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君戏言》 第1章 较量1 “二郎,干得不错。”年长的乾元举起手中酒器,向席下的人致意,平时严峻的湖面微微泛漪,喜色缓缓上浮。 “没什么,”李岑碕面上恭谦,不显得意之色,“都是父亲教得好。” 李俊慕端坐一旁,冷眼观看两人互吹,怒意难平,愤愤握起酒皿,一饮而尽。虽为长子,但自父亲举旗以来,武艺高强的李岑碕更受父亲喜爱,怕是成功后封他为太子。自己岂不是成笑柄了! 军营中一片热闹,众人都打了场大胜仗而庆祝。“干的好,这下子真是打出威名。”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酒味,仿佛能让人在瞬间沉醉其中。与此同时,一股刺鼻的荤腥味也在不断地冲击着人们的鼻腔,让人不禁感到有些恶心。这种味道交织在一起,让人仿佛置身于一个酒池肉林之中,周围充满了放纵和奢靡的氛围。 李岑碕眼神投入清酒之中,隐隐看见堂兄因一句谶语,满门抄斩的画面。继随初君主干过几件大政绩以来,后人安于享乐,国力渐衰,官场**,贪财之风盛行,民不聊生。再后来,现君主一夜做个怪梦,惊醒后寻术士解梦,得“随氏灭,李氏兴”。巧合的是,君主身旁大红人李世鑫恰好同音,结局被迫革职抄家,连坐,整府上至府主,下至鸡鸭,连土里的蚯蚓都要挖出来砍成段段,无一幸免。这一举动,让为李世鑫远族的李剑玉感到不安,为官外地,幸运未被牵连。生性机警的他开始韬光养晦,每日悄悄养兵,屯粮,敛财,势力渐大。他在朝廷话语权大增,又略施小计,除掉皇帝身边的宠臣,获取随皇信任。 今年各地农民举事渐多,闹得凶的,直逼国都。国势渐衰,眼见时机已到,他迅速出手,起兵反随。打的是“尊随”旗号——“既然天命要我李家兴,我便顺天而为”。李岑碕不愧为每日习武的人,在连年的战争中,立下赫赫军功。他忽然想起七岁那年雪夜,父亲抱着高烧的李岑碕求医,他躲在门外,听到里面传来一句:“二公子若夭折,李氏血脉便断了。”如今,血脉未断,断的,是他的太子之路。 “二郎,下次打个漂亮仗,”李剑玉不禁放声大笑,面容竟有些许癫狂,“到时称帝,那是指日可待!” “父亲放心,儿定会继续效力。”李岑碕微微点头,目光晦暗不明,帝王之争,从来都是你死我活,没有真正的输与赢。 李俊慕站在一旁,静静地聆听着,他的眉头紧紧皱起,心中的怒火像火山一样喷涌着,翻滚着。然而,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让那股不爽爆发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紧紧握成拳头,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刺痛感。并没有在意,而是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人身上。暴发世家,尤其像他这样的嫡子,重礼仪,所以尽量保持着恭恭敬敬的态度。 “父亲,儿累,就先歇了。” “去吧,大朗忙了一天,明日出筹谋划策少不了你。”李剑玉体谅,毕竟李俊慕的头脑顶这营中一半军师,金贵得很。 李俊慕快步走出主营,默默打起算盘。 受还没出场,本文设定是将ABO划为乾元(Alpha),地纪(Beta),璇玑(Omega)。 本章出场人物:李剑玉(乾元),李岑碕(乾元),李俊慕(乾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较量1 第2章 较量2 几月时间转瞬即逝,李剑玉带领军队直逼都城,随帝慌忙外逃,南下长江。想要一举灭掉,可隔江相望,只好作罢。不过,帝王虽跑了,还留了个余赘——随代王随侑。经几个人商议,李剑玉大大咧咧扶持他做了当朝皇上。 举行登基大典之日,文武百官齐聚一堂,无一人未到。新帝登基,后面还有一个手握兵权的将军,谁会不死找死?当随侑稳稳当当坐在龙椅上,百官皆贺新帝。少年面上没有什么血色,在冷宫一直下垂的腰,即使这时,也挺不直。才十几岁,又是生活在深宫,哪见过这样大的场面,手打着细细的颤,汗涔涔的。李剑玉立在下面,内心嗤笑面上自装镇定的璇玑,要是这样,尝起来怎样。 李安歌扯扯李俊慕衣角:“哥,你看爸多威风,我也要!” 李俊慕轻笑,这人乃为堂叔所生之子,他父亲被自己的乾元抛弃,沦为整族的饭后谈资。后来,堂叔受不了细碎的讥讽,寻死,抛他一个两岁的儿子于世上,父亲想要一个璇玑心切,头脑一热,拍案过继他。“胡闹,不当,听哥话,你已经很威风了。” 李安歌有些沮丧,喃喃:“我只是开个玩笑,干嘛这么凶。” 现场有些嘈杂,奈何他耳尖,附到李安歌耳边:“不高兴?待会宴会可以喝点。” 自从他染风寒,李俊慕一直管着,不让他喝,身为酒蒙子,那是玉石俱焚的打击。他难掩喜色,十几岁,正是藏不住事的年纪。 李岑碕冷眼看父亲的目光,人到中年,本性难移,还是一样好色。早就看穿父亲计谋,相处这么久,对他熟悉到撅个屁股,就知道他要放什么屁。 礼成,百官退去候宴,场上剩下新帝和李剑玉。随侑缓缓起身,腿一软,险些跌下台。还好李剑玉眼疾手快扶住他,“皇上身体抱恙?” “没......有。” “那臣送皇上赴宴?” “不必劳烦李将军。” 他快步逃离李剑玉视线,生存艰难,未来渺茫,小命不保,眼一闭一睁,都是一个“死”字。不能死,提偶者是不会轻易让木偶失去光彩,正如他和李剑玉,寻死,收场不好。 江的南边传来一个颇让人骇的消息——随帝被亲信杀害。随侑深知大势已去,下诏退位,诏书还未完成,纸就成碎渣。“皇上当腻了,这么想退位?”李剑玉身着薄衣,衣襟大开,惹他一阵面红。“不是,我.....”目光闪躲,言辞闪烁。 魏怀信躬身:“不可误时机,现在把他做掉。”清脆声音传入,不由微微愣神。反应过来后,李俊慕摆摆手:“唉呀,知道了知道了。” 他识趣退下,都城天空一片灰蒙,重重叹口气。跟在李俊慕身边多年,不仅不被赏识,还要受尽冷眼。不知从哪听来的小道消息,李岑碕那边广招贤才,不如,自己去碰碰运气?一只胳膊揽上肩头,“喝酒去不?”张正阳神出鬼没,吓他一跳。 “行,现在去。” 两人肩搭肩,一起来到酒馆,寻个僻静位子坐下。“堂倌,来壶好酒,一盘下酒菜。”“好嘞,客官稍等。”