腰间被搂住,耳侧湿润,杏叶吓得顿时两腿一蹬,立马就醒了。
他嗅到一股浓重的酒气,那王奋趁着夜色回来,竟直奔后头。
杏叶吓得连滚带爬要跑开,但他的力气哪里有男子的力气大,王奋抓着他腿直接拽了回来。
杏叶怕,怕得发抖。
他想叫,可恐惧让他几乎张不开嘴,喉咙只能发出嘶嘶声。
杏叶求助无门,一边恶心得干呕,一边试图挣脱。
伴随着衣服撕裂的声音,霎那间,杏叶忽然想起他藏在干草下的锤子。
他抓起来就往王奋手上砸,脚踝露出的皮肤被黏腻的手抓着,还磨蹭了几下,杏叶眼泪激得落了下来。
娘,娘……救我。
王奋喝了酒,反应慢,正好被砸到了肩膀。
可这一下,让他发了怒。
他猛地将杏叶往身下一拉,强压上去,浓重的酒气与王奋身上的味道如污泥一般,罩得杏叶喘不过气。
他无声流着泪挣扎着,不停地张嘴喊,可声音发不出来。
在人扒开他衣服时,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发了狠地猛往他身上一踹,与此同时,捡起被扔掉的锤子往他脑袋上一砸——
伴随着两道惊叫,凄厉的声音如恶鬼,渗人得慌。
杏叶看着人影倒下,吭哧吭哧喘着粗气,瞳孔放大,呆站在原地,如同失了魂一般面上竟是惊惧。
前头几个屋子亮了灯,杏叶听到脚步声,这才反应过来,颤抖着拢住自己的衣裳,害怕地缩回了墙角。
他怕极了。
可娘没有来救他,是他自己救了自己。
*
这一晚,陶家兵荒马乱。
王彩兰吓得飞快喊了赵春雨跟自家男人,将人往村中赤脚大夫那里送,但人家说看不了,让他们赶紧去县里。
之后又是叫牛车,连夜赶路去县中。
家里人都走了,两个小的也被送到王彩兰交好的人家去,家中只留下杏叶。
他看着紧锁的大门,还有那高高的院墙。
各屋里也锁着,灶房柴房都进不去。杏叶想,王彩兰定是等着回来找他算账。
这期间,他别想跑出去一步。
第8章 第 8 章
王彩兰侄子被杏叶差点踢断了命根子的事瞒得紧,对外只说人喝了酒,摔到了脑袋。
她在县里守了几天,兄弟也得了消息,赶紧跑到县里。
知道自己这个独苗苗差点废了,王彩兰弟弟又气又急,连带着对她都没有好脸色。
王彩兰再三安抚,还不得不拿出几两银子给侄子治。
他一边心疼银子,一边害怕她老王家断了根。想到这一切全因那丧门星,这火气在心里越积越多。
见到陶传义,更是忍不住道:“你看看你的好哥儿!果真是克人的命!干脆送出去得了。”
陶传义受不住她无时无刻在耳边念叨,索性回去,直接去了庙里找清净。
而在家中饿了两天的杏叶,此时躺在牛棚里,意识都已经模糊了。
等到王彩兰进门,杏叶连挨打都动弹不了。
“你个丧门星,你看看你做的好事!老娘为了你赔了银子,又伤了侄子,我王家要是断子绝孙,老娘也让你去地下陪着去!”
“家里是放不下你这尊佛菩萨了,你行行好,离开家门,去别处祸害人家吧!”
*
程仲今日没陶家沟的活儿,但因为前头杀了猪,将刀具遗留在这边,所以这会儿过来拿。
走到陶家沟村村路上时,听得妇人的骂声,刺耳得很,好像还是上次那个。
“陶家的,杏叶打人这事儿虽有不对,但卖窑子……这不是让杏叶后半辈子都无望吗!”
“是啊是啊,那可是窑子啊!”
“快,快去庙子里找陶二。”
“杏叶他大伯呢,都这样了,就没人出来拦着!”
村人看王彩兰那脸色,气得都青了,这看着是不把杏叶卖了不罢休。
村里人揣测过,她今儿这一出,恐怕跟她那娘家侄子有关。她有心瞒,但村人去村里赤脚大夫那里打听打听,也能拼凑个一二。
那王彩兰家的侄子本就是个不好的,村里人还看见他去找窑姐儿。
杏叶那副模样,大家伙儿没想到那一块去。
但想必也定是遭了屈辱。本就那么个阴郁性子,做出什么不计后果的事情来也说得过去。
还是没多考虑,怎么就踢到那命根子呢!
还有,这王家的也不是东西!为了个侄子,要将他们陶家沟的哥儿卖了窑子。放在外面,人家说他们陶家沟的卖女卖哥儿,这可让他们以后的汉子怎么娶妻。
不成,这事儿不成!
这事儿大,但都拉拉扯扯,村民挡着都好一会儿了,不见陶传义来,也不见他陶大伯一家来。
村人看着,知道这事儿是没人管了。
呵,他们心里讥笑。
惯会在人前装好人,该办正事儿,却找不见人。
程仲腿长,步子迈得大。走几步,就到了人群边。
只看着上次那骂人的妇人拖拽着地上的哥儿。那哥儿如一摊烂肉,也不挣扎,破碎的脏衣混着泥泞,地上隐隐有血迹。
听村人七嘴八舌,程仲知道这哥儿是要被妇人卖到窑子里去。
他忽然就僵住了脚步,站在人前,看着那呼吸短促的哥儿。
王彩兰怕他,但此时怒气上头,心想着怎么着都要把这祸害卖出门去!一则缓和她跟兄弟家的关系,二则,她花出去给侄子治病的银子,自然得从他身上收回来。
程仲拦路,村民也畏他,眼见着就为他散开了一条路,继续围着王彩兰向前。
程仲侧头,见哥儿头发散开,一下看清了那双眼。
明明是清透的,但却含着绝望与麻木,只有求死之志。
程仲心硬,收回目光。
与他何干。
正要继续走,可脑子里全是哥儿那般眼神。他闷头往前又走了几步,可脚下如踩进了沼泽,越来越沉重。
程仲一叹,猛地回身。
“你要卖哥儿?”
王彩兰一惊,防备道:“干你什么事!”
村里人回头,焦急看着路两头,还是没有陶家人。而说这话的,是上头冯家坪村的杀猪匠。
他一个杀猪的,难不成还想买下来,杀人玩玩儿。
村民们打了个冷战。
程仲在村人愣神间,上前挡在王彩兰的跟前。余光落在哥儿胸口,还微微起伏着。
“卖窑子?”
“关你什么……”
“我买。”
众人一惊,齐齐看着王彩兰。
也好也好,卖给杀猪匠总比卖窑子里好,这样不会坏了他们村的名声。
“你买?你出得起价吗?”王彩兰狐疑盯着他,见汉子跟煞神似的可怖,又吓得收回来。
“你要多少,只管说。”
程仲不知自己生了怒,面上冷得骇人。
这么个大汉站在眼前,围着的村人没一个有他高大,有他气势。王彩兰气虚,本想往高了报价,但又怕这看着脾气不好的凶汉动手直接抢。
那她才更是没有办法。
她按照心里原本想的,道:“三两!少了一个子儿都不行!”
程仲看着地上的哥儿。
王彩兰怕他又改了主意,到时候杏叶这瘦猴似的样子送到窑子里去绝对还得被压价,那里面的人心可黑了。
她赶紧道:“人没问题,我家好好养了十几年,实在是养不了了。”
程仲不愿听他卖人跟卖猪一样说,只道:“银子我没带那么多,人我带回去,下午带银子来。”
“这怎么成!”王彩兰嗓门一高,下意识怒道。
程仲盯着王彩兰。
王彩兰一时间又缩了脖子,低声:“万一你带着他跑了怎么办?”
程仲深吸一口气,压着眉头道:“等着。”
他快步往村子里走,回来时,手上拿着他留下来的杀猪刀,还有借来的银子。
众人以为他忍不住要动手了,纷纷跑开,王彩兰也扔下杏叶,叫唤着:“杀人啦!杀人啦!”
一时间,地上只有躺着的杏叶。
程仲道:“银子我借来了,怕婶子以后反悔,还请里正做个见证,也签了契,再将哥儿户籍迁出来。”
“那是自然!”王彩兰停下,故作镇定回身道。
她巴不得杏叶迁出去。
两方动作快,契约是村里老童生写的,一式三份,就在外面几下写好。
程仲拿着契,又托里正明日跟他一起去衙门给杏叶改户籍,才扔下银子道:“此事了了,他以后跟你家没干系。诸位做个见证。”
说着,他放下杀猪刀,蹲在杏叶身边。
“能起来吗?”
杏叶望着天,不言不语,眼神空洞。
他小心托着杏叶的肩膀带他起来,看他抖个不停的睫毛,手里又湿润,相必是碰到了伤。
可他一声不吭。
程仲深吸一口气,强忍着骂人的劲儿,将人托起来。本只是想让他站起,但人却无力靠着他胸口,眼看要往下滑。
程仲不得已,将人圈住,抱坐在手臂上,随后拿上杀猪刀大步远去。
王彩兰赶紧抓起来地上的银子,数了数,见周围人看着,往怀里一揣。
她抹了两把泪,道:“不是我不养,实在是……你们想必也知道了,杏叶凶恶,昨儿个发疯,差点把我娘家侄子打死!”
换做往常,村人是要围上来劝一劝的。
可刚刚经历了那一遭,再看紧紧护着银子,哭得假模假样的王彩兰,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杏叶发疯,不也是你侄子意图不轨。
好好的哥儿还卖窑子,即便是卖儿卖女的灾荒年间,哪家父母就算卖也绞尽脑汁想将儿女卖个好人家,至少进去了吃穿不愁。
而王彩兰要将杏叶卖哪儿去?
窑子啊!
那可是进去了就出不来,一辈子让人唾骂的窑子!也不怕自家沾了晦气!
这妇人,可见心肠并不如她嘴上说的那般。
村人无意再安慰她,纷纷散开离去。
自今儿起,村里不知道谁开始传起杏叶那些事儿。说什么在家被磋磨,起的比鸡早,睡得比牛晚,穿的缝了稻壳的棉衣,睡的牛棚……
传得有模有样,村人只觉得可怕。
要是真的,那这王彩兰心可不是一般的毒。
而他们一腔打抱不平,原也做了帮凶。如此,一个个跟吃了苍蝇似的,见到王彩兰就恶心得慌。
*
另一边,程仲像抱小孩似的抱着杏叶离去。
刚刚脑子发热,一下子就把话说出口。现在人救了下来,怎么安置却是棘手。
他一个单身汉,家里放个哥儿,他倒不怕,但哥儿以后不好嫁人,会坏了名声。
程仲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将人带回。
不过不是自己家,而是送到邻居婶子家。
邻居婶子心肠好,他娘在时,婶子也常常送菜送蛋,照顾他们娘儿俩。
程仲想着,先让哥儿在这边养几天,他找找有没有合适的去处,再将哥儿送去。
这样的话,总比待在自家合适。
程仲思索着,没注意软趴趴靠在他肩上的杏叶眼珠动了动,渐渐恢复点神采。
杏叶两天多没吃饭,又挨了打,浑身已是无力。
等意识到自己此时的情况,已经被程仲抱着走了一里地。
周遭是不熟悉的景色,自娘去后,他就再没踏出陶家沟村的范围内。
杏叶恹恹地回想刚刚那一幕,后知后觉,自己被人买了下来。
三两银子。
但汉子长得凶,先前是他帮了自己一次。可谁又知,他家是不是也是个狼窝。
杏叶已经无所谓了。
随着男人稳当地抱着他走,杏叶想着想着,卸下那一口气,就晕了过去。
树木繁茂的山林间,只见一身高八尺汉子稳步走在林间小路,那拦脚的草丛、灌木轻易被他踏过。
汉子单手抱着个哥儿,瘦弱脏污,抹布一样,却依赖一般靠在男人肩膀。
程仲察觉到杏叶晕过去时,忙转了道,又回陶家沟村。
陶家沟是大村,村中有个赤脚大夫,很是厉害。
村人寻常有个大小毛病,都是在他这里看的,连带附近几个村都知道他,便也会过来看病。
村人见他去而复返,去的是陶淳山大夫家。
“看来是个好的,还知道带去看大夫。”
“可不,比那王彩兰心慈得多。”这说话的是严小河,村里有关哥儿那些事儿,也是他看不过去传出来的。
他打心底觉得,这王彩兰就该遭报应。
又看那杀猪匠这般对哥儿,稍稍提起的心落了些。
他又跟自家相公打听,说是这汉子不坏。
说起他姨母程金容,那也是个能干的有远见的妇人,早年间就知道送大儿子去学庖厨,如今日子也过得不错。
这事村里人以前传过,都后悔自家小子幼时没舍得拿钱出来让他们学点手艺,后悔得很。
他外村嫁来的,也知道几分。
如此这般,杏叶以后即便没相公宠着,入了他程家,也不会像如今这样受磋磨。
第9章 第 9 章
陶大伯家。
早在王彩兰将杏叶拉出去说要卖窑子,屋里的人就知道了。
陶皎皎一听,还以为是假的。他正要跑出去看看,就被他娘拦住,关在屋里。
陶皎皎急得跺脚,拍着门道:“娘!你让我去看看!杏叶那蠢哥儿要被恶婆娘拉去卖了!”
“你想都不要想!”
妇人乌发盘起,用布巾包着,头上插了一根银簪,圆润的耳垂上挂着银制的刻花耳环。面白唇红,身形丰腴。
陶家大伯陶传礼此时不在家,陶奶张氏赶集去了,屋里就只有宋琴跟三个儿女。
大儿陶磊,今年十七,比杏叶大一岁。是个不管事的。幼女陶渺渺今年十四,也不是个有主意的。
就中间的陶皎皎,主意大,也管不住。
宋琴听着他拍门,站在院中,一眼扫过出来的女儿。
宋琴道:“你想放你哥?”
陶渺渺吐了吐舌头,走过去抱住宋琴的胳膊道:“娘,真不去看看?”
好歹是堂哥。
宋琴一听,扒拉开自家姑娘的手,气道:“她王彩兰那么厉害,我又能耐她如何!何况杏叶是她二房的,我管得了吗?”
宋琴跟王彩兰不和,也看不上陶二。
在还没分家时,那王彩兰就带着前头生的孩子嫁进来,又要占这个,又要抢那个。妯娌之间不知道闹了多少矛盾,天天都在吵架。
宋琴当王彩兰是仇人似的,王彩兰同样也不例外。
他虽是杏叶的大伯娘,但也同样看不上杏叶,跟他爹一个样,太懦弱了!
换做她,早把那家闹得天翻地覆。
“娘,可要卖的是窑子……”陶渺渺又拉上宋琴胳膊,不停地晃。
宋琴:“小姑娘家的什么窑子不窑子,回屋里去。”
“快去!”
“哦。”
小姑娘一步三回头,巴巴看着他娘。
宋琴一瞪,陶渺渺赶紧回了屋。
等了会儿,听屋里消停了,宋琴在前院来来回回走了几圈,最后才悄悄绕到后门,躲着去看外边的情况。
*
庙中。
赶着跑上去的村人找到陶传义,将村里的事情一说,陶传义还没反应,边上买香蜡纸烛的客人却投来异样的目光。
这常来庙中的谁人不知道,庙前卖香烛的陶老板心最慈,连那路上的蚂蚁都舍不得踩死,怎么会卖自家孩子。
陶传义顿时笑道:“不可能!婶子可别开玩笑了。”
“谁跟你开玩笑!”那婶子急得不行,可陶传义看着就像个愚木头似的,怎么都不信。
那婶子说尽了口水,陶传义半信半疑。
最后还是香客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万一娶的是个恶媳妇,等哥儿卖了,回去可就没有后悔的事。”
陶传义想想也是,最后才收了摊子往山下走去。
香客看着,摇了摇头道:“哪家男人这般,枕边人都不知道好坏。”
“他那性子,能再娶一个就不错了。”
观他以往,什么舍不得踩蚂蚁,又救了好些鸟兽飞虫,往好处说是有怜悯心,信菩萨信得虔诚。
但作为一个男人,这种做派,也太懦弱无能了些。
家都立不起来,媳妇称霸王,光怜惜这些玩意儿有什么用!
那婶子好不容易将人劝下山,可陶传义又是个跛脚,一瘸一拐的,走快了还腿疼。
婶子看着着急,又不能背着他就跑。是以,路上又耽搁,回到村子里后,哪里还有杏叶的人影。
那婶子气都喘不匀,吓得拉住人问:“杏叶呢!卖了?!”
村里人看了眼陶传义,眼中复杂。
刚刚他们拦了这么久都不见人来,现在杏叶卖了,人就回来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成心的,万一是夫妻俩商量好的呢?
不是那老话说,有了后娘就有后爹。
“卖了没有,倒是说啊!”婶子急得不行,他家还有好几个哥儿姑娘待嫁呢!这坏了村里的名声,万一对自家有影响怎么办!
“卖了,早卖了。”
婶子踉跄,村人又道:“不过卖给冯家坪村的杀猪匠了。”
婶子短了口气,没好气道:“你一口气说完不行!吓死老娘了!”
陶传义立在一边,像没反应过来。
村人喊了他几下,他忽然就往家里跑,那跛脚不好使,半路上还险些摔趴下。
村人看着奇怪,疑问:“这不是不关心哥儿吗,回来这么晚。怎么现在又是这一副模样?”
那婶子还叉着腰喘粗气,摆手道:“嗐!别提了,他是太相信那王氏,我跟他费了半天嘴皮子,他愣是不信王氏能干出卖哥儿的事。”
村人笑话:“现在相信了。”
果然,下一刻,陶家院儿里传出来激烈的争吵声,还有那孩子的哭声。
村人一看,不得了,这是要动手了。
有看热闹的,也有拉架的,纷纷往陶家门前涌。
一进门,那陶二气得脖子上青筋都起来了,抓着棍子冲着那王氏,而王彩兰自然也不示弱,手上还抓着砍刀嘞!
这怕是闹出人命!
村人赶紧去拉架。
王氏头发乱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陶二更是狼狈,眼里尽是红血丝,身上全是灰,裤腿上糊着两孩子的鼻涕眼泪。
而两个小的,跌坐在一趴,哇哇的哭。
至于那赵春雨,想是还在县上,也不见个人。
大伙儿一看,这陶二真是气着呢,看来下山慢了,是真没料到王氏能做出这事儿。
他嘴里念叨着杏叶的名字,又说休妻,魔怔了一样。
被拦下来,扔了棍子,一瘸一拐出去又说要找杏叶。
村人看着,止不住摇头叹气。卖都卖了,还签了契,里正都请来了,就是到了衙门,那也是人家有理。
大伙儿看着叹息。
而经此一事,众人也再未言过杏叶如何坏,只变了对王氏的想法。看她做的事,好歹要过一遍脑子了。
这一仔细,便也发觉,这人啊,要是一直装模作样,久了还是要路出马脚。
瞧瞧,杏叶一走,谁不说开始看着王氏整日里忙活起来,扫屋、做饭、洗衣,往常只看她家关起门来,谁见她做这些了。
可见往常这些活儿,都是像传言那般,她逼着人家杏叶悄悄做的。
*
赵春雨是两天后从县里回来才知道杏叶不在了。
他看村里人隐晦地将目光投向他家,又哄着小的打听,才知道杏叶给卖了。
他气急,抓着他娘就问:“娘,杏叶呢?杏叶被你卖去哪儿了?”
