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剑惊春》 1、经年覆雪 “呔,就这?”喧嚷茶楼内,有看客高声叫骂。 “谁不知道那钟怀洌少年天骄,可他不是都死了一百年了?尽说些人尽皆知的东西!不如买个话本自己回家读!” 台下众人应和:“是啊!你前天说钟怀洌出生结丹,昨天说他八岁拜入苍陵山,今天就说到十八岁孤身斩天魔了!” “这镜海天域里谁不知道,赶明儿你便要说‘钟怀洌及冠夜满门被屠,万魔冲煞灵台碎,天骄陨落’!” “是啊是啊!听了一百年了,耳朵要起茧子啦!” 台上的说书先生有些不知所措,但想到自己正在被人砸饭碗,登时起了火气。 惊堂木往茶桌上一拍:“那各位看官想听些什么?尽管开口,老夫不信这天域中没有我不曾听闻的轶事!” 台下一位声音清脆的少年扬声:“总说钟怀洌有什么意思?不如说些别人的事迹,好让我们也长长见识!” 天域成立千年,出了名的人物掰着指头也数得过来,这位名为钟怀洌的少年天骄,实乃其中翘楚。 少年暗自咂舌:“死了一百年,竟还如此脍炙人口么?” 说书先生来了兴致,茶楼内又掀起一阵唾沫横飞的热潮,少年身边的人听到了他的碎碎念,凑过来问:“这位小公子,不是天域人士吧?” 少年挑眉:“阁下如何得知?” 男人拎起茶壶,给他满上:“天域年轻乃至年老一辈,从平民到修士,谁人不知钟少宫主?” 少年促狭道:“不过一个狂妄自大的短命鬼,还累得家人亲友为他送命,为何人人传颂?” 他声音不小,男人被他的话语惊得恨不得去捂他嘴,奈何还是被旁桌耳尖的食客听到了,当即拍桌指向他。 “你是什么人!怎么敢妄议钟少宫主的!他也是你能攀扯的?”那人怒目圆瞪。 周围看客幸灾乐祸。 豁!这小子运气不好,此人正是钟少宫主狂热拥护者,听不得别人说钟怀洌半句不好。 那少年淡定地端起桌上茶盏:“怎么?我有说错吗?何况遥欢宫百年前便被魔族覆灭,他算哪门子少宫主。” 那人气得吹胡子,指头快要戳到少年脑门:“你!” 店小二看这边有人起了争执,忙招呼后厨送来两碟小食,摆在二人中间,点头哈腰道:“二位客官,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小店招待不周,权当给二位赔个不是!” 男人没理他,上下扫视少年一圈,刻薄道:“我瞧你的模样,也是个修士,出去比划比划?” 他要让这家伙知道妄议他心中偶像的代价! 少年气定神闲:“实在抱歉,在下还有急事呢。” 推诿之词!男人一掌拍在他肩膀上······ 少年纹丝未动。 男人缓缓睁大眼。 少年拿起玉箸,轻轻夹了一片小二端上来的荷叶酥。 “我急着去,给仇家收尸。” - 镜海天域不比凡间,这里没有四季之分,只会偶尔遇到极端天气。 而今是人间的料峭春寒,林暄雾裹着出发时带的大氅,踩着山脚石阶的雪,一步步向上爬去。 他眼前是嵌在陡峭山路上绵延的千级石阶,抬头看去只见云海,还不知要走多久。 细碎的雪花斜空飘落,林暄雾朝天边望去,仿若一场百年前的落雪,一直下到今日。 恍若经年。 这里是天域极南的苍陵仙山,是天域修士心驰神往之地。而他林暄雾,只是凡间昭都将要登基的太子,能够登上这里,还要从三日前的一个天诏说起······ 只是林暄雾现下不想说,他望着熟悉的石阶,内心有些复杂。 他深吸一口气,重重吐出,然后气沉丹田,最后在心里大声咆哮一句—— 小爷我回来修仙啦! 我!钟怀洌!回来了! 钟怀洌,百年前天域第一仙门遥欢宫少宫主,天域万人瞩目的天之骄子。 八岁时拜入苍陵山程颐之门下,十八岁出山斩获天榜第一,曾孤身斩下天魔首级。二十岁时被魔皇报复,整个遥欢宫付之一炬,钟怀洌修为尽失,自刎于山巅。佩剑惊春断剑自封,不知所踪。 如此便是他的前半生。 百年前他灵台尽碎,侥幸留了一丝残魂,于人间飘零百年。两年前的一个寂静春寒夜,游魂在没有媒介的情况下,进入了溺水而亡的大昭太子林暄雾身上。 林太子生母早逝,虽贵为中宫之子,却不受父皇喜爱,好在母家强势鼎力支持,否则林暄雾连太子都当不上。 从小浸淫于深宫,又无父母庇佑,林太子的童年可谓是非常惨,好不容易长到了十八岁,行事也已经有了一些储君风范。本来万事大吉,可架不住他识人不清,被身边亲近的白眼狼皇弟算计了一遭。 两人同样是不受重视的帝子,林暄雾帮他助他,他却和二皇子勾结,设局将林暄雾推入寒夜深海,好让东宫空出位子。 钟怀洌借尸还魂,甫一上身,感受到的就是凡躯浸没在冰凉海水中的刺骨冰寒。 挣扎着爬到岸边,他被太子部下带回寝殿,修养了半个月方才痊愈。 虽流离百年,但钟怀洌一朝从天域万人追捧的天骄,到凡间举目无亲的太子,差距不可谓不大。 好在他天赋异禀,昔年所学虽无治国,但若是想治理好一方水土,缺不了雷霆手段与玲珑心窍。钟怀洌两者兼具,很快上手了东宫事务。 国君无为,几位皇子在针对太子这件事上出奇地团结一致。钟怀洌用两年时间,招揽民心,铲除异己,使得皇帝权利架空,几位皇子拿他无能为力,再有两年,皇帝便会禅位,届时太子登基,大昭必定国泰民安。 钟怀洌身负血海深仇,遥欢宫上上下下三百多条性命,此间只有他挂念于心,如何甘愿留在凡世做一辈子帝王。 林暄雾收回思绪,低头看着脚下的石阶,提步继续前进。 三天前天域钟响,沉寂已久的天道降下了一道天诏,称:凡尘天骄堪为仙长。 天域众门派中年轻的那辈还是第一次得见天诏,占星阁当即派出长老,闭关一日推算天诏所言何人,第二日,找到了大昭东宫里小憩的林暄雾······ 苍陵山千级石阶又长又陡,林暄雾从前不以为然,百年过去再次踏上这里,竟觉得这段路有些难走。 林暄雾慢悠悠地走着,足足走了一个时辰方才到达大门。 苍陵山的山门还是一样的高大,山巅云雾缭绕,不比山脚落雪,山巅种着一片桃花树,此刻三月,正是花树盛开的时节。 守门的小童接过了林暄雾手中的行李,给他发放了代表苍陵山弟子的玉牌。 林暄雾接过玉牌,缓步走进山门。 时过境迁,昔日温馨热闹的苍陵山多了许多不认识的面孔,百年前遥欢宫那夜,他的师尊程颐之也死在了宴中,如今掌事的是林暄雾曾经的小师叔,许涧华。 许涧华其人,林暄雾还是钟怀洌时就不怎么喜欢他,一是不喜师叔有些阴鸷的性格,二是师尊与师叔关系不好,年少时钟怀洌曾不止一次撞见二人吵嘴。 如今百年过去,许是因为执念,许涧华致力于将天域的所有天才都收归门下。 林暄雾到达天域后听到了不少关于许涧华的流言,倒是符合他对师叔的刻板印象。 林暄雾缓步走着,此刻正是正午,弟子们三三两两走在石道上,准备去校场练功。 苍陵山弟子统一身着青色的校服,林暄雾赤色华服与他们逆道而行,十分显眼。 林暄雾不理会投在他身上异样的眼光,自顾自沿着山道向上走,不知不觉,走到了曾经修行的山顶竹台。 竹台旁边立着一块石碑,上面用利器刻了一些奇怪的字符,经岁月洗礼,斑驳难辨。 林暄雾垂下眉眼,伸出手指轻轻抚摸碑上的字迹。 这是他年少修行时心血来潮刻下的咒语,这样的字符是他图方便自创的,不曾告诉别人。 “你便是那凡人太子?”林暄雾思绪游离,一道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他不耐地皱眉。 知道还问? 抬眼望去,就见山间石阶上站着几位穿着苍陵校服的弟子,为首的是一位高大健硕的剑修,那剑修抱着剑靠在一根粗壮的竹子上,颐指气使地看着林暄雾,看上去脑子不太好使。 林暄雾在尔虞我诈的皇宫里泡了两年,看出来了来者不善,不欲同他们多说,此刻他只想好好看看苍陵山百年变化。 于是轻轻颔首,然后扭头便走。 那人高马大的剑修没想到他是这样的反应,愣了两下,然后飞身堵在林暄雾的必经之路上。 “你敢无视我?” 林暄雾:“……” 好多年没有遇到过脑残的修士了。 他抬眼看那人,说出来的话非常欠打。 “好狗不挡道。” 他从来不是个怕事的。 加上是这人先挑事。 林暄雾思考了一番入学第一天就殴打同门会不会被勒令退学。 想了想那位师叔一贯的尿性,林太子决定还是要谨慎些。 于是脑残剑修就见他面上变轻在挣扎一番后从冷酷狂拽变异成了不伦不类的如沐春风。 “这位同学,有什么事吗?” “……” 姗姗来迟的那几位小跟班看见林暄雾这幅低三下四的样子,还以为他是个好欺负的,当即到他们老大跟前吹耳边风:“经南兄,这林太子看着哪里像有修为的样子?怕不是来我们苍陵山给他那皇位镀金的吧?” 他口中的经南,就是为首的那个剑修,太始宗少主司经南。 司经南上下扫视林暄雾一圈,刻薄道:“再过两年便是苍陵山这届弟子的结业考试,若没有真本事,何必占着各宗天骄的名额,平白浪费时间。” 林暄雾低眉顺眼道:“苍陵山你家开的?” 司经南怀疑自己是听错了,他瞪大眼睛盯着林暄雾:“你说什么?” 林暄雾眨眼:“我说?苍陵山是你家开的?管这么宽。” 司经南的狗腿当即凑上前,气氛一瞬间变得剑拔弩张:“你怎么说话的?别以为自己有多高贵,在这苍陵山上从来不缺权贵!” 林暄雾翻了个白眼,暗道那位师叔挑选弟子的眼光怎会如此差,真是什么牛鬼蛇神都能进苍陵山了。 就在他正准备开口呛声时,一道温和清冽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音量不大,却饱含上位者的威压。 “山中禁止寻衅滋事,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2、寻衅滋事 林暄雾回身看去,就见一人自山顶下行,缓步朝这边走来。 那人生得俊美舒朗,额上竟有一对玄色龙角,身上也穿着不动山龙族象征尊贵的织金黑袍。 只一眼,林暄雾僵在原地。 不会……这么巧吧。 那人似乎察觉到林暄雾打量的视线,遥遥与他相望,林暄雾慌忙挪开眼。 那几位寻衅滋事的剑修恭恭敬敬地行礼:“妖皇陛下。” 林暄雾慢了一拍,也跟着他们躬身作揖,却并未开口。 他们口中的师兄,正是一百年前他师尊程颐之最小的关门弟子——连峥。 此人是半妖之身,龙族少主,百年前林暄雾还与其颇为交好。 只是那是他权当连峥是个害羞内敛,闲来无事逗弄玩玩的小师弟,如今时过境迁,要唤人家陛下了。 林暄雾一时经有些窘迫,上山第一天就在别人面前闹了笑话,叫他如何自处。 他余光看向司经南,磨了磨牙。 连峥走上前,颔首让他们免礼,视线落在林暄雾身上。 他温和开口:“你便是许师叔提过的林太子吧。” 林暄雾硬着头皮道:“见过妖皇陛下。” 连峥说:“走吧,我带你去华安居拜会。” 他谈吐不凡,温和有礼,看上去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 林暄雾忍不住回忆起了一百年前,那时连峥还是龙族不受待见的少主,刚来山中,性格孤僻,干什么都是一个人。 那时正是他风光正盛的时期,只管在高处站着,享受别人的仰望。 但每次被众人簇拥时,他总能在人群中感受到这位少言寡语的小师弟灼热的目光。 变化真大。 不管是苍陵山,还是连峥。 林暄雾想。 司经南一行人不知什么时候散去了,林暄雾跟着连峥往山顶走,四处张望。 苍陵山弟子的校舍多建了两排,山腰的校场也比一百年前大了许多。 山顶的华安居是宗主许涧华和前任宗主程颐之的居所,旁边山泉飞溅,四周种着灵植仙草,后院用篱笆围着,养着一些珍稀灵兽。 连峥带着林暄雾,叩响了房门。 屋里传来一阵茶盏碰撞的声音,二人等了几秒,等来许涧华的一声:“请进。” 连峥推开房门,示意林暄雾进去。 许涧华身着绣金边的紫袍,坐在靠窗的矮桌前,神情淡漠。 林暄雾收回视线,躬身道:“见过许宗主。” 连峥微微点头,算作行了礼。 许涧华用下巴点了点对面的座位,示意连峥坐过去。 然后站起身将林暄雾扶起:“殿下不必多礼,我已知晓您的情况,若您愿意,唤我一声师尊便是。” 林暄雾一想到要叫他师尊,登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摇头道:“我只暂时借读于苍陵山,不敢冒犯宗主,我还是唤您宗主吧。” 许涧华也不强求,只礼貌性地点点头。 他又向林暄雾介绍:“这位是妖皇陛下。” 林暄雾想要行礼,被连峥制止:“殿下不必多礼。” “殿下对于天诏,有何看法?”许涧华递给林暄雾一盏清茶,等林暄雾作答。 林暄雾心道这是要试探他,给出了一番无可指摘的应答:“凡世修仙之人寥寥,我亦是机缘巧合之下踏上此路。至于天诏,苍陵山天骄无数,许是我运气好,凑巧得了天道青眼,这才能与诸位同门共修。” 许涧华点头。 “殿下如今修为几何?”他不免好奇,凡躯修仙且无仙门指导,这位金尊玉贵的太子究竟有几斤几两。 林暄雾谦逊道:“我如今方才突破玄级,还有许多需要请教诸位。” 许涧华听罢有些诧异,林暄雾未及弱冠竟已经结丹,还靠想自修达到了玄级。 天域修士分品级,灵台初生,灵气回体称作“回级”,是修仙入门;结出金丹后可以掌握体内灵气,称为“生级”,此时最宜修行术法。 而玄级修士灵台达大成,邪魔不近,寿数绵延,已是天域多数修士的巅峰修为。 在往上便是修仙者的分水岭,锻体。 此境界需要经历异常痛苦的“锻身塑骨捏魂”,相当于将一个人从内到外打碎重新锻造一遍。 锻体之后便是修灵境界,最后证道飞升。 林暄雾这样的年岁,能达到这个境界,便是在天骄云集的苍陵山,也是难得一见。 眼前人这般出众,令许涧华不可避免地想起了百年前那位早死的师侄。 这些年,苍陵山每进一人,他便控制不住地在心中将其与钟怀洌比较,到头来也不知究竟是惋惜怀念,还是真的恨入骨髓。 许涧华仔细打量面前谦卑尊贵的少年,收起了自己的思绪。 钟怀洌傲慢骄纵且早死,怎会和人族太子扯上关系。 林暄雾始终垂着眼,不卑不亢地应付许涧华的各种问题。 “殿下实乃人中龙凤,我苍陵山弟子亦甘拜下风。”许涧华叹。 林暄雾微笑不答,心里暗暗吐血。 废话,小爷不惜裂魂结丹苦修数年,若是连山中弟子都比不了,还修什么仙报什么仇,不如回家继承皇位。 许涧华客套一通,给他走起了流程:“既如此,殿下可有想去的道院?” 林暄雾毫不犹豫选择了自己的老本行:“便去剑修道院吧。” 许涧华颔首,伸手召来了剑修道院的图纸:“如今道院还有一间没满的院子,你看,如何?” 道院三人一间,许涧华取来钥匙递给他,林暄雾便与二人拜别了。 - “你便是他们说的林太子?”面前的少年好奇地探身出来。 林暄雾向他作揖:“幸会,可否先让我进去?” 少年连忙让出路,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抱歉抱歉,我一时失礼。” 林暄雾笑着摇摇头,顺手关上了院门。 山中打杂的小童已经将他的行礼放到了房间里,少年引着他往最东边那间房子走:“那间是你的屋子,欢迎你来我们校舍!” 林暄雾轻轻点头表示感谢,待走到门前,他对少年说:“我初来乍到,有些事还要麻烦你与另一位道友,等我回去修整一下,晚间再来拜访二位。” 那少年笑容青涩,忙摆手道:“你我同辈,不用如此客气!我姓迟,你叫我迟霁就行!” 迟霁年纪同他相仿,和先前在山道上遇见的那几个弟子不同,他对林暄雾没有敌意,眼神清澈,看上去至纯至善。 林暄雾回房铺好了床,换上了苍陵山统一的青色校服,拿上从皇宫带来的一些滋补灵草,敲响迟霁的房门。 他记得迟霁的屋子是最南边的那间,但敲门敲了半天都没人搭理,想来可能是出去修炼了还没回来,林暄雾索性去了另一间屋子。 这次倒是很快就来人开门了,只是开门的正是迟霁。 林暄雾纳闷:“我这是记错房间了?” 迟霁见到他来一时有些惊讶,随即又想起来他下午说过要来拜访,懊恼道:“哎呀!我忘记你晚上要来了,我来找微生聊天,一时忘了时间,实在抱歉!” 林暄雾摆摆手,给他看自己手里拿着的东西:“没事,进去吧!” 迟霁将他迎进屋,桌前坐着的那位站起身来迎接。 那是个同他们差不多大的少年人,不似迟霁一般明媚,他眉眼冷清,甚至有些薄情,但落在林暄雾身上的视线平静温和,看上去十分成熟稳重。 迟霁拉着林暄雾坐到桌边:“你来就来吧,带什么礼物,多见外呀。” 林暄雾笑:“这有什么,放着我也吃不完,我还觉得有些寒碜。” 迟霁高高兴兴给他倒了一杯茶,介绍道:“这是临潇宗的少宗主,微生望!他的剑术和修为都是剑修道院最厉害的!” 提起微生望,迟霁满脸自豪,与有荣焉。 微生望抬手作揖:“他夸大了,见怪。” 三人天南地北地聊了一会,不过都是迟霁再说,林暄雾应和,微生望时不时开口呛他两句。 聊着聊着,林暄雾忽然想起白天见过的妖皇,开口问道:“你们可知道妖皇连峥?” 微生望道:“你说近期借住在苍陵山的妖皇陛下?当然知道,天域仙门少见妖族,他身为妖皇,大多数时间都隐居在天域边缘的不动山。” 迟霁点头:“是的,天域修士众多,但妖族修炼方法独特,不活跃于这里,他们似乎是存在于人魔之间的第三方。” “至于那位妖皇,他在天域挺出名的,据说是与几十年前的一桩旧事有关。” 旧事?林暄雾颔首,示意他们继续说下去。 提起八卦,迟霁也来劲了:“当年连峥的父亲,也就上一任妖皇,他爱上了一个人类女子,执意求娶。这件事在龙族掀起轩然大波,但妖皇是个痴情种,哪怕遭受族中重重反对,也对那人类女子不离不弃。” “他们大婚生下连峥后,对他寄予厚望,哪怕知道他半妖之身修炼困难,也毅然将他送到苍陵山问道,就拜在前宗主程颐之门下,说起来,也算是我们的师兄呢。” 这段我熟。林暄雾想。 我是不是还摸过连峥的龙角来着? 不等他回忆,迟霁喝了口茶,继续道:“一百年前,天域发生了许多众大变故,先是遥欢宫被屠,又是不动山妖皇旧伤复发卧病在床,妖后蹊跷惨死,龙族宗亲开始试图夺权。” “三日后妖皇薨逝,连峥一龙一剑力战众龙王,暴力镇压成功继位,因此得名黑罗刹。” 他故意压低声音,凑到林暄雾耳边,以此渲染龙族禁断不可说的秘事:“我听说啊,当年妖后惨死,其实是龙族宗室暗下杀手!他们早就对继承者的半妖血统心怀不满了,所以想害人性命,逼妖皇另娶来着。” 微生望哼笑一声:“那我还听说过另一个版本,其实是帝后夫妻二人貌合神离积怨已久,那毒手说不定还是妖皇自己下的。” 迟霁撇撇嘴:“都说了是坊间传言嘛,龙族对此事讳莫如深,没几个人知道真相。” - 桌上的灯早就熄灭了,林暄雾仰躺在宿舍的硬板床上,左手背盖在眼睛上,一条腿垂在床沿,身上松松垮垮地盖着一床薄被。 一日的奔波令他久违地感到疲惫,先前在朝堂中搅弄风云时,他的精神时时刻刻紧绷,但凡有半刻松懈便会被那群觊觎东宫之位的便宜兄弟缠上。 如今裹挟着阴谋与血仇再次回到苍陵山这个贯穿过自己人生的地方,竟然也会感觉到轻松安心。 第二日,林暄雾准时起床,穿上苍陵山的校服,同两位室友一起去校场参加晨练。 时间还早,校场上没有多少人,林暄雾抱着道院统一派发的长剑,挽起衣袖。 正打算步入武池,一粒石子击打在他正在翻动剑式书籍的手上。 林暄雾顺着石子的方向看过去,瞧见了昨日在山道上找事的那几位脑残剑修。 司经南仍旧抱着他的佩剑,一副“你们都是垃圾”的表情,向林暄雾走来。 林暄雾翻了个白眼。 “太子殿下,你拿得动剑吗?”司经南看着他手中不入流的钝剑,言语饱含轻蔑。 3、有龙溺水 林暄雾扭了扭手腕。 刚好昨天想回击的时候被连峥打断了,天时地利人不和,来了几个现成的陪练。 司经南继续他的脑残发言:“你一个娇生惯养的皇族,哪里受得了苍陵山的清修?不如早日回去继承皇位吧,干嘛在这里占着他人的名额虚度光阴?” 他使劲刁难林暄雾,是因为原本有一位和他关系很好的堂弟打算托关系进苍陵山和他一起修行,他堂弟资质不错,太始宗一直与许涧华颇有交情,原本这是板上钉钉的事,谁料半道杀出了个“凡尘天骄”。 林暄雾横插一脚,将苍陵山珍贵的转学生名额给占去了,前些日子许涧华将转校的庚帖驳回,致使他爹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司经南越想越气,正欲再说,就见林暄雾冲他们一行人勾勾手指,眉头高挑,声音里带着挑衅—— “一个一个来?还是一起上?” …… 一炷香后,三四个壮硕魁梧的剑修被撂倒在地上。 司经南被剑气逼退,半跪在地上,勉强用佩剑支撑住身体,不至于匍匐在地。 反观林暄雾,只是衣摆沾灰,未开刃的钝剑被他挽在身后,意气风发。 迟霁挽着微生望的胳膊坐在校场旁的石阶上,分出一只手托住脸颊,眼睛放光:“好帅……” 林暄雾没有用年少时惯用的剑法,而是使用了苍陵山剑修道院传授给弟子最基本的那一套。 虽然招式简单,但哪怕司经南等人在剑修道院浸淫多年,在绝对的力量压制下也难敌分毫。 他方才耍剑时明显感受到自己的力量与熟练度大大降低,虽然对付几个酒囊饭袋的弟子绰绰有余,但对比他巅峰时期,简直不堪一击。 林暄雾甩了甩衣袖,找了找年少时装逼的感觉,笑眯眯地对地上的诸位好汉道:“还来吗?” “……” 司经南咬牙切齿:“……林暄雾!你给我等!” 话还未说完,他就被人一脚踹栽了身子。 他难以置信地抬眼看去,就见迟霁提着衣摆,朝林暄雾跑过去。 “哎呀不好意思,没看到你躺在这。”迟霁笑眯眯地对他说。 司经南咽下一口恶气,被同伴扶起来,狼狈地离开校场。 “你们给我等着!” 迟霁吐舌。 “暄雾,你离他们远点,这一大帮人仗着资质不错,家中又小有势力,动辄便打压山中小弟子。”迟霁愤愤道。 林暄雾转了转手上的剑,点头。 脑子有病才和他们玩到一起。 微生望走上前,看一眼他手中的剑:“暄雾,你初入苍陵山,是何时学会这套剑法的?” 林暄雾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宫中的习武师傅曾在苍陵山当过外门弟子,这套剑法是他交给我的。” 苍陵山虽然门规森严,但同门弟子切磋还是被允许的,何况是司经南等人先挑起时段,如今在众弟子面前被打得狼狈不堪,也不敢去告状。 那日之后,对林暄雾有诸多不满的弟子见到他便绕道而行,林暄雾倒也乐得自在,每日同两位室友结伴同行。 转眼两月过去,他逐渐找回了少时修行的手感,修为突飞猛进。 他的剑法已经成为了剑修道院独树一帜的存在,同门师长无一不赞他惊才绝艳根骨奇佳。 这日林暄雾悄悄溜到后山的竹台练剑,这里几日前就被他清扫了一番,他当年正是看中此处清净,才在这里搭建竹台。 百年过去甚少有人知道此处,最适合躲懒。 练了一个时辰,林暄雾后背汗湿,他想起山坳处的灵池离这里不远,便收了剑,想去纳个凉。 苍陵山有一汪闻名天域的灵池,名为浮光,传言池水能让人新生复苏,容貌永驻。 林暄雾少时常去那里戏水,知晓这不过是夸大之词,但浮光池饱含灵气,有涤经净脉,强身健骨的功效,是山中弟子锻体养伤的好去处。 正直春夏交替,苍陵山虽然气候适宜,但也免不了潮热。林暄雾今日出门之穿了一件薄外衣,他挽起长袖,用剑拨开草丛,踩着泥泞的小道往池边走。 池上有飞瀑,水声有如碎玉琳琅,池水清澈可见游鱼,他蹲下身子,舀起一捧水交在脸上,满足地喟叹一声。 缓解了身体的燥热,林暄雾抬眸往水幕深处看去。 不看不要紧,他被水幕后面的一道人影吓得够呛,惊呼一声:“谁?” 没有人回答。 林暄雾拿起手边的长剑,站起身挪步靠近飞瀑。 他缓慢地穿过水帘,将手指放在了剑柄上。 待看清水中人影,林暄雾有些诧异:“连峥?” 面前高大的妖皇半身赤裸,靠在石壁上。他面色苍白,双眼紧闭,额上冒着冷汗,周身煞气萦绕,与他自身的龙息纠缠不休,看起来内力紊乱,脆弱不堪。 林暄雾隐约看到他泡在水中的并非双腿,而是一条硕大的龙尾。 他盯着此人的龙角和龙尾,一时有些移不开目光。 这对龙角,他年少时摸过,色泽莹润,触手生温。 不过连峥已经是一条成年的龙,角上多了一些分叉的尖刺,手感肯定没有一百年前好。 他又看向池中的龙尾…… 连峥现在的情况看上去不太好,他看上去像是在浮光池里打坐疗伤,意外乱了内息,这才陷入昏迷。 林暄雾走上前,想拍拍连峥的肩膀,顺便摸索一下他的静脉。 谁知池边山石长满了湿滑青苔,他一时没有稳住下盘,整个人蒙的扎进水里,好在池水不深,他一只手胡乱抓住了连峥身上敞开的布料,想慢慢站稳。 