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洋褶皱期》 第1章 台风 五月,号称本世纪最强的台风裹挟着太平洋的暴怒,在东南沿海撕开血色裂口。 汪晨正将手机贴在发烫的耳廓,听筒里传来武亦琛低沉的嗓音:“我们学校有个先锋建筑展,你会喜欢的。” 他尾音带着砂纸摩挲般的颗粒感,刮得她锁骨泛起细密疙瘩。 出发那天,天色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暴风雨前的宁静。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像一块巨大的、吸饱了水的脏抹布,阳光偶尔挣扎着刺破云隙,投下短暂而晃眼的光柱,随即又被更浓的阴霾吞噬。 母亲攥着伞柄的手指节发白,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担忧:“台风预警都发好几次了,太危险了,晨晨,别去了行不行?” “可是我都和同学约好了。”汪晨弯腰系鞋带,动作利落,“现在还是晴天呢。” 她直起身,指着窗外那短暂露脸的、虚弱的阳光,试图安抚母亲紧绷的神经。 跨市铁轨在暴雨前奏里震颤,汪晨坐在靠窗的位置,额头抵着冰凉的玻璃,数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越来越密集的防浪堤计数牌,这已经不知道是多少次她独自一人跨越Z市和H市的结界。攻略文档在手机里明明灭灭,像串失效的符咒——终点站的坐标早已烙进骨髓,那是武亦琛两年前发来的经纬度。 台风预警让候车厅异常空旷,汪晨刚刷过闸机,就看见武亦琛倚在检票口旁的立柱上。他今天穿了件简单的灰色棉质T恤,小臂内侧还印着草稿纸上拓下的墨痕——那是他总习惯把演算纸叠在手腕下留下的印记。 当他的视线捕捉到她时,那双总是冷峻的眼睛忽然泛起涟漪,他甚至没等她完全走出闸机口,便三步并作两步大步流星地迎了上来。他身上还带着室外尚未散尽的、闷热的暑气,大手极其自然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一把攥住了她的手。 掌心的潮湿立刻暴露了心事。汪晨低头盯着两人交叠的指节,他中指隆起的茧子硌着她的皮肤,那是常年握笔留下的痕迹。武亦琛反常地絮絮说着沿途的建筑,声线像被太阳晒化的柏油,黏稠地漫过她耳际。 H大的设计大楼覆满玻璃幕墙,下午的阳光在电梯不锈钢内壁切出菱形光斑。武亦琛的T恤蹭着汪晨肩胛,青柠须后水的气味混在中央空调冷风里钻进她的呼吸,楼层按键的荧光数字正从4跳向5。 “展览在十楼。”他忽然扣住她手腕向后带,汪晨的运动鞋底在轿厢地面擦出短促的吱响。后颈撞到应急呼叫按钮盖板时,她注意到他喉结处的汗珠正顺着领子下滑。 呼吸错拍的瞬间,电梯监控摄像头的红灯在右上角规律闪烁。 “有监控……” 汪晨的提醒被堵在齿间,她的睫毛慌乱地扫过他下颌新冒出的、未来得及刮净的青色胡茬,带来一阵细微的麻痒。二十秒的攀升过程里,她数着楼层显示器的震颤次数,左侧太阳穴紧贴的金属壁传来隔壁轿厢钢索摩擦的嗡鸣。 叮—— 清脆的到达提示音如同救赎。武亦琛猛地后退半步,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咽下几乎要溢出的喘息。展览海报的亚克力灯箱在他身后亮起,参数化设计的曲线恰好遮住他发红的耳骨。 这场名为《大千世界》的先锋建筑展,确实精彩纷呈。汪晨的专业本能被彻底点燃,她看得极其专注认真,几乎到了苛刻的地步。每一个模型的接缝处,她都要凑近去观察激光切割留下的细微痕迹;每一个动态装置的运转逻辑,她都要凝神思索。当最后一个参数化设计的流体装置停止运转,绚丽的灯光暗下时,她无意识地揪住了自己短袖卫衣帽子上的抽绳,一圈圈缠绕在指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和向往:“真羡慕,可惜G大没有设计学院。” 武亦琛的指尖擦过她后脑勺翘起的碎发,空调出风口将他的袖口掀起薄荷味。他微微低头,嘴角勾起一个转瞬即逝的、近乎温柔的弧度:“那以后常来H市。” 那笑容,像极了暴雨初歇时,厚重云层被强行撕开一道缝隙,吝啬地漏下的一缕珍贵阳光,短暂,却足以刺破阴霾。 汪晨的心像被那缕阳光烫了一下,她仓促地别开脸,目光投向落地窗外繁忙的港口景象。巨大的集装箱在钢铁桥吊的精准操控下,如同孩童手中的彩色积木,被堆叠成参差不齐的几何体。就在这时,武亦琛温热的气息毫无征兆地从背后笼罩下来。他的手臂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环上来,坚硬的金属表带边缘不偏不倚地硌到了她侧身的肋骨,带来一阵清晰的痛感。 “去码头看看?” “我去过。” 她下意识地挣动了一下,幅度不大,却刚好让扎起的马尾发梢扫过他线条硬朗的下巴。 他低头碰了碰她发红的耳尖,指腹摩挲着她掌心的建筑模型压痕:“再陪我看看。” 她站在港口边缘,强劲的风几乎要将她吹透。她深吸一口气,带着咸味的空气涌入肺腑,试图驱散心头莫名的燥热。她正要转过头,对身旁的武亦琛说些什么,然而,就在她侧头的瞬间,武亦琛毫无预兆地扳过她的肩膀,力道之大,让她猝不及防。下一秒,带着海风咸涩和咸柠七独特酸甜气息的吻,便不容分说地压了下来。 这个吻,远比电梯里那个短暂而压抑的触碰要滚烫得多,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占有欲和压抑已久的渴望。他滚烫的汗珠从他紧绷的下颌线滑落,滴进她敞开的锁骨窝里,带来一阵冰凉的刺激。远处,一艘万吨巨轮拉响了低沉悠长的汽笛,那浑厚的声音仿佛被这激烈的唇齿交缠揉碎、吞噬,只剩下彼此急促的喘息和心脏狂跳的轰鸣。 汪晨当然知道武亦琛想要的绝不仅仅是一个吻那么简单。在他强势的怀抱、滚烫的体温和激烈的心跳声中,**的轮廓清晰得如同港口高耸的塔吊。就在他的唇稍稍撤离,两人急促喘息着即将分开的刹那,她敏锐地感觉到他宽大的掌心,正带着灼人的热度,紧紧贴在她后腰凹陷的曲线上,指尖带着暗示性的压力,向下滑去。 “非要回去?”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未餍足的**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拇指带着薄茧,暧昧地、一遍遍蹭着她早已红得滴血的耳垂,沾着防晒霜的指腹在她敏感的皮肤上划出黏腻的触感,像某种无声的挽留和诱惑。 汪晨的心跳得快要冲出胸腔,混乱的思绪和身体的反应激烈交战。她几乎是有些狼狈地低下头,试图从这令人窒息的亲密中寻找一丝喘息的空间。目光落在手中紧握的手机屏幕上——锁屏界面,母亲的头像旁,代表未读消息的小红点正固执地、一下下跳动着,像无声的警报。 “我妈在等我。”她后退半步,运动鞋跟踩到半截缆绳铁环。 几乎是同时,天边堆积如铁灰色城墙的积雨云再也承受不住重量。第一滴冰冷的、豆大的雨点,挟着万钧之势,精准地砸在武亦琛灰色T恤的胸口正中央,瞬间晕开一个深色的、不断扩大的圆点,像一颗冰冷的子弹,洞穿了方才所有的炽热与纠缠。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暴雨的前奏,终于轰然落下。 第2章 微光 返程的高铁在狂风中艰难穿行,车身剧烈地左右摇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汪晨蜷缩在靠窗的硬质座椅上,额头抵着冰冷、不断震颤的玻璃。窗外,世界已被彻底淹没。雨幕不再是雨点,而是连成一片、疯狂倾泻的灰白色瀑布,狠狠冲刷着模糊不清的车窗,隔绝了所有视线。手机屏幕在昏暗的车厢内突兀地亮起,是母亲又一次焦灼的询问:“到哪了?安全吗?” 她盯着那行字,指尖无意识地刮蹭着手背上早已干涸的防晒霜结块,那是下午在港口,被武亦琛扣住手腕、力道失控时蹭上去的痕迹,此刻摸起来像一小片粗糙的砂纸。 两年了。 七百多个日夜,像一道无形的羁绊,在G市与H市之间反复拉扯、纠缠。他们曾分享过最亲密的耳鬓厮磨,感受过彼此近在咫尺的呼吸,却在每一次悸动平息之后,心照不宣地绕过所有关于未来的清晰界定。 汪晨闭上眼,思绪不受控制地回溯。那些细碎的片段如此清晰,甚至连第一次靠近时,窗外老旧空调外机单调滴落的水声都历历在耳,那规律的声响,敲打在她纷乱的心跳上,仿佛某种无声的警醒。 她无法对自己撒谎。那份靠近时令人沉沦的引力,远比她预想的更为强烈,尤其当这份引力源自武亦琛时。 后座婴儿的哭闹声撕开回忆。汪晨有些烦躁地一把拉起卫衣宽大的帽子,将整个脑袋罩了进去,试图隔绝那恼人的噪音。昏暗的车窗玻璃,模糊地映出她此刻的模样:嘴唇还残留着下午在港口那个激烈拥吻后的轻微红肿,在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目。 “足够了啊。” 她对着玻璃中那个模糊的自己,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呢喃。声音立刻被轮轨猛烈撞击的“哐当”声吞噬。卫衣帽子的内衬,似乎还沾染着武亦琛身上那股独特的、混合着青柠须后水和阳光气息的味道,此刻正固执地混杂在车厢里消毒水、汗味和食物残渣的复杂气味里,像一段被强行压缩、带着强烈感官印记的蒙太奇片段,在她鼻尖萦绕不去。 她提醒自己:享受了□□的欢愉,就只在乎眼前的快乐吧,别奢望更多了。 假期结束,回到G市。汪晨开始了在G市商业银行市场部的实习。生活被塞进了刻板的格子间和密密麻麻的数据表格里。某个沉闷的周四下午,同组的刘爽突然敲了敲她的隔板:“小汪,等会我要去MS资本,要不要一起?” 汪晨正在整理外汇牌价表的手指猛地一顿。新买的、廉价的黑色西装袖口还留着明显的熨烫折痕,硬邦邦地硌着她的手腕。她下意识地瞥向刘爽——对方熨帖的丝质衬衫下摆妥帖地收进剪裁合体的A字裙里,整个人透着一种职场精英的利落。而自己胸前的工牌带子,不知何时已经拧成了难看的麻花。 “我?”汪晨有些意外。 “我第一次独立去见这种级别的客户,”刘爽的手指无意识地戳着手中会议纪要本烫金封面,语气带着恳求,“就当帮我压个阵?壮壮胆?” MS的前台铺着能清晰倒映人影的镜面大理石。中央空调强劲的冷风,吹得汪晨后背一阵阵发紧。前台秘书妆容精致,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她们。在掠过汪晨身上那套标准制式却难掩质感的黑西装,以及脚下那双大学生预算内能买到的、最接近正装款式的磨砂方跟小皮鞋时,汪晨清晰地捕捉到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职业化的审视。 “徐总临时延长了一个重要的电话会议,请稍等。”秘书的声音甜美却毫无温度,将两杯温水轻轻放在宽大的会议桌上。刘爽从精致的公文包里拿出鎏金钢笔,在摊开的真皮记事本上投下细长的阴影。汪晨则翻开银行统一配发的、仿皮面笔记本,首页还粘着半张没撕干净的、写着潦草字迹的便利贴。 时间在无声的等待中流逝了十五分钟。会议室的门被轻轻叩响,秘书涂着精致裸色甲油的手指搭在门框上:“刘经理,徐总那边结束了,方便移步他办公室单独聊聊吗?” 她的目光再次掠过汪晨,停留了半秒,“这位同事可以在此稍作休息,茶歇区有现磨咖啡和点心。” 等待变得漫长而无意义。汪晨索性拿出资料,埋头将当天的汇率变动分析整理完毕。做完这一切,她终于起身,决定去洗手间整理一下有些凌乱的头发和拧巴的工牌。 MS资本的走廊铺着厚厚的消音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更衬得环境肃穆。转角处,一盆高大的散尾葵伸展着翠绿的叶片,叶尖不经意地擦过她浆洗得过分挺括的黑西装肩头。 还没走到洗手间门口,隔间门板后飘出的对话和浓郁的香水味先一步钻入耳中: “Amanda上周送的袖扣还在徐总抽屉吃灰呢。” “要我说啊,Ivan这种男人就该配个AI秘书……” 指甲轻敲化妆镜的脆响截断话头,像是某种提醒。汪晨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试图避开这尴尬的私语,鞋跟却不小心卡进了厚地毯的接缝里。她踉跄了一下,正要稳住身形转身离开,却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一片清冽的雪松香气里。 “小心。” 一只沉稳有力的手及时扶住了她的肘部。汪晨惊魂未定地抬头,映入眼帘的是银灰色袖扣上流转的暗纹,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装完美勾勒出宽肩窄腰的挺拔轮廓。她顺着线条利落的下颌角向上看去,日光灯在他高挺的鼻梁一侧投下极淡的阴影,让那张本就轮廓分明的脸显得更加立体而冷峻。 “实习生?”男人开口,声音低沉平静,听不出情绪。他松开手,动作优雅地扶正了刚才因碰撞而略微歪斜的银灰色领带夹。随着他整理袖口的动作,汪晨瞥见他腕间露出的机械表盘,精密的齿轮在蓝宝石表镜下清晰可见,正一丝不苟地匀速转动。她的目光随即落在他西装驳领上,那里别着一枚设计简洁却极具质感的铂金司徽,正是MS资本的标志。 此时,洗手间的门打开,刚才还在八卦的两位女职员走了出来,脸上职业化的笑容瞬间凝固:“徐总!” 汪晨的心脏猛地一跳。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将眼前的男人与刘爽口中那个难以捉摸的“徐总”对应起来。 MS资本的Director,徐微中。 徐微中的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汪晨左胸前别得有些歪斜的工牌,停留了一瞬。然后,他唇角极其克制地向上扬起一个微小的弧度,冷峻的面部线条因为这个表情而奇异地生动起来。 “刘经理正在车库电梯口等你。”他的声音平稳,“她提到,你刚才分析的外汇管制时间差套利空间,视角很独特。” 出租车卡在晚高峰粘稠的车流里,寸步难行。刘爽沮丧地把头靠在车窗上,声音闷闷的:“完了,这事八成要黄了。” 她反复翻动着笔记本,上面有徐微中用电子笔签下的名字缩写。那字母N的收尾,笔锋锐利得仿佛能割破纸页。 汪晨默默地把工牌塞回西装内袋,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他两句话就拆穿了我们的套利模型!”刘爽模仿着徐微中当时用指关节轻叩桌面的节奏和力度,那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贵行的核心优势仅限于利用跨境汇差?’,这不就是变相说我们方案没技术含量,纯靠钻空子吗?” 车载广播里,播音员正用毫无起伏的语调播报着离岸人民币汇率的异常波动。汪晨盯着计价器上不断跳动的红色数字,沉默了几秒,试探着开口:“或许……他真正需要的是结构性衍生品方案?比如,借助NDF来对冲他们海外投资的汇率风险敞口?” “难!”刘爽立刻摇头,“总行去年就全面叫停了这类高风险的自营衍生品业务。上周合规部才刚开除了一个私下帮客户做货币掉期的交易员,杀鸡儆猴呢。” 车窗外,摩天大楼巨大的LED屏正轮播着财经新闻。画面切换,恰好是MS资本高管的访谈片段。屏幕上的徐微中,正从容地回答着问题,镜头捕捉到他一个无意识的动作,他抬起手,极其精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西装袖口,露出一道教科书般完美的白色衬衫袖口边。 这个画面,瞬间与半小时前洗手间门口的景象重叠:他扶住她时,深灰西装的袖管下,露出的那半厘米洁白如雪的衬衫袖口,分毫不差。 汪晨忽然理解了洗手间里那句“配AI秘书的奇葩”的含义。 能把温莎结系出分毫不差的角度、袖口长度精确到毫米、连整理袖口的动作都如同精密仪器校准般的男人,确实,像一台设定完美、高效运转的机器。 一种难以言喻的距离感,无声地弥漫开来。 第3章 父亲 汪晨向来疏离于人群的热闹,这份格格不入的孤僻,在毕业季喧嚣的饯行宴浪潮中,意外成了她的保护色。当同学院其他专业的同学们陆续在朋友圈晒出设计院、规划局或知名地产公司的录用通知时,她正蜷缩在G市商业银行市场部那个逼仄的实习生工位里,对着刺眼的电脑屏幕,一行行核对着枯燥的外汇流水单。 这是她大学的第三份实习,如同在湍急的就业河流中徒劳地投下石子:第一份在冰冷的数据公司剥离信息,第二份在光鲜的咨询机构编织幻影,如今在这间充斥着键盘敲击和打印机嗡鸣的银行格子间,试图抓住一点看似稳妥的金融衣角。 五月的黄昏,带着湿热的黏腻感。汪晨推开熟悉的寝室门,室友乔杉正坐在地板中央,给厚重的《地貌学原理》裹上二手书店回收的粗糙牛皮纸。地上,几只敞开的行李箱如同巨大的蚌壳,贪婪地吞噬着散落四周的杂物:即将过期的洗发水瓶、半卷皱巴巴的画纸、用秃了的水彩笔、还有几块棱角分明的沉积岩标本。 这四年,这个地理系的室友和她共享着一种奇异的、心照不宣的困境。乔杉的书架上,地质罗盘、放大镜和层理分明的岩芯样本占据着显眼位置,电脑壁纸却是一幅实时跳动的道琼斯指数K线图,绿色的下跌曲线如同狰狞的峡谷。正如汪晨的床位前,还立着陪伴她熬夜绘图的等高线绘图仪和丁字尺,衣柜里却整齐地挂着几套用于实习面试和工作的、剪裁生硬的正装。她们像两个错位的灵魂,被硬生生塞进了不属于自己的地质带。 “她们都去谢师宴了,”乔杉头也没抬,正用一把小巧的地质锤,试图撬开一个卡死的行李箱锁扣,金属碰撞声在空旷的寝室里格外清晰,“李教授说要给每个女生介绍对象,资源雄厚。”她的语气平淡,听不出是嘲讽还是陈述。 汪晨摘下挂在脖子上的工牌,廉价的塑料卡片边缘已经有些磨损,金属夹子上还粘着晨会时随手记下的便利贴,字迹潦草。她的目光扫过乔杉敞开的行李箱,在一堆衣物和书本中,一本簇新的、塑封膜都未拆的《GMAT核心词汇》静静躺着。 “要申商科吗?”汪晨用下巴指了指那本词汇书。 乔杉终于撬开了锁扣,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她把一个装着珍贵岩芯样本的木盒费力地推进床底最深处的阴影里,拍了拍手上的灰。 “我爸妈说,可以gap一年试试。”她顿了顿,抬起头,脸上挤出一个复杂的笑容,“上周我去面券商行研岗,HR盯着我简历上的地理学专业,像看外星人。问我为什么跨这么大?我脑子一抽,说想证明喀斯特地貌的溶蚀规律和K线图的波动形态有哲学层面的共通性。”她自嘲地耸耸肩,笑声里带着点破罐破摔的意味,“你呢晨晨?数据、金融,还是继续在咨询里打转?” 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汪晨床头的墙壁。那里,一张早已过期的《城市规划专业》课表被透明胶带勉强固定着,上面用红笔打满了触目惊心的叉号。从大三开始,这张代表着最初理想路径的课表,就被各种实习的工牌层层覆盖,它们像一层层坚硬的铠甲,也像一道道无声的封印,将那张画满红叉的课表彻底埋葬。 父亲当年强行填报志愿时的说辞犹在耳边:“规划院是铁饭碗。” 可没人告诉她这个饭碗要拿颈椎病和熬夜改图来换。 “至少你不用再画图了。”乔杉似乎看穿了她的沉默,用脚尖踢开了滚到脚边的一把旧丁字尺,木尺撞击床脚发出闷响,“上周我去交终期答辩的硫酸纸图纸,那打印机吐出来的纸还是温的,带着一股难闻的化学味道。我突然有种冲动,想把它按在自己脸上。”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深切的疲惫和厌倦。 暮色更深了,昏黄的光线透过老旧的防盗网,在寝室水泥地上烙下扭曲的菱形光斑。楼下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像是某个重物被狠狠摔在地上,紧接着男生宿舍楼爆发出一阵哄笑和口号般的呐喊:“岩层不灭!地质万岁!”那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带着一种末日狂欢般的悲壮。 乔杉在一片狼藉中停下动作,暮光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她忽然轻声说:“有时候,我觉得我们俩,就像板块漂移学说里的两块大陆,硬生生地、把自己挤进了完全不相称的地质带里。裂缝早就存在,只是我们假装看不见。” 这比喻精准得令人心悸。 汪晨的指甲无意识抠着工牌边缘。两年前那个夜晚的气味突然涌来—— 绘图室里,惨白的日光灯管发出令人烦躁的低频嗡鸣,是唯一的声音。巨大的硫酸图纸铺在倾斜的图板上,散发着特有的、凉滑而略带刺鼻的气味。冰凉的丁字尺压着纸面,汪晨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用针管笔描摹着一条关键的道路红线。笔尖需要绝对的稳定,一丝颤抖就会毁掉整张图。突然,放在一旁、开着免提的手机里,毫无预兆地炸响了母亲惊恐到变调的声音,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刺破寂静:“晨晨!你爸被警察带走了!” 那声音带着电流的杂音,却无比清晰地“渗出”话筒,弥漫在空旷冰冷的绘图室里。 汪晨的手猛地一抖! 针尖在图纸上狠狠一戳,一滴浓黑的墨水瞬间在精确的道路红线上洇开,扩散成一个不断扩大的、深不见底的黑洞。那黑色如此刺眼,吞噬了所有精心绘制的线条。 乔杉拖动行李箱轮子的咕噜声,将汪晨猛地从冰冷的回忆沼泽里拽了出来。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指尖冰凉。 暮色中,她下意识地看向乔杉散落在地上的书。那本厚重的《构造地质学》摊开着,扉页上,一行用蓝色钢笔书写的赠言跃入眼帘,字迹刚劲有力:“赠爱女杉杉:愿你在探索大地构造的奥秘中,找到属于自己的稳定内核。——父字”。尽管油墨已随着时光褪成了淡淡的青灰色,那字里行间透出的、属于父亲的温度与期许,却像一根细小的针,刺中了汪晨心中某个隐秘而酸涩的角落,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近乎疼痛的羡慕。 关于父亲,记忆的碎片如同锋利的玻璃渣。 高考查分那晚,父亲从S市打来的电话震碎了客厅沉寂。汪晨握着冰凉的听筒,耳朵紧贴着塑料外壳。电话那头,父亲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夸张的兴奋,背景音里是哗啦啦的麻将牌碰撞声和嘈杂的人语,清晰得如同就在隔壁。 “晨晨随我!哈哈哈,当年我高考数学可是差点满分。” 他的声音被一阵更大的洗牌声淹没。与此同时,厨房里传来母亲擦拭那套视为珍宝的景德镇茶具的声音,杯底与杯托清脆的磕碰声,一声接一声,精准地覆盖了父亲在喧闹中对她未来专业的粗暴安排:“听爸的,填G大城规!毕业了进规划院!稳当!” 大学录取通知书寄到的那个闷热下午,父亲托人捎来了一个最新款的iPhone盒子,包装精美。她面无表情地将手机锁进抽屉最深处,却在盒底摸到一张折叠起来的酒店便签纸。展开一看,正面潦草地写着某家空壳公司的名称和一笔数额巨大的“建筑钢材”增值税发票草稿。冰冷的数字,像一张嘲讽的鬼脸。 而那时,她和父亲已经整整一年未曾见面了。 关系的崩解早有预兆。 高一开学那天,父亲将客厅的红木茶几抵给债主后,便匆匆踏上了前往S市的火车。母亲被迫接手了他留下的、一个濒临破产的建材公司烂摊子。无数个深夜,汪晨蜷缩在自己的小床上,能清晰地听见隔壁房间传来计算器按键被疯狂按下的哒哒声,那声音冰冷、急促,像催命的符咒,中间混杂着母亲压抑到极致的叹息。 大二那年冬天,父亲像个幽灵般突然出现在Z市家中。他鬓角新生的白发没有染匀,露出刺眼的灰白底色。身上那套曾经笔挺的西装皱巴巴的,袖口处赫然沾着一圈暗黄色的泡面油渍,散发出长途硬座车厢特有的浑浊气味。他眼神闪烁,言辞含糊,只说是“回来看看”。 三天后,当身着制服的经侦支队民警敲响家门时,母亲正拿着软布,仔细擦拭着父亲遗忘在玄关鞋柜上的那枚登喜路打火机。镀铬的外壳光可鉴人,清晰地映出了民警肩章上冰冷的金属徽章反光。 次日,汪晨回到家中。在父亲短暂停留过的卧室里,她无意中在床头柜抽屉深处,发现了半盒受潮的、印刷模糊的增值税发票。 几个月后,在S市看守所冰冷压抑的会见室里。隔着一层厚厚的、布满指纹污渍的防弹玻璃,汪晨面无表情地将一份文件推到指定的凹槽里。她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把离婚协议签了。” 这是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玻璃那头,父亲的眼睛瞬间瞪大,血丝密布。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猛地暴起,用戴着沉重金属镣铐的拳头,疯狂地捶打着面前的防弹玻璃!沉闷而绝望的撞击声在看守所狭窄的空间里回荡,手铐链条在日光灯下反射着刺目的、冰冷的白光。 走出看守所那道沉重的、如同闸口般的铁门,正午的阳光毒辣而刺眼,瞬间将她的身影压缩成脚下一团浓得化不开的墨色。公交站台的广告屏上,正循环播放着一部家庭伦理剧的预告片:男主角抱着年幼的女儿在草地上快乐地旋转,阳光洒满画面,配着温馨的旁白。那旋转的剪影,像一把钝刀,狠狠剜开了尘封的记忆——初三寒假,父亲唯一参加过的家长会,他坐在教室后排用手机玩□□,筹码碰撞声比班主任的讲话更清晰。 回程的高铁呼啸着穿过宽阔的江面,巨大的桥索在窗外飞速掠过。一直沉默的母亲,望着窗外奔腾的江水,忽然轻轻开口,声音飘忽得像一声叹息:“他当年,是他们那个穷山沟里,第一个正儿八经考出来的大学生。” 汪晨的目光追随着窗外飞驰而过的巨幅广告牌。一块崭新的广告牌上,“诚信纳税模范企业”的金色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显得格外讽刺。而就在那排金光闪闪的大字正下方,一行小得几乎看不清的数字,像一道隐秘的伤疤——那正是父亲早已被工商部门注销的、属于他那家“建材公司”的统一社会信用代码。 第4章 蛊惑 毕业季的浪潮席卷而来,宿舍楼里弥漫着离愁别绪和打包纸箱的尘埃味。汪晨的宿舍四人中,唯有她因五年制的城市规划专业,得以在这片离别的喧嚣中暂时苟延残喘一年。临别的午后,四个女孩约在小北门一家冷气开得十足的川味火锅店,仿佛要用这最后的滚烫,对抗即将到来的各奔东西。 冷气与锅气在狭小的隔间里激烈交锋。乔杉用用长筷百无聊赖地搅着碗里浓稠的麻酱,芝麻酱的香气混着醋和蒜泥的味道弥漫开来,她语气带着夸张的羡慕:“羡慕念念马上就要飞波士顿拥抱资本主义学术殿堂,更羡慕谷谷和白哥能在G市就地筑起甜蜜爱巢,开启人生副本!” 她故意把“爱巢”两个字咬得很重,换来谷谷一个飞来的白眼。 红油锅底“咕嘟咕嘟”翻滚起第一朵汹涌的浪花,辛辣的蒸汽扑面而来。汪晨正专注地用长筷将一片脆嫩的鲜毛肚按进翻滚的红汤里,七上八下地涮着。乔杉突然用筷子的尖头,带着点恶作剧的意味,戳了戳汪晨面前那碟只放了醋和一点蒜末的清汤调料碟:“最羡慕的还是晨晨啊!还能在这象牙塔里再苟一年,逃避社会的毒打!只有我——”她拖长了调子,带着点自嘲的悲壮,“要踏上gap year的流放之路了!” 坐在对面的白念,正用漏勺在奶白色的菌汤锅里轻轻搅动,捞起几片翻滚的金针菇,闻言只是抿唇轻笑,目光温和而了然。 谷谷往菌汤锅里下着切成薄片的土豆,随口问乔杉:“想好gap year去哪流放了吗?总得有个方向吧?” 乔杉的筷子尖在蘸料碟里无意识地画着一个个越来越小的同心圆,油脂在碟底晕开:“只要不在波士顿,哪里都行。南极考察站都行。” 白念刚捞起一个煮得有点老的牛肉丸,闻言动作一顿,抬眼看向乔杉,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至于躲我躲这么远?当年管邵宁一声不吭飞波士顿的时候,也没见你连夜去炸机场啊?” 哐—— 乔杉手中的玻璃杯不轻不重地磕在桌面上,杯壁凝结的水珠滚落下来。她盯着杯中冰块渐渐融化、颜色变淡的柠檬水,雾气慢慢蒙上了她的镜片,模糊了眼神:“说到底,我和他是一类人。”她的声音透过雾气传来,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当爱情明晃晃地挡在所谓前途的路上时,舍弃爱情,方然是最理智、最理所当然的第一选择。” 汪晨涮毛肚的手停住了。她猛地想起大二那个炎热的夏天,乔杉面无表情地抄起剪刀,将一件崭新的情侣卫衣剪成碎布条。剪刀划过厚实的棉布,发出刺耳的“咔嚓”声,最后一下失了准头,锋利的刀尖划破了她自己的指尖。此刻,火锅店背景音乐正应景地放着《凤凰花开的路口》,带着离别的感伤。而眼前的乔杉,已经能平静地往她那本厚厚的gap year计划表里填进南极科考项目 时间,果然是最强悍的漂白剂。 鸳鸯锅的两边汤底同时达到沸腾的顶点,白浪翻滚,蒸汽氤氲。就在这时,隔壁桌一阵喧闹,是谷谷的男友白哥的宿舍结账离开了。物理系的范奇志走在最后,临走前,他像是无意又像是有意地,将手里卷着的一本诗集朝她们这桌的方向晃了晃,封面上烫金的诗选名字一闪而过。 乔杉眼疾手快地夹起一片刚涮好的毛肚,蘸了蘸香油蒜泥,看着范奇志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促狭地调侃汪晨:“啧啧,看看,革命的火种还没燎原呢,就被你这盆冰水给浇灭了。” 白念被勾起了好奇心,隔着蒸腾的热气问汪晨:“说真的,奇志兄哪里不好?物理系稳居前三的学霸,还能写一手漂亮的十四行诗,妥妥的文武全才啊!怎么就入不了你的法眼?” 汪晨正把几块冻豆腐下进翻滚的菌汤里,豆腐块沉沉浮浮。她头也没抬,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客观事实:“他非要把薛定谔方程叠加态的不确定性跟徐志摩扯上量子纠缠关系,美其名曰科学与艺术的终极浪漫。我脑细胞实在不够烧,CPU过热警告。” 这理由听起来像玩笑,却也是部分事实。 其实更深层的原因,要追溯到更早。范奇志第一次帮她们寝室搬沉重的行李上楼时,就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放话要追汪晨。那天阳光刺眼,他指着图书馆那恢弘的穹顶,用一种咏叹调般的语气对汪晨说:“汪晨,你知道吗?你就是我的物理缪斯!我的灵感源泉!” 那过于戏剧化的表白方式,吓得汪晨手一抖,差点把肩上扛着的昂贵测绘仪砸在自己脚背上。 后来谷谷举着艺术展门票杀回寝室拍在汪晨桌上,恶狠狠地威胁:“你再不去听他扯量子力学抒情,我就物理超度你!” 展厅里,范奇志正把抽象画和麦克斯韦方程组联姻。汪晨盯着幅扭曲的人体雕塑,终于在他讲解第五个隐喻时发问:“你每天几点睡觉?” “啊?” 范奇志被打断思路,一脸茫然。 “又要搞科研又要写诗,不得熬通宵?” 那晚物理系男生宿舍传来哀嚎:“对牛弹琴!简直就是对牛弹琴!” 谷谷踹开寝室门,绘声绘色复述这一幕时,白念刚喝进嘴里的一口酸梅汤全数贡献给了手边的专业书。而乔杉,正慢条斯理地用棉签蘸着润滑油,保养她那把锃亮的地质锤,闻言动作一顿,突然把锋利的锤尖指向汪晨,一本正经地说:“下次他再说什么缪斯,你就告诉他,缪斯女神只接收用数学公式推导出来的量子情书,不收十四行诗的糖衣炮弹。” 六月底的湿热黏在汪晨的后颈,GMAT词汇书的折痕被风扇吹得簌簌作响。手机在堆满复习资料的桌角第三次固执地震动起来,嗡嗡声在安静的夜间显得格外刺耳。汪晨终于扯下像藤蔓一样缠绕在保温杯杯身上的有线耳机,起身走了出去。 宿舍楼外的台阶旁,蚊虫在闷热的空气中聚集成一团团低飞的雾气,发出恼人的嗡嗡声。汪晨按下接听键的瞬间,小腿就被饥饿的蚊子精准地叮了三个迅速红肿起来的包,又痒又痛。 视频接通。屏幕亮起,武亦琛的侧脸被笔记本蓝光镀了层冷调,将他与身后Z市家中那间宽敞书房的暖黄壁灯光芒割裂开来。背景是整面墙的书架,摆满了厚重的书籍和一些精致的模型。 这个夏天,当汪晨还在为GMAT词汇和逻辑题焦头烂额、前途未卜时,武亦琛那张象征着阶段性胜利的H大毕业证书,早已被妥帖地锁进了Z市家中那个厚重的保险柜里,成为他人生履历上一枚闪亮的徽章。 “我八月底就要飞去纽约了。”他低沉的嗓音透过听筒传来,背景里还伴随着他指尖敲击机械键盘发出的、清脆而有节奏的“哒哒”声,与宿舍楼外树上聒噪不休的蝉鸣奇异地共振着,敲打在汪晨的心上。 “你什么时候回Z市?” 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电脑屏幕上,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视频画面里,武亦琛专注的侧脸被笔记本屏幕的冷光切割成明暗分明的两半,像一幅光影强烈的肖像画。