堂倌高声报菜单,手巾一抹脸上的汗,往肩上一搭,转眼消失。 “张兄发月钱了?如此豪横。” “没有,凭他发的那点钱,狗都不当。这是我的存银,今儿喝个尽兴。” 酒很快端上来,热气散酒香。“端的是好酒!”张正阳面露醉意,魏怀信举杯,闷声下肚。在这府中,也只有他能和自己玩到一块去,身世同为孤儿,志趣投一气。 “张兄打算去李岑碕那么?” “魏兄,说实话,我这个人没什么大志。你想去就去吧,张某鼎力支持。” 夜风吹拂,糊涂的脑袋清醒不少,魏怀信注意到远处,看不真切。风拂来丝醉人的香气,本能靠这走来。 “这不是李俊慕的谋士么,怎么一个人出来?”李俊慕府上严规,谋士外出不得单人。 “估计是不受重用,跑出来也管不着。”李岑碕低声,与他擦肩而过。衣袖扯住,他惊愕回望,酒气扑鼻而来。身边的侍卫迅速反应,拔出佩剑大喝:“放肆,你要对将军作甚?”他盯着眼前醉走不成直线的地纪,菊香盈袖,竟一时失神。 “在下找将军有事。” “何事?” 他不语,放开紧攥衣袖。 “随我回府谈谈。” 人点头,紧随李岑碕身后,身旁的侍卫神情紧张,眼神未从魏怀信身上挪走。 本章出场人物:魏怀信(地纪),张正阳(地纪),随侑(璇玑) 本文略不同于以往ABO设定,地纪是有信息素的,即信香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较量2 第3章 入室 “有什么事?”他递来杯清茶,热量从杯身传到手上,魏怀信暖意顿生。 “将军,不知,是否赏脸,肯收下小人?” 李岑碕猛然呛上几口水,边咳边问:“咳......是何因,让尊君想来?” 魏怀信眼一亮,立即大倒苦水:“将军你有所不知啊,李俊慕那实在是没把人当人看......” 他并没有认真听讲,注意力全在他一张一合的唇上。 “将军?将军?您在听不?” “嗯,我在,知道了。” “那将军何意?” “考虑考虑。时间不早了,如果尊君愿意,可在府上歇一宿,明日答复。” “那遵命不如从命了。” 他招手,下人上前:“公子,请随奴婢前往。”微微躬着身子,侧身请魏怀信。 望着魏怀信离开的身影,单薄,比一般的地纪瘦小,更像个璇玑。察觉到自己思想乱纷,狠掐自己,干什么,想什么的! 一旁下属迟疑询问:“将军,您真的想收他?” 李岑碕正想出神,下意识回答:“是啊。”下属声音掩不住震惊:“将军,真不怕他是细作么?李俊慕的谋士,心眼子多着。” “你说的对,这样,见他现在也无去处,不如先答应他,在再暗中调查。”他经这么一说,开始认真思考。属下应声退去,房内空气似有似无菊香,暗暗撩拨人的心弦。李岑碕自然是闻到了。不对,府上多是乾元,璇玑少得可怜,况且也没有哪个璇玑有这么大的胆子。老脸一红,信香不住喷薄而出,他紧闭双眼,催促自己赶紧睡觉。 翌日起床,心情十分不爽。至于原因,是做了个情窦未开少年都会做的梦。魏怀信被他欺在身下,眼里噙满泪水,他倒是坏笑:“本王有东西落你身上。”不等人反抗,手自觉溜进该查地方。魏怀信用力推开他,纹丝不动,只好由着他胡作非为。这叫他怎么面对人,怕啥来啥,魏怀信清越声音响起:“将军,考虑如何?” “准了。” “谢将军赏识!”魏怀信思筹,压箱底的辞退书,终于派上用场。 “汪汪汪,汪汪汪。”身后一阵急切的犬吠,打断思绪。黑犬凶象毕露,可劲儿冲他吠。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解围。跑?自己两条腿,比的过这四条腿的么。 “迂折,不准。”呵斥止住吠叫,李岑碕招来黑犬,赔笑:“魏君见谅。” 魏怀信呆若木鸡,半晌未动。 “又把人吓傻了,”他轻拍一掌底下装死的家伙,“这个月第几次了,下次不可。” “魏君?”伸手晃晃某人眼前,魏怀信反应过来,对上他似笑非笑眼神,收拾心绪落荒而逃,速度太快,人一下不见。 跑的还挺快,李岑碕玩味回忆他受惊表情,笑意染上眼眸。 魏怀信内心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与他才见两次面,尽失颜面,看到他似笑非笑目光,,不知为何,总是本能逃避。脑子加载过载,转不过弯,抛之脑后,还是先抓紧解决李俊慕。 “小人有个不情之请,近来身体抱恙,总归不能继续辅佐您。”“行,辞呈不必给,自己收好。”李俊慕随意瞥一眼,不受重用,自然也没留他的道理,小小棋子,在与李岑碕对弈中,微不足道。 这么爽快?魏怀信连忙谢过,加紧步伐回房收拾。东西不多,清贫得很,最重要的事,回背府小巷接点东西。 第4章 平定 “报!将军,平城已攻破,该如何处置?” “随我前往查看。” 平城百姓惶恐地站在空地上,四周守军戒备森严,连一只虫子也飞不进来。一双双眼睛,满是恐惧之色。历经战乱,这座刚刚易主的城池,百姓的命运似乎注定悲惨。敌军将领跪在地上,周围一圈都是士兵。见李岑碕走近,士兵们默默让出一条道。他神色凛然,未等李岑碕开口,便斩钉截铁地回答:“任凭处置,但请勿伤害百姓。” 李岑碕“嗤”地一笑,将领脸色愈发阴沉。 “诸位百姓,这位将军平日可有欺压大家?若有不满,尽管直言。”人群中传来窸窸窣窣的私语,一名女子大胆站出:“将军待我们极好,大家说是吧?”“是啊。”附议声四起,百姓脸上流露的惋惜之情,不似作假。 弹丸之地,竟能抵抗一周之久,若非魏怀信献计,恐怕还要更久。此人性情刚直,或许可以收入麾下。李岑碕收起笑容,仔细打量,眼前之人虽在乾元中显得矮小,但在璇玑堆中却格外显眼,脸上带着伤痕与尘土,身上的伤口仍在缓缓渗血。 “来人,请将军下去。” 敌将略感诧异,不知李岑碕是否又在耍花招。士兵正欲拉他走,他奋力挣扎开:“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不必如此。”李岑碕走到他身旁,俯身耳语:“来主营,有事与将军商谈。”手一挥,示意将人带下。 处理完敌将之后,接下来要面对的就是满城的百姓了。李岑碕深知,要想真正赢得民心,就必须让百姓们感受到他的善意和关怀。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下令打开粮仓,将粮食分发给每一个家庭。这个决定让百姓们欣喜若狂,他们纷纷涌向粮仓,领取属于自己的那份救命粮。 在分发粮食的过程中,李岑碕亲自到场监督,确保每一个百姓都能公平地分到粮食。