混乱间,他另一只手碰到了池底一块手感不太对的石头,只听咔嚓一声轻响,他整个人愣在原地。 这鬼池子怎么还有机关啊?林暄雾暗骂。 他试图拍醒连峥,却只让这位妖皇的眉头拧得更深, 林暄雾叹了口气,破罐子破摔地松开手,开启了机关。 池中央卷起一道吸力很大的旋涡,林暄雾紧闭口鼻,心神不宁:“连峥是龙,应该不会溺水吧?” - 再次睁眼时,林暄雾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佩剑不知所踪,许是方才混乱时掉在了池水里。 他薄薄的衣服完全被水浸湿,紧紧贴在身上,黏腻的感觉令他皱眉。 他想起了什么,忙向四处张望,好在妖皇大人并没有和他冲散,仍旧维持着半龙形态,倒在他不远处昏迷不醒。 林暄雾艰难地爬起身,忽略掉身上的擦伤,抬头观察周围的环境。 空气潮湿,带着些水腥气,石壁上爬满了青苔和一些不知名藻类,甚至能看到墙上镶嵌着一些破碎贝壳和小鱼骸骨。 像是池底的一个洞府。 林暄雾忍受身上的黏腻,走过去扶起昏迷不醒的连峥,伸手探向他的灵台。 内力紊乱。 他将连峥拖向石壁,让他靠墙坐在地上,自己则起身四处寻找出路。 谁料刚走两步,就听见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动静。 洞府深处传来了窸窸窣窣的爬行声,夹杂着黏腻的水声,像是某种皮肤光滑的动物贴地滑行。 林暄雾警觉地弓起身子,慢慢将自己藏到石壁拐角。 至于妖皇陛下,你自求多福吧。 他心底道了声歉,眼神仅仅盯着漆黑的洞府深处。 爬行声越来越近,这东西听着体型不小,要么是虫,要么是蛇。 果然,没过多久,林暄雾听见了蛇类滋滋吐信的声音。 他小心地探出头,看见一条花纹繁复,红白相间的巨蛇正吐着蛇信,盘绕在洞府的石壁上,两根粗壮的尖牙瞧着让人不寒而栗,像两柄淬了毒的匕首。 巨蛇成黄的竖瞳紧紧盯着昏睡的连峥。 林暄雾绷紧神经,咬牙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响。 他在脑海中不断思索,终于想起来自己曾在古籍中见过这种蛇, 毒蛇蝮虺,五百年化蛟,一千载成龙。 面前这条蝮虺头上有两个角质凸起,像是未长成的角,看起来离化蛟不远了。 他眼见着蝮虺的尖牙就要落在连峥的龙尾上,咬牙伸腿踢了一脚旁边的石块。 毒蛇阴冷的视线顿时朝这边望过来。 林暄雾屏住呼吸,他实在不能看着连峥在他面前出事,届时苍陵山不好同妖族交代是其一,其二…… 连峥好歹是他的师弟。 话虽如此,他如今修为只有玄级,赤手空拳难敌修为五百年的毒蛇,恐怕也只能等死,除非连峥突然醒过来。 林暄雾深吸一口气,伸手捻起地上一枚碎石,向巨蛇掷去。 巨蛇庞大,许是不常动弹,这一击未能及时躲过去,它的一只眼睛里嵌进了石子,淌出腥臭还带有毒液的蛇血。 蝮虺被激怒,发出愤怒的嘶鸣,蛇尾绷直,从半空中朝林暄雾飞扑过来。 林暄雾闪身躲开它的獠牙,一手捏火决,撕下一片衣角,点燃后裹着石块掷向蝮虺。 水蛇多惧火,蝮虺即将化蛟,但天性不改,怒气更盛。 它嘶吼着,围着林暄雾快速滑行,像是在找机会下口,用毒液杀死眼前不知好歹的人类。 林暄雾脱下外套,不顾布料潮湿,一道纯正的火决仍在上面,他一边挥舞着衣服,一边掷出石块击打蛇身,不给蝮虺近身的机会。 可布料会燃尽,到那时,蝮虺的毒液足够毒死十个他。 林暄雾不断闪避,被蝮虺逼到了洞府的死路,他单薄的背抵在潮湿的墙壁上,四肢有些脱力。 眼看着蝮虺的毒牙就要扎进他的肩膀,林暄雾绝望地闭上眼。 良久,想象中的痛感并未从身上传来,反倒听见了蝮虺的一声惨叫。 他睁眼,入目便是一道雪白剑芒。 沉寂已久的灵剑飞舞在半空,发出古老悠远的嗡鸣,随着动作幅度变大,剑柄上的泥灰逐渐脱落,露出光滑莹润的玉色。 林暄雾的心跳漏了半拍。 这是百年前属于钟怀洌的佩剑——惊春。 百年前他于山巅拔剑自刎,灵肉俱灭,惊春剑自断殉主,将自己藏了起来。 百年沧桑,惊春竟然深埋苍陵地底,自封灵台静待剑主归来,断掉的剑刃碎成齑粉,替它早逝的主人云游四海。 林暄雾感觉自己的血液变得滚烫,他眼底潮红,紧紧盯着半空中迎敌的惊春剑,痴迷地欣赏每一道炫目的剑芒。 蝮虺不敌,被断剑刮得浑身都是血口,引以为傲的毒液更是无处施展。 终于,在惊春快要刺进咽喉时,蝮虺周身灵气四溢,化作了人形。 满身伤痕的蛇妖穿着破烂的衣裳,对着林暄雾破口大骂:“停停停!小爷是灵妖,不曾害人性命!” 灵妖是汲取天地灵气自然修炼的善妖,修士碰到不会赶尽杀绝。 林暄雾伸手召剑:“惊春——!” 惊春发出一声嗡鸣,顺从地回到了林暄雾手中。 蝮虺站起身,使劲拍拍身上的泥土,狠狠剜林暄雾一眼:“你这小修,闯进小爷我的洞府,还冲着小爷放火!小爷只是自保,你何苦与我拼命?” 林暄雾皱眉冷笑:“自保?那你冲我同伴吐什么信子?” 蝮虺气笑了:“你同伴?那条昏迷的龙?” “拜托!他是龙诶!万妖之主,我一条小蛇那敢对他动手?!谁不知道他们龙族最是记仇?小爷我是嫌命长吗?!” 林暄雾没心思理他,打了这么久,他得去看看连峥的情况。 他蹲下捡起烧剩下的衣料,心疼地擦了擦惊春剑上的血:“脏了。” 身上一堆伤口的蝮虺:“……” 4、约法三章 林暄雾手指瘫坐在地上的蝮虺,对惊春道:“看住他。” 惊春剑化刚为柔,变成一条柔软坚韧的绳索,爬上蝮虺的身体,猛地绷紧。 林暄雾来到连峥身边,查看他的情况。 他随意理了理自己散乱的鬓发,将手指搭上连峥的脉搏,注入灵力,为他梳理灵台。 连峥依然深陷梦魇,方才打斗闹出的动静并没有惊醒他。他体内的煞气和龙息仍在不断纠缠,灵台打乱,体内纯净的灵气稀薄,根本维持不了人身。 林暄雾尝试往他体内注入灵气镇压煞气,奈何还未靠近灵台便被煞气吞噬殆尽。 林暄雾轻轻揉搓指尖,皱起了眉,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毕竟他甚少遇见妖族,少时学习的功课里也没提到这种情况。 旁边伸着脑袋看戏的蝮虺撇撇嘴:“你问我呀,小爷我是快化蛟的灵蛇,也和龙差不多嘛!” 林暄雾意有所指地瞄了一眼他头上凸起的两个包。 “差的好像有点多。” 蝮虺:? 蝮虺沉默片刻,许是一条蛇在洞府里待得太久,如今好不容易见了活人,哪怕林暄雾极尽刻薄,也总是忍不住和他说话:“这个你们人族不知道也正常。” “龙族万年前生于混沌,真浊混杂,修仙道者需要每日吐息,化解体内浊气,方能成功锻体。” 蝮虺坐在潮湿泥泞的地上,仰头靠着洞府破损的石柱:“这条龙一看就是修仙的,我瞧他内息紊乱,还有一股不知名的煞气,身上肯定有旧伤,八成是魔族所为。” 林暄雾皱眉,但一想到连峥妖皇的身份摆在那儿,身上有旧伤再正常不过。 浮光池可以涤经净脉,最适合养灵台内伤,所以连峥才会来访苍陵山。 蝮虺稍微坐直了些:“至于他为何昏迷,我猜是吐息时煞气反扑导致的灵台紊乱,让他自己缓一会就好了,他这个修为的龙,轻易杀不死的。” 林暄雾闻言放心了些,自己也靠在石壁上休息打坐。 蝮虺见他不说话,自己又实在憋得慌,只能不断找话题:“话说,外面现在是什么样的?” 林暄雾闭着眼,淡声答道:“昭华年间,天下太平。” 蝮虺眨眨眼:“昭华?是迭代,还是大景灭了?” 景安,这个年号竟已如此遥远,须得往前追溯一百年。 林暄雾终于对他有了点反应,他歪头过去看蝮虺:“你在这里待了多久?” 蝮虺思索片刻,有些不好意思地摇摇头:“我在这里除了修炼就是冬眠,恍恍惚惚的,也不知过了多久。” 随即又道:“不过我来这里的时候,是景安二十九年。” 林暄雾怔愣在原地。 钟怀洌山巅自刎那年,正是景安二十九年。 蝮虺没注意他的反应:“小爷我是凡间修炼的蛇妖,年少时意气用事,得罪了山头的大妖,差点被弄死,幸亏有一个云游路过的修士救了我,还带我来到了这里。” “那修士看上去四五十岁的样子,我只知道这里的弟子叫他宗主,他走后,我在这里修行也没出去过,再也没见过他,小修,你也是这里的弟子吧?你们宗主现在怎么样了?” 林暄雾纤白的手指紧紧扣住地面,他的眼眶有些红。 百年前,苍陵山宗主。 除了他的师尊程颐之,还有何人?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发涩:“宗主……他老人家姓程,百年前仙逝了。” 蝮虺也愣在原地,良久喃喃道:“竟已百年……” 凡人短寿,这他知道,但程宗主修为高深,竟也难逃世事。 蝮虺只过了一会,就消化了这件事。 “小修,你可知道程宗主有没有什么血亲至交?我虽是妖,但也知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道理,如今程宗主仙逝,我也得为他做些什么,就当积些福报。” 林暄雾沉默半晌:“你若是有心报恩,日后得道,多去明镜海祭拜他吧。” 这次轮到蝮虺沉默,他苦笑仰头:“这处洞府灵气已经稀薄无比,再在这处待下去,我怕是难破瓶颈。” 林暄雾惊道:“你不知道出去的法子吗?” 蝮虺摇头:“小爷要是知道,早就出去了!何苦一条蛇在这里苦修百年?” 又沮丧道:“那完了,你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们一辈子都别出去了!” 林暄雾气急:“你不早说!” 说罢爬起来四处探查,想找到出口。 过了一会,林暄雾猛地想起:“惊春!你方才,是如何进来的?” 惊春剑捆了蝮虺半个时辰,没察觉到他有异心,如今主人发问,它又重新化作断剑,飞回林暄雾手中。 惊春剑百年不见主人,竟有些粘人,剑身紧紧贴着林暄雾,像某种毛茸茸仙兽一般到处蹭。 林暄雾有些急,他抓住惊春的剑柄,问它:“你方才是如何进来的?” 惊春在半空中转了一圈,示意林暄雾跟着他走。 蝮虺忙起身:“等等小爷我呀!” 林暄雾回头看到连峥仍在昏迷,有些不放心,但转念一想,若是找不到出口,连峥醒来又如何? 于是毅然决然走了,打算找到路再回来照顾他。 - 惊春带着一人一蛇来到洞府最深处,蝮虺撇撇嘴:“小爷天天在这里睡觉,要有什么出口,我能不知道?” 惊春没理他,带着林暄雾走向石壁。 林暄雾视线落在石壁上,发现方才惊春是穿破石壁进的洞府。 那石壁上只有小小一道口子,把他变成虫子都不一定能飞出去。 惊春应该不会让他无功而返,于是林暄雾伸出手擦了擦破洞。 他凑近仔细瞧,这才看出来,剑口周围有许多花纹和符咒,惊春劈开的地方,正好是花纹的中心点。 惊春把自己整个插进洞口,林暄雾握着剑柄,像转动钥匙一样,转动惊春剑。 石壁后发出巨大的声响,像是庞大生锈的机器在缓慢运作。蝮虺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哇……” 石壁缓缓分开,一片刺目的白光照进暗无天日的洞府。 蝮虺激动极了,蛇类喜爱阴暗潮湿,但百年不见天日,他一时爱极了沐浴在日光下的感觉。 石门外面是苍陵后山的一小片断崖,林暄雾往前走,拨开丛生的荒草。 这地方鲜有人至,林暄雾猜测,蝮虺待了百年的洞府或许是师尊暗中打造的修行之处。 只是有点想不明白,惊春为何会是钥匙。 他思索片刻,决定问惊春。 谁知惊春在半空转了两圈,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林暄雾不再追究,总归找到出口便是,他掉头回到洞府,准备静静等待连峥苏醒。 蝮虺晒饱了太阳,也回了洞府,林暄雾好奇问他:“山门已开,你不抓紧跑路,重新找个洞天福地修行,又回来做什么?” 蝮虺一掀衣服下摆,盘腿坐到了林暄雾身边:“我知道啊,可是要说洞天福地,我看这座山就很不错,为何要走?” 林暄雾冷笑,语气阴森:“这里是苍陵仙山,数百顶尖修士,你个毒蛇精要是敢在他们面前露面,还有命活?” 不是被扒皮泡酒,就是被投进丹炉。 蝮虺缩缩脖子:“真有这么可怕?” 林暄雾不置可否。 蝮虺上下打量他,勉强道:“小修,我看你资质不错,不如这样,你同小爷我结个血契,小爷我屈尊降贵给你当……十年灵兽,你祝我修行化蛟,如何?” 林暄雾摇头:“你这蛇精奇怪的很,法力高深,离化蛟只差临门一脚,不自行修炼,反而想着给凡人当契兽?” 蝮虺轻哼一声,耍赖般道:“小爷一条蛇在这里待了一百年,早就腻了独身,就想找个人结伴,不行?” 林暄雾视线落到连峥身上:“这条龙是妖界之王,待他醒后,你可问问他愿不愿意带你回妖族,那里总适合你修炼了吧?” 蝮虺忙摆手:“不要不要,小爷我要自己修炼,才不要去和那些傲气的天生龙族共修!” 他像是缠上了林暄雾:“你想啊,小爷这么厉害,给你做灵兽,多好的一桩机缘啊!你简直稳赚不赔嘛,平日你要修炼就修炼,我在你的灵台里不打扰你,不行吗?” 林暄雾思索片刻:“倒也不是不行,不过我要约法三章。” 蝮虺坐直身子竖起耳朵:“你说!” 林暄雾伸出一根手指:“第一,没有我的允许,不可在他人面前现身。” 蝮虺点头如捣蒜。 第二根手指竖起:“二,十年为期,我会放你离开。” “第三,我任何时候都可以选择终止契约。” 虽然有些霸王条款,但蝮虺咬牙,还是答应了。 百年孤寂,他只求恣意,苦修哪里比得上搭伴! 林暄雾见他点头,抽出惊春剑:“好,今日我林暄雾,与蛇妖……” 蝮虺忙道:“我叫浮笛!” “与蛇妖浮笛结下灵兽血契,受天道庇佑,共赴道海。” 惊春剑划破两人的手指,血珠滴到泛着寒光的断刃上。 “以剑为誓。” 结了血契的浮笛收了肉身,变成一条半透明的红白灵蛇,进入了林暄雾的灵台。 甫一进去,他兴奋道:“好生别致!我从未见过灵气如此充沛的断壁残垣!” 林暄雾:“……” 许是意识到这样的形容有些古怪,浮笛给自己找补:“咳,我的意思是,小爷眼光真不错,你天资卓绝,定能成大器!” 半晌又小声道:“你贵庚几何啊?” “十九。” 浮笛:“哇塞。” 不世奇才啊这是! 5、故人没死 半日过去,林暄雾被浮笛吵得头疼,终于忍不住往他身上丢了个禁言咒。 连峥还是昏迷不醒,林暄雾靠着石壁打坐,心里思索着连峥苏醒后如何与他交代惊春的来历。 林暄雾借尸还魂之事不可能让别人知晓,更何况连峥认得惊春,不若撒个无伤大雅的谎,将事情遮掩过去。 林暄雾拍拍剑柄:“惊春,你变一下。” 惊春亲昵地蹭他,将自己幻化成了普通长剑的模样。 林暄雾摩挲剑身,喃喃道:“得想个办法把你的剑锋续了……” 灵台内的浮笛提醒他:“那龙动了,怕是要醒,你可不能让他知道我的存在!” 林暄雾心里没底:“我尽量吧,不一定瞒得住。” 连峥的外衣敞开,露出饱满健硕的胸膛,下肢的龙尾还没收回去,但体内的煞气已经趋于稳定。 林暄雾盯着他头上的龙角,懊恼自己为什么不趁连峥昏迷好好过过手瘾。 他掌心贴到连峥后心,输送一丝纯清的灵力,帮助连峥梳理经脉。 一盏茶后,衣衫不整的妖皇睁开了眼。 龙族金黄的竖瞳警惕地打量周围的环境,颈侧的鳞片翕张,周身寒气四溢。 连峥在空气中嗅到了一丝腥气,不像血腥,像是…… “陛下醒了?感觉如何?”林暄雾小心问道。 连峥偏头看他。 身旁的少年剑修身上只穿了一件金蚕丝中衣,系带松松垮垮地打了一个蝴蝶结,下摆垂在腰间,锁骨和小臂有些泛红的擦伤。 连峥盯着他的脸看了两秒,记起了这是一月前在华安居见过的人族太子。 林暄雾见他视线紧缩,莫名有些口干舌燥,想起自己目前衣衫不整的样子,下意识缩了缩裸露的脖颈。 连峥眼瞳恢复正常,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太子殿下能否同我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林暄雾言简意赅将浮光池机关和他吐息岔气陷入昏迷的事说了个清楚,并且刻意掩去了浮笛的存在。 连峥原地调息片刻,收回了龙尾,颈侧的龙鳞也重新被玄色绣金纹长袍遮盖住。 他见林暄雾未着外袍,出于礼貌没有多问,只从储物囊中拿出一件样式差不多的外衣,递给了林暄雾。 林暄雾接过,感激地看向他。 “走吧。”连峥淡道。 林暄雾麻利地披上外衣,领着他出了洞府。 他走在前面,连峥盯着他手上的断剑,意有所指:“你的剑……” 林暄雾愣了愣,晃晃惊春,有些不好意思道:“应该是方才在水中不小心杵断了。” 连峥颔首,转头沿着山道往下走。 林暄雾跟他打了个招呼:“那我就先回去了。” 连峥往浮光池的方向走,闻言点头,二人自岔路分开。 林暄雾松了口气,生怕在他面前露馅,拎着乔装过的惊春回了道院。 连峥回到浮光池,将岸边放着的丹药盒收了起来。 他的视线被清浅池底的一处反光所吸引。 定睛看去,他先前躺过的那块巨石旁边,有半截剑柄,余下的部分浸没在池水当中。 他心念一动,上前握住了剑柄,将长剑拿起。 这是苍陵山弟子通用的钝剑,剑身镌刻了“林暄雾”三个大字。 “……” 杵断了? 这位人族太子有些粗心大意。连峥想。 方才洞府中多出来的那缕气息,带着爬行动物独有的水腥气和濡湿感,石壁底下还躺着零星几片斑驳的蛇鳞。 连峥有所察觉,却不好言明,总归林暄雾也算救了他一遭,至于别的,与他无关。 只是…… 连峥摩挲着手中的剑,仿佛还能感受到剑主人手掌的余温。 他实在……有些神似。 无论是眉目间时而流露的矜骄,还是执剑起手时的姿态,都与故人太过神似。 连峥垂下眼睫,收回思绪。 - 三日后,苍陵山校场。 “暄雾,你准备好明天的校考了吗?”迟霁揉揉练剑酸疼的肩膀,凑过去询问。 林暄雾点头。 苍陵山的校考半年一次,由灵修,剑修,符修三个道院混合举行,前三名将得到一次历练的机会。 只不过林暄雾对历练没有多大兴趣,捉妖除魔这些事情他从来不需要和别人抢什么名额,毕竟少时师尊动辄将他扔进荒山野岭和妖魔洞窟。 但是苍陵山弟子除非节假和重大事故,否则结业前都不准下山,自然是铆足劲了要争取。 迟霁兴致勃勃:“我已经很久没有下山了,刚好过段时间还是中秋,长老们没有规定任务的时长,若是能快些解决,我们可以在外面多玩几天!回来刚好赶上中秋假期,不要太舒服!” 中秋? 林暄雾差点忘了这茬,算算日子,他已经在苍陵山呆了大半年了。 “对了,暄雾。”迟霁指了指他腰间别着的断剑:“你要不要换把剑,拿着断剑怎么校考?” 迟霁百思不得其解,虽然剑修道院派发的剑没有他们的本命剑那么好,但是也不至于如此易断吧? 他与微生从小修剑,带来苍陵山上的也是自己的本命剑,说来奇怪,林暄雾在剑道上如此天赋异禀,这么多年竟然还没有寻到本命剑。 但转念一想,暄雾身为中原王朝的继承者,自然是以权术为主,修不修练的好像也不是重点。 迟霁把自己说服了,然后等着林暄雾回答。 “……”林暄雾哑口。 他该怎么告诉阿霁,这不是普通断剑,而是三界奇剑录中排行第一,有“剑起千山变,惊春万物苏”之美名的惊春剑。 据他师尊和父亲说,这是他出生时,一云游仙士路过遥欢仙山时,送到他襁褓边的。 林暄雾轻轻叹了口气,惊春这么多年跟着他,又是断刃又是自封,受委屈了。 他摇头:“无妨,我用习惯了,一时还换不了,万一换了新的,手感不对,我还怎么校考?” 佩剑对于剑修来说不亚于手足心脉,名贵次之,结实趁手才最重要。 迟霁想想也是,便不说了。 二人收拾好术法典籍,准备回校舍休息,养精蓄锐迎接明日的校考。 谁料正准备踏出校场,他们被人拦住了去路。 “林暄雾,明日校考没有达标的人会被逐出剑修道院,这你知道吧?”司经南语气轻蔑。 他在床上趴了一段时日才将上回寻衅滋事被林暄雾打出的伤给养好,但好了伤疤忘了疼,似乎将林暄雾踹出苍陵山已经成了他心中的执念。 林暄雾翻了个白眼:“屁股还疼不疼?” 司经南愤愤道:“上次是我轻敌,并不能代表你确实有这个实力!” “我有没有这个实力,”林暄雾抱着剑,一步步走近司经南,带来一阵威压:“和你有什么关系?” 司经南感受到了威压,出于本能,后退了两步,显得气势不足。 想起小弟还在身边,他登时硬气地挺起胸膛:“苍陵山只收天域天骄!不留有名无实的花架子!我自然出于对苍陵山名誉的维护才好心提醒你,毕竟这可是百年前钟少宫主的师门!” “……” 司经南言语间流露出他对钟少宫主的崇拜之意,让林暄雾一时不好下嘴。 半天,他才干巴巴说了一声:“哦。” “?”司经南揉揉耳朵:“啊?” 林暄雾面无表情:“啊什么啊,没听清?” 司经南没想到林暄雾今日的态度会这么好,一时有些没转过弯。 林暄雾走上前,示意他们让路:“没听清就走开,我们要回去了。” 司经南回过神,当然不可能给他让道:“喂,你就别逞能了,你可是金尊玉贵的储君,就算能托关系进苍陵山,恐怕也没有能够待在这里的实力,我劝你还是趁早放弃吧……” 啪—— 司经南的狗腿们眼前一花,随即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巨响,扭头看去,就见一人呈倒栽葱之态陷进了山道旁的灌木丛里。 再把头转回来,方才身前站着的老大不知所踪。 “……老大!” 狗腿们围过去七手八脚地扶起司经南,他吐掉嘴巴里的泥草,对林暄雾恶狠狠道:“你给我等着! 林暄雾活动了一下肩颈,小声道:“听不懂人话的东西。” 都说了,我有没有实力,关你什么事。 他带着迟霁走了,没将此事放在心上,他下手有分寸,不会影响司经南明日的考核。 迟霁全程围观,没有出声是因为他知道林暄雾有办法应对,但还是不太理解他的行为:“暄雾,你没必要留手的,就该给他点教训才是。” 林暄雾道:“我怕下手太重,明日的考核会有失公平。” 迟霁愤愤道:“便宜他了。” 林暄雾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吧,我不吃亏的,等哪天没有考核了,我套麻袋揍他一顿。” 有事没事就来打扰他修炼,真是有够烦的。 迟霁被他逗笑了,两人有说有笑地回了校舍。 第二日,弟子们准时来到校场集合。 平日里大家都在各自的道院里修行,校考是少有的三院弟子会集合的场合,一些跨院交好的修士趁着各长老还未到场,聊得热火朝天。 林暄雾和三位室友远远缀在剑修道院队尾,等着开考。 苍陵山顶漫出一阵金光,宗主许涧华一身黑衣肃杀,携道院数十位长老徐徐落地看台。 “肃静。” 许涧华气沉丹田,用灵力灌注在声带,音量拔高,声震云霄。 三院队伍整合方阵,静下心来等待指示。 许涧华言简意赅地说了几句官方话,公布奖品时,台下一阵骚动。 “还能从前宗主的宝库里头随意挑一样?!” “今年怎么不一样?” “哎呀管那么多呢,有这么好的事,当然要努力争取!” 前宗主?那不是他师尊么? 师尊的宝库中有些什么他再清楚不过,其中有一件,他倒是确实有用处。 程颐之年轻时走南闯北,开创了天域修士的修仙之路,甚至修者品级便是由他制定。 程颐之收他为徒时早已是修灵巅峰,半步飞升,但却因尘缘未了,无缘天道。 他倒是也乐得自在,哪怕不能成为世间最强者,好歹也逍遥仗剑,随心而活。 程颐之有一法宝,记录了他近百年来走南闯北所见轶事,以及关于修仙之道的一些见解。 若是能够拿到那件法宝,他便多了一重能够成功复仇的保障。 林暄雾想起百年前血流成河的遥欢宫,想起程颐之和父亲死在他面前的惨状…… 双拳紧握。 “暄雾,你怎么了?”迟霁察觉到他周身气压不太对,关切询问。 6、苍陵校考(一) 林暄雾回神:“没什么……” 待弟子们消化好了校考前三能够得到的丰厚奖励,许涧华带着长老们落座。 弟子们跟着长老的指示,向四周散开,让出校场中央的位置。 十二位长老互相对视一眼,同时催动灵力,注入校场中央隐藏的法阵。 随着灵力堆积,校场地面发出机械运行的巨大声响,一座足以容纳一百人的宽阔石台逐渐升起,矗立于校场中央。 “苍陵山第六代弟子之第二届校考,开始。” 许涧华威严浑厚的声音响起。 一长老站起身,宣读此轮对战的弟子姓名。 初赛是三个道院的内门弟子自行对战,每道院排名最后的三名弟子会被逐出道院,沦为外门杂修。 复赛需要择出每个道院的前十名,在决赛跨院对战。 最后择出的前三名弟子不分道院,都会得到同样的奖励。 