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声如叙[先婚后爱]》 第1章 第 1 章 “老赵,还没回呐?吃了吗?” 旁边工地轰鸣一整日的工业噪音,终于在月生时分息了声响,巨大的铁臂悬在城郊墨蓝的夜空,下工的工友们肩上打着脏污的工作服,三三两两在暮春的惬意凉风中往宿舍区走。 仓管老赵回头哎了一声,五官堆在漾起的深刻皱纹中:“就回了,带人来找个东西。” 他身后跟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一身运动服,长发在脑后扎了个利落的高马尾,五官生得鲜妍明艳,侧脸在工地灯光下白得刺眼,也不避讳他们的目光,冲他们大方一笑。 问话的人一愣,不知怎么就红了脸。 老赵走在前面,问她:“你真记着是掉在这了?女娃娃家的耳环小,不好找的。” 黎叙闻毫不心虚地答:“嗯,就是上次跟着老板来谈生意,掉在这的。” 她来这个偏僻工地的仓库,确实是找东西的,只不过找的不是什么耳环,而是他们商报追踪了好几个月的儿童拐卖案的证据。 调查记者兵分几路,一面监视拐卖团伙的行动,一面锁定他们尚未来得及销毁的纸面证据,比如交易单、运输路线责任单、儿童身份健康资料,如果运气好,或许还能抢出一两张现金交易的收据来。 几个月的调查和暗访已接近尾声,黎叙闻被指派了最不容易暴露的工作——来这个团伙已经基本撤离的仓库中,寻找残留的物证。 出发前总编马颂今对她耳提面命,能找到最好,找不到也没关系,安全第一,一定记住,安全第一。 没有人指望她第一次独立公干,就找到什么厉害的关键线索。 可黎叙闻偏不要草草过场。 凡发生过必留下痕迹,只要他们真的在这里做过交易,哪怕蛛丝马迹,她大海捞针也要把它们捞出来。 毕竟有那么多孩子,在等着有人救他们回家。 她跟在老赵身后,小心观察着他每一个细节:上了年纪,腿脚有些不灵便,对陌生人友善,基本没有警惕性。 他大概率与拐卖团伙无关,只是一个对外的幌子。 老赵不疑有他,带着黎叙闻来到敞着门的老旧仓库前:“姑娘害怕不?我跟你进去找吧?” “不用,”黎叙闻拍拍手里的小手电,一道细细的白光应声亮起:“我有这个,您放心吧。” “行,里面东西多,乱,你看着点脚底下。” 黎叙闻答应一声,挥别了老马,一脚踏进尘土飞扬的仓库里,心终于稍稍安定下来。 一小块冷寂月光,白花花投在她脚下,像一块长方的白砖,而她被拉得细长的影子,就是悬在正中央的一道利剑。 潮湿灰尘的气味涌入鼻腔,视野渐渐适应了黑暗,她终于看清了仓库的细节,禁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偌大的仓库被横七竖八的黑色铁架塞满,角落里堆着形状不一的木材,地上随处可见全是纸板和铁铸零件,仓库的尽头,甚至隐隐约约停着半个皮卡车头。 ……还真是大海捞针啊。 她打开手机,按约定给同事发了一条微信:安全到达,接下来每半小时汇报一次进度。 收到同事的确认,黎叙闻握了握拳,抬脚走进了仓库中。 周围工地的移动照明灯塔,都在夜色中悄悄睡去了,黎叙闻打着手电,拄着这一道细弱的光线,脚下淌过满地凌乱杂物,小心地穿梭在铁架中,一寸一寸寻找。 他们大概不会把重要证据随意扔在地上,现在还没有撤离的,可能会塞在箱子里,方便随时搬运…… 于是某个铁架间立着的木柜,就显得尤为可疑。 那木柜一人多高,在暗处张着几张黑洞洞的嘴,在被挤得逼仄的月光里若隐若现。 黎叙闻打着手电,用手抹开上面一层积灰,动作迅速地在内里翻找,从上到下,却只翻出几枚带锈的铁钉和泛着潮气的破旧成人杂志。 正当她全神贯注搜寻时,仓库漆黑的深处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那是两个人的声音,一前一后,一轻一重,踩在咯吱作响的尘土上,正慢慢向她靠近 黎叙闻心头重重一跳,熄灭手电,迅速转身,把自己塞入木柜和铁架之间的狭窄缝隙中。 对话声由远及近:“上次导演都带人来看过,好多人,都说合适,你怎么今天又……老板怎么称呼?” 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齐寻。” 仓库主应和一声:“齐老板,你早几天来呀,这都断电了,还堪个屁。” 黎叙闻隐在暗处,耳朵轻轻动了动。 前辈们早就掌握了这团伙里的一些成员,这个仓库主,就是拐卖团伙的重要成员,现在他们听见风声准备转移,也是他出面善后。 但这是什么情况?他们要把这里租给剧组拍戏? 一个剧组几十上百号人,他们来踩过一遍,到时候还能有什么痕迹留下? 这是想把证据全毁了。 看来无论找不找得到,今晚都是最后的机会了。 她出神的功夫,一前一后的脚步声已经向她逼近。 黎叙闻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两个黢黑的影子,不急不缓地出现在地上的月光里。 他们路过了她栖身的缝隙。 两人一个身量不高,看起来瘦小,黎叙闻学过两年散打,在心里掂量了下,觉得如果真到万不得已动起手来,她不是没有机会脱身。 但另外一个人…… 非常高大。 罅隙挤压着她的视线,他背对着她,身高保守估计185以上,肩宽腿长,上身T恤被撑得饱满,手臂线条看不太清,但力量感十足。 放平时她可能有闲心欣赏美好□□,可此时此刻,她只觉得绝望。 她本能地抽吸一下,意识到自己正发出细细的气声,又变本加厉地抿起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响,同时在心里疯狂祈祷。 快走吧,快离开,你们不是要堪景吗,对,往前走,往前—— 那个高大的男人忽然停住了。 他背对她站在月光下,一只手插在裤袋里,好似被什么声音绊住了脚步。 不知是不是黎叙闻的错觉,他甚至微微地,朝她的方向侧了侧脸。 有那么一瞬间,黎叙闻觉得自己什么都听不见了。 木柜布满毛刺的粗糙背板就竖在她面前,像一块捉襟见肘的狭窄幕布,暮春空气里的水气浸透了木头,阵阵潮湿气味悬在她汗湿的鼻尖。 而她额角的冷汗,就和着这种污浊的气息,慢慢、慢慢滑进她的眼睛。 她的祈祷无济于事。 那个年轻的男人,在她极尽压抑的呼吸中,缓缓转过身来。 一池月色被他挡在身后,她看不清他的脸,却能听见他的脚步声,混着仓库里响亮的回音,一步,一步向她靠近。 心脏战若擂鼓,身后的铁架甚至因为心跳的撞击,同她的身体一起发出细微的、但在一片沉寂黑暗中称得上嘹亮的嗡鸣。 而那脚步声,故意似的,每一步都踏在她慌乱的心跳上,她心脏每浮起一次,就会被他严丝合缝地踩回茫茫的惊惶里。 他停在了她的面前。 第2章 第 2 章 血液在黎叙闻耳边轰然沸腾。 那人离她也就半米距离,月光从侧面浮掠过他的身体,照亮他半边锋利轮廓,像一座色调分明的素描静物石膏。 那双隐在眉骨阴影里的眼睛,竟凌厉得很动人。 ——如果它们不是视线下挑,正居高临下、冷淡地审视着她的话。 黎叙闻浑身肌肉都绷紧了,目光一瞬不瞬地与他短兵相接,后颈散落的碎发中冷汗蜿蜒。 她在自己疯狂奔涌的血流声中想,他要干什么? 下一秒,他会不会大步走过来,捏住她的手腕,直接把她拖出去? 到那时别说证据,她能不能活着离开,都是未知数。 种种猜测和担心一个接一个在脑中粉墨登场,可她直视着那双漠然的眼睛,散乱的呼吸却奇迹般渐渐平静。 事已至此,是死是活,不如赌一把。 齐寻对着月光下愈显漆黑的罅隙,看到了一个颇有意思的身影。 光线从他侧身反射到她身上,模糊一片,只能勉强分辨对方是个身材纤细的女人。 她肩膀微微耸起,像躲避天敌的动物猛地暴露了痕迹,抖得身旁的木柜都在跟着她战栗。 搅动着咚咚心跳和过速呼吸的混乱声场中,她肩线快速起伏,明显紧张得无以复加,但仍坚持与他对视。 那双上挑而发亮的眼睛,眼底的机警、防备、忌惮、挑衅,乱糟糟地织成一团,毫不遮掩地抛给他。 却独独没有退却。 那个女人缓缓地抬起手臂,竖起一根手指,轻轻放在唇间。 嘘。 他眉头轻轻一挑。 不远处仓库主的声音带着仓库空旷的混响蓦地响起:“咋了?咋不走了?” 黎叙闻呼吸悬停,竖在唇间的手指控制不住地抖。 她已经听不到自己的心跳了。 取而代之的,是牙关战栗的咯咯声。 齐寻在月色下深深看了她一眼,自然地转过身,挡住她藏身的缝隙:“没事,在看设备藏哪里。” 仓库主靠近的脚步停住,语带埋怨:“就说了让你有电的时候来……” “这边有风噪,去门口看一下门窗。” 他抬脚离开,被挡住的月光洪水一样重新倾泻下来,再次点亮了黎叙闻沉黑的眼底。 她闭上双眼深深出了口气,浑身蓦地发软,双手反抓住身后冷硬的铁架,才不至于坐倒。 一双脚步声渐行渐远,黎叙闻终于喘匀了气,才有心思转头望向仓库深处。 他们刚刚是从哪里进来的? 那个方向……会不会有办公室,或者后门? 又停了几秒,确定再没人在附近,黎叙闻放轻脚步,从缝隙中脱身而出,像一抹在黑暗中匆匆飘过的浮影,一路掠过凌乱的杂物,悄悄靠近了一扇紧闭的防火门。 好在防火门推开无声,她几乎是在闪进门内的第一秒,就锁定了蜿蜒的走廊尽头那块黯淡的绿色指示牌。 那块写着“出口”的指示牌下方,有一间亮着白色灯光的房间。 灯光萤火般稀薄,像电量不足的应急灯,里面隐隐有火光跳动,呛人的烟雾从门口飘散而出。 防火门把所有仓库中细碎的背景声都隔离在外,里间更为寂静。 于是撕扯纸张的脆响、焦躁踱步的声音、还有翻动厚叠纸幅的响动,都原原本本、清晰地回荡在这条昏暗的走廊里。 房间里有人。 黎叙闻思索一下,点开手机的录音软件,猫着腰绕过曲折的走廊,缓缓靠近那个房间。 就在她靠墙坐到房门拐角的那一刻,门后忽然传出一句:“你他妈的……” 她呼吸一滞,以为对方发现了什么端倪,迅速向角落缩紧身体。 但紧接着,房间里传来细微的、遥远的人声——那人在打电话。 她松了口气,赶忙将手机递向声源处,屏幕上五彩的声波随着通话声开始大幅震动:“病了你不知道给喂药啊?!你就不能不让他病恹恹的?!” 他烦躁地长叹一声:“算了,无所谓,那边要得多,病一个无所谓的。” 一句令黎叙闻汗毛乍起的话,从那人嘴里轻飘飘吐出来:“三头牛犊,五只羊,两头猪,明天下午四点,我不管你怎么弄,到时候必须都齐头整脸地交给收货人,明白了吗?” 她手一颤,险些将手机掀翻。 几个月的内部调查,她早已将这个团伙的黑话烂熟于心:牛犊,指的是五岁以下的小男孩,羊,指的是小女孩,而猪,指的是已经到了青春期的女孩子。 他们在说交易时间! 黎叙闻感觉到自己的发根正根根起立,鸡皮疙瘩一层又一层在她全身浮起,她紧张得连呼吸都不记得了。 明天下午四点,地点呢?地点在哪里? 最关键的地方,男人却骂着粗话,愤愤地挂了电话。 黎叙闻低头看着已经变成一潭死水的声波。 其他线索没有痕迹,而剧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进来,今天是最后的机会。 所以现在只有一条路了——报警。 现在还有机会审出交易地点,等他们交易完,那就真是盐化在水里,影子都难求了。 她将情况简单描述给同事,让对面赶紧报警,同时迅速判断自己到出口的距离,估摸从这里脱身需要多久。 这时候,她脚边突然蹿出一个活物,飞快地从她脚面上跑了过去! 她手一抖,手机从她掌心滑出,啪地一声摔在了地上。 电话男本来还在骂骂咧咧,门口却突然传来一声异响。 他猛地扭过头:“谁?” 门外无声。 他侧耳听了一阵,叫了一声同伙的名字,无人回答。 思索几秒,电话男觉得兹事体大,放轻脚步走出去,走廊上的黑暗包裹着他,浑然一体。 除了隔壁那个小房间的房门,裂出的一小道缝隙。 他盯着地上那道细瘦的月光,无声地笑了。 猎物藏进了陷阱,还以为天衣无缝。他只要动动手指,就能让它自己跑出来。 