这些粮食对于饱受战乱之苦的百姓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他们原本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面临着饥饿和贫困的威胁。而李岑碕的这一举动,不仅解决了他们的燃眉之急,更让他们感受到了朝廷口中叛军的关怀和温暖。 经过一路的疾驰,终于回到了主营。还未等喘口气,就发现敌将早已在营帐内等候多时。只见他端坐在营帐中央,身上的伤势显然已经经过了妥善的处理,原本污秽不堪的战袍也被换成了一身干净整洁的衣裳,整个人看上去精神焕发,与之前战场上的狼狈模样简直判若两人。李岑碕坐在椅上,饶有兴致地打量他。敌将耐不住性子,生硬地开口:“找我有何事?” 李岑碕避而不答:“尊君贵姓?” “在下姓黎,名斯。” “看你这样子,在军营吃了不少苦头。不如来此,将军职务照旧。” 黎斯眼中露出明显的震惊,这人,难道不打算杀他? “若黎将军不愿,那李某便不强求。” “在下愿为李将军效力。”也好,至少保住了性命,总比回去受气强。至于器重什么,并不在意,随军满眼**,妒贤忌才,要不是自己功高,到现在还是个无名小卒,他早已看不惯这歪风邪气。 “将军……”魏怀信掀帘而入,见到黎斯便止住话头。黎斯识时务,默默让开,努力隐藏自己,此人应是李岑碕的璇玑,自己与李岑碕站得太近,容易引起误会。 “这是黎斯将军,刚攻下的平城的敌军守将。” “幸会,黎将军一表人才,光彩照人,鄙人仰慕已久。”魏怀信点头示意,表情很冷。 黎斯心中惊慌,这这这,他刚来一天就得罪人了,略显拘谨回应:“魏兄也是。” 本章出场人物:黎斯(璇玑) 估计再写几章背景,以后就是感情线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平定 第5章 兄弟情深 此时宫内热闹非凡,这一次,李剑玉要明面上掌握皇权,以前暗地里使总归是不顺手。 他身着龙袍,拾级登上雕花精湛的玉台阶,缓缓坐稳龙椅。群臣跪倒礼拜,作为他儿子,各路诸侯平定七七八八,李岑碕自然在仪式上。 “众爱卿平身。”李剑玉浑厚嗓音响起,带着威严,使人胆颤。宦官扬起尖细嗓门,念读随侑退位诏书:“天祸随国,大行太上皇遇盗江都,酷甚望夷,衅深骊北。悯予小子......仍敕有司,凡有表奏,皆不得以闻。” 李俊慕,李安歌,李岑碕皆在下受封,封李俊慕为太子,李安歌为安王,李岑碕为秦王。李剑玉端视四周,不断感叹,当皇帝的视野就是开阔。受封仪式后,便是宴席。李剑玉半醉搂住随侑,少年看不清表情,一个大国责任从他身上卸下,此刻有种难言的情绪。松懈?委身保命?承受?似是一阵灰雾,蒙在心上。 李俊慕得知魏怀信辞务跑到秦王那,当即怒火中烧。辛辣的气味弥漫在殿中,从缝隙透出。李安歌徘徊殿外,鼓起勇气上前,闻到气味僵在原地,迟迟不敢敲门。 见门外站着一人,他烦躁开门,微愣神。李安歌怎么这时候来找他?收起凶相,轻声道:“找我何事?若是不急,改天再聊。” “哥哥,我可以进来么?外面冷,吹人发晕。”他眨眨眼,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这......”乾元不定时会进入一段生理周期,此时乾元性情大变,易怒易躁,曰“乾元炽”。这时候李安歌上门,不等同于羊入狼口。望他冻得发红的脸颊,李俊慕心软,侧身放他入室。 “风寒还没好,这么冷的天,还出门?” “找哥哥议事紧,风大不碍事。” 李俊慕关上门,李安歌一进殿,乾元信香钻入鼻腔,直冲天灵盖有些发昏,强撑:“哥哥,该找日子动手。二哥已经帮父亲消灭完各路诸侯,军功显赫,对我们不利。”早先时候,李俊慕与他结盟,共同除掉李岑碕。 李俊慕并未认真听他说话,视线黏在他身上不动。人大十八变,这小子刚来府上,还是瘦瘦小小一只,长得平庸。现在,身形壮实不少,看来这几年照看没白费,一双眸子清明透亮,眼白较少,盯人时,更像一只大狗在撒娇。 对上他视线,李安歌不自在:“哥哥意如何?” 此刻,那双眼睛直视自己,毫不掩饰。直白,依恋,他不能完全读懂,心中隐蔽的感情又一次喷薄。 “再等等。” “还等?黄花菜都凉了!”他上前揪住乾元衣领,咬牙切齿。 两人距离骤然拉近,李俊慕眼神古怪,心中按捺不住,蠢蠢欲动。意识到自己逾矩,他干笑松开衣领,抽身欲退,乾元猛地拉住他。他来不及站稳,摔在李俊慕怀中,挣扎着想要起来,浓烈信香让他四肢乏力。乾元炽热气息扑面,他心跳加速,眼神迷离,脸颊泛红,感受到圈住自己的手臂紧了紧,呼吸渐促。李俊慕低沉嗓音在耳边响起:“难受,可以帮我么?” 李安歌愣住,他的目光如烈火般炙热,舔舔嘴唇,年纪渐长,猛然发现,自己,竟对大哥有了兄弟情谊以外情愫。 “怎么帮?”扬起头直视,李俊慕喉结滚动,眼底止不住的欣喜。隐秘的渴望在两人间蔓延,李安歌心跳如鼓,艰难咽下一口唾沫。李俊慕俯身贴近,炽热的呼吸交织,突破重重阻碍,直攻心防。 李安歌脑子“轰”一下空白,脸逐渐烧起来,信香压不住,一股甜味外冒。李俊慕忽然抬头,审视怀中的少年,眉宇间露出一丝挣扎。乾元炽的冲动与理智交锋,他深吸一口气,循着气味找到源头,张口咬在李安歌颈侧,力度适中,似在宣泄又似在试探。李安歌闷哼一声,想要推开黏在身上的人,却感到乾元手臂如铁箍般紧固,动弹不得。李俊慕心中一紧,气息紊乱,唇齿间传来淡淡血腥味,璇玑眼角泛泪,呼吸粗重。李俊慕舔掉血珠,轻轻揩掉泪水,松开。人没什么力气,任由乾元摆布。 过了一炷香,李安歌恢复些气力,李俊慕递来杯茶:“热热身子。”李安歌接过茶杯,手微颤,茶水洒出少许,从嘴角汩汩下流。乾元轻叹,替他拭去唇边水渍,眼神复杂。 “没控制好,咬出血了。涂点药,别碰水。”李俊慕递过药膏,他呆滞接过,脚步虚浮离开。乾元目送他背影,心中五味杂陈。走出门,大风吹散气味,丝丝缕缕钻入衣中,习惯往脖子上摸,微微刺痛,还有牙印。回想殿中行为,羞得面红耳赤,飞速逃离。 李俊慕回味,一时心急,把人咬了。问题应该不大,未曾料到,李安歌对自己有同样想法,难怪前几周不让他喝酒,人没有翻脸,也不嫌他管的宽。