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总强制靠近?我接!》 第1章 如梦初醒 十一月的夜风裹挟着凉意拂过脖颈,盘开新站在酒店门廊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边缘,金属外壳被体温焐得发烫。叫的车迟迟未到,导航显示仍在两个路口外堵着。他低头看了眼时间,呼出的白气在冷夜里很快消散。 “上车。” 盘开新以为自己喝醉了。 “愣着干嘛?”声音伴着车窗后露出来的那张脸,还没来得及细看,但是已经足够他认清是谁了。 后面刺耳的车鸣声催促着他,盘开新犹豫了一下伸手去拉后面的车门。 打不开。盘开新没有表情地看向驾驶位,那人看了他一眼,正色道:“坐前面,真拿我当司机呢。” 盘开新听他说着那些似曾相识的话,好像真就能回到那个时候一样。 盘开新报了地址,也不搭他的话。车厢里一时只剩下车子行驶中发出的微声响。邵霜清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微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导航机械的女声开始规划路线,在密闭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盘开新偏头看向窗外。街灯的光晕在雨水未干的路面上拖出长长的尾巴。他后颈的碎发被空调风吹得微微晃动,露出耳后那粒小小的颜色浅浅的斑。 邵霜清曾经用牙轻轻磨过那个地方。 表盘的蓝光映在两人侧脸,此刻的沉默忽然变成伤人的碎片。邵霜清突然伸手调高了空调温度,伸手的动作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冷?”他终于开口。 盘开新依旧望着窗外。他摇了摇头,闭上眼睛彻底将邵霜清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 暖黄的路灯透过车窗斜斜切进来,邵霜清借着等红绿灯的间隙侧目,刚刚离得远没看清,现在看盘开新脸到脖子都透着不正常的红。 邵霜清的手背贴上盘开新的额头,触到一片灼人的温度。他皱眉,指尖顺着对方汗湿的鬓角滑到耳后,那里的皮肤烫得惊人,连带着他指尖也像被灼伤般隐隐发疼。 “你发烧了。”他声音低沉,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块发烫的皮肤,像是在确认什么。 盘开新偏头想躲,却被安全带勒住,只能微微侧过脸,露出颈侧那片不正常的红晕。邵霜清突然想起五年前盘开新生病的模样。那烫人的温度,五年后又一次灼伤了他的掌心。 “去医院。”他收回手,声音都变得温柔像是在哄孩子。 盘开新闭了闭眼,喉结滚动:“不用。”两个字,轻得像叹息,却让邵霜清攥紧了方向盘。 他盯着盘开新微微颤抖的睫毛,他还是拿眼前这个人没有一点方法,所有的方法和技巧都在这里失效。 “不用。”他开口,声音比车窗上的雾气还要薄,“送我去公司。” 邵霜清的手还搭在方向盘上,骨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不想妥协,可又见不得盘开新这样子。 车子最终还是朝着创利园的方向驶去。 十分钟后车停在了创利园门口,盘开新没让他开进去。 “谢谢。” 恍惚间听到很多年前那样平静的音色,比起以前现在才更像一个大人的声音,邵霜清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看不见伤口,也没有流血,细细密密的阵痛,带着什么一起堵在喉口。 他说不出话来。 盘开新推门下了车。 步子迈得很大,很快消失在了邵霜清看不见的拐角处,邵霜清有些烦躁地抓了下头发拿起手机,指尖在某个置顶联系人上方悬停片刻,最终手机被扔在副驾驶座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正好落在那块盘开新方才坐过的地方。 几分钟后,他还是划开了屏幕,点开那个被置顶却沉寂多年的对话框。 最后两条来自盘开新的消息被他自欺欺人地删除,邵霜清想装作从未看见过那两条被删除的信息,可记忆像生了根的刺,越是刻意回避,越是隐隐作痛。 那之后他再没收到过盘开新发来的信息,他就这样很彻底地消失在了邵霜清的世界里。 真的很彻底,除了这几条信息,几通通话记录,什么也没留下,哦不对还有压在他枕头下的几封信...... 划了几下聊天界面就到了顶,邵霜清又开始往下划,上上下下重复了几回,到今天,他真正能留在身边的也只有这点。 盘开新推开办公室的玻璃门,脚步比平时慢了几分。他坐在转椅上,食指和中指屈起,指节抵在太阳穴上轻轻揉着。 红酒的后劲混着低烧,在盘开新身体里烧起一把暗火。他的耳尖红得几乎透明,指尖碰到办公桌时,甚至能感觉到一丝不真实的凉意。 他摸到遥控器,指尖在按键上停顿了一秒,然后把温度直接调到19度。他认为这样能醒酒。 七七八八一堆杂事处理完,盘开新上来的酒劲退下去大半。 初创公司的事太多了,盘开新握着手机,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手机壳。 十几个人的团队运转起来已经有些吃力,每个人都在超负荷工作。 电话接通时,他这才注意到窗外浓重的夜色。手机那头传来吴立奎微哑的嗓音,带着浓重的睡意:“喂,哪位?” 盘开新轻轻“啧”了一声,这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电话那头立刻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像是有人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 “总监啊,有什么急事吗?”吴立奎的声音瞬间清醒了几分,还带着点慌张。 盘开新望着办公桌上堆积的文件,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不好意思,没注意看时间。”这句话说得有些生硬,连他自己都能感觉到语气里的不自然。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随即传来吴立奎带着笑意的回应:“啊?”那语调上扬,像是在消化这个罕见的道歉。 “既然接了,那我长话短说。”盘开新转了转手中的钢笔,笔尖在便签上洇出一个小小的墨点,“明天开始招新,要求按之前定的就可以。”他顿了顿,笔尖在纸上轻轻一压,“要速度,熟手。” 原本他还有很多细节要说,但是现在好像不是很合适。 挂断电话后,办公室里又恢复了寂静。盘开新望着窗外的夜色,玻璃上映出他疲惫的轮廓。 盘开新才觉得头被空调吹得一阵一阵地痛。 他伸手去够空调遥控器,指尖碰到冰凉的塑料外壳时,不自觉地缩了一下。温度显示19度的数字在黑暗中泛着幽幽的蓝光,刺得他眼眶发酸。把温度调高了两度后,盘开新仰头靠在椅背上,闭眼的瞬间,一滴冷汗顺着鬓角滑下来,洇进衬衫领口。 深夜三点的产业园也隐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几盏泛黄的路灯,照清的不是路。 路灯将盘开新的影子拉得很长,晃晃悠悠地铺在潮湿的地面上。他的脚步有些虚浮,皮鞋踩过积水时溅起细小的水花,惊碎了影子模糊的轮廓。 我坐在路口看风景,凉风吹湿了灯下的心情,没有月牙,没有一朵盛开的花,折弯了腰的影子,我没能拉直它。 那时没有时间多想,今天突然出现在盘开新面前的人,让那段回忆就像春日的细雨伴着柔风,催着地底的种子发芽。 “答。” 屋顶的水从天花板拼接的地方浸进来,凝成一滴不小的水珠。 饶是盘开新还没有睡着,也还是被这滴砸在额心的水激得浑身一颤。 乍然睁开眼,盯着屋顶又重新凝聚起来的水珠。 昏暗的房间里水珠在反着光。 在水再次滴下来的一瞬,盘开新用掌心挡住了瞄准额心的水,一丝凉意从掌中开始蔓延。 屋里没有窗帘,床前的这扇窗几乎占据了半面墙。 屋外的樟树被风刮得摇摆不定,隔着绿色的玻璃看活像一群鬼在乱舞。 今年的冬天难捱。 白天的一场冬雨下到现在,屋里才开始滴雨。他想,中午盖上去的塑料薄膜有用。 盘开新侧身避开漏水的位置,在那里放了件衣服吸水。 “哥......”盘楷韵往盘开新怀里钻了钻,声音带着睡意,“我冷。”盘开新“嗯”了一声,把弟弟往怀里搂得更紧些。入冬的寒气透过单薄的墙壁渗进来,他把小楷韵冰凉的脚丫夹在自己腿间暖着,又起身给三个孩子掖紧被角。井头镇的冬夜静得出奇。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衬得这间小屋里此起彼伏的呼吸声格外清晰。 盘家穷,附近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 井头镇,这里不是什么特别贫困的大山区。自建的小别墅并不少见,像他家这样只有三间小平房的人家,倒是稀罕。 为什么穷? 盘开新他爸盘建云操着一口土话这样说: “各人有各人滴命,都是命啊。” 是命么? 这谁知道呢。 清晨的雾气还没散尽,盘开新蹲在屋顶,他正把新裁的塑料膜铺在漏雨的地方,边缘用碎砖压紧。 “寒假想不想去打点工啊?”盘建云在底下仰着头问,嘴里呵出的白气很快消散在晨雾里。说是寒假工,其实离放假还有一个多月。盘开新知道,父亲不过是想让他年前多挣些钱。 塑料膜在风里哗啦作响。盘开新头也没抬,只是“嗯”了一声,手上的动作没停。砖块压过薄膜的声响有些刺耳,像是什么东西被碾碎了。 “欸!爸就知道你懂事!”盘建云的声音突然亮了几分,带着掩不住的欢喜。他搓了搓手,转身往屋里走,旧棉鞋踩在冻硬的地面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盘开新一个16岁的破小孩,拿着两件旧衣裳,搭着邻居大婶家儿子的车,踉踉跄跄挤进这座城市。 没时间观赏林立的高楼,一头就扎进了工厂。 这里的冬天很温柔,风里不带刺骨的寒意。街上有人穿着短袖闲逛,也有人裹着厚外套匆匆走过,没人会多看一眼穿着旧毛衣的盘开新。他像这座城市里的所有人一样,被卷进忙碌的漩涡。清晨天还没亮透就挤进车间,傍晚拖着酸痛的胳膊回到宿舍。流水线上的零件永无止境地流动,他的动作渐渐变得机械而熟练。 来到这里的第十一天,盘开新在那里遇见了个人。 十一点盘开新才走出车间,在楼梯上就看见了正一个人在打篮球的邵霜清。 深夜的篮球场被几盏惨白的路灯照着,亮得像个孤零零的舞台。邵霜清一个人在场上跑动,球鞋摩擦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工业园里格外清晰。 大概是这个年纪的人都容易饿,盘开新去便利店泡了碗泡面,坐在篮球场外的草坪上吃。吃两口就抬头看一眼篮球场上的人。 盘开新不知道,这样的注视在四下无人的时候有多明显。 再一次低头吃面的时候篮球场上没了声音,盘开新嘴里的面还没咬断,想看下篮球场上的人,抬头就和邵霜清四目相对。 盘开新:“......” 盘开新就当没看见一样,低头吃完了那口面,还喝了口汤。 邵霜清见他无视自己也不恼,带着笑说:“你要不要跟我打一场?” 盘开新喝光了汤,起身将碗丢进了垃圾桶里,说:“不会。” 邵霜清闻言笑出了声,篮球在他指尖转了个漂亮的圈。“不会?”他尾音上扬,带着显而易见的怀疑,“那你刚才看我那么久,是在看什么?” 盘开新转身要走。 邵霜清突然三步并作两步拦在他面前,“我教你啊,”他的睫毛上还挂着没干的汗珠,“不收学费。” 邵霜清的胳膊自然而然地搭上盘开新的肩膀,掌心带着运动后的热度,不容拒绝地将人往球场带。 盘开新这才发现邵霜清比他高了近半个头,被揽住时不得不微微仰起脸。夜风掠过两人之间的空隙,捎来对方身上淡淡的汗味。 邵霜清突然将篮球塞进盘开新怀里,后退两步,在路灯下微微俯身,双手张开作防守状。 “来过我!”他眼睛亮得出奇。 盘开新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篮球,掌心还残留着皮革粗粝的触感。他抬头望向眼前一脸认真的邵霜清。 夜风突然大了起来,吹乱了两人之间的沉默。盘开新手腕一松,篮球“咚”地落在地上,在水泥地面上弹了几下,慢慢滚向右侧的铁丝网围栏。 第2章 我们 其实那个时候,盘开新的性子就能窥见一斑,像井头镇后山那些扎在石缝里的野樟树,看着瘦弱,实则根扎得又深又硬。 邵霜清望着滚远的篮球,突然笑出了声。他小跑着把球捡回来,指腹蹭过球面上沾的灰尘,就像后来无数次,他都会这样,把盘开新丢开的、甩开的、不要的东西,一件件捡回来。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甚至都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 后面很长一段时间盘开新下班,都能看到他穿着短袖在篮球场上奔跑的身影。一个人在灯光下重复着运球、起跳、投篮的动作。 那方小小的篮球场确实像个舞台,邵霜清就像舞台上唯一一个明亮的,能吸引所有目光的明星。 盘开新经常望着他发呆,倒也没有想什么,或许只是单纯的觉得好看。 之后他们心照不宣,谁也不打扰谁,盘开新下班就泡碗面蹲在外面看着邵霜清打篮球,吃完了又顾自回宿舍,从来不上前说话,眼神偶尔对上,他从不躲闪,反而坦然得让邵霜清动作一滞。 他看着盘开新又叉了口面在嘴里。 最奇怪的是,盘开新的眼神里既没有崇拜,也没有向往,就像在看一场无关紧要的电视节目,他会在吃完最后一口面后毫不留恋地起身。 夜复一夜,他们维持着这种古怪的平衡。 那晚的风特别冷,他下班的时候没有听到运球的声音,也没有那个在灯光下跃动的身影。 盘开新扭头过去,才发现人蹲在一边,他今天反常地穿了件薄外套,手里拿着智能手机像是在接电话。 智能手机的荧光映在邵霜清脸上,明明灭灭。 这时候智能手机已经普及好几年了,盘开新是见过的,他家穷,到现在也还只是台翻盖的按键手机。 邵霜清对着电话说了几句,忽然笑起来,眼角弯起的弧度在手机光下格外清晰,隔得有些远,听不清在说什么。他随手抓起地上的篮球转了两圈,动作懒洋洋的,确实像在聊些无关紧要的事。 盘开新正准备离开,忽然听见邵霜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偷看什么呢?躲那么远。” 盘开新脚步一顿,从前看邵霜清打篮球,他从来都是光明正大地看,偏偏这次就偷瞄了一眼,还被逮个正着。 被发现了盘开新也没觉得尴尬,一副我就问问的神情说:“是你家里人打给你的吗?” 邵霜清明显愣了一下,他没想到盘开新会突然问这个。 “是啊,”邵霜清很快又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手指转着篮球,“催我回去呢。” “哦。”盘开新应了一声,声音轻得几乎被夜风吹散。两人之间的空气突然安静下来。 “......”邵霜清等了等,发现对方真的没有下文了,忍不住挑眉:“没了?” “嗯。”盘开新点点头。 邵霜清突然笑了:“你站那儿半天就为了问这个?” 邵霜清这话说的,就像什么盘开新站那里这么久,有什么图谋一样。 “你好像特别期待我问点什么?”路灯的光线在两人之间划出一道模糊的界限。盘开新站在明暗交界处,邵霜清看不清他眼里的意思,不自觉地往前迈了半步,“算了,”邵霜清突然话锋一转,眼睛直勾勾盯着盘开新手里那碗面,“你这面能分我一半吗?”他指了指泡面,“我看你天天吃,给我都看馋了。”邵霜清尾音微微上扬,带着明晃晃的耍赖意味。 盘开新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那碗泡面,汤已经不怎么冒热气了,表面凝着一层薄薄的油膜,在路灯下泛着细碎的光。 “......便利店就在那。”盘开新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事实。 “没钱,我吃不起。”他理直气壮地往前凑了凑,“免费看了那么多场篮球,你总得让我回点本吧?” 盘开新被他说得没辙,低头看了看自己那碗已经半凉的面,终究还是转身往便利店走去。 两人找了个背风的角落蹲下,水泥墙挡去了大半寒意,盘开新小口啜着汤,余光瞥见邵霜清嗦第一口面时被烫得直吸气,却还是含混不清地说了句“好吃”。 “我以为你不怕冷的。”盘开新突然开口,声音混在泡面的热气里。他难得主动说话,目光落在邵霜清单薄的外套上。 “我以为你是真穷,没成想还能给别人买得起一碗面。” 凉风掠过墙角,吹散了些热气。 盘开新听了也不恼,反而轻轻笑了声:“是真穷。”他搅了搅碗里剩余的面条。 邵霜清突然停下筷子,定定地看着他。 “看着你还小,”邵霜清转了话头,“来打寒假工的?”他目光扫过盘开新单薄的肩膀。 盘开新低头喝了口汤,喉结轻轻滚动:“嗯。” 话是这么说,可现在离放寒假至少还有半个多月呢。 盘开新也不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转而问到:“你呢?你在这又是来做什么的?” 盘开新抬眼看向邵霜清,目光在他身上轻轻扫过,怎么看都不像是为生计奔波的人。 “看你每天生龙活虎的,”盘开新声音很轻,“不像这里的工人。” 邵霜清突然笑出声:“那你觉得我像来做什么的?” 夜色渐深。 他们不过几面之缘,今天之前连话都没说过几句,点到为止谁也不正面回答谁的问题。 盘开新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邵霜清仍蹲在原地,只是视线一直跟着盘开新。 “走了。”盘开新说。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短暂相接,邵霜清点点头。 像是盘开新猜错了,那通电话之后,他很久都没有再在下班的时候,见到邵霜清在那个篮球场打过篮球。 习惯真的是件很恐怖的事,明明知道那里已经不会有人在打篮球了,盘开新还是每天都会泡一碗面,蹲着在篮球场外看着篮球场吃完再回到宿舍去。 这样举动其实是有点诡异的,那天他蹲在外面嗦面,背后突然有一只手拍了下他的肩,盘开新回头,原来是车间的陈芸。 陈芸年纪大概在五十岁左右。 “开新,”阿姨顺着盘开新刚才的视线往篮球场张望,疑惑道:“你看什么呢?”空荡荡的球场上只有几片落叶被风吹着打转。“没看什么。”盘开新低头搅了搅泡面。 阿姨将信将疑地又看了眼球场:“是吗?我老远就瞧见你在往那边看。” “没有。”盘开新扯出一个僵硬的笑,显得不那么没礼貌。 “哦好,那吃完早点回去啊,外头还是有点冷的。” “嗯。” 阿姨站起身。这话听着像是关心,但究竟是真心实意还是客套寒暄,谁也说不清。 盘开新的拇指无意识地搓捻着食指侧面,看着夜里无比亮的篮球场,自己也说不清这习惯从何而起。 没了明星的舞台,也显得凄落。盘开新不再停留,之后很多天他都是泡了面便径直回宿舍。 盘开新发现陈芸最近总往厕所跑。工厂的女厕所门漆剥落,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干呕声。盘开新站在走廊等着,听见水龙头哗哗响了很久。陈芸出来时,嘴唇发白,用袖子擦了擦嘴角,她工作服前襟湿了一片,散发着止咳药水的气味。 抬头时看见盘开新站在走廊拐角等她。 车间里以陈芸为首的几个老工人,最近越发不对劲。他们不再遮掩对新人的排挤。故意少发材料、调快流水线速度、在交接班时漏报关键数据。盘开新起初没当回事,直到今天和他一起进厂的孙莉潇的记时单上少了二十个工时。 这原本他也不想多管闲事,但是昨天下班的时候,孙莉潇没有走而是站在他的宿舍楼下在等他。 “开新......”孙莉潇四下张望确定没人后才小声地开口,“他们......他们改了我的记时单。” 她的手指上白色的纸巾用透明胶粗劣地缠着,那团白色在夜色中突兀得扎眼,盘开新在这种时候竟然想起了自己的弟弟。 他挪开目光:“找我没用。” 孙莉潇拦住他上楼的路,她并不觉得找盘开新没有用。 “帮我一次,”她的声音很轻,身形隐在黑夜中盘开新只能看见她泛着水光的眼睛,不是哀求,而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固执。 盘开新太明白这种眼神,即使他从未见过,可那分明是他的自画像一般映在他的脑子里。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孙莉潇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 “明天,”他终于开口,“把你的单子给我看看。” 陈芸甩了甩手上的水,水珠溅在斑驳的墙面上沁出深色的水痕。 盘开新还没开口,陈芸就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一样,嘴角扯出个笑,“想替那个小丫头出头?”那笑容不像笑,反而让眼角的皱纹显得更深。 “你们改了她的单子。” 陈芸突然笑出声:“小盘啊,你以为这就叫欺负?”她凑近一步,带着止咳糖浆的甜腥气,“等你在车间里熬到我这岁数...” 她像想到了什么,对盘开新态度稍缓,“不是你的事,就不要插手。” 盘开新看着陈芸脸上毫无惧色,这事显然没有那么简单。 盘开新当然不会以为找陈芸就能改变什么,盘开新出了车间,口袋里揣着陈芸的录音,直接就去敲了车间主管办公室的门,他没有去找组长。那个位置他太清楚了。组长张秀兰五年前也是普工,靠着处事圆滑,加上面上功夫做得全才到了这个位置。六百块的岗位津贴,刚够她女儿在县城读高中的补课费,她当然不会愿意去得罪车间的老人。 主管张茂鸣抬头见是他,眼神微动。盘开新这张脸确实让人过目难忘,不是那种张扬的英俊,眉骨到鼻梁的转折像车床铣出来的直角,连唇线都像是用游标卡尺量过般规整。 “有事?”张茂鸣往后一靠,椅面立刻凹陷下去发出弹簧发出零件老化的闷响。 这个世界总是对美好的人和物,有不属于大部分人的特权。 就像现在,张茂鸣看着站在门口的盘开新,非但没觉得这个普工越级上报是僭越,反而下意识松了松领带,语气比平时柔和了三分。 盘开新没有多说话,只把他录音放给张茂鸣听。 脸上本就浮着的笑意突然深了几分,最后竟笑出了声:“真真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他摇摇头。 盘开新原本平静的脸上,眉头极轻地皱了一下。 他听见张茂鸣说:“这事领班的组长不知道吗?” “知道。” “那你以为我...”他向前倾身,座椅发出泄气般的嘶声,“...知不知道呢?” “你只看见他们作假,”张茂鸣的钢笔轻轻敲着桌面,“可知道他们底薪才900?”盘开新沉默。“那你知道公司定的标准是多少?”他隐约猜到了什么,却还是问:“多少?” “1500。”张茂鸣毫不在意地吐出这个数字,仿佛在讨论天气。“剩下600你觉得去哪儿了?” “去了哪里?” 张茂鸣今天格外耐心,像教实习生操作设备般慢慢解释:“只要数量别太离谱,组长会睁只眼闭只眼。”他转动着手机,那是台崭新的手机,在2012年能抵他几个月工资。“上面?”他嗤笑一声,“账面做得漂亮就行。财务部的老周,儿子去年刚送去澳洲留学。”他的钢笔尖在报销单上画了个圈,“你以为靠他那点工资够?” 张茂铭笑着说:“所有人都如愿以偿。” 盘开新盯着办公桌上的台历:印着“产业升级”的红色标语。