王彩兰还没听自己大儿这么大嗓音跟他说过话。
她顿时恼怒,甩开大儿的手,再反手给他一下,咬着牙,压着声音道:“叫唤什么!卖了就卖了,难不成还要养到他七老八十!他那样子,你看嫁得出去吗?”
“娘!”
“叫爹也没用!已经卖了!”
赵春雨双手紧握,牙齿咬得咯吱响,转身就往外走。
“站住!你干嘛去!缸子里的水都没了,不去挑!”
赵春雨如牛般,闷头往前道:“我要去找杏叶回来!”
“你敢!”王彩兰怎么也没想到,这家里反应最大的居然是自己大儿子。
她急着上前,抓着赵春雨的衣服,软了态度,道:“你听娘的,娘送他去吃香喝辣的,人家亏待不了他。”
“娘!那是我弟弟!”赵春雨惊怒,看着他亲娘。
他知道王彩兰坏,但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亲娘居然是个能说卖就卖孩子的人!
虽不是她亲生的,但杏叶为家里做了多少。她们至少相处了十几年,这怎么能说卖就卖!
那是人,不是牲口!
“我要去找他!”赵春雨抹了把眼睛,挣脱他娘的手,往外走。
王彩兰眼睛一利,威胁道:“赵春雨,今儿你要是出了这个门,就别叫我娘!”
院子里动静大,屋里两个小的在门口探头。
陶春草看他哥的动静,抓着门框的手紧了紧,愤怒道:“分明我们才是他亲的弟弟妹妹。”
陶昌仰头,看着自家姐姐。
“姐姐别生气,我哭,让娘打大哥。”
陶春草笑着揉了揉自家弟弟的脑袋,道:“不用,娘自然会收拾他。”
“而且哥哥不敢走,你看。”
果然,王彩兰威胁的话一出,赵春雨就定在了原地。
陶春草当时只看得见他的背影,但后来回想,大哥一定很痛苦。
他肩膀重重塌了下来,地上湿润了。好像还听到了困兽般的呜咽。
从那天之后,大哥本就沉闷的性子更加沉闷了,他再也看不见她跟弟弟,也看不见娘。
就好像后院那头牛一样。
娘说,大哥这是大了,没事,给大哥找个媳妇就好了。
但陶春草觉得,找媳妇也没用。
大哥有点像神婆说的那种,神魂没了。
*
陶家沟村的事再也影响不到杏叶,他被男人抱着,裹挟着浓厚的药香味儿,到了冯家坪村。
这是个陌生的地方,杏叶没有来过。
再醒来时,杏叶只觉得嘴里泛苦,但饿得痉挛的肚子好似被安抚了,暖洋洋的。
杏叶不敢平躺,而是爬起来,后背紧紧贴着墙面,抱着膝盖蜷缩在墙角。
他透过披散的头发,悄悄打量。
或许是那凶汉的家,墙面是泥糊的,比牛棚大不少。房顶有干草,窗户半开,没有牛棚那么冷。
屋内干净,东西也不多。只他睡觉的这一张床,靠墙的一个衣柜,还有一张小桌子。
门是紧闭的,小桌子上放着水壶。
杏叶抠着自己的衣裳,忽然发现触感不对,轻轻拉着一瞧,也不像汉子的。
淡淡的红,像他娘嫁给他爹时,那一身快褪了色的嫁衣。
他被汉子买下来了。
所以,是要给他做夫郎吗?
第10章 第 10 章
半开的窗边闪过一道人影,杏叶脑袋往胳膊下一藏,一动不动。
“醒了啊。”窗口传来一道和善的声音。
紧接着,门被缓缓推开,走进来个身形矮小瘦削的妇人。看着有些苍老,头发上满是银丝。
她道:“哥儿你莫怕,我姓万,你叫我万婶子就是。我是带你回来那郎君的邻居,他家只他一个单身汉,说放你在他那里不方便,先让我照看着。”
“肚子饿不饿,婶子锅里煮了粥,吃上一点儿?”
杏叶埋着头,过了会儿,才悄悄抬起一点点,隔着缝隙瞧她一眼。
不过只一眼,低下去,摇了摇头。
“那喝点水吧。”
万芳娘走到那桌前,手背贴了下茶壶,温度刚刚好。
她倒了一杯,走到床前,越靠近哥儿就颤抖得越厉害。像羊癫疯似的,吓得万芳娘不敢再靠近。
“不怕,不怕!那婶子给你放桌子上,你自己吃。”万芳娘连忙后退,走到床对面的桌子跟前,哥儿才渐渐缓和下来。
她看着人胆小,自己进来这一会儿都不挪动一下,怕他这么窝着脖子难受,赶紧道:“婶子就先出去了,你先歇歇,待会儿把药送来。”
她退出门去,顺势将门关上。
房里光线一暗,杏叶才抬起头,看着桌上那碗里的水。
他舔了下唇,唇上起皮,破口处带出血腥味儿,还有些疼。杏叶收回目光,却不动,继续这般靠墙坐着。
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又要面对什么,但他已经没心力了。
杏叶闭眼,枕着膝头,脑中一片虚无。
期间,万芳娘悄悄从窗口往里看过,见杏叶还是方才她进去时的模样,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程仲将哥儿送来时,哥儿昏迷着。
后头她跟程仲一起将哥儿的药给灌下去,这小哥儿紧咬着牙,还不喝嘞!最后反倒把程仲手上咬了一口。
现在醒了,又是这副模样,就像那生病后萎靡的家畜似的,看着养不活。
万芳娘一时间有些拿不准。
后头,她又送了些食物进去,药也一并端去。但过后去看,哥儿一点也没动过。
一顿还好,连续两三顿都不吃,万芳娘如何劝都不行。等再进去一看——
老天爷呀!哥儿又将自己给饿晕了。
眼看着这样不行,万芳娘只好等着程仲回来,将这事儿告诉他。
她家就他一个妇人,丈夫早死,膝下唯一的哥儿也嫁到苦杏村去,没个什么可以商量的。
哥儿饿着哪里能行。
何况程仲也不是白让她照看,还每日给了些铜板,相当于人家在县里上工一日的工钱了。
程仲家院子外,虎头叫了两声。
程仲刚从外头回来,身上还带着沾染的猪血。
“婶子?”
万芳娘矮了些,只在程仲家篱笆墙外露出个脑袋。
她一脸难色道:“你快去瞧瞧吧,哥儿饭也不吃,药也不喝,我今儿个去看,喊都喊不醒,怕是又晕了。”
程仲闻言,衣服也顾不得换,赶紧开了门出去。
虎头摇着尾巴跟上,一下跑到程仲前头。
万芳娘就住在程仲家侧边,茅屋破旧,看着是上了那年头。不过屋顶的干草崭新,是今年程仲帮她家新换的。
进了门,程仲直奔哥儿那屋。
他人高大,进门就挡了大半的光线。看哥儿躺在厚实的被子中,呼吸微弱,赶忙上前探了探哥儿的情况。
瞧着又有些发热。
“婶子,药呢?”
“这、这桌上呢。”万芳娘看程仲那神情,就知道不好了。
“灌下去。”程仲将哥儿托起来,靠在胸口,虎口抵着他下巴,捏着他两颊让嘴张开。
那牙还是紧咬,程仲稍稍用点力。
哥儿嘴巴微张,宋芳娘赶紧配合着将药往他嘴里送。
偏偏送到口中,哥儿不喝,舌头抵着往外吐。
程仲看哥儿脸都被他捏白了,在他耳边道:“吃了药才能好,以后你想干什么干什么,我不拘着你。”
杏叶只觉得苦,苦到了心里。
自小到大,他只娘在时恐吃过药,后头娘走了,他便混着长大。
生病了就撑过去,撑不过去就熬,反正死不了。
杏叶意识昏沉,隐隐听到耳边有人说话。
他不熟悉。
他脸疼,他被掐住了。
他们要他死,那他死就好了。
程仲跟万芳娘为了给哥儿灌个药,大冬天的出了一身的汗。
一大碗好歹喝下去半碗,程仲怕他吐出来,又问万婶子要了点甜嘴的。
万芳娘将自家哥儿送来的蜂蜜拿出来,程仲舀了点,沾在哥儿舌尖,怀里使劲儿挣扎的人这才紧闭着嘴消停下来。
万芳娘出去了,说是给哥儿再热一热饭。
程仲看着自个儿一身的药水,叹了口气。
哥儿歪倒在怀里,散乱着枯草似的头发,两颊是他掐出来的两块红得快要发紫的指痕。
万婶子给他擦拭干净了。哥儿面上黄蜡,五官看着小巧,睫毛脆弱地伏低,时不时颤一下,看着心里也不安稳。
程仲将他放下,掖好被子,跟万婶子打了声招呼,先回家一趟把衣服换了再来。
虎头笔挺挺地坐在床边,守着床上的哥儿。
程仲那边换完衣服过来,万婶子也把米粥热好。
趁着还有些烫,万芳娘示意程仲出去,在院子里给他端了凳子,两人坐下来。
她道:“我看哥儿这样子不吃不喝也不行,他是你带回来的,你打算怎么办?”
村里的事瞒不住,几下就往外边传了。现在万芳娘也知道这哥儿什么来头。
程仲既然将人买下来,还换了户籍,在外人眼里已经是他程家的人。
程仲道:“婶子,我打算找一户愿意收留哥儿的好心人送去,也不求什么钱财,只需要待哥儿好。”
“那你找到了?”
程仲摇头。
他最近几天几个村子里跑,一边杀猪一边打听,倒是有愿意养哥儿的,但都是那讨不到媳妇的人家。
程仲好不容易把杏叶从狼窝里拉出来,怎可能又送他进虎窝。
万芳娘看程仲坐着都背脊挺直,气势如松。孩子是他看着长大的,很是可靠。
她心里转了个念头,可想想又不合适。
那哥儿的衣服是她换的,身上也是她擦拭的。身上那皮肉青青紫紫,掐痕、打痕、烫伤……她回想起来都渗得慌。
还太瘦了,肋骨都数得分明。
而且看着脑子还有点问题,来这么久也没说过一句话,不适合给人当夫郎。
旁的不说,程仲怕是往哥儿跟前一站,就吓得人晕了。
不成,不成。
“可哥儿如今这样不吃不喝,你送了人家,人家也不一定有耐心好好对待。”
程仲点头:“是,所以得好好找。”
哥儿要是正常还好,但被欺负成这样,哪个愿意养。万芳娘只觉希望渺茫。
远的暂且不说,说说近的。
“哥儿现在不吃饭不喝药,我一个人也弄不过来,要不你劝劝他试一试?”
程仲道:“好,等哥儿醒了,婶子告诉我一声。”
“诶!”万芳娘应下。
*
杏叶做了个梦,梦到他娘来接他了。
他娘抱着他,温柔得还是像小时候那样。杏叶要跟着她走,但他娘却让他回去。
杏叶怎么苦求都不成,最后在哭中醒来。
他不知何时又躺下了,脸上刺疼。杏叶手指碰了碰,满脸的泪水。
他看着指尖,低唤:“娘……”
带他走吧。
万芳娘时刻注意着隔壁屋的动静,草房子又不隔音,杏叶醒了,万芳娘就赶紧去叫程仲。
此时是第二日早上,程仲刚吃过早饭,又抱着小狼把腿上的药给换了。
这会儿正要出门看看万婶子这边,她就来叫了。
程仲进了隔壁家的门,怕别人说闲话,万芳娘将院门也大开着。
“醒了醒了,不过还跟木偶似的,醒来就那般坐着。”
程仲敲了敲门,再推开进去。
杏叶被光线晃得闭上眼睛,藏起脑袋,并没有理会进来人的意思。
万芳娘看着心里叹气。
哥儿这般,分明有求死之志。
只希望看在程仲救下他的份儿上,听一句他说的话。人生难得走一遭,短短几十年,好好活着才是。
万芳娘不在这边打扰,只让门开着,去了灶房做饭。
“杏叶。”程仲站在离床三尺的地方,长腿勾过凳子,在边上坐下。
杏叶听到他唤自己名字,动了动,也没抬起头。
“杏叶,你欠我三两银子。”
杏叶睫毛轻颤,这才看向他。
程仲道:“你现在能还给我吗?”
杏叶张了张嘴,低声道:“我没有。”他几天没说话,声音嘶哑,像含了砂砾。
声音细弱,听着可怜得紧。
不过总是愿意开口说话了。
程仲道:“不着急,只是作为债主,我的话你是不是要听一下?”
程仲没这样哄过人,出口的话仔细过了脑子,就怕伤到这小哥儿的心。
杏叶不想欠人家的,再不愿开口,只眼睛看着汉子。
“我当你答应了?”
“第一,好好吃饭。第二,好好治病。只有你好了,我才不白花了那三两银子带你回来。”
杏叶垂下长睫,不说话。
程仲:“杏叶。”
话落,他只听到短促的呼吸声,定睛一看,小哥儿脸上两条晶莹的泪痕。
程仲一下子僵了身体。
这,刚刚不还好好的。
杏叶脑袋埋在双臂见,抽噎着,轻声道:“我把命还给你成吗?”
三两银子,他赚不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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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
第11章 第 11 章
哥儿哭得可怜,程仲坐立难安。
他自以为自己说得够温柔了,但却弄得人这般。程仲活了二十三年,身边哪有这么容易哭的。
就是表兄家的洪狗儿那也皮实,少见得哭。
程仲见哥儿抱着膝盖,脑袋紧紧压在胳膊上,那抽泣的声音压抑着,死死咬住牙才泄露出一点儿。
程仲起身,离床边近了些。
“杏叶。”
程仲绞尽脑汁,没哄过人,不得其法。
不得以,干脆跟他明明白白道:“没想着让你还银子,只是想让你养好身体。”
“我都有打算,等你好了,送你去一户好人家,以后就不会挨打,不会吃不饱……”
程仲一股脑交代,杏叶透过头发缝隙,看健硕的凶汉手足无措的样子。
不知哪里来的委屈,抽噎变成了急哭,哭得他掐住自己脖子,只觉得快要喘不过气。
程仲一看不对,赶紧上前拎着哥儿到身前,忙顺着他后背道;“别哭了,呼吸。”
杏叶眼泪直流,珍珠似的成串滴落。
程仲这辈子除了他娘,就没见过这么能哭的。
他好不容易让人喘息均匀了,又是出了一身汗。
杏叶身体还轻颤着,一身的骨头架子被程仲虚虚地半圈住。
后背上的手宽厚,踏实。
温热传递到后心,杏叶一瞬间想起了离开陶家沟村时,他是被男人抱在手臂上走的。
可他要将自己送人。
杏叶呜咽一声,程仲眼看他又要难受,心道:这是带回来个祖宗。
“你有什么不舒服,直说便是,能做到的我定做到。”
他不会哄哥儿,程仲头疼。
杏叶看着眼前伸来的手,接住了他落下的泪。
杏叶下意识要给人擦,程仲却以为他要握手,克制着躲开,就这么放着。
手心一凉,鸡爪子似的手从掌心擦过。
晕开了泪珠,温度交替。
太凉了。
杏叶收回手,眼睛睁着,可泪水又不受控制地落下两滴。程仲握拳,抵在腿上。
杏叶目光移动,落在他腿上。
杏叶又捏着衣角,又移到程仲手旁。他给他弄脏了,要擦干净。
程仲一下明了,摊开手,看哥儿擦拭。
兴许是没有大人教导,哥儿不知道未出阁的哥儿这般对汉子,已经是没了规矩。
但程仲既然把人带回来,自然只盼着他好。
哥儿用袖口将他手上的泪水擦掉,随后收回去,再试图往墙边挪动。
程仲观察到他眼里有神采了,兴许是刚刚哭过,发泄了几分。
他想起自己一直杏叶杏叶的喊,却没告诉人家自己的名字,难保哥儿不怕。
他看着人,便道:“杏叶,你以前见过我吗?”
杏叶点头。
“谢谢。”
程仲知道,他说的是上次杏叶挨打,他扶了人一把的事。
“我名唤程仲,仲夏的仲,你们陶家沟上头的冯家坪村人。寻常我都在山里打猎,鲜少下山,偶尔在村里做些杀猪、劁猪的散活儿……”
程仲声音刻意放缓,注意力全在杏叶的反应上。
看到哥儿迷茫地看来,他在疑惑,自己为什么告诉他这些。
程仲将自己情况说完一通,就道:“我将你带回来,是一时生了怜悯之心,我想你好,这是带你回来的初衷。”
杏叶喃喃:“想我好……”
要不是屋里够安静,程仲还听不到他这似自言自语的话。
程仲道:“是,我也是看不过去,才顺手救了你。户籍我给你迁出来了,此后你与陶家再无干系。”
杏叶不知道为什么,鼻子很酸,喉咙堵着,眼眶有些涨涨的。
没人跟他说过这样的话。
“杏叶……好好吃饭,喝药,养好了身体,以后自己的事情就能自己做主。”
杏叶终于舍得多看他一些。
哥儿两颊有些凹陷,眼睛依旧雾蒙蒙的。程仲想,或许是含了泪的缘故。
“吃饭。”程仲将米粥递上。
杏叶看着他,往边上挪动,接过碗,小猫舔食一样慢慢吃着。
程仲见状,心里落定。
他口舌干燥大半天,可算没有白忙活。
程仲守着,杏叶乖巧地吃完了饭,喝完了药。程仲看他又蜷缩起来,似困了,便叫哥儿躺下休息。
他等了会儿,等到哥儿呼吸平稳,才悄悄出去。
虎头在床头嗅了嗅,正要叫,被程仲揪住耳朵拎了出来。
门一关上,“熟睡”的杏叶睁眼。
他手抵着胃,手指紧紧掐在掌心。
不能给救命恩人找麻烦。
*
程仲腊月里要各村去杀猪,闲的时间也不多。
确认第二天杏叶也依旧好好吃饭喝药,程仲便放下心,去了更远的村子。
哪知忙了三五日后回来,还没到家门口万婶子就着急地迎上来道:“小仲啊,你快去看看吧,哥儿、哥儿……”
没等婶子说完,程仲将背篓往虎头脖子上一挂,飞快奔向万婶子家。
才进门,就闻到屋里一股浓重的酸臭味儿。
哥儿瘫靠在床边,手死死抵住肚子,地上满是吐出来的污秽。
程仲急将哥儿抱起,用被子一拢,往外跑道:“婶子,他这几日吃药了?”