不愧是自己带大的,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 本篇出场人物:李安歌(璇玑,红糖味),李俊慕(乾元,姜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兄弟情深 第6章 中计 各路诸侯讨伐完毕,李岑碕终于可以闲下来。他坐在窗前,看天空由红转黄,夕阳余晖洒满庭院,树叶间隙透出斑驳光影。天舞弄光影,各色交织,交叠,交融,醉人眼眸。黑犬卧于脚边,眼睛半眯,露出闲逸之色。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挠门声,黑犬竖耳低吠。李岑碕打开门,不见人影。玩笑?他垂首下视,一只猫正在舔爪,抬头喵喵叫,眼眸清澈。“是你在挠门么?”翻过门,见框上有许多爪痕,猫儿轻巧跃入怀中,李岑碕轻抚其背,猫儿发出惬意的呼噜声,倒是不怕生。黑犬朝猫发出低吼,摆出威胁姿态。李岑碕轻笑,拍拍黑犬头颅:“不许凶,对客人礼貌点。”黑犬哼唧一声,跑到一旁角落默默委屈。猫儿却毫不理会,径自蜷缩在李岑碕怀中,尾巴轻扫,似乎在享受这份温暖。猫身上的味道好闻,是菊香,莫名联想到某人。 “你的主人,不会是姓魏那个?”怀里的猫突然挣脱,前爪不停抓门,喵喵叫得急切。李岑碕心念一动,开门查看,它一个健步冲了出去,奔向它的主人。李岑碕愣神,主人如他所想。 魏怀信看到猫,心中石头落地,急忙蹲下,拎起它命运后颈,闻闻,嫌弃道:“怎么一股杜康味,你不会去酒坛子里游了几圈。”李岑碕也没想到,自己一个堂堂乾元,会被一个地纪嫌弃难闻。目送人拎猫离去,他才缓缓收回目光,关上门。有时候宠物和主人,可能极为相似。乾元回到窗前,夕阳已沉,夜幕渐起。庭院中光影交错,如梦似幻。黑犬凑近,蹭了蹭他的腿,似在安慰。李岑碕轻笑,俯身抚摸,心中却泛起涟漪。人与宠物,或许真有某种默契,能感知彼此情绪。 度过乾阳炽,李俊慕着手准备除掉李岑碕。 “秦王,太子说您久征在外,不见多时,想念地紧,邀您回宫。” 李岑碕闻言,眉梢微挑,心中暗自思忖:太子此举,究竟是真情相念,还是别有用心?他面上却不动声色,淡然回应:“多谢太子挂怀,待处理完手头事务,即速回宫拜见。” 魏怀信毛遂自荐,为了他安全,新的主子,可不能就此倒台。自己跟在李俊慕身边多年,深知其心机深沉。此次回宫,必是暗流涌动。 来到宫门前,李岑碕深吸一口气,步履沉稳。魏怀信紧随其后,目光警惕。宫灯初上,映照出斑驳的宫墙,空气中弥漫着肃穆气息。每一步都似踏在薄冰之上,需万分谨慎。 “二弟,可算来了。”李俊慕正在煮酒,酒香四溢,沁人心脾。 李岑碕微笑回应:“久违了,兄长。”目光却扫过四周,暗自留意是否有异动。 “弟弟也在。咦,弟你脖子怎么弄伤了?” 李安歌脸色微红,原因实在说不出口,思考如何回答,身旁人替他解围:“他走路时不慎摔倒,擦伤。” 李岑碕看着两人,似有暗波浮动,很快明白其中隐情。他并未挑明:“弟弟长大了,可不是三岁小孩,下次小心点些。” “酒好了,来,尝尝陈年佳酿。” 李岑碕接过酒杯,浅尝一口,酒香醇厚,心中却警觉未减。李俊慕的眼神中似乎隐藏着深意,他微笑回应:“好酒,兄长有心了。”宫中的气氛看似融洽,实则暗流涌动,每一步都需谨慎应对。李岑碕心中暗自思忖,如何在这次回宫中,化解潜在危机,保全自身安全。 李俊慕轻笑,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寒光。 宫灯摇曳,光影交错,三人间的气氛愈发微妙,暗藏杀机。李岑碕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依旧淡然,暗自观察四周动静。酒杯轻放,手指微颤,肚里一阵翻江倒海。很幸运,中李俊慕的计,强压不适,真是个老狐狸,下药的手法如此隐蔽。 叙旧结束,他几乎靠毅力强撑出宫。夜色如墨,李岑碕栽倒于魏怀信身上。魏怀信急忙扶住,低声关切:“秦王,怎么了?”下一刻,他知道自己不该说话。 李岑碕整张脸汗珠细密,苍白如纸,嘴角勉强挤出一丝苦笑:“酒中有毒,速回府解毒。”魏怀信心惊,忙扶他上车,马车疾行,直奔王府,生死一线,不容有失。 夜风凛冽,马车颠簸,李岑碕的意识逐渐模糊。再次醒来,自己躺在熟悉的床榻上,黑犬守在床边,眼含警色。 “秦王身中重毒,要不是体格好,早就一命呜呼了。” “那您可有何法子?” 府上大夫叹气:“这毒物还不知,只好花时间研制解药。这样,先试试一方,再做打算。” 魏怀信如遭雷轰,自己失职,心中愧疚难当,亲自送药给他。 “放在那,你累了一天,去歇息。” “我,我......” “不是你的错,是个人都会中招,回吧。”魏怀信眼眶微红,退至门外。府中灯火通明,人影忙碌,解毒之事刻不容缓。药液入口,苦涩难咽,李岑碕眉头紧锁,片刻后气息渐稳。 翌日,天微亮,他感受到体内毒素稍有减退,但仍感虚弱。起床正准备回军营时,忽闻门外响动:“秦王,醒了吗?”魏怀信急步而入,神色凝重:“将军毒还未解,不宜操劳。” 不由分说,把人按回床榻,气愤递来一碗药:“这药是刚熬好的,务必喝完。”李岑碕无奈接过,眉头紧皱,药香扑鼻,药碗见底,他深吸一口气,难喝,比军中浊酒更甚。“这几日先在这静养,军中的事有黎将军。”李岑碕气笑,还是太放纵下属,竟然到他来命令自己。“黎将军能胜任,但我不放心。”李岑碕语气坚定。 “秦王,您的身体要紧。”魏怀信劝道,他怄气随手翻开本书页轻翻,墨香四溢,却难掩心中焦灼。见他安定下来魏怀信才稍松口气,轻步退出。 “将军好些么?”“我很好,无需过多关注。”他未抬眼,语气冷硬。五官生得恰到好处,眉宇间透出一丝肃杀之气,目光深邃,似能洞察人心。魏怀信莫名心悸,忽地想到昨日情形,难掩自责。“都怪我,是我没用,才让秦王陷入险境......”说着,不禁红了眼眶,声音哽咽。李岑碕轻叹,抬手拍拍他肩:“非你之过,敌暗我明,防不胜防。天色不早,我不需看守,回去歇息。” 终于把人打发走,李岑碕拾起书,继续读。书页间,隐约浮现魏怀信双眼通红样子。欺负狠了,也许是这样......他摇摇头,放下书,闭目养神,心中却难以平静。人才来府上几周,自己对他已如此信任,这份情感微妙而复杂。 第7章 生辰宴 李剑玉听闻二儿子中毒之事,觉得太子为了巩固地位,手段愈发狠辣。以前只是睁只眼闭只眼,如今竟敢下毒,实在过分。他叹口气,动身前往秦王府看望。 李岑碕正在床榻上静养,见父亲到来,忙欲起身。