他突然明白,那个肆无忌惮“偷奸耍滑”的陈芸,不过是这条食物链最末端的蚂蚱。 所有人吗? 盘开新这么想,口上竟然也就这么问了。 “嗯嗯。”张茂鸣点点头说:“是所有人。” 那陈芸呢?他盯着张茂鸣手腕上的表,她得靠作假才能拿回本该属于她的钱这也叫如愿以偿?孙莉潇呢?她要怎么才能如愿以偿? 中午时暴雨突至。 盘开新在厂门口屋檐下躲雨,突然听见身后塑料布窸窣作响。孙莉潇塞来一把格子伞,伞骨折了两根接缝处缠着熟悉的胶布。 “淋湿了...”她声音混在雨声里,“...会生锈。” 或许他们都明白,这场雨躲与不躲早就没有区别。 第3章 起初 深夜下班时,白天下的那场暴雨早就看不出痕迹,空闲了许久的篮球场上终于有了人影。 不是邵霜清,是一群中年人,挺着他们这个年纪专属的啤酒肚,能灵活的在篮球场上奔跑,像袋鼠,看上去有些滑稽。 盘开新站在篮球场边,胃里意外的没有烧灼感。盘开新突然看清他们脚上的运动鞋,和邵霜清的不一样,鞋底沾着洗不掉的划痕。 盘开新转身时,余光瞥见一道影子斜切在水泥地上。 盘开新脚步顿了一下。但他们好像也没有熟悉到,见面一定要打招呼的地步,甚至连对视也不必有。 盘开新要走邵霜清没给他这个机会,“开新!”他快步穿过暮色,跑动时带起的风掀起几片枯叶。 胳膊搭上来时半个身体都靠在盘开新上身。 “躲什么?”邵霜清笑着问他。 盘开新被压得肩头一沉,脖颈却仍梗着没动。他侧目看向几乎挂在自己身上的人,睫毛在暮色里抖了抖:“松手。”盘开说,“这么重,换个人现在就应该趴地上了。” 邵霜清笑得肩头微颤,手臂却纹丝不动地架在他肩上:“不是挺稳当的?” 暮色将两道影子揉成一团,歪斜地铺在水泥地上,邵霜清的鞋底踩着落叶发出脆响,另一只手随意插在兜里,盘开新能闻到他衣领似有若无的味道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漏进来的碎片。 盘开新突然撤了半步,肩上重量骤然落空时,秋风趁机填满了两人之间的空隙。 盘开新立在原地,路灯在他身后拉出一道歪斜的影子。 “我要回宿舍,你要去哪?” “你回宿舍,我也回宿舍。” “我是认真的。” 盘开新也不问为什么,不去外面开间房了,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把邵霜清带进了宿舍。 后来想想,或许那天他没有把领进来,也就没有了之后的许多事。 盘开新停在宿舍门口,钥匙插进锁孔时顿了顿。 “有点小,嫌挤的话就自己去开房。”盘开新开门的时候这样和邵霜清说,颇有种丑话要说在前头的感觉。 邵霜清在他背后:“真不问我为什么跟来?” “问了你会说?” 邵霜清嘴角一直带着点的笑,在盘开新开锁的一瞬抢先推开了门。 这间宿舍就只有盘开新一个人住,里面放了四张单人的上下铺床,盘开新睡的是最里面床头靠着墙的那张下铺。 在往里走,就是挺长的一排水龙头,看样子平时洗漱,洗衣什么都是在这。 旁边就是一间不大不小的洗手间了。厕所是蹲坑式的很干净。 盘开新床上的被子,一看就是新的,颜色不好看,花哨的很,质量看上去也很一般。 和盘开新完全不搭。 盘开新顺着邵霜清的眼神看过去,毫不在乎的说:“从家里来这的时候匆忙,什么都没带,看见超市有什么就买什么了。”盘开新脱下身上的外套,“能盖就行。” 邵霜清听他说到家里,指节叩在铁架床栏杆上,铛的一声,“你叫什么我还不知道呢?” 盘开新收拾衣服准备去洗澡:“盘,开新。” 邵霜清靠着床:“开新开新...”金属床架随着他后仰的动作呻吟,“开开心心?” “我叫霜清,姓邵。” 浴室门撞上锁舌的瞬间,那句“霜清”才追着门缝挤进来。盘开新拧开龙头,水流声淹没了后面那个“邵”字。雾气漫上来时,他盯着瓷砖缝想,这名字像从冰柜里拎出来的,还挂着霜。 邵霜清擦着头发出来时,电子钟刚跳过零点。 盘开新面朝墙壁蜷着,他按下开关铁架床随着他侧身的动作发出细小的声音。 黑暗中房间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之中。 邵霜清盯着床板上游走的光斑,铁架床突然轻晃,是他自己翻身的动静。 “开新,你是不是...” 尾音突然卡在盘开新翻身带起的暖流里。邵霜清盯着那人后颈被走廊的夜灯漂白的碎发,惊觉自己竟在数他呼吸的间隔。 “嗯?”盘开新的喉间溢出一声黏稠的闷哼,被角随着他翻身的动作滑落。 邵霜清察觉到他的疲惫,伸出手替他盖好被子:“感觉你今天不太对。” 盘开新又想起了白天孙莉潇递给他的那把伞,下意识地蜷缩了下身体,同在一床被子下面,邵霜清感觉到了。 “睡吧。” 他大概是猜到了盘开新上班遇到了事。 “可以和我说说。” 果然邵霜清说完,就看见盘开新睁开了眼睛。 细碎的光从窗帘透进来,落在了盘开新的眸中。 四目相对时,没有人说话,盘开新就着微光,审视着邵霜清。 可是他似乎根本没有听清邵霜清说了什么,又慢慢地阖上了双眼。 早上七点,盘开新买了早餐,放在宿舍里的小桌子上,准备开门去上班的时候,听见邵霜清迷迷糊糊地说:“你起了?要去上班了吗...”邵霜清的声音像醉了酒一般。 “嗯。”盘开新把早餐往桌心推了半寸,“吃完自己走。” 邵霜清从被子里支起半截身子,盯着门框上晃动的锁扣想,太久没这样失过眠了。 走廊里早班工人过路的脚步声在楼道拖出长尾音。邵霜清支起的手肘突然泄了力,整个人陷进还带着体温的床褥褶皱里。 盘开新中午回来的时候,他人已经走了,床铺得很好,桌子上的早餐也没了,他往里走的时候发现边上立着个陌生的深蓝色牙杯。 邵霜清回家了一趟,他家离这里不算远,自己开车的话,连一个小时都不用。 邵霜清推开家门,冷风灌进玄关。窝窝拖着后腿颤巍巍扑过来,尾巴扫过他裤脚时他察觉到了它的无力。邵霜清蹲下身将发抖的小狗搂进怀里,掌心触到皮毛下凸起的嶙峋骨骼,喉结滚动了一下。 “霜清回来啦。”卢姨的声音从厨房飘出来。 邵霜清的手指深掐进狗毛里:“医生怎么说?” 卢姨收了笑,表情说不上是不是难过,“周二去的。”她的手在围裙接缝处搓了两下,“还是老样子。” 邵霜清他看了眼二楼紧闭的书房门,说了声:“知道了。” 窝窝好像也懂他的心思,很努力地摇晃着自己的尾巴来回应他。 父母生他的时候年纪已经很大了,小时候一起出门,总是有人讲是爷爷奶奶带他出去玩。 刚开始的时候他还会礼貌地说:“不是爷爷奶奶,是爸爸妈妈。” 那会邵霜清还小,他不明白为什么大家要这么说。 再出门的时候听见有人说,他就会愤怒,生气地反驳回去:“不是!!” 他攥着父亲的袖口,餐厅服务员看见那孩子突然变成竖刺的幼猬,凶狠地吼:“不是!!不是爷爷!不是奶奶!” 他怒瞪着双眼,那不是这个年纪的孩子眼中常见的眼神:“是爸爸妈妈!!!” 起初爸爸妈妈还会安慰他,跟他讲道理。后来次数多了,爸爸妈妈就不怎么爱带他去公共场合。 他们很忙,接他放学原本是卢姨的工作,但是爸妈一个月还是会留出几天时间去接他。 可是后来因为这事,他又在学校大闹了几次,和同学闹得很难看。 父母觉得是邵霜清觉得没面子了,就再也没有去接他放过学。 妈妈是这样跟小时候的邵霜清讲的:“小霜,妈妈和爸爸知道你怪我们,把你生得太晚了,”妈妈轻轻抚摸着邵霜清的头发,极尽温柔地说:“以后让卢姨去,行吗?” 没有人问过他的想法,就先给他定了罪。邵霜清从来没有怪过父母,他只是生气那些人不应该讲那些没有礼貌的话。 面对妈妈询问,小霜清不肯回答,他的沉默妈妈理所当然当做了默认,那是他们大人间心照不宣的规则。 肖凤华塞了一颗奶味的糖在他嘴里,这是小霜清日常她不太允许他吃的东西。 吃了那颗糖,他再没见父母来接过他放学。 窝窝就是那时候来到他家的。 到现在父母快八十了,依然没有退下来,比他这个大学生还忙。 邵霜清逗了会儿狗,就去敲了书房的门。 “知道归家了?”邵墨白抬眼看着自己的儿子,邵霜清不答,自顾自地在旁边的茶桌上泡起了茶。 “儿大不由爹啊。”邵墨白感慨道。 “喝茶。”邵霜清把刚泡好的茶放在邵墨白面前轻声道:“不成了就退下来,少你一个公司就不转了?” 邵墨白抿了两口茶,说:“我倒是想,可你二叔那一家子什么德行,你不知道?”说着他叹了口气,“想要我退下来,你倒是赶紧上来呀?” 二叔一家做事还算尽职,和邵墨白也算兄友弟恭,自打邵霜清出生这一家子,就开始不安分。 其中缘由大家心里都很清楚。 邵墨白是个重情义的人,好些事情他都不愿放到面上来说,那样太伤感情了。 可是这两年来邵写意越发的不知收敛,竟逐步地把手伸到了各部门的人员调动上。 再怎么邵墨白也是个商人,开始察觉不对的时候毒瘤已深入骨髓。 半月前因为泄密竞标失败,这对于公司而言损失是可以量化的,但邵墨白却闻到了更危险的气味。 法务部当即就开始排查泄密的员工,泄露的文件给了谁,有没有谁指示这些都要查个清楚。 然而这人就是陈洋,太好查几乎没有费劲。 “陈洋,”邵霜清不接邵墨白的话,转而问起了这个案子,“这个人怎么在哪里听过?” “嗯......”邵墨白喝了口茶,似乎不太愿意说。 要是没记错,这个人应该是他叔叔邵写意妻家的表兄弟。 “竞标文件是他部门传出去的。”邵墨白摩挲着茶杯底部,“技术部查到的IP地址,连掩饰都懒得做。” 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事邵墨白不好办,但是他的母亲肖凤华是个雷厉风行的人。 人事部直接越过了邵写意邵诚父子把资料递到了肖凤华面前,“好,我知道了。”肖凤华思考着,“这事暂时不对外说。” “好的,夫人。”人事部部长也懂事,知道这回是他们的家事,不好公布,原本为了兄弟之间的和谐,养几个饭桶也不是不行。 重要的是,这些人大半都身居要职,在研发部、技术部。 回家肖凤华直接把资料放到邵墨白的面前,“看看吧。” 邵墨白只看了一眼,说:“意料之中。” “是啊,意料之中,你打算怎么处理吧。”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道理他们都太懂了,“先把人弄出去,其他的现在不好弄。” 肖凤华知道他说的不好弄是什么意思,无非就是怕伤了他们兄弟的感情。 “这么大的公司是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肖凤华在商海沉浮几十年,如今就算生气也不外显一分,“你让那些跟着我们干了十几年的老人怎么想?”邵墨白不接话,他也没什么好说的。 “老邵,你这弟弟对你感情还是真深啊。”肖凤华早就有了安排,“这公司我倒是不一定要小霜日后接手,但也不是他们随随便便可以放在这么一家子手里的,你要是处理不好,我来。” 那之后,邵诚邵写意的狼子野心越发的明显,邵墨白看着多年的亲情,一直压而不发。 可时间久了总是要出事的,肖凤华让他来公司历练这事越来越急迫,但邵霜清从来都不搭话。 “元旦记得回家吃饭。”邵墨白在邵霜清出门前嘱咐说。 “好。”他这么应了句就走了,在家连晚饭也没吃,就这么出门了,也没看到邵墨白脸上欲言又止。 年末将至,平津市也不似上月暖和,出门不穿件厚点的外套或者打底还真是有点受不了。 下班时他看见邵霜清正蹲在以往他看他打篮球的地方。 “还没吃?”邵霜清问他。 盘开新从兜里掏出袋火腿肠,表示自己晚上吃这个。 邵霜清突然抓住他手腕:“你这疤...”话尾突然折断在货车进入园区的轰鸣声里。 他的动作太急,火腿肠“啪”地掉进发黄的人工草坪里。 盘开新抽回手,弯腰捡起地上的东西,重新揣进兜里:“你是在等我吗?” 第4章 少管我的事 盘开新手上的伤口连同他的视线一起被衣物遮挡。 “是啊,”他起身,“你美了?” 盘开新不明白也不附和,“哦”了声转身就要回去。但邵霜清的手臂很快就压上来铁链似的箍住肩头。 “火腿肠哪里吃得饱,我带你去个地方。” 盘开新倒也没有挣扎,出乎意料的听话。 门口停着辆车,盘开新不知道那是什么牌子的,只是连他也看得出这辆车不便宜。 “你的?” 邵霜清“嗯”了声说:“上车吧。” 盘开新伸手去开后座的门时,被邵霜清拉住,调笑着说:“把我当司机呢?”他打开副驾驶的门示意盘开新进去。 车里安静极了,邵霜清如果不说什么的话,盘开新更加没有话说。 他把半边头靠在冰凉的车窗上,霓虹灯流浆似的在瞳仁里蜿蜒。 “你总这么安静吗?” “嗯?”顿了一秒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家里没人觉得他安静,都只说他懂事。 盘开新不知道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你是独生子吗?”他们那个年代,邵霜清理所当然地认为盘开新和自己一样,是独生子。盘开新终于扭头,看着这个跟自己说话的人。 “不是。” 在邵霜清以为盘开新不会再说话的时候听见他说,“我家生了四个。” 盘开新的声音很平静,反过来邵霜清眉毛一挑说:“你们家那边没有计划生育?” “有。” “嗯?” “他们犟不过我爸,”路边彩色的霓虹灯飞快地在盘开新还有些青涩的脸上划过,“钱也没有罚,等生完老四,我妈就被强制拖去结扎了。” 一时之间邵霜清竟然不知道要接什么。 “你是独子吗?”盘开新的声音依旧没有什么波动。 “嗯。”邵霜清的声音明显地低了下去。 盘开新听出来了,不解地问:“一个人不好吗?” 这个问题邵霜清显然没有办法回答他。 车到了,邵霜清车开得很稳,解安全带的时候偏头问:“四个人呢?好吗?” 盘开新也回答不了他。 这是一家品牌服装的专柜,盘开新不是很懂这些。 “你要买衣服吗?” “对啊,我要买衣服...”邵霜清轻扯了下盘开新的袖子,“给你...” 还是那件薄款的毛衣,穿太多次袖口已经起球了。 柜姐看见邵霜清来,把早就打包好的衣服恭敬地递过去,说:“邵先生,您定的衣服,已经给您打包好了。” “嗯好,”他应了但是没有接,反而看着盘开新,这柜姐也是个聪明的人,一下就明白了邵霜清的意思。 “先生,您的衣服。”柜姐把衣服递到了盘开新的面前。 原本想直接让她给邵霜清的,但抬眼看到站在自己面前无比恭敬的女生,他突然说不出口。 聪明还是邵霜清聪明,让柜姐给,可比让他自己送来得容易得多。 盘开新拿着纸袋,还没出专柜就转身要递回去。邵霜清胳膊一横圈住他脖子往外走:“先吃饭,衣服又不会长腿跑了。” 盘开新抱着纸袋的手指微微蜷缩,他还是不太了解盘开新,以为衣服就这样轻易送出去。 已经很晚了,两个人并肩走在人行道上,路两边的绿化树长得很好,象征城市繁华的华灯,都被它们挡在了树叶之外。 “有没有一种,我们认识了很久的感觉?”邵霜清没有笑,忽然很认真地说。 他没有笑,盘开新反而乐了:“是啊。”他配合道,明显是没把他的话放心上的样子。 “真的。”邵霜清说,“认真的,没有在开玩笑。” 说着往前快走了两步,挡在盘开新前面,“你看。”他弯腰凑到盘开新眼前,他太高了,以前不觉得站近了,盘开新简直要仰着头看他。 “看什么?”盘开新有意急他。 “看我的脸。”邵霜清又逼近半步,面容在盘开新收缩的瞳孔中骤然扩张。双眉如墨,本该锋利的眼型因尚未完全褪尽的少年气而看上去没那么凶。 “嗯?”邵霜清突然拍上盘开新肩头时,正好有人路过,盘开新下意识后退半步,手揣进兜里,在脚步声中说:“看到了......” “是吧,我没有...” “你实在太高了。” 两句话在空中相撞。 邵霜清反应过来,这回是真的笑了,嘴角一勾露出一抹坏笑:“你知道说一个男人好看意味着什么吗?” 盘开新错一步绕开他:“意味着他没瞎。”丢下这么一句就往前走了。 “做什么呢?”盘开新走出几步后回头,邵霜清仍站在原地,影子被路灯拉成细长的感叹号,“还不快点走,饭都快没得吃了。” 他腿长两步就追上来:“饿不着你。” 话是这么说,最后却被盘开新带到了一个夜市。 “这家。” “你很喜欢吃这个吗?”邵霜清顺着盘开新的视线望过去,“看着还可以。” “不喜欢别勉强。” 凌晨十二点的城市并不安静,甚至有些地方这漫漫长夜才刚刚开始。 两个人坐在路边,他抬眼看了邵霜清一眼,他好像完全没发现盘开新的目光一样,默不作声地往嘴里塞了两口。 盘开新看了两秒,心里闪过什么,面无表情地低头也吃了两口。 炒粉没有很好吃,盘开新吃不出滋味。 回去的路上还没等到上车,盘开新就直接把前面邵霜清买的衣服塞进了他的怀里,盘开新翻脸翻得很快,完全不像刚刚和他一起吃路边摊那会,“拿好了,你给谁都可以,我不要。” “......” 邵霜清甚至没想到他会突然来这么一下,“买都买了...”他还想挣扎一下,可话都没说完就被盘开新冷声打断。 “那不关我事。”盘开新话里带了疏离的意思。 “你可真无情啊,开新。”邵霜清有些无奈。 “是你太多情了。”盘开新停顿一会,好像觉得不太贴切,于是补充道,“不对,是你太多钱了。” 没钱的人就是天性多情也多不起来。 邵霜清都要让盘开新给说笑了,有种有气结果被泼了盆冷水,想笑却是个哑巴的感觉,他叹了口气真没办法地说:“真倔。” 盘开新倒是没反驳,脚步未停地撂了句:“少管我的事。” 这话像棱角分明的墙,非要把两个人隔开。 邵霜清立在路旁,看着那人卷起的衣角,忽然笑开:“闹起脾气倒像炸毛小狼。” 盘开新当然不会理会他。 那一晚他们还睡在一起,回去看到多出一套的洗漱用品,盘开新一愣:“你这是打算常住?” “昂。”邵霜清觉得这没有什么问题,盘开新回头的时候甚至没有往他这边看一眼。 只是点点头没再说话。 邵霜清拇指悬在手机屏上半寸,忽然抬头:“明天我还要和你一起去上班。” “什么?” “我明天和你一起去上班。”邵霜清十分有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原以为盘开新会阻拦,没想到他听见盘开新说:“想去就去,”他瞧着邵霜清的眼里看不出一点变化。 其实这个时候的邵霜清于他而言,不过是个多说了两句话的陌生人,他要做什么本质上和盘开新也扯不上关系。 邵霜清能想去上班就去上班,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但...... 他家里跟这总是有点关系,他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要想这些。如果这是他家的,那张茂鸣说的那些,都是他们默许的吗? “不高兴了?” “没有,像你这样的人没有避而远之,反倒往里跳,很厉害。” 他说得那么认真,像是真的在夸他。 “不喜欢这种工作吗?”邵霜清忽然想起什么,“那你好好上学,怎么出来上班了?” 盘开新不打算搭理他。 “你现在高几?” 其实就算他不说,他也能猜出个一二。 “又不是每个人都必须读书。”他一副大人的样子拍了拍邵霜清的肩,“别瞎操心。” “比你大几岁吧弟弟?”有些事他不好直问,或许现在不是个好时候。 “嗯,别操心了。”这声带着懒意,分明是想把这事搪塞过去。 “说真的,只要不是高三,现在补都还...” “去洗澡睡觉吧,明天不是还要上班?”盘开新不想继续这个话题,邵霜清也听出来了,不再多说什么。 邵霜清出来的时候,盘开新已经睡着了,面朝着墙壁,盖着被子也能看出他是微蜷着身子。 关灯时,开关的按键发出“咔嗒”声,他下意识看向床上的人影。盘开新翻了个身,手臂从被子里伸出来后没再动作。 邵霜清蹲在地上,借着走廊应急灯的微光,凝视下铺那个模糊的眉眼。 从他们见面时起,盘开新就让人觉得忧郁,于是他和盘开新相处的时间里,总是下意识地去看,盘开新是不是经常皱眉。 但是没有,他连多一点的表情都没有,这个人怎么连睡觉都这么严肃。 铁架床轻轻摇晃,邵霜清躺下时替他掖紧被角,就着碎星,一夜无梦。 第二天邵霜清当真和盘开新一起进了车间,“开新,我第一次来你要多照应我。” “你哪用得着我照应?”盘开新脚步没停,头也不回地朝前走,“看你这架势,对这熟得很。”话赶话想到那些传言,他到底没憋住,话溜到嘴边:“听人说……你们上头的......”可刚滑出半截,他心头忽地一滞。 何必呢?硬生生把那后半句咽了回去。 “什么上头的人?”邵霜清追着他背影,没太明白。 “你不上班,又天天在这打篮球,昨天我看你车子也能在这自由进出,”盘开新列举着一条条所谓的破绽,或许人家根本就没想瞒。 “你该不会是老板的儿子吧?”他索性把话挑明,“再不济,也是什么沾亲带故的亲戚?” “你倒是猜得挺准,”邵霜清嘴角一扬,眼里带点笑意,“不过,既不是亲戚,更不是老板儿子。”他语气轻松,“老板和我爸是老朋友,我跟他儿子一起长大的。” 车间里那些弯弯绕绕,他未必清楚,毕竟不是自家产业。退一步讲,就算是自家的,也未必事事都晓得。可转念一想,就算他真知道,又能怎样呢? “你刚刚说的上头什么上头?” “没什么,你听岔了。”盘开新别开脸。 车间到底是干活的地方,除了几位大姨放的有些年头的歌,平常连说话声都少得很。打从进了那扇门,邵霜清说什么,盘开新全当没听见。 邵霜清挨着盘开新坐下,看他干活。本来也不难,看熟了就要上手自己弄。 盘开新不惯着他,反手拨开他伸过来的手。 “我帮你做点。”邵霜清这话刚出口,盘开新就觉得有几道带着刀的视线在往他这边看。 “用不着。”其实他不是胆小怕事的人,但这会却格外的不想多生是非。 不过想多赚点钱,不过是他们找不到发泄的出口而已,这样就已经是他们能表现出来的最大恶意了。 说到底,盘开新和那些人骨子里没什么两样。唯一的区别,是他更会装,面上那层皮绷得更紧些罢了。 “怎么......”邵霜清话没落地,就被盘开新硬生生截住。“求你了,你回去吧。” 邵霜清一愣。 直到此刻,邵霜清才猛地回过味来,从进门起,那些粘在身上的视线就没断过,这会儿更加的明显。他从小就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怎么会没感觉到这些时不时瞥过来的眼神里带着不善。 原来是这样,他大概是懂了那天盘开新情绪低落的原因。 可这避免不了呀,只要有人的地方,就免不了要恶俗的相互伤害。 邵霜清抬起头,扫了眼四周。全是四十岁上下的年纪。活到这个岁数,该摔的跤、该踩的坑一个不落,自觉有资格点拨后辈一二。但凡逮着机会就要满足一下自己的掌控欲。 他收了在盘开新面前的那副笑脸,眼神扫过去时,盛满冷意。 他和盘开新是不一样的,盘开新或许应付不来他们,但是他可以。他的视线和正在往这边瞟的一个人对上。 第5章 幸运 谁都没挪开视线,较劲似的,仿佛谁先闪躲,谁就落了下风。陡然间,邵霜清嘴角向上一挑,轻松地眨了下眼。再看向她时,眼底那股迫人的冷意已经散了,反倒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那是上位者面对下位者的从容和自在。 对面那人登时僵住了。那股扑面而来的气息,她再熟悉不过,根本就是她每日浸淫其中的空气。他想起那天在走廊等她的盘开新,又想起她自己说的话。她试图咽下干涩的喉咙里并不存在的口水。绝望逐渐笼罩着她,在邵霜清还没开口说一句话的时候。 “你在看什么呢?”盘开新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是陈芸,“你看到什么了吗?” 邵霜清一挑眉,难道他们还会做些什么吗? 车间里的人这天显得异常安静。“是不是里头有谁认得你?”临下班,盘开新问了一句。 邵霜清嘴一撇:“不知道啊。”一副很无辜的样子。 当天晚上回去,他就发消息给冯骁铭,让他调人查一下6号车间的监控。 他这话一出,冯骁铭直接炸:“啥意思啊兄弟,莫名其妙的去厂里上班就算了,还查起监控?”冯骁铭开玩笑地说,“你不会是邵叔叔派来的卧底吧?” “别废话,速度,到时候再跟你解释。” “得,您是爷,等着吧。” 调取监控没费什么周折,录像当晚就发到了邵霜清手机里。他只扫了几眼,便瞬间了然,盘开新口中那个“看到了什么”,是指什么了。 