万芳娘追在一边道:“饭也吃了,药也吃了。一日吃得比一日多,我还以为他要好了,哪曾想今日看着疼得在床上打滚。”
“婶子,麻烦你收拾收拾,我带他去看看就回。”
“好,你去!婶子跑不过,就不跟着你了。”
事出紧急,程仲跑得快。
但过了会儿,忽然觉得领口的衣服勒得慌,低头一瞧,哥儿含泪抓着他,嘴唇在动。
程仲侧头,耳朵凑近:“要说什么?”
“不去、不去。”
“不行。”程仲道。
“不去,吐出来就好。我知道,不去……”杏叶哭着,满眼的祈求。
他已经欠了程仲的,不想再欠更多。
治病很贵,他知道。
“不去……”
程仲咬着牙,腮帮子都绷紧了。他头一次生出一股闷气,“既然吃不了那么多,为何还要硬撑。”
杏叶不答,揪着他的衣服指节发白,只是道:“不去。”
他被程仲侧抱着,脑袋搭在他的肩膀。头发汗湿,贴在脸颊。单薄的肩膀轻颤着,手上使了劲儿,始终说着不去。
程仲怕他厥过去,缓缓停下。
杏叶揪着他衣服不放,额头贴着他肩膀呜咽。被迷住一般,又喊着:“娘。”
四周树高草深,去陶家沟村的小路靠山,蛇虫也多,少有人走。
程仲就立在小路上,抱着哥儿,试探往前,哥儿又紧了他的衣服。
程仲压抑着脾气,道:“看了病就不疼了。”
杏叶摇头,身子抵着他要往后回去,“不看,我不看。”
杏叶挣扎,想从他身上下来。
哥儿太脆,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程仲拿他没法。
这般僵持着,杏叶哆哆嗦嗦,满脸的泪,不停祈求道:“求求你,我想回去。”
程仲头一次这般觉得棘手,但他到底是转身。
后头走着走着,忽然一想,杏叶不去,也不是没其他办法。
是他刚刚急得忘了。
杏叶又睡了一觉,起来时,嘴里又有苦味。屋里被收拾过了,只有熏艾叶的味道。
他起身就看见门口坐着的人,杏叶萎靡,垂下眼去,缩在墙角。
又添麻烦了。
程仲:“醒了。”
杏叶瓮声瓮气:“对不起。”
程仲似笑了下,坐在床边的凳子上。
杏叶没看见,但察觉程仲身上的气息很平和。也不吓人。
程仲看着墙角的哥儿,蜷缩起来小小一个,他抱过两次,知道他身上全是骨头。
程仲道:“跟我回家好不好?”
他忽然这么一句,杏叶偏了下头,缓缓看来。
哥儿太敏感,也太脆弱了。程仲将他放在万婶子这里几天,虽然婶子仔细照料着,但还是不行。
而且他看着万婶子也似乎因哥儿的事,憔悴了些。
万婶子身子本就不好,程仲不好再劳烦她。
再有,哥儿这般情况,光是给了吃食衣物不够,他伤在心里。程仲既然将人带来,该有责任将他养好。
放在婶子这里,给点银子,时不时来看看,想想却也不算负责。
“我先前想,我家里只我一个汉子,你又是哥儿,放在身边对你有影响……但名声没有身体重要,若是你愿意,我将你带在身边照顾,就当多个弟弟。”
大不了,以后哥儿好了,给一笔丰厚点的嫁妆,嫁到远一些的地方。
像是县里,他也有兄弟在,还能照料一二。
杏叶呆呆看着他。
程仲知道他听明白了,但不知道他愿不愿意。
“我家就在隔壁,我也常年进山,如果你不怕以后一个人待在家里,那……”
“还会送我走吗?”
“嗯?”程仲看着哥儿。
那双湿润的眼里是小兽般的试探,小心翼翼。
程仲没及时回应,哥儿又缩了回去。
程仲见他这样,忍不住笑了一声,“怕送你走?”
杏叶闷不吭声。
程仲叹道:“只要你愿意,想待多久待多久。”
杏叶还是不动。
程仲仔细品品哥儿的话,似有明悟。
自带他回来,他跟婶子都在说要送他去好人家,这或许在他们看来是好话,但在刚到陌生地方的哥儿来说,还又将去另一个陌生地方,自然是害怕的。
且不说杏叶还是这么个性子。
程仲想罢,道:“你若不信,咱立个契?”
第12章 第 12 章
就在万婶子的见证下,契约一式三份,上书:
景安二十一年,腊月二十四,谷梁县冯家坪村程仲应陶杏叶所求,接杏叶回家。此后若非杏叶自愿,不能将杏叶送走。
接着双方按了指印,程仲将一份递给杏叶,一份给万婶子,余下的自己折好收起来。
万芳娘看着那张契纸,又看杏叶宝贝地捏着,小心翼翼看了又看,面上悄悄露出个笑来。
程仲这样子是在逗小哥儿呢。
他是个守诺的人,既然应下了,就不会更改。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是什么品行,万芳娘知道得清楚。
“这样就放心了?”
杏叶将契书折好,收起来后,就用余光悄悄注意着程仲。
程仲心里想笑,跟个小孩儿似的。
不过说哄也好哄。
他起身道:“婶子,那我就将杏叶带走了。”
“诶!好,我给他收拾收拾东西。”万芳娘将包袱拿出来,开始往里装。
杏叶来时就一个人,哪里有什么东西。
婶子往包袱里装的也是他家栩哥儿穿不了的衣服,程仲看在眼里,暗自记下。
他则出去,帮杏叶的药拿上,顺带将万婶子熬药的罐子给洗干净。
出来时,听屋里万婶子哄着:“来,婶子扶你下床。别怕……”
进了屋,看万婶子伸出个手试探着去扶杏叶,她动一分,杏叶就往里躲一下。
听见他进门的动静,一下僵住。
程仲道:“婶子,我来吧。”
“好。”万芳娘无奈对他笑。
许是因为程仲将哥儿带回的,所以他也只对程仲稍微亲近一点。
程仲靠近,杏叶只往后缩了缩,并没跑开。
程仲身量高,怕吓着人,弯下腰道:“能不能自己走?”
杏叶不语。
程仲探出手,杏叶身子靠过来,手揪着他肩膀上的衣服。
这是要抱着了。
抱了几次了,也不差这一次。
程仲手臂收拢,圈着哥儿的腿。
另一手拎着药包,又接过万婶子递过来的包袱,道了一声谢,这才踏出门去。
杏叶见着周遭天光忽然明亮,没有了艾叶的味道。
抱着他的人走得稳当。
杏叶悄悄回头,万婶子跟在后头,见他这般就露出个和蔼的笑来。
杏叶揪了揪程仲得衣服,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了句:“谢谢。”
万婶子注意着他,听见了,温和摇摇头。
送他们出了院子门,万芳娘又看了一会儿。
哎!不管以后哥儿如何,现在就当是积德了。
*
程仲家的房子不算窄,原有两间茅屋,他回来又扩建了几间。堂屋不住人,两侧各有侧房一间。
西边是原来的灶房跟柴房,东边又被程仲建了东厢房。也有两间卧房。
当时战场上回来,手上有点退伍银子跟赏银,他拿回来就买从姨母家买了这房子跟地,又买了果林,跟一点土地。
后头草房扩建,都是他自己一手完成,都费不了几个钱。想着要修整干脆弄宽敞些,住着舒服。
没想到今儿个有多住进来一人。
屋里除了自个儿睡着的那间,其他都闲置,也没怎么打扫,程仲推开门,将杏叶带进去。
虎头在前头尾巴摇得欢快,杏叶静静看得入神。
程仲原想跟他介绍下家里,见杏叶如此,想着也不愁这一时。
进了屋,堂屋门没关。
程仲将杏叶放下,动作间,哥儿身上的衣服被扯着,领口滑下,露出锁骨到肩膀那一截。
那处是伤了的,现在口子合上了,但一块疤,周遭大片的淤青。
程仲移开眼,拎着哥儿衣服合拢,蹲下来道:“先等等,屋子我还没收拾。你烤烤火,让虎头陪你?”
放在以前,程仲哪里这么哄过人。
这几日他也明白了,哥儿要顺着,什么都要和上他心意。反正多问问,准没错。
杏叶见他蹲着跟自己坐着一般高,眼睛微微睁大。
程仲再问了次,他才点点头。
炭盆就放在跟前,烘得身上暖和。杏叶从大门往外看,什么都见不到。
膝头被碰了下,虎头坐得近了,鼻子抵着他嗅闻。
杏叶不敢动,僵直坐着。
等到虎头闻够了,微微摇晃着尾巴,端坐下来。他才摊开手,掌心出了汗。
程仲住在东侧屋,他便收拾了西侧屋出来。
屋里有一张新打的床,家具也是齐全的。
这是当初他回来,姨母说修房子顺带把家具也打齐,以后要娶媳妇直接就能用。
如今放在这三年,时常打理,看着也跟新的一样。
程仲在这边忙,杏叶听着外面的动静,与虎头相对坐着。虎头看他,他就移开眼。
大狗养得好,身体健壮,前腿上的肌肉肉眼看着健硕。一双眼睛跟人似的,颇有灵性。
等到杏叶坐得僵硬,程仲可算过来。
他道:“收拾好了,过去看看。”
程仲将杏叶的包袱拎上,往前走了几步,回头看杏叶不动,见虎头端坐在人家跟前,唤了声道:“虎头,坐远一点。”
虎头摇着尾巴,起身出去。
杏叶小心站起来,慢吞吞走到程仲身边。他被带回来时挨了饿,又遭了毒打,腿也没好利索。
程仲看他疼得皱眉,伸出手来。
杏叶下意识捂着脑袋一躲,程仲愣了下,才道:“我扶着你。”
杏叶缓缓放下手,这才将手臂放上去,慢慢走。
好似刚刚什么也没发生。
程仲家的屋子比隔壁婶子家的大,看着崭新,明净。杏叶站在门口,见这么好的屋子,一时间生了怯意。
他下意识看向程仲。
程仲看他额前的发微微飘动,伸手托了他一把,踏过门槛,才道:“站在外面怎么看。”
他扶着杏叶在床沿坐下。
杏叶一下子陷入了软乎的棉被里,那触感惊得他眼睛一下睁大。
程仲看在眼里,“被子合不合适?薄了我再添一床。”
杏叶摇头,手拘谨地放在膝上,怕弄脏了。
“看看还有没有什么缺的?家里没有,我上镇上买?”
杏叶也摇头。
时候也不早,程仲说要去做饭,让哥儿脱了鞋进被子里坐着。他们这儿冬日就是冷,又没北边的火炕,只有待在被子里才暖和。
杏叶点头,程仲却不走。
他怕他一走,哥儿就还是这么僵坐着。
杏叶见落在身上的阴影不散,拧着衣角,悄悄看去。
程仲道:“坐到床上去。”
杏叶一下缩回眼神,手掌轻轻触碰了下被面,才压下去,掀开一角。
他脚尖轻轻往下一压,不怎么合脚的鞋就落在地上。被子厚,纯纯的棉花被。
程仲看杏叶抬不动,帮他扯了下,人坐进去才放下来。
程仲道:“屋里东西你都能用,衣柜这些都是现成的。外头的屋子我待会儿给你说。你在这里就当自己家一样。”
杏叶迟疑地点头,程仲这才放心。
又将炭盆端过来,开了半扇窗户,半掩门出去。
他一走,杏叶僵直坐了许久。等到是在撑不住了,才背脊慢慢放松,试探着往后虚虚靠在枕上。
隐隐作痛的背陷入软和中,杏叶手轻轻抓了抓,像落不到实处。
屋里安静下来,杏叶目光试探着,掠过屋内的家具,最后落到腿上的被子上。
他看到轻轻牵着被沿的手,黑黄黑黄的,手指干瘦,遍布了老茧跟伤口。
落在被面上,像偷了人家的。
杏叶脚趾紧缩起来,手也往身侧滑下去藏着。
恩人心善,还愿意花了银子将他带回来。杏叶原想着见他娘去,但娘又不让他走,定是想让他报完了恩情。
可是他什么都不会。
杏叶抠着手指,绞尽脑汁琢磨。
那三两银子……定是要还了的。
他现在挣不到,但听人说,县里有不少人喜欢收黑雾山的山货。
他很会采蘑菇,也会挖笋,实在不行砍柴也能卖上几文……
杏叶越想这事慢慢有底,余光看到拱开门进来的大黄狗,眼皮一跳,往床里退了退。
虎头进来就往床前走。
杏叶看它叼着个小狗。
虎头摇着尾巴,将小狼吐出来。小狼爪子陷入被面,杏叶看着它脖子上那块毛上都是口水。
担心弄脏了被子,他犹豫着伸手,将小狼捧在手中。
它竟也乖乖的,坐在他掌心不动。
虎头吐着舌头,尾巴摇得更欢。
杏叶试探将小狼往床边送,虎头一看,尾巴也不摇了,撒腿就出了门。
杏叶捧着小狼,想将它放在地上。
又注意到看它腿上也绑着纱布,才知道它也受了伤。
杏叶一下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看虎头那高兴样子,才后知后觉咂摸出来,它怕是带小狗带烦了,这才将它叼了过来。
小狼在他身上闻到了程仲得味道,也不挣扎,还舔了舔他的手摇尾巴。
程仲做好了饭菜进来,就见哥儿手举着小狼已经打颤。
程仲拎走小狼,道:“这是小狼,我在山上捡回来的。起来吃饭了。”
狼?
杏叶仰头,细看那小狼。
灰色的毛发,瘦巴巴的,看着跟狗崽差不多。
瞧着瞧着,又注意到他两个手才捧得住的小狼落在程仲手上一掌就能托住……
杏叶不回话也不动,程仲看他眼睛又无了神。
他发现哥儿总是这样。
怕被打伤了头,程打算带人去县里看看。
第13章 第 13 章
吃饭在堂屋。
屋内只放了一张方桌。桌子上了年头,面上有些开裂,刷上去的漆也已经斑驳。
程仲扶着杏叶坐下,自己坐在另一侧。
时间已经晚了。
他上午回来的,因着杏叶的事耽搁一阵,此时已经傍晚。
饭菜做得急,他手艺也一般,只煮了一点葵菜粥,炒了一盘萝卜,一盘腊肉。
杏叶在陶家许久不上桌吃饭,在凳子上坐不安稳,只虚虚沾了点边。
他端着碗低着头,只顾着吃粥。
一下被烫到了,悄悄抿了抿唇,不敢抬头。
程仲见状,试图给哥儿夹菜。刚抬起手,人就吓得连人带凳往边上倒。
程仲一脚踩在凳子腿,咚的一声,又抓着杏叶手臂将人拉回来。
感受到手下哆嗦个不停,程仲松开,似没察觉到一般,说:“多吃点菜。”
杏叶脚踝被毛绒尾巴扫了扫,虎头又跑来,围着他嗅来嗅去。
杏叶憋了口气,被米粒呛到,实在忍不住了才弯腰去,咳嗽不已。
程仲看他一惊一乍的,心里发愁。
“虎头。”程仲用脚踢了踢大狗的屁股。
虎头从桌底下探出脑袋,看着程仲,尾巴甩得打在桌腿上梆梆作响。
“回你窝去。”
虎头脑袋一缩,蹲回桌下,不过也不敢再抵着杏叶闻了。
杏叶安生吃了一顿饭,也不敢夹菜。
程仲怕再吓到他,只看他菜吃得差不多了才给他添上一点儿。
天光渐渐暗下来,程仲将油灯点亮。
两人的影子投射到墙面,程仲无意间扫过,看到杏叶的影子弓腰缩背,低着脑袋,才发觉他一直保持着这一个姿势。
他怕哥儿不自在,赶紧用完饭,先下桌去。
堂屋就剩杏叶一个,他慢吞吞地将食物往嘴里放。碗里还剩下一半,可他吃不完了。
放在以前,剩下的他都是藏起来,等饿了再吃。
可现在是在别人家里……
杏叶犹豫,又摸着自己肚子往下压了压。
程仲喂了小狼跟虎头,进来收拾碗筷时,杏叶将碗里的饭菜吃得干干净净。
程仲先是高兴,可下意识想到哥儿白日里情形,问:“吃饱了?有没有不舒服?”
杏叶摇摇头。
吃饱了怎么会不舒服。
天已经黑了,程仲洗了碗筷,又让杏叶把药喝了。
哥儿清醒时,喝药跟睡着的时候两个模样。他不怕苦似的,端着碗就灌,一下子喝了个干净。
程仲让他用清水漱了漱口,随后领着他洗脸洗脚。
想着家里还是缺些东西,打算明儿个去镇上买些。
他并未将这打算说出来,只赶了杏叶回房,便也收拾收拾,回屋里睡觉。
油灯熄灭,杏叶用热水泡了脚,浑身都暖和。
他身子虚,闭上眼睛没多久,困意袭来,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这边安静没多久,程仲又出来看了眼。
确认无事,才回去睡觉。
夜半,西边侧屋里响起低低的闷哼。
杏叶在疼痛中醒来,他蜷缩着,手紧紧抵着胃部。里面跟有刀搅似的,一抽一抽的疼。
只一会儿,杏叶后背就出了一层冷汗。
他晚上分明记了口,只吃了一碗粥跟一点萝卜。就算后头他将剩下的半碗粥喝了,但那也不至于这般。
何况他还喝了药的。
杏叶难受,但周遭漆黑,他翻个身的动静就觉声大。
怕惊醒了程仲,杏叶死死抵着肚子忍着,实在忍不住就咬着手腕低低地哼。
他受过的疼太多。
他想着,这点疼兴许忍忍就过去了。以往都是这样的。
家里有个病患,程仲不敢睡得太死。门口一有动静,他赶紧起来,虎头在外面挠门。
程仲见状,穿上衣服就赶紧出去。
走到杏叶门口,才听到那微不可闻的声音,不用想就知道哥儿在忍疼。
门不知怎么没栓上,程仲推开就进。
哥儿已经疼得迷糊,抱着棉被颤个不停。弓着的脊骨如同拉满的弓,绷到极致,仿佛下一瞬就要断裂。
程仲见不成,担心中午那药怕是不对症,赶紧将人抱起来。
棉被太厚,他用自己的厚袄子将杏叶裹住,马不停蹄地出门。
虎头跟在后头,压着尾巴,被程仲一脚挡住。
“在家看门。”
虎头跟了几步,到院门口才停下。等他们离开,爪子将门推过去,一直蹲守在院中。
程仲出了门,只敢走大路去陶家沟村。
虽是绕了些,但不怕走山路连带着背上的哥儿一起摔了。
到了村里大夫家,他立即拍门。
屋里亮了灯,院内落下拉长的身影。院门打开,程仲急忙将人往屋里背。
陶大夫一看是老熟人,叹道:“怎又来了?”
程仲将哥儿放榻上,道:“先前带回去的药吃完了,哥儿看着好了点儿。但今日拿的没用,半夜就看他捂着肚子疼起来了。”
陶淳山一边听他说,一边将哥儿检查一遍。
“他这是积食未愈,别给他吃多了。”
程仲想到晚上那干干净净的饭碗,顿时明白,是自己没注意到。
哥儿本就不舒服,又不会拒绝,那点饭在他看来已经甚少,没想到他会这样……
“大夫,你给他缓缓疼吧。”
事已至此,只能先让哥儿舒缓下来。
陶淳山知道这是他们村的哥儿,给他扎穴时,看哥儿那一身伤跟满是冻疮的手,骂了一声。
“这陶家真不是个东西!”