电话男饶有兴致地将冒着浓烟的烧火盆端出来,把剩下的收据和账本全部点着,扔进那小房间,迅速关上了门。 然后站在门口,好整以暇地等着里面的动静。 浓烟从门缝底下源源不断挤出来,可五分钟过去了,里面竟没任何动静。 这么豁得出去?准备顽抗到底? 电话男彻底失去了耐心,正准备开门进去捉人,嘎吱一声,他身后的安全门忽然开了。 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从后门进来,身后跟着他的同伙,一回头,便跟他四目相对。 “怎么?”齐寻问:“……这什么味道?” 电话男看了眼同伙,讪讪道:“哦,烧点杂物。” 仓库主适时插话:“走吧?去别处看看?” 电话男死死盯着房门,表情僵硬道几乎扭曲了。 齐寻扫他一眼,正准备往前走,忽然听见小房间的门背后,有一种奇怪的响动。 是竭力压抑的呼吸声,和几乎忍到强弩之末、即将爆发的呛咳。 他立刻想到了刚刚那个藏身在缝隙里的女人。 他脚步一顿,落后半步,趁两人没反应过来,轻轻扣了一下小房间的门,用最轻的声音道:“出来。” 滚滚浓烟顿时倾泻而出,呛得其余两人吱哇乱叫,昏暗走廊内一时什么都看不清了。 黎叙闻憋着最后一口气,眼眶被熏得生疼,在浓烟中几乎凭着记忆和本能,盲跑到安全门前。 她借着这两三秒珍贵的时间差,迅速摸到门把手,攥着手里的东西闪身而去。 在一片烟雾和混乱里,安全门极轻地响了一声。 那个多余的呼吸声,就这样消失在了声场里。 电话男立刻破防大叫:“你干什么!” 齐寻挡着他的视线,冷淡道:“不放放烟?准备把消防招来?” 电话男立刻冲进小房间,里面除了一个还在烧的火盆,什么都没有了。 他出离愤怒了,指着齐寻:“你故意的?你跟她一伙的!” 齐寻抱着双臂,靠着安全门道:“我不管你们这些破事。” 电话男眦目欲裂:“她是小偷!你把贼放走了!” “她偷了什么,我三倍赔偿,”齐寻自上而下垂视他:“我不可能三更半夜把一个女人留在这种地方。” 仓库主脸黑如锅底:“我看你想死!” 齐寻看着他的小身板,笑了:“就你?” 二十分钟后。 黎叙闻隐蔽在仓库附近的工具房后,灌了一整瓶水。 她手里攥着两张从火盆里抢出来的收据,还在不停地冒汗。 警察怎么还不来! 那人不知道怎么样了…… 少倾,警笛声响彻黑夜,闪烁着红蓝警灯从远处呼啸而来。 警察迅速包围了仓库,从正门鱼贯而入,不消多久,就从里面押了两个人出来。黎叙闻眯着眼睛使劲分辨半天,还是没有看到齐寻的影子。 他……已经走了? 不多久,附近工地的工人被警察召集起来,刚刚还寂静无人的仓库周围,瞬间变得热闹喧嚣起来。 黎叙闻看了一会儿,想悄悄离开,转身的功夫,眼角一扫,却发现齐寻坐在不远处的人群中间。 他面前杵着一根毛茸茸的杆子,低头摆弄着一个全是电线的盒子。 像个世外的看客,坐在闹哄哄的人群里,淡漠地看着周围的戏台上你来我往。 黎叙闻轻啧一声。 于情于理,她都该过去道一声谢,可现在确实不是个好时机。 她作为报警人,都提防有其他同伙在附近盯梢,静悄悄地不现身,他倒好,大大咧咧地坐在案发现场,就不怕惹一身麻烦? 念着刚刚的恩情,黎叙闻决定至少提醒他一句。 齐寻戴着耳机坐在地上,打算再录一段环境音。 他闭着眼睛,感受耳机里的环境噪声像潮水一样,一层一层地涌上他的意识,在他脑中迅速分离出不同音轨。 忽然,一个极其不和谐的声音透过耳机炸响在他耳边! “快走。” 这两个字极轻,又极快,像瞬间掠过海面的海鸥,又像并不存在的错觉。 他呼吸猛地一滞! ——那是他自十六岁起就在寻找的声音,是他在无边无际的声音之海中,搜寻的那一粒最特别的沙。 他嚯地站起身,一把扯掉耳机。 带身前的话筒翻了个仰倒,他都浑然不觉。 只是当他回头去看,那个人已经消失在了攒动的泱泱人群里。 像一滴水消失在水中。 第3章 第 3 章 一个月后。 盛夏午后,暑气正宣。 暴雨势急,一道亮紫闪电蜿蜒闪过,惊雷紧跟其后,撕裂层云笼罩的天空。 正坐在窗边接电话的黎叙闻被这一声巨响打断,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窗口。 这个节骨眼上突兀响起的惊雷,恰好给了她一个遮掩心虚的机会。 “总编您说什么?”她默了两秒,制造出信号不好的假象,又把听筒拉远了些:“我没听清。” 马颂今的沉郁嗓音闷雷一样滚在她耳边:“我在问你,这个代孕工厂的选题,谁让你交的?你编辑?还是主编?” “没有谁,”黎叙闻不以为然:“你派给我的好编辑两年没正经管过我,至于季筝,她才不会让我交这种东西,我自己交的。” 那边声音更沉:“我之前怎么跟你说的?” “……你说我不顾后果,擅自行动,让我消停地呆着,这三个月哪都不许去,老实反省。” 之前黎叙闻单枪匹马拿下仓库中的重要证据,警方加班加点审讯嫌疑人,在交易地点提前布控,将后来到场的买卖双方一网打尽,商报记者也因为跟踪调查、举报有功,拿到了警方的独家披露。 黎叙闻作为这里面的重要一环,几乎博得了所有人的肯定。 但很遗憾,这个“所有人”,并不包括《京屿商报》的总编马颂今。 作为报社总编,手底下年轻一代初生牛犊,后生可畏,这本来是好事,可麻烦的是,马颂今是黎叙闻父亲黎策的老友,自觉有义务保护兄弟的女儿。 更麻烦的是,他还觉得黎策从总台的金牌战地记者,变成了现在这副精神错乱的样子,他至少要负连带责任。 来硬的不行,马颂今的语气终于软下来:“闻闻,先安分点,等有合适的选题再去,行不行?” 窗外雨势渐急,混沌的水声冲刷在16层公寓的窗户上,在天地间自成一片混响。 黎叙闻在电话这边安静地听着雨声,忽然道:“昨天同事跟我说,被拐的孩子都回家了。” 马颂今瞬间卡了壳:“……嗯。” 黎叙闻抬头看窗户上如瀑的溪流:“不知道那些代孕妈妈,有没有想要回家的。” 听筒对面传来轻轻的一声“啧”,可后面的长篇大论却没有跟上,只在哗哗雨声中,留下一片沉默。 冒险原本就是调查记者的天职,就算她亲爸在,这道理也不容置喙。 “没有不让你查,”最后,马颂今长叹一声,终于松口:“但一定,一定要注意安全。你知不知道当年你爸……” 截止到“当年”两个字,黎叙闻对这场对话已经丧失耐心,按了免提,把屏幕切回了微信。 消息栏有一条未读消息,是她的线人发来的。 她好奇地点开,呼吸凝滞了一秒,随后瞪大了眼睛! “马叔我不跟你说了我有急事先挂了!” 黎叙闻迫不及待收了线,把马颂今后半句“下午相亲准备好了没有啊!时间差不多了你好好打扮一下!”硬是按在了听筒里。 下一秒,她直接跳起来,抓起手机拨通了线人的电话。 那边一接通,她招呼都顾不上打,立刻问:“你什么意思,什么叫代孕工厂我查不了?” 夏蓉是从她进报社起就培养的第一个线人,非常依赖她,说这种话,还是第一次。 夏蓉在那边顿了顿,说:“姐你别急,我去了一趟才知道,他们说风声紧,现在谨慎得很,对外说自己是生殖医院,只接待已婚人士,还要查证件。” “我P一张。” “我P过了,被赶出来啦,”夏蓉愁道:“他们好像联网的。” 黎叙闻:…… 这怎么办? 为一个调查,她还得去结个婚? 跟谁结,去大街上随便拉一个男的,说我们结婚吧? 她按着眉心定了定神,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对面犹犹豫豫,支吾半晌,还是说:“姐,季主编有办法吗?要不就……” “不行!”黎叙闻一声断喝几乎盖过了滔天的雨声:“她收钱压过消息的,告诉谁都不能告诉她!” 给季筝,别说黎叙闻的独家了,这件事最后能不能报出来,都是个问题。 线人小姑娘嗫嚅一声,不说话了。 黎叙闻默了几秒,耐着性子软了声音:“这样,你还是给我,我能查。” “他们要验结婚证的,你……” “留给我,”她望着倒映在窗户上的漫天雨幕,一字一顿地重复:“我能查。” …… 挂了电话,黎叙闻打开窗子坐在床边,对着漫天的乌云发呆。 雨势已经过了最急最猛的时候,雨丝簌簌地落下一段,天空就被洗亮一点,可阳光被挡在渐薄的层云中,依然没有露出头来。 她从不指望幸福婚姻,结婚对她来说只是一个仪式,没有任何意义。 但这只是一个选题,能不能找到切入点,最后会发展成什么样,全部都是个未知数,就为了一个全部都是未知的报道,搭上这么多,值得吗? 她慢慢走到穿衣镜前,盯着镜子里面容姣好的女人那双上挑的眼睛。 人人都说她眉眼生得最美,眉梢入鬓,眼尾含情,风情而不轻佻。 这双眼睛跟父亲黎策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她闭上眼,又想起爸爸年轻时的意气风发,跟后来彻底坠入癫狂里的模样。 四百条人命。 一篇结果未知的选题,不足以让她押上自己的婚姻,那么加上她替父亲赎罪的执念呢? 早日做出点成绩,就能早日拿到商报的推荐,她这么拼,不信自己进不了总台,去不了战地。 她一定会比黎策强。 她睁开眼睛,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犹疑和恐惧一层一层漫上来,又一层一层消散。 几分钟后,她终于做了决定。 她褪下原本的缎面吊带睡裙,换上黑色修身长裙,及腰长卷发被绾在脑后,几缕碎发内勾着散在腮边,指尖在两排色彩丰润的口红间划过,拣出一支水润豆沙,细细描在唇间。 那个男人…… 暗夜仓库中潮湿的霉气再度攀上她的鼻尖,她又想起了那个半身晾在月光里,沉默地替她抵抗的身影。 马颂今也是记者出身,她每个相亲对象,都免不了要被他查个底朝天。 既然能入马叔的法眼,说明那个叫齐寻的男人起码身家清白,为人可靠。 他已经帮过她一回,不知道愿不愿意再帮她第二回。 傍晚时分,天终于姗姗放晴,融金似的落日放肆地照破万顷层云,浓烈如酒。 刚刚趁着雨势跑进咖啡厅躲雨的人正三三两两离去,足音踩得黎叙闻心神不宁。 她垂眼去看被夕阳反射得一片模糊的微信界面,上面的消息还停留在十分钟前—— “不好意思,市区堵车,可能要迟几分钟。” 对黎叙闻来说,这不是个好消息:初次见面就敢迟到,说明对方姿态高。这样的人,不太容易被拿捏。 ……虽然她要提的要求,姿态再低的人听起来都会觉得很离谱就是了。 她百无聊赖地划着手机,把邻桌遮遮掩掩盯着她看的目光当空气,一颗心却不安得砰砰直跳,怎么都安静不下来。 门间风铃玲琅一响,带起一股湿润的风,黎叙闻下意识抬头去看。 只见门口逆光站着一个男人,脸被阴影糊得彻底,身形却挺拔清晰,像一片精细描摹、从光里走出来的幻影。 影子在门口顿了片刻,顿得黎叙闻的心跳陡然放大。 她眼睁睁看着那穿着深蓝制服的影子,踩着透明的琥珀天光一步一步向她靠近。 她眯起眼睛,想要看清那人的面容,影子却脚尖一转,向旁边的洗手间走去。 黎叙闻愣了愣,嗤笑了一声,身子闲闲地向后靠去。 没必要,一个男的而已,这个不行,再想办法就是了。 她闭着眼睛养神,没几分钟,对面的椅子在地上拖出难听的喑哑,她忽然觉得眼前一暗。 黎叙闻睁开眼,终于看清了坐在对面那人的脸。 半长短发,打理得精干利索,眉底几乎平压着眼,轮廓清晰,鼻梁高挺,双眼明亮,却透着一点倦意。 这时候睫毛上还缀着水珠,映着咖啡厅里新亮起的细碎灯光,湿漉漉地看着她。 在这双眼睛背后,最后一簇余晖缓缓收尽,正要沉入山底。 失神只是眨眼瞬间,黎叙闻很快坐直身体,冲他礼貌一笑:“齐先生。又见面了。” 对方毫无反应,只是盯住她的脸凝视许久。 可那眼神又跟凝视的目光不同——他像是要努力地从她脸上找到什么,又或者是看见了很久很久没见过的故人。 他注视了她太久,久到周围的杂音都缓缓退去,久到黎叙闻已经开始探究他目光中的深意。 半晌,他终于开口:“不好意思,下午有救援任务,耽搁了。” 他把随身的提包扔在地上,视线依然专注地停在她的眼睫:“黎小姐你好,我是微光救援队京屿地区副队长,齐寻。” 