汪晨下意识地把缠在指间的耳机线松开,又烦躁地绕紧,塑料线勒得指尖微微发白:“大概两三周后吧。” 武亦琛敲击键盘的手指突然停了下来。他转过脸,正对着摄像头。这个动作让镜头捕捉到他喉结清晰地滚动了一下,像在吞咽着什么。他的目光透过屏幕,直直地看向她,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专注:“早点回来。” 语气不是商量,更像是一种要求。 “早回去也没意义。”汪晨用鞋尖碾着台阶上一只吸饱了血、飞不动的蚊子,鞋底在瓷砖上拖出一道暗红的、黏腻的血痕。这个动作带着一丝泄愤的意味。 她想起去年圣诞节在H市那家酒店的行政套房里,这人也是这样,在书桌前处理邮件时,毫无预兆地停下敲键盘的手,转身就把窝在沙发里看书的她拽过去,不由分说地压进宽大的真皮办公椅里。那画面与此刻重叠,让她心头一阵烦乱。 武亦琛低低地笑了起来,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扇子般的阴影,冲淡了方才的冷峻感:“汪同学这是在怕我?” 他的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戏谑和探究。 就在这时,楼道里昏黄的感应灯,像是读懂了某种尴尬的气氛瞬间熄灭。浓稠的黑暗瞬间漫过台阶转角,吞噬了周围的一切。手机屏幕成了唯一的光源,幽幽地映亮汪晨的脸,也映亮屏幕上武亦琛解开了最上面两颗纽扣的衬衫领口,露出一小段线条清晰的锁骨。黑暗放大了感官,汪晨只觉得耳机线在食指上勒出的浅红色压痕传来清晰的痛感。她屏住呼吸,仿佛黑暗能掩盖她加速的心跳。 嗒—— 感应灯突然又亮了,汪晨别开脸,视线仓促地投向墙角一处斑驳剥落的墙皮,声音低得像是自言自语,带着点恼羞成怒的咕哝:“你每次这个样子对我笑……” 她的余光瞥见屏幕里,武亦琛似乎正在调整手机支架的角度,空调的风从侧面吹来,掀起他左侧微微敞开的衬衫领尖,“分明就是在施展美男计,故意蛊惑我。” 武亦琛停下了调整支架的动作,脸上的笑意不但没有收敛,反而愈发浓烈,眼底闪烁着愉悦的光芒,像是听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哦?”他拖长了语调,带着点玩味,“我倒是不知道,自己居然还有能施展美男计的资本?” 汪晨的后颈沁出细汗,驱蚊液与晒化在台阶扶手的塑胶味钻进鼻腔。她扯松缠成死结的耳机线,远处毕业生摔碎啤酒瓶的动静恰好掩住那声叹息。 他当然有。 第5章 漂流 高中三年,汪晨与武亦琛之间的交集仅限于收发数学作业本。他永远是那个踩着晨读课铃声进来,一头栽倒在课桌上补觉的存在。 然而,这种颓废的表象下,却藏着令人咋舌的锋利。当数学老师在讲台上唾沫横飞地拆解一道复杂的压轴题,粉笔在黑板上急促敲打时,那个埋在臂弯里的脑袋会突然抬起,眼皮甚至都没完全掀开,就用带着浓浓睡意的沙哑嗓音,报出一个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的答案。 唯一一次与他主动开口说话还是在高三一个被暮色浸泡的自习室里,汪晨的自动铅笔在几何图形边缘戳出无数个凹痕。当她再次环视空旷的教室时,武亦琛正把校服外套罩在头上补眠,后颈支棱的发梢随呼吸起伏。窗外的悬铃木突然抖落几片枯叶,她抱着习题册走向最后一排时,发现他压在臂弯下的月考卷子赫然印着满分。 武亦琛抬头时脸颊还印着校服褶皱,他抽出百乐钢笔的动作迟缓得像慢镜头,笔帽拧开的瞬间,走廊传来值日生拖把撞桶的闷响。 “辅助线。”他忽然用笔尾轻点她悬在空中的手腕,这个触碰让汪晨发现他指甲修剪得过分齐整。 解题过程如同拆解精密电路,汪晨理顺思路抬头那刻,正撞见他未及移开的视线,那眼神,像她手中那支自动铅笔突然卡住的铅芯,带着一丝来不及掩饰的专注和探究。 毕业后的第一次重逢,是在大一刚开学不久的那场同学会。 散场时已近午夜,城市的霓虹在闷热的空气里流淌成一条五光十色的河。地铁闸机口空无一人。汪晨刚刷完交通卡,手臂还没来得及收回,眼角余光就瞥见武亦琛提着一罐喝了一半的无糖乌龙茶,步履从容地走进了同一节车厢的门。 车厢里冷气很足,LED屏幽蓝的冷光将他的影子拉长,清晰地烙印在飞速掠过的站名标识上。地铁启动的尖锐蜂鸣声骤然响起,瞬间碾碎了所有可能酝酿出的、尴尬或试探性的寒暄余地。 汪晨找了个靠门的位置站定,目光无意识地数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广告灯箱。闪烁的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你家在这条线上?”汪晨的声音不大,几乎被车厢的噪音淹没。 话音未落,列车咆哮着冲进隧道,巨大的轰鸣声碾碎了尾音。隧道壁上频闪的警示灯光如同老式放映机卡住的胶片,在他低垂的睫毛上投下快速跳动的、破碎的光影,连带着那浓密的睫毛也仿佛失控般颤动了几下。 “借住城西表舅家。”他的回答简洁,喉结滚动的节奏,竟与车厢广播里毫无感情的电子女声“下一站,城南广场”的报站声诡异地共振起来。 就在这时,一股强劲的穿堂风从车门缝隙涌入,猛地掀起他浅色衬衫的下摆。汪晨眼尖地瞥见他裤子口袋里露出的、一角印着烫金logo的卡片,那分明是城东一家高档健身会所的门禁卡。 同学会结束后的第二周,一个同样闷热的上午。汪晨正抱着几本厚重的建筑图册,在G大图书馆光线昏暗的走廊里穿行,手机在口袋里突兀地震动起来。接通后,背景音里清晰地传来地铁特有的、带着回响的播报声:“下一站,G大”。 武亦琛低沉的声线透过电波传来,裹挟着安全门开合时的机械响动和车厢的嗡鸣:“我通讯录里会喘气的就只有你在G大了,做我的导游吧。” 武亦琛的邀约,如同G市漫长梅雨季里偶尔露脸的晴天,间隔三周或更久,总在汪晨快要忘记伞面潮湿纹路和空气里霉味的时候,猝不及防地降临。 汪晨想,如果这算是某种泡妞的情调手段,那这目的性未免也太弱了。当室友们挤眉弄眼,调侃这是新型PUA的温水煮青蛙套路时,汪晨正趴在实验楼天台上,调试着全站仪的目镜焦距,镜筒里是远处城市模糊的天际线。她头也不抬,声音平静:“有些关系像绿化隔离带,不需要开花结果,能隔开车流噪音就好。” 大一的课表上,周三下午总会神奇地空出三小时。汪晨习惯在这个时间段,溜到图书馆C区那个靠窗、光线最好的位置,翻看最新的建筑期刊。当武亦琛的邀约信息突然跳上手机屏幕时,她正用削尖的铅笔,在摊开的《城市绿地规划》专著上,小心翼翼地沿着复杂的等高线图勾画。 “农大植物园新移植了银蕨。” 汪晨合上厚重的书页,仔细回想了一下,上一次见面,似乎是在十七天前一个冷门纪录片电影展映会的散场,那个时间点,恰好卡在她两场期中考试之间的喘息空档。 这种不烫不冷、节奏松散得近乎随意的交往方式,竟意外地契合了她当时被学业填满的生活拼图。当室友们八卦地追问这是否算约会时,汪晨正往马克杯里扔着方糖,看着它们沉入褐色的咖啡液里,语气平淡得像在描述天气:“就像定期去便利店买关东煮,暖和又不用等位。” 汪晨对男生的皮相有种近乎迟钝的天然抗体。普通意义上的帅哥在她眼中,往往像一张过度曝光、缺乏层次的照片,留不下什么深刻印象。武亦琛的骨相算不得惊艳绝伦,但胜在身材比例优越,肩颈的线条流畅利落,如同建筑师草图纸上那几笔干净漂亮的收笔。然而,当这人难得地卸下惯常的懒散面具,展露出一个完整的、露出洁白牙齿的笑容时,那瞬间迸发的、极具感染力的生命力,竟让她心头猛地一悸。 第一次被这种全齿笑精准击中,是在农大植物园巨大的玻璃温室里。夕阳的金辉被繁复的窗格切割成无数跳跃的菱形光斑,洒满地面。武亦琛不知说了句什么,嘴角咧开,那颗平时藏得严实的虎牙尖调皮地戳破了懒散的表象,露出一种近乎少年气的顽皮。这突如其来的、极具反差感的笑容,惊得汪晨手一抖,温热的拿铁瞬间泼洒出小半杯,在米白色的帆布鞋上留下深褐的印记。 汪晨阅人有限,实在难以将武亦琛简单归于哪个类型的男人。她在《城市交通规划》笔记本末页无意识地画了一套只有自己能懂的表情符号:一个空心圆圈代表他日常的淡漠疏离,一个歪斜的箭头代表他敷衍应酬的假笑,一道小小的闪电标记则代表那次转瞬即逝、却威力惊人的真笑。合上笔记本的瞬间,她忽然自嘲地醒悟,城规优等生何必深究每道等高线的褶皱,保持安全海拔才是最优解。 大一结束的那个暑假,汪晨的手机响起,屏幕上跳动着武亦琛的名字。他开门见山地邀请她周末去Q市体验当地有名的峡谷漂流。大概是察觉到她的迟疑,他很快补充道:“放心,不是单独行动。目前确定有两男两女,专业救生装备齐全,安全绝对有保障。” 漂流?这个充满未知和刺激的字眼勾起了汪晨的好奇心。她从未尝试过,犹豫片刻后,答应了。 武亦琛开车来接她,一路驶向Q市。抵达集合点与其他两人会合时,汪晨才知道,这次漂流是由武亦琛的好友胡曼妮发起的,武亦琛带着调侃轻声说:“曼妮为了追男朋友下血本了,把我们全弄来当幌子。” 汪晨的目光投向胡曼妮身边那个穿着灰蓝色冲锋衣、气质沉静温和的英俊男人。他安静地站在那里,眼神清亮,自带一种让人安定的气场。汪晨心想,为了追到这样的人,胡曼妮这个血本,下得或许很值得。 抵达Q市时已近傍晚。众人在市区一家热闹的本地餐馆用过晚餐后,便驱车前往武亦琛舅舅位于城郊的别墅。当车队最终停在一处白墙黛瓦、飞檐翘角的徽派建筑群前时,除了胡曼妮似乎早有准备,其余人脸上都露出了难以掩饰的诧异。 这座宅院巧妙地依山而建,坐落在风景区的边缘地带,闹中取静。暮色四合,精致的飞檐戗角在朦胧的天光中勾勒出优美的剪影。穿过古朴的月洞门,前院是典型的苏式园林风格,曲廊蜿蜒,水榭玲珑,几尾锦鲤在清澈的池水中悠闲游弋。后院则是一座通体玻璃的现代温室,里面兰草幽然吐翠。走进客厅,整套色泽沉稳、线条简洁的明式红木家具映入眼帘,包浆温润的茶案上随意搁着一把未及收起的紫砂壶,壶身还带着茶水的余温,显然日常有人精心打理。 武亦琛随手拨弄着多宝阁上的德化白瓷:“我舅舅退休后爱侍弄这些。” 窗外,山间的蝉鸣声此起彼伏,混合着远处隐约传来的淙淙山泉声,营造出一种远离尘嚣的静谧。胡曼妮正低声向身边的苏南解释,屋主曾是省建筑设计院的总工程师,这宅子是他晚年的得意之作。 入夜后,众人聚在别墅客厅核对漂流装备。苏南正演示救生哨的三种用法,胡曼妮的登山表投影出明日水位预测图。汪晨注意到苏南背包里磨损严重的防水袋,以及其他人冲锋衣肘部统一的补丁,这些都是资深漂流客的标志。 行程表被打印出来,精确到令人发指:六点起床收拾东西,八点装备最终检查,八点半接驳车准时出发,傍晚六点整在山脚的“老刘烧烤”准时汇合晚餐。当武亦琛将卫星高清地图投射到客厅雪白的墙面上,用激光笔清晰标注出漂流路线、险滩位置和紧急集合点时,汪晨的小腹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不容忽视的坠胀感。 凌晨六点,别墅的走廊还浮动着夜露带来的潮气,冰冷的地板透过薄薄的拖鞋刺激着脚心。汪晨在洗手间冰凉的灯光下,确认了那个让她心头一沉的坏消息,她的生理期提前了,而且来势汹汹。她看着镜子里自己略显苍白的脸,正懊恼着,镜面却清晰地映出了不知何时倚在门边的胡曼妮的身影。 胡曼妮什么也没问,只是无声地走进来,将一个充好电、散发着温暖热度的暖手宝不由分说地塞进汪晨冰凉的手心,同时她顺手将一杯刚泡好的、热气腾腾的安吉白茶放在窗台上,青瓷杯口氤氲出袅袅白气,带着清雅的香气。 做完这一切,她只是对汪晨眨了眨眼,便转身离开了。 汪晨攥着那枚小小的、却无比温暖的暖手宝走出洗手间。客厅里,武亦琛正半蹲在打开的医药箱前,仔细调整着里面药品的位置。他的目光在她紧攥暖手宝的手和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他极其自然地站起身,转向正在做最后装备清点的众人,用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在陈述既定事实的语气说道:“你们按计划出发,我留这儿处理别墅网络故障,顺便带汪晨熟悉周边地形。” 第6章 初吻 那天,送走了团队的其他人,武亦琛陪汪晨在别墅用了顿清淡的早餐。他先离开去处理所谓的网络故障。汪晨心知肚明这只是个托词,他大概只是需要空间处理些自己的事情。接近中午时分,他才回来,发动了车子。 Q市周边并非传统旅游城市,知名的景点寥寥,武亦琛说打算带她去看看当地一座有名的寺庙,她欣然同意。 车子驶离别墅区,开进城郊起伏的丘陵地带。烈日当空,裸露的赭红色岩层在强光下泛着铁器般的冷灰色,空气被炙烤得微微扭曲。盘山公路蜿蜒向上,两侧林木葱郁却寂静无声,只有车轮碾过路面的沙沙声。然而,当他们终于抵达寺庙所在的山坳,映入眼帘的却是两扇紧闭的、朱漆斑驳的山门。门上赫然贴着一张簇新的告示,墨迹饱满的颜体字写着“内部修缮,暂停开放”,落款日期正是昨天。 计划落空。武亦琛蹙眉看向汪晨,正想表达歉意,却发现她正举着手机,镜头对准了那张告示。 “怎么了?” “你看这个‘庙’字,”汪晨指着告示上那个厚重端方的字,“笔力遒劲,转折处的提按顿挫,比我们建筑系老教授板书示范的还漂亮,简直像刻在石头上的。” 武亦琛一愣,随即哑然失笑,无奈中带着一丝欣赏:“大概是住持亲笔。他是本地有名的书画大家,一手颜体造诣很深,跟我舅舅是多年老友,时常切磋。” 他环顾四周,确实没见修缮工人的踪影,看来这闭寺通知来得突然。 虽吃了闭门羹,两人倒也没觉得多扫兴。索性退后几步,在寺庙前宽阔的青石台阶上并肩坐下。石阶被正午的太阳晒得暖烘烘的,隔着薄薄的衣料传递着熨帖的温度。蝉鸣从四周的山林里涌来,又被高墙弹回,形成一片连绵不绝的声浪。 “我母亲的老家就在这山后不远。”武亦琛拧开一瓶矿泉水递给汪晨,目光投向寺庙飞檐后隐约可见的连绵山峦,声音在蝉鸣中显得有些悠远,“小时候每次随她回来省亲,她必定带我来这儿上一炷香。那时候我迷后山那片毛竹林迷得不行,整天钻在里面,辨认各种竹子,还异想天开要报考植物分类学。你看,和你学的地理,勉强也算沾点边?” 汪晨接过水,笑了笑。外行人总容易把城市规划和地理学混为一谈,却不知两者研究范畴和方法论差异巨大。但她无意在此刻好为人师地解释,只是顺着他的话问:“那后来为什么没学呢?” 武亦琛的目光正掠过寺庙前一片挺拔的青竹,竹叶在阳光下泛着油润的碧色。他闻声转过头来,唇角漾开的笑意不再是之前那种惯常的、带着距离感的弧度,而是毫无保留地浸透了眼底,像冰层下涌动的暖流终于破冰而出,带着少年般的纯粹和开怀。炽烈的阳光在石阶上蒸腾起肉眼可见的热浪,汪晨猝不及防地撞进这全然陌生的笑容里,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攥紧,呼吸瞬间停滞。 眼前这个男人突如其来的、温暖开怀的笑容让她恍惚。是因为重游故地,想起了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还是因为此刻的宁静和陪伴?她无从揣测。 “那时候兴趣变得快。暑假偶然翻完《费曼物理学讲义》,觉得比竹子图谱有意思多了,志向立刻就转了航向。”他话锋一转,带着好奇看向汪晨,“你呢?你以前打算学什么?总不会从小立志画等高线吧?” 汪晨手中的防晒伞在滚烫的石阶上投下一小片晃动的、清凉的圆斑。她收回被那笑容搅乱的心绪,笑了笑,回答得有些官方:“没怎么想太远。不过,大概很多人会觉得,进规划局是个稳妥的选择?” “进规划局只是职业方向啊。我是问,你最初的、纯粹的兴趣是什么?抛开所有现实考量。” 汪晨还真被问住了。从高中文理分班起,她考虑的就异常现实,哪个专业就业前景好、薪酬高、能让她尽快摆脱家庭的泥潭、实现彻底的经济独立。 沉重如枷锁的家庭阴影,让她早早失去了追逐纯粹兴趣的奢侈。但此刻,她无心也无力向武亦琛剖白这些,只是垂下眼,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石阶缝隙里钻出的一小丛坚韧的野草穗,草穗顶端毛茸茸的,有点扎手。 “兴趣嘛,”她语气故作轻松,“我倒是挺爱看《电锯惊魂》系列的,总不能靠研究杀人魔的电影手法去求职吧?” 武亦琛似乎听出了她语气里的回避,没有继续深挖这个话题。他站起身,拍了拍裤脚沾染的细微灰尘:“走吧,去后山看看。” 两人离开寺庙范围,顺着一条年久失修的水泥路往后山走去。沿途并没风景,目之所及皆是废弃荒芜的宿舍楼,斑驳脱落的外墙,老式的木制窗框。只有零星几人经过,小小的商店全都关门闭户,昔日这里即便不算繁华,也曾有过热闹光景。 空寂的路上,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单调地叠合。鞋子偶尔踏上路边的枯草,发出轻微的“咔嚓”脆响。汪晨发现自己竟有些喜欢这死寂环境里突兀的声响,带着一种打破沉闷的生机。她开始故意偏离水泥路,专挑路边枯草厚实的地方踩踏,听着脚下不断传来“咔嚓、咔嚓”的碎裂声,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 武亦琛看着她略显幼稚的举动,唇角再次微微扬起,带着纵容的意味。 她正玩得兴起,专注于寻找下一片枯草,不料下一脚踩下时,枯草下并非坚实的土地! 咔啦——噗嗤—— 脚下的枯草层瞬间断裂塌陷,下面竟藏着一处被浮草掩盖的浅水洼!她猝不及防,一脚踏进冰凉浑浊的泥水里,瞬间失衡,整个人向前踉跄扑去! “小心!” 惊呼声中,一只强有力的手及时而精准地抓住了她的手臂肘部,稳稳地将她拽了回来。汪晨惊魂未定地站稳,低头看着自己完全浸透、沾满泥浆的鞋袜,狼狈不堪。武亦琛也低头看着自己的裤脚溅上的泥点。 两人对视一眼,看着彼此狼狈的样子,一种荒谬感油然而生,几乎同时笑出了声。武亦琛的笑声清朗,毫无掩饰,那笑容再次毫无防备地撞进汪晨眼里,比正午的阳光更晃眼,让她又是一怔。 就在这笑意未敛、心神未定的瞬间,汪晨甚至没看清他是如何动作的,只觉得眼前的光线被遮挡,一股熟悉的、混合着阳光和淡淡青柠须后水的气息猛地逼近!下一秒,温热的、带着不容置疑力道的吻,便精准地落在了她的唇上。 她完全懵了! 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僵硬得如同石雕。这一年来,他们约会次数不少,但身体接触始终克制在社交礼仪的范围内,从未逾矩,也从未在她心中激起过一丝涟漪。 这个吻却截然不同。它来得突然、猛烈、漫长而深入。他的手臂不知何时已紧紧环住了她的腰,将她牢牢锁在怀里。唇齿间的气息滚烫,带着一种探索和占有的意味,瞬间瓦解了她所有的防备。她的感官被彻底淹没,耳边是放大的心跳声、唇上是柔软而强势的碾压、鼻尖全是他身上令人眩晕的气息、腰间是他手臂传递过来的、不容抗拒的力道和灼热。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又仿佛只过了一瞬。 当这个漫长而热烈的吻终于结束时,武亦琛微微退开些许,但手臂依然环着她。汪晨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触碰自己微微肿胀、带着陌生麻痒感的嘴唇,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不止。 几件事如同冰冷的雨点,瞬间砸进她混乱的脑海,清晰得可怕:她对他的吻有反应,而且反应不小;他笑起来太要命了,恐怕以后还是少对她这样笑比较好。 并且她突然意识到,武亦琛,这个性格清冷、时常显得有些莫测的男人,在她面前展露笑容的次数……似乎真的,不算少。 第7章 糟糕 “你记得我们当时Q市,吃了闭门羹的那个寺庙吗?” 武亦琛的声音透过视频传来,平静无波,却像一颗被精准计算过角度和力道的石子,“噗通”一声投入汪晨看似平静的心湖深处。那个午后所有的细节,紧闭的朱门、滚烫的石阶、蝉鸣的喧嚣、后山荒芜的破败、水洼的冰凉、以及那个猝不及防却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吻,如同被按下了快进键,汹涌地席卷而来。 仿佛最隐秘的心事被当众剖开、暴露在聚光灯下,一丝难以抑制的、滚烫的红晕迅速从耳根蔓延至脸颊。汪晨只能仓促地、近乎慌乱地点了点头,视线像受惊的飞鸟般飘向屏幕外某个虚无的点,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缠绕的耳机线,完全不敢与屏幕里那双深邃的眼睛对视。 武亦琛目光依旧落在电脑屏幕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自顾自地继续道:“既然你不想回Z市,要不要这几天一起先去Q市?上次没漂成流,没进成庙,总归是遗憾。我们去把这两件事补上?” 汪晨的心猛地一沉,随即陷入剧烈的摇摆和拉扯中。 一方面,年底就要开始递交申请,而她的GMAT成绩还没达标,按理说这个暑假留在宿舍复习才是最合理的。但另一方面,她不得不承认,自从经历了第一次**,一种陌生的、周期性的饥渴感就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去Q市漂流,然后在酒店里和他消磨几天,这个念头本身,就散发着罂粟般甜腻诱人的气息,疯狂地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理智堤坝。 “我再想想吧。” 武亦琛终于转过头,深邃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他没再追问,只是转回去对着电脑,鼠标点击声在沉默中响了几下。 过了几分钟,就在汪晨以为这个话题已经结束时,他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仿佛在陈述一个早已安排好的行程:“既然你不愿意回Z市,那我明天去G市好了。待几天,然后我们再去Q市也一样。” 汪晨完全愣住了,大脑像是瞬间短路,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点傻气的茫然:“你准备在G市待好几天吗?” 问完她就后悔了,这问题简直多余。 果然,武亦琛再次转过脸,深邃的眼眸锁住她,这个问题显然成功愉悦到他了,那紧绷的嘴角忽然一松,一个清晰而短促的“噗嗤”笑声溢出。他眼中闪过一种了然又带着点戏谑的光芒,仿佛在看一只终于露出破绽的小兽。 “汪晨——”他低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一种近乎亲昵的调侃,尾音微微拖长,像羽毛轻轻搔刮过心尖:“你在明知故问。” 第二天,当汪晨拖着疲惫的身躯从图书馆回来时,在宿舍楼下看到了武亦琛的身影。他正低头,手机屏幕的蓝光映在他的五官上,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他身材高大,常年运动练就了结实却不夸张的肌肉线条,平日习惯穿着熨烫平整的宽松衬衫,就这样独自站在女生宿舍门口,不免引人侧目。 仿佛心有灵犀,就在汪晨脚步顿住的瞬间,武亦琛抬起了头。视线在空中交汇,他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只是极其自然地关掉手机,随手塞进裤袋,然后朝她招了招手,动作随意得像召唤一只家养的猫。 汪晨的心跳漏了一拍,几乎是下意识地小跑过去,声音里带着真切的惊讶:“你怎么来了?” 夜风将她额前的碎发吹得有些凌乱。 他双手插在裤兜里,姿态闲适,只是微笑:“我昨天不是说过了吗?” 他的语气理所当然,仿佛她的惊讶才是不合时宜。 “可是我叫你不要这样……”她低声埋怨。 武亦琛像是完全没听见她的嘟囔,目光越过她,投向那栋在夜色中更显破败的老旧宿舍楼,语气里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近乎刻薄的嫌弃:“快上去拿东西吧。在这种地方……”他顿了顿,似乎想找个更贴切的词,最终吐出,“住四年,我也是佩服你。” 汪晨像被刺了一下,下意识回头望向那栋承载了她四年喜怒哀乐的老楼。斑驳的墙皮、锈迹斑斑的铁窗、黑洞洞的窗口,大一刚来时联名抗议要求换宿舍的愤怒,校领导敷衍推诿时的无力感,四年时光早已将那些激烈的情绪磨平,只剩下一种认命般的麻木。 她抿了抿唇,试图为这个“家”辩解一句:“其实,也没那么不堪吧……” 武亦琛直接打断了她微弱的辩护:“这个年代连空调都没有的宿舍实在罕见,快去吧,酒店里的空调吹着舒服多了。” 此时正是晚课结束的高峰期,宿舍门口人潮涌动。抱着书本的、拎着夜宵的、挽着手臂说笑的女生们,目光或多或少都飘向了这个气质出众的陌生男人,以及他对面那个显得有些局促的汪晨。那些探究、好奇、甚至带着点八卦意味的目光,像细密的针扎在汪晨背上。她向来厌恶成为焦点,此刻更是如芒在背,匆匆丢下一句“等我一下”,便低头快步钻进了宿舍楼门。 汪晨快步爬上楼梯,推开宿舍门时,室友谷谷也正好推门进来。 “回来啦?”谷谷随口问道,手里还拎着刚买的零食袋。 “嗯。”汪晨应了一声,径直走向自己的衣柜,拉开柜门开始翻找换洗衣物。狭小的空间里,她的几件衣服挤在一起。 谷谷放下袋子,瞥了她一眼,拿起桌上一个红彤彤的大苹果,顺手递了过去,语气带着点调侃的笑意:“喏,刚买的,挺甜。对了,”她像是忽然想起,朝楼下努了努嘴,“奇志兄在楼下等你呢,看那样子,等了好一会儿了。” “奇志兄”三个字像一颗小炸弹,让汪晨翻找衣服的动作瞬间僵住。她的脊背明显绷紧了一下,但仅仅一两秒后,她又恢复了动作,只是速度更快了些,带着一股刻意回避的匆忙,含糊地应道:“哦。” 她胡乱抓起几件T恤和内衣塞进随身的帆布包里,拉链拉得飞快,然后才转过身,从谷谷手中接过那个沉甸甸的苹果,低声道:“谢谢。” 那苹果握在手里,冰凉的温度却驱不散心头的烦躁。 这局面真是糟透了。汪晨深吸一口气,走出宿舍门。昏暗的走廊灯光下,她一眼就看到武亦琛已经收起了手机,正迈步准备向她这边走来。然而,一个身影更快地冲到了她面前,像一堵墙,拦住了去路。 正是范奇志。 奇志兄只是一个炮灰,之后可能会出现也可能不会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糟糕 第8章 讥讽 “汪晨!”范奇志脸上带着腼腆又期待的笑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他有些紧张地抓了抓后脑勺,将文件袋递过来,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这个送给你!算是毕业礼物!” 透过敞开的袋口,能看到里面装订整齐的诗稿。 汪晨看着那叠厚厚的诗稿,心里涌起一股无力感,甚至有点想笑。她无奈地扯了扯嘴角,语气带着点疲惫的直白:“你知道的,我对诗集这种东西,半分天份和理解力都没有。” 这几乎是直接的拒绝了。 范奇志的脸瞬间涨红了,支支吾吾地辩解道:“这算是我的一厢情愿吧,你就当留个纪念……”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带着浓浓的失落和难堪。 这时,武亦琛走到了汪晨身边,动作自然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手臂一伸,便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紧紧地搂住了汪晨的肩膀,将她半圈在自己身侧。 这下子,范奇志彻底傻眼了。他看看汪晨,又看看姿态强势、占有欲十足的武亦琛,嘴巴张了张,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结结巴巴,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你,你交男朋友了?” 汪晨的身体在武亦琛的臂弯里微微僵硬。她抬起头,对上武亦琛深邃难辨的目光,那双眼睛里似乎有风暴在酝酿,也有一种无声的压迫。电光火石间,无数念头闪过脑海。 解释?否认?承认? 在武亦琛收紧的手臂和范奇志震惊受伤的目光夹击下,一股莫名的逆反心理涌了上来。她深吸一口气,清晰地吐出两个字:“不是。” 语气平静,甚至带着点刻意的疏离。 话音刚落,她立刻感觉到肩膀上的那只大手骤然收紧,那疼痛如此清晰,像一句无声的警告和愤怒的宣言。 房门在身后“咔哒”一声落锁的瞬间,汪晨甚至来不及放下背包,便被狠狠掼在了柔软的大床上,武亦琛沉重的身躯紧随而至,带着滚烫的怒意和不容置疑的强势,将她死死压在身下。床垫深深下陷,汪晨的呼吸被瞬间夺走。 他滚烫的唇贴着她的耳廓,灼热的呼吸喷在敏感的皮肤上,激起一阵战栗,但说出的话却冰冷刺骨,带着浓浓的嘲讽和探究:“所以,告诉我,汪晨,”他的一只手粗暴地探入她的衣摆,带着惩罚意味的揉捏让她痛呼出声,“你究竟和多少男人有过故事?嗯?” “你放开我!混蛋!”汪晨又惊又怒,奋力挣扎,双手抵住他坚实的胸膛想要推开。 “或许我该这么问!”他□□,汗水顺着他紧绷的下颌滴落在她的颈窝,冰冷又灼人。他的声音断续而充满愤懑:“除了我……除了我以外,你还和谁像现在这样亲密过?” 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疼痛。汪晨停止了徒劳的挣扎,身体僵硬得像块木头。她的静止似乎耗尽了他最后一丝疯狂的动力。伴随着一声压抑的低吼,他身体猛地绷紧到极致,然后像被抽掉所有骨头般颓然倒下,重重地压在她身上,急促的喘息喷在她的耳边。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武亦琛才撑起身,毫无留恋地翻身下床。黑暗中响起悉悉索索的穿衣声,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冷漠。他走到窗边,一把拉开厚重的窗帘,让窗外城市冰冷的光线泄入,勾勒出他紧绷的侧影。他拖过房间里的一把扶手椅,正对着床的方向坐下,像一个准备审判的法官。 他的目光扫过床上蜷缩着的汪晨:“是我自己自作多情,想着暑假和你从G市到Q市能让你放松一下,没想到竟然让我看到这场好戏。” 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房间里搜寻,最后精准地锁定了汪晨扔在床边的背包。他起身走过去,毫不客气地一把抓过背包,粗暴地拉开拉链,手在里面翻搅几下,轻而易举地掏出了范奇志送用牛皮袋装着的诗集。他坐回椅子,一页页翻开,纸张发出哗啦的轻响,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你的眼眸是星辰陨落的湖泊’……”他慢条斯理地念着其中一句,语气里的讥讽浓得化不开,他抬起头,看向已经从床上坐起,正颤抖着手整理衣服的汪晨,嘴角勾起一抹极其刻薄的弧度,“这个年代还有人写这种酸掉牙的情诗?是嫌自己不够老土,还是觉得这样就能显得特别深情?” 汪晨已经穿好了衣服,她从床上跳下来,一把从他手中夺过诗集,重新塞回自己书包里。她的眼睛因为愤怒和尚未褪去的痛楚而泛红,声音却异常清晰冰冷:“我并不觉得,随意评判和践踏他人的心意,能给你带来任何真正的优越感!” “优越感?”武亦琛冷笑一声,“汪晨,我能有什么优越感?有优越感的人是你才对吧!” 面对她的沉默,武亦琛的讥讽更加露骨,也更加恶毒,他故意放慢语速,目光在她身体上游移,像在审视一件物品:“面对那些男人,那些……追求者,献殷勤,写情诗,你很享受吧?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有魅力?特别得意?” 他向前一步,几乎贴着她的身体,低下头,灼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耳廓,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毒针般扎进她的耳朵:“那么,告诉我,他们那些追求和跟我上床相比,哪一个让你更爽?” 第9章 猜忌 这**裸的、充满羞辱的质问彻底击垮了汪晨最后一丝理智和忍耐,她猛地推开他,抓起自己的背包,转身就冲向房门。 “站住!”武亦琛厉声喝道,长臂一伸,再次拦住了她的去路,“这么晚了,你想去哪?” 汪晨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他衬衫的扣子还敞开着几颗,露出刚才激烈运动后残留的汗渍和微红的皮肤,此刻这景象只让她觉得无比讽刺。她看着他眼中翻腾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脸上忽然绽开一个极其冰冷、极其讥诮的笑容。 “去哪?当然是去享受他人的追求啊。那可比跟你上床……”她故意停顿了一下,欣赏着他瞬间变得铁青的脸色,“痛快多了!” 