程仲道:“他这手……可有药?”
陶淳山道:“没有,回去用猪油擦擦。别让他冷着。”
冻疮无非是受了凉,好好捂着,很快就能好。
程仲点头。
又过了不知多久,看哥儿渐渐缓下,弓着的身体放松下来,才道:“那药用不用换了?”
“那只是消食的,看哥儿这症,还不轻。吃也能吃着,但最好是带他去县里看看。这身子亏得太空,我是无能为力。”
又想起那陶家,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若不是搭了哥儿脉,观他病症,谁能想到好好一个哥儿能养成这样。
真不是个东西!
出来时丑时,回去已经寅时。
哥儿好歹缓了疼,喝了药也睡熟了。
程仲小心将他抱起来,用厚袄子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个头,又背着人回了冯家坪村。
哥儿药里掺了安神的药材,后头一觉到天亮。
*
陶大夫这儿清早就来了闲人。
冬日就是这样,这家窜门儿去那家。
“老陶,昨儿个听你家门敲得响,是哪家的来看病啊?”
陶淳山只道:“上村人。”
“哪个上村,冯家坪村还是苦杏村?”
陶淳山:“问那么多作甚,你要帮忙给银子?”
妇人干笑道:“瞧你这话说的。”
门口又来了动静,陶淳山一看,这不就是昨晚那哥儿的爹。
陶传义见几双眼睛盯着他,因瘦而显得有些长的脸挂上几分笑,上前道:“山叔,我来拿点药。”
陶淳山没什么好脸色道:“你吃?”
陶传义站着,不知他为何这般,却是不敢笑了。
论起陶家沟村的人,七拐八扯的也能绕上亲戚关系,杏叶在这儿也得叫陶淳山一句爷爷。
“山叔,你只管给我拿,又不是不给银子。”
陶淳山想到昨儿个哥儿的样子,胡子都颤了颤。
“又捡了个什么回来?”
陶传义:“捡了个鸟。”
陶淳山气得吹胡子,“你倒是好心。”
他进屋去拿药,都是陶传义常在这儿拿的。
无非是给他捡的那些飞禽鸟兽治病,陶淳山原本当他有点人傻钱多,给那鸟兽都舍得花钱。
现在想想,根本就是脑子有毛病。
自个儿亲生的哥儿不护着,反倒管那些畜生。
陶淳山将药包往陶传义手上一放,接了铜板就揣好。
眼看陶传义等着他像往日那般等自己看在他的善心份儿上给他抹了零头,陶淳山就气。
自己也是个蠢的!
“还看着做什么?要其他的?”
“不、不要了。”陶传义抓着药包,跛着腿就走了。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往日对他和蔼的陶淳山一下就对他变了脸色。
见他走远了,那坐在陶家的碎嘴子妇人呸出口中的瓜子皮,转着眼珠子道:“这前儿个捡了只鸟,昨儿个又捡了一只,怎他偏生遇到。还给治了,可真是咱村儿的大善人。”
这话说得阴阳怪气,陶淳山忍了忍,才没应上一句。
假慈悲!
*
早晨山间有风,吹得薄雾如纱飘动。
昨晚上折腾一番,辰时了,杏叶也还睡着没醒。
程仲将饭做好,给杏叶的药熬上,就去姨母家的竹林砍了两根竹子,拖回来编背篓。
他在山上的时间多,没空做这些。但一年到头山里常年用着,也坏了几个,就靠这会儿编几个补上。
院子里,药味儿弥漫,虎头闻着不喜欢,甩着尾巴就进了后头。
过会儿,程仲看着他将小狼也一块儿叼出门去,想吆喝一声,转眼就将这狗没了影儿。
程仲起身,去院墙边看了看。
只瞧见隔壁万婶子提着一篮子鸡蛋,又背着一筐青菜出门。今日镇上当集,想必要拿去卖。
程仲也打算去,但哥儿这会儿没醒。
程仲想了想,还是没叫住万婶子。村里去镇上倒不远,走两刻钟就到了,也不好麻烦人家。
他又回去削竹篾,边等着杏叶醒。
西侧屋。
杏叶半睁眼,捡窗外天光大亮,一下惊坐起来。
冷气吹得他起了鸡皮疙瘩,杏叶赶忙抓过衣服身上穿,脑子一阵眩晕。
起来急了。
他闷哼出声,忙撑着棉被,缓过这一阵。
程仲听到声儿,又以为杏叶不舒服,扔下竹条就过来。
“杏叶。”
杏叶看门上的身影,应了声,声音小得可怜。他咬着下唇,只好赶紧穿上衣服,一脚蹬了鞋子就去开门。
程仲低头,见哥儿仰面看来。
才到他胸口高,瘦瘦小小,跟小孩儿似的。
不及他巴掌大的小脸还苍白,眼里急切,头发乱糟糟的,披在肩上。
程仲心神一定,脱口而出:“别着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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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 13 章
第14章 第 14 章
杏叶愧疚,见程仲站在门口也不敢踏出去。
两人就隔着门槛,僵了一会儿。
程仲等不来他说话,叹口气,见他鸡窝一样的头发想揉一揉,又克制下。
“头发会梳吗?”
杏叶手往头上摸了摸,意识到什么,当即双手一捂,匆匆又缩进门里去。
程仲头一次见他露出点活泼样子。
他眼里闪过笑意,转身先去把饭盛出来。
早饭吃面,程仲往里面打了鸡蛋。他家里没养鸡,蛋是先前从万婶子那里买来的。
顾忌着哥儿的饭量,程仲只给他盛了半碗。余下的放在另一个碗中,叮嘱道:“不够再盛。”
杏叶双手捧着碗,程仲只看得到他头顶对着自己。
杏叶轻轻说了声:“谢谢”。
瓮声瓮气的,生怕他听清似的。
程仲点头,让他慢慢吃。
面是白面做的,入口滑嫩,又有鸡蛋的鲜香。杏叶没吃过这么好的,一入口就顿住了。
他紧了紧捧着的碗,下意识看向程仲的碗里。
也是面,只是掺杂些其他,并不如他的看着爽滑。
杏叶垂眸,鼻子一酸,忙将头低下去遮住眼中打转的泪水。
一个陌生人都对他这般好,可在自己家里却连一头牛都不如。
“杏叶,用饭。”
程仲将又发呆的人唤醒。
他做饭真的一般,饭菜都是弄熟了能顶饱就成,在山上也都是凑合着吃。
就怕哥儿吃不惯,本就没几两肉的身体更是差了。
看他能入口,程仲就心里稳。
吃过饭,收拾了碗,程仲让哥儿喝了药,自己打算去镇上。
前头刚交代了杏叶在家可以随意,后头他姨母就挎着篮子上门了。
“呀!”程金容冷不丁看见院儿里坐着个晒太阳的哥儿,吓得手里的篮子险些没拿住。
程仲看哥儿噌的一下站起来,像吓到了,赶紧道:“这是我姨母,没事。”
“姨母,这是杏叶。”
程金容见哥儿面黄肌瘦,身形佝偻难看,一时间有些怀疑地看向程仲。
谁家的哥儿?
程仲看杏叶吓得紧,道:“杏叶,先回屋去。”
杏叶点头,避开程金容视线就走了。
进屋关了门,程金容皱起来眉头。
好没规矩!
又反应过来哥儿是进了程仲得新房中,将篮子往地上一放,拽着程仲的胳膊,一手拧到了他身上。
本是想拧耳朵的,但无奈程仲太高,她垫着脚也拧不到。
“小兔崽子,能耐了啊!居然敢往屋里藏人!这名不正言不顺的,你是要你姨母的老脸也跟着一起丢……”
“姨母。”程仲看她越说越离谱,赶紧打断,“不是你老人家想的那样!”
“人都住进屋里了,还不是我想的……”程金容嗓门一下大了些,吓得屋里一阵惊响。
意识到里头哥儿听到了,她黑着脸压了压声音,手上拧得更重。
程仲疼,但也不那么疼。
不过他配合着呼了一声疼,他姨母立即松了些力道,嘴上还是不饶:“说!哥儿哪里来的?怎就住进屋里了?难不成……好哇!”
程仲背上又挨了重重一巴掌。
“难不成你给人家哥儿肚子搞大了!”
“姨母!你倒是听我说一句。”
“好,你说。”程金容理理衣裳,目光直溜溜盯着那紧闭上门的屋内。
杏叶坐在屋里,却是安安静静。
凳子刚刚被他撞倒了,腿上疼,杏叶就蹲在门后头。一手按着腿,一手抱膝,额头抵着门缝缩成了球。
他不知疼似的,指甲又使劲儿抠着门,目光涣散。
应该要被赶出去。
没有人不听长辈的,在陶家,所有人都得听王彩兰的。他爹都不例外。
他还没报恩呢。
但是赶出去也没关系,他去山里找个山洞住着,也能采山货换银子。
这般想着,可指甲扣住门框,愈发的紧。隐隐有咯吱声。
程仲将程金容请到堂屋,连带地上的篮子也一起拿进去。
程金容手臂往桌上一放,“交代吧。”
程仲道:“哥儿是我从陶家沟村救回来的,几日前……”
“等等!”程金容一下坐直身子,“你是说那哥儿是你,从陶家沟村救的?”
“是。”
“是不是还花了三两银子?”
“是。”
“我说呢!”程金容一拍桌,整个人站起。嘴里说了一通,程仲一听,都是在骂那陶家的。
他等着他姨母骂完,道:“姨母,我还要去镇上买些东西,哥儿刚来,什么都缺。”
“你小子!”程金容又一巴掌拍在他肩膀。
程仲揉了揉,想:他姨母就是这点不好,惯喜欢动手。力道还不轻。
“这事儿都在村人口中传遍了,我还当是谁家笨小子脑袋发热干了这事儿,原来是你!偏生我又是最后一个知道!”
程仲:“他们就没在你跟前说?”
程金容:“他们敢吗?!”
是不敢,村里都说程金容是母大虫。
“话又说回来,你一个汉子,家里养个哥儿着实不妥。不如这样,先送姨母家去。家中人多,一来好照料,二来对外就说我认了干儿子,哥儿养大了还能给他找个人家嫁出去。”
虽是发善心,但也有分寸。
谁家粮食白来的?
哥儿也大了,听说十六,就在家里养两年,人养好了送出嫁,也恰好。
再来,程仲还得娶亲呢,人住在这边不合适。
程金容为着两人着想,说了一通,可看自家侄子的样子,好像不成。
程金容狐疑:“怎的,难不成你真打算养哥儿当夫郎?”
不是她说,那哥儿这模样要是程仲能看上,那就是他这侄子眼睛有问题。
若是为了贪方便,不想他介绍那些哥儿相看直接买回来一个,那眼前人就不是他养大的程仲了。
程仲稳住人道:“姨母,我答应过他,如非他所愿,不赶他走。”
“去我家,怎是赶他走?”
“要是你不愿意说,我去说。”
那哥儿虽是不礼貌了些,但想起他之前的情况,无人教导,又活成那么个模样,情有可原。
程仲却道:“姨母,这事儿听我的吧。”
程金容有些恼:“可这般,还有哪家哥儿愿意嫁你!”
程仲道:“我当他是弟弟。”
“那人家哥儿可不会这么想。”
“那我也不着急。”
“还不着急,过了年都二十四了,你这个死孩子!”程金容细细琢磨,又道,“虽说那哥儿受了苦,但如今这样子也不知道养成了什么品性,是人防三分。”
“我知晓。”
程金容又问:“真不送我家?”
“不送。”
程金容忍了忍,没忍住。
她本就是个暴脾气,气得将篮子往程仲身上一推,道:“老三抓的河鱼,留着吃。老娘懒得管你!”
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气冲冲问:“去镇上买什么?我家有的我给你送来。”
自家侄子的银子也不好赚,成日往那深山里钻,危险不已。能省下一点儿是一点。
程仲道:“不用,我去买。”
程金容看他坚持,嘴巴动了动,很想像他小时候那样,拿着扫帚就往他身上抽。
这不行,那不用,那还喊她姨母做甚!
她头一转,气得风风火火走了。
程仲看她这样,想着改天还是去赔罪,免得气坏了。
*
姨母离开,程仲去敲西侧屋的门。
刚抬起手,就察觉杏叶就蹲在门后头。听呼吸声,程仲蹲下去,轻轻敲了两下门。
“杏叶,姨母走了,我去镇上一趟,很快就回来。”
杏叶发着呆,回神过来,外边已经没人了。
恩人姨母走了,也没说让他走的事。
杏叶转过身,背对着门,轻轻靠着。
手指后知后觉有些疼,杏叶看了眼,下意识往地上抹。
刚触及地面,又想起着不是在牛棚,杏叶便把门打开,先在门内往院子里扫了一圈。
见院门紧闭,虎头也不在,才轻手轻脚出去,直奔水缸。
手上洗净,撕掉曲折的指甲,带出一点血痕。
杏叶甩了甩手,四处看看,见院中能看到万婶子家,忙低下头,飞快往屋里走。
“杏叶!”
杏叶一惊,肩膀抖了下,顿时躲入门后。
“杏叶,是我。”
杏叶摁住跳个不停的胸口,听出是赵春雨的声音,他开了一点门缝。
见虎头从后头跑过来,对着门口叫,赵春雨也吓得缩回头去。
“杏叶。”
虎头声音雄厚,连叫几声,怕是半个村子都能听到。杏叶想想就怕,小心叫了一声:“虎头。”
虎头转头看他,又摇了摇尾巴。
杏叶心里有了底,又轻声道:“我认识他,不叫。”
虎头像是听明白了,就立在院墙跟前,对着外头虎视眈眈,也不叫了。
“杏叶,你没事吧。”赵春雨曲着腿,半蹲在篱笆外。
程家的篱笆建造得不算高,对汉子来说,一般能到胸口处。赵春雨不想被人发现,鬼鬼祟祟的,做贼一样。
杏叶看他不走,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杏叶,你过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杏叶。”
“杏叶……”
杏叶怕引来人,缩着肩膀走到门外,背靠着墙小心道:“你说。”
“你没事吧。”
杏叶摇头。
“这事是我娘做得不对,你放心,我会好好攒银子,将你赎回来的。”
杏叶一听,顿时进了屋去。
赵春雨着急不已,他是偷偷跑出来的,不敢待太久,也不能让别人看见了告诉他娘。
他想叫杏叶小心些,多防备点儿,他是哥儿,很容易被欺负。可杏叶直接躲了起来。
赵春雨急得抓耳挠腮,左右看看,又见院子里那大狗,犹豫着将腿收了回来。
他再叫了两声,杏叶怎么都不出来了。
赵春雨只好避开人,沮丧离开。
第15章 第 15 章
回到陶家沟村,赵春雨牵着带出去的牛,懊丧地推开自家院门。
屋檐下,陶传义坐在凳子上,手上抓着个麻雀,身边摆放着药粉罐子。他正在细心地给麻雀翅膀上药。
赵春雨觉得讽刺。
担心陶传义察觉,他低了头去,只叫了声“爹”,随后牵着牛去了后头。
陶传义应了声,也没看这白来的大儿子。
像自家媳妇儿说的,这孩子小时候机灵,嘴甜也会来事儿。现在大了,性子沉闷,愈发不讨喜。
“一个两个死哪儿去了!锅灶都是凉的,难不成还等着我回来做饭?”
已经辰时末,王彩兰挎着篮子,与赵春雨前后脚推门进来。
她早晨赶着去街上卖些鸭蛋,一篮子才卖了四十文钱。她心疼银子,就想着回来吃。
结果屋里一个人没动,那米都没下锅,就等着她回来弄。
自杏叶走后,这几天什么活儿都堆在她身上做,王彩兰人又饿,这一下就生了火气。
王彩兰将篮子一扔,顿时骂上了。
陶传义听王彩兰满是怒气的话,心想:今儿这早饭怕是用不了了。
他赶紧护着鸟起身,趁着王彩兰发飙,先走一步。
王彩兰出来就看见陶传义不见了人,气得捂着心肝,不停骂道:“大老爷们儿什么都不做,一大早上的,家里小的不知道饿成什么模样!我这是嫁了个什么东西,惯会躲懒!”
又看屋檐下没来得及收拾的凳子,药罐子,气得用脚一踢。
凳子甩出去,脚却停在那药罐子前。
王彩兰狠狠骂了一声,将药罐子盖好,装上。
“一天到晚就知道烂好心,怎不心疼心疼人!”
这再骂就惹了邻居的笑话,尤其是那严小河!王彩兰胸口起伏几下,才压下怒来。
这边才将罐子放好,两个小的又从屋里出来,闹着肚子饿。
赵春雨那边套了牛,正打算出去帮他娘的忙。他娘就道:“春草,帮娘烧火。”
“大哥烧啊。”
“小丫头片子,你大哥是汉子!你也九岁了,该学这些了。”
陶春草不情不愿,撅着个嘴巴坐在灶前。
自从杏叶走了,家里就冒出来好多的活儿。
就连她,以前偶尔打个猪草边玩儿边打,弄不满还有杏叶再出来。现在娘又是让她烧火,又是让她喂鸡,她都没时间出去玩儿了。
陶春草看着她垮着个脸的娘,想说要不就让杏叶回来。
“看着火!掉出来了!都吃十岁的饭了,烧火都不成,我看你以后怎么嫁人!”