第4章 第 4 章 黎叙闻这才看清他鬓角上沾着的水珠,发丝间也缀着些未擦净的水,几根几根短簇吸在一起,像这个水汽泡过的夏天里,一棵蓬勃生长的树。 她视线又去寻桌角的地板,那里丢着一个半敞的男士提包,里面随意塞着那件深蓝色外套,袖口似乎还沾着些深色的泥水。 ——这么几分钟的时间,他显然是去洗手间换过衣服,把自己好好打理过,才回来坐在她面前。 黎叙闻对他笑,笑容里欣赏意味明显:“没关系,我也刚到。”她拿了菜单递给他:“喝点什么?” 齐寻道了谢,迅速点完单,又抬头默然地注视她,看了片刻,忽然说:“你真的做了记者。” 这怎么听都不像是第一次正式见面的客套。 黎叙闻怔了怔,问:“我们之前……见过吗?” 齐寻停顿两秒,道:“……没有。仓库那天,应该是第一次。” “那天走得急,还没有好好谢过你。要不是你,我估计很难脱身。”黎叙闻对他欠了欠身:“那次救出来的孩子,已经全部回家了。” 她脸上带着自己都不知道的光彩和骄傲,在融金似的余晖里熠熠生辉。 齐寻看着她,眉间似有动容:“辛苦你。” 黎叙闻笑意漫上眼睛,摆摆手:“只是运气好。” “那么危险,还运气好?” “但我们拿到了重要证据,抓住了人贩子,还救出了孩子。” 黎叙闻眼神灼灼地盯住对面的人,顺势道:“其实过程和手段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不知道齐先生认不认同。” 齐寻眸光微动,望向她的眼神若有所思。 黎叙闻近乎直白地与他对视。 此刻天光收尽,被窗棂框在他身后的那块天空一片静谧温柔的蓝紫,咖啡厅柔和的灯光涂在玻璃上,也点亮了他的眼眸。 就像那天晚上他去而复返,在黑暗罅隙中盯住她时,在如水月色中浮动的冷冽的目光。 像是意识到自己的失礼,齐寻垂下眼帘:“如果有什么想法,黎小姐大可以直说。” 黎叙闻唇角带笑,眉眼却不温软,一道冰泉似的泠泠望进他眼底。 “齐先生有没有兴趣,来一场交易式的婚姻?” 这句话投入空气里,像平静海面上猛然卷起的浪。 齐寻波澜不惊的面色终于露出一丝裂痕:“交易?婚姻?” 黎叙闻如如不动:“我们是来相亲的,不是么?” 周末傍晚的咖啡厅称得上喧嚣,三五好友恣意谈天,年轻情侣耳鬓厮磨,穿校服的学生争论一道题的解法。 这一池鼎沸的尘嚣,一滴都泼不进他们这一隅沉郁的静默。 齐寻眼眶微微收紧,间不容瞬地盯住她的眼睛。 黎叙闻眼含笑意跟他对视。 对面这种略带审视的眼神,又让她想起在仓库的那个夜晚。 那个寂静无声、却硝烟弥漫的夜晚。 服务员上了两杯饮料,齐寻探手推了其中一杯过来:“喝杯牛奶,晚上好休息。” 黎叙闻眼皮一跳。 她垂眸望了一阵剔透玻璃杯里漾动的液体,笑了一声:“看来你不认同。” 齐寻喉结一滚,声音微微发硬:“你认为婚姻是交易?” “所有关系都是一场交易。有人用生育能力交换金钱,有人用时间交换陪伴,有人用一个名分,去交换更大的利益。只要出得起价码,想交换什么,都可以。” 黎叙闻两根手指将牛奶移到一边,手肘撑在桌面上,上身慢慢前倾:“所以齐先生想要的,又是什么呢?” 尾音上挑,眼尾含情,耳垂处金光漫漫的方形耳环都在彰显她明晃晃的挑衅。 齐寻的视线终于从她眉间移开,慢慢滑落到她搭在桌面的手指上。 葱白指尖距离他麦色的手背,只有一两公分的距离。 两人的体温透过彼此离得极近的肌肤,在盛夏傍晚潮湿的空气里骤然碰撞。 她屈起食指,无意般地抬起。 又轻轻落回桌面。 嗒。 这一声掩在周围顾客低声谈话的嗡嗡声里,几乎听不分明,但齐寻耳后的一根细小神经,却随着这一声细微地一挑。 他眉心一抽,无端攥住了拳。 黎叙闻唇角勾了勾,收回手,低头抿了口凉掉的咖啡。 半晌,她听到男人声线泠然:“我不能答应你。” 黎叙闻淡笑一声,没搭腔。 沉默了将近半分钟,齐寻深吸了口气,道:“黎小姐,你对婚姻这么儿戏,是不是有其他不能公开的对象,在用我当挡箭牌?” 黎叙闻轻笑:“这跟我们在谈的事情没有关系。” 齐寻眯了眯眼,却没再往下问。 黎叙闻也丝毫没有解释的意思,只是抱起手臂,安静靠在椅背上,看着眼前的男人。 这种各怀心思的沉默持续了将近五分钟,忽然被一叠声微信消息的提示音打断。 齐寻扫了一眼,有心忽略,然而提示音不停,最后甚至直接拨了语音电话过来。 “接吧,”黎叙闻抬抬下巴,脸上的笑容没有破绽:“万一有急事呢?” 齐寻直接按开了免提,那边焦急的女声招呼都没来得及打,劈头盖脸地通报了重要信息:“白蛇,白枫桥发生严重交通事故,一辆双层观光巴士撞进一幢待拆居民楼,造成多辆车追尾,警方和消防已经去了,要求我们就近支援。纪队还没回来,你人在哪里,方不方便去现场指挥?” 齐寻听完后立刻道:“具体位置发我,让所有人手台保持畅通,我立刻出发。” 挂了电话,他拎起桌角的提包,语速飞快地道歉:“抱歉,过后请你吃饭赔罪,再聊。” “等等。” 黎叙闻劈手拉住他的手腕,刚刚言语中的微妙试探荡然无存。 “赔罪不必,介不介意送我个人情?” 饶是黎叙闻早有心理准备,可当她从齐寻那辆糊着泥水的牧马人上下来时,眼前的情景还是让她不由呼吸一顿。 焦黑浓烟遮蔽了大半视野,跟浓烈的汽油和粉尘混合的气味冲撞,发出呛人刺鼻的气味,红蓝色警灯和救护车频闪的红光映透了半边墨蓝天空。 远处隐隐传来现场指挥声嘶力竭的叫喊,和几不可闻的微弱呻.吟。 前方黄色警戒线已将出事路段封锁,齐寻迅速找到了微光的后勤车,带着黎叙闻上了后座:“阿咩?” 前排一个戴着眼镜的圆脸姑娘回过头,看见黎叙闻人都傻了:“白蛇你怎么还带姑娘来救援啊!” 齐寻看她一眼:“记者,一会儿你闲下来就送她进去。” 黎叙闻扬眉:“白蛇?” “代号啦,”阿咩笑着跟她解释:“你呢,你叫……” 齐寻冲她伸手:“……手台。” “哦哦,”阿咩立刻将对讲机递给他:“我们的人都到了,消防那边的肖队在统一指挥。警察和消防主要在救援事故车辆和人群。” 齐寻皱眉,上身探出车外看了一眼,问:“危楼呢?” “警方那边连线了专家,说这楼之前检查记录很干净,要我们先疏散和救治追尾的伤者。” 齐寻接了对讲机,一边穿阿咩递来的反光背心,一边对黎叙闻道:“我顾不上你,你自己注意安全。事故车辆可能二次爆炸,别靠近。” 又扭头对阿咩:“保证她的安全。” 黎叙闻点头:“你也是,你才最要注意安全。” 齐寻抬头望了她两三秒,对她颔首,随即转身没入了兵荒马乱的急救现场。 “我们副队可强啦,”阿咩笑道:“从来都是他让我们注意安全,不用担心他。” 黎叙闻透过烟雾缭绕的前挡看他的背影,那一点荧绿的光芒,几乎瞬间就被熊熊黑烟吞没。 她眨了眨被粉尘刺痛的眼睛,想,那更应该多跟他说一句,万事小心。 齐寻迈过地上横七竖八的碎片和工具,在一片受限视野中艰难找到消防负责人:“肖队,什么情况?” 肖队扯着嗓子喊完一句:“别颠!担架抬稳!”才回过头来答:“雨后路滑,四车连撞,最前面的轿车司机轻伤,自己出来了。中间两辆的商务比较麻烦,前后变形严重,十六个人,驾驶员估计是不行了,我们的人正打算强行破拆。最后一辆也是车头变形,不过人没大碍。” “那个呢?” 齐寻指的是撞进居民楼里的双层大巴。 “躲事故结果打滑了,那边评估过,没其他风险,人手不够,紧着要命的来吧。” 齐寻抬头看那栋在夜色中伫立的六层危楼。 一二层直接被巨大的巴士车体撞碎了,碎裂的砂石和水泥块溅了一地,三层以上看起来完好,沉黑夜色中,一扇扇黑洞洞窗户,像巨兽漆黑的眼睛。 他胸口沉闷,好似被记忆里的那片废墟重新压住,深呼吸一次,道:“这楼很危险,你赶紧让所有人撤出危险区,要快。” 肖队困惑地拉住他:“为什么……” 齐寻按住他的肩膀,声音沉哑:“就当以防万一。” “微光救援队,我是白蛇,腾出三个人,跟我进危楼。”齐寻的声音透过对讲机,掺着杂音嘶啦传来。 阿咩咦了一声:“不是说那边人没事,在等工具吗?” 黎叙闻拍好周边全景,上车刚好听到这一句,转身对阿咩道:“走吧。” 两人穿上反光背心,进了现场。 越靠近事故中心,刺鼻的气味越重,两名消防员正用液压扩张器破拆商务车车门,令人牙酸的金属破裂声中,似有人在难忍地低声呻.吟。 黎叙闻注意力全在两辆变形的车上,没注意脚下,这时候忽然感觉脚底一软,她低头看去,自己的银色平跟鞋正踏在一滩血水里,而她踩到的是…… 她耳边嗡地一声,心底有什么东西轰然沸腾。 忍住胃里的翻江倒海,黎叙闻吞咽一次,不动声色用身体遮住那块血肉,转头对阿咩道:“这里拍差不多了,我们去别处。” 阿咩不疑有他,问:“你脸色不太好呀,要不要先回车上?” 黎叙闻摇头,尽量把颤抖的尾音藏起:“不用。我们去危楼看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 第5章 第 5 章 齐寻那边带着三个人,抵达变形的双层巴士旁。 巴士高约5米,质量过大,打滑时估计没来得及减速,一头栽进街旁连着上层居民楼的门店中。 一层小吃店直接被顶进楼里,连带着吞了二层大半,只剩一个孤零零的窗框,摇摇欲坠挂在旁边突出的钢筋上。 空气中弥散着飞扬的烟尘,远处救援的声音都缥缈地远去,周围奇异地安静。 齐寻站在楼体细细开裂的居民楼前,又回到了十年前那场大地震的余震里。 那时候他见过太多这样看起来坚实、但内里早就溃散的危楼,也见过太多舍不得自己毕生心血、心存侥幸拒绝撤离,最后跟危楼融为一体的人。 但他没时间伤怀,指了两名队员:“去把里面还在等救援的司机接出来,车门变形就直接破窗,五分钟内解决。” 然后又转身对另一个道:“小熊跟我进去,再查一遍。” 小熊长着一张娃娃脸,体格壮实,答应一声才问:“里面还有人吗?” “不知道,”齐寻指了指车头后方的废墟:“这里声音不太对。” 靠近废墟的第一秒,他就感受到了乱石深处的异样。 有细微但持续的金属敲击声,好像是一颗心脏,正微弱但拼命地跳动。 另一名队员举手反对:“白蛇,你不是不能进楼么,要么换个人?” 齐寻道:“换个人,能听见受困者位置吗?” 那名队员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 齐寻看了他一眼,转身要走,想了想又回身对他道:“如果绳索松动,立刻通知我,三秒内没回应,你们即刻撤离,任何人不许逞强。” 一楼二楼楼体严重,基本已经碎了,三楼的通道也被全部堵死,两人身上绑好安全绳,用绳枪固定了绳索,踩着废墟从楼体外墙迅速攀进四楼破窗内。 齐寻一马当先,压低声音对身后的小熊道:“五分钟,没有异常就撤,动作要轻,不要弄出大动静。” 这种危楼最怕内部的震动,稍微疏忽,就会造成局部坍塌。 小熊吞咽一次,小心翼翼地点头。 四层地形比齐寻想象的复杂,这一间明显被隔出了许多隔间,于是内部堆积物比预想的多很多。 更不利的是,他从进入楼体的那一刻,心脏就跟疯了一样,在胸腔里猛撞,让他呼吸都稳不下来。 他深深一次,屏住呼吸俯下.身,尽量降低重心,淌过一片嶙峋的碎石块,仔细分辨着这里面每一处的底噪。 暮春的晚风裹挟着拆卸车体的声响,从破碎的窗框吹进来,外面越喧闹,就显得这一片漆黑的失落之地越是寂静。 在这一片将发未发的沉寂中,齐寻心底的某些恐惧,又悄然抬头。 水滴一滴一滴砸在碎石上,风声在浓重夜色中呜咽,他们的脚步间或路过三合板或裸露的钢筋,带起一阵或脆或闷的嗡鸣。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小熊在他身后悄声道:“还有两分钟。” 齐寻翻过一扇断裂的门板,脚步蓦地一顿,紧接着,左手在耳边缓缓竖起一根手指。 小熊一愣,瞬间快速上前:前方有一名生还者! 两人快速扫开遮挡,里面露出了一个四五岁的孩子,身上脏得看不出男女,正哑着嗓子,细细地抽泣,同时手上一下一下,不停地敲击着身边的废墟。 他听到的那一阵脆弱但坚定的搏动,就是这孩子,在绝望地求救。 