话音未落,她猛地拧开门把手,用尽全身力气将门狠狠拉开,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砰——! 沉重的房门在她身后被摔上,震得墙壁似乎都在轻颤。门关上的那一刹那,隔绝了走廊的光线,也清晰地传来了门内那一声暴怒到极致的咆哮。 走到酒店大堂,路经伫立在那里的大钟时,汪晨才发现已经凌晨两点了。这个时候就算回学校也进不了宿舍了,她认命般地走向前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麻烦开一间房。” 刷卡进门,房间里是标准化的奢华与空旷。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城市的霓虹,只余床头灯投下昏黄的一小圈光晕。她刚把背包扔在地毯上,手机就像垂死挣扎般在口袋里疯狂震动起来。 嗡嗡嗡——嗡嗡嗡—— 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被无限放大。 汪晨甚至不用掏出来看屏幕。在这个万籁俱寂的深夜,能如此执着、如此不知疲倦地轰炸她的,除了武亦琛,不会有第二个人。 眼前几乎能浮现出他那张紧绷的、压抑着风暴的脸。她烦躁地掏出手机,看也没看那不断弹出的消息预览,指尖带着一股狠劲划开屏幕,直接按下了静音键。 世界瞬间清净了,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她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直挺挺地扑倒在柔软得几乎要将人吞噬的大床上,脸深深埋进带着消毒水味道的枕头里。 武亦琛此刻的暴怒,汪晨心知肚明,那并非毫无缘由的猜忌。这愤怒的种子,早在很久以前就埋下了。 大二时,她第一次独自去H大找武亦琛,带着几分雀跃和隐秘的期待。刚走出地铁站,在校门口那棵巨大的梧桐树下,毫无防备地撞见了王健宇。 汪晨在高中是出了名的独行侠,像只谨慎的猫,轻易不与人亲近。王健宇是少数几个能和她多说几句话的人,毕竟同桌的位置天然拉近了距离。然而,这种亲近也仅限于多借几次笔记,偶尔讨论习题。 在高中毕业的谢师宴上,杯盘狼藉,喧闹异常,王健宇曾趁着酒醉向她表白,那一瞬间,汪晨只觉得全身血液都涌上了头顶,握着果汁杯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冰凉的杯壁也驱不散那股突如其来的燥热和尴尬。 幸好,第二天在学校门口再遇见时,王健宇神色如常,甚至还带着点不好意思的歉意跟她打招呼,仿佛昨晚的一切只是酒精制造的幻觉。他那种坦荡,让汪晨彻底相信,那不过是一场酒精催化的胡话,当不得真。 可命运似乎开了个玩笑。那次H大校门口的偶遇后,王健宇的热情像是被重新点燃了。得知汪晨也会时不时来H大,他总能在她踏进校门不久后,恰巧出现在她必经的路上,图书馆、食堂、甚至某个教学楼转角。他热情地打招呼,介绍H大的特色,像个称职的导游。 汪晨那时,其实已经和武亦琛越过了那条界限,身体有过最亲密的纠缠。但这段关系本身就像蒙着一层浓雾,没有定义,没有承诺,只有心照不宣的默契和彼此需求的慰藉。这种模糊性像一道枷锁,让她在面对王健宇单纯而热络的“偶遇”时,始终无法坦然地告诉他:“你别白费力气了,我来H大是为了见另一个男人。” 到了大三,王健宇主动邀请她去H大。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大的梧桐树叶,在干净的柏油路上洒下斑驳的光影。两人漫步在林荫道上,气氛轻松。王健宇状似随意地踢开脚边一颗小石子,目光飘向远方,他装作不经意地问她是否有男朋友。 汪晨的脚步顿了一下。她脑海里飞快闪过武亦琛的脸,那张在亲密时动情、在疏离时冷漠的脸。他们算什么?算男女朋友吗?似乎不算。她沉默了几秒,最终轻轻摇了摇头。她看到王健宇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放松下来,脸上瞬间绽开一个如释重负又带着欣喜的笑容。 “太好了!”他语气轻快了许多,“晚上一起吃饭吧?正好有几个老同学也在H大,叫上一起聚聚?难得你来一趟!” 汪晨没多想,点头应了。她完全没料到,王健宇口中的老同学,竟然包括了武亦琛。 第10章 猫腻 当汪晨跟着王健宇走进那家喧闹的学生餐厅包间时,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圆桌对面的武亦琛。他正和旁边的人说着什么,嘴角带着惯常的、若有似无的弧度。在看到她,以及她身边站着的、笑容满面的王健宇的瞬间,武亦琛脸上的表情凝固了。虽然那变化极其细微,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眉峰极轻地蹙了一下,眼神在她和王健宇之间飞快地扫过,随即又恢复了那种惯常的、看不出情绪的模样。但汪晨的心还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猛地一沉。 她感到一阵莫名的心虚,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被当场抓包。这次来H大,她压根没告诉武亦琛。此刻坐在这里,坐在明显对她有好感的王健宇身边,她竟生出一种荒谬的偷腥感。可这感觉随即又让她觉得毫无道理:她和武亦琛之间并没有什么承诺,凭什么要有罪恶感? 整顿饭,汪晨吃得味同嚼蜡。王健宇的殷勤简直像聚光灯打在她身上。他不停地给她夹菜,细心地询问她口味,讲着H大的趣事逗她开心。在座的其他高中同学很快看出了端倪,挤眉弄眼地起哄。唯有武亦琛,自始至终像个局外人。他微微垂着眼,专注地盯着自己面前的碗碟,筷子机械地夹着菜,送入口中,咀嚼。他吃得异常安静,异常认真,对周围的喧闹和暧昧气氛置若罔闻。只是汪晨注意到,他握着筷子的指节,因为过于用力而显得有些发白。 饭局结束后,趁王健宇去买单的间隙,武亦琛一把将她拉到门外走廊一个昏暗的消防通道拐角。后背重重撞上冰冷的墙壁,让她痛得闷哼一声。下一秒,武亦琛高大的身躯已经带着强烈的压迫感欺近,滚烫的呼吸喷在她的脸颊上,他的嘴唇几乎要贴上她的皮肤。 汪晨又惊又怒,被他钳制的手腕传来疼痛,更多的是被侵犯领地的羞愤。她猛地将脸偏开,躲开他那令人窒息的气息,声音带着颤抖和强装的镇定:“你在发什么疯?放开我!这是在外边!” “怎么?怕被他看出来我们之间有猫腻?”武亦琛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带着浓浓的讥讽,捏着她下巴迫使她转回头,逼她直视自己眼中翻涌的怒意。 “但是怎么办呢,汪晨?” 他的嘴角勾起一个残忍的弧度,目光越过她的肩膀,投向通道入口,“他已经看到了。”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汪晨的心跳骤然停止。她僵硬地、一点点地顺着他的目光侧过头去。通道口明亮的灯光下,王健宇像一尊石化的雕像站在那里。他手里还捏着刚结完账的票据,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褪尽血色,只剩下满眼的震惊、错愕,以及一种被彻底愚弄后的受伤和不可置信。那目光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汪晨的脸上。 自酒店的那次不欢而散后,武亦琛像是从汪晨的世界里彻底抽离了。曾经时不时响起、带着他特有慵懒腔调的电话铃声,再未出现。那条曾经紧密缠绕、牵扯着两颗心的无形丝线,被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咔嚓一声,干净利落地剪断了。留下的,只有一片突兀的、带着回声的寂静。 汪晨的生活被GMAT教材彻底填满。图书馆的灯光成了她最熟悉的伴侣,咖啡因是她维持清醒的燃料。 偶尔刷朋友圈,零星的信息像拼图碎片,勉强勾勒出武亦琛的新版图:帝国大厦顶端的冰冷剪影,哈德逊河畔高级公寓落地窗外,晨曦给冰冷玻璃镀上的第一层金边,几张定位在曼哈顿核心、光影迷离却模糊不清的夜景……他像一颗被用力掷入深海的石子,在她这方小小的、曾因他而激荡过的生活池塘里,只留下几圈迅速扩散又更快归于死寂的涟漪。她强迫自己将目光锁死在单词书和逻辑题上,仿佛多看一秒那些图片,心底某个角落就会泛起不该有的酸涩。 秋天带着凉意悄然覆盖校园小径时,汪晨终于走出了考场。屏幕上跳出的分数让她长久绷紧的肩膀骤然垮塌,一种近乎虚脱的释然感,混合着难以言喻的疲惫,从脚底蔓延至头顶,冲刷着每一寸紧绷的神经。 GMAT,这座横亘在留学路上的大山,她终于翻过去了。心头那块最沉、最坚硬的巨石,轰然落地,激起一片尘埃般的轻松。 时间滑向十二月。圣诞氛围已经很浓,街道两旁彩灯闪烁,商店橱窗里堆满红绿相间的装饰。汪晨刚结束一天的实习,寒意透过单薄的大衣侵袭而来,她裹紧了围巾,低头匆匆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口袋里的手机突兀地震动了一下,在寂静的寒夜里格外清晰。 屏幕亮起,是武亦琛发来的消息,只有简单的两个单词:Merry Christmas. 公式化的祝福,像一张批量寄出的电子贺卡。汪晨扯了扯嘴角,手指划过,没有停留。她甚至能想象他指尖划过通讯录名单时,眼神可能都未曾为任何一个名字停留。 然而,几个小时后,当汪晨窝在宿舍床上,正拆开室友分享的圣诞姜饼人时,手机又震动了一下。还是武亦琛。 这一次,信息的内容变了: 圣诞快乐,汪晨。 她的名字,被清晰地放在了祝福后面。不再是群发列表里的一个符号。汪晨捏着姜饼人的手顿住了。 几乎就在同时,邮箱提示音清脆地响起——她屏住呼吸点开,映入眼帘的是波士顿大学研究生院录取通知。巨大的喜悦像暖流瞬间冲散了冬夜的寒意,她忍不住笑出声,巨大的成就感和对未来的憧憬让她指尖都在微微发颤。她飞快地在武亦琛那条带着她名字的信息下方敲下回复,带着分享的冲动和此刻无法抑制的欢欣: 圣诞快乐! 几乎是发送成功的下一秒,手机屏幕骤然亮起,刺耳的铃声打破了屋内的宁静——是武亦琛的视频请求。那个熟悉的头像在屏幕上跳动,带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汪晨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笑容僵在脸上。喜悦还充盈着胸腔,但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面对面邀请,一种复杂的、带着点慌乱的情绪迅速蔓延开来。她盯着那闪烁的提示,指尖悬在屏幕上方,犹豫着,挣扎着。在铃声即将结束的最后一刻,她像是被烫到一般,飞快地按下了拒绝,紧接着几乎是本能地,选择了语音通话。 几秒的静默后,听筒里,那个久违的、曾经无比熟悉的声音终于传来。比记忆中似乎更低沉了些,带着穿越几千英里大洋和无数个日夜的电波杂音,染上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砂纸般的质感,却又无比清晰地、一字一顿地敲打在她的耳膜上,直抵心尖:“圣诞快乐,汪晨。” 第11章 回避 那场以语音通话仓促收尾的圣诞夜之后,某种极其脆弱的联系,仿佛被那声“圣诞快乐”勉强粘合,又悄然续上了。 电话的频率恢复了过往的节奏,隔着大洋的电流声里,谈论着无关紧要的日常、课业,甚至纽约的天气,对话流畅,语气自然,仿佛之前的裂痕从未存在。 武亦琛的声音依旧带着他特有的、仿佛万事不萦于心的慵懒调子,汪晨也默契地不再提起酒店那场不欢而散的争执,不提长达数月的沉寂,更不提那个被果断按掉的视频请求。 卸下了考试和申请的重担,接下来的日子,成了汪晨整个大学生涯中前所未有的轻盈时光。心仪的offer已经稳稳握在手中,像一张通往未来的通行证。需要做的,不过是按部就班地准备后续的文件材料,以及等待几个月后的签证事宜。一种尘埃落定的松弛感包裹着她,让她有闲心在冬日的暖阳下多散一会儿步,或者去发掘校园周边那些从未留意过的小咖啡馆。 知道她正式缴纳了波士顿大学的占位费,确认了入学意向,沉寂许久的宿舍群瞬间像被点燃的烟花,“噼里啪啦”地炸开了锅。 白念:哇哇哇哇哇哇!!!![疯狂撒花.gif] 晨晨要变成我的学妹了吗!!!波士顿姐妹花指日可待![星星眼] 消息后面紧跟了一长串兴奋到模糊的表情包。 乔杉:羡慕,羡慕到无以复加[哭唧唧.jpg] 波士顿啊!一定要去坐鸭子船! 谷谷:苟富贵!莫相忘![抱大腿.jpg] 以后去美东就靠你们罩着了![兴奋搓手手] 白念更是立刻发挥过来人学姐的担当,甩过来一个密密麻麻的文档,标题赫然是《白念の血泪经验:波士顿留学生存避坑指南V2.0》。紧接着又发来一条语音,点开是她一如既往元气十足又语重心长的声音:“晨晨快存好!这些都是姐姐我当年踩过的坑、流过的泪、交过的冤枉学费!从租房黑中介到选课大魔王,从二手家具购买到如何优雅地薅学校羊毛,应有尽有!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希望吾妹勿失勿忘,顺利开局!” 群里洋溢着纯粹的、为她高兴的暖意。汪晨看着屏幕上飞速跳动的信息,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在群里回复着“谢谢姐妹们”、“一定抱紧念念姐大腿”、“苟富贵一起浪”之类的嬉笑承诺,心里被这份友情的喧闹填得满满的。 这份轻松和喧闹,在她当晚例行与武亦琛的通话中,也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她带着点小兴奋,分享了这个小小的进展:“今天交了BU的占位费,总算板上钉钉啦。” 电话那头,预期的、如同宿舍群那般热烈的回应并没有立刻传来。话筒里陷入了一阵奇异的沉默。 几秒钟后,武亦琛的声音才重新响起,那惯有的慵懒调子似乎被什么压平了,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波士顿大学?”他顿了顿,像是在确认,“我记得,你不是也拿到了纽约这边的offer吗?” 问题来得直接,甚至有些突兀,像一根细针,瞬间刺破了刚才轻松的氛围。汪晨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没想到他会记得这么清楚,更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刻、以这样的方式提起。那些被她刻意忽略、压在箱底的纽约offer邮件,此刻仿佛隔着大洋散发出微光。 她下意识地避开了他探寻的潜台词,目光飘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耳机线,用一种刻意轻快的、带着点玩笑意味的语气搪塞过去:“哎呀,纽约太贵了啊!” 她甚至夸张地叹了口气:“曼哈顿那地方,租金贵得吓死人,生活费更是天价。波士顿嘛,稍微友好一点点,我这小门小户的,得精打细算过日子不是?” 她将理由归结为最现实、最无可指摘的经济因素,像一道坚固的盾牌,挡在了两人之间。 话筒那边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武亦琛似乎低低地“嗯”了一声,那声音轻得几乎被背景声淹没,听不出是接受了这个解释,还是看穿了她刻意的回避。 话题随即被他生硬地转向了纽约最近的大雪,仿佛刚才那个小小的试探从未发生过。汪晨暗暗松了口气,顺着新话题聊下去,但心底某个角落,那丝被强行压下的、关于纽约和关于武亦琛之间某种隐秘联系的念头,却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了一圈不易察觉的涟漪。 寒假刚考完最后一门,汪晨原本计划在学校多待几天,整理下心情,或者干脆无所事事地发几天呆,让紧绷了一学期的神经松弛下来。 然而,手机屏幕突兀地亮起,母亲的信息简短到近乎生硬,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紧迫感:考完试快回家。 一路颠簸,推开熟悉的家门,那股压抑感瞬间达到了顶峰。她刚把沉重的行李箱靠在玄关冰冷的墙边,甚至没来得及直起身喘口气。脚步声从昏暗的走廊深处传来,很轻,却异常清晰。母亲的身影出现在卧室门口:“你爸在里面走了” 消息像一块巨石,毫无预兆地砸进死水,却只激起一片死寂的涟漪。没有嚎啕大哭,没有歇斯底里,一种巨大的、冰冷的空洞感瞬间吞噬了她。那个她曾恨其不争、怨其失足、早已在情感上疏离隔绝的男人,那个赋予她生命又带给她无尽羞耻和痛苦的男人,以一种最不堪、最灰暗的方式,彻底退出了她的人生舞台。连最后一面,都成了奢望。 第12章 交代 葬礼,以一种超乎寻常的、近乎敷衍的效率结束了。 没有盛大的仪式,没有络绎的宾客,只有零星的几个近亲,在萧瑟的寒风中匆匆完成了最后的程序。沉默像沉重的棺盖,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葬礼结束的那个下午,她们回到了那个此刻显得格外空旷、冰冷的家。 汪晨没有回自己房间,而是在书房里呆坐了很久。窗外暮色四合,将房间里旧书和纸张的气味染得更加陈腐。墙上那座老旧的挂钟,秒针走动的声音在绝对的寂静中被无限放大,像是生命流逝的最后读秒。 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和麻木的悲伤中,一个压抑了多年、几乎被自己遗忘的问题,如同溺水者最后的挣扎,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冲动,从灵魂最幽暗、最疼痛的深渊里破土而出。 她几乎是颤抖着摸出手机,屏幕的光在昏暗的书房里刺得眼睛生疼。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用力敲下那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在剥开一层结痂的旧伤:武亦琛,我问你,你喜不喜欢我? 点击发送。 动作完成的那一瞬间,她像是扔掉一块刚从熔炉中取出、灼烧着手心的烙铁,猛地将手机反扣书桌表面。 世界彻底安静了,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空荡的房间里回响。 她靠在冰冷的椅背上,闭上刺痛的眼睛,嘴角却扯出一个近乎惨淡的弧度。 承认吧,汪晨。那些在黑暗中沉沦的、蚀骨**的肌肤之亲,那些在情动时交换的滚烫气息和仿佛要将彼此融化的体温,那些在无数个孤独夜晚里用对方的身体填补内心空洞的瞬间,这一切再如何激烈、如何令人沉溺,终究掩盖不了这段关系内核的苍白、无望与本质上的荒诞。 无论他回复什么,是斩钉截铁的拒绝,是暧昧不明的推诿,哪怕是虚假廉价的安慰,都无所谓了。 真的,无所谓了。 这个迟到了几年、在她人生大厦彻底崩塌、化为齑粉的废墟上问出的问题,根本不是奢求一个圆满的答案。它不过是一场绝望的献祭,是她站在这片由死亡、耻辱和破碎亲情构成的焦土之上,为自己强求的一个终结符号。一个亲手用最痛彻心扉的伤口划下的、鲜血淋漓的交代。她需要这个交代,来埋葬过去,也埋葬此刻这无处安放的、混杂着悲伤与恨意的空洞。 本以为这绝望的诘问会石沉大海,需要熬过漫长的时差,甚至可能永远沉寂于冰冷的网络深渊。没想到,仅仅几分钟后,书桌上反扣的手机就传来了沉闷的震动。 她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自虐般的平静,翻开了手机。屏幕的光再次刺痛她的眼:你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汪晨死死盯着屏幕上那行字,瞳孔骤然紧缩。先是极度的茫然和空白,仿佛大脑被瞬间抽空,随即一股巨大的、荒诞的、带着剧痛的嘲讽感从心底爆炸开来,几乎让她笑出声。 为什么? 因为他们在黑暗中拥抱过,在情动时接吻过,在无数个夜晚分享过最原始的体温!因为他们做了所有爱人会做的事,却从未有过一个清晰、明确、可以宣之于口、能放在阳光下的身份!因为她像个傻子一样,在人生最崩塌的时刻,竟然可悲地、本能地想去抓住一根名为“喜欢”的浮木,妄图用这个虚无缥缈的答案,来确认自己并非被整个世界彻底抛弃,并非完全的一无所有! 多么可笑又天真的问题。 而他的回应,简直是对这段关系本质最精准、最冷酷无情的揭露,一场双方心照不宣的、规避所有责任、承诺和清晰定义的成人游戏。 所有的悲愤、羞耻、绝望在胸腔里翻腾,几乎要冲破喉咙。但她最终只是用力地咬住了下唇,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指尖在屏幕上划过,剔除了所有翻涌的情绪,只留下最冰冷、最直接的逼问:你先回答我是还是不是。 信息发送。这一次,她没有平静地等待,将手机丢在一旁后,她站起身,走到贴满她从小到大各种奖状的墙边。那些象征着优秀、前途的纸片,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如此苍白而讽刺。她看着它们,眼神却一片迷离空洞,焦点不知落在何处。时间的流逝变得模糊,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 大约四十多分钟后,手机屏幕再次亮起,那微弱而固执的光,在死寂、昏暗、如同墓穴的书房里,像一只躲在暗处、冰冷窥伺着猎物的眼睛。 信息很短:你知道的,我其实一直都是喜欢你的。 没有称呼,没有多余的字眼。 汪晨看着屏幕上那行字,没有心跳加速,没有欣喜若狂,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冰冷疲惫感。像一部冗长的戏剧终于落幕,演员鞠躬,观众离席。她得到了一个答案,一个在此时此刻、在此情此景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的答案。 喜欢。 多么轻飘飘的两个字,在死亡和废墟面前,在经年累月的模糊不清之后,它终于姗姗来迟,却已失去了所有重量和意义。 她扯了扯嘴角,一丝极淡、极凉的笑意浮现在唇边。 是的,她总算给了自己一个交代。 一个迟来的、顺序错乱到极致、在死亡映衬下显得无比荒诞的交代。 但无论如何,那个困扰她、折磨她、让她在无数个夜晚辗转反侧、在绝望深渊中爆发的终极问题,终于有了一个明确的、肯定的答复。 于是,在父亲猝然离世的巨大阴影尚未散去之时,在书房冰冷的尘埃和浓重的死亡气息里,对着屏幕上那句苍白无力、姗姗来迟的喜欢,汪晨最终,以一种近乎殉道般的平静与彻底的虚无感,在心底对自己说:好吧,那就在一起吧。 她亲手捅破了那层模糊暧昧、自欺欺人的界限,用一种最不合时宜、最惨烈的方式,正式确认了这段关系。仿佛这确认本身,就是她站在这片人生的焦土废墟之上,唯一能抓住的、用以对抗那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虚无的、最后的、也是唯一的一块浮木。 哪怕这块浮木,本身也早已腐朽不堪。 第13章 毕业 五月末的风,裹挟着初夏的燥热和离别的气息,无声无息地滑向汪晨启程赴美的节点。她埋首于签证材料、体检报告和行前清单之中,日子在琐碎的事务里奔忙向前。 武亦琛放暑假,已经回到了Z市。让汪晨略感意外的是,他没有像以往那样计划着满世界旅行,而是选择在一家科技公司实习。 “体验一下本土科技环境。”他在电话里轻描淡写地解释。 汪晨“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心底却并无太多探究的**。他们之间,似乎形成了一种新的默契:保持着联系,谈论着各自眼前的事,却小心翼翼地绕开那些更深、更敏感的区域,比如未来,比如承诺,比如Z市那个湿冷的寒假,以及那个在死亡阴影下仓促确认的关系。 她对他家境的理解,是零碎拼凑的。最初是Q市那栋如同从明信片里走出来的别墅,后来是他无意间提及父亲时的只言片语。一次闲聊,她才恍然,他的父亲竟是Z市一家颇具分量银行的行长。她曾半开玩笑地试探:“那会不会有什么官官相护的情况发生?毕竟你家这背景……” 电话那头传来武亦琛轻松的笑声,带着他一贯的漫不经心:“哪有那么小说的情节在现实上演?不过是尽力给家人提供一个好一点的生活环境罢了。” “好一点的生活环境……”汪晨在心底无声地重复,舌尖尝到一丝微涩。 如果他指的是他在曼哈顿中城那套月租高达七千美金的豪华公寓,或者是他随口提过、停在公寓楼下、价值不菲的跑车,那这个“好一点”的定义,确实是她难以企及的世界。 “我对进体系没什么兴趣,”他继续道,“硬件、技术,这些才是我真正喜欢的东西。我爸嘛,虽然不太理解,觉得我放着现成的路不走,但也还算开明,不反对。” 那一刻,汪晨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尖锐的嫉妒,如同细小的冰刺,扎进了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不是嫉妒他的财富,而是嫉妒那份不反对背后所代表的、巨大的、名为“选择自由”的底气。他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追逐自己的兴趣,哪怕那兴趣在父辈看来并非最优解。这份自由,是她需要拼尽全力、甚至付出巨大代价才能勉强触及的边角。 毕业典礼的日子日益临近,校园里弥漫着兴奋与感伤交织的气息。汪晨打电话告诉武亦琛具体的日期和时间,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传来他带着歉意的声音:“晨晨,这个日子真的很不凑巧。刚好撞上我妈的生日,家里安排了饭局,我实在走不开。”他顿了顿,语气放软,“过几天,我一定去G市找你,好好陪你庆祝毕业,好吗?” 汪晨握着手机,指节微微泛白。母亲无法到场,她早已接受,但内心深处,她总以为至少他会在。喉咙有些发紧,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平静得近乎失真:“嗯,知道了。阿姨生日重要,你好好陪她吧。” 她尽力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毫无波澜。但若说心中没有半分遗憾,那绝对是自欺欺人。 毕业典礼当天,阳光灿烂。穿着学士服的毕业生们像一群欢快的鸟儿,簇拥着家人朋友,在校园各处拍照留念。汪晨独自一人,置身于这片喧嚣的热闹之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她避开人群,信步走到相对安静的小礼堂附近,想找个角落透透气。 刚走到礼堂侧面的廊柱阴影处,却意外瞥见两个熟悉的身影——本系的辅导员陈琦,以及……徐微中。 汪晨脚步一顿,下意识地想要转身离开。偷听他人对话是不道德的。然而,陈琦带着哭腔、几乎崩溃的话语却清晰地传入了她的耳中:“微中,只要你说一句我们还有可能,我可以立刻取消婚约!真的!” 汪晨心头一震。关于陈琦的婚事,她早有耳闻。对方是管理学院院长的儿子,对在高校谋求发展的陈琦而言,这桩婚姻无疑是一条金光大道。没想到,她竟愿意为眼前这个男人放弃。 徐微中的声音传来,平静得近乎冷酷:“琦琦,没有必要。我一直相信,感情结束了,就是彻底结束了。藕断丝连的把戏,既难看,又伤人。对你,对我,对你那位未婚夫,都不公平。” 陈琦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发出一声压抑的啜泣,捂着脸匆匆跑开了。 汪晨站在原地,进退维谷。正犹豫间,却听见徐微中对着她藏身的方向,淡淡开口:“戏看够了吗,同学?” 第14章 偶遇 汪晨心知躲不过,深吸一口气,从廊柱后缓缓走出来,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和强装的镇定。她撇了撇嘴,试图用吐槽化解气氛:“这出戏,未免太过烂俗了点。” 毕业日撞上现任辅导员纠缠前任,确实够狗血。 徐微中看清是她,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讶异。他记忆力极好,立刻将眼前这张清丽却带着疏离感的脸与当初在MS公司匆匆一瞥的印象联系起来。他目光下移,落在汪晨学士服领子的颜色上,诧异更甚:“工科?” 在他的认知里,能在A银行实习并留下深刻印象的,多半是商科或金融背景。 汪晨被他惊讶的表情逗乐了,先前的不自在消散不少,忍不住大笑起来:“徐总,您这刻板印象可要不得啊!不是在金融公司实习的学生,就一定是金融系的呀!” 徐微中也不由失笑,坦然承认:“自然,是我先入为主了。”他目光扫过汪晨空空的双手,微微挑眉:“毕业典礼,这么重要的日子,竟然没有鲜花?” 汪晨一时语塞。 “走吧,”徐微中很自然地提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随性,“给你补一束花,就当毕业礼物。” 汪晨没有动,只是站在原地,眼中带着明显的打趣和审视,上下打量着这位衣冠楚楚、气质卓然的男人:“徐总,这算是什么新型的泡妞技巧吗?” 她可没忘记陈琦刚才哭得梨花带雨的样子。 徐微中闻言,非但不恼,反而朗声笑了起来,眼神坦荡:“泡你吗?” 他摇摇头,语气带着几分调侃和认真,“我对学生没什么兴趣。送你花,一是因为有过一面之缘,算是缘分。二嘛,”他顿了顿,“送花的意义,未必就是示好。它也可以代表纯粹的祝福。毕业快乐,汪晨同学。” “况且,”他像是忽然想到什么,又补充道,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这一束花倒是一份不错的贿赂品。” “贿赂?” “是啊,”徐微中假装无奈地叹了口气,压低了点声音,眼神里却带着促狭的笑意,他半真半假地说着,“你们辅导员陈老师,马上要结婚了。结果婚前这点小插曲被你撞见,我总得表示表示,拿人手短嘛,你也不好意思再去大肆宣扬了,对吧?” 两人走到校园里一个临时摆出的卖花小摊前。徐微中弯下腰,仔细地挑选着各色鲜花,动作优雅从容。他挑了一会儿,不见汪晨有反应,便侧过身看向她,却发现她神情极其不自然,目光游移,似乎在刻意躲避周围人的视线。 徐微中直起身,看着她局促的样子,忍不住调笑道:“不至于吧?挑束花而已,为难成这样?” 汪晨内心哀叹。她哪里是为难挑花?她为难的是身边这位贿赂者本身——徐微中实在太引人注目了! 尽管他今天穿着极其简单低调,一件剪裁合体的纯黑色T恤,一条质感上乘的卡其色休闲裤,但那张过分英俊的脸和浑然天成的矜贵气场,就像黑夜里的聚光灯。路过他们身边的同学,无论男女,目光都不由自主地在他身上停留片刻,随即又好奇地看向他身边的汪晨。这种成为视线焦点的感觉,让向来习惯隐于人群的汪晨浑身不自在。 “就它吧!”汪晨几乎是有些慌乱地,随手指了指摊上一束开得正盛的香槟色玫瑰,只想尽快结束这场万众瞩目的买花行动。 徐微中爽快地付了钱,从花贩手中接过那束温婉雅致的玫瑰,转身递给汪晨。汪晨连忙伸手接过,低声道了句“谢谢”,然后立刻就想抱着花遁走。 “等等,”徐微中叫住她,深邃的眼眸含着笑意,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请求,“花也送了,贿赂也到位了。汪晨同学,是不是该尽尽地主之谊,带我逛逛这久负盛名的G大校园?” 汪晨瞬间咋舌,抱着花束的手臂都僵了一下。她心中疯狂腹诽:开什么玩笑?!你徐微中在G大可是有个当辅导员的前女友!这校园你难道不比我还熟?还需要我带路?这又是什么套路?! 然而,对上徐微中那双含着笑意、却不容拒绝的眼睛,那句“不好意思没空”的拒绝,却像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落,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也映照着他眼中那抹带着探究和兴味的光芒。汪晨忽然觉得,自己像是被卷入了一个未知的漩涡中心。 初夏的阳光透过浓密的香樟树叶,在青石板路上洒下斑驳的光影。汪晨抱着那束温润的香槟玫瑰,尽职尽责地扮演着导游的角色。她引着徐微中穿过爬满藤蔓的古老回廊,驻足于记载着百年校史的浮雕墙前,又踏过波光粼粼的镜湖边。她声音平稳地介绍着每一处景点的典故与轶事,从某位学术泰斗在此处的顿悟,到某场著名学生运动的发源地,言语清晰,逻辑分明,像在完成一项被指派的任务。 