陶春草看着乖乖坐在自己身边的弟弟,暗道:凭什么姑娘就得学了做饭才能嫁人,男的就不用学。
哼,她以后定是嫁个不让她做饭的。
*
杏叶在屋里坐得久了,没听到外面动静。想着赵春雨肯定走,杏叶开了一道门缝,往外面瞧。
没人,虎头也不在。
恩人没回来,杏叶想到他听到的话,一时间不知所措。
他在万婶子家时,听她好像说过,恩人是她姨母带大的,他姨母就如他的亲生母亲一般。
他本不想听人家说话,但那话往耳朵里钻。
恩人姨母不喜自己,想让自己走,好给他找夫郎。他待在这里,对恩人也是个累赘……
杏叶眼神黯淡,一时紧咬住唇,本就干裂的唇上皮儿一破,冒出些血珠子来。
杏叶尝到了铁锈味,吓得一惊。
他惶恐地找到墙角,身体靠着,将自己蜷缩起来。他总是这样,会吓到恩人的。
杏叶将唇上的铁锈味儿舔尽,安静又害怕地等候着。等男人回来,将他赶出家门。
至于那一方契约,早已不存在杏叶的脑海。
*
镇子上集市不大,只一条街,都是附近几个村的人来。
街上卖菜卖肉,还有些酒肆饭馆。只辰时人多些,过了辰时,人就陆续散去,各回了家。
程仲从街头买到街尾,杏叶的浴桶、木盆,洗脸的帕子、牙刷、牙粉……鞋袜、鞋子、头绳……
一通下来,带来的背篓装满了,手上也满了。
至于那大件的东西,有些重,程仲拿着也不方便,就干脆叫了一辆牛车,将东西一起运回去。
他虽动作快,但东西一样一样买下来,回去也不早了。
让虎头咬开院门的门栓,程仲拎着牛车上的东西先放进院中。期间扫了院中一圈,不见杏叶人,他屋门也是关着的。
程仲不急,先结了十文银子,送走车夫。
关上门,程仲将东西归置好。米面放灶房,余下的都是杏叶的。
屋内,杏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无知无觉弄得手上冻疮口子裂开,露出肉来。
程仲敲门,杏叶吓得往后猛地一退,肩撞在墙上。
下一瞬听到程仲喊人的声儿,才抬起头,撑墙站起。
蹲了许久,脚已经麻了。
杏叶走了两步,两条腿跟木棍子一样杵着,毫无知觉。又走了一步,顿时,腿上像千万只蚂蚁在啃噬。
杏叶趔趄着撑住桌子。
缓到能走了,他立马打开门,程仲已经将东西都搬到他门口了。
杏叶看着眼前,新木盆里放着干净的帕子、牙刷、乃至新的鞋袜,连头绳都有。
杏叶讷讷无言,侧身退到门边。
程仲不指望他能说几句话,道:“这些都是你买的,端进屋里去。以后要是再缺,就添。”
杏叶点点头。
程仲见他不动,暗叹了声,给他端进去。
进去后也不多待,赶紧出来,就看杏叶慢吞吞跟着他,低着头,脖子弯出不正常的弧度。
程仲停下,杏叶也跟着停。
他焦虑地拽着袖口,手上的伤也被程仲看了过去。程仲忽然想起忘了买些擦手的,家里猪油也用得差不多了,还得炼。
“杏叶,不去看看鞋合不合脚?”
杏叶顿住,微微抬头,程仲见他眼睛红肿,一时间皱眉,面上看着凶。
“家里来人了?”
杏叶不敢说谎,点了点头。
“陶家的,说了什么?”
杏叶又摇头。
看他不愿说,程仲还以为是他那个继母。
正打算出去问问,杏叶一把抓住他衣服。手背上一凉,两滴水滑过,溅在深色的衣服上,落下两道明晃晃的痕迹。
程仲以为是水,仰头也不见下雨。
等看到杏叶缩着肩,呼吸都在轻颤,弯下腰一看,人睁着眼睛默默流泪呢。
程仲黑了脸,凶神恶煞的。
他就不在家这么一会儿,好好的人又受了欺负。
“我出去一趟。”
程仲忽的往外走,杏叶吓得跑了几步跟上,又拽上他衣服,这下有些憋不住哭声了。
他断断续续道:“能不能、能不能不送我走,我听、听话。”
程仲身体一滞。
看哥儿这般,顿时想拍下自己脑子。
程仲赶紧将人带到灶房,拿了刚买的帕子浸湿,让杏叶先擦擦眼泪,嘴上道:“不送你走。谁又跟你说了什么,你不听就是。”
“我都听到了。”
杏叶用帕子捂着眼睛,一颤一颤地鼓起勇气道。
程仲明白过来,这是听了他姨母的话。
杏叶坐在灶前凳子上,程仲站着,只看得见他发旋。哥儿又跟小孩儿似的,抱着膝盖,就差把脊骨给弯折了。
程仲蹲下,试图看着杏叶眼睛。
无奈哥儿藏在帕子下,只看得见紧咬着的唇,还流血了。
程仲道:“刚刚忘了跟你说,我姨母嘴快但心肠不坏,她也不是想赶你走,只想也将你接过去她来照顾你。但我都跟姨母说了,不送你去。”
“我既说了不赶你走,那定不会做这样的事,你就安了心,好好养病。”
杏叶蒙着眼,耳朵更灵敏。
程仲就在跟前,一字一句他都听得清楚。
恩人说不赶他走。
杏叶脑袋一下砸在膝盖上,还是那句话:“我听话。”
程仲目光落在他发上,心中不忍,手虚虚拂过他头顶。
“我不需要你听话……以后你要学会听自己的话。”
杏叶感觉到他的手,下意识抱着身子躲。程仲先一步稳住凳子,没让他摔着。
杏叶后知后觉不是挨打,他颤颤巍巍抬头往那掌下靠,程仲本要撤回,见他小兽寻求庇护一般,手在半空停下。
一下子,毛绒脑袋贴在掌心,严丝合缝的。
“杏叶不懂。”
“不懂也没事,以后能懂就行。”
程仲看他此刻愿意交流,又问起他不在时谁人来了,杏叶没半点隐瞒,说是赵春雨。
程仲知是他继母带过来的儿子。
在他看来,是个老实沉默的人。过来多半是担心杏叶在他这儿受伤害。
程仲再想问细致些,杏叶就闭口不言,只是用摇头点头来回应。
程仲纳闷,担心问:“是不是喉咙不舒服?”
程仲蹲得累了,索性将稻草往屁股下一垫,直接坐下去,这般更能看清杏叶脸上的神情。
杏叶将帕子放下来了,露出眼睛。干净似含着水一般。有了神采后,比先前的更为灵动。
此时哥儿捏着帕子抱膝,带着好奇看过来,像他在山中见到的探出洞的兔子。
杏叶眼珠动了动,好似慢了些才想起了他刚刚的问话,才摇了摇头。
“那是为何又不说话了?”
杏叶忐忑,看他一眼又缩回去。比那藏在草里的小龟还难逗出来。
杏叶道:“娘不让多说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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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 15 章
第16章 第 16 章
程仲坐正,浓眉深深压下。
杏叶的教养方式显然有问题,那妇人刻意薄待,将杏叶养成这个样子,心肠狠毒。
杏叶吓得脑袋往膝上一埋。
程仲看得不忍,大掌落在哥儿头上,顺了会儿毛,才将哥儿哄得抬眼看他。
程仲隐了怒气,心平气和问:“为什么不能说话?”
杏叶悄悄掐紧手心,害怕着道:“说我、说我给人家传去霉运,克到人家找上门来,家里就保不住我。”
他从小就被这样要求,等大了,就像被规训好了,一言一行都按了王彩兰套着的框子长。
呆板,怯弱,阴郁,不讨人喜欢。
程仲眼色深了深。
“她骗你的。”
在他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杏叶薄削的肩膀轻轻抖动,心里的委屈翻涌。
他知道,恩人是不一样的。
程仲:“她是你的继母,又不是你的生身母亲。她说的话都是为了欺压你,让你不好过。”
“现在你在程家,是程家的杏叶,前头她说过的那些话就当是放屁,别惦记。”
杏叶喃喃:“程家的……”
程仲就笑,人一下散了凶性,让人注意到他俊朗硬气的五官。
“户籍都迁到我家了,不是程家的难道是他陶家的。”
杏叶硬是忍下眼泪,抬起头来,看随意坐在干草上的汉子。长腿曲着,手臂搭在腿上,笑着看着自己。
一点也不凶。
“程家的。”杏叶确认般,轻声问。
程仲看哥儿小心翼翼的样子,少有的怜悯心全跑了出来。他道:“我给你看。”
他去把户帖拿出来。
杏叶就安静坐在凳子上,抱膝望着门口,眼里带了期待。
程仲进来,他的眼神就随程仲移动,直到人又坐在自己跟前。
户帖是薄薄的一张纸,被程仲用油纸包了,放在密封的木盒子里。盛朝对户籍管理严格,户帖一式两份,一份留在官府。
户帖上有户主姓名、籍贯、家里人口、田产等信息,由官府盖章确认。
他将盒子打开,拆出户帖。
“识不识字?”
杏叶抿唇,目光不离那户帖,轻轻摇头。
程仲道:“不识也没关系,我念。”
程仲识字,是小时候姨母送大松哥去县里学厨,大松哥跟着人家师父也得学认字,不然菜单都不认识。
他有空回来,姨母便叫他教给他们。
后来在军营,程仲能被上官重视,起先也是因为能写几个字。
程仲指着那户帖道:“原本户帖上只有我一人,现在你看,多了一个名字。”
他念:“男子一口,成丁,本身年二十三,这便是我。哥儿陶杏叶,年十六,便是你。”
“你看官老爷盖了章,我做不得假。”
程仲见杏叶看得认真,干脆将户帖递了过去。杏叶冷不丁摸到,薄薄的一张纸,轻飘飘的哪有什么分量。
杏叶双手捧着,小心看了眼程仲,却觉有千斤。
程仲道:“以后家里只我们两人,没有别的姓陶的。你只需要养好身体,旁的都可以不理会。”
“要是再有陶家人像赵春雨这样上门来,你先躲着,我回来再告诉我,切忌不要跟他们正面相搏。”
杏叶寻着刚刚程仲指着的那几个字在心里默念。
一遍又一遍,手轻轻颤着,眼看要坠泪,杏叶忙将户帖给了程仲,双手捂住眼睛。
程仲看着,只轻轻拍了下杏叶脑袋。
却不想力道大了些,拍得一声脆响,杏叶也懵了抬头。
程仲有些尴尬,稳住面上道:“杏叶。”
“嗯。”
“家里往常就我一个,我也没人说话。如今你来了,多开口,心里想什么都可以跟我说。我……我一个人也闷。”
杏叶一听,认真道:“好。”
程仲胆大心细,所以看得见哥儿的种种不安。以后一起生活的日子还长,先让哥儿稳了心,慢慢相处着,他自然能放得开。
杏叶仔仔细细将户帖看了许多遍,看够了,才依依不舍地将户帖递给程仲。
程仲仔细收好,见还有些时辰到午时,便打算将院子里放着的竹篾削完。
那些放在院子里碍事儿。
程仲回来了,也不安排杏叶做什么。
他分着竹篾,余光看杏叶从灶房里出来,进了自个儿屋里。
哥儿多半要适应适应,就跟那刚到家的猫似的,得熟悉了环境才会出来。
他这般想着,手上不停。
屋内,杏叶呆呆坐在桌前,看着墙面一动不动。
他在消化刚刚的事儿。
无论是先前的契约,还是程仲的安抚,都不及那一页薄薄的户帖能让杏叶来得更安心。
官府在百姓的面前是最权威的。
那户帖上真真切切有他的名字,杏叶……他以前看过这两个字。恩人没骗他。
屋里只杏叶一人,门关着,窗扉开了些,室内一半亮堂,一半昏暗。
杏叶忽的露出笑来,浅浅的,却跟那冬日暖阳似的,干净又温暖。
笑着,泪就落下来了。
杏叶头一次知道,不疼还能流泪。
心里好舒服啊……像寒冬腊月里塞满了棉花,一点都不冷。
户籍不是轻易能改的,这个杏叶知道。所以,他以后就是有家的哥儿,是程家的哥儿。
杏叶听着外面削竹篾的声音,捂着脸,趴在桌上,又哭又笑。
程仲坐在院中,手上不停,听到屋里的哭声,目光看着南边。
该晚上去一趟陶家,套上麻袋,将人收拾一顿,这才好让他家杏叶舒坦。
程仲心里憋闷,深呼吸几次,才压下那戾气。
等到人出来时,程仲发现杏叶身上洗得发白的红衣裳换了下来,穿的一件柔蓝色袄子。
颜色瞧着也旧,但看着暖和。
万婶子给杏叶拿了两套厚袄子,杏叶身上这一身就是第二套。
“恩、恩人……”杏叶端着新木盆,里头放着换下来的衣服。
他刚刚哭得狠了,两条袖子都能拧出水。这必须要洗了,不然衣服干了就是发白的印记。
程仲看着杏叶肿得跟□□似的眼,道:“不叫恩人,叫仲哥。”
他把哥儿当弟弟养,叫一声哥没错。
“仲、仲哥。”
程仲应了声,问:“要洗衣服?”
杏叶小心踏出门槛,后背下意识往门板上靠,不过想起刚换的衣服,立马又站直了。
他目光闪躲,不敢一直看着别人的眼睛。
杏叶看着地面点头:“嗯,洗衣服。”
程仲好笑,这是在对地面说话?
他道:“你放着,我洗。”
“不成!”
“你还在吃药,冷水沾不得。既然叫我一声哥,就听我的。”
“不……”
哥儿挺倔。
程仲想想,人躺着也几天了,动一动也好。他便道:“那好,烧热水洗,不能凉着。缸里有水。”
“好。”杏叶脖子一缩,抱着盆子就去了灶房。
程仲收回视线,继续弄他的竹子。
这样也好,早早适应家里,免得他明年进山不放心。
快中午,杏叶将棉衣洗干净,用劲儿拧干。
棉衣不好洗,又重,杏叶洗的时候看到衣服上的墙灰,才知道自己东蹭西躲的,把衣服弄得有多脏。
他洗得脸红,鼻尖冒出细密的汗。
程仲将竹篾削完,进屋就看见哥儿挽高了袖口,咬着牙跟棉衣较劲儿。
程仲故意弄出点动静,哥儿还是瑟缩了下肩膀。
“洗完了?”
“唔。”杏叶红着脸,拧衣服给憋的。
程仲蹲下,探了下水温。
“凉了。”
“刚刚……是热的。”杏叶没在水中的手蜷了蜷,没什么底气道。
程仲一叹:“大夫说了,你沾不得凉水,手上冻疮不想好了?”
“开春就好了。”杏叶道。
年年都这样,但是天儿热起来就没事了。
程仲摆摆手:“我来。”
杏叶拧半天都拧不动的袄子,程仲随手就能拎起来,那水哗啦啦往盆里掉,跟小河淌似的,看得杏叶瞪圆了眼。
程仲道:“去灶边烤烤。”
杏叶下意识摇头,想起程仲说一个人门,又低声道:“不冷。”
“那就烧火,该做午饭了。”
杏叶点头,正要走,目光与程仲想接。他张了张嘴,试探道:“哦。”
程仲低声一笑,道:“去吧。”
杏叶:“好。”
这下程仲注意到杏叶跟他是有问有答了。虽然回答得僵硬了些,但好歹愿意说话。
程仲将棉衣晾在外面,先将水滴干净。
棉衣不能常洗,洗过几次就会发硬。加上冬日里阳光也少,几天怕是都不干,晾久了还会有一股臭味儿,所以村里人都是夏日里洗晒棉衣。
哥儿既然洗了,用火烘干也不差,就是麻烦了点儿。
不过程仲没说,怕哥儿又起了敏感心思。
*
杏叶脸上被火光烤得泛红,眉头舒展开来。
想是灶前暖和,虎头也叼着小狼过来,往干草上团了团,趴下后将小狼放在自己肚子上。
程仲晾完衣服进来,看了眼锅里,问杏叶:“想吃饭还是面?”
冷不丁被点了名,杏叶像受到考验一样,准备准备才道:“都、都可以。”
程仲:“那就吃米饭。”
杏叶看他再没问,才埋着头,悄悄呼出一口气。
他在陶家一天也不一定说一句话,为了让恩人……仲哥不闷,他要多说。
但还是不习惯。
杏叶专注地盯着灶孔里燃烧的火,舔了下干燥的唇,开始回忆自己刚刚的回答有没有不合适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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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 16 章
第17章 第 17 章
程仲将米下锅,看狼崽被藏在虎头后腿窝里,就露出个脑袋。他拎着狗腿,将狼崽刨出来,指腹寻摸着小狼腿骨仔细检查。
外伤好得差不多了,没毛的伤口处是粉色的新长出来的肉,看着有些狰狞。骨头还在长,还要些时候。
察觉到落在身前的视线,程仲没动,将狼崽腿固定好,狼崽又放回虎头肚子上。
杏叶看着狼崽暖和,也眯了眯眼睛。
程仲用余光扫了眼,闷笑了声。
饭菜做好,杏叶帮着程仲端上桌。
他吃饭还是不敢夹菜,程仲看在眼里,默默给他添着,分量控制得刚刚好。
吃过饭,杏叶自个儿熬药,程仲就将竹篾移到堂屋里,开始编背篓。
两人一个在灶房一个在堂屋,互不干涉,但都知道对方在家,心里稳当。
杏叶坐在药炉子前的矮凳上,虎头跟小狼在一旁吃饭。
吧唧吧唧的声音不断,杏叶听着听着开始犯困。
他下巴搭在膝上,眼睫一开一合,睡意来了抵挡不住,很快就呼吸绵长。
程仲没听到灶房里的动静,不放心起身,拍掉身上的竹屑过来。
小哥儿脸侧枕在膝上,长睫垂着,看着是睡熟了。
他身体太弱,动不动就犯困也正常。
程仲放轻脚步声进去,看了眼药罐子,已经熬好了。他用帕子包着,连炉子带罐子一起挪开。
杏叶听到声响,猛地惊醒。
瞬间,程仲看到他眼里的惊恐。哥儿浑身僵硬,目光落到他身上,才缓缓地放松,直到安静。
程仲:“药熬好了,喝了再睡。”
杏叶耳朵里全是急促的心跳,他紧张地咽了咽口水,点点头。
程仲帮他把药汤倒出来,冷风一吹,一会儿就放凉了。
程仲没急着走,等着哥儿喝了,才与他一同出了灶房。
哥儿进屋休息,程仲就继续编背篓。
他动作快,一个下午过去,就编好了一半。
竹篾清香,满屋都是这个味道。
竹条绕着编好的半个背篓边缘,呈花瓣一样沿四周散开,被程仲抓起来绑在一处,放在角落不占位子。
杏叶药里有安神的,喝了之后不久就睡着了。
等到睡醒,室内昏沉,一下子分不清到底几时。
杏叶穿好衣服,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紧捏着衣服做好心里建设,才踏出门去。
天边黑雾山巍峨,山上积雪浅白,山下树林密得仿佛透不过气。天上乌云浓厚,风里带着水汽,像是要下雨了。
杏叶本想收了衣裳,可没在院儿里看见。
他吓了一跳,那棉衣很厚实,卖也值几十文。杏叶一下急着要找,路过灶房却看见那衣裳正挂在炉子边烘着。
“杏叶,屋里来。”程仲声音传出来。
杏叶平复心跳,犹豫着踏入门中。
屋里一股鱼肉味道,程仲坐在灶前烧火,晚饭都快做好了。
“找衣服?”
杏叶点头,有些失神。想起来要说话,又补了一句:“嗯。”
程仲笑出声,见杏叶疑惑看来,嘴角咧得只高不低。
“快烤干了,去看看要不要翻面。”
“好。”杏叶先应完,再转身。
晚间吃的程仲姨母送来的鱼,他做了鱼汤跟面饼子,饼子只他巴掌大,杏叶却吃不到一张就饱了。
饭量太小了。
饭后,程仲洗碗,杏叶就坐在灶房看着虎头跟小狼吃饭。两个明明有两碗,但小狼喜欢跟虎头凑在一块儿吃。
天黑尽,风裹挟着雨吹进屋里来。
程仲赶着杏叶洗了脸脚,回屋睡觉。
*
细雨绵绵,一直下到早上才停。
村子里雾气浓厚,站在院子里连隔壁婶子家都看不怎么清晰。湿意裹挟着冷风,吹在身上愈发的冷。
快过年了,村里也没人再叫杀猪,程仲也闲了下来,每日就在屋里编各式各样的背篓、篮子、竹筐。
编得多了些,就送个给隔壁万婶子家,还有姨母家。
不过去姨母家时,程仲没见到程金容。
想必还气着呢。
回来时,程仲特意绕到林子里,看看有没有什么新出的蘑菇嫩菜,好给杏叶添个鲜菜。
走着走着,就看那去观音庙的那一条路上,上来个人。
麻杆儿似的,一瘸一拐,不是杏叶他爹是谁?