齐寻心口一抽,大脑立刻被啸然而过的记忆席卷——那时候他也是这样,无助地、不抱任何希望地,用微弱的敲击来延续自己的心跳。 好在这孩子跟当时的他一样幸运,都等来了看似不可能的奇迹。 他俯身抱起孩子,还准备往前探寻,忽然,一声异响像锉刀一样忽然贴着他的后脑,刮骨一样搓了过去! 低沉的裂纹声如潮水涌动,接着又是一声尖锐的脆响,仿佛某种巨物的骨架被生生折断。 咔嚓。 这声音很快游动到外围,出口处猛然传来一阵砂砾下落的簌簌声,一块早已松动的石块随着这前奏砰然砸下。 紧接着,手台中便传来外面队员声嘶力竭的呼喊:“白蛇!支点松了!” 齐寻立刻转头对小熊道:“原路翻出去,要快,快!” 小熊背后一身的冷汗,却没丝毫迟疑,两人迅速冲到出口,出口固定的绳结果然在一块裸露的钢筋处摇摇欲坠。 这攀爬条件,根本撑不住两个人。 齐寻当机立断扯了扯绳索,把孩子塞给小熊,声音低而稳:“你带他先走,我随后就来。” 他扫了一眼小熊裸露的双手,褪下手套塞给他:“动作快。” 小熊带着鼻音:“哥……” 齐寻推一把他的头:“没多高,你注意点,别让我砸你头上。” 可毕竟四层楼的高度,而且地面全是水泥块和废钢筋,就这么无保护地徒手跳下去…… 情势逼人,齐寻没得选。 他顺势把小熊连人带孩子往前一推:“去吧。” 小熊吸着鼻子从绳索迅速下降,齐寻低头重新拉紧支点,余光扫到楼下,视线诧异地一顿。 那个刚刚在咖啡厅咄咄逼人、要跟他协议结婚的女人,动作麻利地接过小熊怀里的孩子。 抱住孩子的一瞬间,她仰头向上张望,眼神穿过滚滚烟尘,落在他的身上。 齐寻有一刹那恍惚。 他听见了十年前,她在废墟外让他心碎的哭声。 逃生的动作不受控地凝滞了一瞬。 这时候,脚下的楼板蓦地发出难以支撑的沉哑吱呀声。 碎裂楼板本就脆弱,刚刚小熊和孩子的体重又给这歪扭的支点雪上加霜。 齐寻猛地回神,不再犹豫,拉好身上的安全绳,深呼吸一次,双手撑地向下一跃,握住绳索,几乎从高空一滑而下。 与此同时,钢筋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钝响,一点一点,从固定的石块中慢慢地、慢慢地脱出。 粗粝绳索在他掌心留下火辣的痛感,到最后,绳子表面甚至留下了一道暗红的血迹。 几乎在他双脚落地的瞬间,支点钢筋骤然崩裂,从十米高空坠下,同一时间,整栋建筑开始发出细碎的、不祥的震颤。 齐寻躬身就势向前一滚,几乎没有停顿地起身,一边扯安全绳,一边踩着一地碎石板拔足狂奔! 夜风在他身边呼啸而过,肺里吸入了太多烟尘和粉末,稍一扩张就磨得生疼,可他不敢减速,咬紧了牙关奋力冲刺。 直到他在一片混乱中冲过黄色隔离带,有人扶住他的肩膀,他才喘息着抬起头。 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中,他看到了黎叙闻苍白而关切的脸。 他表情空了一瞬,顾不上别的,一把将她推开:“站远些,不要……” 黎叙闻怀里抱着哭得抽噎的孩子,只听清他前半句,后半句叮嘱,被淹没在一声轰然的巨响之中。 她茫然地抬头看,带着齐寻刚刚逃生的黄色绳索的半扇二楼,在一片遮天蔽日的烟尘中,轰然倒塌。 整个世界的声音忽然像潮水般远去,周围已经撤离的人群抱着头四散躲避,警察和消防员声嘶力竭地呼喊,齐寻在她面前,面色焦虑地说着什么。 他在说什么,黎叙闻听不见,只看见一片扑面的灰白烟尘中,他的嘴唇在不停开合翕动。 为什么动不了,身体每个部分都不听使唤,连时空也错乱了。 就好像她又被拉回到了某个失落的世界,在那里,也有什么东西,当着她的面,无望地寂然坍塌。 废墟下面……有人,有人在等着她。 有人在那里,等了她好多年。 这道念头无端端从她混沌的思绪中破尘而出,身体先于理智跟从它的召唤。 黎叙闻盯着远处的颓垣断堑,竟间不容瞬地,抬脚向它走去。 “黎叙闻?”齐寻一把钳住她的肩膀,在她耳边大声呼喊:“闻闻!醒醒!” 她被这一声猛地拉回现实。 齐寻单手托起她下巴,在她脸上抹了一把:“你哭什么?” 黎叙闻怔然地抬手摸脸,那里竟然一片潮湿。 身边的人群忙乱地奔波,有医护人员从她手上接走了孩子,跟齐寻说了两句话,又匆匆离开。 她忽然掉头就走。 齐寻伸手扣住她的肩膀,强迫她转身,压低身体,一双沉黑的眼睛盯住她的脸。 黎叙闻被盯得本能地想逃,刚要挣扎,却被齐寻拽住手腕,一用力,直接单手将她圈在身前。 他声音带着吸入粉尘的哑涩:“你是不是……” “不是。” 黎叙闻拨开他的手,还是转身要走。 齐寻紧紧跟在身后:“跟我去医院。” “不需要。” 齐寻轻啧一声,两步跨到她身前,彻底挡住她的去路。 黎叙闻皱着眉抬头,倔强脸上满是尘土和灰烬,看上去要跟拦她的人不死不休。 但她昏茫失焦的眼睛出卖了她。 身旁嘈杂人流匆匆而过,徒留两人一身尘烟,在嗡煌的噪声中对峙,像一块湍急奔涌河流中的礁石,尖锐地分开人海。 “让开……”黎叙闻抬手推他。 一抹红色却忽然划过她的眼角。 她定睛一看,手腕上竟然是一片温热的锈红。 她瞪大眼睛,抓起齐寻的手掌看——他两只手掌在逃生时被绳索磨得稀烂,此刻就这样鲜血淋漓地摊在她面前。 那双手触目惊心,可齐寻像是浑然不觉。 “我们还没聊完。”他反握住她的手:“跟我去医院,你的要求……我可以考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 5 章 第6章 第 6 章 一场救援终于结束时,整个京屿已经陷入了寂静沉睡。 可夜间急诊室里的人声鼎沸和人仰马翻,却不输任何一个白天。 齐寻用自己的伤势把人骗来医院,却没再给脚不沾地的医护增添负担,自己找来碘伏和绷带,草草将手裹了,然后坐在急诊的长椅上闭目养神。 倒是黎叙闻,被他塞给值班的精神科医生去做检查。 诊室私密安静,将隔壁急诊手忙脚乱的嘈杂全部关在门外。 医生问诊的声音轻缓平静:“曾经是否有过类似的场景?比如车祸、目睹人死亡、或是经历过什么灾难**件?” “没有。” “是否感觉很难信任他人、或者回避某种特定的场合,甚至某些话题?” “没有。” “是否有创伤性应激障碍病史?” “……没有,问完了吗?” 医生审视着她的表情——虽然表面镇定,眉心却时不时抽动,视线飘忽,典型的解离症状。 医生默不作声地滑开眼神,在病例上敲下几行药名:“开些药,先回去休息,实在撑不住再来复诊。” 她将药单团在手心,起身离开:“谢谢。” 打开诊疗室的门,一阵微凉的空气稍稍让她醒了神。 她望着不远处座椅上正仰头小憩的侧影,忽然想起,他们的相亲还没有结束。 那个人用考虑协议结婚作为条件,换她来医院做检查,现在她完成了自己的部分,该轮到他了。 齐寻靠在座椅冷硬的靠背上,尽量舒展身体,酸疼和乏力感一波一波涌上来,抽走了他所剩无几的精神。 命悬一线时他感觉不到累或者痛,就像他在危急时刻向身体贷的款,尘埃落定后,总要向他连本带利讨回来。 一阵很轻很小心的脚步声从诊疗室方向传来,皮质鞋跟,步态轻盈,带着丝质裙摆轻柔的摩擦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他身边。 她身上有淡淡的水生调香气,混合着从事故现场沾上的烟尘气味。 齐寻深吸一次:“坐。” “还好吗?”她轻声问。 “嗯。你呢?” “……我本来就没事。” 意料之中的回答。 齐寻睁开眼,扭头看她。 她安静地坐在他身边,几缕长发垂在耳侧腮边,在沾着些许烟尘的脸上投下影子。 医院灯光刺目且苍白,却寥寥几笔就勾出一副静谧的小像,每一根线条晓畅如流。 齐寻沉默片刻,伸手去勾她掌心中的那团纸。 她被突如其来的体温所惊扰,蓦地将手指收得更紧,微凉指尖在他灼热手背一划而过,几乎带起一阵看不见的火星。 黎叙闻转头,目光尖锐地与他对视:“这是我的**。” “不是说没事?既然没事,那就是医生诊断错了。”齐寻手指变本加厉地探入她的掌心:“别人的错误,怎么就成了你的**?” 攥紧的掌心僵硬片刻,慢慢松开。 齐寻展开那张被她揉得满是折痕的药单,熟悉的字眼跃入眼帘。 纸上文字突然变成了过去某个时刻的投影。 为了平复震后创伤,这些药他也都吃过,不过那是很久以前了。 后来他做了录音师,加入救援队,那段残酷记忆几乎被他封存,唯一的入口,就是他一直在寻找的、在地震中陪他两天一夜的那个声音。 那时候,她说她叫“文文”。 这一刻之前,他还在犹豫自己是不是找对了人,这一刻之后,他觉得自己不用再问了。 声音一样,名字一样,连震后阴影都这么刚好,也对得上。 世界上不会有这种巧合。 他悬在半空中十年的心,在此时此刻,在噪杂的、混着消毒药水气味的医院里,终于沉沉落了地。 ……终于找到她了。 他低头研读药单的功夫,黎叙闻已经把头发重新整理,清理了脸上残留的灰尘,又恢复了她一贯的利落干练。 她合上随身镜:“休息好了么?谈谈之前的事?” 齐寻把药单收起来,再抬头时,眼中带了些复杂的重量:“你说。” “我得到线报,旁边的地级县有人违法提供代孕服务。他们只接受熟人介绍,对外称自己是生殖辅助医学中心,只接待已婚夫妇,并且会查验结婚证的真假。” 黎叙闻坐正身体,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我要调查,就必须是已婚身份,要拿到真正的结婚证,否则很可能功亏一篑。” 齐寻越听越眉头紧锁:“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听起来……很危险。” 黎叙闻目光淡淡地看着他笑:“你放心,我只是要一张结婚证,其他的你什么都不用做,等暗访结束,我们可以立刻离婚,有什么危险,也落不到你头上。” 齐寻眉心一跳,不爽油然而生。 “…… 你是觉得我贪生怕死怕被你连累?” “不是么?” 齐寻盯着她的脸,忽然笑了。 他瞳孔很黑,迫近看人的时候颇有气势:“既然我是这种人,为什么要选我?” 语气不太好听。 然而黎叙闻根本不怕他。 “第一,因为我很急,而你是我得到消息之后,第一个跟我相亲的人;第二,你是救援队的,同是社会工作者,我觉得你应该会认同我暗访的意义;第三……” 她眸光一顿,却没有往下说。 齐寻双手抱胸,淡声问:“第三呢?” 黎叙闻握住他的手腕,把他胡乱缠着绷带的手拉到自己面前:“第三,协议婚姻毕竟有风险,我需要确保我的结婚对象,是个世俗意义上的好人。” 她起身去取了消毒工具和碘伏,慢慢解开麦色手掌上歪七扭八的包扎,重新把他伤口处的灰尘冲洗一遍:“你帮过我,我也见过你在救援现场的奋不顾身,所以,你应该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 这个人救过她,也救过很多人。她不确定这种信赖是否经得起推敲,但至少眼下,她别无选择。 齐寻垂眼盯着她散着柔光的发顶,神色微微动了动。 放在她膝盖上的左手,在她掌间显得那么宽大,她一只手扶不过来,最后只能整只手压住他的五指,才找好角度细细上药。 手心被消毒的刺痛中,她的呼吸带起一阵阵的痒,痒得他很想握住手掌,把她细长的手指握进自己的伤口里。 一只手包扎好,她又换了另一只,手上动作轻柔,说出来的话可不那么柔软:“既然是协议婚姻,那就该是银货两讫的交易,两个人都提出条件才公平。我说完了,你呢?” “交易”两个字在齐寻眉间又掀起波澜。 他没有回答,转而道:“如果我不答应,你准备怎么办?” “那就再想办法。” “就没想过放弃,或者把案子给别人?” 黎叙闻在他右手手背打好了结,抬头平静地看着他:“不可能。” 她把用过的棉签包起来,起身抬手精准地扔进了墙角的垃圾桶,回头对他道:“这是我的独家,没有人可以从我手里抢走。你要是不答应,就让一让,我好再去物色新的人选。” 她语气冷硬得像一张寒弓,把春日凌晨沁凉的空气拉得极紧,绷在两人对视的目光中,一触即发。 齐寻注视她片刻,也慢慢站起身。 