徐微中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步伐从容,偶尔颔首,目光却并未完全停留在那些景物上,更多时候是落在汪晨的侧脸,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观察。她介绍得很认真,甚至有些过于投入,仿佛要将自己完全沉浸在这些历史与故事里,借此隔绝掉某些不想面对的情绪。 最终,他们停在了一座古朴庄重的进士牌坊前。历经风雨的石刻字迹有些模糊,却依旧透着昔日的荣光。徐微中停下脚步,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冰冷的石柱,目光若有所思地掠过那些镌刻的名字。午后的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也为他沉静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淡金。 “这里承载着很多读书人的梦想和家族的期望吧。”他低声说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目光重新落回汪晨身上,带着一种不经意的探询,“毕业典礼,算是人生一个很重要的里程碑了。今天,你没有任何好友一起拍照留念,或者家人陪伴吗?” 第15章 贿赂 问题问得直接而自然,却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汪晨努力维持的平静外壳。她抱着花束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花瓣柔软的触感此刻也变得有些硌人。周围是喧嚣的毕业欢乐,只有她和他站在这象征功名与过往的牌坊下,气氛陡然变得有些凝滞。她只能沉默,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视线低垂,落在脚下石缝里顽强钻出的一小丛青草上。 徐微中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瞬间的僵硬和那片沉默的重量。他目光在她低垂的眼睫和微微抿紧的唇上停留片刻,嘴角忽然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点促狭的笑意,仿佛是为了驱散这突如其来的尴尬气氛。他刻意用一种轻松调侃的语调说道:“啧,看来我们汪同学真是名副其实的好学生,大学四年竟然光顾着学业,连一场……嗯,幼稚的校园恋爱都没时间谈?” “幼稚的恋爱?”汪晨猛地抬起头,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驳出声。她迎上他带着笑意的目光,那目光深处似乎有一丝了然,让她感觉自己刚才的失态和隐藏的失落都被他看穿了。这让她有些恼,又有些无处遁形的窘迫。 “徐总,”她微微抬高了下巴,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尖锐和自我保护,“恋爱是否幼稚,恐怕不能用校园与否来定义吧?况且,把精力放在学业和前途上,在您看来,难道不是更成熟的选择吗?” 徐微中看着她像只被踩了尾巴、瞬间竖起尖刺的小兽,眼中的笑意反而更深了些,带着一种洞悉和包容。他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点了点头,语气温和下来,带着点安抚的意味:“你说得对。专注于提升自己,是值得敬佩的选择。”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怀里那束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柔和的花,话锋又是一转,“不过,再成熟的选择,也需要庆祝和犒劳。毕业日一个人度过,终究是有些遗憾。” 他抬手看了看腕间低调奢华的腕表,姿态随意却不容置疑:“这个时间,食堂的饭点也过了。不如给我个机会,让我这个贿赂者把贿赂进行到底?我知道附近有家不错的私房菜馆,环境很安静,算是我为刚才,嗯,不太恰当的玩笑,以及撞见陈老师那件事的双重赔礼,也顺便庆祝你毕业,正式开启人生新篇章?”他微微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目光坦荡地落在汪晨脸上,带着真诚的邀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坚持。 汪晨愣住了。她看着眼前这个英俊得过分、气场强大、又心思敏锐的男人。他先是戳破她的孤独,又调侃她的感情空白,现在却又抛出这样一个带着诚意的邀请。拒绝的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毕竟她习惯了独处,习惯了自己消化情绪,尤其是在这种带着复杂心绪的时刻。然而,怀里那束散发着淡淡清香的玫瑰,眼前这张含着温和笑意、让人难以拒绝的脸,以及那句“一个人度过终究是有些遗憾”,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推了她一把。 毕业典礼的喧嚣仿佛还在耳边,母亲和武亦琛缺席带来的那块隐痛依旧存在,而此刻,一个意外的、带着些许神秘和善意的邀请,像一道光,照进了这片低气压。 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花,又抬眼看了看徐微中。他站在那里,身姿挺拔,耐心地等待着她的答复,阳光在他身后勾勒出金色的轮廓。一种奇异的、混合着疲惫、好奇和一丝微弱渴望的情绪攫住了她。也许出去透透气,离开这个被毕业氛围和失落感包围的地方,并不是一件坏事? “好吧。”她听到自己轻轻地说,声音比想象中要平静。她抱着花束的手指稍稍放松了些,向前迈了一步,站到了徐微中的身边,“不过,徐总,这顿饭可抵不了封口费,顶多算利息。” 徐微中闻言,终于朗声笑了起来,那笑声清越悦耳,带着一种达成目标的、毫不掩饰的愉悦:“好,利息就利息。不过,”他微微侧头,那双深邃的眼眸含着促狭的光,落在汪晨脸上,“我请求你一件事,在外面,尤其是在这种非正式场合,就别叫我徐总了。这称呼听着,平白无故就把我喊老了好几岁,压力山大啊。” 汪晨被他突然的请求弄得一愣,抱着花束的手指无意识地捻了捻花瓣。 “你可以直接叫我Ivan,”徐微中语气轻松自然,仿佛这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提议。他眼中促狭的光芒未减,却多了几分坦荡的真诚,“名字不就是用来叫的吗?这样也自在些。”说完,他不再给她犹豫或反驳的机会,很自然地转身,与她并肩而行。阳光慷慨地洒落,将两人修长的影子在青石板路上拉得长长的,渐渐汇入校园里流动的、充满青春气息的人潮。那束香槟玫瑰在汪晨怀里,似乎也沾染了几分初夏午后的暖意。 第16章 真实 徐微中选的私房菜馆果然环境清幽雅致,藏在一处绿意盎然的巷弄深处,隔绝了外面的喧嚣。落座后,窗外是精心打理的小庭院,流水潺潺,竹影摇曳。 也许是毕业季特有的氛围感染,又或许是脱离了校园那个特定的环境,徐微中显得比之前更放松健谈。他主动聊起了自己当初的大学生涯,言语间带着对那段青涩时光的怀念和调侃。 “我那时候也差不多是这个季节毕业。”他端起清茶抿了一口,目光似乎透过氤氲的热气看向遥远的过去,他分享了几件无伤大雅的趣事,比如和室友通宵赶论文结果双双在图书馆睡着,或者为了抗议食堂难吃的菜式搞的行为艺术。 汪晨安静地听着,偶尔附和地笑笑。她注意到,徐微中很巧妙地避开了提及自己具体的母校名称,但言谈间流露出的信息碎片都让她敏锐地拼凑出一个答案。 “原来徐总……呃,你,”她及时改口,“是在波士顿念的书?” 徐微中挑眉,似乎并不意外她的推断,只是含笑点了点头:“嗯。” “大户人家啊。”汪晨几乎是脱口而出,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的感慨。能负担得起顶尖美本的学费和生活费,在汪晨的认知里,绝非普通家境。 徐微中闻言,没好气地笑了起来,那笑容冲淡了他身上惯有的沉稳,多了几分少年气的明朗:“我大概能猜到你现在脑子里在转什么念头了。” 他放下茶杯,看着汪晨的眼睛,语气带着点无奈的解释,“真没你想的那么夸张。我父母都是中国人,我从小在英国长大。到了大学阶段,选择波士顿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它离英国相对近一些,学术氛围也不错,算是个自然而然的选择。” 他轻描淡写地将选择归结为地理便利。这个解释,让汪晨心中那根因武亦琛而绷紧的、关于家庭差异的弦,似乎稍稍松动了一下。但更让她好奇的是他话里的另一个点。 “波士顿离家近?”汪晨直接问出了心中的疑问,带着明显的困惑。 英国到波士顿,隔着大西洋,这距离无论如何也称不上近。 徐微中似乎早已料到她会问这个问题,神情坦然,甚至带着点自嘲的坦诚:“当然,留在英国本土念书也是个非常顺理成章的选择。”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像是斟酌着措辞,“不过嘛……英国那几所顶尖学府,似乎对我这种……嗯,当时比较难以管教的学生,不是很感兴趣。”他耸耸肩,笑容里带着一丝无奈和坦然,“我没有申请到心仪的学校,或者说,没有达到它们的标准。所以,退而求其次,或者说,换个环境,波士顿就成了一个还不错的选择。” 难以管教? 汪晨微微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举手投足都透着沉稳矜贵、谈吐得体、思维缜密的男人。他坐在那里,姿态优雅,眼神沉静,与“难以管教”这个词简直风马牛不相及!这形象和她认知里的问题学生差了十万八千里。 几乎是同时,一段被她刻意遗忘的、在MS资本洗手间外偶然听到的对话,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 “要我说,Ivan这种男人就该配个AI秘书!” “为什么?” “省心啊!绝对理智,绝对高效,绝对服从,还不会被他那张脸和那身气势吓到腿软!你想想,有血有肉的人,谁能受得了他那种吹毛求疵、掌控一切、连你呼吸频率都要管的工作狂模式?” 这段八卦里的描述与此刻徐微中口中那个因难以管教而被英国顶尖学府婉拒的问题学生形象,产生了巨大的割裂感! 汪晨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徐微中脸上逡巡,试图从他那张过于英俊、此刻带着坦然自嘲笑意的脸上,找到一丝难以管教的蛛丝马迹,或者工作狂魔的冷硬棱角。然而,他看起来是那么从容、温和,甚至带着点坦诚的可爱。旁人八卦的描述和他此刻的自我描述,如同两个截然不同的人设,在她脑海中激烈碰撞,让她一时有些恍惚,甚至忘了回应。 徐微中似乎察觉到了她探究的目光和短暂的失神,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却并不点破。他只是拿起菜单,自然地转移了话题:“想吃什么?这里的清蒸鲥鱼和蟹粉狮子头是招牌,值得一试。庆祝毕业,总该吃点好的。” 他将菜单轻轻推到她面前,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体贴,仿佛刚才那段关于难以管教的自我爆料,只是饭前一段无足轻重的小插曲。 汪晨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精美的菜单,又看了看对面那个笑容温和、眼神却深不见底的男人。一种更深的困惑和好奇,如同藤蔓般悄然滋生。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第17章 嫉妒 武亦琛所说的庆祝是继续一年前的Q市之约。出行的那日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G大宿舍楼下,武亦琛的身影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得有些模糊。看到汪晨拖着行李箱走出来,他的脸上立刻绽开一个带着暖意的笑容,快步迎上去接过箱子,自然地牵起她的手。 高铁飞驰,窗外的景色在朦胧的晨曦中飞速倒退。时间确实太早了,车厢里一片静谧。汪晨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显得安静又有些疏离。武亦琛侧头看着她,目光复杂地在她略显疲惫的侧脸上流连了片刻,嘴角扯出一个带着无奈和宠溺的弧度。他伸出手臂,轻轻将她揽入怀中。汪晨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但并未抗拒。温热的唇瓣带着安抚的意味,轻轻落在她的额头。 “还早,再睡会儿吧,很快就到了。” 汪晨没有回应,只是在他怀里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重新闭上了眼睛。 Q市的空气带着山区特有的清新湿润,混合着草木的芬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硫磺气息。下了高铁,武亦琛熟稔地打车,报出预订好的、依山而建的温泉度假酒店地址。车子驶离站区,很快便进入蜿蜒的山道。窗外层峦叠嶂的翠绿,清澈的溪流在谷底若隐若现,偶尔能看到飞瀑如练挂在山间。 武亦琛显然做足了功课,兴致勃勃地跟汪晨说着接下来几天的计划,声音里充满了热切:“下午先去漂流中心,今天天气正好!漂完正好回酒店泡个温泉解乏,明天我们去附近的山上走走,有玻璃栈道和瀑布,风景绝佳!晚上我知道这边农家乐的走地鸡特别地道,用山泉水煮,皮脆肉嫩。对了,后天可以去新开的瑶寨风情园看看,据说有很原生态的歌舞表演……” 他语速轻快,描绘着充满山林野趣的蓝图。 汪晨静静地听着,目光投向车窗外不断掠过的苍翠山峦、茂密竹林和点缀其间的古朴村落。她脸上没什么表情,既不兴奋,也不反对,只是沉默。武亦琛说了半天,没得到预想中的回应,侧头看她,只见她侧脸线条显得有些疏离,眼神飘在远方,不知在想什么。 “怎么了?你不喜欢这些安排?” “没有。”汪晨收回目光,淡淡地应了一句,声音听不出情绪。 酒店坐落在半山腰,被绿意环绕。推开预定的房间门,不再是开阔的海景,迎面是占据整面墙的落地窗,窗外是满目苍翠的山谷,远处峰峦如聚,云雾在山腰流淌。山风带着凉意和植物的清气涌入,吹得纱帘轻轻舞动。阳光透过云层和树叶的缝隙,在室内投下斑驳的光影。 武亦琛刚把行李箱放在门边,还没来得及欣赏这静谧的山景,就感觉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将他向后推去! “哎?” 他猝不及防,踉跄着跌坐在身后柔软的大床上,一脸愕然地看着汪晨。 汪晨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里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乎直白的炽热和侵略性。没有言语,没有铺垫,在他惊愕的目光中,她的手已经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精准地按在了他的敏感。 “汪晨!你……”武亦琛浑身一僵,几乎是本能地伸手去抓住她的手腕,试图阻止这突如其来的、过于直接的侵袭。他的声音带着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我们现在不是该去漂流中心了吗?”他试图用计划来唤回她的理智。然而,他话音未落,汪晨另一只手已经强硬地、轻易地掰开了他阻拦的手指。 她俯下身,温热的呼吸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气息,喷洒在他敏感的耳廓,红唇几乎贴着他的耳垂,用气声低低地、清晰地吐出两个字:“我要……” 这两个字,像带着魔力的咒语,又像点燃引信的火星。 一瞬间,武亦琛感觉脑子里名为理智的那根弦,“啪”地一声彻底绷断!所有的计划、提醒、顾虑都被这燎原之火焚烧殆尽。他低吼一声,瞬间反客为主,猛地翻身将她压进柔软的被褥里,深邃的眼眸里燃烧着被点燃的**,动作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珍重。他撑在她上方,小心地、密密地亲吻她的眉心、鼻尖,最后落在她的唇上,辗转深入,唇齿交融间,他含糊地、饱含情愫地低语:“晨晨……我一直都很想你……”这句话,像叹息,又像某种压抑已久的告白,混杂在令人窒息的亲吻和抚摸中。 窗外是碧海蓝天,阳光灿烂得晃眼,海风温柔地拂过窗棂。然而室内的空气,却仿佛被无形的热意浸透,只剩下彼此交缠、尚未平复的急促喘息。 激烈的浪潮终于平息,留下满室静谧与心跳的回响。 武亦琛从身后将汪晨牢牢圈在怀里。温热的胸膛紧贴着她光滑的脊背,手臂收拢在她纤细的腰肢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他的下巴深深埋进她颈窝柔软的凹陷里,仿佛那是唯一的归处,鼻息间萦绕着她发间的气息。像一只历经漂泊终于寻回主人的大型犬,带着慵懒的满足,又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依恋,他眷恋地用鼻尖,轻轻蹭了蹭她颈后那片敏感的肌肤。 沉默在空气中流淌,带着**过后的粘稠和一丝微妙的尴尬。 就在汪晨以为他会就这样睡去时,身后传来他闷闷的、带着点撒娇意味的声音:“汪晨……” “嗯?”她应了一声,声音还有些沙哑。 “写封情书给我吧。”他突然说道。 汪晨的身体瞬间僵了一下,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她诧异地想要转头看他,却被他抱得更紧。 “情书?” 她咋舌,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这个请求听起来太过于异常,太过于幼稚和不合时宜,与他们此刻刚刚经历过激烈**的状态格格不入,更与武亦琛一贯慵懒随性、甚至有些玩世不恭的形象大相径庭! 他抱着她的手臂又收紧了些,脑袋更深地埋进她的颈窝,声音闷闷的,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脆弱的坦诚:“我承认,我很嫉妒。” 第18章 求签 她瞬间明白了。 缠绕了他这么久,甚至驱动他提出这个看似荒诞请求的根源,依旧是一年前那家酒店房间里不欢而散的阴影。那个未能化解的结,像一颗深埋的刺,在一年后,以嫉妒的名义重新破土而出,刺痛了他,也在此刻试图刺向她。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绪,然后缓缓转过身,面对着他。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他额前微湿的碎发,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安抚性的、带着点无奈的笑容,试图将气氛拉回轻松:“你知道的,”她的声音放得很柔,像在哄一个闹别扭的孩子,“我不擅长写这些。” 她指的是情书,更是指那些需要摊开在纸上的、浓烈直白的情感表达。 “可是我想要。” 看着他这副从未展露过的、带着孩子气般固执又脆弱的模样,汪晨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某个角落瞬间软化。那些拒绝的话,在喉咙里打了个转,最终消散无踪。 “好。”她听到自己轻轻地说,声音带着一丝妥协的叹息,也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纵容。然后,像是为了安抚他,也像是为了转移这过于沉重的情感索取,她主动靠近他,温软的唇瓣带着安抚的意味,再次轻轻落在他的唇边,如同一个无声的印章,一个暂时的承诺。 然而,这个浅尝辄止的吻,却像投入干柴的一点火星。刚刚平息的身体喧嚣,似乎被这温柔的触碰再次唤醒。空气的温度仿佛瞬间升高,武亦琛的眼神倏然变暗,环在她腰间的手臂骤然收紧。那封尚未动笔的、虚无缥缈的情书,似乎被这重新燃起的、更加汹涌的欲念之火,暂时烧成了灰烬。身体的喧嚣,再次盖过了心底的诉求,成为此刻唯一的语言。 接下来的几日,时间仿佛在酒店套房内凝固、蒸腾。那些精心规划的漂流、海鲜大餐、海边漫步都化作了窗台上日渐枯萎的鲜花和散落一地的衣物。两人像是陷入了某种心照不宣的漩涡,用身体的语言填补着言语的空白,在**的潮汐里沉浮,仿佛要将彼此揉碎再重组,将过去一年的疏离与此刻复杂的心绪都溺毙在肌肤相亲的滚烫里。 直到某个早晨,汪晨从一场深沉而疲惫的睡梦中悠悠转醒。意识尚未完全清明,身体却遵循着这几日的惯性,慵懒而自然地伸出手,习惯性地向身旁探去,指尖滑向那熟悉的温热轮廓下方。 然而,这一次,她的手在半途被一只温热而有力的手掌稳稳握住。 武亦琛侧躺着,眼底没有睡意,只有一片清亮的光芒,含着笑意,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他制止住她不安分的手指,另一只手轻轻捏了捏她的鼻尖,笑嘻嘻地说:“懒猫,今天不行。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汪晨眨了眨眼,睡意朦胧中带着一丝被打断的茫然。 武亦琛凑近,在她额上印下一个响亮的吻,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郑重:“走,我们去个地方。去之前我们吃了闭门羹的那个寺庙。” 午后阳光正好,却不再灼人。车子拐进略显清幽的山道,当那座熟悉的寺庙再次出现在视野中时,汪晨几乎有些认不出了。 去年那颓败、灰暗、带着几分萧索的院墙,如今已被粉刷一新,朱红色的漆在阳光下鲜艳夺目。破损的屋檐被精心修补,瓦片整齐如新,甚至能看出新木的纹理。门口的石阶干净整洁,连那扇曾经紧闭、将他们拒之门外的大门,此刻也敞开着,透出一种焕然一新的、宁静而接纳的气息。 一位穿着整洁僧衣的小沙弥恭敬地将他们迎入。寺内果然也气象一新,庭院洒扫得纤尘不染,殿宇虽谈不上金碧辉煌,却也窗明几净,佛像前的供品新鲜,香炉里青烟袅袅,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草木的清气。 “师父正在午休,二位施主请稍候片刻,小僧这就去禀报。”小沙弥双手合十,声音清朗。 武亦琛连忙摆手,笑容温和而真诚:“小师父不必惊动主持大师。我们就是随意来走走,看看这修缮一新的宝刹,顺便也想着求个签,讨个心安。” 小沙弥闻言,便不再坚持,行了一礼便退下了。 两人在静谧的寺院里信步而行。穿过修缮一新的前殿,走过回廊,武亦琛熟门熟路地引着汪晨走向后院。果然,一片青翠欲滴的竹林映入眼帘。 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竹叶筛下,在地面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新竹挺拔,老竹苍劲,根根修直,绿意盎然,充满了勃勃生机。微风拂过,竹叶沙沙作响,如细雨低吟,带来一股沁人心脾的清凉。 武亦琛停下脚步,指着这片生机勃勃的竹林,嘴角扬起一个温柔又带着点孩子气的笑容,对汪晨说:“看,这就是去年我说的,差点让我从此立志成为植物学家的那片竹林。” 这片竹林的确不俗,经过精心打理,更显清幽雅致,与寺庙翻新后的整体氛围相得益彰。 看过竹林,武亦琛便不由分说地拉着汪晨的手腕,走向供奉着观音菩萨的偏殿。殿内光线稍暗,只有长明灯和香烛的光芒跳跃着,空气里檀香的味道更浓了些。 汪晨看着案几上摆放的签筒,微微蹙眉,带着一丝抗拒:“堂堂唯物主义培养出来的高等生,现在竟然要信神佛了?” 武亦琛没有立刻回答,他拿起签筒,轻轻摇了摇,里面的竹签发出哗啦啦的轻响。他侧过头,目光深深地落在汪晨脸上,那眼神里有种汪晨看不懂的复杂情绪,认真得近乎虔诚:“我以前确实不信。”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清晰,“但如果神佛真的能显灵,为了某些心愿,信一信,倒也无妨。” 他率先跪在了蒲团上,神情专注地闭上眼睛,双手捧着签筒,轻轻摇动。汪晨看着他挺直的背影,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在他身旁的另一个蒲团上跪了下来。她学着他的样子,闭上眼,心绪却纷乱如麻,不知该祈求什么。 “啪嗒”一声轻响,一支签从武亦琛的签筒中跳出。紧接着,汪晨的签筒也跳出了一支。 两人拾起各自的签,按照签上的数字,在殿旁悬挂的签文架上找到了对应的签条。 武亦琛展开自己的签文,上面赫然写着:中签。 他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目光投向汪晨手中的签条。 汪晨也展开了她的签文,是上上签。 武亦琛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轻声问:“你求的是什么?” 汪晨捏着那张写着“上上签”的薄纸,指尖微微用力。她抬起眼,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反问道:“你呢?” 武亦琛的视线没有离开她,坦然而直接:“我求的是我们两个。” 汪晨的心像是被那坦荡的目光烫了一下。她看着签文上那三个刺眼的“上上签”,又看了看眼前的这个男人,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复杂情绪涌上心头。她垂下眼睫,避开了他灼热的目光,声音轻得像叹息,却也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坦诚:“我也是。” 武亦琛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他脸上绽开一个灿烂的、毫无阴霾的笑容,他甚至孩子气地扬了扬自己那张签文,语气轻松又带着点赖皮:“那看来是观音菩萨肯定是觉得我做得还不够好,还需要继续努力,所以才只给了我一个中签。” 汪晨看着他毫不掩饰的喜悦,心头百味杂陈。她勉强扯出一个笑容,目光再次落回自己手中那张写着“前途无量”的上上签上。那四个字在昏暗的烛光下,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刺目。 很简单,武亦琛求的是“我们”,汪晨求的是“前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求签 第19章 清醒 接下来的几日,时间再次被压缩在酒店房间这个密闭的空间里,滴答作响的时钟失去了意义。他们像是两只在寒冬里互相依偎取暖的困兽,又像两株疯狂汲取彼此养分的藤蔓,不知疲倦地纠缠、索取、给予。肌肤相亲的温度成了唯一的真实,**的潮汐成了麻痹神经的良药。 汪晨沉溺在这片由**构筑的漩涡中心,感官被极致地放大又填满。然而,在每一次巅峰的眩晕之后,在每一次汗水冷却的间隙,总有一丝冰冷的清醒如同水底的暗礁,悄然浮出意识的水面。 她像一个冷酷的旁观者,审视着沉沦中的自己。她清晰地承认,这种近乎贪婪的、不知餍足的索取,这具身体对武亦琛的无限渴求,其根源,很大一部分并非源于纯粹的爱恋,而是一种更深层、更绝望的需求。她需要这种强烈到足以灼伤神经末梢、侵占所有思维的外界刺激。需要它像滚烫的、奔涌的熔岩,轰然注入心底那片巨大的、冰冷的空白之地。那片空白,是人生骤然脱轨后对未来的茫然无措。武亦琛的身体、他带来的灼热温度、他那令人失控沉沦的力量,暂时浇铸在这片空洞之上,带来一种虚假的、令人晕眩的、仿佛被填满的充实感,掩盖了底下那刺骨的寒冷与虚无。 然而,空白终究是空白。熔岩再炽热,终有冷却凝固、化为坚硬岩石的一刻。再汹涌的激情潮水,也终将遵循自然的法则,无可挽回地退去。再深邃黑暗的洞穴,也终有被填满、甚至溢出的一刻,哪怕填充它的并非真正契合灵魂的形状,只是暂时的、汹涌的、物理性的覆盖。 在他们抵达Q市这座终日被氤氲山岚温柔包裹的城市的第十二个清晨,阳光一如既往地穿透了薄如蝉翼的纱帘,在凌乱得如同战后废墟般的床单上投下斑驳跳跃的光斑。空气里,浓郁地弥漫着昨夜**战场残留的、混合着汗水、□□和某种甜腻香气的独特气息。 武亦琛的手臂如同拥有自主意识般,从身后极其自然地环抱过来,温热的、带着晨起慵懒汗意的胸膛紧密地贴合上她光裸的脊背,传递着不容置疑的亲昵与占有。他的吻,带着熟悉的节奏和温度,细密地落在她敏感的后颈、凸起的肩胛骨上,如同点燃引信的火星。呼吸逐渐变得灼热而急促,喷洒在她的皮肤上,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他宽大的手掌也开始带着明确的目的性,在她平坦的腰腹间、柔软的侧腰上缓缓游移、揉捏,意图昭然若揭:新一天的、循环往复的沉沦,即将拉开序幕。 汪晨闭着眼,身体像一具精密仪器般,感受着那熟悉的、带着薄茧的指腹滑过皮肤的触感,感受着他身体传递过来的、迅速升腾的**热度。然而,与之前无数次身体先于意识缴械投降不同,这一次,身体深处那根曾被轻易拨动的、名为渴望的弦,像是被什么东西彻底剪断了。那曾让她灵魂出窍、让她忘乎所以、让她甘心沉沦的、电流般的悸动与渴求,消失了。她能无比清晰地感知到身后男人蓬勃的**,感受到他身体肌肉的紧绷和变化,感受到那股即将再次席卷而来、将她吞没的、熟悉的浪潮正在逼近。 她只是静静地、近乎麻木地躺着,像一个灵魂出窍的旁观者,感受着自己的身体在亲密接触下,仅存的那点微弱的、本能的生理反应。但这反应是如此浅薄,如此机械,如此不足以驱动她再次主动投身于那**的洪流之中。一种奇异的、冰冷的满足感,如同初冬清晨悄然凝结在枯草尖上的薄霜,无声无息地覆盖了她的感官,渗透进她的骨髓,带来一种近乎残酷的清明。 当武亦琛像往常一样,带着满足的叹息和沉重的疲惫,松弛下来,像一张温暖的、带着汗意的毛毯,沉沉地摊伏在她身上。他的脸颊贴着她的颈窝,呼吸灼热地喷洒在她的皮肤上,带着事后的慵懒和依恋。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尚未完全平复的、略显粗重的喘息,以及窗外山林里传来的、清脆而遥远的山鸟鸣叫,更衬得室内的寂静粘稠而空洞。 就在这片弥漫着**余烬、粘腻而温存的死寂之中,汪晨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的目光越过武亦琛汗湿的、埋在她颈窝的黑发,平静地、毫无焦点地落在天花板上那一片单调的白色。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落地,却带着一种经过漫长黑夜深思熟虑后的、近乎冷酷的平静,清晰地响起,如同利刃般猝不及防地划破了这片虚假的宁静:“亦琛。” “嗯?”他含混地应了一声,带着浓重的睡意和满足后的懒散,手臂下意识地又收紧了些,鼻尖在她颈侧的皮肤上依赖地蹭了蹭,像一只餍足的兽。 “我想回Z市了。”她清晰地吐出这句话,没有任何铺垫,没有任何犹豫,像在陈述一个早已尘埃落定、不容更改的决定。然后,她顿了顿,更加清晰地补充了后一句,每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他尚未清醒的温存梦境:“我想回家了。” 第20章 母亲 汪晨从Q市回到家时已是傍晚,夕阳的余晖穿过客厅的窗户,在略显空旷的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寂寥的金色光影,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黄昏特有的、混合着尘埃与饭菜香气的宁静。母亲的身影在厨房门口晃动,背对着玄关,正专注地搅动着锅里咕嘟作响的汤羹。 这一幕,平凡得如同过去十几年里的无数个黄昏。然而,就在这一刻,一种迟来的、尖锐的刺痛感猛地攫住了汪晨的心脏。她像被钉在原地,怔怔地望着那个在灶台前忙碌的、被夕阳温柔包裹却也衬得格外孤单的身影。 原来寂寞也是有重量的。 一直以来,她沉溺于自己的失落、自己的迷茫、自己那仿佛深不见底的、因父亲和人生骤变而撕开的巨大空洞里,像一个溺水者只看得见自己挣扎的水花。