程仲停下,靠近几分。
陶传义身上斜挎着褡裢,有些鼓囊。他从去庙子的路横叉过来,直接入了山林。
程仲站在原地,就看他从褡裢里掏出个鸟儿来,双手捧着,嘴里说:“你走吧,以后莫要跟着我了。”
说完,他摊开手,那小麻雀抖了抖翅膀就飞到树枝上去了。
程仲看罢,面上冷了几分,转头就回了村子。
有这好心,怎不分一点儿给杏叶。
……
却不想上午才看见的人,下午竟是进了村里。
那会儿陶传义驾着驴车来,车上躺着个年轻汉子。村口人家见了,还以为哪个倒霉蛋在外没了,人家给送回来的。
凑上去一瞧,可不就是自家的。
“汤头,汤头……你醒醒啊,你可不要吓娘啊……”汤头娘趴在自家驴车上,看着破了头还渗血的儿子,吓得腿都软了。
村中人听了哭声,三三两两结伴出来,一下子就聚集在了村口。
“呀!汤头这是咋的了?”
唯一可能知晓的人就坐在驴车上,众人看他下来得艰难,一时胡乱揣测。
难不成这人被带着摔了,来老冯家找事儿?
陶传义见众人看来,忙道:“可不是我!我是下山路过,看他倒在大路边的沟里,驴车都翻了,才把他救起来的。不过他伤了头,我先带去给我们陶家沟村的赤脚大夫看了才给他送回来的。”
“你们要不信,去问陶淳山。”
陶大夫的名声十里八村的谁人不知,这一听,汤头娘泪流满面,转身就来问:“我儿怎么样,怎么没醒啊!”
陶传义道:“醒了的,我送回来又睡了。你放心,大夫说他就震了下脑袋,没甚大事儿。”
“好,好!谢谢,谢谢啊!”
汤头娘面圆富贵,是冯家坪村大户。她知道儿子无事,对着陶传义千恩万谢。就差给人跪下了。
陶传义听着村人的夸赞,心中舒坦,好声好气将人扶起来,让她把儿子带回家去。
汤头娘想着他带自家儿子看病定花了银子,匆匆忙忙将自家老汉跟其他儿子叫出来搬汤头,自个儿去拿银子。
陶传义捏着多出来一两,脸皮抽动,没忍住笑。
“人送回来了,我就走了。”
“慢走慢走……”
村里人一阵感慨,要不是汤头好运遇见个人,没准儿汤头娘就见不到人了。
程仲出门去河沟里捞鱼,昨儿看杏叶喜欢喝鱼汤,想着今日也做些,不料就看到了这一幕。
陶二笑得和善亲近,被众人夸赞更是满面红光。
程仲冷眼看着,站在原地不动。
中间有认出陶二的吊梢眉妇人顿时拉住边上的夫郎嘀咕:“这不是陶家沟村那姓陶的吗?!”
“看你这话说的,陶家沟村姓陶的多了,我哪知道是哪个?”
“就那庙子里卖香烛的,咱村儿那被程小子买回来的哥儿他爹!陶二,陶传义啊!他兄弟就是那早年间做过货郎的陶传礼。”
“真是?”
“那还有假!你瞧他腿,不就是跛子。”
“哎哟!要说他这腿儿,就是程家那哥儿小时候上县里时,贪嘴要吃……”
程仲一听他们开始讨论杏叶,拿着网子从众人中间走过。顿时,那妇人像被掐住了脖子,一下就噤了声。
程仲块头大,又是个猎户,常年吃肉比村里汉子健壮多了。村人站在他面前,跟小鸡儿似的。
加上程仲冷着脸,盯着那远去的跛脚汉,村人明白过来,顿时轻挪着脚步忙避开。
等到程仲走了,那夫郎道:“好生吓人。”
吊梢眉妇人啐道:“青天白日的,像谁欠了他银子似的。人站在这儿我都觉着后背发凉,喘不过气来。”
这话夸张了些,众人哄笑。
“本就是。”妇人道。
程仲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他们附近几个村子好多人被征兵走了,能回来的十不存一。
能不怕,程仲手里不知多少条人命。
汤头娘不乐意听这些碎嘴子说话,她担心自己儿子,赶着人道:“大伙儿散了,散了吧。”
她关了门,烦闷道了声:“这些妇人夫郎成日里没事做,就盯着人家屋里的事。”
汤头爹道:“村里不就是这样。”
他们一家从镇上回来的,住了几年,还是不喜欢村人那张嘴。
“尤其是那茂金花,看不得人好。”
“行了,别人家的事跟咱家有什么关系,先看看大儿。”
汤头娘道:“怎么跟咱家没关系,你信不信,保管明儿早上,咱家的事儿就被茂金花传到外头村去了。”
*
一刻钟前,杏叶听得外头热闹,村人都往村口走,吓得他赶紧往屋里躲。
邻居万婶子出来,见杏叶回屋,叫了声道:“杏叶,去村口看热闹。”
杏叶飞快摇头,赶紧进屋关了门。
后头程仲回来,看他抓着鱼,杏叶跟在他后头帮忙。
出来倒水时,在墙边听路过的村人说,他爹来过了。杏叶端着盆愣住,抬头望向外头。
他爹怎会来?
程仲耳聪,也听见了,透过灶屋的窗看见杏叶发呆,道:“杏叶,回屋。”
盆儿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杏叶赶紧捡起来,拍了拍,闷头往灶房来。
程仲不想跟他说什么陶传义,免得杏叶伤心,可杏叶却主动问:“仲哥,我爹来……”
程仲平静道:“送人,他半道上救了个人。”
杏叶点点头,坐下来,目光发直。
他知道,他爹肯定不是来看他的。
第18章 第 18 章
村里人冬日闲得抠脚,各家闲话从村口说到村中央。即便以前说过的,也能拿出来跟车轱辘似的又说一圈。
他们四五人聚在一起,双手拢在袖中,缩着脖子,一个个龇着牙花儿也不嫌冷。
跟那没食吃下山唬人的熊似的,大摇大摆走在村中央的路上。
茂金花跟程金容不对付,对程仲也没什么好印象,嘴上说得起劲儿:
“那程小子有力气没脑子,讨不到媳妇,竟把人家不要的哥儿买回来。那哥儿又瘦又干,他也下得去嘴……”
“哈,那也是哥儿啊。”接话的夫郎偷笑。
旁边汉子道:“人也是救了条命。”
说完又忍不住酸道:“他在黑雾山几年,怎么着都有百两的家底儿,要哥儿有什么难的。拿出十两,保管有人送来。”
“哼。”茂金花一双耷拉眼睁大,压低声道,“我看程小子想捡个便宜,那哥儿也是个有心计的……咱附近几个村谁不知他当猎户没少存银子,没准儿那哥儿就是盯上程小子,做了场戏,可不就入了程家门了。”
“那王氏不是什么好东西,养出来的哥儿能有什么好的?”
“哟……这我还没想到。”
万芳娘刚给地里的菜浇完粪,担着粪桶经过。看茂金花那几个又聚起来,说的那什么话,她听了都气得不行。
万芳娘性子弱,加之自己一个寡妇带着哥儿,也没少被他们编排。她一般是能避就避。
可现在撞见了,想起哥儿那怯弱性子,忍了忍,没忍住帮他说上几句。
“茂金花,人家哥儿清清白白,都被那王氏磋磨成那样,你怎么能这么编排人家。”
茂金花转头,看是万芳娘,口一咧,道:“万芳娘,程小子让那哥儿住你家时给了你几两银子,让你这么帮着人家说话?”
“你不要胡诌!什么几两银子,人家就是没空才让哥儿在我那里待几天。”
“哦,我们又没看见,自然是你说多少是多少。”茂金花上下唇一搭,又说,“你个寡妇,家里又没人,那程小子天天借着那小哥儿在你家往家里钻,谁知道你们在搞什么……”
“茂金花!”
万芳娘早知道这人不要脸,一时气急,嘴巴上想反驳,可自个儿就是不争气。话没出来,眼泪就哗哗流。
茂金花笑得得意,又继续刺激人。
“你又没男人,程仲又年轻,你想靠他干些活儿也……不过你那死鬼男人要是知道了,夜里跑来找你,可别吓得事儿都干不了哈哈哈哈……”
万芳娘被恶心得想吐。
又被戳中了痛楚,想起自家男人,干脆抹着眼泪,拎着粪桶就走。
她那死鬼死得早,她一个寡妇要养大哥儿,还要防他家那些兄弟分家里东西,不知在村里受了多少气。
万芳娘难受得不行,可又没办法。
“走什么啊,被说中了?可惜啊,你一把年纪了,人家哥儿那么年轻,虽然丑是丑,但你怎么争得过……”
她说得爽快了,嘴巴就停不下来。丝毫没看见后头跟他闲聊的一群人闭上嘴,收了笑,闷头就走。
“老娘看你又今儿个又想尝尝猪粪是个什么味儿!”
程金容家就在他们说话的地儿不远,听到动静出来,就看对门儿那碎嘴子又在说些龌龊话。
程金容气得一把薅住茂金花的头发,拽着就甩了她两耳巴子。
茂金花被打懵了,反应过来,疼得眼泪都下来了。
“程金容!你个泼妇。”她吼着,都能看见嗓子眼儿。
“老娘才要送你去洗嘴巴!”
村里妇人中,程金容是出了名的力气大,凶悍得村里人私下叫她母大虫。
茂金花被她抓着头发,拖拽着往前走,使劲儿挣扎。
洪家伙食好,洪大山又宠婆娘,程金容身体也结实。茂金花疼得哭,又挣脱不开,手上挥着往程金容身上招呼,嘴上骂:
“你个泼妇,洪家造什么孽养你这个母大虫,老娘就说怎么了!他程仲相了那么多个不成,就带回这么个哥儿,不就是看上人家人!”
“那眼睛是瞎的,脑子灌了粪,看上这样的是你程家祖坟都造了孽……啊!”
程金容猛地使劲儿,差点将她头皮扯下。
程金容气怒极而笑,抓着人走到自家粪坑。
茂金花一看,吓得推着她的手使劲儿往后退。
这才知道惊恐,声音都哆嗦了。
“你敢!程金容,你敢!”
“老娘就是敢了,又不是第一次,下去吧!”
“啊——”
对门儿,听见自家娘叫唤的一群汉子媳妇跑出来,看茂金花又栽倒人家粪坑里去,旁边那母大虫就这么站着。
茂金花大儿冯罐子磕磕绊绊道:“娘,你是不是又、又说了程婶子什么胡话。”
在粪坑里沉浮的茂金花嚎啕大哭,还要骂,就看程金容拿起粪瓢,她顿时咬着嘴。
脸上沾了粪,头发乱糟糟,呜呜咽咽崩溃不已。
程金容!死贱人!就知道欺负她!旁的人不也说了,怎不动他们。
她又恨恨盯着自家子孙。
她都被欺负成这样了,这群窝囊废,还不救她!
呜呜呜!老天爷,她造的是什么孽呀!
程金容道:“罐子,好好看着你娘,再有下次,我直接灌她嘴里帮她洗一洗。”
说完,她哼声离开,随后又幽幽盯着那群早匆匆跑开的人的背影。
“刚不是说得挺高兴的,再说一个老娘听听!”
“一群黑心烂肺的东西,猪狗都不如!我侄子好心将人要卖窑子的哥儿救回来,竟然你们这么编排!还说老程家祖坟!老程家要知道你们这么说,晚上入你家门找你们去!”
程金容插着腰,在门口骂上一通,那些人灰溜溜地跑得更快了。
村内其他人听见动静,想看热闹的也纷纷缩回去。
这程金容惹不得,一惹就给你攘粪坑里去。旁的人就骂一骂,偏生她会真动手。
也就茂金花,前头被扔过一次还不长记性。
你说,惹她干嘛呢?
屋内,早听见动静的洪家汉子拿着锄头、菜刀就站在门口,宋芙手上也是一把扫帚。
他对门儿的要是敢动手,他们先一个将人收拾了!
*
这厢陶传义回到村里,村中他刚刚救人的事儿传遍了。
陶淳山见他路过自家,道:“可算做了件好事儿。”
陶传义笑呵呵:“山叔。”
陶淳山又转过头,像是没看见他。虽这件事做得好,但哥儿那事儿还是个疙瘩。
陶传义看他不理自己,只当小老头脾气古怪。
他听到自家村的人夸赞,心里比冯家坪村的更加高兴,身板儿都挺直了不少。
陶传义顿觉腿不疼了,整个人都轻飘飘的。
他哼着小曲儿推开自家门,还没进去,外头过来的陶传礼就叫住他。
“老二。”
“大哥。”
陶大伯点头,示意他过来。
陶传义走过去,离自家墙角有一些距离。
陶大伯先打量了下兄弟,才拍了拍他肩膀道:“一把年纪了,可算有点长进。”
这些年,妯娌间闹得凶,两兄弟也没怎么说过话。陶传礼忙着自个儿家,也少跟自家兄弟见面。就是逢年过节,两边也很少走动。
陶传义听大哥夸赞,笑了两声,心中却得意。
大哥什么都好,自小爹娘就对他不一样。
他这名字,还是专门请村里的老童生给取的,而自己的就是跟着大哥的走,只改了一个字。
他这大哥寻常看不起他这个弟弟,现在就因为救了个人,就正眼看他了。
陶传义眼珠动了动,似琢磨着什么,但一时间又没琢磨明白。
“大哥,你叫我过来就这事儿?”
陶大伯收回手,看兄弟面上的笑,双手背在身后,面上也没了和善。
他皱眉道:“这都快过年了,杏叶也出去这么久,你媳妇也该消气了。怎还没将杏叶带回来?”
“杏叶……”陶传义没想到他哥为这事儿来。
陶大伯看他犹豫,语重心长道:“二弟,杏叶要不接回来,这不是让村里人戳咱家的脊梁骨吗?”
“大哥……”陶传义眼中闪过挣扎,“你又不是不知道家中……她到时候又闹起来,岂不是更难看。何况我打听了,那程小子是个好的,杏叶在那里比在家里过得要更好。”
“糊涂啊!”陶大伯气道。
他看兄弟闪躲的目光,定是他还是没主意,就听他婆娘的。
“你也不想想,杏叶是被卖出去的,不是被嫁出去的!不说旁的,别人的唾沫星子都能骂得杏叶抬不起头来。”
陶传礼当时是没在家,不知道,回来这事儿就成了定局。
他一个当大伯的,又不好去接。想着让弟媳消消气后,就让弟弟将哥儿带回来,但他还是个没脑子的!
“无论如何,杏叶必须接回来。”
“大哥,你就别为难我,为难杏叶了。我看他在那边比在家里好。”
陶传礼怒气一缓,问:“你知道?你去程家见过了?”
陶传义:“是见过了。”
陶传礼半信半疑,可看兄弟一副不骗你的样子,也信了七八分。
仔细想想,这毕竟是他的亲生哥儿。就算再恨,那就凭他对前头那个媳妇那么欢喜,应该也不至于完全不管。
陶传礼是见过自家兄弟以前多么护着前头那个媳妇的,这事儿做不得假。
他叹声道:“杏叶好就好,但你当爹的还是表个态,多去看看杏叶,别让他受欺负。”
“我晓得。”陶传义一副老实样地点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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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 18 章
第19章 第 19 章
“你晓得个屁!”屋里,王彩兰对着陶传义骂道。
“那人倒在沟里,万一你半道拉起来在车上死了,怪你身上怎么办?一天天闲得不成,多管闲事!家里这么多活儿,也不见得你搭把手!”
王彩兰现在满身的怨气。
即便有赵春雨跟陶春草帮忙,但她还是不能像往常那样想出门就出门,做不成甩手掌柜。
又看男人在外头又是捡鸟,又是捡人……
“怎么捡个钱回来!”
王彩兰骂完,看男人不反驳,又气着钻入灶房。
陶传义留在原地,眼珠动了动,忽的一点一点亮了起来。
他摸了摸放钱袋子的地方,撇着嘴角笑。
可不就捡钱了。
*
程家茅草屋位置偏,已经靠到黑雾山山脚了。
程金容又住在村西,那边吵几句嘴,程仲这边也听不见。
程仲将杏叶叫进屋里,他给灶里架着木头,不用杏叶看火,自个儿在灶上煮鱼。
“杏叶,把药熬上。”
杏叶应了声,去拿罐子。又从水缸里舀水将罐子洗干净,架在炉子上,忽然停下。
“杏叶?”
程仲见哥儿跟棍子似的直直杵着,嘴巴张了又合,半晌说不出话。
杏叶:“没药了。”
程仲用铲子将鱼翻个面,也想起来了,陶大夫抓的药吃完了。他放下锅铲,问:“肚子还有不舒服吗?”