按照顺序,此时是灵修道院的院内斗法,其他两个道院的弟子可以原地打坐,养精蓄锐。 这一届的剑修道院弟子人数不多,被排到了最后。 林暄雾对其他两个道院的斗法不感兴趣,只是架不住他们实在人多,众弟子的斗志都被激发,拼尽全力与对手缠斗。 从早鏖战到晚,林暄雾在心里暗骂苍陵山的众长老也真是,这样无聊的战斗每一届都要参与,动辄便浪费一整天时间。 既然是比赛,为何不许没有参与的弟子回校舍修整?几个时辰的功夫是怕人功法突破还是怎么着? 虽然心中抓狂,但想到程颐之的宝库,林暄雾觉得,也不是不能忍。 迟霁对于这种比赛一向佛系,但是人对于未知的领域难免觉得无聊,偏生灵修斗法依赖神识,动不动就在石台上静立一会,他兴致勃勃看了半天,也累了。 “好无聊……还是我们剑修打架有意思。”迟霁托着腮,看向旁边的微生望。 微生望正在盘腿打坐,闻言冷笑:“如此浅显的道理,你居然现在才发现。” 迟霁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怎么说话呢?” 微生望把他的手扒拉下来:“行了,无聊就少说两句打坐修炼,你看人家暄雾……” 微生望原本想让迟霁同安静沉稳的林暄雾学习,谁料视线一转,林太子不知何时已经抱着他视如珍宝的断剑,会周公去了。 “……”微生望把迟霁的脑袋掰回来:“……你不是带了话本吗,看话本。” 迟霁哀嚎一声:“你别提了,我下次再也不会不看书名就买话本了!”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本被卷得皱巴巴的话本,递到微生望面前。 封面上书几个大字《南山秘史》。 微生望拿过来翻开,听迟霁在一旁苦不堪言:“是妖皇和钟怀洌的断袖话本……” “……”微生望:“他们两个认识吗?” 迟霁思考了一下:“认识的吧,毕竟是一个师门的。” 又叹气:“天域百年也就出了那几个有名的人物,被抓到一起写断袖话本也算正常。” 微生望指尖烧起一丛火:“……要不你还是睡觉吧。” - “打到哪儿了?”林暄雾声音微哑。 他一觉睡了个天昏地暗,醒来发现微生入了定,迟霁枕着他大腿睡得正酣,便随手抓了一个旁边的同门。 许是凑得太近,同门被他的气息扫到脖颈,脸色涨红,结结巴巴道:“符……符修快结束了。” 还不算太慢。 林暄雾站起来舒展了一下筋骨,往石台上看去。 那两个符修都是道院里的佼佼者,所以被排到了最后,他瞧过去的时候,灵力高那个正往灵力低点的那人脑袋上贴符。 林暄雾看了两眼,便收回了目光。 还好剑修道院人不多,应该不用等太久。 他盘腿坐下,像往常那样拿出棉布,擦拭惊春。 “林暄雾,你不会想用这把断剑来比试吧?” 熟悉欠打的声音响起,林暄雾动作一顿。 好烦。怎么又是他。好烦。 只是给惊春续剑之事,真的需要提上日程了。 司经南凑上来:“喂,跟你说话呢。” 林暄雾收起棉布,亮了亮剑锋:“想挨打?” 司经南屁股一痛,猛跳两步与他拉开距离。 林暄雾斜了他一眼,还未开口,便听台上长老高声宣布:“剑修道院,赵南关与金彤,上台!” 到他们道院了。 林暄雾将视线挪到中央的石台,去隔着一整个校场,远远看到了一位熟人。 连峥? 妖皇陛下今日穿的仍然是象征尊贵的玄色衣袍,领口带着暗红的纹样,隔得太远,林暄雾瞧不出来是什么样的花纹。 连峥正缓步走上观战的看台,坐在许涧华旁边的长老想要站起身来让他落座,被他抬手制止了,随意坐到了看台边缘的位置。 许是察觉到了林暄雾的视线,连峥往他这个方向扫了一眼,正好和他对视。 林暄雾条件反射地想要挪开眼,然后又反应过来这样会不会有些奇怪。 他顿了顿,直直看了回去。 连峥愣了愣,勾起了唇角,遥遥颔首。 林暄雾镇定地回应了。 “那是妖皇吧?” “废话,除了妖皇陛下,还有哪位妖族能够被长老们如此尊敬。” “他不是才百岁出头吗?排场怎么这么大?” 一旁灵修们的对话的吸引了林暄雾的兴趣。 “你知道什么,十年前妖皇可是凭一己之力重创了魔皇,使其沉睡呢,为天域免除了一桩恶战,他难道不该受人尊敬吗?” 林暄雾听到了魔皇的名号,手指不自觉地蜷了蜷。 连峥重创魔皇? 也就是说,魔皇这些年杳无音讯,竟然是陷入了沉睡。 林暄雾心中暗喜,这对他来说无疑是天大的好消息,魔皇沉睡意味着他有足够的时间提升实力,拥有能够提剑复仇的资格。 一百年前他在大荒泽一剑斩杀天域的心腹大患——天魔裴律,引得其养子裴长荫报复,在他及冠那夜率领魔兵杀上遥欢宫。 魔族修炼方法虽然霸道,但实力确实不容置喙,裴长荫作为魔皇,更是早已踏入半神之境。 自古证道飞升总是异常艰难,更何况是邪修。 若不是这样,以裴长荫的功力早就飞升了。 只是没想到,连峥作为逆天而行的妖身修道,竟然能拥有重创魔皇的实力。 唏嘘一番,他听见迟霁的声音:“暄雾?” “嗯?”他回神。 迟霁指向看台上方悬浮的金色榜单,上头写满了各道院的修士,前两个道院已经按照比赛结果排好了名次,唯有剑修道远还是两两对仗的名字。 “暄雾,你看你名字后边,是空着的。”迟霁指过去。 校考是两人一组,苍陵山招生时也会刻意将每个道院的人数尽量控制在双数,据说是为了队形工整美观,虽然不理解,但林暄雾尊重。 谁料今年剑修道院却独独多了林暄雾这么一个特例。 他被排在名单最后,台上几位长老看着他这个方向,似乎有些为难。 林暄雾心念一动,在识海听见了许涧华的传音。 “太子殿下,您万金之躯,实力非同小可此乃宗门人尽皆知,至于这校考,您如若参加,恐有失公正,您看?” 虽是奉承,但林暄雾听出来了,若是让他上场,面对的弟子都是已经上过台的,难免会在灵力体力上占便宜。 所以许涧华想给他开后门。 林暄雾回绝:“宗主,我入苍陵山本就仓促,若是连筛选弟子的校考都不参加,难免让诸位同门心中不快。不如这样,让我前面那两位同门分别与我比试,无论结果如何,我都全盘接受。” 许涧华在看台上缓缓凝眉,这林太子竟然是想无缝衔接一打二? 他早就从剑修道院的掌剑夫子口中得知这位人族太子的天赋是何等恐怖,但是还未锻体的修为就想在天骄云集的苍陵山上一对二,实在是有些狂妄。 林太子入山本就是天诏所愿,只是不知他的实力,究竟能不能真的担起“堪为仙长”的美名。 许涧华在心里冷哼一声,然后挥手,改变了半空的榜单。 林暄雾看见他前面的那组剑修被双双排到了他名字后面,当中竟然有老熟人司经南,他挑了挑眉。 迟霁看得目瞪口呆:“……暄雾,他们安排你一对二啊?” 还讲不讲道理了? 微生望也语气沉重地提醒他:“司经南虽然为人狂狷,但其出身南湖太始宗,实力不容小觑。还有那方秋源,他是上一届的校考魁首,我与阿霁都曾败于他手,可想而知此人实力。” 迟霁撇撇嘴:“去年你我刚入苍陵山,还未稳固根基,而那方秋源仗着家中与宗主交好,厚着脸皮留级三年,你我打不过他属实正常!若是今年我再与他对阵,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而且你前些日子闭关,没能看见,那司经南是不是就带着那些无所事事的弟子来找暄雾麻烦,哪次不是被打得落花流水?” 他说的没错,林暄雾倒是不担心司经南,毕竟此人脑子不太好,在他的认知里脑子不好的人都不足为惧,倒是那位留级三年的方道友需要注意。 剑修道院今年只有不到百名弟子,加上修炼的大都是利落凌厉的剑法,比试得很快。 轮到迟霁,他几步飞身,稳稳落在石台上。 他的对手是一位三十来岁的高大剑修,身形比他壮硕了不止一圈,光是腰肢都堪比两人环抱之树,更别提肌肉暴突的双臂。 迟霁围着此人转了一圈,口中称赞:“怎么练的?好厉害!” 7、苍陵校考(二) 此剑修没料到对手开口便是夸赞之言,拎着剑有些不知所措,迟霁姣好的容颜近在咫尺,他的耳根突然爆红。 迟霁抓住机会,拔剑直冲对方面门。 剑修比试的规矩,剑刃离手,倒地不起和超出比试范围算败,迟霁剑招凌厉,相比于对方有灵活变通的优势,抢占了先机。 那剑修先是自乱阵脚,又被凌冽的剑气逼得节节败退,哪怕身躯结实,也不能直接用血肉接招。 迟霁几乎是压制性地取得了胜利。 长老宣布胜者后,迟霁仰着脖子回到他们身边,撞了撞微生的肩膀:“怎么样?我厉害吧?” 然后用手夸张地比划:“你看他的胳膊那——么粗! 微生望点头敷衍道:“厉害厉害,松手,快到我了。” 林暄雾道:“去吧,一切顺利。” 微生望出身专精剑术的临潇剑宗,于剑道上又天赋异禀,作为剑宗下一任宗主,他的实力自然不差。 毫无悬念地拿下胜利。 再往下两组,就到林暄雾了。 司经南方才还在他们旁边,现下竟然不见人影了。 林暄雾听见长老唤他名讳,飞身上台。 司经南还是那副趾高气昂的样子,那位姓方的留级生看上去比司经南稳重不知道多少倍,对他颔首致意。 林暄雾回礼:“承让。” 他站在原地,方秋源和司经南同时拔剑冲向他。 林暄雾没有着急接招,而是提剑格挡,方秋源没有料到他的剑拔出来竟然只有半截,出招动作慢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就是更为猛烈的攻势。 所有人都觉得林暄雾简直是个笑话,掏把断剑就想一打二? 不少剑修道院的弟子都在下面唱起了衰:“搞没搞错?我们剑修道院是穷到连一把剑都拿不出来了吗?真是丢人!” “行不行啊?能不能不要浪费时间,打不了就下台啊!” 迟霁气不过,当即想要上前争辩,被微生望拦住了。 “话怎么说得那么难听呢?还没比完呢就在这里多舌!”迟霁愤愤道。 微生望圈住他的肩膀:“多费口舌,相信暄雾。” 迟霁翻了个白眼:“等着瞧吧,暄雾不比任何人差!哪怕是断剑,也比你们这些只知道私下里磨嘴皮子的怂包强!” 林暄雾对台下的声音充耳不闻,在司经南和方秋源的攻势下不断往后退。 司经南还抽空嘀咕两句:“就这?林暄雾,看来你也只是会耍点花架子……” 先前林暄雾只用断剑格挡,被两人逼得节节败退,眼看就要踩上了石台边界。 方秋源看准了时机,一剑扫向他小腿,想要逼他后退踏出石台。 谁料林暄雾看出了他的意图,竟然凌空跃起,站在了他扫过来的剑锋上! 趁着方秋源愣神,他手中的惊春发出了一阵嗡鸣,像是在回应那些嘲讽的声音。 只见林暄雾周身出现几缕柔和的彩光,源源不断地往惊春的断刃上汇集。 林暄雾借着方秋源的力,空翻到二人身后,局势一瞬间逆转,这回靠近石台边缘的人变成了方秋源和司经南。 他二人本能地散开,害怕林暄雾出手将他们推下去,殊不知此举刚好落入了他的圈套。 灵力凝聚在惊春断刃上,锻造出一截剑刃,带着凌冽剑气扫向司经南。 司经南被他方才节节败退的姿态蒙蔽了心眼,一时没弄清楚战况,只能举起剑格挡。 林暄雾不假思索地挽起剑花,将他的剑搅动起来。 因惊春剑刃无形于天地,司经南竟然找不到这招的破绽,只能任由佩剑被翻卷,手根本使不上力。 这招有些无赖,但确实难解。 台下众人如是想。 只是没人注意到,坐在看台最边缘的妖皇陛下,失手打翻了一盏茶。 连峥死死盯着台上运剑出招的林太子。 他的每一次出招,用灵力带动剑气,干脆利落的挑斩,甩出凌厉的剑芒。 司经南实在不敌,还没等方秋源上前帮衬,他的佩剑就脱了手。 连峥眼底漫上一片潮湿,缠绕着缱绻情思,倾泄而出。 ……他早该想到的。 那哪里是什么断剑,分明是用灵力乔装过的惊春。 百年沧海,他竟然能有幸再见故人。 台上的司经南因佩剑离手被判出局,灰溜溜下了台。 方秋源不敢向先前那样轻视林暄雾,停住了疾风骤雨的攻势,开始执剑格挡斡旋。 主动权来到了林暄雾手中。 他一扫先前节节败退的颓势,仍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姿态:“还打吗?” 方秋源没有被司经南惨败的样子镇住,听见林暄雾的话语,咬牙道:“……这是我练剑的第十年,我不会输给你。” 说罢,开始进攻。 林暄雾游刃有余,见招拆招。 方秋源的剑法诡谲多变,杂糅了许多不属于苍陵山的技法,但每当对上林暄雾绝伦的剑招,总是落于下风。 台下众弟子被林暄雾的身法惊得目瞪口呆,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台上衣袂翩跹的少年身上。 半柱香后,惊春的断刃抵住了方秋源的脖颈。 他在原地愣了很久,沮丧地放下手中的剑,看向林暄雾的眼睛:“我输了。” 林暄雾收回惊春,颔首:“这是我练剑的第十八年。” ? 十八年? 方秋源瞳孔放大,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这太子如今才几岁,居然已经习剑十八年了? 这不对吧? 林暄雾留他一人在台上风中凌乱,跳下了石台。 嗯,他三岁开始练剑,二十岁死了,又以凡躯复活,练了一年。 正正好十八年,没毛病。 他回到队伍末端,对众人的目光习以为常。 好爽。 装了把大的。 “暄雾!我就知道你可以的!”迟霁上来勾他肩膀,眉眼飞扬。 微生望也走上前,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往一个方向看。 林暄雾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见司经南坐在草丛里,带带看着手中的剑,有点怀疑人生。 微生望斟酌片刻,开口问道:“暄雾,你方才在台上击败司经南的那一招,叫做什么?我似乎从未见过。” 微生望出身剑宗,也是个从下地走路起就开始拿剑的痴人,对天下剑法如数家珍。他说从未见过,那便是真正的从未见过。 林暄雾:“你说那招啊,那是我……还小的时候和别人打架时琢磨出来的,有点无赖所以不经常用。” 若是说他对付司经南用的是无赖讨巧的法子,对付方秋源,那就真是实打实的实力压制了。 校场嘈杂无比,哪怕是不习剑的灵修符修,也对方才那场极具观赏性的比赛赞不绝口。 看台上的长老正在商讨排名事务,林暄雾被众人簇拥,七嘴八舌地恭维,一时难以脱身。 与此同时,看台那边也陷入了讨论的热潮:“他一对二,但他的两个对手如果但拎出来都能取得不错的成绩,如今惜败,反而要排到后面些,这是不是太……?” 有长老赞同,小心翼翼地看许涧华的脸色。 不甚好看。 许涧华能让林暄雾一对二,心里压根没觉得他能赢,只当看一场不自量力的笑话。谁料这太子深藏不漏,真就让太始宗少主和方秋源败下阵来,现下该如何公正排名倒成了问题。 他正准备发话,一道清润的声音响起,声音里是不容置喙的威压。 “宗主既然允许他破例一打二,自然也要做好破例为他变动排名的准备。” 长老们恭敬垂头:“妖皇陛下。” 连峥虽然是苍陵已经出山的弟子,但他在天域地位尊崇,更是前宗主的关门弟子,资历比山中大部分长老都要高,连许涧华都要仰仗三分,在这些事上自然可以发话。 许涧华挤出笑:“……不错,该如何排便如何排吧,莫要偏私。” 连峥对他颔首,走下看台。 弟子们纷纷为他让出路来,目送他一步步走到林暄雾身边。 林暄雾身边围着他说话的人见妖皇走来,不自觉地散开。 林暄雾抬头看见了他,唇角还勾着笑:“妖皇陛下。” “……” ? 林暄雾不解地歪头。 连峥看他的眼神为何那么……复杂? 就这样看了几秒,连峥从衣袖里拿出一条手帕,递给林暄雾。 林暄雾愣愣接过,就见连峥指了指他挽在身后的惊春。 “不擦擦剑吗。”连峥开口。 擦剑。 灵剑认主之后会有自净的法阵,按理来说不用擦,但早年程颐之为了不让他依赖惊春威力,曾封印过惊春的灵力整整一年,那一年里林暄雾用坏了不知道多少把长剑,也逐渐养成了擦剑的习惯。 他会随身带擦剑的布料,方才匆忙下台后又被众人包围,一时忘了这事。 不过连峥是怎么知道的? 林暄雾探究的眼神被连峥捕捉到,他淡淡道:“殿下这剑不太结实,既然轻易便能杵断,那想必是不耐脏的。” 林暄雾压住想要乱扭的惊春,干笑:“劳妖皇费心了,哈哈。” 连峥收回目光:“预祝殿下夺得校考魁首,我先走了。” 林暄雾道:“借您吉言,慢走。” 送走连峥后,林暄雾悄悄松了一口气。 这家伙好生奇怪,半途而来,又中场离开,有这么闲么? 围绕在他四周的修士们散了个七七八八,林暄雾乐得清净,安心等待初赛的排名公布。 他收起连峥递过来的手帕,正准备原地打坐,一道冒失的身影就闯进了他视线。 抬头一看,司经南收起佩剑,脸色涨红,扭扭捏捏德走到他跟前,一开口,惊得林暄雾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林……暄雾,你还挺厉害的,我……那个啥,我以后绝对不会再欺负你了!对不起!” 8、苍陵校考(三) ? 他方才好像没有攻击司经南的脑子吧。 林暄雾伸手想要搓搓手臂。 “……嗯。” 林暄雾倒是没有觉得司经南欺负他,毕竟之前那几次,最后都是他把司经南揍了一顿。 顶多算是烦人。 司经南脸颊憋得通红:“我收回先前骂你的那些话!你就权当我是痴傻了才会想要针对你,是我不好!” 林暄雾:“……” 其实你现在这样更像是痴傻了。 司经南一番脑补,更是情难自禁:“当然我知道,我对你造成的伤害是无法弥补的……” “打住。”林暄雾抬手制止。 “我不用你弥补什么,而且我也没有放在心上,你只要保证以后不再烦我就行了。”他严肃道。 司经南大惊失色:“这怎么行,若是不补偿你,我始终心里有愧。” 林暄雾哑口。 从前你像苍蝇一样找我麻烦的时候怎么没看出来,你这么有道德感。 还未等他开口,一声厚重的钟鸣响彻苍陵山。 林暄雾循声望去,校场上方的金色名单已经排列整合完毕,重新张贴出来。 “校考初赛紧急名单公布!” “……我没看错吧,剑修道院占了前三?” “这不对吧?” 林暄雾定睛,发现确实如他们所说,剑修道院的弟子统一在名字后面添了一柄惟妙惟肖的长剑图案,十分醒目。而他和迟霁,微生三人的名字赫然排在总名单的前三。 迟霁在一旁开心得蹦起来:“太好了!我们是前三!” 众弟子们也只是惊诧了一会便闭嘴了,只艳羡地看向三人,毕竟也没有人会去质疑长老们的打分排名。 更何况他们三人的实力有目共睹。 天下修士本就以剑修唯尊,什么灵修符修乐修,都是后人衍生而来。 剑修修为普遍比其他几类高,修炼方式也比其他更为艰难,许多人穷极一生都只是为了追寻那一丝归于天地的“剑意”。 半个时辰的休整过去后,复赛开始了。 复赛考核的赛制是三个道院分别挑战另外两个道院与自己名次相同的弟子,淘汰者有一次重新挑战的机会,再次淘汰就会失去参加决赛的资格,自动排到决赛名单的末尾。 也就是说林暄雾将要对战的,是另外两个道院的第一名。 和初赛一样,长老将实力强劲的弟子排在了最后,林暄雾和两位伙伴坐在一起,静静看着弟子比试。 “——剑修道院林暄雾,灵修道院何永!” 台上长老高升宣布本轮比试人员,林暄雾施施然上了石台。 和之前不同的是,这一次没有人再敢小瞧他,他的对手更是严阵以待,双指并拢点上额头。 灵修都发主要以法阵和精神力为主。 林暄雾刚将手指放在惊春的剑柄上,就感应到对面在他脚下施加法阵,想要限制住他的行动。 他眨眨眼,蹲下身,仔细看了一会脚下成型的阵法。 下一刻,惊春出鞘,林暄雾甚至没有在旁边起草,直接干脆利落地改掉了法阵上的一个图案。 随即众人便看到,原本限制住他行动的法阵,开始源源不断地为他输送灵力! 这刚好补足了他需要用灵力凝聚剑锋所需要的时间。 对手脸色煞白,根本没料到他居然轻而易举就破了自己钻研许久的法阵,一时乱了阵脚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林暄雾改了法阵,当众人一位他就要展开个攻势的时候,他却放下了手中的惊春。 “我不用剑攻击,我们就比精神力和阵法,如何?”林暄雾询问道。 对方显然愣了,林暄雾出身剑修道院却能轻易破阵,如若用剑攻击,那他就是真的没有丝毫胜算了。 林暄雾的这个提议,将比试内容放到了他的舒适区。 他难道有把握能够赢?何永握紧手中可有阵法的石头,咬牙道:“好!” 此人狂妄至极!说到底只是个灵修门外汉,哪里能和苦心钻研十余年的他比? 何永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光明正大地打赢这场比赛,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灵修从来都不逊色于剑修! 林暄雾向他摊手:“来吧。” 灵修比试的规矩,用各种法阵攻击,直到一方踏出石台或灵力耗尽为止。 话音刚落,何永猛地掷出手中石子,铺天盖地的法阵将林暄雾围绕起来。 他不急不缓,随手就抓住了阵眼,和之前一样,用惊春随意改了改法纹,阵法就破了。 何永备受打击,控制不住地后退几步,口中喃喃:“……这怎么可能。” 看台上来自灵修道院的长老亦是一脸不可置信:“你们剑修道院什么时候开始教授阵法了?!还是说……” 有长老徇私,悄悄教了林暄雾? 无论是哪一种,都无疑违反了苍陵山的规定。 谁料剑修道院的授课教师皱着眉否认:“你这是什么话,怎么我们道院的弟子会两招破阵就说我们违规徇私?就不能是此人天赋异禀自学成才?就这么见不得我们道院的弟子优秀么?” 剑修道院虽然都是一群墨守成规的老古板,但是他们最护短不过,自然听不得有人质疑。 灵修道院的长老也来劲了,冷笑道:“何永是我的亲传弟子!此法阵是他钻研多年的成果,就连我都需要花些时间破阵!那每一块石头上都刻有精妙绝伦的法阵,被困者只能感受到法阵循环不停变换,根本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阵眼将其攻破!我可不信你们剑修道院那群善战粗鲁的弟子能在阵法上有这么高的造诣!” 剑修长老也冷笑:“难道你的意思是我助弟子作弊不成?难道我还能绑了你学生让他把阵眼告诉我弟子?荒谬!” “你!” 看台上火药味浓浓,许涧华却没心思管。 他面色苍白,死死盯着台上游刃有余的林暄雾。 他和灵修道院长老想的一样,先前林暄雾能够轻易夺魁,也不过是因为此人本就善于剑法而已…… 也罢,他且看下去,这位太子殿下还能给他带来什么“惊喜”。 能在剑道,阵法,符箓上同时有高深造诣,这样的人世间寥寥,他能说上名号的,也不过只有他的师兄程颐之,还有…… 许涧华吐出一口浊气,掐断思绪。 不想了,不想了。 再看石台,何永眼见自己的阵法被林暄雾一个个化解,脸色惨白,他身为灵修道院魁首,长久以来的自信自负就这样被轻而易举地打碎。 林暄雾察觉到他的攻势慢了下来,笑着问他:“那我开始了?” 他作势要开始起阵,何永却摇头:“……是我输了。” “你能轻易破阵,想必精通阵法,我又何必再自取其辱。” 林暄雾宽慰:“你倒是通透,不过总是有些不甘心的。” 说罢,他随手在地上捡了石头,拿起惊春便开始起阵。 何永闭上眼,心里拔凉。 片刻后,林暄雾上前,将石头递给他。 何永有些云里雾里,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只好接过石头来,细细查看。 林暄雾从容下台,看台上长老问他:“你是要认输?” 林暄雾歪头看他,摇摇头:“胜负已分。” “我悟了!我悟了!哈哈哈哈哈哈……” 台上,捧着石头的何永仰天大笑,像是捡着了什么稀世珍宝。 那位出声的长老更加不悦:“何永,你在说什么?” 何永兴奋得脸红脖子粗,高声道:“是我输了!是我输了!” 但是他得到了比校考魁首更加宝贵的东西! 何永抱着石头跳下台,大笑而去。 众弟子在下头看得目瞪口呆。 “这人中邪了吧?” “林暄雾到底给了他啥?” 长老看着扬长而去的何永,咬牙宣布了胜负。 台下候着的迟霁也有同样的疑问,他伏到林暄雾耳边低声道:“你给了他什么呀?神秘兮兮的。” 林暄雾会心一笑:“大概算是?法阵全解?” 迟霁啧啧道:“还得是你啊!” 林暄雾最擅杀人诛心。 对于好胜的剑修,他用实力压制。对于痴迷阵法的灵修,他先是把人狠狠碾压,又甩过去一本灵修求之不得的法阵全解。 势必要将整个苍陵山都打服。 当然,他能如此熟练,也是因为少时最热衷二事。 练剑,装逼。 - “苍陵山第六代弟子之第二届校考决赛,开始。” 林暄雾看得直打哈欠:“苍陵山那么大,就不能多建几个石台同时比吗?” 迟霁被他传染:“长老看不过来吧?” 林暄雾默默腹诽,一群老古板,几个法阵就能解决的事。 “剑修道院林暄雾,符修道院墨岚,上台!” 林暄雾踏上石台时,灵台里闭关的浮笛猝然出声:“那符修身上,有魔气。” 林暄雾顿了顿,扫视一圈对面那位符修。 此人容貌出众,眉目精致,透着一股颓丧厌世的情绪,唇瓣苍白且薄,符合相书里刻薄短命的面相。 墨岚听到长老开战的指令,看也没看林暄雾,两手一翻便掏出一把淬了灵力的黄符,往对面扔去。 林暄雾抬剑全给削了。 台下观看的弟子两眼一黑:“得,开始返璞归真了。” 奈何墨岚的灵符像是不要钱似的,一把一把地丢,林暄雾一时不察,被一道带了罡风的符纸划破了手背。 惊春嗡鸣,所有进攻的符纸都被一道强大的气场镇住,行动滞涩。 林暄雾反手揪住划伤他的那道符,放到眼前看了看。 “倒是有两把刷子。”他弯起眼睛。 9、苍陵校考(四) 墨岚见符雨被挡,干脆利落的停止了进攻,抬眼看向林暄雾。 视线交错的瞬间,他五指收拢—— 所有被林暄雾斩断扫开的符纸,顷刻间从地上飞起,自林暄雾身后发起攻击。 与此同时,林暄雾的手臂传来一阵酸疼。 低头一看,他方才被划破的手背泛起了青,一路蔓延到手臂。 林暄雾微微睁大眼睛。 身后数千张符纸疾飞,林暄雾站在原地,像是已经失去了攻击性。 所有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更有甚者捂住眼睛不敢去看林暄雾惨败的画面。 已经有符纸挨到了林暄雾的后背。 千钧一发之际。 林暄雾放慢动作,眨了眨眼。 碎裂符纸像是一群被抽掉了翅膀的飞虫,缓缓飘落在地! 林暄雾对面的墨岚无暇顾及他的符纸,面色有些异样地捂住胸口,嘴角缓缓渗出血迹。 林暄雾甩甩手,墨岚再看过去时,他手上的青黑已全然褪去了。 他伸出拇指揩掉嘴角乌血,干脆利落:“我输了。” 他没有问林暄雾是如何做到的,仿佛问了也是自取其辱,说完便要下台。 林暄雾却道:“等等。” 墨岚停住脚步,台下的观众也是一头雾水。 “林暄雾干啥了?他咋就吐血了?” 有符修摸摸下巴,笃定到:“他被符灵反噬了。” 林暄雾缓缓上前,抓住他的肩膀让他转过身。 墨岚扬眉,斥他:“你做什么?” 林暄雾知道他没有力气挣扎,坏笑道:“你猜。” 他没等墨岚开口,抬手点了他的穴。 墨岚整个人僵在原地,颓丧苍白的面庞因为恼怒上升了两个色调,看起来有了一点活人味。 林暄雾弯腰将人抗在肩头:“长老!他说他有些不舒服,我带他去休息会!” 说着飞身下台,没一会不见了踪影。 “……剑修道院,林暄雾胜!”长老干巴巴宣布。 “林暄雾!你给我放下!” 另一边,林暄雾把墨岚扛到了小竹林。 墨岚被定了身,无能狂怒。 林暄雾将人扔到了地上,解了他的定身。 墨岚两眼一黑,当即掏出符咒要打他。 林暄雾将剑挡在身前:“打住!我找你说正事!” 墨岚闭眼,几道符咒砸向林暄雾,被他用惊春削断。 剑刃回鞘,林暄雾翻了个白眼:“都没灵力了还打个屁,别动!” 墨岚咬牙,将符纸收回灵囊。 他打不过林暄雾。 于是他深呼吸几下,拿出淡淡的死人腔调:“到底有什么事。” 林暄雾摊手道:“把你的本命符给我。” 符修和剑修一样,都有自己的本命法器,通常打架时也是通过本命灵符来号令其他符咒。 墨岚脸色一变,冷声道:“你要我的本命符做什么?” 林暄雾冷笑,反问道:“你都被灵符反噬了,还问我做什么?” 墨岚抿唇不说话。 方才在石台上二人打了照面,浮笛便提醒林暄雾,墨岚身上有魔修的气息。 但苍陵山只收六根清净的纯正修者,进山考核困难重重,怎么着都不会让魔修混进来。 于是林暄雾便猜测,让他沾染魔气的恐是外物,比如法宝。 所以他在比试时动用了惊春剑的本源之力。 惊春来历不明,却是世间少有的至纯法宝,能够净化污浊之气,其威力不容小觑。 墨岚扔过来的符咒被惊春斩断,其中魔气被净化了一遍,所以才会在即将要碰到他时失效,就连符咒上淬的毒也被惊春一并清了个干净。 倒是墨岚,执意使用用魔气才能催动的法宝,自己也受到了反噬。 见墨岚不为所动,林暄雾盯着他笑,说出的话听得墨岚直起鸡皮疙瘩:“你是自己交出来,还是我将你绑到执事堂交给宗主和长老?” “你说,他们若是知道了苍陵山内还有修魔的弟子,会将你怎样?” “……” 墨岚偏过头不看他的眼睛,从袖口捻出一张符纸,递到他跟前。 林暄雾从善如流地接过来,注入灵力查看。 只一眼,林暄雾皱眉:“这不是你的本命符。” 墨岚维持着垂眼的姿势,沉默着。 过了很久,他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这是我道侣的本命符。” “……你道侣是魔——” 林暄雾话还没说完,就被墨岚打断:“他已经死了。” 林暄雾深吸一口气。 也是,若是他道侣还活着,本命符怎么会在墨岚身上。 “那你自己的呢?”林暄雾又问。 “你身为符修,定当知晓旁人本命符难以催动,何况是魔修的,你没有魔气在身,长此以往只会伤及自身。” 墨岚斜眼看他:“你个剑修,哪里懂我们符修的规矩。” “符修之间一旦结为道侣,心意相通之后就会交换彼此的本命符,二人若是缘尽,好聚好散也就罢了,若是闹得难看些,符修这条路也就走到头了。” 墨岚将视线放到林暄雾手中的本命符上,像是在透过它看某个人。 “但是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这种将本命符交到别人手中的行为,所以愿意这样做的人很少。” 林暄雾感叹:“你们符修倒是浪漫。” 谁料墨岚冷笑:“奈何我运气不好,道侣带着我的本命符去死了,留给我这么个耗命的破烂玩意。” 躺在林暄雾手中的本命符像是察觉到了主人的情绪,有些委屈地将自己卷了起来。 林暄雾有些尴尬,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能干笑:“哈哈,那你挺倒霉的。” “可你这样一直下去,也不是办法啊,让我知晓也就罢了,若是被长老们发现了,恐会怀疑你道心有异。”林暄雾认真道。 墨岚摇头:“我和你们不一样,我可以不用参加试炼,随时都能离开。” “而且……总之你放心吧,我死不掉。” 林暄雾把本命符还给他,也没深究他口中的随时都能走和死不掉到底是什么意思:“倒是我多管闲事了。” 墨岚重新把本命符收起来,总算是露出了一个笑:“你是苍陵山中最顶尖的那批强者,输给你,我不冤。” 他挥手与林暄雾告别:“期待你登顶天榜的那一天。” - 林暄雾回到了赛场。 决赛似乎已经进行到了最精彩的部分,台上的剑修打得热火朝天,他只看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 他回到队伍末尾,发现迟霁和微生不见了。 他原来的位置,坐着一位不速之客。 “暄雾,你热不热,你要坐这里吧,我给你让路!” “地上那么硬,我有软垫,你要不要?” 林暄雾盯着面前红着一张脸献殷勤的司经南,倒吸一口凉气:“……” “暄雾,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刚才打累了?”司经南面色一变:“我刚才看见那符修伤到了你,你怎么样了?有没有不舒服?” “……我好得很。”林暄雾闭眼。 得了回应,司经南更来劲了,他挠挠头,一副憨厚纯情的模样:“我方才看了你和符修道院的比试,暄雾你真厉害!那符修看着就不是好惹的,你如此轻易就取得了胜利……” 林暄雾翻白眼:“我哪里有什么真本事,不过就是靠了点关系,会点花拳绣腿罢了。” 他是在反讽司经南的变脸速度,分明前几日还在用这样犀利的言语挤兑他,这才过了多久,就能面不改色地拉下脸来吹捧讨好他了。 谁料司经南会错了意,双眼刹时红了:“我就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 林暄雾:“……”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啊你不要造谣。 “暄雾,你要是还怪我,就把我打一顿吧!我绝不还手!”司经南咬牙。 见林暄雾沉默,他急了:“……两顿!三、你打我多少顿都成,只要你能原谅我!” “司经南。”林暄雾忽然开口。 司经南坐直身子,看着林暄雾的眼睛。 林暄雾认真问道:“你想做我道侣?” 司经南愣了一下,然后整个人都炸了,他语无伦次地摆手:“我!我不……我是想,我,那个!” 林暄雾不忍直视:“把舌头捋顺了说话。” “……”司经南埋着头,害羞的眼神怎么也藏不住,他声音都在抖:“我的确是想和你……但现在你不是还没原谅我……” 林暄雾叹气,干脆道:“如果你是在想这个,那我可以直接告诉你,不可能。” 司经南猛地抬头,嘴唇都白了:“是……是我哪里不够好吗?我可以改!我真的可以改!” “我家是南湖太始宗,只要你能答应我,我宗门会给你最好的礼遇,我保证不让你吃一点苦!” 林暄雾无语:“我们才认识多久?你就想到道侣那里了?” 司经南窘迫:“我第一次喜欢别人……” 林暄雾依旧绝情:“你第几次都和我没关系,我不喜欢你。” “而且我也没有结道侣的想法。” 司经南欲哭无泪:“可以先不结道侣的,我们可以先培养感情……” 林暄雾挑眉:“那就更不可能了,没有感情,谈何培养。” “而且我跟你根本不熟。” 林暄雾自认为将话说得很明白了,结果司经南咬牙起身,在他面前扔下一句:“我一定会努力让你喜欢我的!” 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背影中满是斗志。 “……”林暄雾扶额。 “暄雾!我打完啦!”不远处,迟霁和微生望走来。 林暄雾揉揉太阳穴,声音里带着歉意:“我方才没注意你们上去比试了,抱歉。” 迟霁拍拍他的肩膀:“这有啥!对了,刚才我在台上看见司经南和你说话了,你们在说什么啊?” “……” 10、久旱甘霖 “他想当你道侣?”迟霁夸张道。 没等林暄雾回答,他开始原地转圈:“不是吧,不是吧?” 迟霁面对林暄雾,握住他的肩膀:“他说他想当你道侣?” 林暄雾点头。 迟霁气笑了:“他应该不是剑修,他是唱戏的。” “变脸这一套,让他玩明白了。” 转头又和微生望吐槽:“你知道吗,那个司经南,暄雾上山第一天他就去找麻烦,截止到昨日,他来骚扰暄雾的次数一只手都数不过来,然后昨天他和暄雾打了一架。” “今儿个就说他爱上暄雾啦?啊?啊?”迟霁一脸不可置信。 微生望斩钉截铁地下结论:“他慕强。” 迟霁被堵住了,揉揉下巴小声道:“暄雾确实很强。” 林暄雾哭笑不得:“得了,我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他慕强也没用。” 他看向台上,转移话题:“快打完了吧?你们怎么样?” 迟霁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喜滋滋道:“前三稳了!” 微生望点点头:“我粗略估算,我们三个应该能拿下前三。” “那就好!”林暄雾展开笑颜。 迟霁一高兴就想转圈,微生按着他的肩膀,让他不要转晕。 “让我想想,你们知道程宗主的宝库里都有些什么吗?” 林暄雾想也不想:“兵器,丹炉符纸阵法刀,法衣灵囊结界丹药,应有尽有。” 还有各种用来哄他开心的小物件,不胜枚举。 迟霁撇嘴:“想来宝库里也只有这些嘛,有没有什么更稀奇的?” 稀奇的? 数量太多,林暄雾一时也数不上来,微生望道:“想那么多,过会你自己看了就知道了,总归只能挑一个。” 林暄雾赞同地点头。 “好吧!待会进去一定要好好选一选!”迟霁已经在想什么样的宝物适合自己了。 “放榜啦!放榜啦!”有弟子惊呼。 三人抬头看去,看台上方的榜单再次发生变化,这一次,众人名字前的道院前缀被去掉,只留名字。 榜单从右到左缓缓展开。 “没有我的名……”有弟子当即哭厥过去。 他握住好道友的手,泪涕横流:“我在外院苦修的时候,你要记得想我呜呜呜!” “我进前一百了!啊啊啊!” “司经南和方秋源都进前十了,那林暄雾岂不是……” “输给林暄雾的那个符修排第四!” “前三好像都是剑修道院的?” “榜首!林暄雾!” - “跟我来吧。”宗主许涧华挤出和蔼的笑,林暄雾却从他眼底捕捉到一丝难以觉察的不满。 华安居的院子里有一座做工精巧,古朴高大的假山,坐落在东西两院之间。许涧华住的是西院,封闭的东院则是前任宗主程颐之的故居。 林暄雾站在假山石旁,心里酸疼。 他与师尊死别百年,最后一面也只是混乱宴席间的匆匆一瞥,在那之后,程颐之被乱剑捅穿胸膛,死在了他面前。 年少时苍陵山像是他的家,有师尊和父亲庇佑,他能有底气叱咤整个镜海天域。 林暄雾轻轻叹了口气,跟着几人抬腿迈入东院。 许涧华推开了沉重脆弱的大门,对他们道:“这里便是前宗主故居了。” 宽大的木床上垂着鸦青色软帐,靠窗的木桌上还摆着一套茶具,整个房间被灵力覆盖保护,颜色如旧不见半分岁月留痕,生动得仿佛故人犹在,仿佛只是一刻钟前出门探查弟子课业,回来便能沏上半壶好茶,再于榻上小憩片刻。 微生迟霁走在了前面,林暄雾情不自禁得伸出手指轻轻摩挲桌角,抬头看向窗外早已凋零成枯枝的一树红梅,仿佛跨越百年沧桑,又一次闻到了熟悉的幽香。 “······师尊,我还活着。”他心想。 “我有了新的身份,找回了惊春,于修道上有了二三知己好友,不知您若是看到了,会作何想。” 您肯定会为我高兴吧。 林暄雾呼出一口气。 但他不再是百年前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钟怀洌,遥欢宫上下三百条人命和程颐之的身陨,他无法忘怀。 自两年前于东宫醒来之时他便发誓,总有一日会带着仇恨杀上十方海,血染魔宫,哪怕万死,他也要让裴长荫以身来祭他的剑。 “您常说我性烈,眼里揉不得沙子,总有一日要吃大亏。” 但纵使再经受一万次削肉刮骨灵台尽碎之痛,我也不会停下我的脚步。 窗户紧紧闭着,但从院子吹来一阵穿堂风,拂过林暄雾发梢。 “暄雾,你愣着做什么!快过来选东西!” 迟霁的声音将林暄雾拉回现实,许涧华已经带着他们走到屏风后打开了程颐之的宝库,林暄雾快步上前:“来了。” 迟霁在宝库里挑花了眼,微生也看着一整墙的兵器挪不开眼,林暄雾看着熟悉的物件,垂头遮掩泛红的眼眶。 他快步走到宝库的一个角落,取下一个其貌不扬的木盒。 许涧华就站在宝库入口,负手而立。 林暄雾走到他的面前:“我选好了,宗主。” “诶!这么快!”迟霁捧着一把扇子走到他旁边。 林暄雾转头望去,微生珍重地从架子上取下一盒飞针,也来到许涧华面前。 许涧华问道:“都选好了?” 几人点头,许涧华抬手关闭了宝库。 出华安居的路上,林暄雾不停用手摩挲木盒上粗糙的纹路。 这盒子是他亲手雕的,拿给程颐之,专门用来甘霖镜。 迟霁见他失神,凑过来询问:“暄雾,这东西放在盒子里也看不见,你怎么知道选了什么呀?” 林暄雾视线落在前方的许涧华身上,只说:“合眼缘罢了,你们呢?” 迟霁拿着扇子笑,小声跟他说:“我在法器刻录里见过这扇子!名叫腾云扇,刚好契合我们极隐楼的心法!我就选它啦!” 微生从盒子里捻了两根飞针给他们看:“我出身剑宗,却始终觉得长剑太笨重,所以一直对小巧精密的飞针有兴趣,这盒飞针材质极佳,刚好用于基础入门。” 迟霁乐了:“你喜欢暗器呀,早跟我说嘛!” 迟霁出身极隐楼,那正是以机关暗器闻名的门派。 微生垂眼:“……我都说了,是入门,况且你们极隐楼用暗器有专门的心法,若是强行修炼我会受不住。” 林暄雾琢磨片刻,惊道:“所以,微生你是想要自创一套属于剑宗的暗器用法?” 微生望含蓄道:“我会努力尝试。” 迟霁拍拍他的肩膀:“你真厉害!不愧是我的朋友!” 谈笑间,他们已经离开了山顶。 许涧华停住脚步,转过身对他们说:“近年各地灾祸不断,许多妖兽为了活命会出来迫害凡人,加之魔族沉寂多年,如今也蠢蠢欲动,天域仙门便商议出了一个‘轮巡’之法,三十六仙门每月派出弟子巡查天域,苍陵山集众家之长,每月都有自愿下山的名额。” “下一次轮巡就在三日后,你们准备好出去历练吧。” “是!宗主!” - “司老大,你不去吃饭吗?”司经南的狗腿看向校场中央练剑的自家老大,问道。 司经南停下动作,摇头甩掉额角的汗水,高声道:“你们去吧。” 笑话!练剑之事岂能耽搁!他如果不变得更强,是无法获得暄雾芳心的! 自从上次被林暄雾严词拒绝后,司经南就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改掉往日那些纨绔贪玩的坏毛病,努力变成强者,这样说不定林暄雾就能够被他打动了! 而且暄雾可是中原王朝的继承人,肯定会有很多人想方设法地要做他道侣,自己可要留意了…… 司经南越想越心里没底,只好继续练剑。 小弟看着自家老大整日这样废寝忘食地练剑,虽说修士不吃东西一时半会也没什么事,但老大这也太努力了吧? 小弟也甩甩头,捂着咕咕响的肚子走了。 算了算了,可能是受了什么刺激吧。 司经南就这样一直练到了太阳落山。 他收起剑,将衣裳敞开一路散步回到校舍。 说起来,暄雾他们明日就要去山下历练了呢…… 司经南捂住脸,狠狠叹了口气。 要是他平时努力一些,说不定这一次跟在暄雾身边和他一起下山的就是他了! 悔啊! 司经南愤而捶地。 “你就是司经南?”一旦清润中带着一些冷冽的声线在他身后响起。 司经南回头,愣了一下,随后恭敬行礼:“妖皇陛下!” 连峥含笑走向他,步履从容,仿佛只是偶然散步于此。 司经南垂着脑袋,心下暗想:“妖皇住的地方离这里也不近吧?他找我能有什么事?” 连峥抬手扶起他:“早就听闻太始宗少主少年天骄剑术卓绝,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司经南被他突如其来的赞美之词弄得有些手足无措,谦逊道:“陛下谬赞,晚辈不敢当。” 连峥松开他,话锋一转:“剑修一道,讲究心无旁骛锐意进取,司少主以为如何?” 司经南这才想起,这位妖皇也是剑修道院出身,忙应和:“是,陛下言之有理,晚辈铭记于心。” 连峥语调平缓,带着长辈对晚辈的关心:“这一届剑修道院的弟子,真是……人才辈出啊,司少主可要加把劲。” 司经南刚要点头,就听连峥的声音猝然冷了下来:“只是那位魁首的林太子,总归是半路出家,想必在剑道上所费的功夫不比任何人少。” 司经南汗颜,怎么扯到暄雾身上了? 连峥将他的紧绷不自在看在眼里,继续道:“林道友大放异彩,怕是要出名了,只是剑之一道,若是牵绊太多,总归是走不远的。” 司经南心中腹诽,人林暄雾走得远不远,关你什么事啊?面上还不能显露,只得硬着头皮道:“是的。” 连峥又笑:“多说无益,司少主还需规训自身,莫要掺杂别人的因果为好。” “言尽于此,保重。” 11、血肉修罗(一) 苍陵山脚下有一座古城,名叫揭阳城,城内还是千年前流行的青砖石路,山下阴雨绵绵,打湿了城外小路旁的青杉。 林暄雾一手撑着油纸伞,另一手拿着一把平平无奇的长剑,肩上背着行装,他身上穿着苍陵山的青色校服,走在乡间的泥路上显得十分突兀。 眼下是傍晚,朦胧的雨帘遮住了行人的视线,赶路回家的王五推着板车,一脚深一脚浅地缓慢走着,身上披了用来挡雨的蓑衣。 他抬眼往远处看去,瞧见道路尽头有一道颀长的人影,一袭青色长衫,被细雨浸润,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君下了凡。 王五再眨眨眼,人已经走得没影了。 “揭阳城里还有这样的人?”他自顾自地嘟哝,见雨势不减,又将注意力放回了脚下的路上。 林暄雾踏进了一家客栈。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柜台的小厮站起身来迎接,见他姿容秾丽清高不似凡人,多了一句嘴:“客官是从哪里来的?” 林暄雾忽略了他的第二句话,轻声道:“要一间房,一个人住,过会再端一碗姜汤上来。” 小厮谄媚地点头,没多久将黄铜钥匙递了过来。 待林暄雾上楼后,后厨的掌厨悄悄溜到前台,低声对小厮耳语:“这个我估计是仙门里的人,咱们······” 小厮打断他,露出嗜血的诡笑,这样的表情在他寡淡的脸上显得有些油腻:“加大剂量!” - “暄雾,你到了吗?”传音纸鸟顶着雨飞到客房的床边,里面传来迟霁的声音。 林暄雾将沾了泥水的靴子换下来,重新拿了一双黑色的靴子,他轻声答:“到了,你和微生呢?” 迟霁神秘地压低声音:“我和他已经潜到厨房后门了,等你消息,随时可以行动。” 微生望一如既往地刻薄:“你别待会打不过,那场面就好看极了。” 又道:“暄雾,你事事小心。” 林暄雾下意识点点头,然后又反应过来他们看不到,他开口:“好。” 林暄雾当然不是单纯来住店的,这家客栈也不是普通的客栈。 事情要从三日前说起。 揭阳城内近日有些不太平,夜里常有人听见城内有小儿夜啼,忍了几夜后,有人按捺不住,半夜敲响了传出声响的屋子。 那是街坊空置已久的屋子,屋主前些年搬家了,所以里头传来的声响更叫人毛骨悚然。 “能不能管管你家小孩?大半夜的还让不让街坊安心睡······”高声喊叫戛然而止,第二日,邻居们在紧闭的屋子里找到了这位邻里的尸身。 男人双眼大睁,面色灰白仰躺在地上,身体早已经硬/了。 胆小的邻居当场就被吓晕了,“夜半鬼啼去无还”的传言很快席卷揭阳城。他们找来巡逻的仙门弟子,请求他们将邪魔除掉,还揭阳城太平。 本月在揭阳城巡逻的是明光山上善修音律的万象宗弟子,但时间不巧,这个月刚好还有三日便会轮换,万象宗弟子带着照妖镜和驱魔针围绕那间死了人的屋子上上下下查了百八十遍,莫说邪魔,就是一片多余的衣角,一个异常的脚印都没找到。 作为下一个轮换的仙门,位于大荒泽边境的定风塔全是一群粗手粗脚的武修,几日前苍陵山的三位“志愿者”赶到时,闹鬼的屋子已经被他们烧掉了。 彼时为首的弟子还在煞有介事地安抚民众:“各位少安毋躁,听我说!” “这间屋子闹鬼是因为有一个‘地缚灵’!‘地缚灵’知道吧?就是那个……反正它再怎么厉害,只能困在这间屋子里!出不去的那种!” 为首弟子得意洋洋,藏在人群中打着“探查民情”的幌子看戏的林暄雾差点没当场呕血:“定风塔弟子已经将屋子烧掉,如此一来这恶鬼便无法再作恶!大家放心就好了!” 围观百姓哪里会不信,纷纷拍手叫好。 林暄雾恨不得冲上去给那武修一拳,他隔了三里地都能看得到这里煞气冲天,分明是只有些道行的邪魔,怎么到了他们口中就成了一只小小“地缚灵”? 迟霁想找不把事情放在心上的定风塔弟子理论,被微生望拦住了:“一群蠢货,不用同他们多费口舌,我们自己查便是。” 林暄雾也是这个想法,三人一拍即合,当天夜晚就潜进了被烧得不成样子的屋子。 三人拿着火折子仔仔细细探查,没多久,林暄雾在屋子的一处角落挖出了一块灵牌。 “万象宗那帮修音律的修士也是酒囊饭袋,血腥味这么重都闻不到么?”迟霁捏着衣角擦拭沾满血污的灵牌,就着微生望手上的火看灵牌上头的字。 林暄雾也凑过去,低声念出灵牌主人的名字:“周经武?” 瞧着是个普通名字,三人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决定天亮去找城主查此人籍贯。 城主得知事情的严重性也不敢推脱,揭阳城就这么大点,几人合力,不愁一个人的籍贯查不出来。 午后,迟霁捧着一张纸凑到林暄雾面前,喜滋滋道:“找到啦!” “周经武……”迟霁念了他的年龄和籍贯,这人生辰是个煞气极重诸事不宜的大凶日子,迟霁咂舌:“他是个天煞孤星,克亲克友的早逝命啊。” 林暄雾指着纸上小字:“我看非也,他四十三岁的年纪才死,而且竟还是个小有资产的乡绅。” 微生望道:“他落户的望水乡就在揭阳城外。” 