她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的痛苦是最大的,自己的空虚是最难熬的,却从未真正停下来,去凝视那个在她身边,沉默地、日复一日地咀嚼着这份名为“丈夫缺席”的寂寞,已经整整十几年的女人。 母亲的寂寞,不是她这种裹挟着青春不甘与未来迷雾的喧嚣空洞,它早已沉潜,像水渗入沙地,化为了生活最底层的肌理——是习惯性的沉默,是无人分享的晚餐,是深夜独自亮着的台灯,是此刻厨房里锅铲碰撞出的、唯一的、带着回响的清冷声响。那是一种更深沉、更寂静、也更令人心头发紧的荒芜。 “回来了?”母亲似乎听到了门口的动静,头也没回,声音带着一贯的平静,从厨房里传来,“把东西放放,洗洗手,准备吃饭了。” 语调是熟悉的,甚至带着一丝家常的暖意,却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破了汪晨心中那层自我中心的薄膜。 汪晨没有像往常一样应声去放行李洗手。她像是被某种无声的指令驱使着,一步一步,轻轻地走向厨房。她走到母亲身后,看着那被岁月和生活磨砺得有些瘦削的脊背,然后,几乎没有犹豫地,伸出手臂,从后面轻轻地、却坚定地环住了母亲的腰。 她的脸颊,带着归途的风尘和心底翻涌的酸楚,轻轻贴在了母亲微凉的、隔着薄薄棉布衣衫的背上。能清晰地感受到衣料下那略为凸起的肩胛骨。 母亲的身体,在她贴上来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搅动汤羹的手顿了顿,勺子磕在锅沿,发出一声轻响。但很快,那紧绷的线条便悄然放松了,一种无声的接纳弥漫开来。 这顿晚饭,吃得格外安静,却也流淌着一种不同于以往的温情。母亲不停地给汪晨夹菜,她的眼神,不再像以往那样带着习惯性的疲惫和放空,而是盛满了汪晨几乎不敢直视的、纯粹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温柔。 “机票买好了吗?” 汪晨点点头:“嗯,买好了。八月十四号飞洛杉矶,然后再转机到波士顿。” “那就好。”母亲像是松了口气,“这几天我们抽空一起去银行,我把钱给你转过去。” “出国留学”这四个字,在汪晨上大学前的蓝图里,从未占据一席之地。它像一个遥远而昂贵的梦。一方面,她比谁都清楚,母亲为了支撑这个家,为了供她读书,是怎样一分一厘地辛苦积攒,那些起早贪黑、省吃俭用的日子,是她童年记忆里最深刻的底色。另一方面,她迫切地渴望独立,渴望早日踏入社会,用自己的肩膀分担那份沉重的担子,让母亲能歇一歇。 然而,大二那年,就在父亲关进监狱的那年,母亲在一次晚饭后,用极其平静却不容置疑的语气对她说:“崽崽,别操心钱的事。妈供得起你去美国念个研究生,绰绰有余。” 汪晨当然知道母亲说的是真话。她账户上那些带着母亲体温的数字是真实的。但这绰绰有余的背后,是母亲身上那件穿了十几年、洗得发白却依然整洁的旧外套;是她那个边角早已磨损破裂、露出里面廉价内衬、却始终舍不得换掉的背包;是餐桌上永远简单到极致的饭菜;是家里十几年未曾添置过像样新家具的窘迫。每一分有余,都是从母亲自己身上、从生活最细微处,硬生生抠出来的。 汪晨的留学决心,并非源于纯粹的学术理想或对异国的向往。它更像是在现实的夹缝中,经过反复权衡后抓住的一根藤蔓,一根或许能通向更广阔天地、改变母女俩未来境遇的藤蔓。她清醒地认识到,如果能出国深造,并最终在海外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那么眼前的经济窘迫,就可以被视作一场对未来、对母亲晚年生活的投资。 这份清醒,也体现在她对专业的选择上。她没有盲目追逐兴趣,而是极其务实地排除了虽然在美国就业前景极佳、但她毫无基础和兴趣的软件工程和电子工程。经过多方打听和反复思量,她将目光投向了前几年大火、如今热度稍减但就业机会仍相对较多的数据科学。 从已去美国的白念口中,她了解到这个领域虽然竞争日益激烈,对国际生而言找到工作依旧充满挑战,但相比于文科和许多基础理科,其就业率仍是仅次于CS和EE的存在。加上她曾在国内一家数据公司有过扎实的实习经历,对这个领域的工作内容和强度没有排斥,于是,在现实与可能的结合点上,数据科学成为了她申请清单上几乎唯一的目标。 母亲当然明白女儿这份选择背后的深意,那不仅仅是为了读书,更是为了留下,为了那个“以后”。虽然内心深处,她对女儿远赴重洋、可能就此扎根异国他乡的念头并非全然赞同,有着千般万般的不舍与担忧,但她从未说出口一句阻拦的话。她只是默默地将那份担忧和不舍咽下,化作更具体的支持。此刻,她看着女儿,最终也只化作一句朴素的、却承载了千言万语的嘱咐:“妈知道。去了那边,别的都不重要,就一样,好好照顾自己,别亏待了身体。” 汪晨的心被这句话熨得滚烫,又被那份深藏的忧虑刺得微微发疼。她放下碗筷,绕过桌子,再次走到母亲身边,像刚才在厨房那样,伸出手臂,用力地、紧紧地抱住了母亲单薄的肩膀。她把脸埋在母亲带着熟悉皂角香的颈窝里,声音闷闷的,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执拗的坚定,清晰地传入母亲耳中:“妈妈,你放心。我一定能在那边找到工作的。我一定能……让你以后过得很好。” 这句话,像一句誓言,沉重地落在黄昏的余晖里。它不仅是对未来的承诺,更是对母亲十几年无声牺牲的一份迟到的、带着疼痛的回应。她要用自己的双手,去填平母亲因寂寞和辛劳而刻下的沟壑。窗外的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屋内灯光亮起,柔和地笼罩着这对紧紧相拥的母女,在空旷的地板上投下两个依偎在一起的、长长的影子。 这一章我自己都觉得干巴……要干巴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母亲 第21章 艳遇 汪晨赴美前最后一周的空气,都带着一种打包行李和告别的匆忙气息。谷谷恰巧从G市来Z市出差,两人约在市中心一家咖啡馆见面。 谷谷刚落座,连咖啡都没点,就迫不及待地开始大倒苦水,细数职场上的刀光剑影,从抢功的上司到挖坑的同事,再到令人窒息的项目压力,言辞激烈,就差拍案而起了。 “救命啊晨晨,这破班真是一天也上不下去了!我感觉自己不是在上班,是在给资本家当燃料,烧完了青春烧灵魂,纯纯的慢性自杀!” 她最后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总结,端起服务员刚送来的冰水,“咕咚”灌了一大口,冰冷的液体似乎稍稍压下了她心头的燥火,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沾湿了她的指尖。 汪晨搅拌着自己杯中的拿铁,看着谷谷气鼓鼓的样子,忍不住轻笑:“行了行了,消消气。再难熬,至少你还有个情绪稳定器白哥呢。下了班回家,门一关,外面的牛鬼蛇神都隔绝了,还有热汤热饭伺候着,多好啊。” 提到白哥,谷谷脸上那副“老娘要炸了”的表情却像被按了暂停键,瞬间凝固了一下。她眼神闪烁,眼神有些闪烁,似乎有什么话卡在喉咙里。她拿起小勺无意识地戳着杯中的冰块,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汪晨心思何等敏锐。谷谷和白哥关系亲密,去年范奇志毕业时那场堪称惨烈的失恋风波,作为室友家属的谷谷不可能毫不知情,她看着谷谷欲言又止的样子,索性放下咖啡杯,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坦然地看着对方,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轻松:“跟我还藏着掖着?有什么想问的,直接点,别憋着。” 谷谷被她的直接噎了一下,随即像是得到了赦令,立刻放下勺子,凑近一点,压低声音,带着十足八卦的探询:“那个……你跟关东煮同志,真在一起了?确定关系了?” “噗!咳咳咳!”汪晨刚喝进嘴里的一口热茶差点直接喷出来,呛得她连连咳嗽,脸都憋红了。她一边狼狈地拿纸巾擦嘴,一边哭笑不得地瞪着谷谷。 这个代号! 她想起那个经典的宿舍夜谈,当被室友们逼问是否恋爱时,她曾用“就像定期去便利店买关东煮,暖和又不用等位”来形容那段关系。室友们自然不知道武亦琛的名字,于是“关东煮”这个充满便利店烟火气的代号便流传了下来。 “你这消息来源够灵通啊?”汪晨好不容易顺过气,没好气地问,“从白哥那儿套出来的?” 谷谷得意地点点头:“可不嘛!去年奇志兄毕业滚回宿舍收拾东西那次,啧啧,那脸色,那眼神,跟霜打的茄子似的,不,比茄子还蔫吧!整个人笼罩在一种生无可恋的悲怆氛围里,感觉下一秒就能找根绳子上演失恋者联盟!白哥看他实在不对劲,本着人道主义精神多问了几句,好家伙,这才炸出来个惊天大瓜,原来你小子早就金屋藏娇,把他给优化掉了!”谷谷模仿着当时范奇志的颓丧和白哥的惊讶,绘声绘色。 汪晨挑了挑眉:“哦?那你怎么憋到现在才来审我?这不像你谷大狗仔的作风啊。” 谷谷翻了个白眼,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汪晨,眼神像扫描仪:“去年?去年你放假回来那会儿,虽然人回来了,魂儿可不知道丢哪儿了,整天蔫头耷脑,脸色铁青,黑眼圈快掉到下巴颏了!那状态,说是被吸干了精气我都信,哪有一丁点被爱情滋润的甜蜜样儿?” 她顿了顿,目光重新聚焦在汪晨如今焕然一新的状态上,红润饱满的脸颊,清澈明亮的眼眸,连头发丝都透着光泽,整个人像吸饱了水分的植物,舒展而生机勃勃。 谷谷的眼神瞬间变得暧昧又戏谑,拖长了调子:“但是今年嘛……啧啧啧,瞧瞧这面若桃花、气色红润、眼神都能滴出水来的小模样儿!这要不是被顶级的滋阴补阳秘方精心调理灌溉过,我都想去打听打听你最近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了!” “打住打住!”汪晨被她说得脸一热,赶紧截住她越来越离谱的话头,反将一军,“照你这么说,谷谷同学你这白里透红、吹弹可破的肌肤,这水汪汪的卡姿兰大眼睛,难道都是白哥用十全大补汤日夜浇灌出来的成果?” “去你的!”谷谷笑着捶了她一下,随即收敛了玩笑,身体再次前倾,眼神认真起来,带着不容敷衍的执着,“少转移话题!快老实交代,你跟关东煮到底怎么回事?” 汪晨脸上的笑意淡了些,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似乎在组织语言。咖啡的苦涩在舌尖蔓延。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连自己都难以辨明的飘忽:“可能……算是在恋爱吧。但有时候感觉,更像是一场比较持久的艳遇?” 她又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咀嚼这个词的含义,然后才抬眼看向谷谷,嘴角勾起一个带着点自嘲的笑:“不过,庆幸的是,这场艳遇的对象,皮相和内在,都算得上极品中的极品。” 谷谷的八卦雷达立刻竖了起来,追问道:“他知道吗?知道在你心里,他只是个艳遇对象?” 汪晨耸耸肩,故作轻松地摊手,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满不在乎的洒脱:“这种事情上,男人又不吃亏,对吧?我不需要他背负什么天长地久的责任,我们目前的关系定位非常清晰,就是一段没有未来规划、只享受当下的男女朋友关系。各取所需,轻松愉快。” 她脑海中快速闪过这个暑假的片段:和武亦琛保持着高频次但模式化的见面,一周两三次。流程几乎固定,找家不错的餐厅吃饭,或许看场电影或随意逛逛,然后顺理成章地走进某家五星级酒店宽敞舒适的套房。 汪晨不得不承认,当剥离了外界压力、升学焦虑和家庭阴霾,纯粹地沉溺于这种身体带来的、直接的、强烈的感官愉悦和情绪舒缓,确实是一种近乎奢侈的、令人上瘾的享受。武亦琛在这方面,无疑是个极有天赋也极富耐心的绝佳伴侣,他能精准地撩拨她的神经,带她攀上愉悦的巅峰,也能在她疲惫时给予恰到好处的温存。 然而,再看似和谐流畅的乐章,也总会猝不及防地蹦出几个刺耳的音符。 有一次,在酒店顶层套房落地窗前的温存过后,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武亦琛从背后搂着她,下巴搁在她颈窝,手指无意识地缠绕着她散落的发丝,带着慵懒的满足感,忽然心血来潮地提议:“晨晨,我们拍张合照吧?就现在,这个角度很好,我想发个朋友圈。” 汪晨几乎是瞬间僵住,身体下意识地绷紧,斩钉截铁地脱口而出:“不要!” 语气之干脆、抗拒之强烈,连她自己都感到意外。 武亦琛显然没料到她的反应如此激烈,撑起身子,惊讶地看着她瞬间冷下来的侧脸:“为什么?” 汪晨避开他探究的目光,把脸埋进柔软的枕头里,声音闷闷地试图含糊过去:“没什么,就是……不太习惯拍照,尤其发这种地方。” “不行,你得告诉我原因。”武亦琛难得地固执起来,手臂收紧,不让她逃避。 汪晨被他缠得无法,叹了口气,翻身面对他。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线,她看到他眼中认真的困惑。她心里乱糟糟的,那些更深层、更混沌的念头,关于家庭,关于未来,关于那段在死亡阴影下仓促确认的关系根基是否稳固,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 最终,她只能挑出一个听起来最合理也最安全的借口:“我不太愿意把自己的感情状态暴露在别人的目光和评论之下。感觉很别扭。” 她含糊地说着,心里却知道,这远非全部。 另一次错乱的音符,则源于那份迟来的情书。 武亦琛似乎对情书这件事有着异乎寻常的、近乎孩子气的执念,隔三差五就要提一次,眼神里带着期盼。汪晨被他磨得实在没办法,又实在写不出那些缠绵悱恻、直抒胸臆的字句。每次提起笔,都觉得那些词句矫情又空洞。最后,她灵机一动,祭出了现代科技的大杀器,ChatGPT。她输入了一些关键词:思念、温暖、陪伴、不舍、未来、感谢,看着AI在几秒内生成的那封文辞优美、情感充沛、逻辑严谨、引经据典的情书,汪晨自己都觉得有点脸红心跳,这玩意儿写得比她绞尽脑汁能想出来的好一百倍。她稍作修改,删掉几句过于肉麻的,打印在质感很好的米白色信纸上,塞进一个素雅的信封。 在一次酣畅淋漓的**之后,武亦琛餍足地靠在床头,慵懒而放松。汪晨把信封递给他,语气尽量显得平淡:“喏,你要的东西。” 武亦琛的眼睛瞬间亮了,他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展开那封打印工整的信纸,开始逐字逐句地、极其认真地阅读。房间里很安静,只有他轻柔的呼吸声和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 汪晨侧躺着,撑着头,目光落在武亦琛的脸上。昏黄的床头灯勾勒出他俊朗的侧颜轮廓,他读得那样专注,那样投入,嘴角甚至不自觉地扬起温柔而满足的弧度,眼神也变得无比柔软,仿佛被信中的字句深深打动,沉浸在一个由文字编织的甜蜜幻境里。 看着他那因虚假文字而流露出的、无比真实的感动和温情,汪晨的心底非但没有甜蜜,反而涌起一股越来越强烈的、难以言喻的心虚和讽刺。 利用新鲜科技捉弄他人感情? 这个认知让她觉得自己像个拙劣的骗子。他越是温柔地读着那些由算法拼凑出的甜言蜜语,汪晨就越觉得自己像个利用高科技作弊、愚弄了纯真感情的混蛋。那封打印出来的情书,此刻在她眼中,仿佛变成了一张嘲讽她情感无能、关系虚假的判决书。 第22章 坦白 武亦琛的航班比汪晨提前几天飞往美国。 分别的气息,如同这座城市提前到来的秋意,带着凉薄的金色,无声地浸染着每一寸空气。最后一次见面,地点不再是他们熟悉的、承载着无数隐秘欢愉的酒店套房。武亦琛驱车带她穿过城市喧嚣,最终停在一家藏匿在老街深处的手工银饰店门前。原木招牌上刻着“拙器”二字,橱窗里陈列着未经打磨的银锭、锉刀和半成品的器皿,透着一种原始而专注的气息。黄铜门铃“叮铃”一声脆响,仿佛敲开了另一个时空。 “等我一下。”武亦琛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郑重和隐隐的兴奋。 汪晨站在门外,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穿过梧桐叶,在她脚边投下破碎的光斑。她透过玻璃橱窗看着他走向柜台。店内光线温暖而集中,打在深色的木质工作台上。他和店主低声交谈了几句,报上自己的名字和预约,而后店主转身从后面的玻璃柜里取出一个小小的、深蓝色的绒面方盒,递给了他。 武亦琛接过盒子,转身朝她走来,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期待和成就感的笑容。当他推开店门,重新站在她面前,午后的阳光穿过梧桐叶的缝隙,在他手中的绒盒上跳跃。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 汪晨的心跳,在看清盒中之物的瞬间,骤然失序! 一枚素圈银戒静静地躺在深蓝丝绒上。没有繁复的雕花,没有镶嵌的宝石,只有手工锻造留下的、细密而独特的锤纹,在光线下流转着内敛而质朴的银辉。戒圈线条简洁流畅,边缘带着手工特有的、未经过度打磨的温润感。 “之前抽时间过来做的,”武亦琛的声音带着一丝邀功般的轻松,他兴致勃勃地用指尖捻起那枚小小的银戒,阳光穿过戒圈,在他指腹投下一个小小的光斑,“第一次做戒指,还挺费劲,差点把银条熔废了,老师傅教了好几遍。” 汪晨看着他掌心中那枚小小的银圈,只觉得一股莫名的慌乱从脚底窜起,瞬间攫住了她的呼吸。那银色的光芒,此刻在她眼中竟有些刺目。 还没等她整理好纷乱的心绪,武亦琛已经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笃定,轻轻执起了她的左手。他的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拂过她的指节。他微微低头,专注地将那枚还带着他掌心余温的银戒,缓缓地、平稳地推过了她左手中指的指关节。他托着她的手,仔细端详着,戒圈恰到好处地贴合着她的指根,不松不紧,像量身定做。 “不大不小,正合适。”他满意地得出结论,唇角勾起一个纯粹的、毫无阴霾的愉悦弧度,抬眼看向她,眼神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纯粹的开怀和成就感,仿佛完成了一件极其重要的大事。 这笑容,这眼神,这指尖的触感,还有中指上那圈冰凉的、带着存在感的金属箍,所有的一切都让汪晨的心慌达到了顶点!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部,耳膜嗡嗡作响。她想抽回手,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只能僵硬地站着,任由那枚小小的银戒像一个无形的烙印,圈住了她的手指,也仿佛圈住了某种她尚未准备好面对的、沉重的东西。 武亦琛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满足感里,并未察觉她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和瞬间煞白的脸色。他依旧握着她的手,拇指无意识地、带着占有意味地摩挲着那枚银戒的边缘,语气轻松地继续说着,仿佛在规划一个触手可及的未来:“这次时间紧,只能做个银的,练练手。”他顿了顿,目光越过她的肩膀,仿佛已经看到了大洋彼岸的繁华景象,“下次,下次补你一个更好的。Harry Winston的怎么样?第五大道上有他们的旗舰店,橱窗里的钻石能闪瞎眼,听说连空气里都飘着金钱和永恒的味道。” 他笑着,语气轻松,仿佛那闪耀着天价光芒的顶级钻戒,不过是下一次约会顺手就能买下的礼物,是他为她规划的璀璨未来里,一个理所当然的注脚。 Harry Winston,第五大道,永恒。 这些词汇像冰锥,狠狠扎进汪晨混乱的意识里。银戒冰凉的触感此刻变得无比清晰,紧紧箍在她的指根,像一个无声的、巨大的承诺雏形,压得她喘不过气。而“下次”这个词,伴随着顶级珠宝店的名字,像一个沉重的锚,沉甸甸地抛向了她尚未启程、充满迷雾的未来之海。 嗡—— 脑海里像有什么东西瞬间崩断了! 在武亦琛描绘的那个更好未来的强烈冲击下,在手指上这枚冰冷银戒的沉重压迫下,汪晨的脑海里毫无预兆地、极其尖锐地闪回一个画面,不是阳光下的戒指,而是监狱探视间里,防弹玻璃后那张灰败绝望的脸,以及随后传来的、关于他最终选择的冰冷通知。 恐慌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理智堤坝。她猛地抽回自己的手,动作之大甚至让戒指刮过指关节,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她抬起头,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微微颤抖,眼神里充满了无处可逃的惊恐和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亦琛!”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尖锐和颤抖,突兀地撕裂了午后宁静的空气,“有件事情!我一定要告诉你!现在!马上!” 武亦琛被她激烈的反应和突然拔高的声调惊得一愣,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完全褪去,僵在那里,混合成一种怪异的表情。他微微蹙眉,眼中带着困惑和一丝被打断的不悦,但依旧保持着最后一点残留的笑意弧度,像是在等待一个无关紧要的解释:“什么事?这么急?” 汪晨深吸一口气,胸腔剧烈起伏,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吐出那几个字。她的目光死死盯着武亦琛脸上那抹尚未消散的、此刻显得无比刺眼的笑容,每一个字都像从冰窖里凿出来的冰棱,带着彻骨的寒意和沉重的铅块,重重砸向地面:“我的父亲因为一些经济上的问题,几年前入狱了。” 她顿了顿,声音因巨大的痛苦而扭曲:“前一段时间,他在狱中……去世了。” 第23章 彼岸 五天后,当汪晨蜷缩在飞往洛杉矶的经济舱那狭窄的座位上,引擎的轰鸣声如同永不停歇的背景噪音。舷窗外是浩瀚无垠的太平洋,深蓝色的海面在刺目的阳光下反射着破碎的光斑。机舱内空气干燥凝滞,带着循环过滤后的沉闷气味。就在这片单调的嗡鸣中,几日前武亦琛那张脸,带着当时凝固的神情,无比清晰地再次浮现在她眼前。 她清晰地记得,当她吐出那个沉重的、带着死亡气息的事实后,武亦琛脸上那抹尚未完全褪去的轻松笑意,是如何在瞬间冻僵、碎裂。他明显地愣住了,瞳孔有一刹那的收缩,像是被无形的重锤击中。那双总是带着疏离或掌控感的深邃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纯粹的不知所措和巨大的困惑,仿佛听到了某种完全超出他理解范畴的异星语言。 “你说什么?”他下意识地追问,像是要确认自己是否出现了幻听。 这一次,汪晨已经没有了最初坦白时那几乎要撕裂声带的颤抖。一种近乎残酷的镇定包裹了她,像一层冰冷的铠甲。 她迎着他困惑的目光,声音异常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冷淡的疏离:“你明明已经听得很清楚了,没必要让我再重复一遍。” 之后,便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沉重的、粘稠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声响的沉默,在他们之间弥漫开来。晚餐在市中心一家格调优雅的餐厅进行,水晶吊灯折射着冰冷的光,精致的餐点如同蜡像般索然无味。餐具偶尔碰撞瓷盘发出的细微声响,都像在寂静中投下巨石。他们各自咀嚼着食物,目光刻意避开对方,空气里只剩下食物被切割的微弱声音和彼此压抑的呼吸。 直到晚餐结束,坐回他那辆线条流畅的轿车里,武亦琛才终于打破了这长达数小时的死寂。他双手紧握着方向盘,指节微微发白,目光直视着前方被车灯切割开的黑暗道路,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每个字都经过了千钧重压:“我需要消化一下。” 没有安慰,没有追问,只有这句带着巨大冲击余波和内心挣扎的宣告。 引擎启动,车子无声地滑入夜色。汪晨坐在副驾驶,侧头看着窗外。路灯昏黄的光晕如同流动的星河,飞速地、不间断地从她脸上掠过,明明暗暗,映照出她眼底一片沉寂的荒芜。车内密闭的空间里,只有空调送风的低鸣。她心中没有预想中的痛苦或失落,反而升起一种奇异的、带着尘埃落定般疲惫的释然。 “你不能要求他人必须接收这复杂的、带着污点和死亡的家庭关系。”她在心底对自己重复,像在宣读一条冰冷的律法,“尤其是他,武亦琛,他身后那个象征着体面与成功的家庭。” 车子终于平稳地停在了她居住的老旧小区门口。昏黄的路灯光透过稀疏的梧桐树叶,斑驳地洒在车顶。武亦琛依旧保持着双手握方向盘的姿势,下颌线紧绷,目光深陷在前方的黑暗里,一言不发。车内的沉默像凝固的胶水。 汪晨解开安全带,塑料卡扣弹开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平静无波:“那我先回去了。” 她的手搭上门把手,向下按动,却纹丝不动。 车门被锁死了。 她回头,带着一丝惊愕看向驾驶座上的男人。就在她转头的刹那,武亦琛像一头被彻底激怒、挣脱了所有理智束缚的猛兽,毫无预兆地朝她扑了过来!动作迅猛而粗暴! 他滚烫的、带着绝望气息的吻,不是亲吻,而是啃噬!狠狠地、毫无章法地落在她的嘴唇上,牙齿磕碰,力道大得让她瞬间尝到了血腥的铁锈味。她吃痛地闷哼出声,本能地想要挣扎推开他,双手抵在他坚实的胸膛上,却如同蚍蜉撼树。 他的手臂像铁箍般死死地禁锢着她,另一只手用力扣住她的后脑勺,不给她丝毫逃离的空间。他的吻带着一种惩罚的意味,一种被背叛的愤怒,一种试图用身体的连接来抹杀那残酷现实的徒劳挣扎。他掠夺着她的呼吸,吞噬着她的呜咽,仿佛要将她整个人拆吃入腹,融为一体。 时间在狭窄的车厢里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充斥着痛苦、窒息和暴烈的绝望。不知过了多久,当汪晨几乎要因缺氧而昏厥时,武亦琛的动作终于渐渐停了下来。他沉重的喘息灼热地喷在她的颈侧,紧绷的身体微微颤抖,那股狂暴的怒火似乎终于耗尽。 汪晨没有哭,也没有再挣扎。她只是静静地靠在椅背上,胸口剧烈起伏,嘴唇火辣辣地疼,带着被蹂躏后的肿胀和血腥味。她抬起眼,透过被汗水或泪水模糊的视线,平静地、甚至带着一丝审视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武亦琛。他的额头抵着她的肩膀,呼吸依旧粗重。 良久,他缓缓抬起头。黑暗中,他的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复杂到极致的情绪:痛苦、挣扎、不甘,还有一丝决绝。 他平复着呼吸,声音嘶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做出的承诺,“我不在乎。” 他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清晰无比,“汪晨,我不在乎。只要是你……只要是你,就好。” 回忆的刺痛如此真实,汪晨下意识地抿了抿依旧隐隐作痛的嘴唇。那晚被他啃噬的疼痛感,仿佛跨越了时间和空间,再次清晰地浮现在唇瓣上。她靠在并不舒适的经济舱椅背上,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浸透了四肢百骸。十几个小时的飞行,身体的僵硬酸痛远不及内心的空洞和沉重。 武亦琛嘴上虽然说着他不在乎,可是他的家庭呢?她自嘲地牵动了一下嘴角,牵扯到唇上那幻痛般的伤口。 不在乎?多么轻飘飘又沉重的词汇。巨大的疲惫感席卷了她,让她只想沉沉睡去,逃避这一切。 飞机终于降落在洛杉矶国际机场。清晨九点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刺眼而明亮。汪晨随着疲惫不堪的人流,机械地移动着脚步,排队,过关,盖章。海关官员例行公事的询问在她耳边嗡嗡作响,她只是麻木地点头,递上文件。她购买的廉价机票需要在洛杉矶中转,为了节省那几百美金,她必须在这里熬过漫长的十二个小时,才能搭上前往波士顿的红眼航班。 她拖着登机箱,漫无目的地走进喧闹的候机大厅。巨大的空间里充斥着各种语言的广播、孩童的哭闹、行李箱轮子的滚动声,空气里混杂着快餐、咖啡和消毒水的味道。她找了个相对安静的角落坐下,看着形形色色的人匆匆而过,感觉自己像一个被遗弃在陌生星球上的碎片,巨大的时差和疲惫让她头晕目眩,只想找个地方蜷缩起来。 就在她对着巨大的落地窗外起起落落的飞机发呆,意识几乎要陷入混沌时,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她迟钝地掏出来,屏幕亮起,是一条来自武亦琛的信息。 信息内容极其简单,只有一行字:晨晨,出机场,我在外面等你。 短短一行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汪晨混沌的意识! 他在洛杉矶? 他不是应该早已在纽约安顿下来了吗! 巨大的震惊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疲惫和麻木,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难以置信、委屈、脆弱和某种绝境逢生般的巨大酸楚,如同海啸般猛地攫住了她的心脏!眼眶瞬间发热,视线在刹那间变得模糊,一股强烈的想哭的冲动汹涌而上,哽住了她的喉咙。 她猛地站起身,拖着沉重的登机箱,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朝着出口的方向奔去!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声响。她逆着涌入机场的人流,像一尾奋力逆流而上的鱼,目光急切地在接机大厅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出口外,洛杉矶清晨的阳光金灿灿的,带着大洋彼岸特有的干燥气息。她推开沉重的玻璃门,热浪和喧嚣瞬间扑面而来。就在那片耀眼的阳光和川流不息的车流背景中,一个挺拔的身影,穿着简单的T恤和长裤,背着一个旅行包,正静静地站在那里。 是武亦琛。 他看到了她,隔着十几米的距离,目光穿越喧嚣,精准地锁定了她。他的脸上没有笑容,甚至带着长途飞行后的疲惫和风尘仆仆,但那双眼睛,深邃而专注,如同穿越了惊涛骇浪后终于抵达的港湾。 汪晨的脚步停住了,隔着几步的距离,望着他。所有的疲惫、恐慌、释然、以及那汹涌而至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酸楚,在这一刻都凝固了。世界的声音仿佛瞬间褪去,只剩下彼此的心跳和呼吸,在洛杉矶金色的晨光中清晰可闻。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 然后,几乎是同时,她迈开了脚步,向他奔赴而去。 第24章 幻境 早晨的阳光,是洛杉矶独有的、带着奶油质感的金色,慷慨地泼洒进房间,在地板上流淌成一片温暖的湖泊。汪晨在一种近乎奢侈的餍足感中缓缓睁开眼,意识如同漂浮在温水里,慵懒而迟钝。首先感受到的,是背后紧贴着的、坚实而温热的胸膛,以及环在她腰间那充满占有欲的手臂。 武亦琛的怀抱,像一个安全的港湾,鼻腔里充斥着他身上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混合着昨夜未散尽的沐浴露清香和属于他的、独特的荷尔蒙味道。 这是她在洛杉矶的第二天,一个本不该存在的第二天。 记忆的碎片瞬间拼凑回放。 昨日,在洛杉矶国际机场那个充斥着陌生语言和嘈杂广播的到达大厅,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带着一身跨越了整个北美大陆的疲惫和不容置疑的急切,像一颗精准的拦截导弹,骤然出现在她面前。 武亦琛。他提前两天抵达了纽约,甚至没来得及放下行李,就立刻调头,买了最快一班的机票,跨越三个时区,直飞洛杉矶。