趁着盘开新洗澡,邵霜清站在外边就给冯骁铭打了个电话:“那监控你看了没?” “没看啊,有什么问题吗?” “不是什么大事,大概...你不查也会有人开始收拾烂摊子了。” 是了,冯骁铭会叫谁去调监控呢?公司顺便的一个助理吧,这么个不起眼的小分厂,平时连总公司的人影都见不着,怎么就突然要查它的监控? 现在应该有人睡不着了。 盘开新裹着水汽出来时,邵霜清早已收了线,正立在床沿边。 “累了?” “还行。” 没有吹风机,盘开新只用毛巾囫囵擦着湿发,动作有些迟缓。邵霜清听出那声音里黏着的睡意:“擦干就赶紧睡。” “好,你快去洗。” “嗯。” 两人躺定,邵霜清睁着眼,目光落在头顶的床板上。盘开新背身对着他。 “盘开新。”盘开新睡意正浓,含糊地“嗯?”了一声。 “晚安。”邵霜清声音落得很轻。 “怎么...突然说这个?”盘开新的睡意被拨开些。 “想,就说了。” 屋里霎时静下来。过了半晌,邵霜清才听见盘开新说:“快睡吧。” 声音虽小,但两人挨得近,字字清晰。 邵霜清还等着下文,回应他的却只有重新漫开的寂静。他忽地无声笑起来,肩背轻颤,引得床板也跟着微微震动。 笑就笑吧。横竖那句“晚安”是真挤不出来,像念台词,又太孩子气。 床还在晃。盘开新终于恼了:“还让不让人睡了?” “行行行,”邵霜清半点没收敛,“说声晚安就臊成这样?那我以后天天说,说多了你就习惯了。” “你行行好,让我睡觉成吗?” 果然,邵霜清立时消音。 两个人都没再出声,但是在黑暗中盘开新不自觉的就叹了口气,邵霜清在他后面看得清楚。 这是......这么晚了在想什么? 倦意重新席卷而来,眼皮越来越沉重,临睡前盘开新脑子里突然闪过刚才邵霜清跟他说的那声晚安,忽的起一身小疙瘩。不舒服的扯了扯被子,把半张脸都掩在被子下面。 邵霜清感觉到他动了下后就再没动静,应该是过了很久,他听到越来越平稳、规律的呼吸声。邵霜清理了理被子,让被子没有直接压住盘开新的鼻口,又替他掖了下被角,才轻轻转过身。 他还不太困,想那些人会怎么处理这件事,会不会影响到盘开新。 其实那些人解决问题的方法有很多,但是只有一个不会让他们自己受到牵连。如果那样难免会波及到盘开新,希望他们动作不会那么快,得想个办法。 不应该草率的就去调了监控,再不济等盘开新从这走后再调也可以,现在无异于是打草惊蛇。 事态进展远快过邵霜清的预料。次日,盘开新便被通知暂休一日,缘由未明,但邵霜清是知道的。 “怎么突然放假了?”盘开新也觉出不对,试探着问。 “不清楚,兴许车间检修设备?”他并非有意装糊涂,只是一时未想出合适的理由向盘开新解释。可盘开新哪是能随便糊弄的? 果然,就听盘开新追问:“不对吧?怎么偏挑你刚来就检修?”盘开新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老总的公子不是你发小么?” “他哪能管得了这些事?”这话倒是实打实的真话,可盘开新偏偏不信。眉头深锁,他从骨子里就觉得这事绝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邵霜清瞧着盘开新眉间凝结的愁云,心底也跟着发紧,“别总往深里想,不过歇一天工,能出什么乱子?” “是吗?” “放宽心。”邵霜清话音未落,已绕到盘开新身后,双手搭上对方肩头,半是哄劝半是推搡着往门外带,“今天不上班,哥带你打篮球去。” “我和你说过吧,我不会打篮球。”语气里带着几分抗拒,像是在等着对方打消这个念头。 邵霜清闻言,唇角勾起一抹促狭的笑意,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故意压低声音,学着盘开新平日里沉稳的腔调,一字一顿道:“我也说过吧,我、可、以、教、你。”尾音还带着上扬的弧度,完全是盘开新的样子。 “接着,”邵霜清手腕轻抖,篮球擦着指尖跃向盘开新,“来,开新,过了我这关把球投进去,算你赢。” 盘开新接住球,指腹碾过球面磨损的纹路,这颗泛着陈旧光泽的篮球,确实是邵霜清打球时雷打不动的“老搭档”。 盘开新五指托着球面颠了颠,目光越过邵霜清肩头,投向远处漆成墨绿的篮球架,“那我试试。” “来。”邵霜清双腿微屈,双臂张开摆出防守架势,目光紧锁盘开新的动向。不料对方突然向左急转,擦着他身侧窜出了篮球场边界…… “开新,这不好吧,玩不起就想跑。” 他话音未落,就见盘开新已窜到篮球架下,膝盖微屈、沉身蓄力、双腿猛地蹬地,球离手瞬间划出一道半圆,“咚”地撞进篮筐,连篮网都跟着晃出细碎的颤音。 盘开新望着还在打转的篮球,眼底浮起一丝惊诧。回头看着邵霜清还站在原地,“原来打篮球,还有要靠运气的成分。” 邵霜清偏着头,双手叉在腰上,“犯规了,开新。” 盘开新弯腰捡起篮球,掌心拍打着地面,发出“咚咚”的闷响,边运球边朝邵霜清走去:“只要越过你,把球投进去就算赢。”他垂眸盯着弹跳的篮球,“不是你说的?” “这局算你赢成不?”邵霜清嘴上认栽,脚下却突然发难,邵霜清忽地跨步上前,长臂朝盘开新手中的球探去。眼看指尖即将触到球面,盘开新反应极快,旋身急转想躲开,到底是没练过的,控球能力不好,他这一转球直接从盘开新的掌中滚了出去。 盘开新眼疾手快地弯腰抱球,他直起身子时,目光对上邵霜清的视线,唇角扬起的弧度分明写着“你又输了”的表情。 “开新,”邵霜清缓步走近,盘开新下意识将篮球往怀里紧了紧。对方伸手虚点他怀里的球,忽然低笑出声:“我今天才觉得你还是个高中生。”尾音漫着温吞的笑意,话音未落,邵霜清一掌拍在球上,盘开新甚至能感觉到他根本就没有用力,可手里的球就那么轻易滚了出去。 邵霜清折腾一阵后额角已沁出汗珠,他随手扯掉外套,就只穿了一件短袖T恤。 盘开新看着邵霜清走到自己刚才投球的位置站定,眉梢微微一挑,这么近的距离? 邵霜清掌心拍了两下球,橡胶与地面撞击的“咚咚”声里,忽然旋身起跳。那人在空中划出半道弧线,手腕猛地一抖,篮球便如离弦之箭般破空而出。“哐当”一声巨响,球体径直砸进对面篮筐,连篮板都被震得嗡嗡作响。落地时篮球又重重弹起,在地面拖出刺啦一声长响。 邵霜清转身时看见盘开新抱着自己的外套在看着自己,“如何?” “厉害。”盘开新偏过头看着还在滚动的篮球,诚实的说,“厉害。” “训练频率很高?” 邵霜清弯腰捡球的动作顿了顿,指腹蹭过球面:“还行。” 盘开新点点头,目光扫过邵霜清手臂上绷紧的肌肉线条,“练成这样是要去参加比赛?” “不为那个。” 如果不是,那付出的时间和精力投入和产出比就偏低,“是因为打篮球得到了什么吗?”比如钱,比如奖。 “高兴。” 高兴?因为这个。 盘开新这才发现,原来他和邵霜清是这么不一样的两个人。 于他而言,但凡耗费精力与时间却换不来真金白银的事,算不得值得。情绪这等虚无缥缈的浮沫,在灶台腾起的油烟里,连半斤都称不上。 “那倒有些可惜了。”收获与付出比肩,跋涉才算值得。 “可惜什么?” “你应该去参加比赛的。” 邵霜清眼尾漾起笑意,指尖轻轻掠过盘开新的发顶:“你倒比我还多操了几分心。” “不是吗,不过,”盘开新抄起篮球,朝着篮筐方向疾跑三步,骤然收势起跳,手臂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球体在空中划出半道苍白的虚影,却连篮筐边缘都未触及,径直撞上挡板发出闷响,他望着在地面颠簸的篮球喉结轻动:“我不信你没想过。” 总该是想过的,换作普通人家,花大量的时间在这上面,却又不打比赛,拿不到钱那就是不务正业。 邵霜清缓步走近,把滚落的球拿给他,“来多投几次就准了。” 盘开新“嗯”了声,对准篮筐又是一投。 “你知道,我为什么没去打比赛吗?” 盘开新手上拍篮球的动作没有停下,“为什么?” 事实上,校篮球队向来活跃于各类赛事,只是他和冯骁铭例外。说起来,两人在队里不过挂了个虚名罢了。 “因为没有区别,”邵霜清的目光一直追随着盘开新掌心起伏的篮球上,对于他爸妈来讲,参加或者不参加,得奖或是淘汰,就像把同一块石子扔进不同的池塘。 盘开新把球抛给了邵霜清,“那你……倒真是幸运。” 邵霜清伸手接住篮球忽然笑出声来,那声音混着篮球撞击地面的“咚咚”响:“怎么不算呢?”就这样也让他浪掷了好些年。 中场休息,盘开新说去洗个脸,回来时手里攥着瓶几块钱的橘子汽水。 “这么大一瓶?”邵霜清指尖蹭过瓶身凝结的水珠。 “买这个划得来些。” 邵霜清仰头灌下半瓶汽水。 不知道脑子里又想到了什么,邵霜清擦了嘴边的水,把水瓶递给盘开新时有些突兀的问:“你成绩到底多少?”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盘开新当然不会回他,碾着瓶盖转了两圈,转身就要走。 “我说真的,”邵霜清三步并作两步追上那个的背影,“你总不会想一辈子像……”他望着他后颈凸起的脊椎骨,忽然喉间发紧对盘开新说重一点话,他有些开不了口。“不想被困在一个地方,就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 第6章 围堵 盘开新忽然转身,“像什么?圈在鱼缸里的金鱼?还是被拴在屋檐下的狗?”盘开新说话向来锋利,他说不出口的词,当然也不会想从盘开新嘴里听到。 “开新.....我只是觉得……”那些没说完的话在舌尖打了个转,又被硬生生吞回去。 “开新,好好读书考上了大学,我就是卖了这条命也供你读。”盘开新忽然听见记忆里盘建云的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他盯着邵霜清被风吹乱的头发,忽然弯起唇角,供他读大学?多可笑的承诺。从小学到现在他就没准时交过学费。 “邵霜清,你站在你的高度,告诉我应该要去考大学,我应该走出哪里。” 他前面有条河,所有人都站在他们的高度,跟他讲他前面有条河,要他跨过去。可他要怎么跨?抱着、背着、拉着他的三个弟弟一起吗?他们会不会一起被淹死在那条河里? “可是邵霜清,你不应该清楚吗?”盘开新忽然偏过头,睫毛在眼下投出的阴影里跳动着细碎的光,他望着邵霜清被太阳染白的侧脸忽然伸手扯了扯空中看不见的线,“你说我是困在圈里的牲畜,那你呢?” 高高飞在天上的风筝,他是自由的吗?要是剪断了线,几张薄纸又可以在空中飞多久? 他们一个在上被风放逐,一个在泥土里不见天日。 谁也不比谁自在。 他们站在各自的迷宫中心,都明白所谓‘选择’不过是命运递给他们的不同镣铐。 “这么浅显的道理,我不懂,你也不懂,与其在我这里指点我,不如想想你自己。” 盘开新的话如同一双实质性的手,撕开了他所谓的面具,那些被层层粉饰的一切伪装都变成了在透明球里自我戏谑的小丑戏码。 盘开新垂眼盯着地上的裂缝,他的声音忽然轻下来:“别管我的事。” 这是第二次说这话。 盘开新攥着水瓶的指节泛白,径直往前方走,邵霜清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地紧了紧,喉头滚了滚却终究没发出声响。两人之间横亘着一两米的空当,一前一后的走着。 园里很安静,见不着几个人影,时不时还能听到几声鸟叫。约莫过了十几分钟,前者忽然放缓脚步,肩头微沉地坐进石椅里,仰着头靠上椅背,喉间逸出一声绵长的叹息,他像是被抽去了最后一丝气力一样整个人瘫在椅背上。 冬天的太阳很舒服,不怎么晒,盘开新闭着眼睛任阳光照在他身上,本就白皙的肤色被晒得透亮,连耳尖绒毛都镀着层毛茸茸的金边,整个人说不出的柔和安静。 邵霜清立在两步开外的冬青丛旁,目光落在石椅上那道浸在暖光里的身影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裤兜边缘,半晌才摸出手机。 他不喜欢拍照。不管是拍别人,还是别人拍他。相册里囤积着零碎的截图、不知何时误触保存的杂乱图片,他也没认真的去翻过。 “咔嚓”的快门声像小石子砸到了玻璃上,邵霜清垂手握着手机,他没想藏。 石椅上的人偏过脸来。 盘开新被阳光刺得眯起眼,只能半睁着眼觑他,像只被惊动的猫。 还没等盘开新说话呢又听见“咔嚓”一声,邵霜清举着手机的手悬在胸前,屏幕映着那人半阖的眼尾,光斑正顺着睫毛弧度往瞳孔里淌。 “你不累吗?”盘开新拍了拍旁边的空位示意他过来坐。 “不累。” 邵霜清走过去站在盘开新面前,光都被他给挡了,盘开新终于能睁开眼看他。 “你把我的光全挡住了。” 邵霜清没有让开,“晒一会就好,久了眼睛会不舒服。” 盘开新没搭他的话,直身坐起不再仰靠着,然后呼出一口气。 邵霜清把手机揣进兜里,“怎么了?好端端叹什么气?” “快过年了。” “别胡思乱想,工厂例行放假而已,天塌不下来。” 盘开新完全没有被邵霜清的话给安慰到:“让开。挡着我晒太阳了。” 邵霜清这才侧身让开,不招人烦。盘开新的不安让他也跟着焦躁,坐下时又摸出手机想给冯骁铭发消息。 “上次那事怎么样了?” 冯骁铭秒回:“什么事?” 邵霜清:“监控。” 冯骁铭:“没听说有什么动静啊?” 邵霜清盯着屏幕琢磨,看来应该没多大事儿。 冯骁铭又发来消息:“不是哥,你最近怎么总疑神疑鬼的?” 邵霜清扫了眼消息,拇指一按熄了屏幕,将手机塞回裤兜。金属机身贴着大腿根发烫,他满脑子都是监控的事,没注意到盘开新的目光一直黏在自己手上。 “朋友?”盘开新的声音突然刺破沉默。 “嗯,闲聊。” “普通朋友?” “不然呢?” 指尖敲了敲石椅扶手,一脸无语地说:“那你鬼鬼祟祟的干什么?你朋友见不得人?” 邵霜清笑了下“没有。” 盘开新不再搭话,眼皮一垂又仰靠回椅背,呼吸渐渐沉得均匀,像是真的睡着了。 邵霜清坐在他身侧,指尖反复摩挲着裤兜里的手机,如果真有什么事冯骁铭那家伙肯定也不会知道。 他感觉出不对劲的苗头。 盘开新心情不好下午都不怎么搭理他,到了晚上索性饭也不吃了。 “出去吃点吧,开新。”邵霜清往对方身边凑了凑。 “饿了就自己去。” “上次说带你去吃好吃......” 他还没说完就被盘开新截断“行,”盘开新就怕他说这个,“不过我自己去买你不能跟着去。” 邵霜清应得爽快。 出门前盘开新说:“别跟着。” “.....知道” 天已经有些黑了,那天跟着邵霜清出去的时候记得这条路有一排饭店,果然往左一拐,远远的有排饭店亮着暖黄的灯。 他那么敏锐,察觉到了有几道个相同的人影,从他汇入这条街开始就一直出现在他的视线之内。 盘开新边走边在记忆里检索,最近接触的人,脑子里完全找不到和这几道人影相似的人。 这里人多盘开新故意放慢了脚步,开始观察周围。 没在。 一直出现在盘开新右眼余光里的几个人影不见了。 盘开新也不纠结什么,既然人不见了,那他自然还是要去给邵霜清打包晚饭的。 再拐到一条岔路后来往的人明显少了很多,为了安全盘开新准备找点防身的东西,可一路走过来,人行道上干净的不能再干净了什么也没找到,连个大点石子都没有。 盘开新只能抓紧时间快步的走着。光越来越亮盘开新看到了那排饭,隔着还有一点点距离正好可以看到那个饭店的人多。 挑准了,就直奔那家。人多等的自然也久,服务员招呼着盘开新点菜。 盘开新扫了眼菜单还成,价格他还能接受,算得上是平价。 服务员问他有没有忌口,邵霜清有什么忌口他还真不清楚,直接跟跟服务员说:“不要葱,不要香菜,不要芹菜...”盘开新思考了一下为了保险起见说:“姜蒜也不要吧。”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目光扫过调料台上的辣椒罐又补了一句“辣椒...也不要。” 服务员笔尖悬在纸上,抬头看了他眼,有点勉强的扯出一个礼貌的笑,似乎是听没见过这么无理的要求,说:“那味道可能会有点清淡哦。” 能不清淡吗,不过总比踩到邵霜清的雷到时候一口不吃来得好。 “没事。” 服务员这才面色有些复杂地朝后厨走去。 盘开新坐在靠墙的塑料凳上,膝盖抵着桌角,目光扫过地面时,盯上了桌腿旁那只空酒瓶。 临走时问服务员要,服务员是个年纪还不大的小女生,很好说话。 一路上盘开新走得都挺快的,得赶快走到人多的地方去,边走还边不忘留意周围的环境。 忽的四周开始有规律的脚步声在向盘开新靠近。 跑不了了。 盘开新在阴影里站定,左手握紧玻璃瓶身,右手的塑料袋勒得虎口发疼。 这段路走的人少,就连灯都坏了好几盏,那几道人影的主人就这样隐在了黑暗中。 盘开新握紧酒瓶身,原地向左转了半步说:“跟了三条街,不累么?” 阴影里果然走出个人,这里光线不好,那人又背着光,盘开新看不清他的脸。单看身形也能瞧出他年纪不太大。 盘开新对这人完全没有印象,又觉得这人有点像谁,一时间竟想不出来。 “比想象中聪明。”阴影里的声音带着沙哑的笑意。 现在不是针锋相对的时候,更何况他不知道他们到底来了多少人。 “什么事?”盘开新直奔主题,丝毫不想跟他们浪费时间。 “什么事?你不知道!?”那人咬着牙,一字一顿从牙缝中挤出,仇意几乎要顺着声音透出来。 “不知道。”盘开新语气冷硬,他没有示弱的资格,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若在这世道里软了半分腰,在老家弟弟就会被人踩进泥里碾碎骨头。 “有话直说。” 盘开新只听那人冷哼一声,这时候他们已经离的很近了,盘开新能看见那人握紧的拳头。 下一秒“让我的拳头来告诉你!”说话的瞬间那人的拳头就已经挥向盘开新的脸。 四十多分钟过去,宿舍床沿被邵霜清的指尖蹭出几道褶皱。他猛地起身,拖鞋踢在床腿上发出闷响,走廊白炽灯将他影子扯得老长。还没回来,邵霜清摸出手机想发信息问问,点开手机才发现,盘开新根本就没有手机! 邵霜清连门都没锁,就直接下了楼,要去找盘开新。刚出大门就看见一个带着鸭舌帽,穿着破洞裤的人下车。 是冯骁铭,这个时候邵霜清已经没有心情去理会他了,看了眼直接转身走了。 “欸!也不用这样吧哥,直接无视我了?”冯骁铭冲着邵霜清的背影喊了句,指尖的烟头晃出几点火星。他看着那抹背影迅速没入路口阴影,嘴角的笑渐渐凝住。 盘开新早有预判,腰眼轻拧往左一旋,那人带着风声的拳头便擦着耳际落空。 那人因发力过猛而重心偏移,正要拧身再击时,头顶突然砸下道黑影“砰!”的一声,破碎的玻璃掉到地上,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听得让人汗毛直立。 “啊!”那人倒在地上,双手捂着头,五官都扭曲在了一起,应声而出的是那人头顶上冒出来的血。 见到这情况,没出来的那几个有些慌了,要出来替那个年轻人报仇一样。盘开新却像没事人般单膝跪地指尖轻转半截带血的玻璃瓶用尖锐的瓶底对着蜷缩在地上的那人,冷静地说:“现在可以,好好地跟我说话了吗?” “你们知道我多大吗?” 地上的人发出痛苦的哀吟,头边上已经有一小滩血渍。 “他是你们什么人?如果我失手杀了他,你们也不在意吗?” 终于有人出声:“17岁也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这些人知道他的年龄,会是谁找来的。 “我是正当防卫,不小心杀死了他,最多做几年的牢,”盘开新很轻松的样子,用瓶底在地上来回的剐蹭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你们再废话,不送他去医院,他就要真的的死了。” 明明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他却做的像个老手。 躁动不安的那几个人,闻声这才冲出来架着地上的那人就走。 他们看起来比盘开新更像个新手,不论说话还是做事,都不像是会聚众打架的。 盘开新蹲在原地看着那摊血几分钟后才起身,将带血的玻璃瓶丢进垃圾桶。临转身时,盘开新目光又落在地上的那滩血上。他忽然折回去蹲在绿植旁用指尖抠开表层的浮土,泥土簌簌落在血迹上,他用掌心轻轻碾开,看干燥的土粒吸饱血渍。 这场景确实像极了影视剧里的凶案现场,潮湿的泥土、破碎的凶器、未干的血渍,连空气里都浮动着铁锈味与土腥气的混合气息。 邵霜清远远的就看到了盘开新的背影。 “开新!”邵霜清的声音刺破夜色时,盘开新正用脚尖碾着土堆边缘。 第7章 矫情 “不是说不要跟过来吗?” 两人并肩走到在一起,邵霜清回头盯着那堆被踩过的土堆,“那是什么东西?” “你要去看看么?”盘开新抬了抬下巴,示意那堆土。 邵霜清直觉不是什么好东西。 “其实是……”他刚开口,就被邵霜捂住了嘴。 “不用说了。” 盘开新被他捂住嘴忽然笑出声,他的指尖刚触到盘开新的嘴唇,就感觉到对方胸腔震动着笑出声,温热的呼吸透过指缝钻出来。 “松开。”盘开新含混地说,嘴角蹭过他掌心的汗。 他忽然发现,原来危险与温柔从来不是反义词,就像此刻捂着对方嘴的手,既想阻止谎言,又想留住笑意。 盘开新看他的眼神逐渐变得怪异,邵霜清收回手,低头时眉间微蹙,表情复杂。两人之间的空气突然安静,谁都没有再开口。 盘开新垂在身侧的大拇指还在渗血,他不动声色地将手往大腿边压了压,倒不是怕疼,霜清在有点不太好处理。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不想让邵霜清看见,虽然没有过,但总觉得邵霜清会婆婆妈妈的说一堆。 他烦这个,干脆就自己随便弄一下,反正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伤。 回到宿舍后,盘开新独自走进卫生间,将大拇指伸到水龙头下。冷水冲刷伤口时,他才发现创面比想象中深,内侧的伤口被水流撑开,细辣的痛感顺着手指窜向手臂。 盘开新扯过张卫生纸按在伤口上,指尖随意揉了揉便算包扎完毕。 半天没看到盘开新出来,邵霜清也不催直接往里走,走到了身后再出声,“开新,你做什么呢?” 盘开新把手悄无声息地一藏。 “吃饭了。”他装作没看见对方的动作,说完就走了。 盘开新跟着他应了一声。 这一顿饭两人都食不知味,也不知道是不是什么佐料都没放的原因,两个人都没吃几口。“不好吃吗?”盘开新难得开口和他说话,虽然心情不好也还是没冷着他“还成,怎么不见你吃什么?”两人对话简短,气氛中带着些许微妙的沉默。 盘开新向来诚实:“没胃口。”他看了看邵霜清又诚实的说道:“你心情不好?” 邵霜清低头吃着饭,闻言抬头看着盘开新。 两人对视了几秒后,他的目光忽然转向盘开新刻意藏在桌下的手。 盘开新一怔,自以为藏得还算仔细。 盘开新垂眸瞥了眼那只藏在桌下的手,索性将手挪到桌面也不是什么大秘密。 “不小心刮破了点皮。”虽说没打算藏了,但是也没打算把这伤当做一回事。轻声的解释一下这事就过去了。 邵霜清也不说话,伸手就把盘开新放桌上的那只手抬了起来,拆了盘开新随意裹上的纸巾,凑近了仔仔细细地看了下。 盘开新说的轻松,这那是刮破点皮,分明差点就掉了块肉! 盘开新任他摆弄自己手,觉得没那么矫情。 看吧,男生在外哪有不受点伤的,很正常。 邵霜清挪开了盘开新桌前的饭菜,然后抽了张纸巾垫在桌上,轻手把盘开新受伤的那只手放上去。 盘开新刚想抽回手,就被邵霜清扣住手腕轻轻压回纸巾上。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别动!” 邵霜清转身出了门,留盘开新一个人在这发愣。 他回来的时候,看见盘开新还是他出门时的那个样子,连坐姿都没变一下。 邵霜清去药店买了消毒水,买了一盒创可贴,用棉签蘸着消毒水往盘开新伤口上抹的时候,盘开新嘴上没出声,手却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 邵霜清的眉皱得更紧了些,本来就没怎么用力的手上动作又放轻了些。 只是稍稍碰着点皮,都没敢再往下按一点,也不知道这样消毒有没有用。 “行了,行了。” 盘开新终于还是受不了邵霜清这股子矫情劲了,催促他:“快把创可贴给我贴上吧,我手都快放麻了。” 