林暄雾也奇怪,望水乡的乡绅,就算死了,灵牌也不应该放到揭阳城里啊,那间闹鬼的屋子万象宗早派人查过了,主人是土生土长的揭阳商户,前些年跟随商队举家迁到天域西边的岐天城去了,人还活得好好的呢,同这乡绅没有半毛钱关系。 好端端的,灵牌怎么会到人家屋子里去? 于是未及傍晚,三人又到了望水乡。 这里不比揭阳城里热闹,但胜在清净,林暄雾路上随便找了个赶着回家的农户,询问道:“请问你知道周经武家在哪吗?” 那农户审视般盯着他们看,迟霁被他的视线看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悄悄往微生望身后躲了躲,小声道:“……他看得我好不舒服。” 微生望给了他一个隐秘的白眼。 林暄雾见对方不答只是一味地盯着他们,摆出那副让人如沐春风的太子官方微笑:“这位大哥,我想问一下周经武周乡绅家在哪儿?” 那农户这才开口:“你们是何人啊?” 林暄雾答他:“我们是周乡绅远房的侄子,家中长辈听闻叔公殡天,派我们几个来吊唁。” 谁知农户听到“远房侄子”这几个字面色变得古怪,他审视林暄雾几人:“你家里长辈安的什么心思,不知道前几位上门给周大人吊唁的年轻小辈都没能回去吗?” 林暄雾不解:“这我们倒是没有听说,敢问是怎么个‘没能回去法’?” 农户摆摆手不干了:“不说了!提了晦气的很!我要回家收菜干啦!” 没办法,人家不肯说,林暄雾他们总不好押着人带他们去找周府。 “我们自己找吧,总归是新丧不久,门前白幡说不定还没撤。”林暄雾对两位小伙伴道。 三人分头行动,迟霁二人还没走多久,林暄雾灵台里打盹的浮笛就出了声:“别找啦!沿着这条路一直往东走,巷子最外面,院门最大的那家就是。” 林暄雾疑惑道:“你怎么知道?” 浮笛坐起来没好气道:“我看你是修仙修傻了,那里的煞气都要熏到小爷面前了,你跟我说你没感受到?” 林暄雾放出灵识仔细探查了一下,还真没感应出来什么:“许是设下了针对修者的匿迹法阵,连我都能糊弄过去,看来功法不低。” 浮笛又仔细感应了一下:“不止邪魔煞气,我还闻到一股很浓的血腥味。” 林暄雾抬腿往那边走,刚想传音给迟霁微生望,就听见浮笛提醒他:“我建议你别轻举妄动,最好打听清楚里面发生了什么,知己知彼。” 林暄雾觉得他说的有点道理,奇怪道:“你今天怎么如此异常?” 浮笛眨眨眼:“小爷哪里异常了?” 林暄雾想了想:“若是按你的性子,不应该直接抄家伙打上门了吗?你不是一向说‘能动手绝不动口’吗?” 浮笛真想翻他白眼,又不好意思说自己这是年少时和大妖打架打出的经验,只能缩回灵台生闷气,暗骂林暄雾不识好人心。 林暄雾用传音咒把两位小伙伴找了回来,同他们说了自己所想:“我今日见那老伯说话吞吐,事情恐怕不是那么简单,而且那周府设置的法阵连我们都能糊弄,若是贸然闯进去,打草惊蛇不说,对方多少人手我们都不知道,怕是讨不着好。” 迟霁点头表示肯定:“我觉得方才那老农很不对劲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他看我的眼神直叫我起鸡皮疙瘩……” 微生望回忆道:“那老伯说过前面还有几位给周经武吊唁的外乡子侄,我总觉得他们大概率都出了事,我们得找人把事情问清楚。” 于是入夜,林暄雾三人溜进了那老农的屋舍。 “你好。” 微生望在院子里把风,迟霁靠在狭窄屋舍的墙壁上,林暄雾则走到了床边,轻声喊熟睡打鼾的农户。 叫了几声,林暄雾见人不醒,干脆拿出惊春。 “起床了。”剑鞘敲击床沿,这下农户在怎样也睡不下去了。 他揉着眼睛翻了个身,猛然看见床边拎着剑的白衣男子,彻底清醒了:“你……你是白天那个年轻人,你们要干什么?” 林暄雾再次挂起和蔼的微笑,只是这笑在黑夜里怎么看怎么阴森,农户当即吓破了胆:“少侠饶命!你们想要什么我……我都给!” 12、血肉修罗(二) 林暄雾用剑勾过桌子旁边放着的低矮木凳,端庄地整理袍角,好整以暇地坐在了床边。 未出鞘的长剑轻轻敲击床沿,桌边还站了一个抱着手臂虎视眈眈的迟霁。 农户缓了一会,颤声问:“小兄弟,你们大半夜找我所为何……何事啊?” 林暄雾把笑收回去,淡声道:“问你几件事。” 农户打了个哆嗦,忙道:“好说……好说!小兄弟,能,能不能把剑放一下……” 林暄雾没理他,自顾自开口:“你对周经武有多了解。” 农户噎了下,支支吾吾道:“我一个小老百姓,哪里会和乡绅扯上关系,人家再怎么说也是个小……” 迟霁打断他:“别废话,你只用答我们的问题。” 农户见他手里也拿着剑,不敢转移话题了:“周大人是大概五六年前从西边来到乡里的,和其他乡绅没什么区别,就是死得有点早。” “问题就出在他死后,大大小小的奇怪事在这一片简直没完。” 林暄雾颔首:“继续。” 农户仔细回忆:“我记得前些天,大概是他死后两三天。” “当时也是有三个同你们差不多大的年轻外乡人,来乡里给他吊唁,只是第二天,他们府里的下人在灵堂里找到了他们三个的尸体,听说双眼睁得很大,身上也没有伤口,官府的人带着仵作来验了尸,你们是没看到,那仵作出来的时候,脸都白了,说是那三个年轻人,像是被……被什么活活吓死的!”· 农户说到这里,没忍住打了个寒颤。 “这还没完,那周大人名下有一间客栈,哦,就在揭阳城外二三里的地方,四周都是荒山,平时很少有人去那块,我们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在那种犄角旮旯开客店……” “没几天,那客栈里又死了四个年轻的男人,死法和来周大人来吊唁的子侄一模一样!乡里人都觉得这事邪门得很,轻易不敢提,晦气的很!” 林暄雾听完事情始末,心里有了盘算。 他干脆利落用剑柄打晕农户,转头对迟霁道:“拿绳子来。” 迟霁虽然不解,但还是拿出了储物囊里面的粗麻绳。 “暄雾,他怎么了吗?”迟霁压低声音问。 林暄雾边捆人边说:“他说的话有问题。” “他说城外那家客栈死了人,乡亲都觉得晦气,可那间客栈我前几日下山前路过了,店还开得好好的,而且今日我们碰到这老农时,他就是从城外那个方向过来的。” “既然觉得晦气,何况是死了这么多人的大案,为何揭阳城内没有一点风声?” 还有一点,方才踏进这间房子,灵台里的浮笛就一直在嚷嚷有煞气,这间屋子里设了和周府一样的匿迹法阵。 林暄雾捆完人,站起身在屋子里探查起来。 迟霁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赶忙把微生望从外面叫进来。 三人在屋子里翻找,最后在床底下翻出了一块用黑布包裹的染血灵牌,与城内空屋里埋着的一模一样。 区别不同的是这块灵牌上的煞气没有用法术遮掩。 “我靠,这是个什么玩意儿……你别告诉我这是望水乡批发的。”迟霁搓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然后悄悄捏住微生望的一截衣角。 微生望白他一眼,到底还是没把衣角抽回来。 林暄雾用指腹擦了一下灵牌上的血污,放到鼻端闻了一下,皱着眉道:“是人血。” 他站起身,当机立断:“分头行动,看看小小一个望水乡里,能有多少块周经武的灵牌。” - 后半夜,苍陵山三位志愿者在农户家里碰头。 迟霁一张小脸都白了:“我不行了……” 微生望臭着一张脸:“东边的十一户家里全都有。” 林暄雾点头:“看来这整个望水乡都……” 迟霁都要哭出来了:“暄雾……你别说了我害怕……” 林暄雾叹了口气,拍拍小迟同志的肩膀:“收拾收拾,明天天亮我们去那闹鬼的客栈探一探。” “他怎么办?”微生望瞥了眼床上昏迷的农户。 林暄雾沉吟:“扔去给定风塔那帮子大汉盯着吧,顺便让他们盯一下望水乡的百姓。” 第二日,踩着被细雨打湿的泥地,林暄雾来到了城外那间出了事的客栈。 他在明,迟、望在暗,不信探不出背后邪魔的目的。 店小二很快把他要求的姜汤端了上来,林暄雾当着他的面一饮而尽,灵台的浮笛小声提醒:“里面有软筋散,很多很多。” 林暄雾淡定地放下瓷碗,对店小二露出一个如沐春风的微笑:“多谢小兄弟。” 送走小二后,林暄雾运功吐出了刚才喝的加料姜汤,然后往床上一躺,装作已经昏迷的样子。 一炷香后,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推开了房门。 “有用!晕过去了,快拿绳子来!”方才端汤的小二见床上躺着的人,忙招呼身后跟着的掌厨抄家伙。 掌厨边用绳子绑林暄雾边道:“废话!我放了那么多药粉,当然有用!” 林暄雾暗暗感受着,发现捆他的绳子竟然还是缚仙绳,专门对付有功法护体的修者,越是动用灵气,绳子就会缠得越紧。 他灵囊里的惊春蠢蠢欲动,随时准备冲出来为他砍了这绳子。 两个小厮把他放进了一个巨大的木桶,放在一个板车上,林暄雾听到他们小声说:“负责推车的那个王五,今天家里有事先回去了。” 另一个人道:“先闭店吧,把人给修罗大人送过去要紧。” 不一会,车轱辘碾上了乡间的石路。 林暄雾在识海里悄悄给迟霁二人传音:“周宅。” 道路弯弯绕绕,不一会,板车停了下来,装着林暄雾的木桶被人扛起来,搬到了平地上。 “放去大堂吧,修罗大人一会就过来。”一道粗旷的声音响起。 “好嘞!兄弟,还有一事,我想要请教……”送他来的店小二对那人谄媚道:“修罗大人只用得上神魂,桶里这人是个修士哩!我就想问问,那个……修罗大人享用完,能不能拿他尸身给我们饱饱口福?您知道的,这荒郊野岭的……” 修罗?林暄雾竖起耳朵,这客栈里的两人怎么看都不像凡人,他们口中的修罗大人应该就是那个功法不低的邪魔了。 也不知这望水乡里还有多少邪魔。 林暄雾暗暗心惊,仙门底下的城镇,竟早有邪魔侵入,看样子还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若是一朝一夕积累,恐怕有朝一日,整个天域都要被十方海邪魔给蛀空。 “修罗大人自有安排,我也做不了主。”对接的小魔轻哼一声,丝毫不将小二放在眼里。 过了一会,木桶的盖子被人揭开,林暄雾掩藏灵气,让自己看起来就像是陷入了深度睡眠。 两人将他扛到一间潮湿的房屋,随后房门被关上,林暄雾确认他们走远了,睁开眼仔细环顾四周。 这是一个灵堂,房间正中放着一个棺椁,灵牌上是老熟人周经武的名字。 但屋内的白幡都□□涸的血迹沾染,发出一阵难闻的腥臭味。 林暄雾冷眼看着周围的一切,想起了那老农说过的话。 周经武的三个子侄和客栈死去的四位青年身上都没有外伤,至于揭阳城中那个,他并未见过尸身,但听老农和定风塔弟子描述,林暄雾觉得像是被吸去了神魂。 那这些血迹又是怎么回事? 房门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林暄雾躺回原位,等待来人。 “修罗大人,客栈那两个人说这次抓到的是个修士。”方才和小二对接的那小魔对门外的人低声道。 “我知道了。”邪魔阴鸷的声音响起,林暄雾猛然一惊。 修罗……修罗。 他想起来了,百年前魔皇裴长荫麾下就有一尊大魔,号称血肉修罗,专修吸魂抽魄的邪功! 遥欢宫那夜,正是这血肉修罗领着一万魔军踏碎了山门,亲手杀他父亲。 林暄雾一时有些稳不住气息,咬牙忍耐才控制住自己没立刻拔出惊春剑。 灵台里打坐的浮笛也站起身化作人形,有些忧心:“这邪魔是个大魔,你单枪匹马……” 林暄雾没理他,手指轻颤。 吱哑——! 房门被打开,修罗缓步踏入房中。 林暄雾感受到他周身气息有些虚浮,像是重伤未愈的样子,还裹挟着几缕不属于他的魔气。 就像……被和他境界差不多的几个大魔给打伤了。 林暄雾转念一想,修罗练邪功,短时间内吸了至少七个人的神魂,除了重伤需要稳固道行,他想不到其他如此铺张浪费的理由。 修罗缓步靠近,沾着血腥的手指就要碰到林暄雾的脸—— 惊春剑骤然出鞘,划破虚空,发出一声嗡鸣,缚仙绳应声落地。 修罗呼吸乱了一瞬,手指呈爪抓向林暄雾咽喉。 林暄雾没给他这个机会,提剑格挡,与修罗过起招来,招招冲着要命去。 “钟怀洌——?!”血肉修罗面目狰狞,不可置信地看向林暄雾因神魂逐渐接近前世样貌的面庞。 林暄雾没空理他,手上招式不停,迫不及待要用修罗的血祭惊春剑。 “你没死?你怎么会没死!”血肉修罗咬牙切齿。 他周身魔气乱得要命,不属于他的魔息无时无刻不在蚕食他伤口处的血肉,林暄雾发现了这一点,故意往他没愈合的旧伤上划,一时狼狈不已。反观林暄雾,只是衣袍被利爪抓破,重伤未愈的大魔根本看不清他的身法,哪怕是近身格斗,也抓不到一点破绽。 几息之后,惊春抵住了血肉修罗的咽喉。 林暄雾盯着他,眼里的寒芒就要刺破修罗的心口。 “我没死,你很失望?” 血肉修罗嘴唇嗫嚅,林暄雾冷嗤,快速念了一串年少自创的吐真咒,打在惊春的断刃上,下一秒,惊春剑没入了修罗的胸口。 林暄雾不和他废话,迅速开始了审问:“你为何会在这里,身上的伤从何而来。” 修罗呛出一口血,惊愕地看着林暄雾,刚想说些什么,吐真咒发作,他左手的经脉开始一寸寸断开。 冷汗大滴从他颈侧划落,修罗发出一声哀叫。 林暄雾将剑刃又往里推了推:“左手,右手,然后是双腿,你还有三次机会。” 修罗怨毒的眼神死死盯着林暄雾:“……我叛出了十方海,被裴长荫座下另外三位魔头追杀。” “揭阳城和望水乡之事因由。” 修罗不敢说谎,抬起右手指着灵堂中央的棺椁:“周经武有肺痨,我逃亡至此逼他收留我,他要我为他续命。” “调养好后,我反水吸了他府中所有人魂魄,又杀了他,吸了来吊唁的人,我手下的魔兵顶上了他名下客栈和府中的小厮,为我继续抓人,祝我修炼功法恢复内力。” “我怕裴长荫那几个走狗找到我,只敢在城外动手,揭阳城里是因为我实在找不到目标了。” 林暄雾见他还算老实,颔首继续问道:“沾血灵牌作何用?” 修罗露出阴鸷的笑:“浸的是我的血,是我吸魂的媒介。” 林暄雾皱紧眉头,这不就说明若他们再晚来一些,整个望水乡都难逃一劫! 他颔首道:“最后一个,你为何叛逃十方海。” 右手的经脉也开始断裂,血肉修罗发出一阵诡寒的大笑,随即不顾胸口的惊春剑,伸头到林暄雾耳边,低声道:“两年了,我也躲腻了,左右都是不过是死,你还能给我一个痛快,不妨告诉你这个真相,说起来,这件事也和你有关呢!” 13、青梅旧酒 一炷香后,灵堂的大门打开了。 带着定风塔弟子处理完外头小魔的迟霁匆匆赶来林暄雾面前,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 “暄雾……” 不怪他惊诧,林暄雾此刻身上脸上沾着喷溅状的血迹,眼神呆滞,手上还拎着邪魔的头颅,一副地狱阎罗的模样。 林暄雾回神,反应过来此时境况,他茫然地扔掉手中头颅,缓缓蹲在地上。 迟霁以为他打架打傻了,蹲到他旁边,拍肩安慰他:“好啦好啦,这次我们端了邪魔老巢,可是大功一件呢,定风塔的长老正在赶来善后的路上,望水乡的百姓也已经安顿好了,邪魔已经被肃清,我们回揭阳城好好休息休息,过两日便可以回苍陵山了。” 林暄雾埋着脸点点头,伸出手示意迟霁拉他一把。 迟霁从善如流架起他,学着家里长辈的语气:“你说你,胆子那么大,瞒着我和微生冲锋陷阵孤身闯魔窟?你知不知道我们多担心你?这次就算了,再有下次我可饶不了你,让我看看,受没受伤啊……” 姗姗来迟的微生望见林暄雾这幅样子,伸出手去探他的灵台脉门,片刻后沉下脸:“内息乱了,情绪波动太大,有些力竭。” 迟霁着急道:“怎么会这样啊?” 微生望上前和他一起架起林暄雾,三人互相搀扶着往望水乡外走,闻言摇摇头猜测道:“许是在邪魔那受了什么刺激。” 林暄雾被他们驾着回了城中的客店,迟霁让他收拾收拾睡个好觉,明天三人趁着回山前再好好逛逛揭阳城。 林暄雾有气无力地点头应答:“好。” - 深秋的早晨凉风习习,青石板铺就的长街蜿蜒向前,两侧高楼飞檐鳞次栉比,朱漆雕花的窗棂半开半掩,隐约可见里面悬挂的彩绸。 林暄雾站在一家酒肆前,鼻尖萦绕着淡淡的青梅香。 老板娘手上打酒的动作不停,看他面生,难免热情:“这青梅酒是我家祖传的方子,用的是城外后山最嫩的青梅!配上当季最饱满香甜的糯米,浇上山间野泉,埋在地下整整三年才能启封呢。” 林暄雾接过酒坛,轻轻晃了晃,酒液在坛中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付完账,转身走进人流。 “太子殿下。”一道清润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林暄雾心跳莫名漏掉一拍。 他回过头,对上一双明亮沉静的眸子。来人一身玄衣,身上披着一件带兜帽的斗篷,刚好遮住额上的龙角,内里是一件暗红的织金长衫,哪怕掩在斗篷里面,露出的衣襟也比往日惯穿的黑衣明媚不少。 兜帽下的面容虽生得俊美异常,却给人一种疏离感,仿佛是裹挟着寒夜的风雪叩响房门,但纵使距离多近,你跋涉万里也走不进他的心。 “妖皇陛下?”林暄雾愕然。 连峥颔首,自然而然地伸手拿过林暄雾手上的两坛好酒,动作自然仿佛他才是酒的主人。 林暄雾被他熟稔的动作糊弄过去,二人并肩走在长街上,连峥偏头唤他:“看路。” 林暄雾回神,这才发现自己的目光一直黏在连峥身上,流连在兜帽之下和斗篷之中。 他有些脸热,忙低头使劲盯脚下的石板路。 连峥唇角勾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他轻声问道:“你一个人下山吗?” 林暄雾摇头:“还有我的两位同窗,他们在茶楼等我。” 买酒是一时兴起,迟霁和微生望在茶楼等着,只等他赶到,三人便启程回门。 林暄雾问他:“你为何会在这里?” 连峥道:“去旁边的九章城办了些事,想去苍陵山找宗主商讨,顺道路过这里。” 林暄雾“嗯”一声,又听见他说:“早饭吃了吗?” 林暄雾又摇头。 连峥腾出一只手,叩住他的手腕,拉着他往街边走:“那正好,在这里吃吧。” 街边支着一家馄饨摊子,两张矮桌摆在台阶上头,很是随意。 林暄雾愣了愣,想把手抽出来:“不用了,我们带了干粮……” 连峥打断他:“陪我吃些吧,路途劳累,我有些饿了。” 林暄雾盯着他苍白俊美的侧脸,打趣道:“妖皇放着宫中的山珍海味不吃,怎么吃起路边小摊了。” 连峥面色如常:“偶尔换换口味也是好的。” “老板,两碗鲜肉馄饨。” 林暄雾无奈,陪着连峥在摊子上把馄饨吃完了。 连峥见他今日反应有些呆滞,状似好奇:“这趟下山历练,感觉如何?” 林暄雾隐去对血肉修罗的盘问,将望水乡的事情说了一遍,连峥听后沉吟:“难为你们了,魔皇沉睡太久,手底下总会有人坐不住。” 林暄雾的内力还没有恢复完全,他苍白的脸色看得连峥连连皱眉。 “太子殿下,你回去好好休息吧。” 离开馄饨摊,连峥跟着林暄雾一道去了茶楼。 甫一踏入茶楼,林暄雾便顿住了。 昨日天色晚了,迟霁和微生架着他随意找了间客栈下榻,他没注意,这正好是他半年前上苍陵山时来过的那家。 台上的说书先生还和半年前一样,仍旧穿着长褂坐在矮桌前,手里的惊堂木砸得啪啪作响,唾沫横飞地说着天域轶事。 他们来得不巧,此时说书先生正在说“钟怀洌试练塔重重破难关”那段。 林暄雾扶额。 “且说那塔顶,正是遥欢宫所拟谜题!钟郎会心一笑,下一刻!惊春出鞘,天地骤然失色……” 林暄雾腰间的惊春像是听懂了台上的人在夸赞他,若不是他按住了剑柄,惊春就飞上去贴人了。 林暄雾余光看了一眼旁边的连峥,见他面色正常,声音有些虚:“走吧?” 说着,他走在了连峥的前面,带着人往楼上走。 他没注意的是,跟在他身后的连峥将目光放在了他腰间的佩剑上面。 走进包厢时,迟霁正背对着微生望各自坐在桌前,气氛诡异。 迟霁见林暄雾领了个人,正好不想再原地跟微生望想看两厌,走到他面前迎接:“暄雾你回来了。” 又看向戴了兜帽的连峥:“这位是?” 连峥拉下兜帽。 迟霁垂下眼:“妖皇陛下。” 微生也起身来向连峥问好,林暄雾解释道:“妖皇与宗主有事商议,与我们顺道。” 二人点头,林暄雾的视线在他们之间不断跳转,小心翼翼道:“你们……怎么啦?” 微生望没吭声,迟霁臭着脸“哼”了一声,也没说话。 林暄雾察觉事情不对,拍了拍微生的肩膀,调笑:“你们一向好得很,今日遇着什么事了,还摆起脸了。” 这次换微生望“哼”一声。 迟霁当即不干了,冲上去想抓住他的衣领,咆哮道:“你哼什么哼!” 林暄雾连忙上前将人拉开,一手顶着迟霁气鼓鼓的脸颊,一手扶着微生肩膀,安慰道:“好啦好啦,别生气啦……” 连峥手上拎着酒壶,倚靠在廊柱上,静静看热闹。 林暄雾和了半天稀泥,迟霁才闷闷不乐的坐回桌前。 听了半天,林暄雾也算是明白了迟霁为何同微生吵架。 原来微生当了迟霁父兄的说客,说服迟霁中秋归家。 林暄雾身为室友兼好友,多少了解过这两位室友的家世,晓得迟霁是家中排名第二的小弟,上头还有一位极疼爱他的兄长,而微生则是家中独子。 迟霁年幼丧母,父兄对他极尽宠爱,他在羽翼之下被呵护了十多年,没少听过旁人说他是酒囊饭袋的闲话。 为此他非常想要证明自己不是无所事事的废物,等着父兄养他一辈子。 于是迟霁瞒着父兄考上了苍陵山剑修道院,从此和父兄断了联系,偶尔放假也是跟着微生望回他的宗门。 他们因资质问题,同林暄雾一样都是半道上山,加上二人自小相熟,就这样在山上搭伴待了三个年头。 迟霁也已经三年没回家了。 眼看着中秋将至,迟老宗主和迟大哥坐不住了,眼看着就要结业,迟霁却还是不与他们联系,二人又拉不下脸去贴迟霁的冷屁股,只好退而求其次,偷偷找到微生望,让他好好劝劝自家小子,中秋好歹回家看一眼空巢的父兄。 谁料迟霁一意孤行,还觉得是微生背叛了他们的同盟,二人这才吵起来。 微生望也不惯着他,各种刻薄言语激得迟霁大发雷霆。 林暄雾摸清楚事情始末,看着各自扭头不看对方的二人,无奈道:“我道是什么事,就这么一点小事,我相信阿霁有自己的考量,不会让微生夹在中间为难的。” 迟霁抿着唇不说话。 林暄雾把两人当小孩似的哄了半天,连峥在一旁不由得轻轻笑出声。 林暄雾听到声音看过去的时候,连峥冲他笑了一下。 “……”林暄雾移开视线。 轻浮! 浪荡! 三人拿上行李,连峥自然而然地跟在他们身边,一同踏上了回苍陵山的路。 - “血肉修罗?”许涧华一手拿着林暄雾三人呈上来的卷宗,一手轻轻抚摸光洁的下巴,眼眸眯起。 林暄雾垂着脑袋,等他看完。 许涧华视线落在他身上:“叛出十方海,被魔皇座下邪魔追杀,这是他亲口告诉你的?” 林暄雾点头:“是。” “这样说来,邪魔行走于天域境内,竟然来如自如。”许涧华皱起眉头。 负责与巡视门派对接的迟霁说道:“宗主,我已同定风塔掌事说明情况,天域境内魔族宵小横行,想必会受到各门派重视。” 许涧华沉重道:“嗯。此行你们三人劳苦功高,下去休息吧,为师之后有赏。” 三人叩首,相伴走出华安居。 林暄雾抬头遥遥望向在华安居院中独坐品酒的妖皇陛下,也不管他看没看到,颔首算是道别,回了校舍。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山道上,连峥放下手中的杯盏,走进华安居。 许涧华手指轻按太阳穴,见他进来,起身恭敬道:“妖皇陛下。” 连峥扶住他的手臂:“师叔不必多礼,我来是有事想求你。” 许涧华陪笑道:“什么事,你尽管说,只要我能办到。” 妖皇的人情,谁不想要。 连峥看向窗外,那隔了几个山头的水榭,轻声道:“不知师叔可否忍痛割爱,将梧塘给我借住一段时日。” 许涧华抿唇,才反应过来:“梧塘?那地方年年久失修了,稍后我派弟子去修缮一番,妖皇随意便是。” 又道:“妖皇陛下伤势如何了?” 连峥弯起唇角:“浮光池颇有成效,再过一段时日就能痊愈。” 许涧华故作轻松:“那便好。” 踏出华安居大门,连峥脸色骤然冷下来,不再伪装。 和许涧华这样心怀鬼胎八面玲珑的人说话,实在是费劲。 14、送礼风波 林暄雾回到校舍,第一件事便是拿出存放甘霖镜的木盒,轻轻拨开封口。 里面静静躺着一枚小巧精致的圆形铜镜,林暄雾拿起铜镜,背后用古朴的篆书刻了“甘霖镜”三个字。 