身高差让黎叙闻不得不抬起下巴跟他对视,两人高低位置倏而调换。 “我可以答应你,”他视线下挑:“当然,我也有条件。” 黎叙闻抱着双臂,指尖深深扣住大臂内侧的皮肤:“什么?” 齐寻弯下腰,上半身跟她猛地贴近,灼热的呼吸与她的骤然紧贴。 黎叙闻撑住了没往后闪,瞳孔却猛地一缩。 齐寻盯着她眼中倒映着的自己,道:“你每一次行动,我都要参与。无论暗访是什么状况,我都希望我能第一时间得知实情,并且保留自己行动的权力。” 黎叙闻在他冷冽气息中,不由地一愣。 这是什么条件? 他若是要钱、要名、要她帮忙挡掉长辈的催婚,抑或是想要通过她搭上商报的关系,她都可以理解。 但什么叫“每一次行动我都要参与”? “……记者暗访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有时候……甚至有人身危险。” “我曾跟特战退役的教官训练,山区救援,我是全队唯一一个徒手攀岩、抵达救援地点的人;东南亚丛林救援撤离,我带两个伤员在夜里绕开三伙武装分子,五小时安全抵达营地。”他停了停,又道:“不是危险么,只要你别正面对上正规军,我都有把握带你全身而退。” ……这都不能说是可圈可点,这在黎叙闻看来,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天方夜谭。 黎叙闻怔愣着问他:“你图什么?” 齐寻站直身体,轻笑了一声:“不知道,可能是图你那句‘你是个好人’吧。” 黎叙闻皱眉,眉眼间全是困惑。 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答应了,自己得偿所愿,明明值得庆幸,她却莫名生出一种…… 被拉入更深的真相的错觉。 这种感觉来得突兀,甚至在她心里搅起一阵微妙的、失去掌控的不安。 “走吧,”齐寻转身,话说得极认真:“回去睡一下,别耽误明天领证。” 第7章 第 7 章 一路折腾到凌晨,黎叙闻几乎在脑袋沾到枕头的那一秒,就迈进了梦里。 又是那个她梦见过无数次,但现实中毫无印象的废墟,天空中沉云压顶,脚下全是青黑灰白的碎石和水泥块,偶有带着螺旋纹的黑色钢筋刮在她脚边,而她就在无边无际的碎瓦颓垣中漫无目的地游荡。 不,这次不一样了。 不远处有一幢烂尾楼,黑不溜秋的水泥墙连涂料都没刷,一排一排地张着黑洞洞脏兮兮的方形眼睛,一层和二层整个被掏了个黝黑的大洞,像一张不满足的大嘴,等着她过去自投罗网。 她站在几十米外,却偏偏看清,烂尾楼的二层,吊着一个男人。 他穿着反光背心,单手挂在二层的窗口,里面正爬出一只硕大的蜘蛛,一根一根啃噬他的手指。 他面无表情回头看她,黎叙闻在梦里都惊叫了一声。 这男人长着齐寻的脸。 黎叙闻胸口一片麻木,双腿不听使唤地向那栋烂尾楼奔去,几十米的距离,她腿都跑酸了,却怎么都到不了。 最后,她就眼睁睁看着齐寻松了手,摔在底下嶙峋的废墟里,紧接着,整栋楼就在他的身上轰然倒塌。 黎叙闻冷汗涔涔地睁开眼睛。 ……很标准的噩梦。 目标明确,结构清晰,不但调用了往日最高效的吓人素材,还整合了最新收集的资料,毫无痕迹地融为一体。 比她写的新闻稿都条理分明。 她苦笑一声,认命地坐起来,看了眼手机,凌晨四点。 不睡了,起来写稿! 一篇细节丰富的新闻稿写完,她第一时间上传后台,并给编辑标注,这条早上第一个递审,力求保证时效,又顺手挂了张假条。 今天可是大日子,要跟人领证的。 “领证”这两个字出现在她脑海里,黎叙闻忽然停下了打字的手。 她……要跟人结婚了? 东边的天际已经擦上了亮色,墨黑天空中,浮起一线很浅的幽蓝,将流进窗口的夜色兑成一片荡漾的海。 海水一浮一沉地刮擦在她耳边,轻声问,你真的想好了吗。 你真的要为了一群素不相识的人,跟一个陌生人绑定关系,搭上自己的婚姻吗。 你真的这么勇敢,跟你爸爸不一样,不是一个懦弱的失败者吗。 她慢慢把自己蜷在椅子上,跟着这些她回答不了的问题载沉载浮。 最后,她终于从无边海水中挣脱,决定给妈妈打个电话。 那边很快就接了。 钟郁青坐在家里厨房的岛台前,背后是亮着灯的烤箱,年过半百气质越发闲适优雅。 跟黎策简直天壤之别。 黎叙闻把手机摆在桌上:“钟女士。” “这么早啊,你那边还不到五点,怎么了?” “做了个梦,醒了。” “什么梦呀?”钟郁青声音莫名紧张:“噩梦?是不是你爸那种?” ……又来了。 钟郁青可以说是个模范母亲,有魄力,能力强,当年果断离开黎策,带着她漂洋过海,从一家淘宝店干到了现在的跨境电商,给了她最好的生活。 只有一点,就是她总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愧疚。 果然,钟郁青接着就苦了脸:“让你不要回国,不要做记者……我当时要是不跟你爸结婚就好了,也不会害你遗传他那病根……” 黎叙闻苦笑一声,简直头疼。 她怀疑钟郁青宠她宠得有求必应,不是因为她是她女儿,而是因为她觉得嫁错了人,对不起孩子。 但这一次,黎叙闻没多做纠缠,反而问:“所以结婚……除了养孩子,真的没意义吗?” “我看是没意义,我跟你爸爸不就是这样?” 黎叙闻默了默,小声哦了一下。 “那……带着我跑那么远,吃了那么多苦,你后悔吗?” 钟郁青终于沉默下来。 但不多久,她摇摇头:“那时候是苦了一点,但我还是不后悔。那个时候……不带你离开,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保护你。” PTSD的易感体质具有遗传性,黎叙闻很不巧地遗传了黎策的PTSD高敏特质,极易被一些场面诱发精神紧张,且不易排解,累积到最后,就会像黎策那样,永远迷失在残酷的战场。 “闻闻,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也没有,就是……”黎叙闻深呼吸一次,试探道:“如果我一冲动,做了件错事,该怎么办?” 钟郁青隔着屏幕,一瞬不瞬地盯着女儿:“什么错事?会变得像你爸一样吗?” 黎叙闻挂掉了电话。 说来奇怪,打过那通电话后,黎叙闻在晨间渐起的喧嚣里,反而睡得酣甜无梦。 等她一觉醒来,已经过了十一点,她人还没清醒,先眯着眼看了一眼媒体号,交的稿子已经上了头版,她忍着胃中翻涌拍的现场照片也都被处理得当,事实与情绪交错冲击,效果很不错。 她翘着嘴角,手指一路下滑,在划到其中一张时,指尖一顿,图片骤然放大。 屏幕上是昨晚上摇摇欲坠的二楼窗框,小熊抱着孩子,正从安全绳上滑下。 而齐寻半跪在上面,双手固定着绳索,却正好抬起头,穿过尘土和浓烟,与她镜头的方向看过来。 临时上阵的手机镜头像素远比不上专业相机,距离也算不上近,他连面目几乎都是模糊的,但此时此刻的黎叙闻,隔着一段错身而过的时空,竟在他脸上看到了一点迷茫。 后来齐寻顺利逃生,硬将她拉去医院,两人甚至剑拔弩张地吵了一架,还达成了协议结婚的共识,可他们在一起的一整晚里,他再没有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那个时候……他是在犹豫吗? 黎叙闻关掉APP,切回微信,除了马颂今连续几条“让你去相亲你怎么跑现场去了!醒来给我回电话!”的轰炸,还有一个对话框静静地亮起红色数字。 齐寻:醒了? 她看了一眼发信时间,正是媒体号发布那条新闻的时候。 ……这人根本不睡觉的吗。 叙我所闻:醒了,你几点方便?我们直接民政局见。 那边蹦出一条语音,黎叙闻点开,他声音带着点倦意的哑:“你收拾一下,准备好了就下来,我买了早饭。” 顺便附上一张图片,里面是领证和拍照的一系列注意事项。 黎叙闻咦了一声,从床上爬起来,奔到窗边往下看。 16层,什么细节都看不到,只能看到一面方方正正的车顶,在阳光下闪着一点反光,车边似乎还靠着一个人影。 黎叙闻发了语音过去:“你早来了?” 齐寻:刚到。 这两个字,在半小时后,被黎叙闻小区门口尽职尽责的停车杆毫不留情地戳破。 黎叙闻坐在副驾驶,嘴里含着一口鲜肉烧麦,听见机械女声毫无怜悯的声音:“京F3X58,停车时间2小时56分,请缴费40元。” 她饶有兴味地挑眉:“我们小区停车费竟然能超过二十块,不便宜哈。” 齐寻眼下带着浅浅的青黑,没搭腔,面无表情交了费。 被他的默许纵容挑起了兴致,黎叙闻吃着人家买的早点,嘴上还使坏:“所以仓库那晚之后……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齐寻目不斜视地开车,语气坦然:“我看到了商报的报道,拜托相熟的新闻录音师前辈帮忙引荐了你们总编,表达了一下我想跟商报有更多合作的意愿。” 黎叙闻志得意满偏过头,指尖轮番敲着车窗沿:“然后?” “然后他问我结婚了没有,有没有女朋友,还说他有个侄女,人很漂亮,又优秀,问我要不要见个面。” 黎叙闻:…… 老马头这是多急着把她推销出去! 哼,领证第一天,绝不能落了下风,休想用这个压她一头。 她不动声色地追问:“可是你为什么要找我?” 齐寻眉间一动,视线在她那边的后视镜上短暂地一停,没有立刻回答。 黎叙闻弯起眼睛,目光去捉男人紧抿的唇角:“哦,一见钟情。” 齐寻喉头一滚,用眼角睨她:“你经常被人一见钟情?” 终于扳回一局,黎叙闻心情不可谓不好,她抽了张面前的纸巾,笑道:“没关系,你钟情你的,不用管他们。” 正好遇上前方红灯,齐寻停了车,挑着眉转头去看她。 为了领证,她只穿了件白衬衫,卷发束起一半在脑后,另一半松散地披在肩上,脸上未施粉黛,却在漏进车窗的剔透阳光里,笑得鲜活娇妍。 在他的想象里,文文就该是这副样子。 齐寻笑笑,对“一见钟情”四个字,鬼使神差没有反驳。 两枚钢印重重落下,像敲定了某种命运纠缠的箴言。 黎叙闻打开其中一本鲜红的证书,对着阳光,仔仔细细地看。 照片上的两人看着很登对,齐寻也只穿着简单的白衬衫,领口松松地敞开,露出一段小麦色的锁骨,连上挺拔有力的颈部线条。 他下颌线因为向身边的人靠近而微微绷着,锋利轮廓都被他翘起的唇角磨成了绕指柔。 再往上,黎叙闻看到了一双让她恍然的眼睛。 他眼型原本生得锋锐,这时候看向镜头的眼神跟他日常带着点漠然的冷淡不同,像是一种得偿所愿后,释然的笃定。 黎叙闻站在盛夏午后的日光中,盯着那张红底合影,照片上她自己的面容都因为反光而模糊起来。 她又想起昨晚的那张照片里,齐寻露出的那个茫然的眼神。 “齐寻?” 靠在车边等她的人抬起眼,示意她问。 “昨天,你队友抱着孩子下来,留你一个人在上面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齐寻没回答,倒反问她:“那天晚上你在仓库,被火盆熏得要窒息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黎叙闻一愣,慢慢道:“如果非要说的话……可能是都走到这一步了,无论如何,这件事我要做完。” “我也一样,都走到那一步了,再没有办法,也得撑下去。” 黎叙闻望着他波澜不惊的脸,忘了手上开车门的动作。 原来他也不是不会犹豫的,他只是跟她一样,拒绝去想不如人意的后果。 因为他也跟她一样,有自己必须完成的使命。 她盯着他的时间太久,久到齐寻都开始皱着眉问她:“看什么?” “没什么,”黎叙闻摇摇头,坐上副驾驶,状似无意问:“线人说代孕机构那边很谨慎,我们可能得去买一对……” 一句话没说完,手心里就被放进一个冰凉的物件。 她低头一看,是一枚银亮的戒指,样式素雅简单,闪着炫目的光芒。 身边人面无波澜地把大的那枚套在自己左手无名指上:“试试尺寸,不行我去换。” 黎叙闻茫然地看着掌心的戒指,轻轻捻起来,想,这出戏好像…… 怎么越来越真了? 齐寻发动了车,见她盯着戒指久久不动,默了默,道:“问剧组道具老师借的,不用太当真。” 