邵霜清平时在盘开新面前话挺多,这会儿倒是惜字如金了,一句话也不和盘开新讲。 听见盘开新催,他也不回话,顾自地打开创可贴的盒子,撕了一个,小心地贴在盘开新的伤口上。 盘开新望着邵霜清转身走向走廊的背影,沉默忽然在两人之间蔓延。 邵霜清推门进屋时垂着眸,视线刻意避开盘开新,径自走向餐桌,准备把桌子上的碗筷收拾干净。 盘开新盯着这人弯腰收拾的身影,“有话就说,别一副要死的样子。” “怎么伤的?”邵霜清抬头时,声音压得平稳,却在目光扫过对方拇指的创可贴时,又冷了几分脸。 “为这事冷我半天?” 邵霜清不说话只是站在那里盯着盘开新的眼睛,盘开新不怕也回盯着他。 不知道是不是盘开新的错觉,他觉得这样自下而上地看着邵霜清怎么感觉他有一点难过。这个意识让盘开新在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先偏了头。 叹了口气,认输一般地说:“就和人打了一架。” 邵霜清这才绕过桌子靠近了点,在盘开新面前蹲下,“怎么打的?为什么打?” 盘开新来这没多久,再加上本身也聪明,应该不会轻易得罪人的。 盘开新垂眸看着他说:“怎么蹲着说话?” “怕你脖子酸,你继续说。” “......” “你先说。” “去买饭的路上,有几个人跟着,从饭店出来的时候,顺手拿了个空酒瓶。” 邵霜清听得眉心一跳,他还没说完邵霜清就知道他手上的伤是怎么来的了。 “人没砸死吧?” “没呢,”盘开新轻松极了,说“晕了而已,死不了。” 听他这样说,邵霜清替他松了口气,“那么多人没上来揍你吗?” 盘开新调笑道:“胆小惜命呢,我手上还攥着半截酒瓶,谁敢上来。” 邵霜清光是想象了下那个画面就觉得胆寒,生怕有那个不要命敢往前冲,开新这性子,真的会往他们脖子上捅一下也是说不准的事。 “怎么还这副模样?” 邵霜清神情没变还是那样严肃,“万一真有胆大的人往你面前伸脖子,你怎么办?” “那一换三很值。” “这种玩笑不要开。”邵霜清说的十分认真。 “哦。”说完盘开新起身就往里面走。 “不是说不洗澡了吗?”邵霜清朝着里面喊。 盘开新已经刷上牙了,说话都含糊不清的:“牙....要刷,脸...洗吧?” “不要碰着手!” 这一晚谁也睡不着,盘开新努力回想着这一个月来接触的人,就是找不到可疑的人。 无缘无故怎么会有人想要打他? 邵霜清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隐约中好像猜到了什么,明天得去核实一下他的猜想。 后半夜盘开新的呼吸终于变得绵长均匀,邵霜清心里想着事一夜没睡。 天才蒙蒙亮就去敲了冯骁铭的门。 冯骁铭暂住的酒店离盘开新住处不过三条街,上个月因他爸商务考察需驻留本地,有人提及近郊有处工业园区待巡检,他才在半推半就中顺道来了这边。说是“视察”,实则每日窝在酒店里,倒像是来度长假的。 邵霜清原本不情愿来的,冯骁铭非死缠烂打的闹他心烦,没办法就跟着过来了。 结果呢来了,冯骁铭时不时整天不见人影,他一个人又不爱出门,就只能夜里来园区里打打篮球。 门铃按了几下没反应,邵霜清直接一个电话打过去,睡梦中的冯骁铭被声音震得一颤。 咒骂道:“谁他妈...”一看是邵霜清。 冯骁铭是有些起床气的:“干嘛啊?” “开门,该去园区了。” 电话那头传来窸窣的动静,邵霜清挂断了电话。 “出什么事了?这个点来。” “是有事,你收拾一下跟我走。” 邵霜清脸色难看,精神不振,冯骁铭没多啰嗦,快速刷了牙、换好衣服,跟着他出了门。 “怎么了?你在那里打段时间的篮球,还能打出事?” 邵霜清开着车,等红灯时偏头道:“上次那个监控。” “那监控怎么了?”冯骁铭手指敲了敲膝盖,“回回找我都说监控。” “这个园区可能有点问题。”邵霜清目视前方,“我有个朋友在里面,需要你帮下忙。” “朋友?”冯骁铭眉峰高高挑起,身体向后靠在椅背,眼中满是怀疑。 “嗯。” “行吧。”冯骁铭扯了扯安全带,“但我总得知道帮什么忙吧?总不能让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邵霜清大致跟他说了一下。 “所以现在你是怀疑车间被裁的员工心有不满,觉得是你那‘朋友’干的,私下寻仇?你想让我跟你去车间找那个确认是不是真的在大批量裁人?” 外面下起了雨冯骁铭屈指敲了敲车窗,玻璃上的雨痕被震得颤了颤,他说话时舌尖抵着后槽牙,“朋友”二字故意拖长,尾音裹着半分调侃半分认真。 邵霜清点点头:“嗯。” 其实他心里清楚,冯骁铭对自家产业了解有限,但眼下实在找不到更合适的帮手。 “行。”冯骁铭应下,兄弟之间,哪有不帮忙的道理,“不过...” “你直说。” 事关公司园区底层员工的贪腐问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冯骁铭神色严肃:“你也清楚,一个公司的架构错综复杂,牵扯的人可能不止底下这几个。”他顿了顿,“这事最后到底要不要查到底,不是我说的算的。” “明白。” 本就距离不远,两人几句话的功夫,车子已经开进了园区。此时还不到七点,估计张茂鸣还没来上班。邵霜清解开安全带,对冯骁铭说:“你在这等一会,我上去一下。”他说的上去,是指回宿舍。冯骁铭哪肯乖乖听话,推开车门就要下车。 “你干嘛?”邵霜清见状问道。 “你干嘛?”冯骁铭毫不示弱,“不就一个朋友吗?做什么神神秘秘的。”他好奇心作祟,越是这样,越想一探究竟,“我就要跟着你一起去。” 邵霜清无奈,只能叮嘱:“那你少说两句。” 冯骁铭嘴上满口答应,一看就没往心里去。 没有电梯的六楼爬起来着实费劲。盘开新睡得不沉,邵霜清刚走他就醒了,此时已经洗漱完毕,坐在床边上等着到点去上班。看见邵霜清带着冯骁铭进来的时候,还有些没搞清楚状况。 邵霜清介绍道:“和你说过的那发小,冯骁铭。” 盘开新很有礼貌,主动伸出手和冯骁铭握手,语气平和:“盘开新。” 冯骁铭回握,随口问道:“开心的心?” “新年的新。” 两个人这见面感觉也太正式了些,让冯骁铭一时有些不自在,“好特别的名字。” “谢谢。”盘开新的礼貌让原就有些不自在的冯骁铭更加不知道怎么搭话了,他拉过邵霜清,干笑着想找点话题,“...霜清...”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邵霜清忍不住笑他:“我们小铭也有说不出话的时候。” “行了,不闹了。”邵霜清走到盘开新面前,“开新,今天厂里还休假,不过呢是带薪的,你安心在这里待着。我和骁铭出去有点事。” 盘开新也没多问,只是淡淡地对邵霜清说:“有事你就去,不用特意来跟我说一声。” “那怎么行。” 盘开新没理他,转过了头。 下了楼,冯骁铭忍不住问:“这事为什么不让他知道?” 邵霜清也说不上来具体原因,只是心里本能地觉得,盘开新不会希望这件事发生,尤其是在他插手的情况下。 “不知道。” “你心虚个什么啊?”冯骁铭越来越看不懂他了。 他们直奔6号车间。邵霜清心下一沉。 冯骁铭见他脸色不对:“人都没了?” “嗯。”邵霜清应道。当初草率地让冯骁铭调监控,没考虑周全。他早该想到,那些人惯用的手段就是直接解决有问题的人,而不是解决问题本身。 两人立刻前往张茂鸣办公室。此时张茂鸣刚到办公室,屁股还没坐热。急促的敲门声让他心烦不已,语气不善:“谁啊?” 没人回答,敲门声依旧不停。张茂鸣不耐烦地“啧”了声:“进来。” 等了一会,门却没开,张茂鸣这才想起,自己进办公室时随手把门反锁了。他黑着脸打开门,正要训斥,看清来人后,瞬间僵住。他是没亲眼见过这位小少爷的,只是忘记了在某处看见过照片。他张了张口,有些不知所措,谨慎地叫了声:“老...老板。” 第8章 别跟着我 冯骁铭绕开他,直接坐到张茂鸣的位置上,晃着腿说:“你这椅子坐的是真舒服。” 邵霜清跟着进来,张茂鸣自然也认得他,不自觉地弯了弯腰,小心回答:“都是公司统一配的,自然是不会差。” 张茂鸣大概猜到了他们的来意,只是没想到小老板会亲自来。在他看来,这点事不至于惊动上面。毕竟盘开新那天来找他,之后邵霜清就和盘开新一起出现在车间,再之后就有人要调监控。邵、冯两家是世交,邵霜清跟冯骁铭说了这事也很正常。 邵霜清跟着盘开新去车间那次,他没看到,只是听周频说了两嘴。下边的人也都以为是上边领导塞进来的远房亲戚,没怎么在意。 直到上边有人要调监控,张茂鸣才重视起来。好在他们处理及时,以一个理由把那一批人全裁了。人没了就无法对证,上边说不定还会夸他们行动迅速,及时遏制不良风气。 其实调监控的人根本不知道具体出了什么事,一次性开除整个6号车间的人按流程需要上报。下面的人第二天就向上申请,理由是:6号车间设备故障停工整修一个月,说是申请,其实根本没出这个园区,只让园区总管理者周频签了个字。 这样一来,就算有人查,也只会查6号车间的数据真假,根本牵扯不到其他方面。他们做得滴水不漏,表面上看不出任何问题。所以张茂鸣虽然有些害怕,但也觉得他们查不出什么,只要好好应付,就能把人打发走。 “听说6号车间全部裁掉了?” “是的,前两天厂里抽查,发现他们作业数据作假,刚好6号车间设备年数太久已经无法安全作业,考虑到更换设备的时间就裁掉了。”张茂鸣恭敬地回答,“还留了一人。” 冯骁铭明知故问:“谁啊?” “叫盘开新”,他又补充道,“只是个寒假工,明天可以补充到其他车间作业。”他的说辞有理有据。 这时邵霜清已经不想听他编排:“作业数据作假,在车间应该不少见,以前没查吗?” 张茂鸣上前,脸上堆着笑:“查是查的......” 还没等他说完,邵霜清冷声打断:“既然有查,那怎么会出现这样抱团作假的情况?”他目光如炬,“你说是整个车间作假,那上报的数据肯定和实际数相差巨大,”邵霜清居高临下地看着张茂鸣,“你身为6号车间主管,期间一点问题没发现吗?” 这样看邵霜清完全没有把他停工更换设备那套说辞听进去,这架势分明是要和他追到底。 张茂鸣本就不高,此刻微弯着腰,低着头,显得更加佝偻。他脸上依然带着迎合的笑,看不出丝毫慌乱。 “华南园区,惯例都是小查,中间抽一车间大查,整个园区数十车间...”张茂鸣故意停顿,走到冯骁铭面前,“这不是...前两天才抽到6号车间吗。” 他这一举动意味明显,把邵霜清当外人,只等冯骁铭发问。冯骁铭在名利场长大,哪会不明白,他最看不惯这种做派,脸色一沉,放下二郎腿,怒道:“现在是谁在跟你说话?”他提高音量,“多大点官就敢不把人放眼里了?” 盘开新独自出了园区,往昨晚那条道上走。 昨夜,那个倒在地上的年轻人双眼紧闭、面色惨白。盘开新蹲下身,借着昏暗的路灯细细端详那张脸。 此时,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那张脸与记忆中的某个轮廓隐隐有几分相似,却又一时想不起来究竟像谁。 他慢慢走着,鞋底蹭过地面,思绪也跟着凌乱。 突然,一张面容毫无征兆地闪现在脑海中。盘开新站定皱了下眉,他知道那个人像谁了。 陈芸,是陈芸的儿子。 那天在楼梯口,他和孙莉潇。 盘开新脑子里忽然闪过孙莉潇的名字,他们既然来找他,那么会不会也去找孙莉潇? 盘开新猛地转身就要往孙莉潇宿舍的方向跑,却在听见那声熟悉的怒吼时骤然停住。 “盘开新!”陈芸声音沙哑,“天杀的你!”陈芸看见他像发了疯一样,刘海黏在额头上,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衣服皱得不成样子,全然没了平时的那股体面劲。 陈芸的右手紧攥着半截破碎的酒瓶,瓶身还有已经干掉发黑的血迹。是盘开新昨天扔到垃圾桶里的那个,后面被陈芸捡了回去。 盘开新昨天用这个砸伤了她儿子,所以她也想用这个砸盘开新。 陈芸飞快地朝盘开新扑过来,凌乱的刘海下,那张因为仇恨而扭曲的脸变得可怖:“你不得好死!” 路上零星的行人被这声响惊得驻足,却在看见陈芸癫狂的模样后纷纷后退。 盘开新侧身避开迎面而来的酒瓶,后腰撞在垃圾桶上,发出沉闷的“哐当”声。陈芸扑空后重心不稳,膝盖重重磕在水泥地上,却浑然不觉,只攥着破碎的酒瓶继续爬向他。 陈芸还是不太聪明,真的想要杀他,就应该在他背后捅一刀。 这样大喊大叫,是生怕伤不到他吗? 盘开新看陈芸的状态分明是几天没休息的样子。 “你儿子不会说话,你也不能好好讲话吗?” 陈芸原本攥着酒瓶碎片的手轰然垂落,盘开新说出那句“儿子”的时候,她一瞬间泄了气一样,瘫软在地。 嘴里小声地念着什么,像是真疯了一样。 盘开新听不清,于是俯身蹲下。 “儿子...儿子我的儿子要没了...” 听得盘开新心头一颤,他那一下收着力,应该不至于给砸死。 “你儿子怎么了?” 盘开新扶上陈芸的胳膊,要拉她起来。 陈芸这才魂魄归位一般,突然反握住盘开新的手,像拉住救命的神一样拉着他。 没起来,反而摆正了位置跪在了盘开新面前。 盘开新不惊不怒,脸上看不出情绪。 “这是不打算好好说话?” “开新你帮帮陈姨。” 陈芸眼泪和鼻涕流到了一起,尊严和体面都被抛在了一边,声音发哑,跪在地上的双腿都在发抖。 “咚”的闷响,陈芸的额头重重磕在水泥地上,抬头时额头上明显鼓起一个大包。 “日后我还你,我加倍还你,行不行。”盘开新听着陈芸近乎恳求的语气。 盘开新伸手搀扶陈芸起身,“你让我帮你总得让我知道原因不是?” 陈芸抬起红肿的眼睛,她盯着盘开新的眼睛,像是在分辨他话里的真假。 陈芸眼眶里的泪几乎是瞬间就重新漫上来,她声音发颤,“车间的人全被开了......”泪水顺着她带着皱纹的眼角滑落。绝望如同再也不会亮的夜色,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其中。 “什么?”盘开新扶着陈芸的手猛地一僵。 陈芸抬起满是泪痕的脸:“你不知道吗?”她眼中的疑惑混着血丝,“厂里都在传,说是你告的密......” 邵霜清推开宿舍门,屋内静悄悄的。 十分钟,二十分钟,半小时过去了,依然不见人影。昨夜盘开新描述的画面突然在他脑海闪现,盘开新被人围住,酒瓶碎裂的声音刺耳。他没有时间多想,抓起外套就往外冲。 得买个手机给他,他在心里念,动不动就找不到人。 盘开新正跟着陈芸在医院的长廊里走着。“我有两个儿子,小儿子田协,就是和你打架那个,年纪和你差不多大。”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边缘,“大儿子田宇,生下来就有先天性疾病,这些年全靠药物吊着命。这次车间出事,他的药费没了着落,我......”话未说完,她的声音已哽咽得说不下去。 多少亲戚劝她放弃,她都没有放弃过,可是这回...... 消毒水气味里混着纱布上的碘伏味,田协仰躺在病床上,白纱布裹着半边脑袋,听见脚步声,他猛地掀起眼皮,“滚出去!”他喉咙里挤出低吼,输液管被扯得晃荡。 “田协!”她的手掌死死按住儿子肩膀。 “妈你护着他?”田协突然冷笑,“他把你车间的人都弄下岗了!” “田协不要动,田协不要动。”陈芸近乎是用整个身体将儿子箍在怀中,泪水滴落在田协的肩头。她不敢松手,生怕儿子一个剧烈动作,就会重蹈田宇的覆辙。 “还是不是能好好说话?” 田协原本就因愤怒泛红的眼睛瞬间充血,“不是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的!”他猛地挣扎着要坐起来。 “我总有一天会教训你!” “诶呦!”陈芸整个人扑在儿子身上,“误会了,不是他做的!” “什么?”田协的后槽牙咬得咯咯响,“怎么可能!一看他就是那种——” “哪种人?”盘开新往前半步。 田协的话头突然被掐断,“你自己知道!”少年猛地别过脸,输液管被扯得晃荡。 盘开新嘴角上扬,没接他的话。 病房外的白炽灯晃得人眼睛发疼。“你没被开吗?” “我一个临时工谈不上开不开。” “你可以帮我回去吗?”她拉着盘开新的手,说“我年纪大了,再找其他厂子也没人要我了。” 陈芸见盘开新沉默着不接话,突然压低声音:“听说是你让你那朋友干的。” “不是...”盘开新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陈芸看着盘开新犹豫的样子,好像从中窥到了什么,“你帮我跟他求求情,姨之后肯定还你这个人情,我不能没有这份工作,田宇的药还在等着钱。” 盘开新目光避开陈芸泛红的眼眶,“我和他没什么关系。” 他这话像把钝刀切断了陈芸最后一丝指望。没了工作,田宇的药费从哪来?难道她儿子就活该等死吗? 不行,凭什么! 盘开新看她神色不对,“你要干什么?” 陈芸沉默着往后退了几步,盘开新盯着她突然发直的眼神,心头猛地一沉。 想死? 陈芸突然低吼着从他面前窜过,脑袋直往走廊白墙上撞去。盘开新下意识出手,指尖揪住她后脑勺的头发猛地往后拽,力道之大让陈芸整个人仰起脖颈。 他松开手,陈芸踉跄着撞在灭火器箱上,“你这种方法威胁不了我。”转身时,他听见身后传来压抑的呜咽声。 直到晚上也没有看到任何身影。 他找遍了附近的街道,就在邵霜清掏出手机准备报警的时候,眼角余光看到了黑影。 可他擦着他肩膀过时,眼皮都没抬一下,自顾自地进了园区,也不往宿舍走。 “你怎么了,那些人又找你麻烦了吗?”邵霜清跟着他的影子。 盘开新突然转身,“你知道是什么人?”周遭的光线突然暗了几分,“你做了什么?” “我...”邵霜清不再想辩驳,“可以弥补...” 盘开新深吸了一口气,压着的火直往他胸口上冲,没等邵霜清说完,一拳就打到邵霜清的脸上。 “我他妈有没有跟你说过少管我的事!?” 盘开新肯定用了十分的力,他半边脸都在发麻,舌尖抵着破了的那处,血腥味在口中漫开。 事到如今还能弥补什么,让那几十个人重新回来吗?怎么可能。 邵霜清闭眼等着挨第二拳,却只听见他转身时带起的风声。 “别跟着我!”盘开新几乎是在吼他。 他没见过情绪那么失控的盘开新,被吼得一愣,真的就站在了原地没再跟着。 他凝望着那道背影,直至消失在他的视线内,忽然仰头,喉结上下滚动着,深吸的凉气灌满胸腔,几秒后才从唇间缓缓逸出。 是不是该听他的话,不去插手。 过了一个多小时,邵霜清才走到宿舍门前,房间门缝里漏出的光,在水泥地上印出窄窄的一道亮痕。他没去敲门,就那么倚在门外留意着里边的动静。 铁架床吱呀声混着肥皂水的味道飘满走廊,穿拖鞋的工人趿拉着走过时,鞋底蹭过地面的声响在寂静里格外清晰。有人端着牙杯路过,目光在他身影上顿了顿,更多的人只是目不斜视地走开。钥匙串在裤兜里晃出细碎的响。隔壁的老郑抱着脏工装经过,故意把脚步声踩得很响,却在与他目光相接时迅速低头。 门缝里的光终于暗了下去,今天睡这么晚,邵霜清心里算着时间,门内突然传来轻轻的闷响,像被什么绊了一下。 邵霜清下意识地想推开门,却在伸手的瞬间清醒。 门内再没传来任何动静,他后背贴着冰凉的瓷砖站在墙下,有些茫然,“苦肉计?”他低声嗤笑,未免太过幼稚。 冷气穿过长廊,在邵霜清肩头积了层薄薄的雾气,盘开新推门时,邵霜清强撑着站直身子,看着对方瞬间瞪大的眼睛,他好像计谋得逞了。 “在外面站了一晚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别跟着我 第9章 第 9 章 邵霜清抿着嘴唇没吭声,像是在装可怜。 盘开新目光扫过邵霜清发白的唇瓣时,骂了句“有病”转身就走了。 他垂着指尖跟在盘开新身后,势必要把可怜装到底,直到对方踏上车间楼梯,他才在拐角停下脚步。 盘开新踏上第三级台阶时发现人没跟上来,他回头的瞬间,晨光正从车间屋顶斜照下来,在两人之间的水泥地上切出明暗交界线。 “去上班吧,我等你。”邵霜清开口对他说。盘开新踏上楼梯的脚顿了顿,心情复杂,他没回头,只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不用。” 邵霜清一直在楼下等着,中午看到盘开新下楼吃饭,也没凑到跟前讨嫌。 食堂排队打饭都隔着四五人,打完了不跟着坐在一起,但也没离得多远,就坐在隔壁桌。 他不上前,盘开新更加是直接无视他,对他这种幼稚又没有用的招数完全不感冒。 吃完饭他故意放慢脚步,让两人之间的距离保持在三米开外。 盘开新突然转身,像是忍耐了很久一样,“不管你想做什么别在跟着我了。”盘开新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起了陈芸跪在地上求他的模样。 他故意把“反正”两个字咬得很重,“被裁的人反正不是我。” “你不用做得像对不起我一样。说不定你所做的正是我所愿呢?” 邵霜清的目光直直盯着盘开新瞳孔深处的阴影里,要看穿盘开新的灵魂一样。 这么说完好像才能让自己看起来像个不折不扣的俗人。 “谢谢。”盘开新眼角上扬,看着真是从心底发出的真诚的感谢。 邵霜清走了。 在盘开新带着笑,对他说出那句谢谢的时候。 车里冯骁铭刚到,他把盘开新那句“谢谢”听得清楚,“他那样子不是挺高兴的吗?”他不理解邵霜清,“你走什么?”邵霜清仰着头靠在副驾驶座上:“你不懂。” 冯骁铭嗤笑:“你倒是比我懂,怎么还这样?” “走吧...” 冯骁铭偏头看了眼他,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终中途张了几次口都没问出来。 其实这也不怪冯骁铭奇怪。 他们两个一起长大,邵霜清是个什么性子他清楚得很。 虽说性子说不上清冷,但也绝对没像现在一样对一个人热络到这种地步。 朋友嘛,除了他能被邵霜清划入这个圈子的他还没见过。不怎么出门,只要出去必定就是去打篮球,和他妈妈吵架也去篮球场,行踪稳定得像机器人。 闭着眼,邵霜清脑子想的都是盘开新前面说的那几句话。他知道盘开新根本不是在对他说,那几句分明就是他说给自己听的话。可是他没有办法反驳,在事情解决之前,如果这样会让盘开新舒服一些的话,那就这样吧。 今天下班,篮球场依旧格外地亮,有没有人都不影响它耀眼。 可盘开新下楼时,一眼都没往那边瞧,直直地往宿舍楼走,连泡面这个流程都省掉了。 洗漱的时候看到邵霜清的杯子,想以后都用不着了,他拿着牙杯就往垃圾桶走。 终于躺在床上时,闭着眼睛却怎么都睡不着。 同样睡不着的还有邵霜清。 他坐在电脑前看着从张茂鸣那要来的被裁的那几十号员工的身份信息和银行卡号。 华南园区最后到底会不会管这件事,他管不着,但毕竟是因为他才导致了现在的结果,最后那些人卡上都收到了一笔不少的钱。 那后面他们两个有很久没见,再见到的时候已经是元旦的前夕。 邵霜清的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篮球撞击地面的声响规律得像心跳,在空旷的场地里来回弹着。他运球时手腕扬起的弧度,和往常没什么两样。只是这一次,盘开新却没了要看的那个心情,他偏过头好像没看见一样要走。 他听见身后的运球声突然停了,“装作没看见,就真的看不见了吗?” “看见了又能怎么样?”盘开新停住脚步,回头时邵霜清看不清他脸上的情绪。邵霜清有时候在想,是不是盘开新只要跟他说话就会忍不住带刺。 无奈的笑意还挂在嘴角,他突然伸手攥住盘开新的手腕,强硬地将人拉过来,盘开新没设防,他整个人失去平衡,直直撞进对方怀里,额头“咚”地磕在邵霜清锁骨上。 他挣扎了两下没挣动,脸闷在邵霜清胸口的衣服里,说了什么都听不清。“别动,”邵霜清摁紧他,声音从盘开新的头顶传来,“我来见你最后一面。”闻言盘开新挣扎的动作才泄了力,不似刚才那么僵硬。 邵霜清见着了他这样子嘴角不动声色地上扬。等抱够了,才缓缓地说:“今年的最后一面。” 盘开新一怔,几秒后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刚要用力邵霜清却先一步松开了他。 “跨年抱一个怎么了?”自己也觉得理由不够充足,补充道:“国外圣诞节都是身边有谁,就要和谁亲吻一下的,”他看了眼盘开新,“我这都收敛了。” 