他试着往里面灌输灵力,但却碰上了一道禁制。 浮笛感应到了熟悉的气息,说道:“放我出来一下。” 林暄雾将他放出灵台,浮笛以蛇身缠绕在他手腕上,凑上前嗅了一下甘霖镜。 “对,这就是救我的那个人。” 浮笛亲昵地蹭了蹭镜子,林暄雾注意到他额上的两个包又长大了些许。 浮笛撒开他,爬到桌上放着的那两坛青梅酒,盘在上面。 林暄雾收起镜子,走过去拍拍他:“你做什么。” 浮笛紧紧圈着酒坛:“这上面有龙的气息,好舒服好舒服。” “……”林暄雾掐他七寸:“你在浮光池底看到的那条。” 浮笛立马窜下来躺尸,口里喃喃:“小爷不干净了……” 林暄雾哭笑不得:“这么夸张,他又没毒。” 浮笛呲了呲牙:“你不懂……” 他眼巴巴盯着酒坛:“那条龙很矛盾。” 林暄雾拿来两个酒杯,坐到桌前给酒坛开封:“怎么说?” 浮笛化作人形,收敛气息趴在桌子上,等着林暄雾给他倒酒。 林暄雾给他倒了满满一杯,浮笛美滋滋灌了一口,喟叹道:“我许多年没喝酒了。” 林暄雾捧着酒盏看他:“连峥怎么不对了?” 浮笛抱着酒坛,深深吸一口上面的气息,像个变态:“若是我没猜错,他应该是混血半妖。” 林暄雾顿了顿,没说话。 浮笛继续道:“妖身修仙本就艰难,他还是个血脉不纯的半妖。” 他琢磨道:“他身上龙息至清至浊,浊的部分我几乎没有感受到,两种情况。” “一是他将浊气压制得很好,几乎让人无法察觉,但我估摸着能够到压制到这样滴水不漏的程度,多半已经得道成神了。” “但你要知道,妖魔得道飞升比修者艰难百倍不止,我活到那么大,也就只听闻过一位。” “万年前诞生于不动山的妖神,释尘。” 浮笛托腮,下半身变成蛇尾,在地上甩来甩去。 林暄雾想起在古籍上看到的记载:“妖神也是龙族出身。” 浮笛的脸上浮现向往:“那是天地间第一条龙,是妖族的信仰。” 林暄雾往酒杯里添酒:“第二种呢?” 浮笛道:“第二种,则是他身怀奇骨,让他体内的浊气得到净化,变为至清灵气。” 奇骨? 林暄雾半闭着眼,在脑海中挖掘关于连峥的一切。 连峥少时上苍陵山拜师,师尊貌似在他面前提过,连峥是身负什么来着…… 浮笛喝得多了,大着舌头道:“诶,你别说,妖神的身上也有一块……” 是什么来着? 林暄雾思索着:“好像叫玉骨?” 浮笛看向他:“对!妖神身上的就叫玉骨,是诞生之初的第一块鳞片所化。” 林暄雾瞳孔放大,像猫。 “妖神也有玉骨?” 浮笛咂咂嘴:“是呀,除了妖神,我没再听说过谁有第二块玉骨了。” 林暄雾喃喃:“我怎么记得,连峥也有。” 浮笛在原地愣了好一会,一拍桌子:“那就对了!玉骨帮他净化了浊气!” 他抱着酒坛:“我就说嘛,他半妖之身能有今天的修为,除了玉骨没别的可能了。” 林暄雾没再说话,捧着酒杯啃。 浮笛酒量不行,没一会就变回了蛇身,缠在林暄雾手腕上昏睡。 林暄雾喝完一坛酒,将他收回了灵台。 - “暄雾,后日中秋,今日山门便开了,我和微生午后便下山,你可有什么打算?” 林暄雾拍拍迟霁的将帮,把出门的过道给他们让出来:“我没什么打算,还是在山里修行吧。” 迟霁疑惑道:“你不回大昭吗?” 林暄雾摇头:“中原离这儿的脚程远,一来一回狼狈得很,朝中有摄政王坐镇,我懒得折腾。” “也是,但你一个人在山中不会觉得无聊么?不如同我们一起回临潇山?” 林暄雾看着眼前二人,他们还在冷战,气氛诡异,当即摆手:“我领情了,我闭关几日,眼睛一闭一睁你们就回来了,不无聊。” “好吧,那你保重,我们先走了。”迟霁失落叹气,他是真的不想和微生望单独待一路,气都能气死。 林暄雾目送两人离开。 时间过得这样快,他来到苍陵山时还是初春,转眼竟已深秋。 他回到房中,在榻上盘腿坐下开始运功,打算就这么撑过三日。 谁料还没入夜,校舍来了个不速之客。 林暄雾放在腿边的惊春剑轻轻地动了一下,他警觉地睁开眼睛。 窗外太阳还没落山,橙红的光线洒在窗边,映着一个鬼鬼祟祟的高大身影。 林暄雾藏匿脚步声走到窗边,将手指放到了剑柄上。 窗外形迹可疑的人影四下张望,见周遭无人,便小心地将手中的一样东西放在了窗台上。 就在他大功告成准备离开时,一柄闪着寒芒的断剑抵在他脖颈上。 男人浑身一僵。 林暄雾慢条斯理地打开窗户,看向这位自认为来去无踪的大侠对上眼。 “……”他“啪”的一声把窗户掀开,没好气道:“司经南,你在这里做什么?” 司经南的脸色由白转红,支支吾吾道:“没什么,我……” 林暄雾用剑挑起他放在窗前的包裹,问:“这是什么?” 司经南垂着头,有些窘迫:“这是我给你的礼物。” 林暄雾有些无奈:“你给我礼物做什么?我不要,你拿走吧。” “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件!你权当拿来消遣好了!”司经南摆摆手,执意要他收下。 林暄雾当着他的面将包袱打开,里头金灿灿的物件堆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定睛一看,有飞行法器,伪装成发簪的暗器,镶满珠子的阵法石等等。 林暄雾胡乱关上,推到他面前:“我不缺这些东西,不需要。” 司经南挠头:“你是不喜欢吗?我那还有好多!等我挑好了给你送来……” 林暄雾深吸一口气:“我上次说的你没听进去吗?” 我不需要道侣啊。 “你们这样说话,不累吗?” 一道带着打趣的声音自林暄雾身后响起,他吓了一跳。 他回头,看到了一席华贵重工黑袍的连峥,正抱着一把长剑,揶揄地看向他。 林暄雾尴尬道:“妖皇陛下,你是怎么进来的?” 连峥用手指了指房门。 林暄雾看过去,发现他忘记关门了。 他扶额,又转头瞪司经南:“那你走窗户?” 司经南有些难为情:“我走正门,你会让我进来吗?” 林暄雾哑口无言,又去问连峥:“你来做什么呢?” 连峥没回答,示意他看司经南:“看来是我来得不巧了,殿下的校舍还挺热闹。” 林暄雾有些头疼,问司经南:“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想要这些东西?” 司经南手指紧紧扣着布料边缘,扭捏道:“我不知道你喜欢些什么,是我疏忽了……” 毕竟他是第一次追人,经验实在太少了。 林暄雾还是那句话:“无论你做什么,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我们是不可能成为道侣的,你回去吧,东西我是不会收下的,有这个时间,你不如好好修炼。” 林暄雾没注意到,司经南看向连峥的眼神带着些心虚和微不可查的敌意。 二人僵持着,连峥许是看不下去了,走上前来将手搭在林暄雾的肩膀上:“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需不需要我回避?” 林暄雾皱眉。 你手都搭上来了还问个屁。 你的清高稳重呢?你的端方自持呢? 司经南顶着他的威压,有些待不下去了,他对林暄雾说:“我知道了暄雾,是我不对,我应该先打听好你喜欢写什么再送的。” “都怪我坏了你的心情,你别放在心上,我之后找到了更好的东西再来找你!暄雾再见!” 说完他就一阵风似的跑走了,林暄雾伸手:“诶!东西你倒是拿走啊!” 在原地尴尬地站了半天,林暄雾回头看连峥:“陛下见笑了,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连峥原地退后一步,脸上挂着笑:“我上山的时候刚好碰上你两位室友下山,他们告诉我你一个人在山上过中秋,我来陪陪你。” 林暄雾有些疑惑,他和连峥的关系,也没好到这样亲昵的程度吧? 谁料连峥的下一句话,让他停止了思考。 “你的剑坏了很久,到底是为了救我才在浮光池杵断的,我总过意不去,今日带了一把新的,就当给你的节礼。”连峥笑得意味深长。 林暄雾看着被递到自己面前的长剑,陷入沉默。 片刻后,连峥见他一直盯着剑不说话,出声道:“怎么?不喜欢么?我再为你寻一把?” 他给林暄雾挑的是宝剑蔑华,它甚至和惊春一样被记载在名剑刻录中,是平凡剑修终其一生都想拥有的奇珍,但林暄雾看着长剑,笑不出来。 怎么回事?连峥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15、鬼迷心窍 连峥好端端的给他送剑做什么? 林暄雾汗颜,硬着头皮对他说:“多谢陛下美意,但我手里这把用习惯了,一时不太能割舍,怕是没有这等福气。” 连峥轻轻摩挲着蔑华的剑柄,笑着说:“无妨,只是断剑到底还是不趁手,不如这样,你将它交给我,我差人给它续刃,弄好了给你送回来如何?” 林暄雾摇头干笑:“还是不麻烦了,况且我手边没武器,不习惯的。” 连峥把蔑华递给他:“这还不简单,续剑期间你用它便是了。” “……” 惊春今日恐怕就要丧命在此。 若是离开他太久,惊春身上的乔装法阵一定会失效。 这不是将把柄往人手上送吗? 虽然连峥是他师弟,但一百多年过去,林暄雾可摸不清楚他的底,哪里敢冒险暴露身份。 他手上的惊春察觉到有陌生的武器靠近,本能地往后退了一点。 蔑华还未认主,没有剑灵,若是真到了他手上,惊春估计要醋死。 林暄雾头疼地想,连峥真是把他的退路都堵死了。 现下他收下也不成,不收又恐连峥疑心,林暄雾心里烦得要死,不清楚这妖皇究竟是发的哪门子疯,他绞着手指,思考着怎么回答。 谁料他还没说话,连峥收起了蔑华,眼神有些黯淡:“既然殿下不喜欢,我也不强求了,是我失礼,就当我欠你一个人情,日后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说来,只要在我能力之内,都会为殿下办到。” 虽然他的反应有些莫名,但林暄雾还是松了口气。 他送走连峥,后怕地靠着房门拍拍惊春的剑柄,自言自语道:“好险,差点就被发现了。” 灵台里的浮笛不知道偷偷听了多久,猝然出声:“你好像很害怕别人动你的那把断剑?” “当初在洞府小爷就觉得不对,我牙都要咬上去了,这把剑不知道从哪里飞出来戳我下巴,吓死我了。” 林暄雾冷漠道:“你还好意思提洞府里。” 浮笛跑出来缠绕在他手上:“都说了小爷是灵妖!问心无愧嘛。” 林暄雾关好门窗,回到床上盘腿坐下,思考了一会。 他决定要告诉浮笛他的身份。 浮笛若是能够顺利化蛟,想必能够为他的复仇大业添砖加瓦。 “你还记得我们在茶楼里听到过的话本吗?”林暄雾将手抬到面前,与蛇身的浮笛对视。 浮笛眨了眨金黄的竖瞳:“苍陵山天骄那个?” 林暄雾点头:“是,他是前宗主程颐之的关门弟子。” “救过我的那个程宗主?”浮笛缠绕到惊春的剑柄上。 “嗯。”林暄雾在灵囊里随意翻了翻,找到一本上山前买下的旧书,扔给浮笛:“你看看。” 浮笛沉默片刻,咬牙切齿:“……小爷不识字。” “……”林暄雾干笑两声,把书收回去了。 书上记载了天域百年间的轶闻,他身为钟怀洌从巅峰到身死的事迹亦在其中,本想浮笛看过之后再坦白,结果忘了他是妖精,不认得字。 算了,林暄雾叹了口气,直接道:“我是程宗主的关门弟子。” 浮笛愣愣:“你不是才十九?程宗主仙逝已经百年了。” 林暄雾将手中的惊春变回原貌,玉白的剑柄泛着莹润的光泽。 “你听说过,借尸还魂么?” …… “你的意思是,你是钟怀洌?然后你魂魄没死,过了一百年,借尸还魂到凡间太子身上了?” 浮笛变成人形坐到林暄雾身边,掰着手指头一条一条把他说的话捋顺。 “然后你裂魂结丹重新修炼,三年时间修炼成了现在这样。”浮笛啧啧称奇:“不得了,你那里是什么天才,分明就是个怪物。” 林暄雾谦虚道:“过誉了。” 浮笛与旁人不同,他在洞府里待了百年,对天榜第一的含金量不甚了解,他现在只知道,林暄雾就是他恩人的徒弟。 浮笛将手放在林暄雾的肩膀上,喜滋滋道:“这么一看,小爷的眼光真是毒辣!一下就找到了恩人的弟子,还和你结了契,方便我报恩了!” 林暄雾皮笑肉不笑:“但我要先同你说好。” “我与魔皇裴长荫之间隔了遥欢宫全门性命,我师尊与父亲都是为他所害,我能有今日处境,全都拜他所赐,我们不死不休。” 林暄雾认真地盯着浮笛金黄非人的眼睛:“复仇这条路必定困难重重,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你如今得知了真相,我便直说了。” “我并不能保证你的安全,若是你不愿意与我一起冒险,我现在就为你解契。” 空气静谧落针可闻,林暄雾能看出来浮笛在认真思索。 片刻后,浮笛叹了口气,沉重道:“你同我交底了,那我也不瞒你。” “百年前,我就已经是蛟龙了。” 浮笛是蝮虺一族之长的私生子,被悄悄生下来,在山野间摸爬滚打长大,不知善恶,不辨是非。 他天赋极佳,不足五百岁便化了鲛,却被他的“兄弟”们找到,以肃清血脉的借口共同对付他,想要置他于死地。 浮笛不敌,战败后被带回蛇山。 回到族中后,他才发现,整个蛇族都变得很奇怪,连他位高权重的亲生父亲都过得战战兢兢,似乎是被某股力量给控制住了。 浮笛被关在地牢里,被人灌下一碗水。 “咽下那口水之后,我浑身燥热,特别是已经长出尖角的额头,就像是被活活灼掉一层皮肉,痛得快要死了。”浮笛现在再回忆起那时的情状,仍旧愤怒不已,还带着几分后怕。 “我发了疯,拼命挣脱开束缚,几乎不能维持人形,就这样化成蛟,一路横冲直撞地逃出地牢,飞离了蛇山。” 浮笛陷入了回忆:“离开蛇山后没多久我就失去了意识,直到几天后,我被你师父打醒。” 似乎是连带着痛苦都一同被他忆起,浮笛面上有些狰狞:“他告诉我,我在东海一带兴风作浪,发水淹了临海村庄,盘踞浅礁,谁靠近海就杀谁。” 林暄雾听得皱紧了眉头,浮笛亦是脸色苍白:“可我完全没有印象。” “仿佛……是有东西在我昏迷期间,接管了我的身体。” 林暄雾被勾起了回忆。 “我认得你了。”他的眼眶慢慢泛起水红,声音有些沙哑。 “百年前我及冠夜前夕,师尊留下信件不告而别,说是要前往东海收服一条作恶的恶蛟。” 林暄雾苦笑:“若是他晚回来几日,说不定能保住一条命。” 可他偏偏赶回来了,赶上了他的及冠礼。 死在了他面前。 浮笛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也有些心酸,程颐之生动鲜活的面容还活在他的记忆里。 世事无常啊。 “他没有多问我,我那时浑身无力,根本没有办法控制身体。” “他抽了我的修为,把我带到这里,让我重新修炼。” 林暄雾有些惊讶:“他抽了你的修为,你不记恨他,还拿他当恩人?” 浮笛翻白眼:“小爷是那样狼心狗肺的蛇吗?我知道他是为了我好,当时若不是他剖了我的妖丹,我根本不会清醒,怕是就要那样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 他恨得牙痒痒:“等小爷化龙了,定要将那蛇山搅个天翻地覆!还得弄清楚,当初他们喂我喝下的到底是个什么鬼东西。” 浮笛斗志昂扬,眼神里全是激情:“我帮你报仇,就当是报恩!你同我说说你的计划,小爷一定配合你!” 林暄雾有些感动:“想不到你是这样的蛇。” 浮笛也被自己的大义给感动到了,差点掉两滴眼泪:“我真是一条好蛇。” 林暄雾变脸:“但是不用急,我现在的目标是——” “顺利从苍陵山结业。” - 明镜海南岸,不动山。 期浓右手抚胸,半跪在地上,头上一对暗青色的龙角直指地面。 他是青龙一脉的长子,从小就被寄予厚望,是妖皇连峥手下最忠诚的一把利刃。 他的尊上于苍陵山多日未归,昨日用传音阵法呼唤,叫他将长生阁中存放的蔑华宝剑送到了苍陵山,便再无音讯,妖族上下的事务堆积在龙宫案头。 期浓几乎要坐不住,好在尊上掐着傍晚,护山结界落下前,回到了龙宫。 期浓从未见过尊上这幅样子,浑身酒气,衣袍散乱,内襟被上好的酒液浸湿,眼底带着红,腰间挂着蔑华剑,手上还拎着酒壶。 好在尊上神志清醒,处理了手下族人的几个紧急传讯,便差他叫人打来热水,将自己收拾干净, 半个时辰前,期浓受召前来殿中。 尊上恢复了往日一丝不苟的威严模样,仿佛傍晚喝得烂醉的另有其人。 尊上叫他过来,却在王座上发了许久的呆,就在期浓将要开口时,他启唇,声音暗哑:“去……长生阁,取我桌上的那个金匣来,再从库房拿两坛青梅酒。” 长生阁,是龙族建立的独立情报网,地理范围之广,南极幽州大荒泽,北极衢州十方冻海,贯通四海八荒,几乎哪里有妖,哪里便有属于长生阁的情报眼线。 龙族为妖灵们提供庇佑,妖灵向龙族提供各地情报。 这世上没有长生阁查不到的事,上至王国政变,下至街边乞丐每日赚了几个子儿,都被记录在册,被订成书册归纳在阁中,随时供阁主取用。 期浓去取了连峥的宝贝金匣。 连峥轻轻打开匣子,小心翼翼地取出里头被极乐鸟尾羽流苏缠绕住的精巧物件。 拨开长羽,里头是一块坚硬漆黑的龙鳞,但只要折射了周围光线,就会流光溢彩。 连峥慢慢摩挲着龙鳞的纹路,心下酸涩。 他随手给桌上的青梅酒开坛,倒进杯子里,一饮而尽。 清冽不失醇厚的酒液灌进喉咙,连峥竟然尝出了辛辣的滋味。 故人翩跹身影仿佛就在眼前,与他一同跻身纸伞下,听夏雨打荷花。 “怀洌……”连峥低声唤起熟悉,又生涩的名字。 他是不是逼得太紧了?竟然让怀洌难堪,对他做出那样难为的神色。 他不该这样的,他怎么忍心这样。 是鬼迷了心窍。 16、不嫌晦气 千里之外,林暄雾打了个喷嚏。 修仙之人身强体壮甚少生病,林暄雾没放在心上,专心做手上的事。 他拿着针线,细细缝补手中撕裂了一道口子的玄色外袍。 针是精铁绣花针,线是仙品金蚕丝,两样东西在他手中实在是暴殄天物。 几月前他在浮光池与连峥一同被卷进机关洞府,连峥苏醒后见他外袍破损,取了自己的一件给他穿出去,他下山时步履仓促,毕竟刚拿回惊春还认了契兽,生怕连峥觉得他哪里不对劲。 然后被山石绊了一下,不合身的袍子下摆拖在地上,被石缝卡住,他想蹲下身拎起衣摆,袖子却不小心被山间长了尖刺的灌木划了道口子。 林暄雾回到校舍将衣服换洗之后就将事情抛在了脑后,料妖皇也不会跟他计较一件衣袍,哪里知道连峥后来会跟他走这么近。 说不定哪日人家想起来了问他拿回去,到时总不好拿一件破的给他,于是林暄雾今日心血来潮,开始尝试补衣服。 奈何他的天赋点全在修仙和权谋上了,对这些琐事实在是一窍不通,硬生生扭断了三根绣花针,扯坏了三卷金蚕线。 林暄雾是何许人也?愈挫愈勇,屡败屡战,秉持着这两个美好的品性,林暄雾掏出了第四根针。 灵台里打瞌睡的浮笛被他浮躁紊乱的内力吓了一跳,问:“你要走火入魔怎么不通知我一声?” 林暄雾手一抖,第四根针断了。 “……我在缝衣服。”他郁闷道。 浮笛:“哇。” 林公子热火朝天地补了两个时辰衣袍,事后看着衣袖上歪歪扭扭的一排金线,叹了口气:“好歹补上了。” 他把衣服叠好,放到床头,然后照例掏出布条,擦拭惊春剑。 他一边擦,一边和惊春商量:“用什么给你续刃好呢?” 昆山白玉?深海寒铁? 林暄雾轻抚惊春肃杀的断刃:“好像都不合适,要是知道铸剑的原材料就好了。” 他想了想,又说:“一般的铁匠还续不好,得找些大师……要是知道铸造者就好了。” 惊春遗憾地蹭蹭他的手指,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林暄雾叹气。 他回想起昨日连峥的反常行为,仍旧心有余悸:“幸好没有把你交出去。” 也不知道连峥为什么突然要送他剑。 他有些忧心,不敢不多想:“浮笛,你说连峥会不会已经发现我的身份了?” 浮笛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问他:“怎么,你们以前有仇?” 林暄雾摇头,不知道怎么说。 当年连峥是妖族少主,刚上苍陵山时还是一条羞涩木讷的小龙,许是因半妖身份,连峥承受了正常人难以想象的压力,在家中有宗亲审判,出了不动山又被天下人盯着。 他不敢出哪怕一点差错,想必每一步都走得异常小心。 “他与我都是师尊的亲传弟子,只是他上山的那段时间,刚好赶上我频繁出去历练,说实话,我和他其实不怎么熟。” 林暄雾努力回想着往事:“他对我一直很小心,称得上恭敬,我们的几次相处都还不错,有一回我在外历练,灵力耗尽回山,刚好碰上大雨,他还将我送了回来。” “再后来……”林暄雾垂下眼睫,淡淡道:“后来我就死了。” 浮笛安慰道:“虽然你死了,但是没死全嘛,不过我听你说的,他和现在根本不像是一个人。” 林暄雾点头:“是啊,他的变化真的很大,所以我担心,他若是知道了我的身份,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能登上如今的高位,连峥能是什么纯良之辈? 不动山从不参与天域纷争,但龙族内斗严重,林暄雾也是听说过的。 可想而知,连峥半妖之身能够成功继任妖皇之位,一路走来有多艰辛。 林暄雾甩甩脑袋,哪里轮得到他在这里唏嘘,连峥不对他心怀鬼胎就谢天谢地了。 - 中秋。 白天司经南来过一趟,说要陪他过节,林暄雾不胜其烦,关了房门佯装自己在闭关修炼,司经南这才悻悻离去。 他确定门外没人之后,悄悄拿着剑去了后山竹台。 昏红暮色慢慢笼罩后山竹林,夜风裹挟潮湿热气卷过层层细叶,沙沙作响,惊起几只归巢鸟雀。 阖家团圆的节日,林暄雾独自一人坐在竹台上,刚结束一轮练剑。 他并不觉得孤独,因为有条聒噪的蛇在身边。 “我跟你说,真的不是小爷吹牛,当年我还是蛟的时候,方圆十里的妖都得避着小爷走!都知道小爷有多威风,不敢招惹我!” 浮笛喜滋滋地跟林暄雾诉说他的辉煌往事:“虽然他们避我锋芒,但是遇到什么事情也只会躲在小爷背后狐假虎威,也亏小爷心善肯让他们利用……” 他一边说一边感慨:“小爷真是心善……” 林暄雾点头敷衍:“嗯嗯,你真是心善。” 他灵台里自动屏蔽了浮笛的叽叽喳喳,用心运转体内功法。 一炷香后,他睁开眼,眼神欣喜。 浮笛的行动随着他的功法提升不再受到限制,当即钻出来缠上他的脖颈:“好哇!你竟然敢屏蔽小爷!” 林暄雾把他拽下来,罕见的没和他计较,声音清脆:“我突破到玄级巅峰了。” 浮笛道:“废话,我当然知道。” 玄级巅峰之后便是锻体,但两种阶级的实力相差不止一星半点,过了锻体之后的每一次提升更是难如登天,因此锻体是修真界强者的评定标准,当世锻体后能成功达到修灵境的寥寥无几,千年来更是无人飞升。 林暄雾的师尊程颐之便是这套修真体系的缔造者,世人皆道修灵巅峰的他飞升有望,最后的结局也只是惨死。 思及此,林暄雾的喜悦被压下去。 魔皇裴长荫的修为深不可测,但彼时锻体巅峰的他能有一战之力,若不是裴长荫狠辣至极,竟然生剥万魔魂魄,铸成万魔冲煞之阵碎他魂魄,联合内鬼给他席间吃食下姝色尽,融他金丹,这才让他落得个灵台尽碎自刎山巅的下场。 好在天道有眼…… 百年过去,裴长荫被连峥重伤沉睡,他得赶紧趁此机会成长起来。 他心念一动,抬手捻住一片被他周身发散灵气卷落的竹叶。 上面被施加了传音法咒,林暄雾解开禁制的同时,心里疑惑:“这个点了,谁给我传音?” 竹叶从下到上燃起金色的龙焰,盘在他身上的浮笛连忙凑上来恨吸两口。 一道清冽温和的声音随之响起:“太子殿下,我于山顶梧塘借住,中秋月夜风景甚佳,倘若殿下有空,可否前来与我一叙?” 竟然是连峥。 “?!”林暄雾猛地站起来,瞪大眼睛:“梧塘?许涧华把梧塘给他住了?” “当我是死人啊!”林暄雾愤怒道。 浮笛乐了:“你可不就是死人吗?” “……”林暄雾松开捏紧的拳头:“我忘了。” 梧塘是百年前程颐之给他建的房屋,是整个苍陵山灵气最为纯澈丰盈之地,就建在剑修校舍峰的山顶,鲜少有人到往。 他自八岁上山起就一直住在梧塘,那里对他来说就是遥欢宫宫主殿之外的第二个家。 他百年前身死后,梧塘就一直空置,他那位师叔一直膈应他的很,但他没想到,许涧华会将他的故居轻易给别人住,哪怕连峥是他的师弟。 “连峥也是,住死人住过的房子,也不嫌晦气。”林暄雾又把拳头捏紧。 浮笛翻了个白眼:“你现在不是活了?” “……”林暄雾把他从身上扯下来,在手里使劲盘:“再啰嗦,待会我把你扔连峥身上。” 