只为在她飞往波士顿之前,将她截留在这座太平洋沿岸的城市。 “跟我走。”他的声音沙哑,带着长途飞行的干涩,眼神却亮得惊人,像燃烧的星辰,不容拒绝。 那一刻,什么波士顿,什么计划,什么理智统统被这从天而降的、近乎疯狂的身影击得粉碎。异国他乡的孤独感,像无形的潮水,早已在她心底无声蔓延。而这不顾一切的拦截,如同刺破阴霾的利剑,精准地击穿了她最后一道名为“克制”的防线。鬼使神差地,她放弃了后半程的机票,任由他牵着手,离开了那个指向既定未来的登机口。 而后,是肌肤的交缠,是**的倾泻。在酒店那间可以俯瞰部分城市轮廓的房间里,在陌生的床榻间,他们仿佛要将分离的时光、横亘的太平洋、所有的不安与思念,都在对方的身体里燃烧殆尽。恨不得榨干每一分每一秒,恨不得让洛杉矶的日与夜,都成为他们不眠不休的狂欢背景。肢体是唯一的语言,喘息是最动人的旋律,汗水是交融的证明。在这个无人认识他们的国度,在这座被称为“天使之城”的陌生城市里,只有彼此的身体和温度,是唯一可触可感的、真实的锚点。 此刻,在晨光中醒来,汪晨的意识渐渐清晰。她微微动了动,身后的人立刻收紧了手臂,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带着睡意的咕哝:“醒了?” “嗯。”她应了一声,感受着这难得的、纯粹的温存。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裸露的肩头,她想起现实,轻声问:“你什么时候要回去上课?” 武亦琛的手臂猛地收紧,将她又往怀里带了带,甚至霸道地用被子一卷,像裹蚕茧一样把两人更紧密地包裹在一起,隔绝了外界的一切:“不管了,什么都管不了了。” 他的吻落在她的后颈,带着晨起的慵懒和依恋,“现在,这里,只有你和我。” 接下来的七天,他们像两个偷来了时光的窃贼,贪婪地挥霍着洛杉矶的阳光与热情。 在格里菲斯天文台,他们俯瞰着整个洛杉矶在夕阳下铺陈开的璀璨画卷,万家灯火如同坠落的星河。在人群的角落里,他捧起她的脸,在晚风与城市的喧嚣中忘情地吻她,仿佛要将她的灵魂也一同吸走。 在迪士尼乐园童话般的城堡前,在漫天烟火的绚烂光影下,在米奇和米妮的见证中,他们像最普通也最幸福的情侣一样,旁若无人地拥吻,分享着同一个米奇形状的冰淇淋,甜腻的气息在唇齿间交换。 在环球影城惊险刺激的过山车上,在失重的尖叫声中,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十指紧扣,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和兴奋都通过交缠的指尖传递。下来后,在惊魂未定又兴奋不已的时刻,他又会不由分说地吻住她,用唇舌分享那份劫后余生的悸动。 在比弗利山庄奢华名店林立的罗迪欧大道,他们肆意地牵手漫步,在棕榈树的浓荫下,在路人或艳羡或无视的目光中,交换一个又一个绵长而甜蜜的吻。阳光洒在他们身上,仿佛镀了一层金边。 汪晨从未想过自己可以如此纵情,如此放肆,如此沉溺于纯粹的感官快乐和毫无顾忌的表达。在这个远离故土、无人知晓他们过往的城市里,在这个以梦想和放纵闻名的国度里,似乎所有的枷锁都被解开了。只有身边的武亦琛,他的笑容、他的触碰、他的气息、他带来的每一次心跳加速和灵魂震颤,才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无比真实的存在。 最后的一夜,空气里弥漫着甜蜜的哀伤。极致的温存过后,汪晨像一只慵懒的猫,蜷缩在武亦琛的怀里,手指无意识地缠绕、把玩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窗外的城市灯火如同永不熄灭的星河,映照着房间内的一片静谧。 “明天就要走了。”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所有的不舍都**裸地袒露在这句话里,像被剥开了坚硬外壳的柔软果实。 武亦琛收紧了手臂,将她更深地拥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低沉而温柔:“晨晨,” 他唤着她的名字,像在念一句咒语,试图凝固住流逝的时间,“寒假一考完试就来纽约吧。” 汪晨的脸颊紧贴着他温热的胸膛,耳边是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咚,咚,咚,像最安心的鼓点。这心跳声,这怀抱的温度,这七天如梦似幻的时光,交织成一张温柔的网,网住了她所有的不安与离愁。 在这片令人心安的静谧里,在那坚实的心跳声中,她听到自己用同样轻柔、却无比清晰的声音回答:“好。” 第25章 男友 当他们再次站在洛杉矶国际机场喧嚣的值机大厅,看着武亦琛为她忙前忙后熟练地办理托运,确认登机口,甚至仔细检查她随身背包里证件的位置,汪晨的心底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柔软的感慨。 她想,如果在此之前,她真的可以自欺欺人地将武亦琛仅仅定位为一个“极品艳遇对象”,那么经历了这如梦似幻、纵情放肆的洛杉矶七天,她再也不可能继续维持这个冰冷而疏离的定义了。 这一周,像一场高浓度的情感实验。在远离故土、无人相识的异国他乡,某种无形的屏障似乎被悄然撤去。她对武亦琛的亲近和依恋,以一种她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强度滋生蔓延。 她会在他沉睡的深夜突然醒来,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凝视他沉静的侧脸,然后像被某种本能驱使般,不由自主地凑过去,在他温热的颊边印下一个轻如羽毛的吻。或者,在他半梦半醒间,她会无意识地转过身,像寻求热源的小动物,将自己更深地嵌进他的怀抱,手臂环住他的腰,脸颊紧贴他的胸膛,听着那沉稳的心跳再次安然入睡。 这些举动,并非刻意为之,更像一种身体和心灵在陌生环境中确认安全感的本能。 这一切,让她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封由ChatGPT代笔、后来被她打印出来交给武亦琛的情书。信纸上那些缠绵悱恻的词句,诸如“蚀骨的思念”、“灵魂的烙印”当时在她看来,不过是冰冷算法拼凑出的华丽辞藻,空洞而遥远。 然而此刻,在经历了这七天的朝夕相处、肌肤相亲、心灵相偎之后,她才终于触摸到一丝那些词语背后所承载的、滚烫而真实的情感重量。她似乎有些微理解了,当一个人真正将另一个人放在心上时,那种想要靠近、想要被对方气息包裹的本能渴望,原来是这样的。 “好了,都办妥了。”武亦琛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他向她走来,额角还带着一丝忙碌后的细汗,神情却轻松愉悦。他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接过了她手中小巧的登机箱拉杆,“走吧。” 汪晨顺从地跟着他走向安检口。然而,当武亦琛没有走向他自己的登机口,而是与她并肩走向飞往波士顿的航班通道时,她才后知后觉地恍然大悟,他竟是要先送她去波士顿安顿。 她顿时有些无措,停下脚步:“你不是明天纽约还有重要的课吗?真的不用特意送我的,我自己可以的。” 武亦琛停下脚步,转过身,抬手极其自然地揉了揉她的发顶,眼神温柔得像要溢出水来:“别担心,时间来得及。我把你安顿好,亲眼看着你住下再走。”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关怀,“不把你安顿好,我不放心。” 六个小时后,飞机降落在波士顿洛根机场。走出行李提取区,一眼就看到了举着牌子、笑容灿烂的白念。白念看到汪晨,立刻兴奋地挥手,但当她目光扫到汪晨身边那位气质卓然、身形挺拔、正一手推着行李车一手护在汪晨身后的陌生男士时,惊讶明显地写在了脸上。 汪晨快步上前拥抱了白念,然后转身,非常自然地挽住武亦琛的手臂,脸上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羞涩和郑重,向白念介绍道:“念念,这是我男朋友,武亦琛。” “男朋友!” 白念的惊讶瞬间升级,嘴巴微张,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而更让她感到有趣的是,旁边这位刚刚还气场沉稳的武亦琛先生,在听到“男朋友”三个字从汪晨口中清晰吐出的瞬间,身体似乎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一种巨大的、纯粹的、几乎称得上受宠若惊的喜悦像烟花般在他深邃的眼眸中炸开,那眼神里的光芒和惊喜,藏都藏不住,让白念都忍不住想偷笑。 白念早就为汪晨的留学生活打点好了一切。为了省钱,汪晨和另外两个同校女生合租了一套离学校不算太远的老式住宅。汪晨分到的是一个很小的次卧。这房子虽然老旧,但胜在地理位置优越,步行到教学楼只需十五分钟,而且租金在寸土寸金的波士顿简直算得上慈善价,是白念发动了所有关系、拼手速才替汪晨抢到的宝藏房源。 为了让汪晨住得更舒服一点,白念更是提前好几天就开始在毕业生二手群里蹲守,费尽心思淘来了品相不错的二手书桌、椅子、台灯和一个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床垫,并且亲自搬上楼、摆放整齐。做完这一切,看着虽然狭小但温馨实用的小房间,白念简直成就感爆棚,觉得汪晨这留学开局,简直是天时地利人和的完美典范! 然而,白念的自豪感,在武亦琛踏进这间小屋子的那一刻,如同被戳破的气球,“噗”地一声迅速瘪了下去。 她清晰地感知到,武亦琛在走进房间门的那一刻起,那双好看的眉头就再也没有平整过。他的目光像最精密的扫描仪,挑剔地掠过略显斑驳的墙壁,扫过旧家具的边角,最终精准地落在那张铺着白念新买床单的二手床垫上。 他径直走过去,没有征求任何人意见,直接上手掀开了床单一角,仔细检查床垫表面的布料和缝隙。当他看到内里略显陈旧的痕迹和无法完全掩盖的使用感时,眉头锁得更紧了。他直起身,不由分说地一把拉过汪晨的手腕,语气带着一种不容商量的斩钉截铁:“不行。这床垫不能睡。我先给你定几天外面的酒店。别的东西是二手的也就算了,床垫太容易滋生bedbug了,防不胜防。我现在就订一个新的床垫,最快几天就能送到。” 汪晨被他这副如临大敌的少爷做派弄得啼笑皆非,试图安抚:“哎呀,大少爷,真的没有这么讲究!念念肯定都考虑到了,肯定做过彻底清洁和除虫了,对吧念念?”她一边说,一边向旁边的白念投去求助的目光。 白念闻此,立刻点头如捣蒜,赶紧补充道:“对对对!我专门请了专业除虫公司来彻底处理过!床垫也做了深度清洁和消毒!绝对安全!” 但武亦琛的坚持如同磐石,他摇了摇头,眼神里是毫不妥协的关切:“那至少今天先住酒店。我马上找专业的清洁公司再来这里做一次彻底的深度清洁和消毒,尤其是床铺区域。你明天再入住,这样我才放心。” 他的语气温柔,但态度异常坚决,完全是为了汪晨的舒适和安全考虑。 最终,汪晨拗不过他,也知道他是一片真心,只好在白念有些委屈又无奈的目光中,被武亦琛押送到了附近一家他快速预订好的舒适酒店暂住。武亦琛雷厉风行,立刻联系了专业的清洁公司去处理公寓,然后才匆匆赶往机场,搭乘下午的航班飞回纽约赶课。 第二天,当白念再次在焕然一新的小公寓里欢迎汪晨正式入住时,她忍不住拉着汪晨,压低声音吐槽:“晨晨!你什么时候交的这么个神仙男朋友啊?洁癖晚期吗?我这明明给你整得挺好的!窗明几净,家具齐全,地段又好!比我去年刚来时的天崩开局强一百倍好不好!” 汪晨赶紧笑着搂住白念的胳膊,带着歉意和亲昵摇晃着:“念念姐见谅见谅!他这人是有点讲究过头了,但心是好的。走走走,我请你吃大餐赔罪!波士顿最贵的龙虾卷,管够!” 她心里明白,武亦琛的挑剔背后,是那份难得的心意,这份心意,在异国他乡,显得格外珍贵。而白念的委屈,不过是姐妹间小小的插曲,一顿美食就能完美化解。 第26章 甜心 日子像设定好程序的齿轮,看似规律地转动着。 汪晨和武亦琛的通话,如同日历上固定的标记,准时响起,又准时结束。然而这一次,当听筒里只剩下忙音的嗡鸣,汪晨缓缓放下手机。冰冷的屏幕上,“通话结束”四个字,像一道小小的、刺眼的裂痕,映着她眉间不自觉拢起的沟壑。 武亦琛最后的沉默,并非空无。它像一块吸饱了寒气的巨石,沉甸甸地、不容抗拒地压在她的心口,比窗外波士顿深秋凛冽的风更让她透不过气。 那句问话“你是准备在这里工作吗?”仿佛还悬在空气中。那语气里裹挟的,绝非简单的疑问,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抗拒,这微妙的情绪像根细针,精准地刺中了她心底最柔软也最不安的角落,让她瞬间绷紧了神经。 “如果可以的话,当然还是希望在这里工作一段时间,毕竟至少希望把学费给赚回来吧。” 这个理由像一面盾牌,试图抵挡他沉默中蕴含的压力。甚至,在那短暂的停顿后,一丝微弱的希冀钻了出来,让她带着点孤注一掷的勇气,抛出了那个盘旋已久的问题:“你要不要和我一起?你也是应该要去为明年毕业之后打算一下了吧。” 回应她的,不是她渴望的认同或规划,也不是激烈的反对。依旧是那令人窒息的、无边无际的沉默。 这沉默,她太熟悉了。与她当初斩钉截铁告诉他决定奔赴波士顿大学时,电话那头传来的冗长空白,如出一辙。 这份因远方的恋人而生的沉重感,像一只无形的手,猛地将她从通话后的怔忡中拽回现实,狠狠按进了眼前这片名为“Networking”的泥泞战场。白念的警告言犹在耳,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提醒着她时间的紧迫和生存的残酷。 汪晨比任何人都清楚,她的朋友兼求职导师白念,此刻正化身为一台高速运转的精密机器,全部心神都燃烧在寻找毕业后的全职工作上。开学伊始,这位年底就要踏出校门的战友,日程表便被各种招聘会、公司宣讲、密集面试和无休无止的Coffee Chat切割得支离破碎,每一分钟都充斥着硝烟味。 正是从白念那里,汪晨才第一次真正领教了Networking在美国求职文化中近乎宗教般的崇高地位。 “明年暑假的实习,那就是你未来职业生死存亡的命门!千万、千万别给我掉以轻心!要是能撞大运拿到return offer,老天,那简直是中了头彩!”白念曾一边手指如飞地在招聘网站上刷着信息,一边头也不抬地对她进行洗脑式教育,语气是过来人的苦口婆心,“Networking的精髓是什么?就是主动!主动!再主动!上LinkedIn,锁定你目标公司、目标岗位的人,发信息,厚着脸皮约个15-30分钟的线上或线下Coffee Chat。聊得投机,感觉对方对你有点意思了,瞅准时机,姿态放低点,委婉试探能不能求个内推。相信我,这比你漫无目的海投一百份简历,效率高一百倍!” 在白念这位雷厉风行的引路人的持续鞭策下,汪晨的行动堪称高效。她耗费数个深夜,像雕琢艺术品一样精心打磨了自己的LinkedIn个人档案,换上既专业又透着点亲和力的照片,事无巨细地填充了每一段经历、每一项技能,力求完美。然后,深吸一口气,一头扎进了Reach Out的汪洋大海。 然而,现实的礁石远比白念描绘的蓝图要坚硬和丑陋。她的征程很快偏离了预想的航道,滑入了一个令人作呕的、始料未及的漩涡。 “我真的受够了!”汪晨又一次在白念的小公寓里爆发,声音里交织着难以抑制的愤怒和一丝被羞辱的委屈,“念念,我越来越觉得,这些男人,特别是那些有点资历、自以为是的老男人,根本就是把Networking当成了一种新型的、高效率的猎艳手段!你知道吗?就上周,那个在投行混了快二十年的VP,聊了还不到十分钟,就开始话里话外暗示他有多大的能量可以帮助我,但条件呢?呵!” 她冷笑一声,眼中尽是鄙夷,“他竟然暗示我做他的Sugar Baby!他以为这是什么,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低俗电影桥段吗?真是令人作呕!” 白念当时正全神贯注地对着电脑屏幕,手指在键盘上敲打修改着简历的某个关键段落。听到汪晨的控诉,她的动作骤然停下。目光从密密麻麻的文字和精心设计的模板上艰难地拔离,缓缓聚焦到汪晨身上。那眼神不再是平日里熟悉的调侃或匆忙,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审视,带着一种评估商品价值般的专业意味。 她的视线如同探照灯,缓慢地、毫不客气地从汪晨的头顶扫视到脚踝,每一寸停留都让汪晨感到皮肤微微发紧,一种强烈的不适感油然而生。 空气凝固了几秒。白念才终于开口,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实验室的观察结果:“汪晨,我很好奇,你是不是对自己存在着某种认知偏差?你真的意识不到,你这种类型的女孩,对男人,我是指,无论白人、黑人、亚裔还是拉丁裔,都拥有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致命的吸引力吗?” 汪晨彻底僵住了,脸上的表情凝固在震惊与难以置信之间,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 白念身体微微前倾,锐利的目光锁定汪晨的眼睛,如同一位冷静的心理分析师,开始条分缕析:“清纯这张牌,在情场上威力无穷,尤其是在这个崇尚真实自然却又物化女性的矛盾环境里。你长着一张标准好女孩的脸,一看就是受过良好教育、家教甚严的,可偏偏眼神里又带着点未经世事的天真和神游物外的疏离感。这种易碎感和神秘感的组合,对很多男人来说就是探索欲的强力催化剂。” 她的目光毫不避讳地从汪晨震惊的脸庞下移,落在她曲线优美的胸前,语气依然冷静:“再加上,你这副老天爷格外偏爱的身材,该饱满的地方绝不吝啬。综合起来,在某些荷尔蒙过剩、手握资源又自视甚高的老男人眼中,你根本不是一个需要职业点拨的后辈,而是一件值得他们出手收藏或征服的、极具挑战性的战利品。他们伸出的所谓援手,自然就明码标价了。” 这番话**直白得让汪晨脸上火辣辣的。白念口中所谓的吸引力,非但没有带来丝毫安慰,反而像一层粘腻冰冷的油污,牢牢覆盖在她试图凭借努力和智慧在这片陌生土地上立足、争取机会的所有挣扎之上。一种深切的无力感和被冒犯的愤怒,在胸腔里灼烧。 也正是在这种混杂着焦虑、挫败和被冒犯的复杂心境下,她才在刚才与武亦琛的通话中,忍不住提及了自己在找实习路上的挣扎。她渴望听到一点安慰,一点支持,然而,回应她的,却是那熟悉得令人心寒的沉默。他的沉默,与那些油腻老男人令人作呕的邀请,虽然性质截然不同,却都像无形的壁垒,将她围困在异国他乡的孤独与迷茫之中。 求职的压力、文化冲击下的不适以及性别身份附加的额外荆棘,这些“越洋”而来的“折皱”,在她原本憧憬的留学生活画卷上,正刻下越来越深、越来越复杂的痕迹。 她疲惫地靠在卧室冰凉的窗玻璃上,窗外是吞噬一切的沉沉夜色,只有远处零星的灯火如同鬼火般闪烁。房间里没有开灯,黑暗温柔地包裹着她,却驱不散心头的寒意。一阵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茫然席卷了她,几乎要将她压垮。 下一步,该往哪里踏?波士顿的冬天还没真正到来,寒意却已深入骨髓。 第27章 左右 波士顿的深秋终于被一场猝不及防的寒流彻底击溃,城市瑟缩着裹上了厚重的羽绒服,街道两旁的行道树只剩下嶙峋的枝桠,切割着铅灰色的低垂天空。就在这样一个呵气成霜的下午,汪晨正蜷缩在图书馆温暖的角落,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电脑上的代码上,思绪却像窗外打着旋儿飘落的枯叶,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渺茫的实习前景和武亦琛那令人窒息的沉默。 一阵急促而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图书馆的宁静。汪晨抬起头,只见白念像一阵裹挟着热浪的风,直冲到她面前。白念的脸颊泛着异样的潮红,鼻尖冻得微红,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仿佛有无数细碎的星光在疯狂跳跃、闪烁,几乎要满溢出来。她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种近乎失控的激动之中,连呼吸都带着急促的微喘。 “快!收拾东西!”白念的声音压得很低,却掩不住那股喷薄欲出的兴奋,她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帮汪晨把摊开的书、笔记本、水杯一股脑儿扫进帆布包里,动作粗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跟我走!” 汪晨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弄得一头雾水,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手腕就被白念冰凉却异常有力的手指紧紧攥住,不由分说地被拽离了座位,踉踉跄跄地穿过一排排书架和自习的学生,一路被拖出了图书馆厚重的大门。 图书馆外凛冽的空气像冰水般扑面而来,汪晨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然而,这寒意瞬间就被白念身上爆发出的巨大热情驱散了。刚踏出最后一级台阶,白念猛地转身,张开双臂,狠狠地、结结实实地抱住了汪晨。那拥抱的力道大得惊人,仿佛要把汪晨肺里的空气都挤出来。 “晨晨!”白念的尖叫再也压抑不住,像一枚小型的喜悦炸弹,在清冷的空气中骤然炸响,引得周围几个裹着厚围巾的路人纷纷侧目。但她毫不在意,松开汪晨后,双手依然紧紧抓着她的肩膀,眼睛瞪得溜圆,里面燃烧着狂喜的火焰,“你知不知道!我刚刚收到了M公司的Offer!Full-time!” 不等汪晨从震惊和随之涌上的复杂情绪中回神,白念已经再次拽住她的胳膊,像一阵旋风般拉着她往停车场方向冲去,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今天我请客!必须请!我要吃贵的!我真的,我真的太高兴了!” 白念的努力,在这个被就业寒冬阴云笼罩、人心惶惶的年份,终于结出了最丰硕、最耀眼的果实。 她们驱车前往昆西一家新开的潮汕牛肉丸火锅店。车厢里暖气开得很足,白念兴奋的余波仍未平息,她一边熟练地打着方向盘,一边喋喋不休地分享着面试的细节、recruiter电话里令人心动的薪酬福利、以及对未来生活的种种畅想。 沸腾的火锅端上桌,氤氲的热气模糊了窗外的寒意。白念夹起一颗号称“手打”的牛肉丸,挑剔地看了看,咬了一口,立刻皱眉点评:“啧,不够弹牙,淀粉多了点,离正宗差远了。” 但这小小的瑕疵丝毫不能影响她的好心情。几片鲜嫩的牛肉下肚,白念的兴奋稍稍平复,终于想起了关心身边的人。她放下筷子,看着对面显得有些沉默的汪晨,问道:“快放寒假了,圣诞假期你有什么打算?总不会还泡在图书馆吧?” 汪晨用筷子无意识地拨弄着碗里的蘸料,摇摇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茫然:“不知道。可能还是继续投简历吧?” 她抬眼看了看白念,两人目光交汇,瞬间都读懂了彼此眼中的无奈。心照不宣的沉重感弥漫开来。经济形势的寒风已然吹到了校园,许多曾经敞开大门的大公司实习项目纷纷进入冷冻期或缩减名额,僧多粥少,竞争惨烈。汪晨手上仅有的一个本地小公司的实习机会,薪酬低廉得几乎只能覆盖通勤费用,唯一的价值不过是简历上那行聊胜于无的经历。 白念看着好友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焦虑,叹了口气,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务实,带着过来人的劝慰:“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了,晨晨。这种大环境的变化,真不是我们个人能左右的。尽人事,听天命吧,把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交给运气。” 她夹了一大块牛腩放到汪晨碗里,“多吃点,补充能量才能继续战斗!” “嗯。”汪晨勉强笑了笑,低头吃着碗里的肉,试图驱散心头的阴霾。她岔开话题,将焦点引回白念身上:“别说我了,你现在可是板上钉钉要扎根波士顿了!你家苏言呢?他那边进展怎么样?也准备过来吗?” 提到苏言,白念眼中兴奋的光芒淡去了一些。她用手掌撑住一边脸颊,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显出几分困惑和隐隐的忧虑:“他啊,还没消息呢。投了不少,面试也有几个,但结果都不太理想。现在这形势我担心他可能赶不上年底前拿到Offer了。如果毕业前搞不定身份问题,留下来恐怕……” 她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清楚。 白念和苏言面临的困境,像一面冰冷的镜子,清晰地映照着她和武亦琛之间那道越来越宽的裂痕。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追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和寻求参照的急切:“那如果他真的留不下来,你们怎么办?” 白念闻言,放下撑着脑袋的手,坐直身体,脸上的困惑和忧虑瞬间被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取代。她两手一摊,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的犹豫:“还能怎么办?当然是各奔前程啊!为了所谓的爱情牺牲掉自己千辛万苦才争取来的前途和发展机会?那简直是天底下最愚蠢、最不划算的买卖!” 她的目光锐利地看向汪晨,仿佛在强调一个不容置疑的真理,“现实点,汪晨。我们都过了为爱走天涯、有情饮水饱的年纪了。在这片土地上站稳脚跟,比什么都重要。感情可以再培养,但错失的机会,可能一辈子都追不回来。” 白念的话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剖开了汪晨一直试图回避、用各种理由来粉饰的核心问题。她和武亦琛的未来,正悬在同样的天平上。白念的选择如此清晰、如此决绝,反衬得她自己内心的挣扎和武亦琛的沉默更加模糊和令人窒息。 那天深夜,当汪晨回到自己寂静的公寓,手机屏幕上跳出武亦琛的来电时,她看着那个熟悉的名字,竟感到一阵莫名的疲惫和抗拒。接通电话,例行公事的寒暄之后,话题不可避免地滑向即将到来的圣诞假期。 武亦琛的声音听起来轻松愉快,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笑意:“对了,圣诞节你怎么安排的?票订好了吗?不是说好一考完试就来纽约找我?” 这充满期待的话语,在汪晨听来却像是一种无形的压力。她几乎能想象到武亦琛在电话那头兴高采烈的样子,仿佛他们之间从未有过关于留美工作的沉重话题,仿佛他之前的沉默只是她的错觉。她靠在冰冷的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几盏孤零零的路灯在寒风中摇曳。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她。 去纽约意味着要暂时抛开如影随形的求职焦虑,投入他的怀抱,假装一切安好。可那焦虑就像跗骨之蛆,怎么可能真的放下。 她轻轻地、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也带着难以掩饰的倦怠。她没有直接回应他的热情邀约,而是用一种近乎呢喃的、带着逃避意味的低语,给出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的理由:“可是去纽约的话,就没办法安心准备面试和学习了啊。” 武亦琛那轻松愉快的语调消失了,如同被骤然掐断的琴弦。听筒里只剩下电流细微的滋滋声,以及透过电波隐约传来的、属于他那边空间的一点模糊背景音。这沉默,不再仅仅是之前的空洞或冰冷,而是裹挟着一股沉甸甸的、被强行压抑的不满。 汪晨几乎能想象出他此刻的表情:嘴角那抹因期待而扬起的弧度一定僵住了,眉头会习惯性地蹙起,眼神里透出不解和隐隐的愠怒。 第28章 愚蠢 几秒钟的空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汪晨的心跳在寂静中被放大,砰砰地撞击着胸腔。她握着手机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尖冰凉。 终于,武亦琛的声音再次响起,那刻意压平的语调下,是极力掩饰却依旧能穿透而来的失望和一丝不耐:“学习?面试?” 他重复了一遍她的理由,语气里带着点难以置信的尖锐。 “圣诞假期,就几天时间而已,汪晨。”他的语速加快,每一个字都像小石子,带着力度砸过来,“你非得把所有时间都钉死在书桌前、钉死在电脑屏幕上吗?” “放松一下,就当给自己喘口气不行吗?我们多久没见了?” 汪晨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粗糙的砂纸堵住。那些在胸腔里翻涌沸腾的焦虑,关于就业寒冬里简历如石沉大海的绝望,关于Networking时遭遇的龌龊与屈辱,关于每一封拒信带来的自我怀疑,此刻都化作了沉重的铅块,死死地坠在舌根,让她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只能徒劳地望着窗外,波士顿沉沉的夜色如同一块巨大的、吸光的幕布,将她小小的公寓包裹其中。冰冷的空气从窗缝渗入,缠绕着她的四肢百骸,寒意刺骨。 白念那句斩钉截铁的“各分东西”、“愚蠢”像冰冷的钢印,清晰地烙在她的理智上。然而,当武亦琛那带着委屈的控诉,那被压抑的不满,那对“多久没见”的强调,却像带着钩子的藤蔓,死死缠绕住她试图站立的理性双脚。 一股更原始、更汹涌的情感洪流瞬间冲垮了理智刚刚筑起的堤坝。她想起了他们曾经在一起的温暖,想起了他怀抱的温度,想起了在异国他乡的孤独中,他是她精神上唯一的锚点。她害怕。害怕这道横亘在两人之间的裂痕,会因为她的理性选择而变得无法弥合,害怕武亦琛的沉默最终会演变成彻底的疏远。 白念可以冷酷地选择前途,把感情当作可以割舍的成本。但汪晨在那一刻绝望地意识到,至少在这个被寒意浸透的冬天,在经历了被当作猎物审视的屈辱、被求职市场反复碾压的挫败、被异乡疏离感日夜侵蚀之后,她灵魂深处对温暖、对联结、对被需要的渴望,已经变成了一种近乎病态的饥渴。这汹涌的情感需求,彻底淹没了她刚刚试图从白念那里学来的、那层薄薄的冷酷理性的外壳。 一种近乎悲壮的牺牲感在她心中升起。她决定向情感投降一次,哪怕知道这或许并不明智。 “好。”汪晨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也带着一丝认命般的妥协,“我订票。考完试我就过去。” 她没有解释之前的推脱,也没有再提学习和面试的压力,仿佛那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插曲。她选择了用行动来平息他的不满,用暂时的相聚来换取关系表面的和平,哪怕这意味着她需要背负着沉重的焦虑踏上旅程。 电话那端,武亦琛的气息明显一松,仿佛紧绷的弦骤然松弛。方才弥漫的失望和不满的阴云,瞬间被一种得偿所愿的、近乎雀跃的轻快所驱散。他的声音像被注入了暖流,重新变得鲜活而充满热度:“真的?太好了!订好了票告诉我时间,我去接你,保证让你在纽约过个难忘的圣诞!” 挂断电话,汪晨无力地靠在窗边。窗外,波士顿的夜色依旧深沉。她解锁手机,屏幕幽幽的光映着她苍白失神的脸。指尖机械地滑动,点开灰狗巴士的预订页面。波士顿->纽约。日期:考试结束后的第一天。选择班次,确认乘客信息,输入信用卡号……每一个步骤都精准、麻木,如同执行一套设定好的程序。点击支付。屏幕上弹出刺眼的绿色“付款成功”提示。 没有期待,没有雀跃。只有一种沉甸甸的、仿佛心脏被掏空后灌满了冷铅的空洞感,从指尖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无比清醒地知道,她支付的,绝不仅仅是一张廉价巴士票的价格。