盘开新倒不像他想的那么在意这种事,只是面无表情地“哦”了声后就没说什么。 “不高兴了?”邵霜清问道。 “没有。” “我不信。” “没让你信。” 两个人这么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好像都不愿意在今年的最后一天闹点不愉快。 盘开新不提,可邵霜清却宁愿要在这个时候跟他吵一架一样,也不愿佯装表面和谐。 “聊聊吧,开新。”他说得很认真。 “聊什么?”盘开新也同样很认真,没了那日的尖锐。 愿意谈那就说明,还有迂回的地步。 “车间。” “好。”不知道为什么邵霜清觉得今晚的盘开新好说话的过分。 两个人端着热乎乎的面,蹲在草坪上,他把保温杯往盘开新那边推了推,“那天跟你去车间,没别的想法,就想看看你每天工作的地方长什么样。”他得把事情的起因经过说清,“然后发现了不对,”邵霜清端着的碗里往外冒着热气,“回宿舍后就让骁铭帮忙调了下监控,就你洗澡的时候。” 无意的一个举动,对那几十个人来说却是无名风掀起的轩然大波。 话都说到了这,盘开新猜也猜到了,现在偏头看着邵霜清等着他继续说。 可邵霜清该说的都说了,这会看着盘开新的眼睛。 “这事冯骁铭知道了,他给那批人补偿了一笔钱。” 他故意把这事往冯骁铭身上揽,不为别的就希望这事能在盘开新这里翻篇。 “多少?”盘开新说话的声音比平时要小声。 邵霜清伸出手指说了个数,盘开新眉毛一挑低头嗦了口面说:“冯骁铭挺大方的。” “嗯,”邵霜清点头笑着说,“他是挺大方的。” “还有件事。”邵霜清说话的语气又严肃了些。 “什么?” “虽说是补偿了那批人,但根本问题还没有解决。” 盘开新意料之中:“嗯,我知道这不是那一个人就可以解决的事。” 邵霜清说:“说不定你以后可以。” 盘开新把他当做笑话听,对着邵霜清笑了下说:“那我可就厉害了。” 邵霜清很少见盘开新笑,觉得他笑起来的时候比睡着了的样子更好看,也只有这个时候褪去了疏离感才会觉得他还是个十七岁的弟弟。 “饱了吗?”邵霜清见他碗里的面已经见底了,说:“我这还有。” 说完就把自己手里的碗往盘开新面前递,示意盘开新吃他碗里的。 盘开新被他逗笑了,“怎么一定要剩点在碗里才算吃饱了吗?” 一定是因为监控那事过了,心情好才会连带着对他也好了很多,邵霜清心里想着,不然怎么会一晚上对他笑了两次。 “走了...”他拍拍裤子上的灰说。 盘开新也跟着起身,“去哪?” “回宿舍睡觉。” 上楼梯时,两人一前一后,盘开新看着邵霜清的背影,他很早就发现邵霜清是个不怎么说话的人,平日里在他面前看着话多,其实来来回回说的都是那几句。 看上去那么一个近乎完美的人,喜欢半夜一个人打篮球。 到了,邵霜清侧身让开,由着盘开新上前开门,那姿态竟显出几分难得的乖顺。 开新瞥见他这样,边拧钥匙边问:“你怎么跟罚站似的。”邵霜清面上神色未动,眼尾却极细微地扬了扬。 “是么?”邵霜清跟着他踏进门,“我一直这样,是你见得少。” 盘开新从善如流:“是见得不多。” 邵霜清也不用他招呼,先当自己家一样先环视了一圈领地,刚往里走他就发现了不对。 他伸手摸向洗漱台右侧原本并排的两个杯位,只剩下一个,邵霜清的目光扫过墙壁,并排挂着的毛巾也不见了踪影。他站在原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晰。或许也许就在某个夜晚,那个人收拾屋子,顺手将他留下的所有痕迹清除。 邵霜清心头一堵,扭身便往外走。路过时,盘开新正弯着腰,在他那只小储物箱里翻拣换洗衣裤,全然没留意邵霜清那张绷着的脸。等盘开新翻好衣物回头,瞥见邵霜清杵在垃圾桶旁拨弄着什么。他皱了皱眉,却也懒得多问,兀自进了浴室。 目光落向桶底,除了个矿泉水瓶和几张折痕整齐的废纸,再无他物。喉结无声滚动,他抬脚时力道没拿捏好,垃圾桶顺着瓷砖滑出半米,瓶罐碰撞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盘开新出来的时候看见那一地垃圾,连桶都倒在了一边...... 他一时搞不清楚状况,头都没擦正准备拿扫帚的时候邵霜清又回来了...... 盘开新拿扫帚的动作一停,刚准备说点什么的时候。 抬眼看见邵霜清手里提着一个红色的半透明的塑料袋,里面装着牙杯、牙刷、拖鞋甚至还有几条内裤...... 盘开新看着他手里的东西,一时之间竟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他从盘开新掌心接过扫帚,“处置别人的物品前,或许该问一句。” 盘开新:“你问过我了么?” 那晚他确实是把邵霜清的东西都收拾了个干净,也确实是走到了垃圾桶边上,是准备要全部扔掉的。 但是鬼使神差的压在了他小箱子的最底下。 邵霜清闻言一顿,偏头看着盘开新。 盘刚洗完澡,头发还没来得及擦,水顺着盘开新的鬓角滑到了他的细长的脖颈,在那里停顿了一下,然后又迅速地滑到了锁骨窝停在了那里。 邵霜清的视线一直追随着那滴水,回过神来才说:“你......你不是都丢了吗?” 盘开新屈指叩了叩床板,邵霜清蹲下身,把盘开新放在床底的箱子拉出来,上层叠着的衣服下果然压着用袋子给他套好的东西。 盘开新就望着那一地的垃圾对他说:“没有礼貌的是谁?” 扫帚划过地面的声响很轻,邵霜清将矿泉水瓶丢进垃圾桶,塑料桶身归位时发出空响。盘开新倚在床头忽然开口:“在家没做过家务?” “现在做了。”他将最后一片废纸扫进簸箕,余光瞥见盘开新扯过被子的动作,对方发梢未干的水珠正滴在枕套上。 “湿发睡觉容易头疼。” 盘开新肩膀刚往被窝里缩了缩,手腕就被人攥住。邵霜清的指尖抵着他腕骨内侧,力道不大却不容抗拒,将他从被子里拽到床沿。 盘开新:“......” 毛巾在发顶打圈的动作有些生涩。邵霜清的指尖隔着布料轻压他的头皮,盘开新盯着自己投在地板上的影子,忽然想起替弟弟们擦头时,他们总嫌他动作粗鲁。 而此刻这双手的生涩泛起某种熟悉陌生的感觉,“咳...咳...”他突然咳嗽,“我自己来。” 闻言邵霜清手上用了点力,说:“大冬天洗澡不擦头感冒了吧?” 听着语气还有点责怪他的意思。 “我......”盘开新准备接过毛巾自己擦,结果还没做什么呢。 就又听见邵霜清说他:“别动。” 原本还不适应呢,这么一说盘开新直接笑了,“你怎么不是我妈呢?” 邵霜清也笑,说:“我可以当你爸。” 他垂眸望着毛巾边缘,突然说:“我小的时候做梦都想有个哥哥。”盘开新讲:“那时候不懂天天追在我妈后边让她给我生哥哥。” 他说的自己都想笑,“结果哥哥没有,弟弟倒是给我生了三个,我都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了。” 邵霜清没笑,问他:“然后呢?” 第10章 和睦 “那还有什么然后,就这样了。”他说得很轻松,盘开新是打心底里爱并保护着他那三个弟弟的,他看得出来。 “好了。” 邵霜清把毛巾拿开,然后伸手在盘开新的头发上抓了抓。半干的头发凉凉的,摸起来很舒服,发丝柔软又顺滑地从邵霜清的指尖划过,他拍了拍盘开新的肩说:“去睡觉吧,很晚了。” “嗯。”盘开新声音很轻,是真的有些困了。 他将烟灰色毛衣挂回衣架时,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转身躺进被窝看着盘开新的后背隔着被褥透出的轮廓,轻声说:“元旦快乐,开新。” 被窝里的人没有动静。他盯着那道起伏的背脊线,忽然想起方才擦头时指尖触到的发丝温度,于是又补了句:“晚安。”尾音消散在被褥的褶皱里。 盘开新其实醒着。他数着枕边人均匀的呼吸,黑暗中,墙壁泛着幽微的白光,忽然一丝若有若无的茫然,顺着脊椎慢慢往上爬。 或许今晚他的话太多了些。 盘开新起床时,屋里已经没有人了。今天元旦他大概能猜到邵霜清回家了。洗漱完换鞋准备出门,他眼角余光才瞟到桌上有张纸条,被个矿泉水瓶压着。他没急着看,跟往常一样系好鞋带,才走到小桌子边,弯腰从瓶子底下把纸条抽出来。 开新:今晚回家吃家宴,得待两天,四号前准回来。这三天别再吃泡面了,吃多了伤身体!知道你不爱听,不说了。自己照顾好自己。”左下角处,邵霜清写了个“哥留”。 盘开新面无表情地盯着纸条,视线在“哥”字上停留片刻,随后把纸条塞进裤兜,锁上门。 这是他们间的第一封信,严格意义上说这都不能称之为一封信。 大概那时他们也不知道往后那冗长的时间里,两个人都将沉默地等待对方的回信,作为消磨岁月的唯一方式。 邵霜清的车穿过繁华的市区,逐渐驶向一条不那么热闹的街道。 两边的别墅欧式立柱上的雕花被岁月啃出缺口,却仍挺着腰杆,体面里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他把车停在爬满紫藤的铁艺围栏下,目光扫过院子里斜停的几辆跑车算着人应该还没到齐。 通向别墅的甬道由整面青石板铺成,被岁月磨得发亮。邵霜清抬手看了眼腕表,指针刚过下午三点,正中央的佛龛前,长明烛的火苗晃了晃,邵霜清一踏进门,就吸引了全部的火力。 上一辈他们兄弟姐妹多,但是到了他们这一代,就只有老大、老二、和老四各生了一位孩子,小姑邵书静和姑父铁了心丁克,至今膝下无子。所以他这辈就只有三个孩子,三个孩子中又只有四姑生了女儿。说是一辈其实邵霜清和他们年纪都差不多隔了快两轮,平时也没有什么共同语言。 邵书静是第一个从沙发上弹起来的。六十岁的人了,穿一身淡墨绿色旗袍,奶杏色羊绒毯搭在肩上,镶钻的鸽血红玛瑙耳坠随着动作晃出两道红光。 她攥住邵霜清的手腕往屋里拽,指尖的温度透过衬衫渗进来,另一只手已经贴上他的脸颊,指甲盖擦过胡茬时带着痒意:“哎哟我的小霜!两个月没见,又俊得跟画儿似的!” 这要是换了旁人,邵霜清早该拧着对方手腕反剪到背后了。可小姑的手像带着某种特权,从小就这么摸他。 小姑年近60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没生孩子的原因,看着不过四十多的样子。一天到晚脸上都带着笑,跟家里谁都关系好,几个哥哥姐姐也都愿意宠着她。 有时候和姑父吵架了也会回来跟哥哥姐姐诉诉苦,撒撒娇,邵墨白时常说她这么大个人了,吵个架还往娘家跑,不成样子。 邵墨白这话一说,多的是维护他小姑的人,二叔邵写意和四姑邵书宁第一个挡在前面,说书静还小呢,怎么不可以回娘家了?又不是娘家没人了! “小姑,”邵霜清带着点宠溺地笑说,“我上周回来才跟您见了一面。” 他由着她拽到沙发边,听见二伯邵写意乐呵呵地打趣:“书静这眼睛啊,见着霜清就自带放大镜。” 旁边姑父默默递过一杯热茶,露出无奈又纵容的眼神。 “是么?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你是不是记岔了?”邵书静拉着邵霜清坐在她边上说。 “您说的对。”邵霜清非常地懂事,也知道让让自己的小姑。 邵霜清坐下前,先叫了声爸妈,再跟二叔和四姑打招呼,最后再叫了声邵诚一声哥,这才坐下。 屁股刚沾到沙发垫,肖凤华的声音就跟过来了,眼尾扫着他:“这段时间跟骁铭跑哪儿去了?” 她对邵霜清从小就严,一直以来邵霜清也算听话,基本不会和她争吵。 最凶的那次争吵还刻在记忆里:高考志愿表上,他没填商学院,却勾了美院。 此刻他垂着眼皮:“跟他办点事。”顿了顿,又补了句,“您不是总让我多接触公司的事吗?跟骁铭看看也算学习。” 肖凤华的眉头这才松开些,嘴角扯出个笑:“嗯,长大了总是要担点事的。” 旁边的邵诚忽然插了句,脸上挂着标准的微笑:“小霜打算什么时候进公司实习啊?”他这笑太周到了,“我……”他刚想找个托词,邵书静突然把茶杯往茶几上一放,清脆的响声打断了对话:“家宴呢!谈什么工作?”她往邵霜清身边挪了挪,胳膊肘轻轻撞了撞他,“诚啊,你都快四十的人了,还好意思催小辈?什么时候把自己的终身大事解决了才是正经。” 邵诚的笑僵了一瞬,随即又堆起来:“小姑您就会护着他。”邵诚笑着说:“早晚都要去的嘛。” “那也不兴现在说。”邵书静也替他着急:“你说你怎么也不想着娶个老婆?” 说到这个她就愁,邵写意也愁。 邵书静的手刚从邵霜清腕上松开,就像长了吸盘似的黏上邵诚的胳膊。她指尖的蔻丹蹭过邵诚西装袖口,鸽血红玛瑙耳坠晃得人眼晕:“诚诚啊,你是不是喜欢的人不愿嫁给你啊?” 说着睫毛就耷拉下来,鼻尖泛起可疑的红,“小姑等了你多少年了,连个孙辈影儿都瞧不见……” 这招“泪眼攻势”屡试不爽。邵诚慌忙去掰她的手,“姑……您别这样,”他往沙发缝里缩了缩,领带被拽得歪斜,“真没遇上合适的。” “是你见得太少!”邵书静不依不饶,另一只手已经搭上他肩膀,她身上的茉莉香水味裹着淡淡的茶香,把邵诚困在中间,像被藤蔓缠住的树枝。“小姑认识可好几个姑娘,明儿就带你去见!” 邵诚苦着脸看向邵写意,谁知邵写意突然端起茶杯喝茶,喉结滚动的声音格外清晰,目光却飘向窗外的银杏树,巴不得邵诚赶紧娶媳妇。 这样一家人才算看起来和睦,可面上越是风平浪静,地里越是暗潮涌动。 灯笼的红光在银杏叶间晃荡时,四姑父身后跟出几个剪影。穿着黑色西装打着蓝色的领带,皮鞋都擦得锃亮,手里拿着一沓文件。 邵书静往前半步,“姐夫,”她的声音压得比灯笼光还低,指尖在文件袋边缘悬了悬,“这些人……” 四姑父的笑声把灯笼光震得晃了晃:“法务部的同事嘛,小妹怎么不认得了?” 邵霜清的眉骨突然压下一道阴影,下意识地就往邵墨白和肖凤华那边看。 显然邵墨白也知道许江龙的来意,但并不想现在谈这些事。 他此刻端坐在主位,脸上并看不出什么情绪,邵墨白在等着。 等着许江龙来开那个口。 邵家,家大业大那是几代人呕心沥血用血汗换来的成果,但邵墨白早年就自己独立了出去。起初创业的本钱是父母给的,起势后财务方面和本家公司分得清楚,基本没有涉及到一起。 后来邵家企业逐渐式微,邵墨白却越做越大。 外头就开始传一些不堪入耳的风言风语,邵墨白起初是不大在意的。家里人也从来没面上说过这件事,想来也和他一样觉得可笑。 当年邵墨白走出邵写意办公室时,秘书林姐的笑声带着“创业本钱”“汇款单”的字眼,从门缝里传出来。秘书在外代表的是邵写意的脸面,说的话多半也有邵写意的意思在里面,他停在消防栓旁,“安全出口”的指示牌在反着光,他看见自己攥紧的拳头。 同样不信任他的还有老四邵书宁一家,那时邵书兰总端着茶壶在堂屋穿梭,壶嘴流出的普洱能把二哥的牢骚、四妹夫的白眼都熨烫得服服帖帖,而小妹邵书静就像根穿针引线的银簪,这边拽拽邵墨白的袖口,那边拍拍邵书宁的肩膀,把一大家子矛盾都变成了暂时的体面,多数情况下看他们还是美满的大家庭。 后来因为邵书兰病逝,他们的关系几度濒临破裂。 那时邵墨白到底是年轻,面对外头的指责他当然可以当作耳旁风,然而相反面对自家人的源源不断的怀疑他却不堪一击。 他盯着玻璃外的雨幕,保温杯在冷气中冒着雾白的水汽。十几年前会议室里的枫木桌沿,此刻正从记忆里浮上来,当那句"我名下的公司难道不姓邵吗"他还不知道"邵"字的撇捺间,早被家族根系盘成解不开的结。 这句话好像让整个家族的战火,平息了一段时间,直至邵霜清,他和肖凤华的独子出生。 递文件的律师手腕绷得笔直,杯里冷掉的普洱在杯壁挂出深褐水痕。邵墨白的目光停在文件上没接。 “大哥,”邵写意上前一步走到他的跟前才说,“还记得当年您说过什么吗?” 邵墨白盯着邵写意,眼里的冷意寒人。平时他是不敢怎么跟邵墨白讲话的,不过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他用足了毕生的定力才没又后退。 "空口无凭,签了字才算数。"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擦过喉管竟然有些控制不住的发抖,邵墨白搁在桌沿的手忽然顿住,一声叹息从长桌主位漫过来,不知道是难过更多还是惋惜更多。 听得邵写意心里发颤。 “你也不小了,”邵墨白盯着这个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弟弟觉得陌生又熟悉,“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了解吗?” 邵写意一怔,还没等他说什么就被许江龙扯到了身后,他的声音比邵写意的略大一些。 “大哥既然说出了口的事情,没有不照做的道理吧?”许江龙俨然一副小人的嘴脸难看至极。 邵霜清的手掌落在他肩颈时,骨骼碰撞的闷响让空气骤然凝住。许江龙感觉肩胛骨像被虎钳夹住。 "四姑父"邵霜清三个字被咬得极轻,“我们邵家人说话一个外姓也可以插上嘴了?” 邵霜清这话一出口,许江龙当场就说不出话了。毕竟他是外姓人,再想掺和邵家的事也轮不到他来指手画脚。就算想争钱,也该让邵书宁四姑出面,哪有他一个女婿在这儿说话的份? "四姑父还是站远点吧。"邵霜清收回手,许江龙被那力道带的踉跄着退后半步,这才发现邵墨白始终没动,而站在桌前的邵霜清此刻的眼神和气场,竟跟当年的邵墨白一模一样。 邵霜清走到前面,望着满堂的亲戚,有些难听的话他不想说,自己父亲一辈子殚精竭虑竟然是为着这么一群人。 提高声音说:“谁都知道,我们家的家业最初是靠我妈肖凤华才做起来的。到现在为止,公司最大的股东和最终受益人一直都是我妈,这点从没变过。你们急着催我爸签字,安的什么心还要我明说吗?”他的语气里明显带着火气,眼神扫过众人时带着毫不掩饰的质问。 邵霜清目光锐利地盯着许江龙,他家父子俩这双眼睛出了名长得锐利,不笑的时候看着就挺凶,真动怒了没人敢直视。 他忽然开口:"我今年18了,成年了吧?"这话一出口,屋里的亲戚都变了脸色。谁都听得懂他的意思:既然你们急着让我爸签字分家产,那我作为邵家子孙,是不是也该有份? 他接着冷笑一声:"邵家本家的产业虽说没祖父在世前风光,但家底也不小。今天要是分家产,别忘了算我一个。" 第11章 试探 他接着冷笑一声:"邵家本家的产业虽说没祖父在世前风光,但家底也不小。今天要是分家产,别忘了算我一个。" 邵家后辈里只有邵墨白会做生意。当年父母去世后,邵墨白自立门户打拼,本家的产业没了他牵头,早就停步不前,甚至慢慢走下坡路了。邵霜清这话既是点明自己的身份,也是在敲打这些急着分钱的亲戚,你们想分,也得看看有没有这个本事。 "都说今晚只吃饭,不聊这些了!" 邵书静站出来打破这僵持不下的氛围,这么多年她哪里不懂,却还是甘愿做这中间的和事佬。 她这一喊客厅才慢慢的热闹起来,许江龙不知道什么时候出门这会不见人影。 邵墨白拍拍身边的空位:"过来坐爸边上。"他看着儿子,忽然发现邵霜清真的长成大人了。 "好。"邵霜清应了声,在父亲身边坐下。 邵墨白的左右坐着妻儿,邵霜清旁边又坐着小姑,后边依次是邵书宁邵写意... 刚才闹得难看,这一桌子的人食不知味,个个都勉强扯出一个笑脸。 邵墨白不以为然,到了这个年纪很多事情都已经没有那么在乎了。 他这顿饭吃的开心,左右坐着的都是这辈子最重要的人,兄弟姐妹虽然离心,但也能像现在这样和气的坐在一个桌上吃饭,对他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吃完饭大家都走了,只有小姑留在这里过夜。 过了今晚所有人都离开这里,下一次聚得这么齐是什么时候? 肖凤华见不得邵墨白一脸伤感的样子便拉着他说:"上楼睡吧。"又转头叮嘱邵霜清早点休息。 邵霜清应道:"好,你们先去睡吧。" 肖凤华拉过邵墨白,两人拉着手上了楼。 邵霜清看着两个上楼的样子觉得好像他们又变老了一些。 他没亲眼见过父母年轻时候的样子,可印象里父母的背影也不像现在这般羸弱。 楼上房间里,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邵墨白才红了眼眶。 原本还想多说他几句,看他那么大一个人还在哭鼻子又突然不舍得说邵墨白什么了。 只是轻声安抚说:"难过了吧?可你不早就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了么,这点心理承受能力还是要有的。" 过了那么多年,他还似年轻时候那样面对自己家人的时候,完全没有反击之力。 可他怎么能不难过呢? 那是一起读书,一起长大的亲兄弟啊。 一楼客厅邵霜清打发了搞卫生的阿姨们,让他们明早再来现在不要扰了爸妈休息。 今天的场景一幕一幕在他的脑海中划过,像是在某种无声的催促。 盘开新感觉今晚格外的饿,应该是下午的时候没吃什么的原因。 所以他又去了便利店,在里面逛了一圈,不知道要吃什么,最后还是拿了一桶泡面...... 付款的时候老板挺惊讶的,以为他今天终于要换口味了,结果拿过来付款的还是泡面。 老板都快替他觉得腻了,笑着说:"还吃这个口味呢?要不换一个味道?"他边说边拿了另一种颜色包装的泡面,"上次跟你一起来的那个帅哥吃的就是这个?"老板怕他觉得自己是在变相推销又补上了一句,"是一样的价格。" "......" 老板这么一说盘开新不换成这个都不好意思了,不过还好他向来不在意这些,没有表情的说道:"拿这个。" 他最后还是买了自己经常吃的那个,老板的话并没有打动他。 邵霜清本想多陪父母两天,谁知二老根本不用他陪。第二天下午便要回公司,还执意让他开车。他知道父母的心思,握着方向盘直接说:"不用这样,我回去上班。"从后视镜看了眼父母,肖凤华追问:"真的?" 邵墨白却假意体谅:"小霜,不喜欢就不去,没人逼你。" 那表情倒像是真心疼儿子。 多年来二老从未为此与他争执。肖凤华虽严厉,却也从未强迫他,唯一一次高考对峙还是以她妥协告终。 邵霜清语气淡然:"真的。" 父母深知儿子性子,他既说回来便不会食言。 到公司,沿途投来的目光,他全然无视,周遭的议论,也没有入耳。无论是夸奖还是贬低,于他而言都无关紧要。他本就是如此,在意的人与事,从来清晰如昼,始终是那几个。 第一次在公司公开露面,议论的人不少,敢上来主动谈话的却没有,大家都还在观望的状态。 他在父母办公室待了不到半小时便独自离开。人刚踏出旋转门,内部工作群就炸开了锅。 1号员工:我艹!这是要接班了?【震惊JPG】 2号员工:十有** 3号员工:之前都以为是邵主管... 1号员工:谁说不是呢 4号员工:有好戏看了 5号员工:跑偏一下...小老板长得也太绝了!【流口水JPG】 6号员工:醒醒,那是你这辈子摸不到的人【抠鼻屎JPG】 消息刷屏时,隔壁办公室的邵诚正盯着手机屏幕,不知道在想什么。 晚上盘开新回宿舍的时候有些走神,以至于开门的时候他都没有发现房间里的灯是亮着的,直到换鞋的时候发现门边上多了一双运动鞋,他才猛的一抬头。 刚好和邵霜清的眼睛对视上。 "吓着了?"他笑着问,"干嘛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盘开新没接话,低下头继续换鞋淡淡开口:"怎么来了。" 邵霜清眼底笑意未散,语气却很认真:"说好了4号前回来,自然得来。" 盘开新转身往洗手池走时,眼角余光瞥见邵霜清的脑袋跟着他转,活像个底座松了的摇头公仔。 水流冲在掌心的声响里,他终于忍不住开口:"看我干嘛?你先吃。" "等你一起。"邵霜清的声音从身后追过来,带着点试探。盘开新时瞥向餐桌,两份餐盒并排摆着的是上次一起去吃过的那家炒粉。 "特意去买的。" "......" 那个摊子味道真的一般般,他当时知道盘开新在看他,连头都没抬怕自己露出的表情让盘开新的期待落空。如果当时盘开新多看一会,他就会看见邵霜清连嚼都没怎么嚼就直接往肚子里面咽。 显然他的表演很成功,盘开新到现在都以为他是真的喜欢。 还有摊子的老板没告诉邵霜清,其实他是老板摆摊以来的第一个回头客...... 盘开新洗了手,坐在邵霜清的对面,抽了纸把手上的水擦干。 