浮笛竟然隐隐期待:“你别说,要是能贴一下他的玉骨之躯,小爷说不定能直接化蛟!” 林暄雾冷笑:“你信不信,怕是还没贴到他,你这条小蛇就已经成一条死蛇了。” 他捏着浮笛的七寸,左看看右看看,啧啧两声:“死相怕是不会好看。” 浮笛才不怕,吐着信子笑得很邪恶:“小爷可是你的契兽,我死了,你也会重伤的哦。” 林暄雾笑得比他邪恶:“你放心,在你咽气之前,我肯定给你解契。” “……”浮笛闭嘴了。 林暄雾抖了抖衣袖,望着远处的山头,纳闷道。 “连峥到底想干什么,我去会会他。” 总不会是单纯邀他看风景。 说着,他御剑而去,掀起一阵清风。 半路,他猛地拍脑袋,转弯匆匆回了校舍。 连峥的外袍还在他手上,这可是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炸的雷,趁此机会,他得还给连峥,永绝后患。 申时正,林太子抱着经过洗涤和缝补的玄色长袍,脚踏惊春,稳稳落在了故居梧塘门外。 秋夜山间静谧,大多弟子都放秋假下了山,一路上林暄雾没遇到什么人。 他抬手轻轻叩响了梧塘大门。 木门上遍布风霜雨痕,哪怕用上好的桐油擦拭也难掩分毫,林暄雾用手指轻抚门上纹路,凑到鼻端嗅闻。 桐油是新的,许涧华能让连峥住进去,想必是已经派人修缮过的。 门上没有插捎,林暄雾懒得等连峥给他开门,索性直接推开了大门。 梧塘占尽苍陵山地形优势,由程颐之亲自设计,盯着匠人建好,水榭中各种装置独具匠心,地基里有宗主自创法阵,保证内里灵气运转自如,源源不断。 这里冬暖夏凉,主屋和耳房周围被灵池环绕,一池宝莲经水浸润,含苞待放。 院中一颗高大梧桐树亭亭如盖,树下一张低矮石桌,两边放了两张软垫。 林暄雾没有在院内看到连峥的身影,他给袖中盘踞的浮笛身上施加了一个隐匿气息的法咒,扶着池边栏杆,将蛇放进灵池中,低声道:“这池水属阴,和浮光池本源,对你修行大有裨益,小心别让连峥瞧见。” 17、喝酒误事 浮笛一甩尾巴,潜进池中不见了。 林暄雾上下审视整个梧塘,就等着挑点刺出来,奈何上上下下看了一圈,院中景象与百年前并无差异,他小时候用来练功的石墩,扎马步时顶的水桶完好地放在院角,乃至窗前屋檐下挂着的风铃都未沾半点岁月痕迹。 他走到树下,将手中的衣袍轻轻放在石桌上,随后绕着梧桐树走了一圈,在树后发现了一块石碑。 林暄雾蹲下身,愣愣看着它。 这是……墓碑? 石碑全然是墓碑的形状,但上面却并未刻字,这是一块无字碑。 至于祭奠的是谁,不言而喻。 他当年自刎跌下遥欢仙山断崖后尸骨无存,葬礼上抬走的也不过是一件束袖红衣,这块无字碑,是谁给他立下的? 许涧华?不可能,难道是哪位心善的同门…… 林暄雾正思索着,屋舍的大门应声而开,连峥从中缓步走出,吸引他的目光看过去。 他蹲在原地,看着连峥一步步走到梧桐树下,静静看着他的眼睛。 连峥手中拎着两坛未开封的酒,漆黑的莹润龙角沐浴在夕阳中,长身玉立,俊美威严,神情却平和温柔。 林暄雾盯着他看了一会,有些酸。 想当年他钟怀洌身量颀长,足足八尺,谁知捡来这具太子身躯,修真几年都未能再长,许是幼时内里亏空的缘故,骨骼早早闭合了,至今都只有七尺五。 好在气质尚佳,称得上鹤骨松形。 而且因为灵魂缘故,这具身体的样貌在慢慢地向他原来靠拢,假以时日灵魂完全契合,他的身份也就瞒不住了。 连峥放下手中酒壶,向他走来。 “这是梧塘主人的墓碑。”妖皇陛下将手指搭在碑上,对林暄雾说。 “他是我的同门师兄,百年前惨死于魔皇手下。” 林暄雾僵在原地,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当着他的面缅怀他,感觉怪怪的。 他不知道如何接话,干巴巴道:“早有耳闻,陛下节哀。” ……更怪了。 林暄雾沉默地站起身,不愿再继续话题,他坐到了石桌前,抬头看连峥:“陛下不是要喝酒么?” 连峥勾起唇角,坐到他对面。 他像是才注意到桌上放着的那件黑袍,林暄雾道:“这是之前洞府内陛下借给我的衣袍,我已清洗干净,也怪我记性不好,现在才想起来物归原主,陛下见谅。” 连峥抬手将衣袍收回,笑道:“暄雾生分了,一件衣袍而已,你我之间无需说这些。” “……” 林暄雾硬着头皮点头,尬笑:“陛下说得是。” 说什么都行,只要别再打惊春的主意。 连峥慢悠悠地取出酒杯放到他面前,柔声道:“这是那日揭阳城中你买过的酒,我没尝到始终心痒难耐,今日也算是一饱口福了。” 林暄雾道:“其实味道也不怎么样,不如……” 话还没说完,他就想一掌拍到自己嘴上。 当着人家的面说人家准备的酒不好喝,这是在做什么?他暗骂自己还没喝上就醉了。 连峥倒是没嫌他扫兴,开了坛给他倒满,打趣道:“不如什么?殿下莫非还喝过更好的?” 林暄雾思索道:“很久以前,我……听说苍陵山脚下就有一家酒庄,那家的果酒甜而不腻,丝毫不辛辣,是为上乘。” 连峥倒酒的动作顿了顿,意味不明:“是吗?太子殿下还真是见多识广,说起来,那家酒庄我也有印象,只不过……” “那似乎已经是一百年前的事了呢。” 林暄雾当即汗颜。 完了,嘴太快。 连峥轻笑,说出的话令林暄雾毛骨悚然:“我师兄尤其喜欢喝酒庄中卖不出去的青梅佳酿。” “……”林暄雾把头埋得很低,将纤细的脖颈暴露在连峥的视线中:“嗯。” 他喉咙干涩,背后发凉,明显能感觉到连峥是在试探他。 连峥恐怕已经知道了。 林暄雾松开蜷紧的手指,捧起面前的酒杯,小口啜饮。 他在心里宽慰自己:没事,连峥知道了又怎样?总归他的仇人还没醒来,就算他身份暴露,也还有发展余地。 大不了就此避世,找个山头闭关个十年八年。 他心里堵堵的,风声鹤唳,没多久便按捺不住,看向连峥的眼睛。 “妖皇今日唤我前来,恐怕不止品酒这一件事吧?” 连峥还是含着笑,气定神闲地看着他:“殿下为什么会这样觉得?” 见他杯中见底,连峥慢条斯理地给他倒满,温柔随和的样子让林暄雾挑不出一点错处,仿佛他是在无理取闹。 这样的想法令他更加烦躁,几乎就要将话挑明。 是,我是钟怀洌,那又怎样? 连峥没再说话,他们二人就这样气氛诡异地对酌,一直到月色降临。 林暄雾已经记不清自己喝了多少,他酒量不错,这样的青梅酒往日喝上两三坛都不会有感觉。 许是今日许多事压在心头,他喝得急了些,居然有了醉意。 他看了看天色,正想要起身离去,就听连峥没来由得吐出一句:“暄雾,你可有字?” 林暄雾怔怔道:“字?” 连峥放下酒盏,用手撑在地面上,向后仰去,目光迷离,看上去也是微醺了。 林暄雾盯着他苍白的下颌,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的心有些乱了。 连峥开口,嗓音缱绻沙哑,砸在林暄雾的心头:“百年前,有人问过我这样的问题,但那时我尚未及冠,并未回答。” 他突兀道:“我名连峥,字净洲。” 一道冰凉爬上林暄雾宽大的袖袍,他一下子清醒过来。 浮笛不知何时从池中爬上来了,偷偷从桌下钻到他的袖子里,像是在刻意提醒他,慎言。 他竟然看懂了连峥灼热的眼神,于是在心里对自己说:我许是喝醉了。 喝醉的人,说什么都是不可信的。 于是他说:“毓翎。” 这是百年前,程颐之在他及冠礼上还未说出口的赐字,是他于师尊尸体内襟的字条上看见的。 受天毓之,百折不摧。终有一日,羽翼丰盈,流光于世。 - “啪——” 浮笛卷住林暄雾的手腕,哭笑不得:“小祖宗,你发哪门子疯啊。” 林暄雾换了只手,又往自己脸上甩了个巴掌,声音冰冷:“别管,我真是疯了。” 这嘴不能留了。 非要馋那几口酒?连峥是不是给他下药了,问什么说什么。 连峥一定是给他下药了。 林暄雾平静地倒回床上,半晌,睁眼看天花板。 ……没看着。 他猛地坐起来,掀开床帐四下张望:“这是哪儿?” 浮笛跟着他折腾了半宿,打着哈欠钻进他肩窝,冰得林暄雾打了个寒颤。 “梧塘啊,还能是哪儿?”他慵懒道。 林暄雾艰难地掀开身上的被子,往下一看。 然后闭上眼睛,绝望道:“……你给我换的衣服吗?” 浮笛乐了:“想啥呢,昨晚我撑不住,回你灵台睡觉了。” 林暄雾沉默片刻,爬下床,抬手召来惊春。 “你干嘛?”浮笛问。 林暄雾冷道:“去杀连峥。” 没杀成。 出师未捷身先死,他勉强在连峥推开房门的最后一秒把惊春收了回去。 妖皇陛下不愧是妖皇,他面色如常,甚至在看到林暄雾后露出了笑。 “你的衣裳是我叫来山中侍童帮你换下的,在院中晾着散酒气。”连峥放下手中的托盘。 林暄雾没说话,看着他的眼神里带着防备。 连峥苦笑:“我并没有别的意思。” 林暄雾冷笑:“我又没说什么。” 连峥一步步走近他,眼神还是一样滚烫,要将林暄雾的心脏活活灼出一个洞来。 林暄雾后退,肩膀抵住了床柱。 连峥深深地看他:“你今日怎么怪怪的……毓翎?” 林暄雾想要别开眼睛,但转念一想,既然已经暴露了,他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于是当即抬手抓住连峥的领口,凑到人耳边,恶狠狠道:“天地知,你我知,若是让第四人知道了,我不会让你好过。” 他灼热的气息洒在连峥颈间,视线相错,所以他并未看到连峥眼里一闪而过的……痴迷。 片刻后,连峥轻笑:“不过是小字而已,毓翎就算不说,我也不会告诉别人的。” “毕竟这应当算得上,我和毓翎之间的秘密吧?” 什么意思?林暄雾眯起眼睛。 连峥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真的是他曲解了? 他松开连峥的衣襟,见他面色坦荡,更加怀疑自己的决断。 难道连峥真的不知道他的身份吗?林暄雾狐疑。 他梗着脖子,自认为凶狠:“知道就好,妖皇好自为之,我就不奉陪了。” 林暄雾刚要挪步,连峥就拉住他的手腕,将他带到桌边。 “喝点水再走,也不迟。”连峥从容温和,丝毫没有因为他的行为生气。 林暄雾看了他一眼,端起水要一饮而尽,结果动作太急,呛到了嗓子。 连峥一边轻拍他的背,一边轻声道:“毓翎小心啊。” 林暄雾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挥开他的手落荒而逃,临走前还拽走了院中挂着的外衣。 下山到一半,浮笛从他袖中一路缠到脖颈上,幽幽道:“天知地知你知他知,小爷要不要死一死?” “……”林暄雾把他收回灵台了。 造孽啊。 18、任何私情 连峥到底有没有发现他的身份? 林暄雾把这个问题掰开揉碎,思考了整整两天。 他心烦意乱地在后山练剑,一边念剑诀,一边在心里想。 连峥多次在他面前提起钟怀洌相关,他本人却不是沉溺往事的性子,实在怪异。 他身为妖皇,受人敬仰,但对他却毫无架子,百般照顾接近,究竟……有何目的。 林暄雾想起昨日梧塘醉话,“毓翎”二字是程颐之在及冠礼上还未说出口的,不会有第三人知晓。 他昨日一时忘了这点,对连峥冒犯诸多甚至口出威胁之言,如今想来,或许真的是他想多了,连峥确实只是将他当做能一起喝酒的友人对待。 不论连峥是出于什么目的与他交好,其人本性仍在,城府极深,况且…… 林暄雾忧心忡忡,昨日他反应激烈,怕是已经引起了连峥的怀疑,倘若再这样相处下去,他早晚会露出破绽。 他暗下决心,往后见了连峥,必定绕道而行,再也不招惹了。 剑心乱了,惊春发出一阵嗡鸣。 林暄雾收回剑,踩着山道回了校舍。 中秋小假还有一日结束。 今日司经南来校舍骚扰了一番,林暄雾见自己说的话他死活听不进,干脆利落地将人打了一顿并警告他不要再靠近校舍,谁料司经南趴在地上满眼欣喜:“暄雾你玄级巅峰了!真厉害!” 林暄雾无言以对。 先是司经南虎狼在前,又有连峥夜夜来信邀他梧塘相聚,林暄雾只得装死。 但是再这样下去,他在苍陵山上的清修就彻底无望了。 林暄雾狠狠磨牙,把房门甩上,简单沐浴后躺到了床上。 罢了,他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么? - “暄雾,我们回来啦!”迟霁清脆的声音自院外响起,林暄雾睁开眼,两步下床往外面走去。 迟霁推开院子大门,手上拎着包袱快步跑进来,林暄雾在他身上嗅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 微生跟在后面,一如既往地冷着脸,看不出情绪。 林暄雾走到二人面前顿住,原地愣了好一会。 迟霁眨眨眼,声音里带着一丝心虚:“暄雾,怎么了?” 林暄雾深吸一口气,有些艰难地开口:“……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手指指向迟霁与微生望之间。 迟霁忙摆手:“没有啊我们挺好的,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哈哈。” 林暄雾沉默片刻,然后打了个响指。 一道鲜红的光线应声在迟望二人身上游走缠绕,将二人连结。 林暄雾道:“我前几日突破到玄级巅峰了。” 言下之意:这样的障眼法挡不住我。 他走上前,眼神复杂地随手捻起红线查看,红线中蕴含的繁复法阵随之展开。 “若我没认错,这是……道侣结吧。” 迟霁干笑:“哈哈,暄雾你真聪明。” 微生望上前接过迟霁手中的包袱,对林暄雾颔首:“回房说吧。” 林暄雾带上房门,靠在墙壁上审视二人,揶揄道:“你俩真是深藏不露,感情中秋放几天假,你们回家成了个亲?” 他上前拍拍迟霁的肩膀:“早说要成亲啊,我若是知晓,就跟你们回去当个见证人了。” 也不用在梧塘和连峥结下如此孽缘了。 谁料迟霁红着脸,一个劲摆手:“不不不,这只是一个误会!我和他没成亲!” 林暄雾看向微生望,明显不信:“没成亲哪儿来的道侣结?” 修真者结道侣需要举办结契大典,不论规模,只要与天地证心结契方能成事,之后身上便会被天道打上道侣结,往后除非一方身死,否则人在契在。 若是道侣间相看两厌,需要互相斩断对方身上的道侣结,少说损失十年修为才能解除道侣关系。 所以修者对于这样复杂微妙的关系总是慎之又慎,不仅两厢情愿,还需得到双方父母宗门允许才能行结契大典,若是有一方不甘愿,则心不成不得天道认可,亦会损失修为。 迟霁与微生望身上的道侣结货真价实,不存在伪造一说。 林暄雾打趣:“你们二人瞒着我干了这样的大事,不给我个交代,我可不会放过你们。” 一直沉默的微生赶在迟霁之前出声。 “权宜之计,我爹要我们联姻,如若不肯我便要从苍陵山退学,阿霁是为了帮我才这样做。”他垂着眼,语调平平。 迟霁站在他身边,点头,脸上的笑意有些勉强。 他说:“是,等我们顺利结业,自会解契。” 林暄雾察觉到微生望身边的空气停滞了一瞬,他冷硬的侧脸看上去紧绷异常,二人之间和下山之前一样气氛诡异,不同的是,在那根镌刻婚契的道侣红线缠绕下,两人之间更多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缱绻意味。 他犹豫着将那句“道侣契需真心”咽了下去:“行吧,但还是要恭喜你们。” 他从储物囊里拿出两个飞行法器,递到二人面前:“拿着吧,新婚礼物。” 微生刚要拒绝,迟霁不客气,抬手就收回自己储物袋里面了。 送走二人后,林暄雾把浮笛放出来,思索道:“他们什么时候搞在一起的?” 浮笛本来在打瞌睡,被强制叫醒还带着起床气:“鬼知道。” 天域男风一直很盛行,他作为钟怀洌时身边不乏男性追求者,作为林暄雾时也有数不清的朝臣往他东宫榻上塞人,不过都是各怀目的罢了。 两辈子,他没有尝试过让任何一个人走近他。 对此他曾向程颐之讨教,谁料他师尊听后仰天大笑,欠兮兮地说:“徒儿啊,咱们这个级别的强者是不需要爱情的。” 他回去翻箱倒柜找出记载着双修之法的书籍,跟程颐之说:“强者有专门的修炼功法,我也要学吗。” 程颐之把他的藏书库烧了,然后把他扔到某个魔兽横行的秘境:“你只需要把剑法练好就行了。” 程颐之骗他,他之后又学了阵法符咒炼丹等等。 林暄雾叹气,思维发散到某条龙身上。 他自言自语道:“连峥如今也是顶尖强者,他会有这般世俗杂念吗?” 浮笛说:“别的龙我不清楚,但是他应该会有。” 林暄雾一愣:“为什么?” 浮笛问他:“你听说过他父母的事吗?” 林暄雾点头:“他父母感情甚笃,都是世间痴情人。” 浮笛缠着他的手腕:“对嘛,长在这样的家庭里,他对于感情的态度还用说?” 他说得有理,但林暄雾试想了一下,闭上了眼。 ……连峥身旁站着爱侣时,是什么样? 林暄雾猛然清醒,难以置信地拍了拍自己的脸。 “……我在想什么。”他愣愣的。 连峥如何,关他什么事。 他们本就是陌路人,更何况…… 他根本就不是仙山求道的林太子,也不再是从前万事有人兜底,恣意潇洒的钟少宫主。 他身上背负着滔天的仇恨,复仇之路艰难曲折,行差踏错便是粉身碎骨。 不该有任何的牵挂和羁绊,也不该有…… 任何私情。 - 远处山峦若隐若现,轮廓柔和悠远。山间沉寂,有秋风瑟瑟,林叶婆娑。 脚下石阶受岁月打磨,略显光滑,迟霁徐徐往山上走,指尖绞着鲜红的道侣结,心不在焉地时不时踹一脚路上石块。 “迟二公子,请留步。”一道低沉华丽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乍听没什么情绪。 迟霁回过头,看到一位身穿绛色锦衣,腰间坠玉,带着黑色帷帽的年轻男人。 来人伸出手掀开帷帽,一对黑色漆黑龙角暴露在迟霁面前。 他心中一惊,俯身行礼:“晚辈见过妖皇陛下。” 连峥让他免礼,而后又站在原地,面色静默,瞧不出在想什么。 半晌,在迟霁要忍不住开口之前,连峥突兀道:“还未贺你与临潇少主新婚快乐。” 迟霁头皮发麻,声音紧绷:“谢过陛下。” 连峥从储物袋中拿出一套飞行法器:“权当贺礼,收着吧。” 迟霁摆手:“不了不了,我暄……” 暄雾他也给了这个。 他看着连峥的脸色,没再把话说下去,只好收下道:“谢过陛下,敢问您找晚辈,是为了什么事?” 连峥仍旧在原地站着,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久到迟霁埋着的脖子有些泛酸,连峥方才开口,嗓音沙哑,带着一些苦涩:“叨扰了,本尊想问问你,林太子他……最近在做什么?” 实在不是妖皇陛下想要麻烦别人,毕竟长生阁摆在那,他当然知道林暄雾最近都在做什么,只是想寻个由头,跟着迟霁一道回校舍,哪怕只是远远看上一眼也好。 堂堂妖皇,卑微至此。 仅仅只是因为,林暄雾在躲着他。 中秋过后,他带着精准复刻从前酒庄滞销的青梅酒,去校舍寻林暄雾,却被以闭关之名拒之门外,之后的一个月,他都没再见过林暄雾。 那条该死的蝮虺被暄雾放到床头,他根本掩藏不了气息,无数传音咒术也石沉大海,林暄雾根本不想见到他。 从前他见暄雾如此躲避司家小子的追求,只觉喜悦,幸灾乐祸,巴不得他一辈子都见不到暄雾。 如今这样的事落到他自己身上,他方知此情苦涩,此心煎熬。 他甚至萌生了去后山堵人的想法。 但最终还是没能付诸实践。 暄雾在躲着他。 光凭这一点,就足够击碎他这半年,自私构建的所有幻梦。 所有不见天日,阴暗污糟的心思,在冲出牢笼的刹那,被他加封,统统锁进心里最柔软的部分。 连峥想,他或许应该知足了,就此隐退,守着那点从毓翎手指缝流出来的温情回忆,了此残生。 他拥有过太多太多。 梧塘月下对撞的酒杯,无字碑下空置百年的坟茔。 他拥有过毓翎的目光,踏足过他的生活。 连峥的手指止不住地颤抖,想起宫殿中床榻之上,毓翎亲手为他缝过的衣袍。 他拿回衣袍的那晚,抱着布料,努力搜寻毓翎留在那东西上稀薄的气息,像个疯子。 他竟然生出了嫉妒。 他何德何能,让毓翎将心思放在他的身上。 连峥的眼睛越来越红,癫狂混乱的气息悄然倾泻,惹得迟霁侧目。 连峥苦笑。 若是……一开始就止步友人多好。 是他太贪心,非要划开毓翎的胸膛,争着抢着,在他心里划一块地方就此栖息,直至死去。 再不济,也可以躲在角落,静静仰望那光风霁月的潇洒少年。 ——就像,百年前那样。 19、苍山故梦(一) “诶,你听说了吗?山上来了个妖族!” “真的假的,妖族来苍陵山干啥,又不能修仙,你可别诓我。” “哎呀,真的真的!据说是不动山的龙族少主,就是,就是那个蛮有名的半妖。” 灵修一愣:“半妖?还是妖族少主?” 剑修点头,压低声音:“是呀,你不知道?妖皇的道侣是个凡人女子,而且身体羸弱寿元将近,那半妖是他们的独苗苗呢。” 灵修“嘶”了一声,有些稀奇:“妖皇居然定一个半妖为少主,看来是真爱啊。” 剑修摆摆手,示意他凑近:“半妖修仙,闻所未闻呢,我听我师兄说了,人现下应该已经到山门口了,等待会下学,我们一块儿去看看?” 灵修摇头:“算了吧,一会我师尊要开小测,今日好不容易混班,师尊要是知道我整节课都跟你侃大山去了,肯定饶不了我……”说罢端起桌上的阵法图解,试图将只是全都塞进脑子里。 剑修嫌他扫兴,暗暗决定一会自己去瞧热闹。 只是他师兄的消息慢了一步,此刻他们口中方至山门的妖族少主,已经到剑修道院的门口了。 连峥穿着苍陵山淡青色的校服,抱着方才道院长老发给他的书籍,靠在窗外的栏杆上发呆,将课堂中两位修者说的话听了个遍。 他面色不变,只是将头又低下来一点,试图降低头上未长成龙角的存在感。 ……半妖之身。 类似的话他从记事起一直听到现在,按理来说早该习惯了。 可是不知为什么,连峥看到苍陵山满门活泼健谈的修者,还是会自惭形秽。 他半妖之身,修妖法资质不够入门,修仙又过于逆天。但好在他前不久,被发现身上长有一块绝世罕见的玉骨,他父亲这才咬牙,将他送到了苍陵山。 连峥不愿意看到父亲被族中不满他血统的长辈刁难,所以哪怕知道修仙之路困难重重,为了他病弱的娘亲能够开怀些许,少受些非议,他也义无反顾。 送他上山的长老说,今日是山中剑灵符三大道院的弟子半年一次的混堂,三院授课的长老将弟子们集合起来,学习修真界多道互通的心法,趁此机会,让他选择想要待的道院。 连峥回神,放轻脚步走进讲堂,坐到了最后排的位置。 他年方十六岁,初次接触修真心法,却被前面坐得密密麻麻地高大修者挡住,看不太清台上讲师手下书写的法咒。 他有些懊恼,暗自想站起来一些。 谁料苍陵山校服的布料太过轻薄,他一时不察,脚下压住了一小截衣摆,他身形猛地晃了晃,不小心碰到了旁边趴在桌上那人的手肘。 他慌乱地想要转头道歉,可一切动作却在那人睁开眼的那一瞬间戛然而止。 心上仿佛有一块冷硬的冰,猝然炸裂。 此人肤白唇红,唇瓣形状姣好,有一双纯净却勾人的眼睛。 那修士眼神朦胧,极为随意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自顾自伸了个懒腰。 苍陵山也有如此不拘小节的弟子么?连峥僵在原地。 那修士看向讲台,过一会又将肩膀塌下去,重新趴到矮桌上,看上去是要接着会周公。 连峥五感灵敏,他听见年轻修士含糊不清地嘟囔一句:“……都半个时辰了,怎么还在讲这节。” 他声音微微沙哑,却难掩明媚,身量和连峥差不多,比他略矮一些,应当和他年纪相仿。 连峥察觉到自己的视线过于灼热,慌乱地挪开眼,重新看向讲台,却见台上须发皆白的讲师正盯着他们这个角落,面色古怪。 下一刻,讲师裹挟着灵力的惊堂木就直冲连峥而来,擦着他的鬓发砸到他身旁的座位上。 连峥心跳过速,,但连峥还是坐直身子,目不斜视,想摆出冷静的姿态来面对这场闹剧。 被唤作钟怀洌的少年懒懒散散站起身,彻底睁开了那双惺忪睡眼。 他轻轻笑道:“对不起啊秦夫子,其实我没睡着,只是眼睛有点疼,趴着休息休息。” 装乖——看熟练程度,这想必是他惯用的伎俩。连峥想。 秦夫子冷哼一声,显然不相信他,恨铁不成钢道:“钟怀洌啊,你说你,宗主不在你就这幅懒散样子,连课也不好好听,白瞎这身根骨天赋,你且等宗主回来,我看他怎么收拾你!” 钟怀洌见卖乖不凑效,周围坐着的弟子们发出一阵低低的哄笑,任他再怎么狂妄,在同门面前丢面也觉得窘迫,他耳根红了一片,嘴硬道:“我真的没有睡觉……” 秦夫子刚想叫他去外头站一会,见他还嘴硬,两撮白胡子都气得翘起来:“来!你……你说,他方才睡没睡?” 