李剑玉快步上前,按住他:“别动,好好休息。感觉如何?” “很好,谢父皇关心。” “你啊,也不知照顾好自己。就像你儿时......”他自顾自讲起来,李岑碕脸青一阵红一阵。 “父皇,儿臣累了,想要歇息,我送您出去。” 李剑玉轻叹,拍了拍他的手:“好,你安心养病,不必送了,保重。”转身离去,步履沉重。 李岑碕目送父亲背影,心中五味杂陈,闭上眼,思绪飘远,回忆起儿时种种,嘴角泛起一丝苦笑。魏怀信觉察他神色异样,轻声问道:“秦王,是身体不适么?” “无事,我要清静。” 魏怀信默默退下,他心脏猛然一紧,仿佛被无形之手紧紧攥住。幼时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些被岁月尘封的片段,是一场场大雨,将一个孩子淹没在无尽的孤独与无助中。 李岑碕病养好不多时,父亲的生辰不期而至。宫中一片热闹景象,连空气中都弥漫着喜庆气息。皇子们都要赴宴,李岑碕心不在焉,在某人强烈要求下,勉强带上他前往。 宴席上,皇子们言笑晏晏,李岑碕却心神不宁,目光不时扫向魏怀信。位子上摆着盘糕点,色泽金黄的单笼金乳酥,松脆爽口的巨胜奴,红色酥皮的贵妃红......香气缭绕,令人垂涎。他随意拿起块贵妃红,轻轻咬了一口,酥皮在舌尖融化,甜中带咸。嗯,不错,只是野外征战多年,早已习惯了粗茶淡饭,这细腻的口感反让他有些不适应。魏怀信眼巴巴地望着他,泪水不争气从嘴角溢出。 他视线太过炙热,李岑碕回望,顺手递过一块糕点,轻声道:“尝尝吧,味道不错。” 魏怀信接过,激动不加掩饰从眼中流露:“谢谢秦王!” 他小心翼翼地收好,看他未吃,李岑碕微微皱眉:“不合口味?” 魏怀信忙摇头:“不,只是不舍得吃。” 李岑碕轻笑,哄骗道:“吃吧,一个糕点而已,吃完我再给你拿一个。” 魏怀信这才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两眼放光。 “好吃吗?”又顺手递上一块,他点头如捣蒜:“好吃,秦王真是太好了。”李岑碕看着他满足的神情,心中一暖:“多吃点,将来可是要......” “嗯?”他口齿不清回答。 “吃吧,没什么。” 李剑玉入席,目光扫过众人,大臣们纷纷起身行礼,他微微点头,大声宣布:“今日乃朕生辰,众爱卿不必拘礼,尽情畅饮。”李俊慕起身举杯,笑道:“父皇寿比南山,愿国泰民安。”目光落在李安歌身上,微微一笑:“安歌,你也来敬父皇一杯。”李安歌起身,端起酒杯,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轻声道:“祝父皇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言罢,一饮而尽。 形式还是得过,李岑碕心中暗叹,这宫中的礼数与虚情假意,何时是个尽头?大家推杯换盏,喝开一片。李俊慕紧盯李安歌被大臣们拉着敬酒,冷哼一声,心中暗自盘算回去该如何整治这小子。李岑碕身旁也被众人围住敬酒,他无奈一笑,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目光却始终落在魏怀信身上。有大臣开口:“秦王,您这身边可是何人啊?” “不该问的不问,宫中规矩。”大臣讪讪一笑,话生生被唬人眼神憋住。魏怀信低头不语,只是一味吃。李岑碕望桌上糕点一扫而空,战斗力爆表,真......能吃。 “将军吃么?”他递来一块巨胜奴,李岑碕哭笑不得,这吃货倒是惦记自己。 宴席渐入尾声,李剑玉目光扫过众人,轻声道:“今日欢聚,实属难得。明日去狩猎场射猎,大家放松身心。”众人闻言,纷纷点头称是,眼中闪过一丝期待。 李俊慕拎着人回殿教育,李岑碕扶着烂泥回府。这烂泥也不识数,醉意朦胧中还念叨着“再来一块糕点”,吐了一地,又哭又闹。酒量差劲,下次不许他再沾酒,李岑碕无奈摇头,一番收拾后,将他安置在床上,盖上被子。 第8章 动手 回到府中,李岑碕冷静分析局势,兄长连续做出越矩之举,心中怕是动摇了。魏怀信静静地注视着他沉思的样子,整个人显得格外沉静,俊朗,面部线条紧绷,眼神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野性,不由得让人心生悸动。他收起内心波涛汹涌,他可是乾元,自己是地纪,君臣有别,轻咳一声,转移视线。 “想什么,这么出神?”李岑碕不知何时走到他面前,抬手晃晃。 “没什么,在.....想事。” 李剑玉烦躁扶额,不想废太子,也不想让李岑碕涉险,不如,调他去仙洛,避避风头。随即下令,派遣李岑碕前往仙洛,名义上督办水利,实为远离朝堂纷争。李俊慕得知,匆匆赶来劝阻,放他回仙洛,岂不是放虎归山? “父皇,弟弟他大病初愈,仙洛路途远,怕是真遭不住。”“可以让御医随行。”魏怀信因为前几日受惊,生着病,还要养些时日。皇宫传来消息,李剑玉要把他调到仙洛,考虑到舟车劳顿,他当即进宫求见李剑玉,恳切道:“父皇,儿臣身子骨还待养,请父皇收回成命。” 面临李岑碕请求和太子劝阻,吵他头疼,事情这么不了了之。 太平过些时日,魏怀信向李岑碕请愿:“秦王,时机到,该出手了。”顾及到兄弟情,他自然是犹豫。“将军动手吧,再犹豫可痛失良机。”李岑碕目光深邃,沉默片刻:“容我考虑,一日之内答复。”说完,把众人遣散,紧闭房门。 “魏兄,你觉得将军会出手么?”黎斯凑到魏怀信耳边,低声问道。 “依我看,秦王应该是顾忌情谊,怕民众唾弃。成也好,败也罢,结局残酷。” “将军他手握重兵,民心所失又如何?” “庶民亦水,君则如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房门怦然打开,撞击声回荡。众幕僚纷纷望向,李岑碕淡然开口:“动手。” 计划紧锣密鼓进行,李岑碕整好心情,敲开一座茅屋。杜昭阳闻声开门,见是李岑碕,神色微变,忙请入内。“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何事?”杜昭阳斟茶递上,目光停留在门外魏怀信身上。 “李某特请先生出山。” 倒茶的手一滞,略带讽意:“请我?秦王未免太看得起杜某了。” 李岑碕端起香茗:“非先生不可,局势动荡,需您筹谋。” 杜昭阳沉默片刻,终是叹气:“既如此,愿助秦王一臂之力。门外那位,若不介意,邀进来。”