杏叶摇头。
程仲:“那就先不吃了,改日去县里再好好看看。”
杏叶一下回忆起药汁儿的苦,气弱道:“不用了,都好了。”
程仲:“好了也看看,放心点儿。”
杏叶被驳了话,就再没勇气说第二次。想着程仲又要为他花银子,他就掐着手,心里焦躁。
程仲扫过一眼,道:“杏叶,舀点水来。”
“好。”杏叶一下抽离情绪,按着程仲的指示做。
程仲不让他闷着一个人在那里胡思乱想,有些小活儿就喊他做了。杏叶忙起来一根筋,直到饭菜好了,也没再想起还要看病的事儿。
不过没了这顿药,杏叶晚上睡得有些浅了。
梦里人来人往,似总保留着一缕意识。乃至杏叶醒来,只觉身体像灌了泥水,有些沉重。
天还没亮,屋里漆黑。
杏叶缓缓舒展开蜷缩的四肢,忍受着酸麻,脚往暖和的地方探去,一边听着外面的动静。
这会儿零星能听见几声鸡鸣,应该还早,刚刚才寅时末。
往常在陶家,杏叶比这会儿起得还早。
杏叶下巴压着厚厚的被子,目光凝视着夜色。
仲哥耳朵灵,他这时候起来怕是会将人吵醒。
杏叶将微凉的手揣在腋下,又闭上眼睛试图再眯一会儿。
可看不见,脑子更活跃。
杏叶翻个身,压着被子,将自己裹得如蚕茧一般。
在程家的日子比在陶家好过了百倍,他能吃饱,还有棉衣穿。除了开始那一晚去看了大夫没怎么睡好,后头每天都能睡到天亮。也没有干不完的活儿等着他……
杏叶觉得没有再比程家好的日子了。
但他不能总是什么都不做,这样日子久了,仲哥也会厌烦。
杏叶越想,心里就越忐忑。
他被赶出过家门一次,始终害怕还有第二次。
如此就再也睡不着,杏叶干脆爬起来,穿好衣服出门。
家里有放脏衣服的地儿,杏叶悄悄捡起来,连带自己的一起放盆里,端着出了门。
他步步小心,虎头低低呜了声,杏叶赶紧停下。
等听到哒哒哒的脚步声,虎头已经到了跟前。
杏叶抱着木盆蹲下,试探着伸手。
虎头嗅了嗅他的手指,不再叫。
杏叶松了口气,又缓缓站起来。虎头甩了甩尾巴,看着哥儿悄悄打开门,歪了下头,也跟了出去。
杏叶将门关上,沿着村路往外走。
黑雾山山脉绵延起伏,河流清溪数不胜数。冯家坪村这边用的水跟他们是一条河,河水从村子西侧绕南边流过陶家沟村。
杏叶知道程仲每两日就会从河边挑水回来。
他寻着西边找去,虎头跟在他身侧,周遭漆黑他也不怕。反倒是在黑夜里干活儿都习惯了,杏叶更自如些。
夜色里,路还是要比旁的微白一些。
沿着小路过去,先听到那河水流动的声音。走近了,便也看见平坦的河边被村里人架了平整的石块儿,一些没入水中。
石面平整,水也浅,一看就是村里人洗衣的地方。
杏叶将盆放在石头上,然后抓着自己衣摆抱着,缓缓蹲下。他探了探水,好似比呼进去的气要暖和一些。
杏叶不耽搁,赶紧将衣服浸湿了洗。
夜色茫茫,河面上雾气腾腾。只杏叶一个小哥儿坐在石头上,不停搓洗衣裳。
大黄狗蹲在他身后,耳朵竖起,警惕四周,仿佛一个忠诚的侍卫一般。
一堆衣服里,只有程仲的外衫外裤,还有些要洗的帕子。内里的衣物都被程仲洗完澡自个儿顺手洗了。
杏叶在家不方便,这会儿就顺带将自己里面那一身衣服趁着夜色洗干净。
他吭哧吭哧揉碎了皂角,搅得一盆水里全是泡泡,然后手拨上些水落在衣服上,再使劲儿搓揉。
忙着倒也不冷,只除了手上难受些,背后还出了一层汗。
渐渐的,洗了快两刻钟,林子里鸟雀声音多了。
快天明了。
杏叶将衣服搓揉干净,又过了几遍水,赶紧拧干。
村里人都醒得早,也难保有人早早赶来洗衣裳。
洗完后,杏叶忙端着盆起来。一下子腿麻了,手还没知觉,差点一屁股坐下去,手上的盆也砸在地上。
幸好衣服没倒出来。
杏叶吓得狠狠搓了两下手,缓过腿麻,重新端上盆,招呼着虎头回家。
走到村中,杏叶扫过两眼各家屋舍,头一次将村中模样看清。
冯家坪村地势高,村里人户不多。各家多数院前院后都圈了地,相隔得也比陶家沟村的门户更远一些。
他们西侧,最里头的就是自家,还有紧挨着的万婶子家,房子对面是土地。
再往外走,到村主路才又有两家人。
杏叶看完,只觉这边人家少,清净。
想罢,手冻得实在受不住,才偷偷摸摸推开门,将盆放在地上。
出去应该有半个时辰,但天还黑麻麻的。
他悄悄将门栓上,再回来晾衣服。
院里靠墙一侧牵了线,衣服就搭在上头。他手劲儿小,拧得不够干,衣服搭上去一下子扯得绳子压了下来,不停往下滴水。
好不容易晾完,杏叶偷偷看了眼东屋,随后抱着盆进了灶房。
天要辰中才亮,这会儿估摸着卯时初。
烧些热水,再做个饭,刚好等着仲哥起来用饭。
杏叶这般想着,将灶里生了火,灶房里一下就亮堂起来。
杏叶直起脑袋,余光瞥到门口好像站了个人,吓得他顿时往柴堆里一坐,抱住身边的虎头往墙上贴。
虎头尾巴摇了摇,舔过他的手。
程仲笑了声,长腿迈进来。
“知道怕了,这乌漆嘛黑的,一个人跑出去洗衣服就不怕?”
杏叶底气不足:“有虎头。”
还知道反驳了,是好兆头。
程仲打个呵欠,几步走近,拎着杏叶打算将他送回屋里去。“天都还没亮,着什么急。”
杏叶顺着他的力道起身,嘴上道:“都点、点燃了。”
“饿了?”程仲低头问。
杏叶摇头,又赶忙回:“没有。”
“那就回窝里去。”
“可……”
程仲松开哥儿手臂,注意到他冻得跟红萝卜似的手,压下眉头。
哥儿显然也看到了,将手藏在背后,跟做错事的小孩儿似的。
程仲像教养幼弟一般,徐徐道:“你年纪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本就之前没养好,之后要睡不够,怕一直这么高。”
杏叶立即扣紧了手。
程仲再点把火,用手比划了下哥儿脑袋,高度平移到自己身前。
“看看,也才在我胸口,小矮子。”
杏叶眼里总算有了点担忧,但又傻气道:“可是……睡不着。”
程仲揉一揉他脑袋,力道重了,揉得小哥儿跟陀螺似的打转。
程仲看他只盯着自己,也不躲闪,心里柔了一下,笑出声来。
“没事,慢慢来。”他收回手道,“你还不习惯,适应适应就好。再说这大冷天的,哪个不是想在被窝里待久一点,睡不着也别下来,容易着凉。”
程仲推着杏叶出去,目送他进了自己房间。
等他关上门,再倒回来,继续守着灶台。
他这下也是睡不着了。
算算日子,今儿已经腊月二十七了。再有几天就过年,过完年后能闲一阵,他就得上山。
到时候留杏叶一个人在家,他有点不放心。
姨母现在还气着,他还是要去一趟,好歹让姨母也帮着看着点哥儿。
……
做好早饭,天也亮了。
程仲看柴堆里睡熟都打呼噜的虎头,手贱似的将它攘醒,然后乐乐呵呵去叫杏叶吃饭。
还没走出门,忽然听一声熟悉得不行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要不是清早太过宁静,他还没注意到。
他看向西边,心里纳闷。
那不是姨母那边?
*
村西。
茂金花家门口前,一成了亲的夫郎抓着刀站在她家门前。
哥儿身形不算高,有些瘦,但气势如牛。
他用刀往茂金花家的门上砍,一边骂道:“茂金花,你不是嘴上能吗?你自个儿这个不要脸的敢骂我娘!你别在屋里装孙子,你有本事出来啊!”
“茂金花!你怕什么,不是笑吗?你倒笑一个给老子看看啊!”
哥儿用刀砍得门哐哐响,院儿里的人瑟瑟发抖。
茂金花推着大儿冯罐子,吓得脸都白了。
“还不赶紧去叫里正,没看见都上门要砍老娘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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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 19 章
第20章 第 20 章
程仲叫杏叶先用灶上的热水把脸洗了,自个儿寻着声音找去。
走到村西,就见万婶子家的栩哥儿立在茂金花家门口,菜刀都快砍缺了。
这会儿正是村里人吃饭的时候,一个二个还惦记着昨儿个程金容的彪悍,只敢端着碗,在自家门口伸长脖子偷偷往外看。
程金容一家等哥儿骂累了,还给人送上些水来。
不过也没人去山下叫什么里正。
他们这三个村都归住在陶家沟村里的陶里正管,寻常事儿谁跑山下找他,而且人家多半也懒得管。
村里吵架是常事儿,真闹大了,村里的乡贤、各族的族长自然会出面。
再说,这妇人夫郎之间的骂战村里少不了,也不过是那些夫人夫郎闲得嘴空,吵吵两句罢了,汉子们看不过眼。
村中冯氏族长家的小子被偷偷叫来瞧过,回去都这么一会儿了,也没见族中人来。
程仲到时,姨母程金容刚给哥儿送完水。
程金容一看几天不见的外甥来了,没好气道:“愣着作甚,还不赶紧过来。”
一边又劝:“栩哥儿,还没吃早饭呢吧,进婶子家吃些。”
申栩栩见程仲来了,将嵌在茂金花家门上的刀抽出来,叫了声:“仲哥。”
程仲颔首:“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儿个早上。”
申栩栩笑了笑,程仲在这儿也不好再骂,便拒绝了程金容的饭,转头回了自己娘家。
这头,程仲也打算回去吃饭,程金容一下将人拉住,“你哪儿去?”
程仲道:“家去,杏叶等着吃饭。”
程金容:“哼,你也不问问,今儿这事儿什么缘故!”
程仲一听,也不着急离开了。
洪家人都起了,见程金容拉了程仲进来,纷纷打了招呼,留他吃饭。
程金容道:“吃什么吃!人家还急着回去守着那哥儿!”
“姨母……”程仲无奈。
程金容怒瞪他,一下坐在凳子上。看这自家外甥那与亲妹子有几分像的脸,收了气性。
“今儿这事儿,说来也不干你的事,是那茂金花一张嘴惹出来的。但你万婶子为了给你跟那哥儿出头,被那贱妇人污七糟八说了一通,还提起她亡夫……今儿定是栩哥儿知道了,才回来给他娘出头的。”
程金容将昨日那情形说了一通,程仲听着,脸也沉了下来。
“我本该昨日就来跟你说,但还气着你……你、你自个儿看着办吧。”
程金容想起那事儿就还是愤懑,干脆又将程仲赶了去。
洪松道:“娘,不是留老二用早饭吗?”
“留他干什么?留下来气我?!”程金容对他也无差别撒气。
洪大山拉了大儿一把,“大早上的,别气你娘。”
洪松好笑:“怎又变成我让我娘生气了?爹还真是不讲理。”
“吃饭!”洪大山闷声道。
*
程仲回到家里,杏叶已经将饭菜端到桌上。
程仲招呼杏叶一起吃,顺带观察杏叶的手,冻疮又好像了裂开了几道口子。
趁着洗碗时,杏叶跟进灶房帮忙,程仲将专门的小油罐子捧出来,道:“杏叶,过来擦手。”
杏叶一看罐子里是白白的猪油,顿时道:“不用。”
“专门留出来的一点,擦擦,擦完我们出去一趟。”
“去、去哪儿?”杏叶一下就有些忐忑,看着程仲,怯生生的。
程仲对着油罐,下巴一点。
杏叶犹豫了下,还是用里面的竹片挑出来一点点,沾在手上,轻轻打圈揉开。
猪肉滑腻,要熬了肥油才有。寻常人家里哪舍得这么霍霍,怕是吃饭都舍不得弄指甲盖那么多点。
程仲却看他弄得少,帮着挑了好些出来,往杏叶手背上一抹。
杏叶下意识心疼,倒不如自己刚刚多抹一点,这么多好浪费。
他拧着细眉,小脸蜡黄,唯有眼睛明润清澈,看着心疼得紧。
程仲:“赶紧擦,我去收拾东西。”
杏叶不解,忙收好猪油罐子,站在门口等着。
程仲拿了家里上次去镇上买的一包糖、一包蜜饯,又从梁上挂着的肉里取了一块肥瘦相间的腊肉,包着一起放进篮子,示意杏叶跟上。
杏叶艰难抬着步子,紧张看着他。仿佛出了这道门,外面就有恶鬼横行。
程仲低声道:“去万婶子家。”
刹那,恶鬼消失,但杏叶还是有些害怕。他下意识往程仲身边靠,仰头看他。
“是婶子出事了吗?”
程仲配合他放慢步调,将姨母告诉他那些事儿说了,不过省着说的,怕哥儿听了晚上睡不着觉。
杏叶听罢,低着脑袋,无措地抓着衣角捏了又放。
他给婶子添麻烦了。
头顶忽的一暖,大手压了压。
“不是你的错,别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这事儿出在茂氏身上,不过婶子帮了我们,要去道谢。”
“我知道。”但他控制不住。
万婶子家就在隔壁,出门走几步,程仲敲了敲她家院子门,就有人来将门打开。
是个头发梳上去的夫郎,他看着很年轻,清瘦如竹,背脊挺拔,刚开门时唇紧抿着有些凶,但见了人一下弯眼笑起来,又很和善。模样秀丽,跟万婶子还有几分像。
这就是仲哥说的万婶子家的栩哥儿了。
“仲哥。”申栩栩笑道,“进来吧。”
程仲道:“婶子呢?”
“灶房里呢。”
程仲点头进门,却看杏叶僵立在门外不动。他回头喊了一声,杏叶颤颤巍巍,被眼前哥儿看得往后缩。
程仲无奈,拉着他先进来。又对申栩栩道:“栩哥儿,别看了,杏叶怕。”
申栩栩嘿了声,爽朗道:“我就看看,什么哥儿能入了我哥的眼。”
“别胡说。”
他对着杏叶道:“这是栩哥儿,你比他小,叫一声哥。”
“哥。”
申栩栩听他嗓子软,跟奶猫似的,心里生起一股怜爱。
想上手摸摸哥儿脑袋,刚伸出手,哥儿猛地抱住脑袋,自喉咙里发出害怕的呜咽,身子也跟着瑟瑟发抖。
申栩栩脸色一变,忙收回手,眼里闪过歉疚。
程仲赶忙道:“杏叶,没事。”
他将栩哥儿跟人隔开,轻轻对他摇了摇头。
申栩栩抚了抚胸口,还把他吓到了。
“娘,客来了。”
灶房,万芳娘闻声赶忙放下抹布出来,见是程仲提着个篮子,后头跟着杏叶,面上扬起笑来。
“快,进屋坐。”
程仲跟着进,后头紧跟着杏叶。
杏叶懊恼,知道自己刚刚失态,瑟缩着更想快些回程家藏起来。可要跟婶子道谢……
杏叶被程仲按着坐下,恍恍惚惚叫了声:“婶子。”
万芳娘看杏叶气色恢复了几分,面露欣慰,眼角的皱纹都舒展了几分。
“可算养好一点了。”
杏叶讷讷点头,不知该说什么。
程仲就道:“昨天的事……连累了婶子。”
“说什么连累。”万芳娘笑着,嘴里发苦,“是我不该招惹她。”
“娘……”申栩栩握住万芳娘的手,心里暗恨。
他娘的性子软,就算她不招惹人,以前带他也受了那么多欺负。他现在嫁出去了,他娘更是一个人在家,那贱人才敢这么嚣张。
万芳娘被她家哥儿一唤,一下温柔笑了起来。
她拍拍哥儿的手背道:“娘没事。”
程仲看她面色缓和,才继续道:“婶子,错不在咱们,也不在你。如今我在家,要什么帮忙的叫一声就是。”
万芳娘心里慰贴道:“你帮婶子的忙还少吗?”
申栩栩道:“就是,哥,我们不跟你客气。”
程仲点头:“两家二十多年的邻居了,我娘在时就承蒙婶子关照,现在又这般护着我们……这些东西还请婶子收下。”
“这、这怎么成!”万芳娘摆着手,将篮子往程仲这方推了推。
申栩栩见到他娘跟程仲推来推去,边上小哥儿独自坐在凳子上,吓得跟那缩了耳朵的猫似的。
他轻轻拉了拉万芳娘的袖子,“娘,你就收下吧。”
“你这哥儿!说什么话!”万芳娘肃了脸道,怎好平白无故就收人家东西。
何况昨日她也没做什么,就帮着说了几句话,结果没说过就算了,反倒自己被气哭了。
想想小辈知道了,她脸臊得慌。
不过最后,这推来推去的,万芳娘还是给收下了。
程仲拉着杏叶道了谢,这才离开。
他跟杏叶走后,申栩栩看还坐在桌子旁的他娘,叹息着挨着她,双手将她抱住,脑袋压在她肩上。
她娘自她有记忆起,一直这么瘦,肩膀靠着都硌人。
想起他娘昨儿受的委屈,申栩栩恨不能真上门去将那烂嘴巴的砍了。
他鼻子里泛酸,看他娘这样子就是想起了他爹。
他道:“娘啊,我看那哥儿胆子忒小。”
万芳娘笑了声,“你不知道,刚带回来才是,不吃不喝,话都不说一句,看到人就躲。”
“那哥儿遭了罪,这般也正常。”
“是可怜。”
“不过我还没见过仲哥对哪个哥儿这么温和过,简直像给自己养了个夫郎,还说什么弟弟,我不信。”
万芳娘就拍着哥儿胳膊道:“缘分天定,谁也说不准,且看以后吧。”
申栩栩看他娘好了几分,才紧了紧手臂。
他看着他娘比同龄人更加苍老的面容,那藏不住的银丝,心力难受极了。
“娘啊,你一人在家,什么事还是硬气一些。爹不在,这不是还有我,还有你外孙呢!虽然那皮小子还小,但也是男丁,迟早撑起家来。”
“你看我今儿上门唬一通,那茂金花跟耗子似的,屁都不敢吭一声。”
茂金花摸着自家哥儿的头发,忍不住笑起来,又有些忧愁道:“你这性子不随娘也不随你爹,倒是有点像那程嫂子,太泼辣了些。”
申栩栩就道:“我跟程仲还有婶子家大松哥他们一块儿长大,都是我哥我弟,我怕什么。要我说,像婶子那样还好些,不受欺负。”
说道这儿,申栩栩就抱着他娘撒娇。
“就是娘不想硬气,受了委屈也得让我知道啊。这次的事儿要不是传到我耳朵里,我都不知道……”
申栩栩说着侧脸埋在万芳娘肩膀,压下眼中的热意。
他坚定道:“娘,我大了,能护着你。”
万芳娘笑得格外温柔,愁苦的眉目间忽然有了年轻时的样子,和善、温婉。
“娘知道,但娘没事。”
孩子大了,有自己的家庭,万芳娘不想给他添负担。
她养了不少牲畜,也种菜卖菜。省吃俭用攒着银子,只想百年之后让她这唯一的哥儿好过些。
旁的,她也不盼着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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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 20 章
第21章 第 21 章
回到程家,杏叶立马钻进灶房里,坐在灶台后的矮凳上。
程仲站在门口,就看他缩起身子,跟他掏兔子窝时那藏在窝里的小兔儿一般。
程仲知杏叶需要一个人待一会儿,便没管他,自己先去拿个背篓,打算再去一趟镇上。
今儿个腊月二十七,离过年没几天。往年过年,程仲不是去姨母家吃,就是自个儿随意凑合一顿。
他一个汉子在家,家里也不布置什么,过年就与过寻常日子一般。
但现在家里多了个哥儿,程仲打算带他去镇上看看。给他买几身新衣,买些他喜欢的点心,过年也好有个过年的样子。
这边,杏叶坐在灶台后头出神。
虎头趴在干草上,尾巴甩了甩,疑惑看着哥儿。
快过年了,杏叶知道。
往常过年,就意味着他要干的活儿就更多。要里里外外扫尘,要做更麻烦的饭,要将水缸抬满水,要将猪食、鸡食提前备好……
他要从早忙到半夜。
王彩兰他们守岁完后,他还得去把他们用过夜宵的碗碟再收拾了才能去睡。
今年不一样了,这几天是他过得最好的日子。
杏叶沉浸在飘散的思绪中。手中湿润,杏叶缓缓低头,虎头正在舔他的手掌心。
杏叶摊开手掌,掌心又被他掐出了血印。
杏叶见虎头还凑过脑袋来,将手搭在它的头顶。
“呜……”虎头摇尾巴,眼睛看着他。
杏叶冲着虎头侧了侧脸,像在问它,也是在问自己:“现在是真的,还是假的?”