他手指着连峥。 连峥见火烧到自己身上,一时有些发懵。 钟怀洌低下头,暗自递给他一个眼神,里头带着些恳求的意味。 他的眼睛像明镜海的水波。 连峥脑子里突兀地冒出这样一个想法,随后站起来答秦夫子的问题:“夫子,师兄方才确实没睡,弟子还听到他跟着您念了方才说的法咒。” 钟怀洌乐了,暗道这小师弟还挺上道,有了这番说辞,他的腰板都挺直了些。 连峥的脸也有些热,从小到大,他一直都是克己复礼的温敛性子,何时干过这种诓骗夫子的事情? 真是鬼迷了心窍。 秦夫子见那小弟子一脸义正词严,眼眸微眯:“真的?” 没等连峥做出什么反应,钟怀洌就应下了这句话,忙不迭点头:“真的真的,夫子,我真的没睡觉,有在听课的。” 秦夫子素日亲和,闻言也不再为难他们两个,摆手叫他们坐下,只最后暗含警告地看一眼钟怀洌:“好好听课啊,不然等你师尊回来,小心老夫去告状。” 连峥觉得稀奇,苍陵山的夫子竟然能将告状这种事情摆在明面上。 他从前在妖族的法堂里修行,教课的夫子都惟恐得罪学生,哪里做过这种事情。 他还没回神,感受到自己的衣袖被什么东西拽了拽。 低头一看,是钟怀洌含笑的眼睛,他轻声道:“快坐下呀。” 连峥这才反应过来夫子已经让他们坐下了,他忙环顾四周,见众人的目光又重新落在了讲台上,并没有人注意到他这短暂的出格行径。 他暗自松了口气,坐回了原位。 钟怀洌眉眼弯弯:“方才多谢你了,师弟!” 连峥有些不敢和他对视,于是错开目光低声道:“不必客气。” 他察觉到,钟怀洌的目光沿着下颚,嘴唇,一直到他光洁的,毫无遮挡的额头上。 钟怀洌在看他的龙角。 意识到这一点,连峥感到有些窘迫,他将头扭回去看讲台,不再理钟怀洌。 钟怀洌见他去听课了,也不打扰他,收回自己放在龙角上的目光,拿了一杆笔,在空白的宣纸上写写画画。 半个时辰后,漫长枯燥的一节课结束了,连峥看向身旁空置的座位,心里有些迷茫。 离下课还有半柱香时,钟怀洌藏匿身形悄悄溜出了讲堂,当时连峥在听课,临走前钟怀洌轻拍他的袖子,笑容青涩明媚。 “师弟,我还有些事,就先走了,今日多谢你,哪天得空了我请你喝酒!” 喝酒?这是连峥从没做过的出格事。 直到钟怀洌走后,一直到下课,连峥都再没听进去任何一个字。 “小殿下?”后门有人唤他。 连峥回神,几下收拾好桌上的书本,抱在怀里。 接待他的长老领着他往主峰山顶走,边走边道:“程宗主方才回来了,老夫带你去见见他。” 连峥点点头,静静跟在他后面。 午间下课,山道上的弟子三人成行,悠哉往仙舍走,连峥与他们错肩。 “诶,方才上课的时候被夫子提问的那位,应该就是那半妖少主吧?我见他有头上龙角来着。”一位灵修同身边的道友聊天,刚好落到连峥耳中,他不自觉又将头埋下去。 同行的修士答:“应该是的吧,看着年纪不大,我听说,他还不满二十呢。” 灵修咂舌:“这么小?” 道友点头:“而且,修为貌似不低的样子,依我看,应该是结丹了。” 灵修持怀疑态度:“不会吧?我觉得不至于,他这个年纪,说他是初学者我都信。” 道友摆摆手:“我也是听说的嘛,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天才这种东西,还是少来点吧。” 灵修赞同他的说法:“对,像钟怀洌那样的,咱们苍陵山有一个也就够了。” 钟怀洌?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连峥一时晃了神。 又一个岔道,他们与回寝的弟子分道扬镳,连峥咬牙,鼓起勇气问身侧引路的长老:“您……知道钟怀洌吗?” 长老侧头看他,有些诧异:“殿下问这个做什么?” “好奇。” 长老颔首,伸出手指轻捻胡须,做沉吟状:“小殿下长居不动山,对天域的事恐怕不太了解吧?” 连峥点头。 长老“嗯”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隐秘的自豪:“钟怀洌啊,他是天域第一仙门遥欢宫的少宫主,是镜海天域百年难遇的奇才,举世无双的天骄。” “他出生即结丹,三岁便开始练剑,八岁拜入苍陵山程宗主门下,如今在山中已有整九年矣,是程宗主的关门弟子。” 九年?连峥暗中掐指,算出来钟怀洌应该比他大一岁。 “到了,小殿下,进去吧。”长老取出拂尘,在院门前挥了挥,召出一道半透明的金印。 连峥抬头,见面前有一座朴实清幽的庭院,院门上挂着牌匾,上书三个大字“华安居”。 长老推开门引他进去:“这里是程宗主和许宗师的居所。” 靠近主屋,连峥徐步走着,忽得听见一阵吵嚷。 “你这小子,我不过出门几天,你怕是要翻天!屋也不收被也不叠,怎么?是想让你师父我老人家来帮你叠被子吗?你都多大了?!啊?”一道浑厚的声音隔着房门传到连峥耳朵里。 随后跟着的那道清润少年音异常熟悉,连峥半个时辰前就听过。 “好啦好啦,师父消消气,这不是早起赶课太急了,我给忘了嘛,徒儿一会就去叠整齐!” 是……钟怀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苍山故梦(二) 屋里一阵鸡飞狗跳,引路的长老哪里想到,他方才在连峥面前吹嘘过钟怀洌何等天骄,转头就让人家见了这么大一个笑话,实在难为情。 他轻咳一声,扬声提醒屋内的人:“宗主!不动山的小殿下来了!” 连峥垂下头遮掩唇边的笑意。 天域天骄早起不叠被,被师父训骂。听着倒是比修为天赋几何更加鲜活,这才更像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人。 房门吱吖一声打开,程宗主推着钟怀洌的肩头,将他从房里赶出来:“去去去!赶紧给我闭关去!一天天的就会来烦你师父!讨不讨厌?” 钟怀洌才不肯闭关:“哪有你这样当师父的?不声不响就跑出去大半月,毫无音信就算了,刚回来还赶着弟子去闭关!你才讨厌!” 连峥看着这对师徒,不像是师徒,倒像是两个吵嘴的孩童。 长老目睹苍陵山的宝贝疙瘩“欺师灭祖”,想到妖族少主还在旁边,忙上去拉架:“好啦,宗主,先议事吧。” 程颐之又咕哝几句,钟怀洌站在一旁垂着头卖乖,程宗主拿这个徒弟没辙,只得从腰间解下一个香囊,肉痛道:“山下买的小玩意,拿去!” 钟怀洌喜滋滋接过,跟长老道别后,几步踏上假山石,飞掠到院外,扔下一句话:“谢——谢——师——父——!” 程颐之笑骂:“臭小子!有门不走,非踩我假山!” 长老也露出笑。 连峥见钟怀洌貌似并没有注意到他,不知为何有些失落。 “这位就是连……”程颐之笑完,看着连峥,站在原地想他的名字。 “连峥殿下。”长老答道。 程颐之几步上去揽住连峥的肩膀:“来吧来吧!” 连峥被半推半揽进了屋子,站在堂下不知所措。 程宗主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上,抚着那根本没几根的胡须,故作威严:“连峥啊,说说吧,修为几何?” 连峥拱手作揖:“回宗主,晚辈十岁前修妖法,十岁开始修仙道,三年前结丹,如今生级中期。” 程颐之点头:“嗯……资质不错,端茶吧!” 连峥有些愣,这就完了? 不问些别的? 坐在堂下的长老轻咳,眼神示意他去看程颐之手边早就已经盛好的茶。 连峥走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拜师礼,端上一盏茶:“弟子连峥,拜见师尊。” 程颐之满意地点头,豪爽地将茶一口闷下。 随后面色古怪,喉间滚动。 连峥将头埋得很低,方才他就闻出来了,茶杯里盛着非常浓的茶水,看上去像是没洗茶,直接扔在热水里泡开的,不用猜都能知道是谁的手笔。 只是杯盏在手,他人都跪下了,总不好临时再去泡一杯新的,只能委屈委屈程宗主了。 程颐之心里暗骂一声:钟怀洌这臭小子! 行过拜师礼,程颐之衣袖一挥,召出一柄通体修长,漆黑如墨的灵剑。 程颐之将剑递给连峥:“这是为师给你的见面礼。” 连峥接过,将宝剑出鞘,见剑刃轻薄,泛着寒芒,剑柄被玉髓缠绕,肃杀凌厉。 “这柄剑名为‘逐寒’,说起来,还与你父亲颇有渊源。” 程颐之扶起他,道:“我与你父亲是故交,当年他还是条未长成的小龙,到明镜海参加他们龙族的试炼,机缘巧合得了这柄剑,当时他已经有了本命剑,于是送给了我。” 连峥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些慈祥:“只不过为师不善用剑,便留了下来,如今你拜入为师门下,不如借了他的人情,讨个吉祥的寓意。” 连峥知道,当年父亲接受龙族的试炼后,很快成为了妖族共主。 他承情:“谢过师尊。” 走出华安居后,连峥的心境是前所未有的澄明。 苍陵山很好,有趣的事,有趣的……人,他抬眼看向山峰的云雾,心里有了期待。 - “钟怀洌呢?你见着他没?”座前两名弟子窃窃私语,连峥捧着书温习,闻言目光滞涩一瞬。 另一名弟子借书遮挡,小幅度摇摇头:“不知道,这都好几个月了没见他吧?他估计又被宗主指派去哪个魔障之地历练了,他们这种天之骄子的行程,不是你我该过问的。” 连峥听着他们的密语,心里不知怎的,感觉有些空洞。 自从那日初拜师礼后,他就再没见过钟怀洌,就连程颐之也开始三天两头往外跑,根本没时间指导他。 天域近年不太平,连峥知道,好在师尊给他的心法都十分合适,他每日照着书籍修行,练剑,闲暇时也同其他弟子一起听课。 日子就这样过去三个月,连峥不敢懈怠,加上不动山雾障绵延,不比苍陵山灵气充沛,他的修为与剑术也算是小有长进。 下课后,连峥独自一人往山顶走,程颐之询问了他的意愿,给他拨了一间空置的院子,供他居住。 主峰的后山有一片竹海,连峥没有踏足过这里。 今日天气闷热,外头行走的弟子不多,连峥是龙族,天生体寒倒是不畏惧烈日,他沿着山道,竟慢慢走到了后山。 竹海飒飒,他穿梭在被竹影切割成碎玻璃一般的阳光中,像是置身于一场绮丽的幻梦。 “沙沙——” 连峥看到前方有一处清幽的竹台,被丛从乱花遮掩,静静立在竹海中。 连峥用腰间佩戴的逐寒拨开灌木丛,却听到竹台方向传来破空声。 他抬头看去,漆黑的眼瞳一眨不眨地看着竹台上一身红衣,长剑出鞘的少年。 少年的剑式并不花哨,每一次刺挑斩都干净利落,鲜红的衣摆在空中猎猎飞舞,依稀的秾丽眉眼另连峥看得有些呆。 半个时辰前,弟子口中举世夺目的少年天骄,此刻手中一把名动天域的惊春灵剑,独自一人,带着空气中丝缕淡薄的酒香,醉到了连峥心里。 在他眼前,在他心上。 连峥的心跳得很快,胸口滚烫,体温不似往常。 他知道自己这样十分怪异,酸涩夹杂着甜蜜的感情流淌在心头,这是他过往十几年晦暗人生里从未体验过的滋味。 于是他就这样躲在暗处,静静看了许久。 山顶的铜钟敲了一声又一声,竹台上衣袂翩跹的红衣少年被钟声吸引,御剑离开了竹林。 连峥目送他离开,直到红色的身影消失在他的视线中,他方才现出身形。 他走到竹台边,垂眼扶起台下胡乱摆放的木桌,视线落在旁边歪七扭八倒在地上的几坛酒上。 其中一坛封口松动,泄出一阵清冽的酒香,连峥看了一眼,将那坛梅子酒拿起来,凑在鼻尖轻轻闻了闻。 ——很香。 醇香的酒液略显浑浊,是山下酒庄的滞销品,也就只有钟怀冽口味古怪愿意去买。 连峥对饮酒没有兴趣,但鬼使神差地,他将唇凑近坛口,微微仰头。 酒液顺着他的喉咙淌下去,低着一些辛辣苦涩,随之而来的才是清新甘甜。 连峥抬手抹掉唇角的液体,做出了生平最大胆的事。 他藏住眸中晦暗浓烈的情思,将那抹光风霁月的身影烙在了心脏最柔软处。 “钟……怀洌。” - 三月之后,山门大开。 连峥穿着青白的道服,沉默地站在人群中。 弟子们挤在一起,争先恐后地朝山门结界处探头。 “钟师兄独身一人于大荒泽斩下天魔头颅!扬我苍陵门风!名动天下!” “钟师兄威武!” 人潮爆发出一阵一阵的热浪,高声叫喊随着拂过仙山的长风,一直传遍天域六大城。 一道白光闪进结界,人群骚动。 “钟师兄回来了!” “快看!快看!” 踩着长剑踏破长空的少年,越过人海,径直走到校场上,跪到师尊面前。 “弟子钟怀洌,见过师尊。”惊春回鞘,钟怀洌拿出一个封闭的木盒。 “天魔裴律,残暴嗜血,携其部下三人于大荒泽作恶,弟子闻讯将其斩杀,除魔卫道。”钟怀洌眼尾上扬,脸上稚气未退,眉目锋芒尽显。 程颐之的脸上看不出情绪,但连峥猜,他师尊一定十分高兴。 座下弟子立下如此大功,生生剜下盘踞在十方冻海的魔族命脉,为镜海天域除掉了最大的祸患,作为师尊,岂会不高兴,不自豪? 连峥看着红衣胜枫,意气风发的心上人,只觉形秽。 他不受控制地将手伸向后颈,细细抚摸褪不去的细鳞。 半妖之身。 从前在同族长辈中听到这四个字,连峥是麻木的,比起他们嘲讽鄙夷的眼神,连峥更在乎宫殿里孱弱但目光温柔的母后。 而今仰头观月,连峥却不敢露出头上象征着身份的龙角。 这辈子,连峥或许只能仰望,只能止步于此。 这份感情像是前日连峥偷偷饮下的酸涩青梅酒,在他心里不断发酵,日渐醇香。 他甘之如饴。 遥欢宫少宫主大荒泽孤身斩天魔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镜海天域,每日上门请教道法的各派弟子络绎不绝,钟怀洌身边总是围绕着各种各样连峥曾经没见过的人。 他只能日复一日,看着师兄一步步走远,久而久之,后山的竹台也落了灰。 一天,苍陵山罕见地下起了大雨,连峥对天气变化比较敏感,在出门前拿了一把油纸伞。 临近傍晚,豆大的雨珠打在校场干燥的地面上,连峥收起逐寒,撑开伞往仙舍走。 雨势很快席卷山头,冲刷着石板路旁散发着清香的青杉,连峥走的是小路,一路没见过旁人。 他低头看着脚下的路,沿着山道慢慢往前。 白色的鞋履踩踏着石阶上的小水坑,忽然,连峥听到了另一道脚步声。 他回过头,见到了梦中大胆描摹过的面容。 钟怀洌一身青衣被雨淋湿,下摆被沾上泥点,一脚深一脚浅从道旁的小路走出来,看上去十分狼狈。 他见前方的小弟子回头看他,有些窘迫,刚想开口说话,那人便不顾飞溅泥水,朝他奔来。 在快要靠近他时,放慢了脚步,像是担心自己溅湿他的衣摆。 哪怕那衣摆早就脏了。 连峥小心翼翼地将纸伞挪到钟怀洌头上,害怕将伞檐滑落的雨滴弄到他的发髻上。 钟怀洌一愣,随即露出明媚笑意:“多谢小师弟。” 连峥眼睛很亮,钟怀洌居然还记得他? 他摇摇头,沉默地为钟怀洌撑着伞,两人走在石板路上。 钟怀冽不知是从山下哪处历练之地回来,身上灵力耗尽,面色苍白,有些虚弱,疲态难掩。 他想接过连峥手中的伞柄:“我来撑吧。” 连峥避开了他的动作,小声道:“我送师兄回去。” 他感受到,钟怀洌的视线落在他的额头上,便将嘴唇抿住,有些难堪。 好在钟怀洌没说话,他将人一路送到了梧塘门口。 钟怀洌伸手推开大门,想了想,回过头招呼连峥:“进来吧,雨停了再走。”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1、苍山故梦(三) 连峥足足在原地站了三秒钟,然后同意了他的提议。 钟怀洌将人迎进内室,找来一块干净的帕子递给他:“擦擦脸上的水,师兄去换身衣服。” 连峥坐在矮榻上,收拾干净自己,他望着室内的各种陈设,有些窘迫。 这里是……钟怀洌的居所。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材质柔软的校服袖口,抬眼盯着窗外那颗梧桐看。 雨越下越大了。 钟怀洌擦着头发从内间出来,身上已经换了他素日常穿的红衣。 他一手拎着包裹着的脏衣服,一边嘀咕:“颜色难看,还不耐脏……”说着将包裹扔到门口,打算之后扔掉。 都怪他师尊,非说他穿的太招摇,要他换素色。 真没眼光。 钟怀洌将目光放在榻上坐着的连峥身上,眉眼弯弯:“小师弟,你要喝茶吗?” 连峥想到拜师礼上那杯浓茶,摇摇头小声说:“不用了,谢谢师兄。” 钟怀洌一屁股坐到他身边,笑道:“客气什么,我该谢谢你才是。” 他眼睛微微睁大,拿过连峥手上的帕子,道:“师弟,你的龙角……” 连峥条件反射地抓住他的手腕,眼神带上警惕。 钟怀洌眨眨眼,道:“你的龙角上,有水痕。” 连峥愣住,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 空气中有花果熏香的气味,还有钟怀洌身上带着湿润,清洌温和的皂荚香气,连峥被热气蒸腾,耳根染上潮红。 他松开了钟怀洌的手,低下头掩饰眼中炽热的情思:“……抱歉。” 钟怀洌有些尴尬,收回了想要替他擦拭的手,原地沉默三秒钟,然后转移话题:“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过了一会,他听见了连峥低沉的声音:“我叫……连峥。” 钟怀洌揉揉耳朵。 师弟的声音怪好听的,哈哈。 但他总不好叫人大名。 “你可有小字?”钟怀冽靠在榻上,听上去像是随口一问,连峥心间却跟着他的动作一起震颤。 半晌,连峥摇头道:“……我还未及冠,没有字。” “哦”一声后,室内一下子沉默下来,静得只剩窗外雨打屋檐的声音。 钟怀洌跳脱惯了,率先打破沉默:“阿峥师弟,我能……摸摸你的龙角吗?” 连峥抬起头,猝然对上他明亮清澈的眼瞳。 阿……阿峥?师弟。 钟怀洌……要摸他的龙角。 龙角! 最终连峥还是没回话,只顶着红脸,拿过钟怀洌手上的帕子,抬手在龙角上擦拭。 然后慢慢将头凑过去:“……嗯。” 钟怀洌被他逗笑了。 他大笑着揽过连峥的肩膀,将头埋在他肩颈:“师弟,你怎么这么害羞!” 连峥身量比他高大,肩膀也宽,所以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打在他的锁骨上,全身被激起了鸡皮疙瘩,一时说不出话,良久才带着无奈地喃喃道:“师兄——” 钟怀洌凑上前,伸出手指轻轻碰了一下他黑色的龙角。 酥麻的电流一路沿着额头传遍四肢百骸,连峥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呼吸变得灼热,在钟怀洌看不到的地方,他眼底有浓浊滚烫的爱意。 钟怀洌尝试用手掌握住龙角,赞美道:“师弟,你的角像玉石一样。” 连峥呼吸一滞,难耐地推开他,嗓音沙哑:“好了……” 钟怀洌轻轻放开他,退开身子。 “好啦好啦,不逗你了。”钟怀洌笑盈盈地看着他涨红的面颊,温声道。 一番折腾下来,钟怀洌的衣襟有些敞开,连峥不自然地挪开视线,小心提醒:“师兄,衣领开了。” 钟怀洌低头随意地拢了拢,重新靠回床头。 他从床榻旁边的书架上随意抽出一本,递给连峥:“你想看什么,自己拿,我有些困了……雨停了再走哦。” 说罢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扯过旁边的薄被盖在身上,闭上了眼。 连峥听着他平和均匀的呼吸声,没想到他真的说睡就睡,只好拿起那本书,抿着唇翻开。 片刻后,梧塘的大门被人推开,一道人影冒着大雨,跌跌撞撞地冲下了山头。 - 连峥捂着心口,剧烈喘息,靠在房门背面。 他缓缓蹲坐下来,发梢还滴着水,体表的滚烫却丝毫不减。 此刻已经入夜,他进内室简单清洗一下,便躺到床上。 钟怀洌身侧的温香仿佛还萦绕在他身畔,连峥挥手熄灭了灯。 真奇怪,今日钟怀洌碰过他龙角的手,没有剑修该有的厚茧,手指细白,像是用上好的羊脂玉精心雕琢而成。 连峥越想越觉得燥热,脑海里跳出来一幅图画…… 衣着清凉的男子敞着胸膛坐在石桌上,周身有花草掩映,在他的胸口,有另一位男子埋首其中…… 这是他在钟怀洌递给他的话本上看到的插图。 连峥紧闭双眼,逼迫自己不想。 不想……不想…… 直到脑海中石桌上的人,长出了一张钟怀洌的脸,眉眼含情,轻佻地看向画外青涩的连峥。 他喉间控制不住地溢出一声呜咽。 连峥想,他完了。 - 那个旖旎的雨夜像是连峥的幻觉,除了并没有带回去的那把油纸伞,连峥找不到任何能证明那夜确实存在的证据。 钟怀洌从苍陵山搬了出去,四处游历,为年底的天域试炼做准备。 生活回到了正轨,每日都重复一样的事件,毫无新意。 修为一截截拔高,连峥开始在山中崭露头角。 他锻体那日,妖族前来道贺的大妖挤满了不动山的洞窟,妖皇亲手将象征着长生阁主人的密钥递给了他。 连峥展现出了足以让妖族对他甘愿臣服的绝伦天赋。 那日苍陵山休假,连峥回到了妖族不动山。 他的母亲曲氏缠绵病榻至今已近二十年,偌大的龙窟像是牢笼,将他们困在这里,扎根在属于妖族命脉的不动山。 他穿过古朴长廊,走进了母妃的房间。 “阿峥?你怎么回来了?”曲箬放下手中的药膳,起身迎他。 连峥上前扶着她坐下,温声道:“天域试炼,山中有假期,我来家里住一夜,明日和师尊一同去明镜海。” 曲箬点头,细瘦的手指抚摸他褪去婴儿肥的面颊,苍白的脸上带着心疼:“瘦了。” 连峥覆上她的手背,摇摇头。 曲箬轻轻咳了一声:“你父皇在正殿与长老议事,你要不要去看看?” 连峥抿唇,起身为母妃掩上了房门。 “荒唐!我不动山不问世事千年,更何况对面的可是十方海……”他听见一位世叔怒斥。 走廊上的侍婢们恭敬地向他行礼,连峥颔首,慢慢靠近了门扉紧闭的宫殿。 大厅里坐着龙族各位长辈,他的父亲高坐主位,一只手撑着额头,闭着眼,不知道有没有在听堂下的争吵。 连峥推开门,挺直脊背走了进去。 不顾长辈们异样的眼神,连峥径直跪到大厅正中间,恭敬行礼:“儿臣见过父皇。” 妖皇抬起眼,面上带了笑意:“阿峥回来了?过来坐。” 连峥提起衣摆,坐到了他身前台阶上摆着的石凳,平视前方。 儿子来了,妖皇不好再打瞌睡,坐直了身子,短期内手边的茶盏淡声道:“还有什么事情?” 堂下的宗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有言语。 今日引起争吵的无非就是同魔族结盟攻上天域一事,且不说是不是魔皇心血来潮耍他们玩,再者,现下少主来了,妖皇陛下明摆着就是要谈家事,毕竟少主也算半个仙门中人。 连峥靠着椅背,微微仰头,手指一下一下叩着膝盖,眼神一寸寸扫过堂下众人。 终于,为首的亲王俯首:“吾等不打扰陛下与少主寒暄了。” 宗室离开之后,妖皇站起身,朝连峥伸出手:“走吧,去看看长生阁。” 连峥跟着父亲走到不动山龙窟深处,步入长生阁, 守门的是一条小青龙,彼时,他正缠在石柱上打瞌睡。 妖皇眼眸微眯,伸出手指弹了弹小龙额头:“期浓,又打瞌睡。” 被唤作期浓的小青龙猛地睁开眼,起身给父子二人行礼:“见、见过陛下,少主。” 妖皇摆摆手,打了个哈欠:“下不为例啊,开门。” 期浓侧身让出大门。 长生阁事实上是一株通天巨木,粗壮的枝干上被凿出许许多多的树洞,用来存放各地妖精穿递给不动山的情报。 二人化作龙形,盘绕枝干往树冠飞去。 连峥沉默片刻后,问道:“母妃的病……” 他得到的是妖皇很轻的一声叹息。 连峥不再问了,妖皇带着他穿过枝叶,来到树冠上搭建的一个平台。 妖皇抚摸落灰的书案,沉声道:“许多年前我建立长生阁,是为了给你母亲寻遍世间名药。” 连峥低头,垂下眼睫:“您已经尽力了。” 妖皇坐下,疲惫地合上眼,问他:“苍陵山上的生活,还适应么?” 连峥点头,妖皇道:“不错,我记得明日是天域试炼吧?程宗主怎么说。” 连峥道:“师尊会带我去看。” 妖皇有些诧异:“你方上苍陵山一年,他便答应带你去明镜海?” 想了想,他又自顾自道:“也是,你毕竟是少主,带出去有面子。” 父子俩就这样安静地坐在阁楼里,谁都没再言语。 过了很久,妖皇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你母妃死后,你便继任吧。” 连峥顿了顿,不解道:“那您呢?” 妖皇站起身,声音里带着坚定,和微不可查的一缕温情:“龙族的传统,我会……殉情。” 连峥沉默,他想问龙族何时多了这么个传统。 他父皇猜到了他心中所想,挥袖大笑:“从我开始的传统!”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