魏怀信步入屋内,神色紧张,拱手一礼:“先生,久仰。” 杜昭阳递上茶盏,微笑道:“不必多礼,魏先生的师父名号,如雷贯耳,怎敢受之。”魏怀信谦逊回应:“先生过誉,在下不如师父万一。”三人围坐商议,杜昭阳轻抿茶:“秦王大可起兵造反,弑兄。只不过......” “主意不错,回府计划。” 魏怀信被杜昭阳拉住,耳语:“我猜,秦王亲信你,他有些黏人,多多担待。” 魏怀信疑:“杜先生何意?” 杜昭阳轻笑:“嘶,没事,日后自会明了。”内心腹诽,这不像李岑碕行事风格,一点都不乖张,他这是......改性子了? 本篇出场人物:杜昭阳(璇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动手 第9章 受打 手下的一个幕僚匆匆来报,俯身耳语几句,李岑碕眉头微皱,沉声道:“此事需谨慎,速去查探虚实。”魏怀信与太子有往来,真是件极有趣之事,自己还是亲自调查为好,挥手让幕僚退下。 夜色渐浓,魏怀信房前闪过一道黑影,轻如狸猫,悄无声息。李岑碕跃上屋檐,偷偷掀开片瓦。屋内风景一览无余,魏怀信正半闭着眼,倚在床榻上,书斜盖在小腹上,随呼吸起伏。烛影摇红,在身上洒下融光,映照出他脸上的寂寥。衣襟大开,露出胸膛,隐约可见旧时伤疤。李岑碕喉头发紧,侧头,这人,平时在家都如此随意?烦躁盖上瓦片,浑身燥热,面红耳赤,飞速离去。 魏怀信听闻屋顶响动,睁眼,呢喃:“怎么看本书就睡着了?”小猫惬意窝在身边,吹灭烛火,屋内陷入黑暗。他轻叹,翻身躺平,思绪飘向远方。窗外月色如水,映照出他复杂的神情。夜风拂过,树影婆娑,似在低语。 早上曦光正好,魏怀信出门,为猫买鱼食。街市熙攘,他步履轻快,全然不知身后鬼鬼祟祟的某人。 “老板,来些猫食。” “好咧,客官,这是本店生意最好的鱼食,猫吃了它,毛油光水滑......” 李岑碕假装挑选货物,实则目光不离魏怀信背影。 魏怀信付钱离去,他丢下铜板,紧随其后。一切正常,直到视野中出现一抹熟悉的身影。 李俊慕勾上魏怀信的肩膀,魏怀信皱眉欲挣脱,反被钳制更紧。 果然有猫腻,李岑碕赶上脚步,来到个巷子里。李俊慕松开他,低声笑道:“魏怀信,别来无恙。” 他苍白的脸恢复丝丝血色,李俊慕暴力捏住魏怀信的脸,迫使他直视自己:“啧,你这模样,真是让人心疼,以前怎么没发现。”这样被人对待,魏怀信脸色黑沉如铁,攥紧拳头,指甲嵌入掌心,怒意隐忍。 “辞职不就是不重用,我倒无所谓。但转头你就去李岑碕那做狗,不合适吧?” “老子乐意,你管不着。”魏怀信咬牙,乾元威压信香无孔不入,难受得紧,冷汗涔涔。 “嘴还挺硬,那只好弄软些。”李俊慕猛然一拳挥向魏怀信腹部,后者闷哼一声,躬身捂腹。背脊撞在墙上,粗粝石壁硌得生疼,魏怀信轻笑:“太子只会这些手段。”说罢,重重回击一拳,李俊慕踉跄后退,嘴角溢血,眼中闪过狠厉。 他抹去血迹,冷笑道:“果然有两下子。” 魏怀信站稳,忍受乾元加大威压,逼视对方:“别以为地纪是吃素的。”李岑碕见事态不妙,再不救他,可能要被李俊慕活活打死。李俊慕正欲再挥拳,李岑碕猛然冲出,打他个措手不及。 “让开,我教训一个贱人,关你何事?” 李岑碕眼神冷冽:“他是我的人,你动他就是动我。” 李俊慕怒极反笑:“好,好,好,李岑碕,你敢护他?他冲撞我,罪有应得。” “我的人还轮不到太子教训。再说,兄长在街上对一个地纪大打出手,这事传出去,对谁好?” 李俊慕脸色阴晴不定,终是收手,冷哼一声:“今日就放你一马。” 魏怀信喘息未定,李岑碕扶住他:“哪疼?”“我没事,秦王请回。”李岑碕眉心微蹙,却未放手,轻声道:“脸色这么差,还说没事,回府。”魏怀信拗不过他,只得随人扯回府中。 第10章 拉拢 将人硬拉回府,叫来府中大夫。大夫细细诊脉,眉头紧锁:“外伤尚可,但内息紊乱,需静养调理。”李岑碕闻言,沉声道:“务必悉心照料。”大夫点头,迅速开方取药。魏怀信待人走后,别扭道:“秦王那个.....谢.....” “要不是我,我还能在府上见你?” 突如其来的责备,魏怀信愣住,心中五味杂陈,终是叹道:“秦王恩情,属下铭记。” “这几天在府上养伤,没我口令,不许出门。”他语气不容置疑,魏怀信只得点头应允。真凶,没他我照样暴打李俊慕,老子跟师傅多年,不是白学的,师傅说得对,山下的乾元,凶得很,魏怀信默默吐槽。 李岑碕却似看穿他心思,轻笑:“有本事,但也得有命使。” “是,秦王说得有理。”他口中虽应,心中却暗自较劲,眼神闪过一丝不服。李岑碕转身离去,背影挺拔,留下一室药香。 李岑碕回到书房,独自沉思,魏怀信的嫌疑并未完全洗脱,今日之事许是苦肉计。他深吸一口气,翻开案上密报,细细审视,心中暗忖:若真是计谋,必有其深意。须得小心应对,以免中计。 感谢太子的几拳,魏怀信悠闲躺在榻上,看同僚们每日忙碌奔波,心中暗自庆幸。“魏兄,你怎么被太子打了!”黎斯前来探望,神色关切:“听说你伤得不轻。”杜昭阳则是吃瓜模样,凑近低语:“秦王,没有对你怎么样吧?”“啊?他禁我足,让我养伤。”杜昭阳有些失望,不对,以李岑碕性子,这反应未免太轻了。“太子那三脚猫功夫,要不是威压,我早把他撂倒了......” “你们都没事干?非要在这打搅清静。”李岑碕从门口步入,目光扫过众人,语气冷峻:“魏怀信需静养,你们若真心关切,便不该在此喧哗。” 黎斯与杜昭阳相视一眼,识趣告退。李岑碕目送他们离去,回身望向魏怀信:“伤没好,这就开始逞英雄了?”“没,没有,秦王也知,在下只能口上说说。”李岑碕轻哼一声:“口上说说?” “秦王息怒,在下知错。” “想出府么?” 魏怀信眼中闪过一丝渴望,忙点头:“想!”“收拾,带你见人。”魏怀信心中一喜,迅速起身整理衣衫。李岑碕目光深邃,似有深意:“此行关乎重大,言行须谨慎。”魏怀信郑重点头,随他坐上马车。 户部尚书府前,马车缓缓停下。魏怀信随李岑碕步入,户部尚书早已等候多时,见二人到来,忙迎上前,神色谄媚:“秦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李岑碕碍于礼节微微颔首,语气淡然:“尚书不必多礼,今日前来,有事相商。”尚书点头哈腰,引二人至内厅。魏怀信眼馋桌上糕点,吞咽口水。客气有一半,李岑碕直击此行目的:“陈尚书,现今朝堂局势动荡,大人何妨站在我这边,共谋大业?”