邵霜清把一份推到盘开新的面前说:"吃吧,再不吃就要冷。" 盘开新擦干手,将纸巾团丢进垃圾桶,伸手扶过餐盒时问:"多少钱?" 他就知道盘开新要问这个,他和他分的清楚。 "没多少,快吃吧。" 盘开新刚夹起粉条的手顿在半空,就那么抬眼看他。顶灯在瞳孔里映出两点冷光,他还是不敌盘开新,在那样的注视中败下阵来说:"多加了点肉,十块钱。" 盘开新点头,当着邵霜清的面把压在箱底的零钱抽了两张五块钱的递给邵霜清,说:"拿着,谢谢你帮我带晚饭。" 邵霜清没接,偏头望着他:"开新,我们都这么熟了......." 盘开新眉头微蹙,他就明白了再说下去别说钱了,以后只要是他的东西都会被盘开新扔掉。 于是他闭口不再说话,伸手接下了盘开新递过来的钱,又在盘开新的视线下把那两张五块钱揣进了衣服的口袋里。 盘开新这才坐回他的位置,拿起筷子就开始吃饭。 从那时候起邵霜清就开始在试探盘开新的底线,在寻找盘开新不会爆炸又能两个都舒服的相处方式。 盘开新不愿无偿接受邵霜清任何方式的给予,但是邵霜清可以接受。 有时盘开新下班会捎带泡面,顺带还会买瓶矿泉水。邵霜清从不与他算清这些,既没给钱,盘开新也从不索要。 邵霜清发现盘开新对这类"越界"并未激烈反抗后,试探便成了日常。 盘开新拧开水龙头时,看见洗漱台多了支拆封的牙刷。蓝白刷毛与邵霜清杯里那支是一对。 "今早买错了。"邵霜清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这一支拆了不用也浪费刚好给你。" 那么没有技巧的谎言,当下的盘开新信了,他点了下头,自然的接过邵霜清的手中的牙刷然后挤上牙膏刷牙。 他终于摸到了盘开新的"软肋",那些曾被严格划清的界限,似乎在不经意间,有了松动的缝隙。 邵霜清拎着餐盒进门,把盒子往桌上一放,"跟冯骁铭吃饭点多了,打包回来你分分?" 邵霜清的"浪费"借口成了日常标配。 清晨总会有半杯插着吸管的豆浆推过来:"喝不完了,你帮个忙?" "餐厅搞活动送的,我不爱喝甜的。" 盘开新好像对这个理由没有抵抗力。 也有踩到盘开新底线的时候。 盘开新夹菜的动作忽然顿住,他抬头,正撞上邵霜清没来得及收回的视线。 "开新,你什么时候回家?" "怎么突然问这个?" 他指尖摩挲着筷子,声音坦诚得近乎直白:"想到就问了。" 盘开新低头扒了口饭才说:"年前吧,我可能做到车间放假。" 这已经是最迟的了。 "家里有手机吗?" 盘开新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头也没抬:"有,翻盖的我爸在用。" "还来吗?" 盘开新忽然抬眼,嘴角弯起个弧度:"你不会舍不得我吧?" 邵霜清别开眼,他怕多看一眼就会莽撞的说出什么。 半响,"我去你家找你也行。"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他看见盘开新脸上的笑意骤然消失,"不用。" 盘开新看着他说:"我什么时候走,还会不会再来,都跟你没有关系。" 邵霜清猜他下一句就会说"少管我"。果然,盘开新冷声说道:"我的事你不要管。" 他就是这样的人,每次想拉开距离时都会说这样的话。桌上的饭菜还冒着热气,邵霜清的指尖在桌下轻轻蜷缩了一下。 邵霜清蹙起眉峰:"不用这样。" 盘开新起身不再和他对视,"受不了?那你走吧。" 他不理解盘开新为什么会用''受不了''这样的词,显然邵霜清不会中这种激将法,"你这么激我没用。" "我没有激你,"盘开新的声音闷在喉咙里:"任何时候你都可以走。" 第12章 第 12 章 邵霜清倏地站起,桌腿擦过水泥地发出刺耳的"吱"响。 "要走?"盘开新抬眼。 邵霜清的目光自上而下扫过盘开新的脸:"不走。你想让我走?" 盘开新突然笑了,这声笑撞在逼仄宿舍的石灰墙上,"你想问什么?" 邵霜清的手掌按在杯口,热气从指缝里猛地窜出来,烫得他指尖一颤,"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盘开新突然前倾,"有什么区别吗?"盘开新这样问他。 他回答不出来,盘开新突然歪过头,他叹气时,眼底那点狡黠在阴影里晃了晃,却偏要装作无辜的模样。 "你这么长时间待在我身边是为了什么?" 盘开新换了种近乎直白的说法。 "我......"邵霜清看着那张好像已经看透一切的脸,到底是没说出口。 "你什么?" 盘开新没有表情。 "我......没别的意思......"邵霜清有种在替自己辩解的感觉。 可还没等他说完,他就听到盘开新来得猝不及防的嗤笑,像根针戳破了紧绷的气球。他眼睛微微弯起,肩随着笑意轻轻颤动。 "没别的意思,这话你自己信吗?" 说话间盘开新往前迈步,鞋底蹭过水泥地发出细微的声响。这距离近得危险,邵霜清垂眼就看见盘开新锁骨处未扣的纽扣。 一步之遥位置盘开新停下了。 邵霜清看着盘开新没有回答,也没有往后退。 盘开新的目光从他蹙起的眉骨开始游走,接着是鼻梁投下的三角阴影,然后是嘴唇,这道目光往下滑时,邵霜清的喉结突然滚动起来,盘开新的视线停在他凸起的锁骨上。 盘开新的鞋尖又碾进地面半寸,邵霜清的沉默还悬在空气里时,盘开新的手掌已猛地扣上他后腰。 邵霜清的鼻尖蹭到盘开新头顶的发丝,嗅到淡淡香味,而盘开新的呼吸正扑在他后颈,温热的气流感让后槽牙莫名发酸。 邵霜清的后腰还陷在盘开新掌心的力道里,另一只手已经穿过他肩胛骨。下巴自然的搭在另一边的肩膀上,就这样拥抱一样的姿势。 水泥地映着两人交叠的影子。 盘开新后颈的碎发扫过他的脖颈,那触感像芦苇扫过掌心,痒意顺着脊椎爬进心脏。他们胸口贴着胸口胯贴着胯,有什么反应都逃不过对方。 他慌乱推拒的手指刚碰到对方就被盘开新手掌狠狠压住,"躲什么?"盘开新的笑纹蹭过他颈侧,邵霜清的呼吸猛地顿住。 楼道里突然传来工人拖铁桶的轰鸣,震得窗户玻璃发颤,可他只听见盘开新胸腔的呼吸闷在自己的耳边,温热的气流感混着浴液的香味扑进衣领。 邵霜清盯着盘开新脖颈上露出来的那片白皙的皮肤,声音都变得有些微哑。 "你明知故问。" "我明知故问,"盘开新那么贴着他的颈侧讲话,呵出来的气顺着衣领直往他心里钻,"那你呢?" 邵霜清没有那么坦荡,起码现在是。 盘开新趴在邵霜清的肩上听了一会他的心跳,见他不吱声就控制不住的笑起来。 "很可笑?" 不合时宜的笑让邵霜清恼怒,盘开新总是擅长做这种事。 邵霜清的埋怨卡在喉咙里"你总这样......" 他双手掐住盘开新的肩膀强行将他们分开,就隔着那么点距离看着盘开新,觉得这个人是真的坏。 盘开新笑够了,看着邵霜清的眼睛慢慢靠近。 近到邵霜清可以感受到盘开新皮肤上传来的温度时,盘开新将脸偏了过去,下唇擦过他的脸侧,最终若即若离的停在他的耳旁。呼出的热气像点燃的火柴,顺着耳道直灌进胸腔顺着血管烧遍四肢百骸,就在邵霜清要抵挡不住那股从心底燃起的火时听到盘开新说。 "想吗?" 那音调压得极低,尾音却带着上扬的钩子,每一个字都透着怂恿的热气。 他简直要疯! 邵霜清最后一点理智快被燃尽,终于他发狠一样扼住盘开新的下巴迫使盘开新抬起脸。 "谁教的你这些?"邵霜清凑近看盘开新,每一个表情他都要看得清楚。 他看着盘开新脸上那抹笑意,心底的温度一点点降下去。他掐着盘开新的下巴,力道大得让对方蹙眉。 盘开新被掐得生疼,语气也冷了下来:"你管不着。" 邵霜清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松开了盘开新,他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发颤,那点曾在胸腔里腾起的热意,随着指尖的松开散进空气里。 盘开新向后退开半步,他垂眸盯着邵霜清攥紧的拳头,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没再说话。 晾衣绳上的水滴答落在铁皮棚顶,这声响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邵霜清看见盘开新额前的碎发凌乱地上翘,而那双刚刚盛满蛊惑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沉下去的冷漠,像口望不见底的古井。 "果然。"他盯着邵霜清的脸看了一会儿,似乎有点不太相信什么一样,最后扫了眼邵霜清的下身。 果然,人都是这样。 "不是你想的那样。" 邵霜清觉得盘开新误会了什么。 但是显然他现在解释什么,都没有任何说服力,反而像是在欲盖弥彰。 "知道了吗?"盘开新盯着他的眼睛问。 邵霜清的喉结滚了滚,没出声。他曾以为自己藏得很好,把那些心思裹在日常里,假装只是寻常的亲近。可盘开新此刻的眼神,像把刀挑开了他所有伪装,那些被他当作"淡漠"的回应,或许早就是对方看穿后的刻意疏远。 原来他只瞒过了自己。 "去厕所自己弄吧,"盘开新故意这么说,"不会要当着我的面?"话音里的戏谑像根刺,直戳向邵霜清的底线。 邵霜清没有恼羞成怒反而往前踏了半步,他垂眸时在盘开新脸上投下阴影,声线压得极低:"你要看吗?" 盘开新猛地抬头瞪着他,邵霜清看着他发愣的模样,忽然觉得这副瞪人的样子像极了被踩了尾巴的猫,刚才还扬着爪子挑衅。 盘开新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一句:"你是变态吗?" 邵霜清挑眉,毫不避讳地应道:"昂,我是。" 话音刚落,他便转身朝浴室走去,步伐从容,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潇洒。身后的盘开新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对着空荡荡的空气干瞪眼。 这层窗户纸捅破了,哦,不对这怎么能算窗户纸呢,邵霜清在洗澡的时候想,这是堵墙,是被盘开新拿炮硬生生给轰倒的。 这堵墙倒了,他不好受,盘开新也不见得有多好过。 他洗完澡后过了很久,久到浴室里的热气散了个干净,没一点邵霜清的气息时,盘开新才进的浴室。 他故意的,邵霜清能看出来,这是刻意在避着他。 再怎么避洗完了澡,也还是只能睡在一张床上,在邵霜清看来这就是做无用功。 反正结局都是一样的。 盘开新甩了甩发梢的水珠,干脆利落地掀开被子钻了进去。湿发蹭过枕套发出细微的声响,他蜷起身子时,后颈的碎发还在往下滴水,沿着脊椎滑进T恤领口。凉津津的触感让他下意识往被芯里缩了缩。邵霜清搭在上铺床沿的手顿了顿,看着对方把自己团成个茧,连后脑勺都透着股"生人勿近"的硬气。 "头发还湿着。"邵霜清的声线在黑暗里响起,盘开新没吭声,只把被子往上拽了拽,鼻尖几乎埋进枕头。 他弯腰翻找毛巾时,听见身后床板发出吱呀轻响,盘开新原本蜷在床角的身体突然绷紧。 "别碰!"杂志封面在阴影里晃出模糊的光,塑料封皮边缘被磨得发毛。邵霜清的指尖碾过封面上半裸的男模腰侧,手中忽然一空,"我说你怎么懂那么多,"他盯着盘开新手中握紧的杂志说,"都是看这个学的么?" 盘开新被问的一怔,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眼手中的杂志。上面赫然写着"。。。。。。"几个大字。 盘开新没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道:"你翻箱子做什么?" "你上次说衣架不够,把毛巾架腾出来。"邵霜清蹲在地板上,"想着你可能塞箱子里了。" 他刚刚慌张过了头,现在冷静下来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了。 箱子不大,邵霜清蹲在那里翻了两下就找到了毛巾。"要我帮你把杂志放进去吗?"他捏着毛巾直起身,目光扫过反光的杂志封面。 "帮我把它扔了。" 邵霜清晃了晃杂志,"刚刚不是还宝贝着?"盘开新翻了个身不再说话。 "起来擦头。" "头发不擦要感冒。"邵霜清的声线沉下来,指尖触到他发梢,"要我拖你起来擦吗?" 邵霜清膝盖抵在床沿,"盘开新,"弯腰凑近了些,"快点起来。" 盘开新的手指从被子里伸出来,邵霜清以为他是要毛巾,于是将毛巾递过去。 没想到盘开新只是伸手扯了一下被子就又没动静了...... 邵霜清也不跟他讲什么男男授受不亲了,伸手就连人带被子的扯出来。 盘开新脚踝露在外面,猛地抬膝踹向邵霜清小腹,"邵霜清你有病?" 这一脚让邵霜清后退半步,却在他踉跄时,掌心顺势扣住那截裸露的脚踝,"还知道踹人?"盘开新想抽出来却被对方握得更紧,邵霜清指腹碾过他的脚踝骨皮肤冷得不像个活人:"怎么这么冰?" "松开!"盘开新这次轻易的把脚收了回去。 邵霜清毛巾一甩,直接盖在盘开新的头上,说:"自己擦。"这语气听起来还有些凶。 "......" 盘开新这回话也不说了,头上就顶着那么一块奶杏色的毛巾坐在床上不动。 邵霜清直接上手,扶着盘开新的肩膀晃了晃,这一晃毛巾就掉到了被子上。 盘开新刚张开嘴,"我不想......"三个字就被邵霜清扬手甩来的毛巾糊了满脸。 邵霜清的手掌压在他后颈,"那闭嘴。" 他用了点力,擦得盘开新头皮都发麻,"嘶......"他痛的抽了口冷气,"是我逼你擦的吗?用这么大劲。" "我那敢逼您啊,"邵霜清阴阳道,"我求着你还来不及。" "我这是怕您对我有非分之想。"邵霜清突然放缓动作,"不得让你疼点打消了那个念头。" "......" 颠倒黑白的本事盘开新比不过他。 邵霜清看着盘开新那副吃瘪的样子,忍不住想逗逗他,故意问道:"怎么不说话了,是我说中了吗?" 盘开新侧脸对着墙壁,声音闷闷的:"擦完了。" 邵霜清拍了拍他的背说:"好了,睡吧。" 邵霜清躺下时,床板发出轻微声响。黑暗中,两人之间隔着明显的空隙,连呼吸声都带着疏远的感觉。 邵霜清躺在床上,心里那点"别有所图"的心思让他浑身不自在,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反观身边的盘开新,却睡得十分安稳,呼吸均匀,丝毫不受同床人的影响。 邵霜清躁动不安时,盘开新在黑暗中出声说:"睡不着吗?" 邵霜清没吭声,只翻了个身,看着盘开新的后脑勺不答话。 然而盘开新也没想让他答,自顾自地说:"明天就可以睡得着了。" 邵霜清侧躺着,目光落在他的耳侧,"什么意思?" 他本打算等合适时机再开口,盘开新还小,工作也累,不想让他为这事烦心。如今被戳破,邵霜清反倒平静下来,他从没想过要答案,只要能像往常一样相处就很好。 于是他说:"开新,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察觉的,或许我有些地方做得过头了......" "但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他停顿了一下,又强调了一遍,"真的。" 盘开新始终背对着他,这沉默比任何反驳都让他心慌。 但是他不知道,这些对盘开新来说都无所谓的,有没有什么心思,想没想过要做什么。这些都和盘开新没有关系,那是他的事。 他下意识地想伸手去碰盘开新。却忽然地停了半空,声音闷闷地叫了声"开新。" 黑暗中,盘开新的脖颈发出细微的转动声,那双平日里没有情绪的眼睛,在幽光中望着邵霜清,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你还年轻,"黑暗里,邵霜清能看清盘开新眼中晃动的微光,"很多事不用现在懂。" "邵霜清。" 盘开新没用这种语气叫过他,盘开新的眼睛望向他的眼睛,却并非是在看他,只觉得那目光越过他,落在身后不知何处的虚空里,比任何时候都遥远。 第13章 不是你先的么? 盘开新的声音忽然清晰起来:“我很明白人的感情是可以通过时间培养的,待在一起久了就会产生错觉。在学校和同学,出来了和同事,这很正常,可是能培养出来的感情,都架不住风吹日晒。” 他忽然轻轻唤了声“哥,”邵霜清却只觉得心口一紧。盘开新继续说:“你现在觉得我特别,或许换个人,在同样的时间节点出现在你生活里,你也会生出类似的念头。等你见过更多人就会发现,大家不过是长着不一样的脸,身体都在生活里磨得半熟,没谁真的独一无二。” 这话像把钝刀,不紧不慢地割在邵霜清的神经上。 “所以很正常。”他听见盘开新淡漠地说出这句话。他感觉自己像被放进天平的一端,而另一端轻飘飘地堆着无数个“换个人也一样”的砝码,在盘开新淡漠的注视下,稳稳地压得他喘不过气。 可是他现在不想为自己辩解,只是盯着盘开新的眼睛最终只低低唤了声“开新。” 盘开新没有应,只是也在黑暗里回看着他。邵霜清感到心脏在胸腔里重重跳了一下,仿佛有根无形的线被骤然绷紧。他缓缓抬起手,指尖在空气中划过微凉的弧线。 盘开新没有躲,连眼睛都没有眨。盘开新脸颊的温度顺着掌心的神经末梢迅速地传到他的大脑,这是盘开新的温度。 “和别人的一样吗?”盘开新甚至还有些期待他的回答。 大拇指指腹碾过对方颧骨下方的皮肤,他没回答,只是将指尖埋得更深些,感受着那温度如何渗入指纹,如何在掌心的脉络里长成独一无二的形状。 这温度是盘开新独有的。 盘开新还要问:“比起女孩是不是少了些东西。”这语气太笃定。 邵霜清能感觉到指腹下的皮肤正一点点升温,泛红。他盯着那里想要把他揉得更红。 除了那里,盘开新完全没有因为他的触碰而产生任何反应,而他自己的心脏却在胸腔里撞得生疼,血管里的血都朝着掌心涌。当自己的呼吸越来越粗重,而对方瞳孔里却依旧平静,连眉峰都没蹙一下,只有那抹红在幽光里显得格外刺眼,在嘲笑他的失控。 这不公平。他想。 邵霜清突然收紧手指,指腹狠狠压进对方颧骨下方的皮肤里,直到能感受到皮肤下突突跳动的血管。 盘开新却很懂他,被掐痛了也不躲,说:“我的反应你很不满意?” 说完便一只手覆在邵霜清放在他脸上的那只手背,睁着一双不管什么时候看都觉得无辜的眼看着邵霜清说:“这样呢?”冰凉的手心覆上邵霜清滚烫手背,“什么感觉?” 两只手挨到一起的那一瞬,邵霜清感觉全身血液瞬间冲上头顶,耳膜里嗡嗡作响,仿佛有无数铁屑被磁石猛地吸住。他咬牙切齿地挤出字句,“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他没有办法忽略盘开新带给他的那种直击内心的兴奋,声音都有些发哑。 盘开新无辜地说:“不是你先的么?” 是啊,他那么冤枉,他什么都没做,就只是这么一下就让他在崩溃的边缘。 邵霜清倏地抽回了手,今天盘开新做太多这样的事了。 盘开新见他动作说:“都这样了,还没来硬的。”邵霜清不答翻身下了床,“以后你可没有机会了。”他听见盘开新这么对他说,像是在告诫。 邵霜清顿在了床边,背着身偏头问:“什么意思?” 盘开新觉得无聊,翻了身说:“字面意思。” 他没去深究盘开新那句警告的意味,只觉得胸腔里烧着灭不掉的火,在年底这么冷的时候,在浴室里用冷水洗了个澡。冷水从头顶浇到脚心,那股火也不见小半点,闭上眼,脑子里都是那寸被他揉红的皮肤,水流冲了十几分钟,却始终没让指尖碰一下发烫的皮肤,仿佛死守着最后一道摇摇欲坠的防线。 他靠在浴室冰凉的瓷砖墙上,怎么也捋不清今晚的情况,那句“以后没机会了”在他脑子里回荡,什么都变得很乱,不管是他还是他和盘开新的关系。 不过他很快就知道了,早上他和往常一样早起要给盘开新买早餐,虽然大概率他今天是不会吃了。 推开门,盘开新还赖在床上,邵霜清把早餐轻放在桌上,“再不起床要迟到了。” 盘开新却仍维持着侧卧的姿势,被子滑到肩胛骨,“今天不上班吗?” 窗外的光刺得盘开新抬起胳膊挡眼,闷闷应了声“嗯”。 他转身走到窗帘前把光都遮严实,屋内暗下来,“也好,你也太久没休息了,今天刚好可以……” “我今天回家。” “什么?”邵霜清掌心骤然攥紧,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飘在半空。 “下午一点钟的车票。”盘开新没有情绪波动的声音传到他的耳膜。他想不通那声“下午一点”如何能被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为了早点远离他,连可以赚钱的工作都不要了吗? 盘开新的手臂仍横在眉眼上方,但是邵霜清知道他在看着自己。他维持着拉窗帘的姿势,找不到自己该用什么表情回头。 明明两个人都醒着,宿舍里却陷入了无边的沉寂中。掌心的刺痛突然变得尖锐起来,邵霜清这才发现指甲已深深掐进肉里,留下弯月形的血痕。 “盘开新,没必要,”邵霜清终于收拾好自己的情绪,转身对着盘开新说,“我走,你留下。” 盘开新终于放下了挡在眼上的手臂,目光落在邵霜清脸上,“不要误会,票早就买好了,不是因为你。” 早就买了,不是因为他,邵霜清不觉得这是安慰人的话。 难怪,他那么笃定自己以后不会有机会了,“你不是说要做到放假吗?”邵霜清心里愤怒,话说出口却变了语调。“车间还没放假。” 盘开新在他的注视中缓缓坐起说:“骗你的,你怎么什么都信?” 邵霜清掌心被指甲掐破的地方在慢慢地往外渗血,他终于放开自己。他走向床边时,膝盖轻微发颤,却硬是用鞋底碾住了那点动摇。盘开新抬眼的瞬间,邵霜清的手掌已狠狠扣上他的下颌。 “你好聪明啊。”邵霜清的指腹碾过盘开新下颌骨的凸起,他的声线裹着血腥味,指节用力到发白,看着盘开新被掐红的皮肤渐渐渗出血丝,“故意挑逗我,都是算准了的?” 下颌被钳制的疼痛让他说话时声带发颤:“对啊。”盘开新抬眼和他对视说,“你先动的心思,还不准我逗逗你?” 他盯着对方睫毛下不易察觉的颤动,故意放缓呼吸,让胸腔翻涌的岩浆沉入地壳:“你昨晚说……我没机会了?”盘开新的瞳孔在晨光中骤然收缩,扯出个笑:“难不成,你想现在来强的?” 他松开掐住对方下颌的手,“你不知道吗,开新,”邵霜清顺势把自己留的血迹擦掉,像擦一件宝物一样仔细,指尖擦过耳垂时说:“在这里我才是说什么是什么的那个人啊。”他轻轻捏捏盘开新的耳垂,“没有机会的人是谁?” 这才是邵霜清,这才是没有伪装的他,他们天生就可以蔑视所有人。 盘开新反问:“不装了?” 邵霜清松开他耳垂,垂眸看向盘开新下颌那片刺目的红痕,指腹无意识蜷了蜷,“本来也没装。”话音落下时,手掌已朝那片红痕探去,快碰到时盘开新侧脸要躲开,他觉得这个时候的邵霜清是危险的,本能地要躲。却被邵霜清察觉意图,又一次扼住他的下巴,强制盘开新看他。 邵霜清的指腹碾过红痕,他故意拖长尾音,让声线带着戏谑:“你也会怕?” 他能感觉到邵霜清的指尖在自己下颌骨上摩挲,那动作带着一种残忍的温柔,像在丈量随时可以吃掉的猎物。这场对峙里,任何本能的逃避,都只会换来更彻底的压制。 盘开新突然放松了紧绷的下颌,喉结在邵霜清掌下轻轻滚动,主动迎上他的视线,“怕的人,不是我。” 两人谁也不移开视线,就像谁闪躲一下就会满盘皆输一样。 邵霜清突然听见自己胸腔里传来一声细微的崩裂声。那股支撑着他对峙的力气如同退潮般骤然消散,肩膀垮下来的瞬间,整个人像脱力一样,径直倒向盘开新的胸口。 碰撞带起的气流掀动了盘开新额前的碎发,邵霜清脸颊贴着对方微凉的锁骨,能清晰听见那沉稳的心跳声,一下下撞在耳膜上,莫名抚平了他翻涌的情绪。 他说得对,怕的人从来都不是盘开新,从头到尾邵霜清的命脉都牢牢掌握在他的手里,他哪里会怕呢。 邵霜清的手臂骤然收紧,盘开新的肋骨在挤压下发出细微的呻吟。怀里的身体比想象中更瘦,隔着衣服,能清晰描绘出肋骨的形状,盘开新的下巴被迫抵在邵霜清发顶,他能感觉到对方的心跳透过胸骨撞进自己胸腔,而箍在腰间的手臂还在收紧,他却连挣扎的力气都懒得用。 阳光从窗帘缝隙斜切进来,在两人交缠的影子上投下光斑。 随便吧。他想。 反正几个小时后他们就不会再见,连同此刻这几乎令人晕厥的拥抱。 