她购买的,是武亦琛暂时的满意,是这段关系在寒冬里苟延残喘的燃料。而付出的代价,是她压榨自己本可用于职业冲刺的宝贵时间,是她内心天平上,在白念那番冷酷宣言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沉重的一次情感优先的选择。 当白念得知她最终的选择时,只是停下了手中转动的笔,微微挑起一侧的眉毛,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比平时更长的几秒。没有询问,没有评价,只是那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了然于心的通透,以及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混合着“果然如此”和淡淡怜悯的复杂情绪。 这无声的注视,远比任何辛辣的嘲讽都更让汪晨感到一种被剥开、被审判的刺痛。 她读懂了白念未出口的话,那话语如同烙印般灼烫:看,你终究还是,走上了那条名为“愚蠢”的单行道。 写到现在我突然发现主角聚餐总是吃火锅……可能原因在于……我太爱吃火锅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8章 愚蠢 第29章 沉沦 那个寒假,空气干冷得像碎裂的冰晶,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微的刺痛。汪晨独自一人,蜷缩在灰狗巴士散发着陈旧皮革与消毒水混合气味的座位上,穿越漫长而单调、被灰白雪尘覆盖的州际公路。窗外是飞速倒退的、了无生气的荒原和光秃秃的树林,时间仿佛被冻结在这无尽的旅途里。 抵达纽约时,已是华灯初上,巨大的巴士站如同一个喧嚣混乱的巨兽腹腔,充斥着各种语言的叫喊、行李箱滚轮的轰鸣和浓重的疲惫气息。 她拖着小小的行李箱刚下车,目光扫过嘈杂的人群,一眼就看到了伫立在出口处、像一座沉静灯塔的武亦琛。他穿着深色大衣,身形挺拔,在混乱的背景中显得格外醒目。他显然也第一时间看到了她,没有丝毫犹豫,大步流星地穿过人群,径直朝她走来。他伸出手,目标明确,一把紧紧抓住了她暴露在冷空气中、已经冻得有些麻木的手。 两人沉默地走向附近的停车场。寒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武亦琛拉开一辆黑色跑车的车门,几乎是半推半抱地将她塞进副驾驶座,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他自己迅速绕到驾驶位坐定,发动引擎。车子驶入纽约流光溢彩的夜色,窗外是飞速掠过的霓虹招牌和摩天大楼的剪影。车内一片寂静,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和暖气出风口细微的嘶嘶声。武亦琛专注地看着前方路面,下颌线绷紧,一言不发。然而,汪晨非常清楚,这表面的风平浪静下是怎样的暗流汹涌。他眼神中逐渐凝聚、浓郁得化不开的某种颜色早已出卖了他。 她太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早已刻入他们关系的骨髓。她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前面有CVS(药店)吗?你要不要去买一下东西?” 武亦琛当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闻言,唇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勾了一下,发出一个几不可闻的、带着沙哑磁性的轻笑,却依旧没有开口,只是脚下油门微微加重,车速明显快了起来。他熟练地操控着方向盘,车子像一尾灵活的鱼,滑入一条相对僻静的街道,拐进一座现代化公寓楼的地下停车场。停稳车,他利落地解开安全带,绕到副驾这边,拉开车门,再次紧紧握住汪晨的手,几乎是把她拽下了车。锁车的声音在空旷的车库里显得格外清脆。他牵着她,脚步匆匆地走向电梯间,刷卡,按亮37楼的按钮。 狭小的电梯轿厢里,只有他们两人。武亦琛的视线紧紧锁在跳动的楼层数字上,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带着一种焦躁的节奏,在冰冷的金属楼层板上敲击着,直到“38”的红灯亮起,发出“叮”的一声轻响。门刚滑开一条缝,他便迫不及待地侧身挤了出去,大步流星地走向其中一扇门。汪晨几乎要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步伐。 钥匙插入锁孔,转动。门开了。武亦琛随手将钥匙丢在玄关的台面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他猛地回身,一把将还站在门口的汪晨拉了进去。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急切,汪晨猝不及防,失去平衡,重重地撞入他坚实温热的怀中。下一秒,天旋地转,他有力的手臂穿过她的膝弯和后背,轻而易举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他甚至没去摸索墙上的开关,室内一片昏暗,只有窗外城市的微光隐约勾勒出家具的轮廓。 他抱着她径直走向卧室,脚步急促。灼热的吻像密集的雨点,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落在她的额头、眼睛、脸颊,最后覆上她的唇,急切地探索、索取。与此同时,他空着的那只手已经开始急切地、有些笨拙地剥落她身上的衣物,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室内有强大的集中供暖,温暖如春,可当身体彻底裸露在微凉的空气中,暴露在他灼热的目光下时,汪晨还是本能地瑟缩了一下,皮肤瞬间起了一层细小的颗粒。 这其实是你预料到的,那就享受吧。 一片混沌的感官刺激和身体接触中,这个冰冷而清晰的念头,如同沉船浮标般再次固执地浮现在她的脑海水面。她拒绝再深想,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用尽力气紧紧抱住了他宽阔的脊背,将自己更深地埋进他的怀抱,仿佛要借此淹没那丝不合时宜的清醒。 武亦琛似乎被她的主动拥抱取悦,但动作并未停止。他稍微挣开她环抱的手臂,探身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摸索着取出一个小方块包装。黑暗中,汪晨近乎无意识地睁大眼睛,空洞地盯着他模糊的动作轮廓。一种奇异的感觉攫住了她,仿佛灵魂真的飘出了身体,悬浮在房间幽暗的角落里,冷冷地、带着一丝嘲讽和悲哀,俯视着下方那张床上放弃挣扎、沉沦于感官的自己。 转眼间,武亦琛重新覆了上来,他的脸再次占据了她的全部视野,挡住了那个让她不安的、自我审视的幽灵。 他滚烫的呼吸掠过耳畔,他一遍遍低唤着她的名字:“晨晨……晨晨……” 那声音又低又哑,裹着她从未听过的缱绻。她不自觉地软了身子。灭顶般的感受如巨浪扑面,瞬间吞没了所有清醒。 原来沉沦,来得如此轻易。 如果晋江继续这样子高审,势必要自取灭亡…… 我真的服了,最后一段改了十几次有没有?行,我删还不行吗……完全不能理解,干脆以后写文直接阿巴阿巴算了呀,最清水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9章 沉沦 第30章 初夜 不知过了多久,汪晨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中猛然惊醒。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刚经历了一场逃亡。她僵硬地躺着,眼睛在黑暗中慢慢适应。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铺,陌生的织物气息。身边是男人均匀深沉的呼吸声。她微微侧过头,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天光,看向身旁的武亦琛。他睡得极其安详,英俊的面孔在睡眠中褪去了平日里惯有的淡漠疏离,呈现出一种近乎纯真的松弛。他的眉宇舒展,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餍足弧度。这种毫无防备、无思无虑的睡态,竟让她心底生出一丝莫名的、尖锐的妒忌。 她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赤足踩上微凉的地板。冰冷从脚底瞬间窜起,让她打了个激灵,也驱散了最后一丝睡意。她摸索着找到散落在地板上的衣物,胡乱地披在身上,像裹着一层聊胜于无的盔甲,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出了卧室。 客厅比卧室宽敞许多,巨大的落地窗占据了整面墙。室内暖气充足,光线却幽暗不明。她光着脚,踩在带着凉意的木地板上,无声地走向窗边。窗子那里巧妙地利用包住暖气片的空间,做出了一个略高的飘窗台,上面铺着柔软的羊毛线毯,随意放着几个舒适的靠垫。她蜷缩着坐了上去,双手环抱住自己的膝盖,将脸颊贴在冰凉的膝盖骨上。 窗外,正是破晓前夜色最为深沉的时刻。城市的灯火尚未完全熄灭,却已显黯淡。借着路灯昏黄的光晕,可以看到底层的街道弥漫着一片白茫茫的、厚重的雾气,像凝固的牛奶,吞噬了所有的细节。远处的哈德逊河像一条黑色的缎带,偶尔有轮船的灯火像萤火虫般在雾中缓慢移动,划破沉寂。河的对岸,那片朦胧的、闪烁着零星灯火的地方,据说就是新泽西。 这个公寓拥有着极其优越的江景,视野开阔,却更衬得室内的空旷和寂静。 整个公寓安静得没有一丝声响,仿佛被真空包裹。据说这样的静谧最适合睡眠和沉思。可惜,睡眠已经彻底抛弃了她。 她不得不承认,就在几个小时前,她经历了一场酣畅淋漓、足以令人暂时忘却一切的□□。身体的每一寸肌肤似乎还残留着被激烈爱抚过的记忆,感官的余韵尚未完全消退。然而,一种巨大的、冰冷的空虚感,却像退潮后裸露出的嶙峋礁石,更加清晰地、尖锐地凸显出来。她记得无比清楚,当武亦琛最终抽身而出的那一刻,那股瞬间席卷而来的、深入骨髓的寂寞,远比她平日里独自一人时感受到的,要强烈百倍、千倍。 她突然想起了和武亦琛的第一次。 那是在她得知父亲锒铛入狱后的那个暑假。整个世界仿佛都蒙上了一层灰暗的滤镜,心情坏到了极点。她极度抗拒回到那个空荡荡、只剩下巨大阴影的家。恰在此时,武亦琛的邀约信息如同投进死水的一颗石子,她欣然答应去M市游玩。 H市和M市是南方那个著名经济带上两颗璀璨的明珠,作为在Z市长大的孩子,她本该早就去过,可直到大学前,她都未曾踏足。 去之前,她努力收拾心情,试图将沉重的家事暂时抛诸脑后。然而,坏心情如同跗骨之蛆,如影随形。当他们站在M市那个游人如织的著名牌坊下时,喧嚣的人群、刺眼的阳光,都让她感到更加烦躁和格格不入。武亦琛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心不在焉,体贴地说:“看来今天状态不好?不如我们下次再来吧。” 她紧紧抿着嘴唇,没有回答,只是抬起头,直直地看着他。那时,他们之间已经有了多次的拥吻经历。每一次唇齿相接,对她而言都是一场天人交战。而此刻,在这巨大的情绪低谷里,她仿佛想借助这种平日里让她生畏的交战感,来强行冲淡心中那愈发沉重的阴霾。于是,在一种近乎自毁的冲动驱使下,她猛地伸手,一把攥住武亦琛的衬衫领子,在他明显放大的、充满震惊的瞳孔注视下,不管不顾地吻了上去。 那个吻,在南方夏日潮湿闷热的空气里,带着一种黏腻的、不管不顾的绝望气息。然而,她很快发现,心情并没有因此好上哪怕一点点。那一刻,一种强烈的、想要彻底沉沦的念头攫住了她,她想体验一下别人口中那能让人忘却一切的“鱼水之欢”。于是,她喘息着退开些许,嘴唇几乎贴着他的耳廓,用带着破釜沉舟决心的气声说:“带我去酒店吧。” 她从来不害怕寂寞,甚至习惯了与之共处。当她后来反思并疑惑自己为何会一头扎进武亦琛的怀抱时,除了那份想要给混乱生活一个交代的模糊想法,更深层的驱动力,或许正是那份难以排遣的、巨大的寂寞。 但是让她无比困惑的是:为什么在经历了那样火热的拥抱、身体的极致缠绕、唇舌的忘情交接之后,在这样的亲密无间中醒来,感受到的寂寞,反而比独自一人时更加深重、更加冰冷刺骨? 然而,即便如此,她并不后悔。 那样亲密无间的体验,那令人心醉神迷、忘乎所以的纯粹欢乐,那短暂的、感官的极致释放,确实像一剂强效的麻醉剂,将她身体里那些喧嚣的、痛苦的挣扎和嘶吼,暂时抚平了,麻痹了。 她想,为了这片刻的安宁和欢愉,承受这随之而来的、更深沉的寂寞,或许……是值得的。 第31章 失控 天边,那厚重的深蓝帷幕终于被一丝微光悄然撕开一道缝隙,透出灰蒙蒙的鱼肚白,宣告着新一天的蠢蠢欲动。睡意再次如同温暖的潮汐般涌来,汪晨蜷缩在飘窗冰冷的窗台上,终究觉得不适。她轻手轻脚地爬下来,像一只寻找温暖巢穴的猫,无声地滑进客厅那张大沙发里。沙发柔软地接纳了她疲惫的身体,她将自己更深地埋进去,意识在清醒与梦境的边缘浮沉。 就在她迷迷糊糊,即将被睡神重新捕获的瞬间,她感受到卧室里的动静。武亦琛醒了。她闭着眼,却能清晰地听到他起身的窸窣声,感受到他在空旷的卧室里带着一丝茫然和睡意寻找她的目光。那目光如同无形的触手,很快便捕捉到了沙发上蜷缩的身影。 一声极轻的、带着了然和宠溺的轻笑传来。紧接着,是赤脚踩在木地板上的轻微声响,由远及近。她甚至能感受到空气中细微的流动,带着他身体的热度。一个温热、坚实、且□□的身躯,带着清晨特有的慵懒气息,贴上了她的后背。有力的手臂从身后环抱过来,将她完全纳入怀中,下巴自然地搁在她的发顶。 汪晨身体微微一僵,下意识地想要挣脱这过于紧密的拥抱。 男人立刻收紧了手臂,力道带着不容拒绝的亲昵,将她更紧地锁在怀里。他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耳廓和颈侧,声音带着晨起特有的、性感的嘶哑和低沉:“怎么睡到了这里?” 见她不回答,似乎还在半梦半醒间,他又自顾自地低笑起来,胸膛的震动清晰地传递到她后背。他的手指隔着薄薄的睡衣布料,在她腰侧轻轻捏了捏,带着点戏谑:“嗯?怎么还把衣服穿上了?” 汪晨被他的气息和动作搅得睡意散了大半,但身体依旧懒懒的,不想动弹。她含糊地咕哝了一句,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和一点小小的抱怨:“床太挤了。” 昨夜激烈的纠缠,仿佛还残留着空间被侵占的拥挤感。 武亦琛听到这个孩子气的理由,喉间溢出一声清晰的笑声,胸膛的震动更加明显。他闭上眼,脸颊蹭了蹭她柔软的发丝,声音里带着餍足的慵懒和新的提议:“那我们换个地方挤?” 暗示的意味不言而喻,他的手指不再满足于隔着衣料,开始向上游移,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细腻的颈项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麻痒。他耐心地拨开她散落在颈后的乌黑长发,温热的唇随即落下,印在她敏感的颈侧和肩胛骨上,吻轻柔而缠绵,像羽毛拂过,又带着清晨特有的、不容忽视的**热度。 “你高兴吗?”他含混地问,嘴唇贴着她的皮肤,气息灼热。 汪晨依旧闭着眼,没有回答。身体在他温柔的抚触下微微放松,像被阳光晒暖的猫咪,但心底深处那点复杂的情愫,让她选择了沉默。 武亦琛似乎并不执着于立刻得到答案。他低笑着,手指继续温柔地抚摸着她顺滑的长发,动作带着无限的怜惜。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更舒服地靠在自己怀里,然后带着一种事后罕见的、略带自嘲的坦诚,在她耳边低语:“我腿有点发软。昨晚,似乎有点太失控了。”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味那种感觉,声音里带着一丝新奇和满足,“不过偶尔尝试下失控的感觉,好像也并不坏。” 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积蓄着某种情绪。然后,环在她腰间的手臂微微用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力道,将她整个身子轻轻地、缓缓地掰转过来,让她不得不面对着他。 清晨微弱的曦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恰好落在汪晨的脸上,勾勒出她朦胧的睡眼和略带困惑的神情。武亦琛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照灯,深深地凝视着她,捕捉着她眼中尚未完全褪去的迷蒙和一丝被他突然动作引起的疑惑。 他的眼神专注而深邃,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郑重的坦诚。他抬手,温热的手掌捧住她的脸颊,拇指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颧骨。然后,他用一种清晰而低沉、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刻进她心底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汪晨。” 他叫她的名字,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 “和你这样,”他的目光扫过她的眉眼、鼻尖,最后落回她的眼眸深处,里面翻滚着浓烈的情愫和纯粹的满足,“真的很快乐。” 第32章 注定 一夜温存,醒来时窗外已是冬日特有的灰白天光。尽管贪恋着被窝里的暖意和身边人的气息,但现实日程不容耽搁。武亦琛的学业已近尾声,只差最后一门考试。 于是,早餐过后汪晨和武亦琛一起去了学校。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脸颊,即使是正午,冬日的阳光也显得苍白无力,没什么暖意。武亦琛把她送到校园中心,指了指不远处:“我大概要两个多小时。这附近有个华盛顿公园,挺有名的,经常有街头艺人表演,虽然天冷可能少点,你去逛逛?或者找个暖和的地方等我。” 汪晨裹紧了厚厚的羽绒服,寒风灌进领口,让她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 华盛顿公园的入口就在眼前,光秃秃的树枝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显得格外萧瑟,零星几个行人也是步履匆匆。她实在没有勇气在寒风中欣赏冬景,目光扫过街角一家亮着暖黄灯光、飘散出咖啡香气的店铺,像看到救命稻草,立刻转身推门走了进去。 温暖的气息夹杂着浓郁的咖啡豆烘焙香瞬间将她包裹,驱散了周身的寒意。舒缓的法语老歌在空气中流淌,正是苏菲·玛索成名作《初吻》里的经典主题曲《Reality》,带着一丝怀旧的浪漫。 她松了口气,点了一杯热可可,捧着烫手的纸杯,找了个最角落、被巨大绿植半掩着的卡座坐下。脱掉笨重的羽绒服,将带着毛绒帽子的针织帽子拉起来,整个人像只畏寒的小动物,蜷缩在柔软的沙发里。 或许是咖啡厅的温度太过舒适,或许是连日来的奔波作祟,又或许是那杯热可可带来的暖意和甜香过于催眠,汪晨蜷在角落,意识渐渐模糊,沉重的眼皮开始打架。就在她迷迷糊糊,半梦半醒的边缘,隔壁卡座刻意压低的对话声,断断续续地钻进她的耳朵。 “……这张牌代表过去,阴影……阻碍已经显现,但你看这里,命运之轮转动了!”一个带着神秘腔调的女声,语速很快带着讶异,“怎么回事?你命中注定的人,现在已经遇到了,就在这里。” “表姐……”一个带着明显无奈和调侃意味的男声响起,打断了对方神神叨叨的解读。这个声音不高,却像一道冰锥,瞬间刺穿了汪晨朦胧的睡意,让她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这也太过荒谬了吧。照你这玄学逻辑,我的真命天女就在这方圆几十米内?那我是不是该立刻去前台打印一沓爱的号码牌,给店里每一位适龄女士发一张,然后挨个叫号,排队查验灵魂契合度?” 那熟悉的、带着一丝清冷和戏谑的语调,正是徐微中! 汪晨的心脏猛地一沉,几乎要跳出胸腔! 一瞬间,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世界这么大,纽约的咖啡厅这么多,命运怎么就能精准地将他们塞进这同一个角落? 巨大的慌乱攫住了她。来不及思考,也绝不想在这种情形下碰面。她几乎是凭借本能,猛地从沙发里弹坐起来,迅速抓起椅背上的羽绒服,低着头,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快步向门口走去。心跳如擂鼓,撞击着耳膜。她只想立刻逃离这个空间。 门口恰好涌进一群带着寒气的学生,狭窄的过道瞬间变得拥挤。汪晨低着头,试图从人缝中快速穿过,肩膀却不小心撞到了人,身体微微趔趄,头上那顶毛茸茸的针织帽子也随之滑落下来,露出了她略显苍白、带着惊惶的侧脸。 就在帽子滑落的瞬间,她清晰地听到身后那个熟悉的、带着一丝不确定和惊诧的声音响起:“汪晨?” 这一声呼唤,如同催命符,汪晨哪里还敢停留,她甚至不敢回头确认,几乎是拔腿就跑,推开沉重的玻璃门,一头扎进了外面凛冽的寒风里。冷风像无数细针扎在脸上,却丝毫无法冷却她内心的慌乱和狂奔的冲动。她辨不清方向,只是凭着记忆,朝着武亦琛考试的教学楼方向拼命跑去。 一路狂奔,气喘吁吁地跑到教学楼门口,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她扶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气,心脏还在狂跳不止。就在这时,教学楼厚重的玻璃门被推开,武亦琛和一男一女两个同学并肩走了出来。 他一眼就看到了门口扶着墙、脸色发白、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眼神里还残留着惊魂未定的汪晨。 “怎么了?”武亦琛立刻快步上前,扶住她的肩膀,眉头紧锁,目光锐利地扫视她身后空荡荡的走廊和广场,“后面有鬼追着你吗?” 不是鬼,胜似鬼。汪晨在心里默默回答,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用力摇了摇头,冰凉的手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衣袖,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武亦琛感觉到她指尖传来的刺骨寒意,脸色更沉了。他立刻脱下自己的羊绒围巾,不由分说地裹在她脖子上,然后紧紧握住她冰冷的手,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 “手怎么这么冰?走,先去车上暖和。”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揽着她的肩膀,几乎是半抱着她,脚步急促地朝停车场方向走去,甚至顾不上和旁边的同学道别。 “亦琛,那我们就先走了。”他身边那位容貌姣好、气质干练的女同学适时开口,目光在汪晨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探究和了然。 汪晨这才注意到武亦琛身边还有别人。她任由武亦琛牵着自己,脚步踉跄地跟着,头却忍不住频频往后看,生怕那个身影会追上来。 武亦琛察觉到她频频回头的动作,低头看她,刚才的紧张被一丝促狭的笑意取代,故意压低声音问:“怎么了?吃醋了?那位是隔壁系的同学,刚考完一起出来。” 汪晨被他这么一问,反倒从刚才的惊惶中回过神来一些,想起那女同学看武亦琛的眼神,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带着点劫后余生的调侃:“吃醋倒不至于,不过她看你的眼神,可实在说不上清白哦。” 武亦琛看着她这副明明惊魂未定还强撑着打趣的模样,又是心疼又是无奈。他猛地停下脚步,在空旷寒冷的停车场里,一把将她拉近,顺势将她抵在冰冷的车门上。他低头,带着惩罚和安抚的意味,像只啄食的小鸡,在她微凉的嘴唇上快速地、响亮地亲了一下。 “她的确对我表达过好感,”武亦琛看着她,眼神坦荡,带着一丝恶作剧得逞的狡黠,“而且表达得非常清晰直白……”他故意顿了顿,果然看到汪晨瞬间瞪圆了眼睛,脸色微变。他心情大好,嘴角勾起愉悦的弧度,补充道:“不过,我也非常明确地、不留余地地拒绝了。” 他捏了捏她依旧冰凉的脸颊,“现在,放心了?还冷吗?” 坐进开着强劲暖风的车里,真皮座椅的温热包裹上来,汪晨才感觉自己冻僵的四肢百骸开始慢慢复苏,狂跳的心脏也终于落回胸腔,只是指尖还残留着些许麻木感。车窗外,纽约的冬日街景飞速掠过,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偶遇,仿佛一场短暂而荒诞的梦。 晚上回到住处,武亦琛靠在沙发上刷着手机,突然低低地笑出声来,肩膀都在微微耸动。 “笑什么呢?”汪晨好奇地凑过去。 武亦琛把手机屏幕转向她。是他们的中国留学生大群,有人匿名发了一张抓拍的照片,正是下午在停车场,武亦琛把汪晨抵在车门上亲吻的那一幕。角度刁钻,画面清晰,冬日的阳光勾勒出两人亲密的轮廓,背景是武亦琛那辆显眼的跑车。 照片下面,群聊已经炸开了锅: “卧槽?!武亦琛?!” “你小子什么时候有的女朋友?藏得够深啊!”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众目睽睽,行此不轨之事……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狗头)” “求妹子正面照!何方神圣收了我校男神?” “这车……这姿势……啧啧啧,武少霸气!” “楼上 1,这波狗粮我干了!” “只有我关心拍照的是哪位勇士吗?不怕被武亦琛灭口?” …… 汪晨看得目瞪口呆,脸颊瞬间飞红:“纽大的留学生,都这么八卦的吗?” 这简直是大型社死现场了! 武亦琛看着她窘迫的样子,眼底笑意更深。他沉思了片刻,手指在屏幕上飞快敲击,然后点击发送。 汪晨凑过去一看,只见武亦琛顶着金光闪闪的实名ID,在热闹的群聊里,极其淡定且嚣张地回复了一句: 【武亦琛】:与我女朋友亲热,干卿何事?[微笑] 这条回复像一颗深水炸弹! 群里瞬间死寂了足足五秒!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紧接着,是比之前猛烈十倍的爆炸性刷屏: “???????” “!!!!!!官方认证!!!” “卧槽槽槽槽!正主亲自下场了!” “杀狗啦!光天化日屠狗啦!” “单身狗保护协会表示强烈谴责并发出抗议书!” “@匿名拍照侠勇士快跑!感觉正主要顺着网线来灭口了!” 武亦琛满意地看着瞬间被自己点燃的群聊,将图片保存设置为手机屏保,然后随手把手机丢到一边,长臂一伸,将还在脸红心跳的汪晨捞进怀里,紧紧抱住。 他下巴亲昵地蹭着她带着洗发水清香的发顶,低沉的笑声在她耳边震动,带着满满的得意和宣告所有权的满足:“这下好了,省得我一个个通知。全世界都知道,”他收紧了手臂,声音温柔而笃定,“你是我的了,汪晨。” 第33章 纽约 几日的时光在纽约这座都市的节奏中流逝。汪晨身处其中,那些武亦琛曾经提及的“好一点的生活环境”,开始以一种无比真切的方式,在她眼前铺陈开来。这种认知并非来自刻意的展示,而是渗透在日常最微小的缝隙里,无声无息地将她包裹。 当她和武亦琛在卧室里厮磨到日上三竿,慵懒地打开房门,迎接她的不再是空寂的客厅或需要自己动手的冷灶,而是一位笑容可掬的阿姨,热情地招呼她:“汪小姐醒啦?快去洗漱,午饭马上就好!” 餐桌上,摆盘精致的食物散发着诱人香气,食材的新鲜度远超她日常在波士顿超市所能采购到的水准。 公寓纤尘不染,光洁的地板和台面无声宣告着每周定时有人精心打理。更让她感到一种近乎奢侈的不真实感的是,那个放在角落的脏衣篓,仿佛拥有魔法,里面的衣物总会在两三天内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衣柜里叠放整齐、散发着淡淡柔顺剂清香、甚至熨烫妥帖的干净衣物。她甚至不需要思考洗衣、烘干、叠放这些琐碎流程。 这一切,都构成了一个汪晨过去从未真正踏足过的世界。它不是金碧辉煌的宫殿,却是一种无声的、全方位的、令人舒适的“被服务”。 汪晨不是不谙世事的小白花,一个银行行长的家庭收入,显然不足以支撑这样的开销水准。那些隐没在背景里的、来源不明的庞大资源,像房间角落里昂贵的艺术品,存在着,却又被刻意模糊了标签。她心中并非没有疑问的波澜,但现实如冰冷的潮水,瞬间浇熄了任何可能的热血冲动。她非常非常清楚地知道,在巨大的现实差距面前,在享受着这份舒适带来的片刻安宁时,闭嘴和接受是唯一明智的选择。 举报信?那是存在于另一个平行宇宙的天真幻想。 这段看似甜蜜的相处时光里,未来也并非禁忌话题。偶尔,在饭后慵懒的时光,或依偎在落地窗前看城市灯火时,他们会聊起各自的事业构想。 武亦琛谈起他的微电子专业,眼中闪烁着理想主义的光芒,语气笃定而轻松:“这当然是我的志向所在。计划很清晰,先去业内顶尖的公司打磨几年,积累经验和人脉,时机成熟就自己出来干。” 他的蓝图里,路径清晰,仿佛一切障碍都能轻松跨越。 汪晨的心却悬在半空。她试探着,小心翼翼地旁敲侧击:“那你有没有考虑过留在美国发展的可能性?比如,就在这边积累经验,或者创业?” 武亦琛闻言,微微沉吟,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舒展开,用一种理性分析的口吻回答:“暂时没有这个打算。美国这边,经济大环境并不明朗,你也能感受到这股寒流。而且,在这里白手起家,难度系数太高了,限制也多,不是最优选。” “那如果,” 汪晨的指甲无意识地掐进了掌心,鼓起勇气抛出那个萦绕心头的问题,“如果我想留下来呢?我是说,我想试试在这里找工作。” 武亦琛似乎觉得她这想法带着点孩子气的执拗,他侧过身,手臂自然地伸过来将她搂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带着宠溺的笑意,却像羽毛般轻飘飘地拂过她紧绷的神经:“傻瓜,想试试就去试试呗,尝试一下总不是坏事,就当积累经验了。” 他轻松地下了结论,然而,这轻描淡写的“试试”背后,汪晨清晰地听出了潜台词:他并不认为她能成功。 那份根深蒂固的优越感,混合着对她能力的不以为意,透过这看似开明的鼓励,**裸地展现出来。他甚至没给她机会去辩驳或证明。 似乎是为了安抚她可能存在的失落,或者只是单纯想描绘一个他理想中的、安稳的未来图景,武亦琛紧了紧环抱她的手臂,声音放得更柔,带着诱哄的意味:“别想那么多了。你看,我已经在G市把我们的小窝准备好了。” 他语气里带着一丝炫耀和满足,“房子位置绝佳,我看了实景照片和视频,落地窗外就是开阔的江景,视野无敌。等你回来,我们就住进去,那感觉一定很棒。” 他用美好的物质愿景,轻易覆盖了两人在职业路径和地域选择上那已然显露的巨大分歧。汪晨猛地从他怀里挣开,转过身,难以置信地直视着他含笑的双眼。巨大的冲击让她暂时忘却了分寸,脱口而出:“武亦琛,你们家到底有多少钱?” 这个问题如此直接,如此**,但是这非但没有冒犯武亦琛,反而似乎极大地取悦了他。他觉得此刻瞪大眼睛、带着震惊和一丝懵懂质问他的汪晨,可爱得无以复加,像一只炸毛又茫然的小动物。他眼底的笑意更深,愉悦几乎要满溢出来,再也按捺不住,俯下身,带着一种捕获猎物般的满足和热切,深深地吻住了她,将她的疑问、她的不安、以及那些关于未来的沉重思虑,都暂时封缄在了唇齿之间。 公寓里的暖意和亲密仿佛隔绝了外面的世界。然而,当夜幕彻底笼罩城市,属于平安夜的璀璨灯火与喧嚣声浪,终究透过宽大的落地窗渗透进来。享受完米其林餐厅精致的料理和恰到好处的氛围后,武亦琛兴致勃勃地牵着汪晨的手,直奔那座象征着城市巅峰的帝国大厦。 寒风凛冽如刀,刺骨地刮过观景台,将节日的暖意彻底吹散。这显然并非登高的好时节,空旷的平台上只有寥寥数人,很快就被冻得缩着脖子匆匆离去。