是不是在做梦,这场梦会持续多久?
不挨打的日子,从前他想都不敢再想了,他明明已经走到绝路上了……
杏叶忍不住有收拢五指,掌心刺疼,他才能分清这到底是不是现实。
仲哥很好,虎头也很好,万婶子、栩哥哥……都很好。
杏叶心里生出一点点的期盼,他收回手,搭在膝上,有些恭顺地看着灶头低低道:“明年,要也是这样就好了。”
临近年关,家家户户开始忙起来。
趁着镇上当集,买红纸,买门神画,买祭祖宗用的香蜡纸烛,做年夜饭的鱼肉猪肉,小孩儿吃的瓜果点心……
村民们收紧了一年的指缝,终于舍得松开一点了。
谷梁县在盛朝南边,一年四季山都是绿的。冬日虽冷,但产出的蔬菜不少。像葵菜、菘菜、蒜苗、萝卜、笋皆有,还有那秋收回来没吃完的南瓜、冬瓜、红薯也堆在屋中。
今年是杏叶到家头一年,程仲寻常在山里,吃菜都多是万婶子或是自家姨母送来的,虽然前头有菜地,但也没打理。
程仲要弄一个像样一点的年夜饭,也得买些菜回来。
他拿了背篓,等了会儿才走到灶房门口。
屋里一下暗了,杏叶微微抬起头,看程仲人高马大的立在那里,挡住天光。
程仲道:“去镇上采买些东西,杏叶跟我一起?”
“不……”
“不想去镇上看看?”
杏叶下意识摇头,可心中隐隐又生出一点好奇。
程仲还立在门前,不急不缓的诱哄着:“快过年了,镇上热闹。寻常吃不到的果子点心都有卖的,兴许还有山上下来的猎户,牵着猴儿、狐狸……”
程仲说了一通,口干舌燥。
自从带了杏叶回来,他一天说的话比他往常一月说的都多。
杏叶看他半晌不走,又故意诱着他,似懂了程仲的意图。
他想让自己跟他一起去。
杏叶慢慢起身。
程仲问:“要去?”
杏叶走到他身边,看他一下翘起来的唇角,点点头。
程仲催着他道:“那就穿厚实些,帽子带上。”
杏叶见他比自己还雀跃,忍不住露出一点点笑来,又舔了下唇,有些紧张。
他好多年没去过镇上了,不知道现在变成什么样了。
*
杏叶进屋添些衣裳,程仲就在院子里等着。
杏叶体弱,虽说这几天没喊疼了,但从家里到镇上也得走两刻钟。程仲想了想,干脆去姨母家借了牛车。
回来时,杏叶换完衣服出来,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
程仲还带了一床旧棉被垫在牛车上,道:“路上冷了跟我说。”
杏叶点头,只小声道:“不冷的。”他穿了很多,就怕又惹出病来,再让程仲破费。
程仲扶着哥儿上了牛车,自个儿坐在前头驾车。
虎头跟小狼依旧守着屋里,防着贼人。
出了村子,牛车踏上宽敞些的道路。路上也颠簸,杏叶缩在程仲后头,一摇一晃的有些头晕。
程仲道:“马上就到。”
他一边赶车,一边观察杏叶状况。看他一小段路的牛车都坐得难受,去县里那么久,怕是半道上要吐。
程仲原本打算年前带他去看,但杏叶身子弱,长途跋涉怕翻了病,想想还是再养一养,过了年暖和一点再带去。
程仲又让牛儿慢了些,走走停停,也差不多两刻钟才到。
程仲赶着牛车去了镇口专门放牛的地方,付上几文,就有人守着,还给草料跟水喝,走时过来牵就行了。
放了牛车,程仲就带着杏叶进镇。
镇上也住了人,这边地势比他们那边平坦开阔些,住的人家多,房子也更密集。
镇上都是土路,坑坑洼洼的,比不得县里整洁。
不过好在没下雨,没有泥泞。
快过年,镇上集市也比平日里热闹。原本只一条街上摆着摊,现在旁的两三条街上也是摊贩。
有专门给人写对联的,有写信的,卖门神画的……货郎挑着担子吆喝,卖糖人糖画的摊子上围满了孩子。
人挤着人,耳边全是吆喝声。
杏叶前头十几年养得不好,个头不高,看来看去不是人家的肩膀就是后脑勺。程仲见他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人家挤他,他就像被追赶的小鸡仔,低着头躲开。
程仲将他拉到前头来,张开手臂虚虚护着他肩膀。
“跟着我,别丢了。”
杏叶一下子就不怕了。
第一次见他也是这样,他站在自己跟前,挡住了王彩兰。像一堵墙一样让他得了片刻的喘息。
这下是被护在他怀中,刚刚那些围着他的人一下就被挡在外头,杏叶心里踏实极了。
“咱先买菜买肉,这天气能放。”
“好。”
“喜不喜欢吃鱼?”
“不、不知道。”
“过新年,怎能不穿新衣裳……”
“不用,有。”
杏叶一直被程仲护在身前,他听着男人不停地问他,杏叶本来不是摇头就是点头,可他就像看不见一样。
周遭人太多,他回话又小声,后头程仲问了两三遍,杏叶就不得不一次说得比一次大声。
等后来,程仲问他一下,他就能大声回他一下,杏叶瞥见他眼中的笑意,才知道程仲是故意的。
“杏叶,酸枣糕吃不吃?”他们停在一个摊位前。
杏叶还是很大声地回:“不、不吃!”
虽然声线颤抖了些,程仲听着也不怎么大声,但目前来说,已经是杏叶的极限了。
等到采买完,从人群中出来,程仲才笑着摸了摸杏叶的头。
“还怕不怕?”
杏叶:“怕。”
程仲笑容一僵,杏叶才抿着唇浅浅地笑,有些腼腆道:“一点点怕。”
哥儿软乎得招惹疼。
程仲道:“以后多来,习惯了就不怕了。”
回程路上,杏叶就不再像来时那般忐忑了。他有了心思看看沿途的青山、树木,还有那路旁流淌过的遍布碎石的溪沟、小河,亦或者是那成片的土地。
程仲见他看得认真,一边赶着牛,一边道:
“这片地方我们小时候都玩儿遍了,树上有鸟窝,馋了的时候就爬上树掏鸟蛋,然后烤了吃。”
“溪沟里螃蟹跟小鱼多,抓回去姨母会烤干了给我们当零嘴……有时候我们还会在的山里下套,运气好能逮着兔子,吃一顿能馋很久……”
杏叶听得入迷,看得认真。
他仿佛见到了成群结队的少年们在这些山间溪沟里玩闹,眼神都带了向往。
这些是黑雾山下孩子最习以为常的事儿,就连栩哥儿,也被他们带着爬树下水,玩儿得比谁都野,可杏叶却没经历过。
程仲说着说着停了,杏叶疑惑看他。
程仲挑眉问:“还想听?”
杏叶不好意思点头,又小声说:“想听。”
程仲道:“等天气暖和了,我带你出来,只要想玩儿的咱都玩儿一遍。”
衣角上被拽着扯了扯,程仲看去,是杏叶的小爪子。一根根像没长大的萝卜似的,丑兮兮的。
杏叶嗖的收回手,目光移开,又说:“还想听。”
程仲忽然就笑出声。
“好,那我继续说。”
杏叶第一次提要求了,不得满足一下。
若不是冬日风太冷,这牛车慢慢走着,前头的悠闲赶车,说着童年生活。后头的人听着,望着眼前山与水,倒是惬意不已。
到了家后,杏叶帮着把东西收回家里。
车上还留着些,是程仲买来给姨母道歉的礼还有给洪狗儿买的零嘴。
牛车送到村西姨母家,就看堂屋里烤火的人齐齐转头过来。
姨母一哼,别开眼不看他。
姨父冲他点头,又看媳妇儿的样子,不敢起身。倒是洪松冲着他笑了下,然后推着洪桐过来。
洪狗儿见那板车上放着东西,挣脱他娘,也嘿嘿笑着跑来。腮帮子一颤一颤的。
“表叔……”
小娃娃张开了手冲着他他腿上扑过来。
程仲捏了捏小娃娃的脸,逗他:“叫这么甜,可惜表叔没给你买好吃的。”
小娃娃笑容一僵,又强撑着咧开嘴笑。
怎么看怎么假。
一屋子的人哭笑不得。
第22章 第 22 章
“程仲,你过来!”程金容话一出,堂屋里的其他人默契起身。
程仲拿了板车上的东西进屋,交错间,洪松给了他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程仲将给洪狗儿买的零嘴往洪松怀里一塞,洪松被推得后退了两步,就听他老娘中气十足道:“洪松,使什么眼神官司呢!我告诉你,别在后头给你兄弟出什么主意!”
洪松瞪着程仲,嘴巴张了张。
污蔑!
程仲踏入屋中,将孝敬姨母的礼放在桌上。程金容看了眼,道:“我可不吃你这一套。”
“姨母,年节礼。”
程金容示意他坐着。
程仲屁股刚一沾凳子,程金容就道:“我收哥儿为义子,养在我身边,你说怎么样?”
程仲坐定,手搭在膝上,一片泰然。
“姨母……先前我已经说过了,哥儿跟着我。”
“程仲!”
“姨母,我考虑过。”
程金容气得直拍着胸口,“你是要气死老娘吗?!本就讨个夫郎就难,身边跟个年岁正合适的哥儿……哎!哎!”
“老娘现在不想看到你,你走!”
侧屋,一伙人站在墙边听着。
草房子不隔音,那边的谈话几个人听得清清楚楚。
洪桐抓了抓头发,有些恼火道:“这怎么成嘛,为了外人亲舅甥俩闹成这样。”
洪松一拍他脑门,顺带堵住他即将喊疼的嘴,道:“以后不要说这话。”
洪桐:“呜呜呜?”
宋芙将自个儿相公的手拉下来,对小叔子道:“那哥儿既已经入了老二家的门,户籍都改了,说明他是打心底将人看做自己一家了。你又是他兄弟,这样说,他听见了难受。”
“哦……”
“可我还是不明白,他跟那哥儿萍水相逢,救人嘛……救了就救了,没必要救到自个儿家吧。”
“兴许是有眼缘吧。”宋芙也有几分不确定道。
忽觉没听到自家小崽子的动静,转头一寻,原是悄悄摸摸再翻他表叔送来的零嘴。曲着小手儿,佝着脑袋,跟个偷油的小老鼠似的。
宋芙:“洪狗儿……”
洪狗儿精神一振,见被发现了,磨磨蹭蹭地走过来,扬起灿烂的笑脸,抓着宋芙的手摇啊摇。
“娘~狗儿想吃糕糕~”
宋芙:“要吃午饭了,现在不行。”
“呜……”
宋芙温柔一笑。
洪狗儿撒腿就跑。
“爹!!!娘要收拾窝!!!”
小孩儿跑了出去,他爹不帮他,他就躲他奶那儿去。程金容搂着自家孙子,目光虚落在门口,轻轻叹了口气。
“奶,你生表叔气了?”胖娃娃仰起头,小黑手抓着他奶的衣裳。
程金容:“奶愁啊……”
眼看外面那些长舌妇都私下里叫他外甥老光棍了,她这外甥还往家里带个哥儿,显然不打算早些成家。
她想的这法子怎么说都不差,怎就不行!
难不成……
“娘,难不成我表哥真看上那哥儿了?”洪桐坐在他娘脚边专属于洪狗儿的小凳子上,刚说完这话,被他娘一脚带翻。
洪桐一屁股坐地上,人都是懵的。
程金容:“别胡咧咧!”
那哥儿瘦小干瘪,怎可能看上,多半是瞧他可怜。而且即便看上,哥儿身子那么弱,怎好生养!
一想到这儿,程金容是半点心情也无。
又看院门口鬼鬼鬼祟祟探个头进来,撇着耳朵试探进门的狗,顿时撒气道:“还知道回来!你那狗窝睡得不舒服还是怎的,干脆怎么不在外面把饭吃了再回!”
“成日往外跑,怎不见你带个媳妇儿回来!人家比你大的,狗崽都生了几窝了!”
大黄夹着尾巴摇,蓬松的毛发丝滑光泽。
它低低呜呜,耳朵贴在脑袋上简直成了海豹脑袋,不停地眨眼,往屋里靠。大黄不明白,明明它就出去拉个粑粑,怎么回来就挨骂。
洪家人听着她骂狗,实则骂人,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生怕自己也遭了殃。
……
转眼腊月三十,除夕。
这天,村里人早早起来,把屋子先里里外外收拾一番。随后吃过早饭,开始贴桃符,挂门神画。
忙到中午,又开始杀鸡宰鸭。
没这个条件的人家就只杀一条鱼,或是取下巴掌大一块腊肉下来放锅里先煮着。
下午休息一会儿,就背上香蜡纸烛,去祖宗的坟地上坟,挨着七八个坟地上完回来,就该准备年夜饭了。
程仲今年不去姨母家。
他跟他娘姓程,但外公那边又将他娘跟尚在肚子里的他一起赶了出来,所以程仲只需要去一趟他娘的坟地就好。
回来得早了,准备年夜饭也就不那么着急。
这边剁着鸡肉,就听院外有人来。
“二哥!”
杏叶正在灶前摘菜,虎头趴在他身边,将他脚背当做枕头。听到动静他吓得猛收回脚,虎头脑安砸在地上,懵了下,然后飞快用爪子扒拉杏叶的腿。
杏叶满是歉意地学着程仲那样轻拍狗头,然后着急起身,左右在灶房里看看,试图找个地儿藏。
程仲见状,避开掌心的油用手臂勾了下杏叶肩膀,安抚道:“不怕,是姨母家的老二,叫洪桐。年岁跟你一般大。”
话落,人就窜进来了。
“二哥!”
“哇!小哥儿!”洪桐眼里发光似的。
杏叶吓得往程仲身后躲,洪桐偏偏还打转来看。程仲面无表情,一巴掌盖在洪桐的脸上。
洪桐定住。
“哥。”
“嗯。”
“你手怎么滑腻腻的,还有股鸡腥味儿。”
“忘了,刚砍了鸡。”
“啊啊啊啊!!!程老二,你把我弄脏了!”
程仲看着火烧屁股一样跑去水缸打水洗脸的人,侧身对杏叶道:“当他是个猴儿就行了。”
杏叶躲在程仲身后打量着飞快搓脸的猴儿……不对,人!
少年生得五官端正,皮肤麦色偏黑,身形是少年人的精瘦。那双眼里满是精神气,滴溜溜看来,咧嘴就露出一口格外显眼的白牙来。
杏叶对上他眼,嗖的一下又躲回程仲身后去。
程仲走到灶台,继续剁鸡肉,杏叶紧跟他,始终将自己藏着。
“你不在家里帮忙,过来干什么?”
洪桐噗噗吐了两下水,抹掉脸上的水珠。“村里有人卖鱼,我爹买了两条大的,叫我给你送来一条,顺带叫你带你家小哥儿过去吃晚饭。”
程仲:“他叫杏叶。”
“哦,叫你跟杏叶去吃饭。”
“去不成。”
洪桐瞅了眼他家灶台,菜都备好了大半。什么鸡、鱼、腊肉香肠的,看着比他家也不差。
洪桐:“那我回去跟我娘说了?”
他说着,又伸长脖子想看杏叶。少年人没什么乱心思,就是单纯的好奇。
但他好奇心太明显了些,看得杏叶怕。
程仲瞥了眼洪桐,他当即站直,嘿嘿笑了声。
“姨母还是那样?”
洪桐瘪嘴:“可不,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气性大。”家里都看娘的脸色生存,娘不高兴,他们日子都不好过。
程仲眼里带着歉意:“连累你们了。”
“嗐!都是兄弟!”
“那你帮我跟姨母说说?”
“咱也不是一个娘生的亲兄弟,还是算了。哈哈哈哈,那什么,鱼你记得吃,我回家忙去了啊!”
喊着就溜,一点没掺和他俩事儿的意思。
笑话,他在家中地位只比大黄高一指甲盖儿,让他说,他娘还不得让他睡大黄窝,以后就是他叫大黄叫狗哥!
洪桐跑得快,片刻没了人影。
杏叶悄悄探头,然后从程仲的阴影中走出来,正打算将院子的门关上,就听程仲道:“他翻墙进来的。”
杏叶走到门边看,果真,那门栓还拴着呢。
他轻轻眨了下眼,脑袋被程仲贴了下,杏叶仰头。
“习惯就好。”
程仲收回胳膊肘,开始炖鸡。
杏叶烧火,虎头没事儿干,就把小狼叼出来活动活动。
今儿晚饭丰盛,他们只两人,也做了一道烧鱼,一道蒜苗炒腊肉,一道炖鸡,还有炒菘菜以及干豆角烧肉。
杏叶将菜端上桌,程仲盛了饭过去,小方桌上摆得满满当当。
今日天阴着,忙到这会儿外面还能看得见,屋内却暗。程仲点燃油灯,关了半扇门,屋内是暖融融的昏黄。
程仲将油灯放下,转身看杏叶立在桌旁,眼随着他动。
程仲一时失了神,忽的笑起来。
“愣着做什么,坐。”
杏叶拉开凳子,看程仲过来,才跟着一起坐下。
年夜饭很不一样,菜很丰盛,几道菜都是肉。但也好像一样,依旧是往常那样坐着,程仲给他夹着菜,两人无声地吃着,桌下还伴随着虎头啃骨头的声音。
程仲听着耳边细细的动静,看杏叶慢吞吞地吃着。
这些天不管做什么,他都没多少食欲一般,最多吃半碗。
程仲道:“是不是不好吃?”
杏叶停下,看着他摇头。眼里有油灯的火苗跳动,还映着嘴角带笑的自己。
程仲怔然,随即再次笑了下,眼里格外温柔。
杏叶在,他很高兴。
“吃完饭你早早睡,我还要守夜。明日不用早起,吃过饭后我带你出去转转。”
杏叶:“好。”
程仲笑了下,继续给杏叶夹菜。
或许他跟杏叶说他一个人闷那话不是假的。
他这个人独,也不需要热热闹闹的。只有个人能说说话,偶尔能应上他一句话,他都觉得好。
杏叶看他一眼,也好似感受到了程仲身上的满足。
他眉头放松,抱着碗小口小口吃着以往吃不到的肉,悄悄地,幸福地眯了眯眼。
这样真好,好到他敢盼望着明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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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 22 章
第23章 第 2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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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 4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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