尚书面露犹豫,眼神闪烁不定,显然在权衡利弊。朝堂局势分化为两派,一派依附太子,一派支持秦王。陈尚书深知,选择立场关乎身家性命,须慎之又慎。太子虽权势显赫,但行事鲁莽,难以长久。秦王沉稳睿智,深谋远虑,方为明智之选。陈尚书思忖片刻,终下定决心,拱手道:“愿追随秦王,共创盛世。”“陈尚书,所求事不多,拉拢重臣和美言几句,应不是难事。”陈尚书闻言,心中稍安,点头应允:“秦王放心,此事定当尽力而为。” 马车晃荡,魏怀信浑身不自在,总感觉有双眼睛黏在身上:“秦王盯着在下作甚?”李岑碕收回目光,语气平淡:“无事。”转移视线,几秒又游移至魏怀信脸上,装作不经意地问道:“你觉得陈尚书可信吗?”魏怀信惋惜尚书府上糕点,一愣,忙回:“尚书应是明智之人,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大概是他惋惜得紧,手上多出个软糯东西,摊开手,糕点散发诱人香气。他扭头看向身旁人,人忙,头也不抬。这......他也不敢拿自己性命开玩笑,犹豫片刻,将糕点放在一旁。李岑碕伸手轻取糕点,递给魏怀信:“给,尝尝,辛苦了。”嘴上说着不辛苦,双手诚实接过糕点,小口品尝。这秦王,倒也不像传闻那般骇人,不似太子那咄咄逼人。 糕点未吃完,府门便到了。魏怀信咽下最后一口糕点,马车已稳稳停下。 一个橘白身影闪过,魏怀信侧目,伸手,正好接住毛笔。“又拨弄东西。”猫儿讨好般用头轻蹭魏怀信掌心,企图萌混过关。他叹息,收拾烂摊子,顺带把猫拎出屋门。 猫不显急色,信步庭院,闻到熟悉味道,循过去,探头朝里头人叫唤。黑犬注意到猫的动向,拽拽李岑碕的衣角。“不闹,迂折。”以为狗在玩闹,置之不理。等不到人,猫儿转而蹭向黑犬,黑犬无奈低头,任其攀爬。忙完,李岑碕回眸,见两小只享受阳光,嘴角微扬。猫奔来,低低叫唤,似是在抱怨待客不周。“你叫什么名字?主人没起么?” 魏怀信再次搁下书,是不是太狠心,让它待门外,也没甚声响,不是出事了吧。魏怀信起身,推门查看,猫转眼溜进屋内,身上带着杜康味。“去哪?每次都是这个味。”面对质问,猫儿摊在阳光下,眯眼享受。他没戏,自己养的祖宗还得供着。 第11章 乾阳炽 李岑碕端起茶杯,轻抿一口,试探目光落在对面人。对方以同样方式审视他,两人似是精明狐狸相互博弈,彼此试探,好发现弱点并给予致命一击。 “兄长今日有闲大驾府上,稀客啊。”他率先打破沉寂,和颜悦色开口。 李俊慕微笑:“不过是来看看弟弟近日可好。”房门“哗啦”一声轻响,小猫轻巧跃入,打断两人对峙,径直跳上桌案,好奇打量茶杯。“弟弟,这猫是你的吧?”“不是。”李岑碕拉回猫儿,眼神却未离开李俊慕:“府中野猫,自来熟。”李俊慕轻笑,目光一闪:“野猫倒也有趣。”魏怀信寻猫,路过,无意侧目,目光锁定到秦王手中的猫,再张望到李俊慕,脸色不悦,快步离开。李俊慕眼角微挑,嘴角依旧挂着笑意,却隐含深意:“看来弟弟府中人事复杂。”在李岑碕和稀泥之间,终于把人打发走了。 “你的猫。” 魏怀信接过猫,恭恭敬敬回应:“多谢秦王,在下告退。”“嗯。”李岑碕观察魏怀信神情,回忆他见李俊慕时的反应,关系并无幕僚所言的串通。假消息?挑拨离间?李岑碕唤来那幕僚:“你说,魏怀信与太子串通消息何来?”幕僚额角微汗,支吾道:“小人见魏怀信与太子有书信互通,而且魏怀信出门时常与太子府中人相遇,言谈甚密,故生疑心。”李岑碕沉吟片刻,冷声道:“仅凭书信和偶遇,便断言串通,未免草率。”幕僚低头,不敢多言。李岑碕挥手示意他退下,心中暗自思忖:需亲自查证,方能定夺。 李岑碕身手利落,猫亲昵上前,张嘴欲叫。 “嘘,小家伙,别叫,”他手指抵在唇上,“不叫,不许告诉你主人。”大白天潜入他人房间,总不是一个君子之为,李岑碕暂时当个小人。他轻手轻脚走向书架,翻箱倒柜。翻到本书,书页间夹着几张泛黄纸笺,字迹苍劲有力,细看竟是太子亲笔。李岑碕眉头微皱,迅速阅毕,好一个穷追不舍。旁边细细密密批注,字里行间透着怒意,还……挺脏。他勾唇,门外传来轻缓脚步声,魏怀信推门,一切如常,只是空气中隐约杜康味。“窗忘关了?”魏怀信上前拉下窗,“奇怪,出门时明明关了。” 夜幕降临,漆黑中点缀白点,忽闪忽闪。观星台上,星官仰望,不时低头记录。黑幕破裂,道道光撕裂,驱散黑暗。熬一宿的星官写下最后一字,将纸呈与李俊慕,轻叹:“皇上,星辰异动,恐有大事发生。”李俊慕眉宇间掠过一丝凝重:“此言是天意?欺君后果,你懂。”星官俯首,语气坚定:“臣不敢妄言,天意如此。”纸上遍是墨迹,“秦王当有天下”几次刺眼。李俊慕一直对秦王存疑,未说出口,天象预示将发生动乱,是时候找人进宫探探虚实。 一觉醒来,李岑碕浑身燥热,信香缭绕,收不住,生理极度渴望璇玑安抚。强压冲动,好死不死,撞上乾阳炽,事情还有许多未处理。一般乾元会不定时进入乾阳炽,对于李岑碕这种实力强大的乾元而言,除非遇见生理契合的璇玑,全年正常生活。李岑碕深吸一口气,回忆昨天自己接触的几个幕僚,大多是乾元,不会是……心中一凛,阻止大脑往下想。气源微微发烫,伸手尝试降温,寻来匿贴藏香。坐于桌前,无心案牍,唤来黑犬:“去,把那猫带来。” 黑犬领命,悄无声息离去。 狗的嗅觉一向灵敏,不多时立于门口,低低吠声,短促而止。猫挣脱束缚,欢快飞奔而上,魏怀信认出黑犬,不禁后颈发凉,空气弥漫杜康信香,以黑犬为中心散开。“迂折,你主人找我有事?”他好笑又好气,黑犬蹭蹭他手,拽着衣角往外拖,无奈起身,随黑犬穿过长廊。这狗力气贼大,他几乎是被拖着走,踉跄几步,险些摔倒。 李岑碕愈发不能自已,黑犬撞开门,猫轻盈跃入,舔舔李岑碕手背,抱着猫,猛吸一口,燥热稍减。门外魏怀信轻咳一声,推门而入:“秦王找在下有何事?” 他先是一惊,灌满浆糊的脑子稍微运转,冲黑犬咬牙切齿:“叫你去蹭,不是把人带来!” 魏怀信意识到不对劲,师傅好像说过乾元进入乾阳炽会性情大变,这……叫自己来做什么? “先把那堆东西处理了,在这,别乱走。” 魏怀信心中忐忑,接过递来的卷宗,思考一会才开口:“秦王,要不要……出府寻个璇玑伴您?” 他用仅剩的理智拒绝,眉眼下满腹**,低头吸猫。魏怀信未想到秦王居然会对猫兴趣十足,便偏头不再说什么。 猫身上沾染信香有限,他愈发难以抑制燥热,眼神迷离,手指轻抚猫背,反复斗争后道:“那个……额……能不能……给我点信香?” 魏怀信一愣,床上人蜷伏成一团,气息紊乱,犹豫片刻,鬼使神差应承下。