汪晨裹紧了围巾,依然冻得瑟瑟发抖,牙齿都忍不住轻轻打颤。 武亦琛从身后靠近,用他厚实的大衣将她整个包裹住,形成一个狭小却暂时隔绝了寒风的港湾。他微微弯腰,将下巴搁在她的肩窝,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冰冷的耳廓。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近乎催眠般的温柔磁性,轻轻钻入她的耳中:“晨晨,你知道吗?去年我刚来纽约,第一次独自登上这里的时候,看着脚下这片璀璨的星河,我就在想,如果有一天,能和你一起再站在这里,该有多好。” 他的话语像裹着蜜糖的钩子,意图勾起浪漫的共鸣。汪晨的脸颊被冷风吹得麻木,心湖却并未因他描绘的愿景而泛起多少涟漪。她只是扯了扯被寒风吹得僵硬的嘴角,一个近乎敷衍的笑容浮起,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探究和冷意,随口问道:“哦?那上一次,你又是和谁一起来的?” 武亦琛丝毫没有犹豫,回答得异常坦然,坦率得近乎残忍:“Elise。就是上次在学校里,你见过的那个中国女生。” 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谈论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甲。“她对我表达了点感情。” 他轻描淡写地带过对方的心意,随即话锋一转,带着一种自以为深情的笃定,“但你知道的,我心里想的,一直只有你。从始至终。” 如果对武亦琛家里贪污这件事情介意的小伙伴,之后可以不用看了。我并没有想要写他们家下台的事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3章 纽约 第34章 残忍 寒风似乎在这一刻穿透了大衣,直直刺进了汪晨的心底。她清晰地听出了他话语里那份理所当然的轻蔑。 对另一个女生付出的感情,他用“表达了点感情”来概括;对那个女孩的心意,他如同谈论一件不合时宜的礼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这份建立在他人痛苦之上的坦然,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汪晨心中最后一点因寒冷而寻求的依恋。 残忍。 这个词毫无预兆地砸进她的意识。武亦琛的深情,只对他认定的目标投放,而对圈子之外的打扰者,则吝啬到近乎冷酷。这份认知带来的寒意,远比帝国大厦顶楼的罡风更刺骨。 就在这心寒齿冷的瞬间,一个遥远而清晰的画面毫无预兆地撞入她的脑海,大学毕业典礼上,那束被徐微中随意塞到她怀中的香槟玫瑰。那清新淡雅、带着晨露气息的特殊花香,仿佛再次幽幽地萦绕在鼻尖。那个笑容玩世不恭、眼神却深不见底的男人。也是在那个燥热的夏日午后,让她第一次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徐微中那看似轻佻甚至有些残忍的表象之下,或许藏着更复杂、更难以捉摸,却未必全然冰冷的内核。 他与武亦琛,恰恰是硬币的两面。一个将冷酷裹在甜蜜的糖衣里,一个则将某种她尚未看清的东西,藏在漫不经心的尖锐之下。 “汪晨?” 武亦琛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出神,那点被打断浪漫氛围的不悦清晰地传递过来。他惩罚性地在她腰间软肉上不轻不重地掐了一下,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霸道,“跟我谈情说爱的时候,要专心。” 汪晨吃痛地吸了口冷气,身体下意识地绷紧,却不是因为亲昵,而是因为一种强烈的抗拒和抽离感。她勉强扯出一个笑容,低声道:“风太大了,冻得有点懵。” 然而,这份心不在焉,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并未随着他们离开帝国大厦而消散,反而在午夜时分,弥漫到了公寓里那场本该亲昵无间的鱼水之欢中。 身体紧密纠缠,感官被熟悉的节奏牵引,但汪晨的意识却像断线的风筝,不由自主地飘远。武亦琛的亲吻落在颈侧,她脑海里响起的却是咖啡厅里,徐微中用他那特有的、带着点慵懒又仿佛洞悉一切的腔调,清晰唤出的那声“汪晨”。 那么清晰,那么近,仿佛就在耳边。一个荒谬又带着强烈诱惑力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滋生:如果那天,在咖啡厅喧嚣的背景下,她停下了逃离的脚步,转身面对徐微中那双似乎能看透人心的眼睛,那么,会发生什么?那个平行时空的走向,会与此刻她身处的这个,被武亦琛的体温和意志所笼罩的世界,有何不同? 这个念头是如此不合时宜,却又如此强烈地攫住了她。 然而,下一刻,武亦琛的动作微微一顿,他的脸稍稍抬起,深邃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里锁定了她有些迷蒙的视线。他俯身,温热的唇瓣近乎虔诚地印在她的眉心,然后一路下滑,最终停在她耳边,用那曾让她心动不已的低沉嗓音,混合着情动的喘息,轻轻吐出了四个字:“生日快乐,晨晨。” 这份在**顶点送出的生日祝福,带着滚烫的温度和独占的意味,瞬间将她从关于徐微中的危险遐想中强行拽回。她的视线被武亦琛近在咫尺的、写满占有欲的脸庞完全占据。身体的欢愉仍在持续,但心底那刚刚破土而出的、关于另一种可能的微小萌芽,却被他这句“生日快乐”,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地、却又无比牢固地,按回了意识的深处。 当纽约从平安夜的绚烂中醒来,日历已悄然翻到了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城市换上了迎接新岁的妆容,喧嚣中带着一种特有的、倒计时的兴奋感。 新年的脚步伴随着纽约特有的喧嚣临近。时代广场的跨年狂欢是这座城市的标志,但汪晨和武亦琛显然都不是热衷人潮汹涌的性格。更何况,武亦琛在哈德逊河畔的高层公寓,本身就拥有着绝佳的观景视野。新年的烟花将在河面上空次第绽放,璀璨的光芒将直接映亮他们的落地窗,远比在寒风中挤在人堆里要惬意得多。 跨年当天,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汪晨。她心血来潮,执意要亲手做一顿饭,尤其是那道她远渡重洋后才学会的、被她视为拿手绝活的莲藕排骨汤。 她特意叮嘱了阿姨在最后一天采购最新鲜的莲藕和排骨,仿佛这是一项需要郑重其事的仪式。傍晚时分,厨房成了她的舞台,她兴致勃勃地系上围裙,仔细清洗莲藕、焯烫排骨,专注地处理着每一样食材,空气中渐渐弥漫开食材本身的清香。 武亦琛慵懒地靠在开放厨房的岛台边,看着汪晨忙碌的身影,眉宇间带着一丝不解和轻微的不以为然。他试探着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劝退的意味:“何必这么麻烦?我们出去吃多好,或者让阿姨来做也行。今天是跨年夜,轻松点不好吗?” 汪晨手上的动作没停,头也没抬,语气里带着一种沉浸其中的坚持:“这可是我漂洋过海好不容易学会的硬菜!在波士顿,只要华人超市有莲藕卖,我必定买回来炖上一锅。热腾腾的汤喝下去,整个人都舒坦了。” 她眼前似乎浮现出白念第一次喝到她炖的汤时,那夸张的满足表情和嚷嚷着要每周来蹭饭的豪言壮语。白念还曾神秘兮兮地凑近她,眨着眼说:“下次,做给你家武亦琛尝尝!为心爱的人洗手作羹汤,多浪漫多感人啊!” 那一刻,汪晨心里就埋下了这个愿望的种子。 然而,武亦琛显然没能接收到这份浪漫的脑电波。他看着汪晨沾着水珠的手和专注的侧脸,再次不解地问道:“叫阿姨做不是一样吗?何必自己动手弄得一身油烟?” 他的语气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纯粹的对这种自找麻烦行为的不理解。这份理所当然的不理解,像一根细小的刺,轻轻扎了汪晨一下。 汤在砂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香气愈发浓郁。终于熬好了,汪晨小心翼翼地将汤和几道简单的配菜端上餐桌。她带着一种近乎献宝的心情,盛了满满一碗奶白色的莲藕排骨汤,放在武亦琛面前,然后满怀期待地坐在他对面,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等待着评价。 武亦琛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汤,吹了吹,送入口中。他细细品味,那双好看的眼睛确实亮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给出了一个客观的评价:“嗯,很好喝。” 汪晨的心瞬间被点亮,嘴角的笑意刚要漾开,却被武亦琛紧接着的下一句话彻底冻结。 “不过,”他放下勺子,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结论,“以后真的不用这么辛苦自己动手了。阿姨的手艺其实也不差的,味道差不了多少。” 第35章 新年 这一句话像冰冷的子弹,瞬间击穿了汪晨心中那点微小的、关于亲手心意的骄傲和期待。她脸上的笑容僵硬地凝固在嘴角,如同被打碎的冰面。一股巨大的尴尬和失落感涌了上来,让她几乎无所适从。她只能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悻悻地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好的。” 一顿原本承载着心意的跨年晚餐,在一种微妙的沉闷和汪晨强压的酸涩中草草结束。 饭后,天色尚早。武亦琛似乎想驱散那点不愉快的气氛,或者只是单纯想执行自己早已规划好的仪式感。他提起了之前提过的计划:“对了,趁着商店还没关门,我们去趟Harry Winston吧?我早就看好了,Princess Cut那款,名字梦幻,设计也经典优雅,特别衬你。” 汪晨听后几乎是下意识地、坚定地摇了摇头。 武亦琛非常不解,甚至有些着急:“很快的!我已经提前约好了时间,我们现在打车过去,不用排队。新年第一天,就该有点特别的礼物。” 汪晨深吸一口气,抬起自己的左手,伸到他眼前。纤细的中指上,戴着那枚边缘已有些许磨损痕迹的手工戒指。 “有这个,就足够了呀。”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坚持,“何必非要去给那些奢侈品资本送钱呢?” 她承认,这理由带着一半的真心,一半的借口。 真心是,这枚粗糙的戒指承载的回忆和温度,远非冰冷的钻石可比。借口则是,她害怕那份过于贵重的礼物所带来的无形压力,害怕自己无法拿出等值的回礼,害怕那巨大的物质差距会将她置于一个更卑微的位置。 或许是她眼中那份对旧物的珍视意外地触动了他,武亦琛微微一怔,随即,一种混合着怜惜和感动的情绪在他眼中漾开。他不再坚持,而是轻轻执起她的左手,低下头,温热的唇瓣无比珍重地印在那枚手工戒指上,仿佛在亲吻一个珍贵的誓言。然后,他抬起头,深深地望进她的眼睛,手臂用力,将她拉入怀中,一个带着安抚和占有意味的吻落了下来,暂时封存了关于礼物的争执。 新年的最后时光在暖意融融的公寓里流淌。欢愉过后,武亦琛将汪晨打横抱起,走到客厅巨大的飘窗前。窗外是哈德逊河对岸璀璨的城市灯火,倒映在深沉的河水中。他将她放在柔软的靠垫上,用毯子裹紧,自己则从身后环抱着她。飘窗的玻璃隔绝了寒意,只留下温暖的触感。汪晨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听着他沉稳的心跳,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玻璃,指尖触及的寒意让她轻轻瑟缩了一下。 武亦琛感受到她细微的颤抖,胸腔震动,发出低沉愉悦的轻笑,将她搂得更紧了些。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回忆着过往的趣事。话题不知怎的,转到了情侣相处之道。 “其实,再亲密的情侣,也还是需要一点自己的空间和距离吧?”汪晨试探着说出自己的想法,身体微微动了动,似乎想拉开一点点距离,还笑着用手肘轻轻推了他一下,“你看,我们这样的距离,够不够?” 她带着玩笑意味的动作和话语,却像触动了武亦琛的某个开关。他手臂猛地收紧,将她更用力地箍回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低沉而笃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欲:“我们之间不需要那种距离。我们之间的问题,是现在的物理距离太长,太折磨人了。” 他顿了顿,再次描绘起那个他心心念念的未来图景,“等我们住在一起,朝夕相处,那才是正常的、该有的距离。” 又一次听到住在一起的计划,汪晨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那种被规划、被纳入他人蓝图的束缚感再次袭来,让她心底涌起强烈的不适。她刚想开口说些什么,试图表达自己尚未确定的未来和隐隐的抗拒…… 嘭! 窗外,第一朵硕大的烟花毫无预兆地在墨蓝色的夜空中炸开!紧接着,是第二朵、第三朵……无数绚烂夺目的光之花在哈德逊河的上空争相绽放,金色的、红色的、紫色的、绿色的,流光溢彩,将整个河面和对岸的建筑都映照得如同梦幻仙境。 璀璨的光芒透过玻璃窗,倾泻在依偎的两人身上,脸上,跳跃着,闪烁着。在这极致的光影变幻中,武亦琛的侧脸被映照得忽明忽暗。他低下头,温热的唇沿着汪晨的颈侧线条细细亲吻,带着情动后的余韵和一种近乎虔诚的眷恋。烟花爆裂的轰鸣声里,他低沉的声音清晰地钻入她的耳中,带着一丝蛊惑人心的沙哑:“晨晨,你爱我吗?” 这个问题,如同烟花般在汪晨的心湖中轰然炸开。 是的,她当然喜欢武亦琛。 她喜欢他轮廓分明的英俊侧脸,喜欢他专注凝视时眼底那片深邃的星海,喜欢他偶尔流露的孩子气笑容。 她贪恋他怀抱的温暖和坚实,那是在异国寒夜里唯一能驱散孤独的港湾,是她疲惫时可以放心倚靠的岛屿。 她沉迷于他某些时刻展现的、近乎霸道的温柔——比如不由分说替她安排好行程,比如在她迷茫时用笃定的语气说“有我在”。 甚至,她早已习惯了他的存在,习惯了他声音的频率,习惯了他身上淡淡的味道,习惯了他成为她生活背景音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这种习惯本身,也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依赖感。 但是,爱? 这个字眼太沉重,太深邃,太需要交付灵魂的重量。它意味着无条件的包容、理解、牺牲,意味着在看清对方所有棱角后的依然选择。 此刻,身体残留的欢愉余韵尚未完全消散,武亦琛滚烫的怀抱和亲吻如此真实。但汪晨的内心却像被投入了冰海。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她可以毫不费力地说出“喜欢”,然而,“爱”这个字眼,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沉甸甸地压在舌尖,让她无法轻易地、毫不犹豫地吐露。 烟花的光芒在她眼中明明灭灭,映照出她眼底深处的迷茫和一丝仓皇。最终,她只是微微侧过脸,避开了他灼热的目光,将脸更深地埋进他的颈窝,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一个无声的、连她自己都无法完全确定的回应。 武亦琛将这细微的动作当作了肯定的答案。烟花的光芒在他含笑的眼底流转,再次点燃了情动的火焰。他捧起她的脸,深深地吻了下去,在唇齿交缠的间隙,他含糊而深情地呢喃着,声音被窗外连绵不绝的烟花轰鸣声裹挟:“如果能与你暮暮朝朝……该有多快乐……” 烟花依旧在夜空中盛放,宣告着新年的来临。汪晨被动地承受着这个吻,视线越过武亦琛的肩膀,望向窗外那一片绚烂到极致、却也短暂到极致的光影。那暮暮朝朝的承诺,像烟花一样美丽,却也像烟花一样,让她在心底深处,感到了一丝转瞬即逝的虚幻和沉重。 新年的钟声仿佛在远方敲响,而她心中的迷茫,却比哈德逊河的夜色更加深浓。 第36章 天平 在纽约的十几天寒假时光,如同一幅被精心描绘的浮世绘,在汪晨眼前徐徐展开。武亦琛化身为最称职的导游兼生活管家,将这座城市的繁华与底蕴,以一种近乎完美的节奏呈现给她。 他熟知每一个地标的黄金时刻。清晨带她去中央公园漫步,呼吸凛冽却清新的空气,看阳光穿透光秃的枝桠,在覆着薄霜的草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午后避开人潮,预约了MoMA的私人导览,在那些色彩与线条构成的现代艺术杰作前,他竟也能说出些独到的见解;黄昏时分,准时登上预约好的直升机,在引擎的轰鸣声中俯瞰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曼哈顿天际线,他适时递来的降噪耳机里,流淌着舒缓的古典乐;夜幕降临,则步入他提前数周订好位置的米其林餐厅,侍者周到体贴,每一道菜都像艺术品,配上他恰到好处的背景介绍。 交通、餐饮、行程、甚至天气的细微变化,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汪晨不得不承认,武亦琛在照顾人和安排事务上,的确有着令人叹服的天赋。这种无微不至的、建立在雄厚物质基础上的照顾,让她大部分时间都沉浸在一种无需操心的舒适和愉悦里。身体是放松的,感官是满足的,像被包裹在顶级天鹅绒中的一颗珍珠。 十几天的光阴,在纽约的灯火与喧嚣中飞逝。汪晨的相机里塞满了打卡地标的照片,舌尖残留着世界顶级餐厅的滋味,身体记忆着高级床品的柔软触感。她像一个被精心呵护的旅客,体验着这座城市最光鲜亮丽的一面。 然而,生活的乐章并非总是和谐流畅。即使在这段被安排得近乎完美的假期里,一些不易察觉的错乱音符,也曾偶尔划过。 比如,在第五大道那家橱窗璀璨得令人眩晕的珠宝店前,武亦琛兴致勃勃地拉着她进去试戴一款价值不菲的戒指,她却在店员审视的目光和那过于沉重的价格标签前,感到一阵莫名的局促和想要逃离的冲动。武亦琛只当她害羞,笑着安抚:“看看而已,别紧张。” 但她清晰地捕捉到了他语气里那份对金钱价值的理所当然,以及店员眼中一闪而过的、对她与这环境是否匹配的评估。 又比如,某次晚餐时,他接到一个家里打来的电话,原本轻松愉悦的神色瞬间收敛,语气变得恭敬而略显疏离,对着电话那头简短地应着“嗯,知道了”、“好的”、“您放心”。挂断后,他迅速恢复了温柔体贴的模样,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紧绷从未发生。汪晨心中却掠过一丝微妙的异样,仿佛窥见了他完美面具下一条不易察觉的缝隙。 这些细小的、转瞬即逝的不和谐音,如同平静湖面下暗藏的微小涡流,并未在当下掀起波澜,却悄然沉淀在汪晨的心湖深处。 终于,时间滑向了在纽约的最后一天。 公寓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离别的气息。温热的水流带走了连日奔波的疲惫,浴室里水汽氤氲,将镜面彻底模糊,只留下一个朦胧的轮廓。汪晨擦着湿漉漉的长发,浴巾包裹下仍感到一丝初离水汽的凉意。她轻手轻脚地拉开浴室门,一股客厅的冷气瞬间包裹住她裸露的肩颈。 客厅没有开主灯,只有落地窗外哈德逊河对岸的万家灯火,流淌成一片无声的、璀璨的光河。武亦琛高大的背影就伫立在这片光河前,手机贴在耳边,低声说着什么。汪晨无意打扰,正欲转身回房时,一个极具穿透力、带着不容置疑权威感的女声,清晰地穿透了寂静的空气,毫无阻碍地钻入了她的耳中:“这算什么女朋友?隔着十万八千里,一年到头见不着两面,我和她有什么好聊的?” 汪晨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 那语调并非尖酸刻薄,而是一种更冰冷的、居高临下的、带着深深不认同的漠视。仿佛谈论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件无关紧要、甚至有些碍眼的物品。 紧接着,是武亦琛的声音。他压低了嗓音,带着一种汪晨很少听到的、混合着无奈、严肃和试图讲道理的紧绷:“妈,我计划毕业后就结婚。G市那套房子,就是我们两人的婚房。”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随即是更冷硬的声音:“婚房?哼,房子是死的,人是活的。这个汪晨,除了占着你女朋友这个名头消耗你的精力,她还能给你带来什么实际的支持和助力?你现在的学业、未来的事业,哪一样不需要全神贯注?她能帮上什么忙?” 武亦琛的声音透出深深的无奈和疲惫:“妈!我喜欢谁,心里非常、非常清楚!汪晨她很好,她独立、上进。您都没见过她,怎么能……” “没见过怎么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辩驳的尖锐, “你和她总是隔着这么远,一年见不到两面,这种关系本身就说明问题!它不健康,不稳定,消耗大于滋养!亦琛,你清醒一点!你所谓的喜欢,在这种不切实际的条件下,就是盲目的固执!” 武亦琛后续低沉模糊的解释和母亲的训诫,汪晨已经听不清了。方才那些冰冷刺骨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她心上。一股寒意,比浴室外的冷空气更甚,从脚底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汪晨紧紧攥着胸前的浴巾边缘,指尖冰凉。 她终于彻底看清了横亘在眼前的现实: 回国? 意味着她要踏入一个由武亦琛主导、却缺乏他核心家庭成员真正接纳的世界。那个G市的婚房,不会是她温馨的家园起点,更像是一个需要她时刻证明自己配得上的考场。武亦琛母亲的那句“算什么女朋友?”的冰冷评判,那句“消耗大于滋养”的彻底否定,将会像幽灵一样,萦绕在她未来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她需要耗费巨大的心力去对抗这份无形的否定和压力,去争取一个别人眼中本就不该属于她的位置。 这份难堪,与金钱地位无关。 她汪晨,从不觉得自己比武亦琛低人一等。她的自尊源于自身的努力和清醒。这份难堪,源于她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的价值和感情,被对方以一种绝对权威的姿态,未经任何了解,就粗暴地、彻底地否定和贬低;源于她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却要因为对方狭隘的认知和武断的控制欲,而卷入一场注定不公平、且消耗自我尊严的战争。 她汪晨,何至于要忍受这种无端的审判和屈辱? 留在美国呢? 这里固然有求职的艰辛、异乡的孤独、未来的不确定。但这里,至少是她凭自己努力考来的地方,是她正在一点点学习、适应、争取立足的地方。这里的规则相对清晰,她不需要向谁证明她配得上武亦琛,她只需要证明她配得上自己想要的生活。这里没有预设的、充满审视和冷漠的婆家,只有属于她自己的、需要她亲手开拓的天地。 就在这短短的几分钟里,在浴室门口蒸腾的雾气与客厅传来的冰冷对话形成的诡异夹缝中,汪晨心中那个关于未来归属的天平,伴随着最后一丝犹豫的蒸发,轰然倾塌,尘埃落定。 她要留下来。 不惜一切代价,留在美国,找到工作,站稳脚跟。这是她为自己选择的战场,一个相对公平、凭实力说话、能让她保有尊严和独立性的战场。 至于武亦琛……她的心微微抽痛。她喜欢他,这点毋庸置疑。但这份感情,再浓烈,也无法覆盖她此刻看清的现实。 如果他愿意留下来,那么,她愿意牵着他的手继续走下去。这份感情,需要两人共同面对风浪,包括他家人的阻力。 如果他执意要回国,回到那个有着他母亲、有着预设好的人生轨迹的世界,那么,她只能,也必须,选择一人独行。 爱情,不应该是一场需要她单方面去乞求接纳、去对抗偏见的艰难跋涉。她的价值,不需要通过武母的认可来证明,也不需要被绑定在武亦琛的人生规划里。 武亦琛还在低声与母亲交涉着什么,声音里透着疲惫。汪晨悄无声息地退回了雾气氤氲的浴室,轻轻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声音。镜子上凝结的水珠缓缓滑落,留下一道道清晰的痕迹。她看着镜中那个眼神逐渐变得清明而坚定的自己,深深吸了一口气。 第37章 返程 纽约的最后一个早晨,天色是压抑的灰白,铅云低垂,仿佛也带着离别的沉重。公寓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僵持。 汪晨早已收拾好简单的行李,安静地坐在客厅沙发上。而武亦琛,却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烦躁狮子,在卧室和客厅之间来回踱步。他起得比汪晨还晚,整个人透着一种低气压的抗拒。 “急什么?”他终于停下脚步,走到沙发边,不由分说地将汪晨拉起来,紧紧箍在怀里,下巴埋在她颈窝,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尚未消散的睡意,“车下午才开,再陪我躺一会儿,就一会儿,昨晚没睡好。” 他近乎耍赖地收紧手臂,试图将她拖回还残留着体温的被窝。 汪晨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比平时更快的搏动,以及那份强烈的不舍。她心中微涩,但身体却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惊讶的平静,轻轻却坚定地推开了他:“别闹了,亦琛。总得吃午饭,还要提前去车站。时间不宽裕了。” 武亦琛被推开,眼神里掠过一丝受伤和不解,像个被拒绝的孩子。他抿着唇,不再说话,只是用那双深邃的眼眸定定地看着她,里面翻涌着委屈和不甘。整个午餐过程,他都异常沉默,筷子碰到骨瓷盘子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汪晨默默吃着,味同嚼蜡,她能感觉到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沉甸甸的,带着无声的控诉。 直到不得不出发的时刻,武亦琛才极其不情愿地拿起车钥匙。去灰狗巴士总站的路上,车厢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车窗外是飞驰而过的、熟悉的纽约街景,武亦琛紧握着方向盘,指节微微发白,唇线抿成一条僵直的线。汪晨则偏头看着窗外,那些曾让她惊叹的繁华景象,此刻也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滤镜。 车子最终停在了庞大而略显陈旧的巴士总站入口。喧嚣的人声、汽车喇叭声、广播提示音瞬间涌了进来,与车内压抑的寂静形成鲜明对比。武亦琛熄了火,却迟迟没有解开安全带。他侧过身,深深地看着汪晨,眼神复杂难辨,有不舍,有委屈,似乎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困惑于她今日异常的平静和疏离。 “到了波士顿,照顾好自己。”他最终只干巴巴地说了一句,声音有些沙哑。 汪晨点点头,解开安全带,准备去拿后座的行李:“嗯,你也是。” 就在她手指即将碰到车门把手时,武亦琛猛地探身过来,一把将她拉回。他的拥抱来得又快又紧,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力度,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汪晨的脸颊被迫贴在他温热的颈侧,能闻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混合着车内皮革的气息。 “等我春假。”他的声音贴着她的耳朵响起,低沉而迫切,带着不容置疑的宣告,“春假我就去波士顿找你。很快的,也就两个多月。等我。” 随即,一个温热而郑重的吻落在她的额心,带着某种承诺般的印记。 汪晨的身体在他怀中僵硬了一瞬,最终还是抬起手,轻轻回抱了他一下,声音轻得像叹息:“好。等你。” 她挣脱他的怀抱,不再看他脸上可能出现的失落或挽留,利落地打开车门,从后座拎出自己的行李包,头也不回地汇入了车站门口熙攘的人流。没有多余的告别话语,没有一步三回头的留恋。 踏上灰狗巴士,找到靠窗的位置坐下。引擎轰鸣启动,缓缓驶离这座被武亦琛精心编织了十几日温柔幻梦的城市。窗外,纽约的标志性天际线在冬日的寒风中逐渐后退、模糊。 汪晨靠在冰冷的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与来时别无二致的单调风景——灰白的天空,光秃的树枝,疾驰而过的车辆。然而,她的内心却是一片惊涛骇浪过后的、带着冰冷刺痛的清醒。 她知道,自己心里那个决定,已经在昨夜浴室门口那场冰冷审判中,像磐石般落定,无可更改。她更清醒地认识到,此刻她默许春假之约的行为,并非源于对未来的期待,而恰恰是人性中贪恋温存、畏惧彻底斩断的软弱在作祟。像明知结局已定,却仍想抓住落幕前最后一点暖意的观众。 四个小时的车程,成了她审视自我、解剖情感的冰冷手术台。她放任思绪回溯与武亦琛相处的点滴:他的英俊耀眼,他的温柔体贴,他安排一切的掌控力,他在某些时刻给予的、令人沉沦的安全感……这一切都真实存在过。 但一个清晰的认知,如同车窗上凝结的冰花,在她心底缓缓成形:逃避,似乎是她面对感情抉择时根深蒂固的惯性。 尤其是在需要她坚定选择的关口。 一直以来,汪晨对“被坚定选择”有着近乎偏执的渴望,仿佛那是爱情唯一的认证。然而,当感情出现波折、裂痕,或者仅仅是走向不明朗时,她的第一反应,往往不是迎难而上、努力修复,而是本能地退缩、抽离,甚至直接放弃。仿佛只要先一步转身,就能避免被伤害的可能。 武亦琛曾经的抱怨言犹在耳,此刻想来,如同精准的注脚:“就不能你打电话给我吗?每次都是我先打电话给你!” 他那时的语气带着挫败和不解。 她每次都用“忙”、“忘了”、“怕打扰你”之类的话搪塞过去。只有她自己知道,在波士顿无数个独处的夜晚,当她完成功课,盯着桌上静默的手机时,指尖无数次悬停在拨号键上,心里翻涌着想听听他声音、想分享琐事的冲动。然而,那一步,她从未真正跨出去过。她不是不想主动,而是不敢。主动意味着暴露需求,意味着可能被拒绝,意味着打破了某种她小心翼翼维持的安全距离。她习惯性地将自己置于被动的、等待被选择的位置,然后在感到不安时,选择最彻底的安全——离开。 她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呼出的热气在冰冷的车窗上晕开一小片白雾,旋即又消失无踪。 昨夜,她在绝望的清醒中,为他们的未来勾勒出两条路径:要么他留下并肩作战,要么她一人独行。 但现在,看着窗外飞逝的萧索冬景,她心中无比清楚:以武亦琛目前的状态——他对母亲根深蒂固影响力的无力抗衡,他对国内路径的清晰规划,以及他从未真正理解她内心对独立和尊严的渴望——那条并肩作战的路,几乎是不存在的幻影。 她大概率……不,是注定要踏上那条一人独行的荆棘之路。 既然如此,那就享受两人的最后时光吧。 这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带着一丝自嘲,也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平静。她不再去想那沉重的未来,不再去想武亦琛母亲冰冷的话语,不再去想波士顿求职的残酷战场。她只把目光投向那个近在咫尺的、虚幻的锚点:“不是还有春假吗?” 春假,成了她为自己划定的、最后的缓冲期和告别仪式。在那之前,她允许自己暂时沉溺在武亦琛编织的温柔里,像一个即将远行的人,贪婪地汲取着最后的温暖。而春假之后,将是真正的分道扬镳,一人独行。 巴士在州际公路上平稳行驶,窗外的风景单调重复。汪晨闭上眼睛,将头靠在冰冷的玻璃上,仿佛要将这混乱的心绪和最后的软弱,都冻结在这北上的旅途中。春假的约定,像一颗裹着糖衣的苦药,被她暂时含在了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