黎叙闻眨眨眼,假装没看到戒圈内里镌刻的“Cartier PT950”,轻轻把它套在自己的指根。 意外地合适。 看来2小时56分不是他的极限,是卡地亚门店的极限。 她扭头,对他露出一个粲然的笑:“合作愉快,我的搭档。” 第8章 第 8 章 黎叙闻饭都没顾得上跟她的结婚搭子吃,领了证就赶紧回了报社,想赶紧让老马松口,放她去外勤。 结果左脚刚踏进大门,同组编辑小茉就悄咪咪凑上来,对她耳语:“总编让你去他办公室呢,脸色可不太好。” 黎叙闻撤回迈进门的动作,转身就想走。 “没用,”小茉道:“他刚在窗口看见你了。” 于是黎叙闻只能硬着头皮,在小茉同情的目光里,敲响了总编办公室的门。 马颂今坐在他那张宝贝红木办公桌后,正用茶杯盖抿着茶里的浮沫。 黎叙闻决定趁他没开口,率先打断施法,先声夺人:“马叔你有没有看我的报道?‘警方协同消防及民间救援队,共同救援车祸现场’,写得是不是特别好?” 她且等着老马点头,跟上下一句“那就快放我去查代孕呀”。 谁知道马颂今从老花镜上方扫她一眼:“跟谁玩心眼子呢?” 黎叙闻:…… 烦人! 要是全世界都像齐寻那么好对付就好了。 “好好的相亲,你又跑了,”马颂今法令纹深得像木偶:“我把你薅到这来,是为了让你拼命的?” 黎叙闻冷笑了声:“对,是让我来养老,让整个商报围观我这个关系户的。” 老马啧了声:“你别理他们不就完了?” “……到底要怎样你才让我去外勤!” 马颂今哼了声,拿起桌上的报纸看了看:“行了,稿子写得不错。这样,我批准你做前期资料搜集和外围调查。” 这可不是一般的胜利,这是护崽的老母鸡终于松口了! 黎叙闻高高兴兴答应一声,扭头就走。 马颂今在她身后一拍脑袋:“哎对,昨天的相亲怎么样?那小伙子,有戏不?” 黎叙闻手放在门把手上,向下按了一半,又回过头,笑道:“挺好的,我决定跟他深度接触。” 当然要深度接触,毕竟是她的工具人,这也是外围调查的一部分。 不如就从报名他们救援队的志愿者开始吧。 马上要被坑的齐寻正在微光队部,洗他那辆被泥糊得看不出颜色的牧马人。 小熊跑过来叫他:“白蛇白蛇,纪队让你去他办公室一趟。” 进了救援队就会痛失本名,大家用的都是简单又好记的代号。别人要么就是“小熊”“加菲”这种憨态可掬的小动物,要么就是“柿子”“烤鸭”这种大家喜闻乐见的好吃的。 齐寻本来也用心取了代号,可一朝喝多,把自己花了十年找人的故事简略一讲,一觉起来,所有人都改叫他“白蛇”了。 白素贞嘛,这辈子就是来找许仙报恩的。 齐寻答应一声,把手里的水管塞进小熊手里,丝毫不顾他在背后哀嚎:“啊啊啊又我?!”径直进了行政楼。 推开办公室的门,果然见队长纪士诚坐在办公桌后,正面目纠结地对着账目发愁。 见他进来,纪士诚搓了一把脸:“来了。” 齐寻伸手把他的电脑端到自己面前,眼神去捉最底下那一行核算的数字——红的,全红。 他们微光救援队,又一次财务赤字了。 齐寻没说什么,拿出手机,下一秒就被纪士诚按住:“不要你的钱。” “我要钱有什么用,我又不花。” 纪士诚喉头哽了哽:“爸妈的钱你自己好好存着,不要什么窟窿都想堵,你堵得过来吗……叫你来不是因为这个。” 纪士诚真就在为志愿者的问题焦头烂额。 救援队本来就是民间自发组织,没工资没奖金,装备还都得队员自己掏腰包,对出勤率还有要求,于是正式队员的流动性都极大,更遑论没有得到正式头衔的志愿者。 很多人一时上头,也想为救援事业贡献力量,但培训阶段就会劝退一大批人,正式救援任务又会给大多数人展示一把残酷的现实,到最后,能坚持下来的志愿者寥寥无几。 可志愿者又是正式队员最大的后备力量,不招又不行,所以纪士诚想了个损招:“白啊,要不今年咱拍个广告?” “拍过,没用。” “那是因为咱策略不对。” “什么策略?” 纪士诚笑得一脸憨厚:“你没脱衣服啊。” 齐寻无语之情溢于言表,连个眼神都懒得分给他。 纪士诚越说越觉得有戏:“先把宣传做到了,你看隔壁消防,抖音发得飞起,咱比他们差哪儿了?” 齐寻冷笑:“差在队长没有腹肌。” 纪士诚哈哈笑着,一掌拍在他后背:“副队长有就行了呗……看这钢筋铁骨的,拍得我手疼。别处呢?我看看?” 邮件提示音叮咚一响,打断他对齐寻上下其手,纪士诚兴奋地过去看:“是不是有志愿者投简历了?唔还是商报的。” 听到“商报”两个字,齐寻眉心不由一跳:“商报?什么人?” 纪士诚字还没看,先“嚯”一声:“这么漂亮。” 齐寻拧着眉绕过去,看到屏幕的一瞬间,只觉得周围一静。 简历上贴的是证件照,黎叙闻挑着一双惑人的眼睛,微笑着看向镜头,却没有什么亲和感,像两颗寒星悬在屏幕里,泠泠地望着镜头外的人。 他又记起昨天下午,他从郊区回到京屿,踏进咖啡厅,在门口看见她慵懒地抬头,对他遥遥一望,被夕阳浸透的淡色眼底,像一块清澈见底的琥珀。 那个瞬间,他耳边响起了一声轻软的风铃声,代替了那一秒他的心跳。 而在这个狭窄的办公室里,那双眼睛,又一次叩响了初夏的风铃。 “正经的记者,”纪士诚在一边激动得搓手:“瞧人家这履历,多漂亮。” 齐寻从照片上收回视线,语气波澜不惊:“她不能来。” “为什么?” “没为什么。” 纪士诚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是人家什么人,管这么宽?” 齐寻拿出手机,调出还热乎着的结婚证照片:“我跟她结婚了,今天上午。” 纪士诚眼睛险些掉出眼眶。 他看了看齐寻,又眯着眼睛看了看简历上的名字,视线在二者之间来回打了好几个圈:“她,她就是那个……” “对,”齐寻关掉她的简历:“她就是那个‘文文’。” 纪士诚哑然了将近半分钟,才磕巴地问:“你不是只认得那人的声音么……十年了,就凭一个声音,你就跟她,跟她结婚了?” 齐寻垂眸,盯着手机里那个明眸善睐,对着镜头勾唇浅笑的女人,答得笃定:“嗯,就凭一个声音,我确定。” “……你告诉她你是谁了吗?她还记得?” 齐寻望着那张结婚证照片,看了一阵,才慢慢说:“告诉她什么?告诉她我就是那个为了她手里的一口水,故意说对面的求救声只是风声,让她不要去管的杀人凶手?” 办公室陷入了长长的、混乱的沉默。 半晌,纪士诚小心道:“……你也不是故意的吧,就不能是听错了吗?” 齐寻抬起头,眼神一片空洞:“我听见了。” 纪士诚长长地叹了声,用力地拍了下他的肩膀,想说什么,却先被一阵哽咽阻挡。 十年前锦城的暮春,白日残余的闷热化成微风,带来一片模糊得像雪花点一样的蝉鸣。 彼时齐寻十六岁,正在享受自己无忧无虑的周末。 “这个呢?”齐寻按下播放键,音响中传出树叶摇动的沙沙声:“你们猜这是什么树?” 父母的两颗脑袋恨不得怼进音响里,凝神屏息地听。 “槐树。”父亲笃定道。 “不是,是柳树。”母亲笑得像个少女:“有水声呢,没听见?” 齐寻眉开眼笑地按下暂停:“妈妈猜对了!” 母亲揉了把他的头发,起身去切水果,父亲瞅了一眼低头摆弄磁带的齐寻,试探道:“明天跟我去厂里看看?” “不去。”齐寻头也不抬,“我要当录音师。” “那是个啥?”父亲轻车熟路絮叨起来:“什么破梳子!等你以后——” “以后也送牛角梳给女朋友,也像你对我妈一样,把她的头发养得又黑又亮,是吧?”齐寻迅速接上:“说了多少遍了!烦死了!” 说完抱着录音机就往外跑,正好蹭过父亲飞来的一脚。 三两步奔到门口,妈妈从厨房跑出来,拉开玄关的抽屉:“身上还有钱吗?” 齐寻不耐烦拿,把她后半句“要不吃了瓜再去”轻飘飘地关在了身后。 他提溜着录音机,一溜烟跑下楼,没入了盛夏夜晚凉爽的背景音里。 今晚的蝉似乎格外聒噪,一声盖着一声地叫喊,齐寻侧耳听了一阵子,忽然顿住脚步。 他耳朵动了动,从铺天盖地的虫鸣中,听见了一种从没听过的声响。 那声音在几秒钟里变了几回,先是像风过隧道时的呼啸,接着是一段令人牙酸耳胀的摩擦声。 最后所有声音音轨交叠,如同夏日滚雷一样轰隆作响,裹挟着一阵不太明显的水腥气,向着锦城席卷而来。 很多年之后他才知道,那个声音是大地颤抖前的最后的警告。 他摸了摸耳朵,抱着录音机,转头往小区门口走。 下一刻,天塌地陷。 坚实的大地在他脚下疯狂摇动,齐寻根本没有挣扎的机会,第一时间被掀了个仰倒,后脑狠狠磕在路边的石台上。 他眼前一花,画面像跳帧了一样,近在眼前的废旧岗亭瞬间碎成砖头瓦砾,铺天盖地的灰色向他迎面砸来。 整个世界突然断电,陷入了无色无声的沉黑。 齐寻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在梦的最后,他留在原地,父母牵手结伴前行,在一片光里回头望他,眼神带着他怎么也看不清的泪光。 他最后听见妈妈哽咽着对他说,寻寻,你以后要怎么办哦。 齐寻伸长胳膊要去拉妈妈的手,脚下却一趔趄,整个人忽然从梦里被狠狠抛出。 他头疼欲裂地睁开眼,眼前没有光亮,也没有一丝声音,只有血腥气和潮湿尘土的气味,满满地灌进他的鼻腔。 他花了好几分钟,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有人吗?”他吸了太多烟尘,嗓子干哑得不成样子:“救命……” 没有回音。 他试着动了动身体,发现自己被圈在一个很小的空间里,一根长长的方正的石料撑在他的身边,为他撑起了一小片栖身之所。 大臂处一片火辣辣的,他咬牙把手臂从身下抽出来,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已经碎了,上面冷冰冰地显示着时间,凌晨三点零八分。 外面可真安静,没有虫鸣,没有风,也没有每天楼下都会响起的、暖融的人声。 自他能分辨声音以来,从来没有遇见过这么安静的夜。 已经过去十个小时,父母都还在顶楼的家里…… 而家的方向,比他这里还要更寂静。 他们还活着吗? 又或者……那个梦就是父母在寂静中,向他做的最后告别。 齐寻嗓子被一阵泪意轰然冲破,哑着嗓子哭喊:“爸!妈妈!” 他的声音被封在塌陷的水泥碎块里,没有人回答。 不知喊了多久,他蜷缩在石板撑起的缝隙里,感觉周身越来越冷了,或许是气温在降低,又或许是他的身体正不断失血。 不知道爸爸妈妈走远了没有,他重新蜷缩进那一方小小的角落,心里想,他们会在前面等等我吗。 他就这样一身尘污地睡去了。 几小时后,齐寻被他完全不敢相信的声音惊醒—— 脚步声在上面笃定地响起,一个清脆女声伴着金属的敲击声,就在他的头顶,不厌其烦地喊: “喂——有人活着吗?” 齐寻抬起头,发现面前的泥板凌乱地互相架搭勾连,在他的正前方,裂开了一条小小的罅隙。 那里有光,被挤得又薄又扁,但依然不屈不挠地照进这一方狭小天地,滚滚尘埃在这一丝丝光中奔涌。清脆的金属敲击声穿透泥土、石板,击打在他胸口,像是穿越黑暗的雷鸣。 天亮了。 第9章 第 9 章 求生的意志像沾了盐水的鞭子,一鞭抽醒了齐寻尚在迷糊的意识。 过去近二十个小时,他又受了伤,身体已经开始脱水,再没有水和救援,他一定会死在这里。 齐寻顾不上牵动伤口的疼,立刻用尽了全力喊:“这!这里!” 可他嗓子干哑得根本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使尽全力,狠狠地将手里的瓦砾掷向那一块小小的罅隙。 当啷一声,石块在地上滚动回弹,没几下就被障碍挡住。 但是脚步声停下了。 齐寻屏住呼吸,没有几秒,那个声音果然靠近了,试探着问:“有人吗?底下有人吗?” 他用几乎是气声的声音回答:“有!有人!” 那块光忽然暗下来,似乎是被什么人的身影挡住了。 那女孩蹲下来看了半天,“呀”了一声,那一小片光随着她起身的动作,又照进来:“你等着,我去叫人——” “不要去!”齐寻忽然爆发出一声大吼,喉咙撕裂一样疼:“求你,不要去……” 这种天灾里,遍地废墟,受困地点极难辨认,如果到时候他又昏死过去,就真的没希望了。 