邵霜清抱着他越来越放肆,他的手臂逐渐收紧,从腰侧攀至后颈,指腹碾过盘开新凸起的颈椎骨。当他的鼻尖埋进颈窝时,深吸了一口气,这股气息顺着锁骨凹陷处蜿蜒而下,盘开新的脊椎像被冷水浇透般猛地一颤。后颈的寒毛倒竖,连带着肩膀都不受控制地绷紧。他能清晰地听见邵霜清喉间发出的满足喟叹。 这是他接受不了的范围。 试图偏头躲开,却被邵霜清用掌心按住后颈,刚要挣扎推开邵霜清埋在颈边的头,就听到邵霜清好像在说什么。 他没听清,问:“什么?” 邵霜清闷在颈边像醉了一样呢喃:“不一样……” 盘开新一怔,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在回答昨晚问的那个问题。 “还会回来吗?” 盘开新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而对方显然没有打算放弃,“还会回来吗?开新。” 话音刚落,他感觉邵霜清又抱紧了些,很小声音说:“回来吧开新,回来吧。” 盘开新想了下,像是认真的在考虑这个问题,但最后还是只能说:“那不是我能决定的。” 他出生在那样的家庭,就注定了有很多事都是他决定不了的。 他们都让他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但那也是他决定不了的,没人给他交学费,没人会替他照顾家里的那三个崽。没人告诉他催债的人来了要怎么做,就像他这次来不来打寒假工他都决定不了,盘建云会让他跟着别人的车来,什么时间去哪他都控制不了。 很像随风落地的种子,要是运气不好,就会长得矮小,开不了花结不了果,甚至发不了芽,活都活不成。 他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不管风把他吹到哪里他都只能认,然后努力活下去。 “抱够了?”盘开新见他放开了自己,终于缓了口气问道。 邵霜清抬头,“那我去找你。” 邵霜清的话音落下时,盘开新正低头理顺被弄歪的衣领,盘开新抬起头,目光掠过邵霜清脸,却在触及他眼睛的瞬间转向窗外。窗帘未遮盖到的地方,盘开新看见了路过的人影。 只要他想,他随时可以从这里得到盘开新的家庭住址,不过这个时候盘开新已经不想跟他争这些,“随你。” 他掀开被子要起床,刚把脚探到地板上就听见身后传来布料摩擦的声响,邵霜清跟着起身,“那我去找你。”邵霜清执拗地重复第二遍。 回答他的只有盘开新消失在拐角处的后脑勺。 邵霜清乖乖地坐在小桌子旁边等着盘开新洗漱完。 这张桌子实在是有些小,跟着凳子也矮,邵霜清坐在那里连腿都不能放直,只能缩着坐在上边。 晨光勾勒出他弓起的背脊,发顶绒毛凌乱,倒像只被塞进纸箱的大型犬。刚刚掐着人下颌的狠劲没散,此刻却垂着眼皮,刚刚掐着盘开新说话的人好像不是他一样。 盘开新出来,瞥了眼坐在矮凳上的人:“又装。” “没有,”邵霜清解释,“我一直都这样。” 盘开新没有感情地“哦”了一声,没信。 他还是吃了邵霜清买回来的早餐,坐那里低着头吸了一口豆浆。 邵霜清看着他的发顶,问:“你的票呢?” 盘开新含着吸管抬眼问:“干嘛?” “没亲眼见,谁知道真假。”邵霜清故意拖长尾音,“不是你教的吗?” 对面的人没接话,朝床底扬了扬下巴。 邵霜清把行李箱拽到地板中央,翻了两圈没找着,扭头时看盘开新,“黑衣服口袋……” 他拽出那件黑色的外套,右手伸进口袋摸了个空,又翻到内侧口袋,指尖触到硬卡纸。拿出来看真的是一张火车票,邵霜清看了眼时间,确认盘开新说的没错。 “没骗你吧。” 这回是没骗了,邵霜清却高兴不起来。他“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第14章 差别 那天下午,他甚至都没让邵霜清送,不论邵霜清怎么说也没准让他跟着。 分别来得骤然,邵霜清躺在床上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原本被子盘开新是要带走的,奈何他的箱子太小,重新买一个盘开新又觉得划不来,所以走的时候特意和邵霜清说:“这被子毯子就留给你了。”邵霜清听得出他是在开玩笑。 但邵霜清真的倒在床上就要睡觉,被子里都是盘开新的味道,因为要省钱他连瓶沐浴露都没舍得买。 现在这股淡淡的香皂味萦绕在邵霜清身边,他知道味道会慢慢散去。 被子里很快变得闷热,缺氧感让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只任由这残存的气息裹着自己,沉进无边的寂静里。 春运的人潮像迁徙的飞鸟,火车站内外都在嗡嗡作响。每个人脸上都蒙着层灰扑扑的倦怠。有人倚着柱子啃冷面包,有人对着手机屏幕发呆,更多人只是麻木地随着人流挪动,行李轮子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弧线。回家的路成了场漫长的跋涉,喜悦早被拥挤的人潮碾碎,只剩下相似的疲惫。 他被推搡着踏上火车。 盘开新坐在不靠窗的座位,膝盖抵着前排座椅,偏头目光越过旁人肩膀看着窗外攒动的人头,突然觉得这趟归途不像奔赴团圆,更像无数个漂泊者,带着各自的不得已,在钢筋水泥的缝隙里,完成的一场迁徙。 肩膀忽然一重,他回头,看见中年男人的手掌悬在半空。那人指了指靠窗的空位,又指指自己。盘开新起身让道,喉咙里刚滚出“不好意思”,就看见男人笑着摇头,指尖在耳廓旁划了个圈。车厢顶灯在他发缝里发白,盘开新的话突然卡在喉间。 对方递来的本子边角磨得发毛,钢笔字却挺括如削,“想换窗边吗”四个字尾勾带风。双手比划出模样,他莫名读懂了意思:“你一直看窗外。” 盘开新用嘴型慢慢吐出“不,用,谢,谢”。 钢笔在纸上顿了顿,他写下“春节快乐”,皱纹里漏出的笑意让整个车厢的嘈杂都退成了背景音。 盘开新重新闭上眼睛,车轮碾过铁轨的哐当声突然沉了下去,盘开新的眉头在黑暗里拧成结。家里的屋顶会不会又该漏雨了,三个小崽会不会冻着。 邵霜清的身影冷不丁撞进脑海。篮球砸在水泥地的声响随之传来,盘开新的嘴角刚勾出半道弧,喉结就猛地滚了一下,仿佛吞进颗冻硬的石子。 或许是那个画面太过记忆深刻,盘开新偶尔想起邵霜清时最先想到的都是那个场景。 没有人发现他突然皱起了眉,就像刚刚也没人发现他勾起的嘴角一样。 这些痛苦的,美好的都设置了权限,仅自己可见。 冯骁铭也知道盘开新走了,他特意去邵霜清家里找他,结果人家卢姨说上次家宴后邵霜清就没回去过。 这下冯骁铭知道他在那里了,转身就往华南园区走,原本还不相信,直到他打开宿舍的门。 冯骁铭盯着床上那团鼓起的被子,像盯着个缩紧壳里的蜗牛。他伸手去拽被角,那团被子却纹丝不动,“邵霜清!”他拔高声音,膝盖撞上床沿发出闷响,“别躲得跟个鸵鸟似的!”冯骁铭牟足力气又是一扯。 这回是扯动了,也只动了下而已,他干脆放弃,蹲在床边望着那个小山丘说:“盘开新走了?” 刚说出这个名字,他就看见被子轻轻颤了一下。 “走了就走了,”冯骁铭顿了顿,接着说,“他本来也就是来打个寒假工的。” 见被子里没动静,他又耐着性子劝:“寒假结束了,后面还有暑假呢,你怎么就这么固执呢?” 邵霜清终于露出头,发梢乱得没法看,眼睛里蒙着层雾。 他看向冯骁铭,嘴唇动了动,“真的?”那眼神……明明没见泛红,眼角却透着股脆弱。 冯骁铭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这副样子他太熟悉了,上一次见还是在他们刚上小学的时候,邵霜清问“爸爸妈妈今晚会来接我吗”,睫毛上挂着泪珠,却硬撑着不肯落下来。 自那之后他再没见过邵霜清这副样子,谁都说邵霜清生得好,性格也好阳光开朗的,和谁说话都没有架子。 可就是他们口中什么都好的人,平时却爱一个人待着,不出门不说话,篮球队里训练也不怎么去,冯骁铭是挂个名但是偶尔还是会去打一两场,邵霜清去都没怎么去过。 都传他爱打篮球,可他真的爱吗? 没有人知道答案。 看着现在的邵霜清,喉间的话转了个弯,只是蹲在那里,点了下头说:“真的。” 邵霜清的声音闷闷的却带着种异常的笃定:“没关系,我会自己去找。” “你……”冯骁铭有些犹豫,“你们……”冯骁铭喉结滚了滚,想说什么又咽回去。 邵霜清突然抬头:“你都知道了?” 冯骁铭没敢直接坐床边,拖过张塑料凳子,坐在一边。抬眼看着邵霜清说:“你这表现的也太明显了,”他挠了下头好像有些为难说:“我想装作不知道也难啊。” 同性恋这事说小不小说大不大,其中的度很难拿捏。其他人的看法或许不重要,但冯骁铭在邵霜清这不算其他人。 “你怎么想的?” 冯骁铭有些欠揍:“啊,我倒是没怎么想,反正你喜欢的人又不是我。” “滚。”邵霜清终于扯出个笑,“我是说真的。” 冯骁铭这才认真道:“我也认真的,你是我兄弟,这比什么都重要。喜欢男的还是女的,在我这儿都一样。” 冯骁铭的话突然顿在半空:“你想过家里吗?叔叔阿姨那边……” 邵霜清的目光落在桌上的空瓶上,他没立刻回答,想了一下才开口:“以后再说。” 冯骁铭盯着他突然想到一个重要的问题:“你们到底在没在一起?” 邵霜清没回他,但脸色明显暗了下去,冯骁铭就明白了。 “操,”他突然骂出声,膝盖撞上床沿发出闷响,“人都没到手就摆张失恋脸,演给谁看?” 邵霜清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嘴角牵起个极淡的弧度:“没打算追。” “你说什么呢?”冯骁铭一脸难以置信地盯着他。 邵霜清语气平静地道:“没打算现在追。” 冯骁铭不理解:“这和上边那句有区别吗?” “现在不是时候。”他这样和冯骁铭说。 冯骁铭没再反驳:“行吧,你说了算,就因为人家回趟家,你就把自己闷成这样?” “你不懂。”邵霜清的声音很平。 “我不懂?”冯骁铭嗤笑一声,往后靠在椅背上,塑料凳子发出吱呀响,“我谈过的女朋友比你投进的三分球都多,我不懂?” “你又没谈过男朋友。” “……” 空气突然安静。冯骁铭张了张嘴,最终把反驳咽了回去。坐在凳子上看了半天最后对邵霜清伸出了大拇指说:“行,你行。” 邵霜清不置可否地冲他点了下头,对他说的话表示赞同。 火车门打开的瞬间,零下几度的风像把钝刀子,顺着衣领直往骨髓里剜。他们家在乡下,下完火车还得再转车到镇上,再坐大巴才能到家。这两个小时比火车上的那7个小时更加熬人,离得越近反而越急。 “师傅,前面那个村口那里停一下。” 是盘开新的声音,不大司机刚好可以听到。 车门哐当拉开时,跟他一起下车的还有三个扛蛇皮袋的中年男人,他弯腰去后备箱拽行李箱,手指冻得发僵,身后突然飘来句带土腥气的方言:“你是建云屋的大崽吧?”盘开新肩头微不可察地顿了下,转身时脸上已堆起标准的笑。 问话的男人穿着加厚的棉袄,头发裹在棉帽里。盘开新看着他皲裂的嘴唇,突然想起小时候跟着父亲去借钱时,那些蹲在墙根晒太阳的叔伯们。 “是。”他刻意把尾音拖得带点乡音。 男人还在絮叨:“你爹前儿个还在代销店跟人说你在城里做工……”盘开新一边点头应和,一边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半步。 男人咧嘴一笑,黄牙上沾着点烟草沫:“你不认得我咯?”他往前凑了半步,棉袄上的油垢在天光下泛着亮,“上个月你爹才在我肉摊子赊了五十斤三斤肉,说是给你做腊肉留着过年吃。”话音未落,呵出的白气就糊在盘开新冻僵的脸颊上。 盘开新的指尖猛地掐进掌心,像被麦芒扎了一下。他才出去打工两个来月,不知道父亲又在外头欠了多少笔糊涂账。喉间发紧,却只能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那笑僵在脸上。 男人显然没等他接话,自顾自拍着大腿乐:“等你在城里挣大钱了,下回回来可得请叔喝杯酒……” 盘开新突然明白,对方要的从来不是回应,而是看他把这桩债默默咽下去的模样,像看一头被绳子拴住的牛,就算不情愿,也得把犁拉完。 这么看邵霜清说的还真没错。 盘开新一边“嗯嗯”应着,一边往后退。他心里着急,半个小时的路他只用了一半的时间就到了。 门口的土路没打水泥,雨水一泡就成了摊活泥巴,往那走一遭都能平白无故的长高几公分。 往常他总要在门槛边磕掉鞋底的泥块,现在急得什么都忘了。 边往里走边喊:“盘寐,我回来了。” 除了他就是盘寐最大了,几个弟弟里面也就是他最好带,懂事。 没等来预想中的脚步声,盘开新的心猛地沉下去,箱子都还没放好,就掀开了他们睡觉那间房的门帘。 床上的被子团成堆,床边的蜂窝煤炉早就燃尽,变成了灰白色,连点热气都没剩。 盘开新飞快地掀开另一间的门帘,果然里边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有。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净净。 他僵在原地三秒,无数念头像冰锥扎进脑子。下一秒就转身往外冲,连衣服都没来得及加一件,泥地打滑,他踉跄着差点栽进黄泥浆,马路上留下了他急促又凌乱的脚步印。 盘建林不知道他今天回来,看到他还有些惊讶。“开新回来了?” 盘开新应了声,说:“三叔,我弟他们呢?” 盘建林收了笑对盘开新说:“楷昀感冒了,估计是在诊所输液吧。” 盘开新的声音有些不稳:“严重吗?” 第15章 现实 他也是急晕了头,盘建林哪里会知道这些,和三叔说了声,他急匆匆的就往村里的诊所赶。 盘楷昀躺在诊所门口的床上打点滴,盘寐正往他怀里塞热水袋,盘凯蹲在床边数空药瓶。 他们太久没见到他了,直接就愣在了原地,盘凯眼眶一下就红了,泪珠子啪啦啪啦的往下掉。盘寐到底是要大一些没有流眼泪,但眼眶也红了。两个人有些不敢相信的样子,试探性地叫了声“哥哥”。 盘开新应了声“嗯”。 他先探向盘楷昀的额头,滚烫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玻璃瓶里的药水正一滴一滴坠进输液管里。 转身时,盘开新故意把声音拖得轻快:“才两个多月不见,都和哥不亲了吗?”他蹲下张开双手对着盘寐和盘凯笑。 盘凯原本紧绷的神情瞬间瓦解,不再强装懂事,猛地扑进他怀里,盘开新被这股冲力撞得后退半步。盘凯的脸深深埋进他的衣服褶皱,连哭都没有声音,压抑的抽泣声像漏风的风箱,肩膀一抖一抖地撞着他胸口。盘开新把盘寐拉过来,手掌轻轻摩挲着两人的后脑勺。 他从旁边的桌子抽了两张纸巾,轻轻捏住盘凯的鼻子:“擤。” 盘凯抽噎着用力一擤,声音带着哭腔的闷响,随后又开始一抽一抽地打嗝,吸着气却总也喘不匀。 盘寐就要克制太多了,抽了张纸给盘开新让他擦手。 盘开新的拇指和食指轻轻捏上两张泛红的小脸,肉乎乎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哥这不是回来了?自己在家累不累?” 盘寐仰起头:“哥在外面辛苦吗?” 他伸手揉了下盘寐的头笑着说:“哥不辛苦。” 盘寐看他哥笑,他也笑,说:“哥不辛苦,那我们也不辛苦。” 盘开新看着他稚嫩的脸,忽然不知道该如何跟他讲‘怎么做一个不懂事的小孩’。 最后也只是刮了刮他的下巴:“瞎说……” “哥还走吗?”盘凯抱着他不松手问,“哥还会走吗?” 他们还小,盘开新大可骗他们说永远不会走,永远在他们身边。 可盘开新张了张口,他发现他说不出来,只是一下一下抚摸着盘凯的头。 他那么小却懂得了盘开新的意思,又一次把脸埋进了盘开新的衣服里,难得赌气地说:“不要,”他拽着盘开新的衣角,说,“我不要哥走。” “不走,”盘开新最后还是不得不妥协,他摸着盘凯的脸温声说,“哥不走,哥去那都带着你们好不好?” 盘凯抬起头小孩子气地问:“真的?” 盘开新手上捧起他的脸,低头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口说:“真的。” 方才只顾着怀里的崽,盘开新竟没留意诊所里早围了半圈人。煤炉的火星在烟袋锅里明灭,药味混着汗味漫过来,耳边全是碎嘴子的议论: “这是谁屋的,冷天穿单衣就来了?” “怎么生病也没个大人来看着,一群小屁孩在这顶什么用。” “建云屋的,你不晓得嘛?” “啧,就是马路边边上盖了三间杂屋那家。” 盘开新只当没听见,安抚好俩崽,自若地往里间走去找医生。 几道目光像黏在他背上的苍耳,从脊梁骨一直扎到后脚跟。直到布帘在身后“啪嗒”落下,外间的议论声才像被拧开的水龙头,重新哗啦啦淌起来。 “这几个娃哟,跟没娘的雀儿似的……” “你看那老大,出去一个月也没赚钱……” 盘寐的手掌突然覆上盘凯的耳朵,指腹蹭过弟弟冻得发红的耳廓。“别听。” 他的声音压得很轻。 盘凯懵懵懂懂地点头,他不懂“没娘的雀儿”是什么意思,只觉得那些七嘴八舌像夏天的蚊蝇,嗡嗡响得人脑仁发疼,小胖手跟着捂上耳朵,指尖还沾着没擦净的鼻涕。 医生说楷昀低烧三天没退时,盘开新盯着输液管里的药水。盘建云每天把三个孩子往诊所一丢就没影,输完液盘寐又带着两个弟弟自己走回去。 盘楷昀情况不太乐观,摩托车是跟大伯借的,楷昀趴在他身后,双手虚搭在腰上,滚烫的呼吸透过衣服烫着他后背。 “楷昀?”他回头喊,“想吃棉花糖吗?哥到镇上给你买好不好?” 身后没声,盘楷昀恹恹地,有些提不起精神,靠在盘开新背上点了点头,张嘴说了声“好”。风那么大,他的声音还没说出口就被吹散了。盘开新拧油门的手紧了紧,用胳膊肘顶了顶他:“别睡。” 深夜,邵霜清躺在自己床上,黑暗中,盘开新那几句“以后没机会了”在耳边反复回旋。他觉得不对。机会?那太虚渺了。他想要的,从来是自己伸手去拿。辗转难眠。最终,他还是摸过枕边的手机。屏幕的光刺亮又熄灭。一张去井头镇的车票定了下来。 没有知会任何人。凌晨,他随手塞了几件衣服进包,悄无声息地出了门。 是冲动么?似乎也不尽然。若真冲动,昨日午后便该随盘开新一起走了。但他没有,所以,这更像是一种……确认?夜色深沉,站台空旷,只有零星几盏冷白的灯照着。 商务座车厢里,他靠向椅背,阖上眼,脑海里描摹着盘开新见到他时的神情。惊讶?亦或是一点隐秘的欣喜?他很快否定了后者。更可能是蹙紧的眉头,冰凉的质问,再丢给他几句锥心的话,让他自己回去。 想到那场景,他嘴角竟牵起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没关系。这些日子他早就学会如何在盘开新那些带刺的话里,找出一点口是心非的证据。 盘开新带楷昀在镇医院做了检查。医生诊断是咳嗽引发的肺炎,伴有高烧,要住院输液几天。他捏着化验单回到病床边。看着被病气磨得有些蔫的楷昀,太阳穴突突地跳。家里还有两个小的,这里也离不得人。累意沉沉压下来,他守在病床边,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冷。 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了他。眼前是望不到边际的、死寂的白。大雪无声地倾覆着整个世界,淹没了所有轮廓和声音。 一个小小的身影突兀地立在雪幕中。是盘凯。他单薄得像片纸,小脸冻得发青,睫毛上挂着眼泪。“哥……”他的声音被风雪撕扯得飘忽,带着哭腔,一遍遍重复:“哥……哥……”眼眶通红,泪水刚滚落脸颊,就在寒风中凝成了冰。 “哥在这儿!”盘开新心口像被重锤砸了一下,他奋力张开冻僵的手臂,喉咙里挤出嘶喊:“过来!哥抱着你!” 可盘凯的眼神却空洞地穿透了他,满是惊惶:“哥你在哪儿?我看不见你……哥……你是不是……不要我们了?”他的小手徒劳地在冰冷的空气中抓挠。 “这里!看这里!”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他拔腿想冲过去,双腿却像陷在粘稠的冰泥里,每一步都沉重无比。积雪迅速没过了小腿、膝盖……他眼睁睁看着盘凯的身影在风雪中扭曲、变淡。 “哥在这儿啊!!!”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却在无边无际的白茫茫中被吞噬,连一丝回响都没有。死寂像冰冷的绳子,勒得他无法呼吸。 “哥——”盘寐沙哑的呼唤。 “哥!”盘凯尖细的哭喊。 “哥……”楷昀微弱痛苦的呻吟。 三个声音,来自三个方向,就像冰锥,扎进他的耳膜:“小寐!小凯!楷昀!”他发疯般在及腰深的雪地里挣扎、四顾。风雪抽打着他的脸,雪粒灌进他的口鼻,寒气刺肺。 却除了晃眼的白,什么也没有。那呼唤声忽远忽近,像鬼魅般缠绕着他,却永远无法触及。 “别躲了!出来!让哥看见你们!”绝望的泪水混着雪水糊了满脸。他徒劳地用手在雪地里疯狂扒挖,指尖很快冻得麻木,渗出血丝也毫无知觉。雪已经没到胸口,沉重的白色像山一样压下来,挤压着他的胸腔,要将他彻底埋葬。 “哥……在……”他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气力,从被冰雪堵塞的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冰冷的白色彻底封住了他的视线。 他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半边身子都是麻的。眼神空茫地定在盘楷昀脸上,一时没能聚焦。那惊魂未定的眼神空洞得吓人。而他那只无意识紧攥着楷昀小手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扭曲泛白。 “哥……”楷昀的声音带着哭腔,试图抽回手,“手……疼……” 哭声终于惊醒了他混沌的意识。他猛地松开手。 “对不起,对不起……”他声音有些发颤,慌乱地倾身,用指腹笨拙地揩去楷昀脸上的泪,“哥在,哥在这儿呢,不怕……” 盘开新俯身,音放得又低又柔:“乖,等我们楷昀把病赶跑了,哥就带你回家,好不好?” “……好。”小家伙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地,还不忘惦记着:“我还有……棉花糖呢。”那点小心思,藏都藏不住。 盘开新眼底泛起一丝疲惫又柔软的笑意,掖了掖他颈边的被角:“买。等楷昀好了,哥都补给你。” 凌晨4点,高铁抵达临湖站。 目光扫过略显冷清的出站口。盘开新家的具体门牌?他确实不知。但这从来不是问题。 他径直走向站前广场最显眼的出租车候客区。几辆略显陈旧的绿色出租车停在那里。他没看那些争相揽客的司机,视线精准地落在一辆半新的黑色私家轿车上,车边靠着个精瘦的中年男人,正搓着手哈气。“去井头镇。”邵霜清走到车前,声音不高,带着惯常的笃定,“现在走。” 司机眼睛一亮,飞快打量了他一眼,热络的笑起来,麻利地拉开后座门:“老板放心!这路我熟!快上车暖和暖和!”价格都没问,这种客人,不会亏待他。 邵霜清弯腰坐进还算干净的后座。引擎发动,空调暖风徐徐送出,瞬间隔绝了外面的寒冷和喧嚣。他报出大致方位,车子平稳驶出车站。 窗外掠过县城的边缘景象,渐渐被更开阔的田野和低矮的山丘取代。 司机很健谈,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试图攀谈:“老板是城里来的吧?去井头镇找人?那地方可有点远……” 邵霜清“嗯”了一声,目光落在窗外飞速后退的、略显荒凉的景色上。司机识趣地闭了嘴。 车子拐下国道,驶上颠簸的乡村公路。司机娴熟地避让着坑洼,嘴里偶尔蹦出几句本地的咒骂。邵霜清依旧沉默,但身体随着车身微微摇晃。他看着窗外低矮的农舍、枯黄的田地……一种与他的世界截然不同的、缓慢而粗粝的生活慢慢在他眼前出现。 车子最终停在了镇上的公交站,他付了远超车费的钱,在司机连声的道谢中,目光沉静地扫过这条有些破旧的街。