女孩想了想,又蹲下来:“你渴吗?” 齐寻口腔黏膜已经干得像玻璃纸,张嘴都得费力气撕开:“有水吗?” 光影变动了几瞬,女孩似乎在洞口比比划划,齐寻喉头咽动,眼睛里只有那个罅隙,其余什么都看不见。 这时候,就在他身侧,忽然响起一声很细微的声音。 那声音响了两次,但都转瞬即逝,像风抚过狭小洞口吹出的声音,又像是…… 女孩的动作蓦地停下来:“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齐寻一动不动地盯着洞口,盯得意识模糊,连头脑中某个残忍的念头,他都任它掠过:“是风吧……” 女孩哦了一声:“我顺着这里给你倒进去,你接着点。” 一泓清泉顺着裂隙缓缓滴下来,齐寻来不及用手去接,挣扎着扬起脖颈,把嘴对准了混着沙石和灰尘的缝隙,像品尝琼浆一样一滴一滴抿着混着土腥味的水,生怕浪费一点。 一瓶水已经所剩无几,几乎顷刻之间就全部倒完。 齐寻喝了一嘴的泥灰,但就这几口,仿佛救了他的命。 “你叫什么?”她率先问。 “齐寻。” “我叫文文。” 最初的肾上腺素带来的爆发和紧张渐渐松缓,身体各处持续缓慢的失血让齐寻思绪渐渐开始模糊。 他口吃含糊地应着:“文文……” 女孩突然问:“你说话都没有力气,是不是饿了?” 他“嗯”了一声,实在没有什么力气再回话。 女孩不知转身去做什么,几声坚硬的“邦邦”声传来,接着一个紫色的长条包装袋,扁扁地、慢慢地,从他头顶上的罅隙塞进来,最后啪地一声,掉在了他的手上。 一袋被砸扁了的巧克力球。 现在是巧克力饼了。 齐寻立刻醒了。 上高中之后他开始不爱吃甜食,上次被妈妈硬塞了一块在嘴里,甜得他呸呸呸吐了好久。 齐寻抽了下鼻子,哑着嗓子:“一人一半吧。” 女孩咯咯地笑:“我有点胖胖的,很多脂肪,不用吃东西。”她顿了顿,不甘心地补充:“是好看的那种胖。” 齐寻没忍住,也被她逗笑了。 “你快吃,吃了就会好了,我来的路上看到消防和救援队了,他们一定会来的。” 他小心地撕开包装,只舍得用牙齿轻轻磕下一点,巧克力浓郁的甜香在他舌尖瞬间漫开。 “嗯,”他含着这一点得来不易的甜:“他们一定会来。” 直到裂隙中的光越来越淡,直至最后彻底消失在一片漆黑中,他们等的人依然没有来。 但女孩也仍然没有走。 齐寻的精神像也随着天光散尽越来越黯淡,强撑着一波一波袭来的睡意,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困,还是因为已经到了强弩之末,睡了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文文絮絮叨叨一直说到后半夜,齐寻的梦里都有一个看不清脸的哑哑的姑娘在他耳边喊:“我以后也要像我爸爸那样,去当记者……喂,你睡着了吗?别睡啊你醒醒!” 他捂着耳朵想躲,身子一拧,肩膀一阵钻心地疼。 他睁开眼睛,才发现天已经亮了,他仍被困在废墟下面,而那个一直叫他醒醒的声音并不是他梦里的幻觉。 “齐寻?”她听起来已经急了,拿金属棍不停敲他头顶上的石料,震得齐寻一脑袋灰:“齐寻!你别死啊!” 齐寻慢慢睁开眼睛,极轻地“嗯”了一声。 实际上他已经有些听不懂她的话了,因为大脑活动需要大量的热量,而他的思绪由于失血和饥饿,基本已经停摆。 这时候,忽然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在上方很远的地方响起。 齐寻甚至一瞬间没反应过来,在他确认了外面真的有第三个人的时候,心脏几乎蹦到了嗓子眼。 “哎——那个女娃,你在这做啥?你家里人呢?” 一阵奔跑的脚步声,齐寻听见她语无伦次地跟对方说下面还有活人,埋了很久,眼看人要不行了。 对方一听下面有人,不敢耽搁,确认了位置,飞快地说:“大本营现在根本没有闲着的人,这样,我回去找人来,小伙子,你再坚持一下!” 齐寻嘶哑道:“我家里人,家里人还在后面的楼房里……” 男人抬头望向前方一眼望不到头的废墟。 他沉默了很久,才说:“好,好,我叫他们带上探测仪来。”又对女孩说:“你也别在这里了,跟我回大本营,要是余震来了你就危险了!” 这句话落进齐寻耳朵里,他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身边凸起的一段碎墙。 他想大喊“别走”,却又不得不承认,他已经没有理由再拖着不让她走了。 他觉得上面静默了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才终于又听到文文说话:“大叔你也说了,大家都腾不出手来,万一你也去忙了,他怎么办?” “咋可能,一条人命哩,”男人说:“你一个女娃娃,在这能帮上啥忙?” “他只有一个人,如果大家觉得一群人比一个人更值得救,那怎么办?”女孩说得掷地有声:“我爸说,认定了对的事,就一定要坚持到底。我就在这等着,哪也不去。” 男人的声音陡然变小,他似乎准备转身离开了:“你这娃娃……你告诉我你爸……我去……” 文文的脚步声踩着他的,跟上去求情:“我爸……记者……叫……你……” 她语速很快,齐寻自己慌乱的呼吸声几乎盖过了她遥远的话音,绝大部分对话都飘散在了风里。 他只模模糊糊知道,她好像要为了他,留下来。 男人又说了两句什么,就急匆匆走了,剩下他们两个,还是隔着横七竖八的石板,相闻不相见。 “你放心,我爸爸肯定会来找我的,”女孩说:“我爸爸最爱我。” 齐寻鼻子酸胀着,想,我爸爸也很爱我。 为什么要对他不耐烦,为什么没有答应他去厂子看看,这样起码他会高兴。 他蜷缩起来,抱着自己的膝盖,忽然想发疯一样地大哭,可最后,一切也只能归于一双干涩的眼,和一声不甚明显的呜咽。 这场等待一直持续到两个人都没有力气再多说一句话,远处由断裂混凝土堆出的地平线上,才终于出现了救援队的影子。 救援队制定了救援方案,操作一起开来的吊升工程车,轰隆作响,准备给受困者开出一条通路。 上方石料被一层一层吊起,每听到一次吊钩的声音靠近再远去,齐寻就觉得头顶上轻了一分,呼吸也敢放肆地更深一点。 工程车刚工作了十分钟,齐寻只听见文文尖叫了一声,紧接着响起救援队员的声音:“发现伤者!医疗队!” 脚步声纷至沓来,有人焦躁的话语夹杂在一片混乱中:“小姑娘,别看了……人可能不行了。” 他听见文文大哭:“我明明听见那边有人……我明明……” 齐寻心跳一滞,背后蓦地爬上一阵森冷的寒意! 他才有余力去回想,他求文文给点水喝的时候,那个声音到底是什么。 风吹过洞口的声音不是那样的,他从来都知道。 那是强弩之末的人在微弱地呻.吟。 但在那一刻,他在一片油尽灯枯的昏昧里,有意或是无意,竟把这两个完全不相似的声音混为一谈,并信誓旦旦地说,是风。 没错,是风,它必须是风,如果它是什么别的,那么死掉的,就会是我了。 “可惜了……还没凉透,”是救援队员的声音。 齐寻痛苦地闭上眼睛。 吊车依然在他头顶轰鸣,一线细细的夕阳透过罅隙,暗暗地望着他。 耳边是愈来愈近的轰隆声,和众人为了他一条脆弱的、甚至不堪的生命,殚精竭虑、苦心孤诣、力求万全的嘶吼。 他心里悄悄做了一个决定。 出去之后,要先当面谢谢文文,再…… 后半个念头甚至没来得及完全浮现出来,上方忽然响起毁天灭地似的一声轰鸣,那一线细痩的落日猛地一沉,沉重石块毫无征兆地向他压下来。 世界再次陷入一片虚无的漆黑。 第10章 第 10 章 齐寻再醒来,是被鼻尖浓重的汽油和血腥味熏醒的。 听觉紧跟着苏醒,他听见了沉重的靴子声和轻佻的趿拉板响成一片,玻璃瓶相碰稀里哗啦的响动,有人在呼喝,嘶哑焦急。 他身体还僵硬地挺着,左腿先抽搐般地一抖,然后令他始料未及的疼痛天崩地裂般吞没了他。 他抬起半身去看,自己的左腿已经打上了夹板,上半身挎着肋骨带,肩膀后侧贴着厚厚的纱布,浑身上下就没有一块肉是好的。 齐寻力竭地躺回去,麻木地转头,看向窗外。 军用帐篷外,昔日家园已经变成横七竖八、张牙舞爪的瓦砾断壁,青灰色的残垣在阳光下,依然是一片荒无人烟的沉沉死气。楼房内里黑亮的钢筋呲出来,像一根根刺出肢体的断骨,直直指向天际。 有多少人的生命就此陨灭了,又带走了多少人曾经幸福的可能。 齐寻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等伤势稳定可以下床,就开始冲每一个他遇见的人打听,有没有一个叫文文的女孩,大概十六七岁,有一点胖,是好看的那种胖,声音很好听。 在震区,每天找人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多得是拿着照片和视频都找不到亲人的人,他这样的找法,除了收获大家惋惜的眼神和茫然的表情,自然一无所获。 对,他还记得她的声音。 那声音如此鲜活生动,他有把握,即使过去十年、二十年,他一定也会记得。 虽然没有见过她的样子,不知道她的名字,但只要在茫茫人海中听她说一句话,他就一定能认出她来。 过往已经死去,可几乎就是在那个瞬间,齐寻找到了自己要活下去的理由—— 找到她,然后守着她,再也不离开。 这份信念如同一道护身符,支撑了他十年,一直跟着他走到今天。 所以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人,齐寻更不能通过她的简历,让她加入救援队。 在微光将近八年,他太知道救援队承担的都是什么样的风险。他亲眼看到过队友在救援中被指责、被误解、受伤、甚至失去生命。 他发过誓,只要找到她,就要护她一生平安。 纪士诚长叹一声:“白啊……你,你这……” 齐寻默然一阵,忽然道:“如果她自愿退出,是不是就没问题了?” “……你自己去劝吧。”纪士诚揉了揉太阳穴,忽然话锋一转:“既然结婚了,你的铭牌是不是可以重做了?” 微光救援队效仿军队制式,给每个队员定制了铭牌,上面刻着队员的基本信息,血型、药物过敏史,还有紧急联系人。 齐寻的铭牌跟其他人的不一样,他的没有紧急联系人这一项。 “没有必要。”齐寻转身出门:“把她的简历转给我。” 华灯初上时,黎叙闻终于结束一天的工作,有闲情在客厅窗前发一会儿呆。 明黄灯带在她脚下蜿蜒流淌,像沉进海底的一簇星星。 她目光逡巡在星河中,琢磨着什么时候约线人出来见上一面。 到时候齐寻也得在吧,要怎么介绍他呢,说他是自己的一个朋友,还是直接说,他是自己的丈夫? 这两个字有如实质地烫了她一瞬,心口跟着奇妙地跳了一拍。 手机响,她蓦然回神,拿过手机一看,“结婚搭子”四个字跃然在屏幕上。 她无声笑笑,接起来:“什么事?” 齐寻那边有轻缓低沉的音乐流进她的耳朵:“你给微光投了志愿者简历?” “嗯,怎么了?” “你报社工作应该很忙,”齐寻问:“为什么要投?别告诉我你高风亮节,想为救援事业做贡献。” 黎叙闻轻轻笑了一声,特意把话筒贴到唇边:“因为我高风亮节,想为救援事业做贡献。” “……不要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我为什么不能去?”黎叙闻闲闲地靠在窗棂前:“是我简历不够漂亮?” “你不适合。” 巧了,黎叙闻这辈子最大的逆鳞,就是这句“你不适合”。 她眯起眼睛,滋滋电流都顺着她冷硬的口吻结了冰:“给我一个我不能胜任的理由。” 冰碴掉进齐寻耳朵里,冰冰凉凉地化成一滩水。 他深吸一口气,把简历打开,一条一条念:“毕业于银石湖大学,新闻学硕士——优秀,但我们微光庙小,请不起你这尊大佛;学过两年散打——救援不是当保镖,散打没有用;多年心理学研究经验——这靠谱点,但你没有官方认证资历,不作数;社区服务、报道专业记者——救援队救人不是为了沽名钓誉,有宣传固然好,但耽误了你的正式工作,我们担待不起。还需要更多理由吗?” 一句一句跟鞭子似地抽在她耳边,她越听越气,盛怒之下忽然爆喝:“……齐寻!” 那一端沉默下来,寂静蓝调音乐和他呼吸声的间隙,有很轻的吞咽声掠过,像是他吞下了什么呼之欲出的解释。 “救援队很苦,也不是你拿来刷履历、来观光的地方。”他停顿了几秒,声音柔和了些:“除了这个,你还有什么要求,我都可以答应你。” 黎叙闻气笑:“你是觉得我吃不了苦?” 齐寻这时候站在家里的二楼,就着对面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晚餐画面,咽下了最后一口凉透了的速热便当。 他眉目稍松,话锋一转,避过她的锋芒:“为什么会去学散打?” 黎叙闻笑着,声音冷硬:“因为教练长得帅。” 听筒对面传来一声长长的、耐着性子的呼吸。 这段沉默像有形状似地,她都能想象现在对面的人是什么表情——肯定是咬牙切齿,眉眼锋锐地蹙在一起,因为想教训的人不在眼前,他大概会冷冷地隔空瞪她一眼。 “该说的我都说了,”齐寻嗓子都让她气哑了:“你还有什么问题?” “有一个。” “说。” “你说我是去宣传组合适,还是去医疗队?”她弯起眼睛,志在必得:“毕竟我的包扎技术,比某个副队长还要强上许多。” 那边微妙地静默了一瞬,连背景音乐都非常懂事地停在了间歇。 又一阵沉默后,对面啪嗒一声收了线。 夜里九点,微光预备群里,忽然跳出副队长艾特全体的信息: 明天早上九点,所有人在训练基地集合,统一乘车去郊区进行高空滑索训练,新进志愿者及预备队员不允许缺席,收到回复。 黎叙闻挑着眉头读了一遍,一眼就看穿了他的用意。 她嗤笑一声,托着腮一字一句地回了消息。 叙我所闻:是,副队长。 第11章 第 11 章 第二天一早,齐寻带着志愿者和预备队,顶着阳光和闷热暑气,抵达了京屿郊外山间的一处峡谷。 新队员们身着制服,头戴写着“微光救援队”的头盔,在郊区的高空集训点站成两排。 每个人脸上的紧张都在湿热的空气里升温膨胀,几乎要压抑不住。 包括从来不服输的黎叙闻。 她把长发束成马尾,头盔沉甸甸地压着眉眼,一身深蓝制服在她身上略显宽大,战术腰带在腰际勒得很紧,好像这样就有了底气似的。 齐寻的目光在她紧抿得唇角处转了两秒,很快挪开视线,开始训前动员:“高空特勤中的绳索救援,对器材装备、个人技术和团队配合能力都要求级高,所以是训练的重中之重。各位刚入队,今天我们的主要任务是适应高度、克服恐惧。” 他居高临下扫了一眼黎叙闻紧张得发亮的眼睛:“不要觉得你们不进行动组,高空救援就跟你们没关系。心理关是每个人都要过的重要关卡。今天所有人,力求独立过关!有没有信心!” “有!” 在这一声气壮山河的“有”里,黎叙闻身边新入队的小伙子偷偷低头在她耳边讲:“都说副队长最不近人情,你别害怕,一会儿我先给你打个样。” 黎叙闻笑了一声,硬邦邦道:“谢谢啊。” 小伙子嘿嘿一笑:“不客气,以后你要是害怕,我都可以……” 话说一半,忽然感觉周围安静得不正常。 齐队长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训话,正沉着脸,目光冷冽地朝他们看,连带着其他队员都莫名地扭头看他们。 小伙子缩了缩脖子,低下头不吭声了,倒是黎叙闻,瞟了齐寻一眼,面不改色地目视前方。 她早知道这一出是唱给她听的,懒得在嘴上跟他争高下。 言语是用来**的,不是用来打架的。 要让他服气,认她是跟他能并肩作战的队友,就得做出点样子来。 齐寻先示范救生抛投器,将牵引绳索从一端抛射到峡谷的另一端,两边同时做好锚点固定措施,拉紧横渡、牵引、下放的5根绳索,拿了一套装备,转身问看得云里雾里的新队员:“高空绳桥横渡,谁先来?” 第一排一个后勤处的姑娘,怯生生举手发问:“队、队长,不示范一下吗?” 齐寻笑了一声:“视频不都看过吗?我滑过去,你们看得见?” 看肯定是看不见的,但他们需要一个活生生的大活人,在他们面前完成这人猿泰山一样的操作,好让他们在理智上劝服自己,这确实是人类能达成的动作。 众人纷纷垂首,留下余光在四周乱瞟,活像课堂上老师说“找个同学上黑板来做这道题”时的紧张氛围。 刚刚的年轻男人向前一步出列,恰好挡住黎叙闻:“队长,我、我先来吧。” 黎叙闻心里冷笑:他能同意才怪。 果然,齐寻对他掸了掸手指:“让开。” 小伙子不明所以,向旁边稍稍退开一步,身侧露出黎叙闻半张冷脸。 齐寻从人缝里对她一抬下巴:“你,叫什么名字?” 黎叙闻在心里翻个白眼,拨开挡在身前的人,唇角一挑:“志愿者,黎叙闻。” 队里有救援行动组的队员,大概是看她是个姑娘,纷纷道:“队长,要不我们行动组先……” 齐寻毫不理会,举起装备,冲她一摆头:“过来。” 黎叙闻从鼻腔里轻轻哼了一声,在众人目瞪口噤的怪异氛围中,走到齐寻旁边。 她冲他展开双臂,等着他给穿装备,目光挑衅:“麻烦了,齐,副队长。” 齐寻垂目跟她对视一眼,面无表情给她套好上身的安全吊带,咔哒一声扣好下半身搭扣。 再往下,他动作却忽然停住,手僵在半空不上不下。 黎叙闻看着搭在她臀部的腰扣和腿扣,轻轻笑了一声,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气声玩味道:“怎么了队长?怎么不穿了?” “自己穿。” 黎叙闻眯着眼,动也不动:“我不会。” 齐寻深吸一口气蹲下,手指擦着她腰部制服的硬挺布料一滑而过,迅速扣好腰部搭扣,从后方拽过一个腿环,又不动了。 黎叙闻也不说话,带笑的视线停在他黑亮的发顶。 好几秒,齐寻含糊的声音才从下方传来:“……腿分开。” 黎叙闻没忍住,噗一下笑出声,在齐寻抬头怒视她之前,把右脚向旁边稍稍打开了一点点。 齐寻受够了她的挑衅,动作利落地给她穿好装备,站起身,又检查一遍安全带、主副绳和挂锁,轻轻将她向前一推:“记住了,先放松,控制速度和保持平衡的技巧,视频里都讲过。去吧。” 黎叙闻敛起笑容,往前走了两步,回头看齐寻。 齐寻抱着臂站在她身边,依然没什么表情:“不要怕,对面有人接你。这套装备承重两个男人都绰绰有余,你身上的安全绳比正式救援还多一条,能保证你的安全。” 黎叙闻咬牙,这是多一根绳子的事吗! 此处是微光救援队专门为高空救援指定的培训点,两座山崖之间相距60米,距地面将近一百米,这个高度就算坐缆车也会偶尔目眩,何况她现在四周空空荡荡,所能倚仗的只有几条绳子而已。 可真正分秒必争的救援时,队员们能依靠的,就真只有这么几条绳子。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脸上的表情跟视死如归的烈士一样,迈步就往前走。 她腿间的布料因为颤抖而磨出不安的声响,脚下运动鞋踩着岩石,咯吱咯吱,听得人心烦。 齐寻捏了捏眼角:“等一下。” 黎叙闻猛地站住。 她使劲眨了眨眼,眼底水汽迅速蒸干,转头若无其事地问:“怎么了?” 她看不见自己因为紧张而煞白的脸和嘴唇,可齐寻看见了。 因为距离近,她额角镀上的一层薄汗在阳光下,像星辰一样闪进他的眼睛。 齐寻默然地望了她几秒,忽然低头,开始给自己穿装备。 黎叙闻一愣:“你做什么?” 齐寻头也不抬:“带你走一趟。” 黎叙闻浮浮沉沉飘在悬崖间的心脏忽然沉甸甸地落了地。 她咬着下唇,硬是把嘴硬的逞强咽回去。 齐寻又说了什么她没听见,只是有一个温热坚实的胸膛贴上她的后背。他沉稳的声音擦着她的耳廓低低响起:“抓好绳子,放松身体,掉下去有我给你垫背。” 黎叙闻扭头:“谁要你垫……” “背”字还没出口,她只感觉身体忽然一轻,然后脚下猛地失去了支撑! 她双手本能地攥紧身前的绳索,身体紧绷却也无法对抗突如其来的失重感,她硬生生忍下一声尖叫,紧紧闭上了眼睛。 身体不受控制地沿着绳桥向前加速,山风在耳边轻灵地吹过,额间和后颈的冷汗让风一吹,凉得她直哆嗦。 这时候,有人扶住她战栗不已的肩膀,在她耳边轻声道:“闻闻,睁眼。” 黎叙闻闭着眼睛大叫:“齐寻我再信你我就是狗!” 齐寻笑,笑意和温热呼吸一同钻进她的耳廓:“你刚可是把命都交给我了,现在说不信我,不觉得太晚了么?” 黎叙闻长叹一声,心说也是,于是认命地、慢慢地挣开了眼睛。 那个瞬间,她听见自己始终鼓噪的心跳,蓦地停顿了一秒。 脚下是绿意绵延起伏的森林,在白日煊赫的阳光下蒸腾出一片茫茫的水色雾气,飞鸟低低地擦过她的身侧,翅羽划过一道细细的风,在温和的山风里,一齐托着她耳际的碎发,欢悦地飘荡。 她重重叹了一声。 齐寻手心里紧绷的肩膀瞬间放松,他无声地笑了笑,问:“还怕吗?” 黎叙闻一整颗心翱翔在风里,几欲落泪:“不怕了。” “玩够了就回去吧,”齐寻道:“你也看见了,这里不适合你。” 黎叙闻闭上眼睛,任裹着水汽的山岚钻进她的呼吸,有一整个陌生的世界,正在她的心里慢慢破壳。 她轻声问:“齐寻,你怕过吗?” 齐寻一顿,身体不由地绷紧,绳索因为受力,而轻轻地晃了晃。 她停了几秒,没有等他的答案,而是接着问:“你害怕的时候,也有人像现在一样,在你身边吗?” 齐寻语塞,垂眸看着身前的人。 砰砰的心跳依旧鲜活蓬勃地贴在他身上,不知是害怕还是兴奋。 许是太久没有等到回答,她在他怀里微微侧过脸,因此他能看清她的睫毛在微凉的风中轻轻颤动。 她身上有很淡的洁净气味,让人想起宁静旷远的大海。 他在心里,悄悄将这些细节填补到十年前那个只有声音的女孩身上,然后“嗯”了一声。 “所以你该相信,我也能像你一样,成为一些人的希望。” 60米的距离,在空中耽搁再久,也不过是几次悠长的呼吸,于是这句话的尾音跟着他们的身体,一起摇摇晃晃在终点落了地。 也在齐寻的心里生了根。 终点的接引员看到两人一起过来,笑弯了眼:“副队,你转性了?” 另一个一边给齐寻解安全扣,一边揶揄:“上次那是谁啊,新队员求他带一次,他直接把人家退回了……” 齐寻一挥手打断他后半句调笑,转身要去帮黎叙闻拆装备,她却往旁边一闪,躲过他伸过来的手。 齐寻拧眉:“干什么?” 黎叙闻指着绳索问接引员:“这个,能原路回去吗?” 接引员点头:“能啊。” 黎叙闻拉了拉绳子,学着齐寻之前的样子,检查了一遍绳结和安全扣,握住绳索就要向前走。 齐寻长腿一迈,黑着脸挡在她面前,不由分说按住她的手:“刚刚的话,都白说了?” “我行不行你说了不算,”黎叙闻直视他沉黑的眼睛,脸上还笑着:“除非今天我从绳桥上掉下去,否则,我一定要听到你的道歉。” 齐寻半步不退,将她整个拢在自己的影子里:“黎叙闻,闹够了么?”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她往前一步,几乎贴上他的胸口,声音低得只有他们两人听得见:“救援训练原本只有行动队需要参与,你为了让我退出,大费周章,把所有人都拉来,看着我上场前哭着放弃,看着我丢脸。” 两人距离贴得太近,近得齐寻的视野里,只容得下她那一双倔强又勾缠的眼睛。 她扬起下巴冲他莞然而笑,一根手指点着他心口:“那现在呢?你是希望我成功,还是希望我失败?” 齐寻眸底愠色更深,视线挑落在她细长指尖。 黎叙闻退开一步,笑道:“让一让,别挡我的路,副、队、长。” 身后的两个接引员面面相觑,谁都不敢介入两人剑拔弩张、却暧昧不明的争执。 齐寻眉头拧得比绳结还紧,盯了她半晌,还是往一旁退了一步,把出发点让开了。 没有了第一次的恐惧,黎叙闻抓紧绳索,双脚在地上一蹬,给了身体一个速度,整个人几乎没有犹豫地没入山谷间炽烈的阳光中。 “这姑娘行啊,第一个,有点胆量。” “人也漂亮,”两个接引员在身后八卦:“哎,白蛇,她行动队的?叫什么啊?有没有男朋……” 齐寻睨他一眼,接引员摸摸鼻子:“就问问……” “不许问,”齐寻间不容瞬盯着她荡在山间的身影,脸色阴得要滴出水来:“她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