这里很热闹,才七八点钟街边上就摆满了摊子。邵霜清拖着他的行李箱,汇入人群,他穿着通体的黑色,高领羽绒服向上扯了扯,掩住口鼻,一顶黑色鸭舌帽被他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眉眼。这一身刻意的低调,在灰扑扑、色彩混杂的人群里,原该不惹眼。 然而,他身量太高了。 那挺拔的、带着天然距离感的身姿,无声地破开周遭的拥挤。一身沉郁的黑色,非但没能消融他的存在,反而像一堵人形墙,人群在他身边无意识地分流、绕行,又在他身后重新汇拢。 脚步声在身后响起,有人唤他。 邵霜清脚步一滞,像是被无形的线骤然勒紧,那个在他脑海里盘桓过百遍的声音就在身后,可他却僵立着,握着行李箱拉杆的手无意识地收紧,不敢回头,脑中一片空白,说不清在怕什么。 邵霜清强迫自己沉下心,转身:“开新…我——” 声音卡在喉咙里。身后空无一人,幻听吗?可那声音太真切了。 他目光扫过每一个角落,什么都没有。攥紧的手泄了力,巨大的失落压下来,堵住了呼吸。 第16章 随你 “怎么,是有人逼着你来的么?” 那熟悉的声线再次清晰地撞入他耳中。邵霜清猛地抬头。 是他,真真切切地站在那里。 这一次,没有任何犹豫。思绪被一种更急迫的恐惧碾过,他不能让盘开新再消失。身体先于理智做出了反应。 邵霜清几乎是几步抢到盘开新面前,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手臂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一把将人狠狠箍进怀里。 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对方勒进自己胸腔的轮廓里,要用这种方式确认这个人是真的在他身边。 “我还以为是我听错了……” 盘开新很意外地没有推开他,闷在邵霜清的怀里说:“那怎么不回头看一眼?” “怕……” 邵霜清闭了闭眼,将人拥得更紧,仿佛一松手就会化作泡影。 那堵墙塌了后,他便不再费力遮掩。那些翻涌的念头、积压的思虑,此刻**裸地摊开在盘开新面前。 然而盘开新只是垂着眼。于他而言,来去邵霜清都是自由的,他们本就是两套截然不同的运行规则,不管再怎么硬凑在一起,也只会如水中月一般,指尖触及的,终究是冰凉的虚无,和一场徒劳的破碎涟漪。 邵霜清垂眸,视线落在被他强行摁在怀里的盘开新脸上。入眼只有一片光洁的额头,以及那双无论何时都泛着冷感、毫无温度的眼睛。 “怎么不说话?”他低声问。 盘开新淡淡说:“有人在看你。” 过往行人的目光像一张无形的网,悄然笼罩着街心这对紧拥的男人。他们成了最新鲜的谈资,每一道扫过的视线都贪婪地试图攫取更多细节。盘开新对这种无声的围观置若罔闻,只是,邵霜清也能如此泰然吗? 邵霜清这才猛地意识到,两个男人在街头如此紧拥,实在太过醒目。手臂力道一松,一丝犹豫爬上心头。然而,未等他做出决断,盘开新已抬手,掌心稳稳抵住他胸口,向外一推。 力道不重,甚至不带情绪,只是清晰地划下界限。 隔着几步距离,邵霜清的目光终于清晰地落在盘开新身上。不过两三日没见,那身影似乎又清减了几分。 “去哪里?”他跟在盘开新身后半步,忍不住开口:“你们这儿……寒气能往骨头缝里钻,你怎么还是穿这么少?” 其实盘开新身上的外套并不算薄,至少比他裹着的这件要厚实些。 盘开新脚步未停,只微微偏过头,视线在他身上那件略显单薄的外套上一扫,嘴角似乎牵起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你还好意思说我。” 邵霜清手臂一伸,径直将盘开新的肩拢进臂弯里,姿态带着不由分说的亲昵。“我不一样,”他声线平稳,胸膛的热度透衣而来,陈述事实般道:“体质耐寒,扛得住。” 盘开新被他半圈在怀里,重心被迫偏移,脚步顿时滞涩。 “哦,”他眼皮都没抬,声线平直,“你厉害。”尾音未落,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已抬起,精准扣住邵霜清手腕,没什么情绪却不容抗拒地将其从肩上剥开,“冷就自己加衣,”他侧过脸,目光扫过邵霜清单薄的外套,“别拿我当暖炉。” “不冷。” “随你。” “去哪?”邵霜清跟上他的脚步。 “买早餐。”盘开新目不斜视。邵霜清脚步顿了一瞬,目光落在盘开新没什么表情的侧脸上,“你知道我没吃?” 盘开新没应声,脚下步子未停,像觉得这问题根本不值得回答。 这个点吃早餐的人很多,每家店都满座。盘开新扫了一眼,径直走向一家略显冷清的店面。 邵霜清站在他身侧,听着他对老板简短地交代几句方言。随后盘开新侧过头,视线落在他脸上:“辣能行?”邵霜清摇头:“一点,意思下就行。” 盘开新没再问,引着他穿过几张斑驳的桌子,在角落找了处勉强算干净的位子坐下。桌面残留着湿抹布匆忙擦过的水痕。 “待几天?”盘开新抽出一次性筷子掰开。 邵霜清目光落在对面墙上的价目表上,没接话,只当没听见。 盘开新也不追问,用筷子尾端点了点桌面,声音没什么起伏:“过两天我得回去,没空当导游。” 邵霜清抓住了重点:“过几天回家?” 老板端着两碗粉过来,粗瓷碗磕在桌上。放在盘开新面前那碗,汤色几乎被一层厚厚的、暗沉的辣油覆盖,浓烈的辛香直冲鼻腔。邵霜清看着就觉得舌尖发麻,喉头下意识地动了一下。而推到自己眼前的这碗,清汤寡水,只零星漂着几点可怜的红油。盘开新拿起桌角的醋瓶:“加醋?” “不用。”邵霜清答得干脆,目光却钉在盘开新脸上,等他下文。 “我弟在镇上住院。”盘开新说得轻描淡写,“过两天就回去了。” 邵霜清看着他面不改色的样子,眉头不自觉地蹙紧:“…严重吗?”盘开新咽下那口滚烫辛辣的粉,额角渗出点细汗,语气依旧平直:“还行。医生说再观察两天。” “所以,”盘开新放下筷子,碗沿的红油凝成一线,“你什么时候走?” 邵霜清盯着自己碗里那片寡淡的清汤,喉结滚动了一下,才低声道:“…我不能跟你回去?” 这不是能不能的问题。盘开新脑子里掠过自家那间窄仄的屋子,还有他爸的鼾声。他扯了下嘴角:“怎么,想跟我爸挤一张床?” “……”邵霜清喉头像被什么堵住。 “还去吗?”盘开新又问。 “我住酒店。”邵霜清视线垂落在桌面,声音压得平稳,听不出波澜。 “酒店?”盘开新像是听到什么新鲜事,抬眼看他,“那地方,哪来的酒店?” 搁在膝上的手,指节无意识地向掌心蜷紧了一瞬。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撞出齿关:“你跟我一起住镇上?” 话一出口,他自己先收住了声。 盘开新静静看着他,眼神像审视一个看不懂的物件,半晌才开口,“凭什么?” 凭什么?他们之间算什么呢?一个追问,一个沉默,连个像样的名分都凑不齐。 他垂眼看着碗里那点凝住的油花,喉结无声地滑动了一下,夹起一筷子的粉送入口中,味觉早已麻木。 盘开新没再看他,视线投向门外嘈杂的街市,话是对着空气说的,清晰又漠然:“你来这做什么都可以。我不管,也不陪。玩够了自己走。” 邵霜清咀嚼的动作顿了一瞬,极细微,“明年…还去平津吗?” “我说了,那不是我说的算的。” 邵霜清终于抬起眼,目光落在盘开新没什么表情的侧影上,那视线沉甸甸的,却又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平静:“那以后…我还能来找你吗?” 盘开新没动,也没看他。那问题悬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里,带着一种明知无望却偏要撞上去的执拗。他给不了答案,如同那穷乡僻壤不能凭空变出一家酒店。只有沉默。 空气凝滞了几秒。邵霜清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那句话从齿缝间逼出来,声音压得低而沉,砸在桌面上:“那我说…我要追你,行不行?”他抬起眼,目光像淬了火的钉子,直直钉进盘开新没什么波澜的眼底:“凭这个,够不够资格?”一连串的逼问,其实从前两天的失控就已埋下伏笔。盘开新不是没察觉那些越界的端倪,却没想到邵霜清会这样不管不顾地撕破。只要不说破,那些游移的眼神、过界的触碰,盘开新都可以视作雾气。可邵霜清偏偏亲手撕开了这层自欺的薄幕。 盘开新迎着他几乎灼人的视线,没有移开,眼神却冷得像深潭的石头。拒绝的话清晰得不留一丝缝隙:“不行。现在不行,以后也不可能。”他顿了顿,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声音里甚至没什么起伏:“换个人吧。我这儿,没路。”邵霜清眼底那簇孤注一掷的火苗剧烈地晃了一下,却没有熄灭,反而烧得更烈,更沉。他非但没有退缩,背脊甚至挺得更直,目光如沉铁,死死焊在盘开新脸上。盘开新看着他这副样子,一丝极淡的、类似惋惜的情绪极快掠过心头,不是为别的,是为这个或许即将彻底失去的、还算处得来的“熟人”。 他忽然想,如果能永远停在那条界限之后,只当个不远不近的“朋友”……盘开新斩断了那丝不合时宜的假设,也斩断了邵霜清最后的退路,“我们只可能是朋友。”邵霜清眼中的光骤然熄灭,像被瞬间抽干了所有氧气,只剩一片冰冷的灰烬。盘开新还想再划一刀:“是朋友的话,就……” “做不了。”邵霜清的声音截断他,每个字都带着棱角,“开新,你该清楚。” 盘开新看着他那副油盐不进、执拗到底的样子,心底那点耐心终于耗尽了。为什么非要撞南墙?这世上最容易碎、最靠不住的,不就是这个吗?他极轻地嗤了口气,像在叹一桩注定赔本的买卖。 “原本想…再拖几年。”邵霜清的声音忽然低下去,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疲惫和苍凉。他抬起手,用力按了按眉心,“可你…你总在逼我。”他放下手,深深看进盘开新的那双眼睛,像是要把自己最后一点热度都压榨出来,暖一暖那冻透的寒潭:“逼我亲手撕掉那层窗户纸,又亲手堵死所有退路。”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开新,我说过,多久我都能等。但你不要在亲手捅破那层窗户纸后,又来跟我说做朋友这样的话。” 在邵霜清的认知里,他们之间只存在一种关系的可能,除了那种,绝无其他。 盘开新擅长沉默,唯独在邵霜清这件事上,从不吝啬言语。 “可我不喜欢男的。” ——“扑通”。邵霜清的心像是骤然失重。而盘开新冷静的声音还在继续,陈述着残酷的事实:“我喜欢女孩。” 那句“不喜欢”如同沉重的冰锥,狠狠砸在邵霜清头上。混乱的脑海里,蓦地闪过盘开新走的那天见过的一个女孩。他在冯骁明发来的资料上看过,孙莉潇,清清秀秀的模样。这就是他在被自己触碰的时候没有反应的原因,难怪能坦然接受他的拥抱。一切不过是因为盘开新心无杂念,对他毫无感觉。他早该察觉的……他怎么会没察觉? 邵霜清的声音发虚,底气微弱地说:“可以……试试……” 盘开新的目光沉静而认真:“我已经试过了,”他缓缓吐出话语,“你不知道吗?” 他感觉自己一头撞进了死胡同。冰冷的墙壁在四周合拢,无论怎么挣扎、转向,都找不到出口。没有光,也没人能拉他一把。 这顿早餐食不知味,却不能在盘开新的面前表现出来。 盘开新问他要回去吗?他说不。问他做朋友吗?这次他没有回答。盘开新又问什么时候回去?他说明年还会去平津吗?盘开新也没有回答他。 话题兜兜转转,又撞回那道无解的墙。 “不说了,”邵霜清放下筷子,“我去看看你弟吧?” “嗯。” 两人默契地不再说话,好像再多说一句都会两败俱伤。 盘开新走在前头,背影近得触手可及。邵霜清记不清多少次这样望着他的背影,却从未像此刻这般,觉得中间横亘着一道无法跨越的透明屏障,咫尺之距,遥不可及。 病房里,盘楷昀已经醒了。小家伙很安静,两只手严严实实地裹在被子里,只露出一颗小小的脑袋,大眼睛眨巴着,一瞬不瞬地盯着门口的方向。一看到盘开新进来,盘楷昀眼睛倏地亮了,欢喜地叫了声:“哥!”小嘴刚张开想说什么,视线就捕捉到了跟在后面的邵霜清,那声呼唤的后半截像被掐断了似的,弱了下去,只剩一点气音。 “醒了?”盘开新把手里装着早餐的塑料袋搁在床头柜上,“饿不饿?” “不饿……”盘楷昀小声应着,下意识地把下半张脸往被子里缩了缩,只露出一双怯生生的大眼睛,又叫了一声,“哥……” 盘开新眉头微蹙,俯身靠近,抬手用手背探了探盘楷昀的额头。皮肤温凉,没有发烧的迹象。 邵霜清站在稍后一步的位置,能清晰地感觉到盘楷昀的目光,带着孩童未经掩饰的陌生和警惕,牢牢地钉在他身上。 第17章 信 “是楷昀吧?”邵霜清主动上前一步,回头看了眼盘开新像是在寻求某种确认或底气,才补上后半句:“我是…你哥哥的朋友。”嘴角向上牵起一个略显生硬的弧度,冲淡了些许面容轮廓自带的冷感。 然而盘楷昀并不看他,小脑袋一偏,目光径直掠过邵霜清,落在了盘开新脸上,那眼神看起来像是在求救。 邵霜清一愣,再怎么样自己也不至于看起来吓人吧。他顺着孩子的视线,将目光投向盘开新,那眼神里竟也掺了点无声的控诉和求助的意味。 “开新……” 他放软了声线,刻意得让人头皮发麻。 盘开新眼皮都没抬,径直上前一步,将邵霜清隔在身后。邵霜清识趣地退了半步。 “不怕,” 盘开新的手掌落在弟弟发顶,力道温和地揉了揉,声音沉缓,“哥在。” 邵霜清忽然明白了盘开新身上那份超越年龄的“大人感”从何而来。 盘楷昀悄悄抬眼,越过盘开新的肩膀,小嘴无声地动了动,对着他哥做了个口型。 盘开新没看懂弟弟的口型,俯身凑近。盘楷昀从被子里伸出手,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环住他哥的脖子,又急又窘地贴着盘开新的耳朵,用气音挤出两个字:“…尿尿。” 盘开新动作顿住。身后的邵霜清也捕捉到了这微妙的动静,脚步一滞。两人几乎是同时明白了刚才盘楷昀那副坐立不安的样子从何而来,原来是憋着这桩“大事”,又碍于陌生人在场不敢开口。 盘开新先绷不住,一声短促的低笑从喉咙里滚了出来。邵霜清看着盘开新瞬间舒展的眉眼和那毫不设防的笑,微微一怔。“哥!”盘楷昀被这动静闹得更羞了,两根手指死死揪住盘开新的裤腿,整张脸埋进他哥肩窝。 盘开新刚抬手想拍拍弟弟的脸说“来哥带——”,邵霜清却已抢先一步,俯身将盘楷昀从病床上抄了起来。 “哥哥带你去,好不好?”邵霜清的声音轻快,手臂却像铁箍般,不容抗拒地圈住怀里扭动挣扎的小身体。 “哥!”盘楷昀的哭腔瞬间飙高,眼圈通红,不知是急是怕还是憋到了极限。 盘开新看着眼前这幕:盘楷昀像只受惊的幼兽在陌生人怀里徒劳挣扎,邵霜清看似带笑实则不容置喙的掌控姿态。长久以来,他把楷昀护得太紧,紧到除了自己,谁靠近都像入侵领地。这不行。 他目光在邵霜清箍紧的手臂上停留一瞬,喉结微动,最终只是放低了声音,对炸毛的弟弟说:“楷昀乖,让…这个哥哥带你去。” 邵霜清得了这句,抱着人转身就走。盘楷昀身体猛地弓起,爆发出惊人的抵触:“不要!要哥哥!” 小拳头胡乱捶打邵霜清的肩背,眼泪终于断了线似的滚下来。 厕所门关上。邵霜清把抽噎的小人放下,自己蹲下身,视线与之齐平。盘楷昀委屈地扁着嘴,大眼睛里汪着两泡泪,倔强地瞪着他。 邵霜清伸手,指尖捏了捏那鼓起的腮帮子。盘楷昀小脑袋一偏,响亮地“哼!”了一声,用后脑勺对着他。 邵霜清眉峰微挑。他从没应付过这么小的孩子,此刻手指追过去,又在那滑腻的颊肉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 “沉不沉?”邵霜清蹲着,声音倒是比平时软了些。 盘楷昀眨巴着大眼睛,一脸茫然。邵霜清抬手,指节在那鼓囊囊的小肚皮上轻轻叩了叩,重复道:“问你呢,沉不沉?” 这回小孩懂了。他看看自己的肚子,又看看邵霜清,先是摇摇头,似乎觉得不对,又迟疑地点了点头。嘴巴依旧闭得紧紧的。 “沉,对吧?”邵霜清不给他反悔的机会,顺势握住他一只小手腕。盘楷昀这次没犹豫,小脑袋点了点,挤出个短促的:“嗯。” 邵霜清下巴朝门外盘开新的方向一扬:“那,你哥成天抱着你,”他顿了顿,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他累不累?” 盘楷昀被问住了,小嘴无意识地张着,手指头揪着衣角绞来绞去。过了几秒,他才像终于想起答案似的,小脑袋一点一点地垂下去,声音又轻又含糊:“…累。” “嗯。”邵霜清应了声,紧接着抛出下一个问题,毫无铺垫:“那你是不是挺烦我的?” 盘楷昀猛地抬起头,小嘴动了动,他虽小,却隐约知道有些话不能直说。憋了半天,最终只是绷着小脸,极其郑重地、用力地点了一下头。点完,还飞快地偷瞄邵霜清的脸色。 “……”邵霜清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倒也不必如此实诚。 “那以后,”邵霜清无视那点嫌弃,自顾自往下说,“换我抱你,成不成?”盘楷昀小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脑袋摇到一半…… “这样,”邵霜清截住他的抗拒,声音没什么起伏,“累的就是我,你哥就不累了。” 盘楷昀眼睛倏地亮了。小脑袋瓜里那点简单的逻辑瞬间被点亮:累这个讨厌鬼,哥哥就能轻松。 “好!”他脆生生应了,小脚丫急得原地跺了两下,终于想起正事,“尿!要尿!” 邵霜清这才想起还有个憋尿的小孩,抬手在他背上不轻不重拍了下:“尿吧。” 这趟厕所去了足有十几分钟。回到病房,盘开新撩起眼皮瞥了他们一眼:“掉坑里了?” 邵霜清嘴角噙着点说不清的得意,指尖在盘楷昀发顶随意一掠:“你不懂……” 说着还低头问了句,“是吧?” 盘楷昀已经自己爬回床上坐好,闻言竟也学着邵霜清的模样,小脑袋很郑重地点了一下。盘开新:“……”去趟厕所就结成同盟了? 他上前一步,目光落在弟弟脸上:“大哥哥跟你说什么了?”邵霜清立在盘开新背后,立刻冲盘楷昀做了个幅度极小、但意图明显的噤声手势。盘楷昀那双大眼睛滴溜溜地在他俩之间转了个来回,最后定格在盘开新脸上,小嘴一咧,竟原封不动地复刻了邵霜清刚才的腔调,蹦出三个字:“你—不—懂!” 盘开新倏地转身,视线落在邵霜清身上:“少教他这些有的没的。” 邵霜清一脸无辜,肩头微耸:“他自己学的,怪我?” 盘开新懒得跟他掰扯,转回去抽开早餐袋子,声音没什么起伏:“吃早饭。”“嗯!”盘楷昀立刻应声,小手利落地扯开包装袋,捧起还有些温乎的餐盒,自己坐在床沿上,埋下头,安安静静地小口吃起来。 盘开新眼风突然劈过来:“笑什么?” 邵霜清指尖在裤缝蹭了蹭:“我笑了?” “你说呢。” “可能……”他喉结轻滚,“楷昀乖得邪门。” 邵霜清突然转向窗外:“找酒店,领个路?” “楷昀,”盘开新弯腰给弟弟擦了嘴角,“哥出去一趟,护士姐姐来了就说哥哥马上回。” 盘楷昀咽净嘴里的汤粉才应声:“好,不乱跑,等哥回来。” 邵霜清摸了一把他的脸:“乖,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盘楷昀这会儿对他,又变回了刚来时的模样,眼皮都没抬一下。 真不愧是亲兄弟……这忽冷忽热的劲儿,简直像翻书。 “走吧。”盘开新起身对他说。 他跟着盘开新走出医院,和从前一样,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缀在后头。十几分钟的路程,只有脚步声在空旷里回响。邵霜清终于忍不住开口:“我们去哪?” “说了你也不知道。”盘开新脚步未停。 邵霜清快走几步,终于与盘开新并肩而行。他不再争执,只是轻声应和:“嗯,我什么都不知道。” 盘开新没再说话。两人并肩又走了几分钟,狭窄的人行道让他们的手臂时不时挨近。 又一次肩膀快挨上时,邵霜清没有像刚刚那样稍稍避开,衣袖的边缘蹭过了盘开新的手肘。那点布料摩擦的触感传来,邵霜清肩线不易察觉地绷了一瞬,眼睫垂着,视线却极快地掠向盘开新的侧脸。盘开新脸上没什么表情,脚步也没停,像是根本没感觉到。那点触碰像落在空处。邵霜清心里一滞,他当然没反应。盘开新不喜欢男的。这个念头冷冷地划过脑海,他喉结微动,当下一次肩膀快要相碰时,他依然没有挪开半分,衣袖再一次轻轻擦过了盘开新的手臂。 盘开新停下脚步:“我们镇上也有酒店,只是比不上城里,将就一下吧。” 邵霜清抬眼看了看酒店的名字和外观,倒没想象中那么糟。“我觉得挺好,”他偏过头,目光落在盘开新脸上,说得认真,“不差。” 邵霜清接着问:“和我上去吗?” 盘开新侧过脸,迎上他的视线:“我上去做什么?你自己去。” 他不再看盘开新,视线转向酒店大门,“我自己上去,你在下边等。”话音未落,他已迈开步子朝里走去,没给盘开新留半点开口的余地。 邵霜清推门进去,玻璃门在他身后无声合拢。几步之隔,已是天堑。盘开新知道,任何试图靠近的意图都显得徒劳且不合时宜。 盘开新收回目光,视线落在脚下灰扑扑的水泥地上,对此他心中并无波澜,只是确认了某种早已明晰的轨迹。他沉默地转过身。风裹着寒意袭来,他抬手将外套衣领立起,动作平稳而利落。 邵霜清飞快办完登记,上楼搁下行李,快得像在追赶什么。话虽那么说了,可盘开新什么时候听过他的话?这念头硌在心头,扎得他坐立难安。明明从未真正拥有过,那股被再次遗弃的寒意却丝丝缕缕地缠了上来,冰冷又熟悉。 邵霜清快步走出。酒店门外空无一人,盘开新果然已离开。结果毫无意外。只是当视线落在那片空地,胸口还是毫无征兆地闷了一下。 他张了张嘴,一声短促而气息不稳的呼唤先于理智冲口而出:“盘开新!” 这突兀的喊声撞在街道两侧的墙壁上,引得几个路人侧目。 就在这时,旁边的花坛后传来衣料摩擦的窸窣声。盘开新站起身,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眉头微微蹙起,看向他:“喊那么大声做什么?” 他定了定神,走到盘开新面前,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我就知道你没走远。” 盘开新瞥了他一眼,没去点破,只平淡地反问:“我能走去哪儿?医院不就在那儿,你自己又不是找不到路。” 接下来的两天,邵霜清总能找出些由头让盘开新带他出门转转。盘开新没问缘由,也没推拒,让走便走,安静得有些异样。这份近乎顺从的配合,反倒让邵霜清心里生出几分不踏实。 两人守在盘楷昀病床边,窗外的天光有些晃眼。“今天……我们去哪儿?”邵霜清侧过头,看向旁边的盘开新。盘开新目光落在弟弟沉睡的脸上,没有看他,只淡淡地应了两个字:“随你。” 盘楷昀在邵霜清面前明显自在了许多,甚至有些随意起来。上厕所,他铁了心只认邵霜清。盘开新怎么哄都不管用。 盘开新可不纵着他。有一回见他又赖在邵霜清怀里不动弹,盘开新眉头一压,上前就把人从邵霜清臂弯里硬抱出来。盘楷昀瞬间炸了毛,小胳膊小腿又踢又蹬,挣扎得像只离水的鱼。盘开新被他闹得火气上涌,声线陡然沉了下去:“盘楷昀!”全名一出,盘楷昀挣扎的动作猛地一僵。他知道哥哥是真动气了。可那股倔劲儿也顶了上来,身体绷得死紧,就是不让盘开新抱。 “好了好了,”邵霜清见状,赶紧上前把僵着的小身子重新护进自己怀里,打着圆场,“楷昀就是跟我亲点儿,不行吗?” 盘楷昀眼眶泛红,只要眨一下,那泪就要掉下来。饶是这样,还不忘梗着脖子,带着哭腔小声嘟囔了一句,噎了回去:“……才不喜欢。” “......” “那你让你哥带你去。”邵霜清作势就要把怀里的小人儿往下放。盘楷昀瞬间像只受惊的树袋熊,胳膊猛地搂紧邵霜清的脖子,两条小腿也下意识地紧紧环住他的腰,整个人牢牢巴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