菊花信香以魏怀信为中心缓缓扩散,他深吸一口,顿觉心神稍宁,四肢百骸舒畅,燥热渐退。 自己那啥的样子被手下尽收眼底,面上挂不住,勉强挤出一丝威严:“今日之事,不得外传。” 魏怀信点头,见时候不早,东西也处理得差不多,便告退离去。他一激灵,迅速蹦起,小心翼翼拉住魏怀信衣袖,低声恳求:“再留片刻,陪我。”神情活像一只被遗弃,无家可归的可怜狗,魏怀信驻足,目光复杂,终是轻叹一声,重新坐下。难受一天,消耗大量体力,这会已饥肠辘辘,嘴唇发白,舌尖微苦,腹中空鸣如鼓。魏怀信生怕下一秒人支撑不住,轻声提议:“秦王,是否先用些膳食?” 不等人回应,自顾自出门,不多时满载而归。 “秦王,草草下厨,不是丰盛,将就下。” 他硬压下难受,举着筷子迟迟不落,难道自己对不丰盛有何误解,那碗面配料齐全得令人咋舌,合理怀疑魏怀信把整个厨房都翻个遍。魏怀信尴尬挠头,他迟迟不吃,想必是不合口味,赶紧解释:“秦王,厨艺不精,但已尽力,试试?” 扫完面,身子微暖,胃中不再空落,疲惫感却如潮水般涌来。 沐浴后菊香清爽,和夜风,哄人入睡。魏怀信一手支起脑袋,眼皮打架,勉强撑开。身为人主,李岑碕当机立断让出床榻,表示自己睡哪都行。魏怀信执意不从,乾元在乾阳炽时比平时脆弱得多,放大的不止是**,还有……情绪。双方僵持片刻,协商下,魏怀信躺在支起小床上,紧挨着床榻,以便随时照应。李岑碕搬来床被褥,轻声叮嘱:“夜里小心,别着凉。他嗯了一声,眼皮沉重,渐入梦乡。人睡着后呼吸均匀,眉宇舒展,样子还挺乖。李岑碕微愣,有信香安抚,抵不过睡意,很快也沉沉睡去。 第12章 亲近 清晨阳光透过窗棂洒落,驱散一夜阴霾,猫蜷伸了个懒腰,滚落一片阳光中,惬意眯眼。魏怀信缓缓睁眼,下意识扭头寻找猫,视线掠过李岑碕,他并未觉得不妥,闭上眼复躺下。半晌,他猛然坐起,屋中一切都不属于他,所以……床榻上乾元依旧蜷缩成团,呼吸轻浅,面容宁静。 魏怀信轻手轻脚起身,出门打道回房,顺带给乾元带回份早餐。李岑碕烦躁地揉着眉心,勉强坐起,四处张望,魏怀信早不见踪迹。果然是怕了,菊香所剩无几,大口吸入,像溺者依靠救命稻草般,试图抓住最后一丝安宁。 魏怀信推门而入,他收住声:“你,去哪?”“带早餐,秦王身体抱恙,还是需好生照拂。”他低声谢过,就着些菊香快速洗漱,接过早餐,目光柔和些许,轻声道:“有劳了。” “适才遇到圣上,让在下代言给秦王,许久未见,想得紧,找您回宫一趟。” 他吃食速度减慢,眉头微蹙,显然在思索:“代我说声身体不适,就不去了。” “圣上现在就在府门,要接秦王入宫。” 李岑碕感到不妙,李剑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二郎,快些出来,爹最近新入一堆奇珍,回宫看看有没有入眼的。”脚步声渐近,李岑碕无奈叹气,命魏怀信阻止。“回皇上,秦王说他军务缠身,时间紧,就不回了。”“军务?朕今日倒要看看,他有多忙。”李剑玉斜睨一眼魏怀信,迈步往内院走去,魏怀信躬身拦住:“皇上留步,秦王还说他马上处理完,不过要耗上些时间。”“既如此,朕便在此等候。”李剑玉目光锐利,语气不容置疑。魏怀信心下一紧,暗自权衡,转身匆匆回屋。“父皇走了么?”见他摇头,看来是非去不可。 李岑碕坐起,思虑再三,红着脸开口:“那个……魏先生,能不能……呃……就是咬一下我?”魏怀信一愣,他知道乾元在乾阳炽时璇玑咬烙以缓解痛苦,但此举过于亲密,而且自己是个地纪,谁家好男儿会做这等事?“秦王,要不……我找个璇玑来?”李岑碕摇头,眼神迷离:“来不及了,就你。”见人犹豫,他稍稍用力将人拽来,魏怀信一时失神,重心不稳,跌入怀中。李岑碕侧过脖颈,方便咬下,怕他又犹豫,主动凑到他唇边,魏怀信担忧:“秦王要在下死不是件易事,用不着这样。”“我不杀,允许你以下犯上。”魏怀信无奈,牙关轻启,垂首咬下。李岑碕感到一股刺痛传遍全身,后痛感渐消,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言的舒缓。“这,最多可撑两个时辰。”他慌忙退开,尴尬无处遁形,面红胜过一片言语。李岑碕深吸一口气,勉强平复心绪,低声道:“多谢。” 李剑玉喝着茶,目光不时扫向内院,耐心耗尽,扭头唤人去催促。“父皇不必唤人,儿臣这便来,”李岑碕步履沉稳,面上已恢复平静,至李剑玉面前,恭敬行礼,“儿臣见过父皇。” “何事,让二郎拖这么久?” “儿臣适才处理紧急军务,延误了时间,请父皇恕罪。” “也罢,”他为李岑碕斟上杯茶,微皱鼻头,“话说二郎身上为何有一股璇玑信香?”“儿臣近日偶得一方奇香,用以提神醒脑,未曾想香气如此浓烈,惊扰了父皇。”李岑碕面不改色,语气从容,心中却暗自庆幸魏怀信的及时相助,回想昨日与今日不耻的请求,面颊微红。李剑玉审视片刻,终未再追问,只轻叹一声:“是吗,好不容易闲下来,常入宫玩。” “是,儿臣定常回宫。”李岑碕轻抿茶水,是上好茶叶,香气扑鼻,入口回甘,清爽怡人,却难掩心中波澜。 “穿过这宫门,便是地方,二郎不常来,料是不熟。”李剑玉做起主人架势,指着车窗掠过的宫墙翠柳介绍,“最近地方上供许多珍奇,朕自己不能独享,赠予二郎些。”“多谢父皇厚赐。”殿内珍宝琳琅满目,他目光扫过,心中却无甚波澜,思绪仍停留在适才那难以启齿的瞬间。“父皇,儿臣听闻宫中佳酿甚多,不知可否讨要几坛?”“自然可以,二郎喜欢便好。”李剑玉亲自挑选了几坛佳酿,泥巴粗糙龟裂,坛子样式质朴,估摸年代已久。李岑碕谢恩,心中却暗自思忖,魏怀信平日喜饮酒,连冲撞自己都是在酒醉。“这酒是最新上供,酒香浓郁,入口绵柔,二郎定会喜欢。”李剑玉当即开一坛,命人暖酒,香气四溢。“二郎试试,这酒可是宫中珍品,非寻常可比。”李岑碕端起酒杯,轻抿一口,果然醇厚无比,强颜欢笑,点头称赞:“确是佳酿。”他命人端上糕点,装作不经意询问:“二郎近日可好?忙什么?”“儿臣一切安好,近日忙于整顿边防,以防外敌侵扰。”李岑碕语气沉稳,听闻星官占卜将有乱象,大抵与自己有关,他的话猜忌意图明显。“都好,二郎为国分忧,实乃社稷之福。”李剑玉打量他,人长高,壮实不少,眉宇间透出英气,颇有自己当年风姿。“朝堂事多,朕不久陪了,这几坛佳酿带回去尝尝。着实喜欢的话,再来入宫便是。”李岑碕谢恩告退,车出宫门,夕阳余晖洒落,宫墙投下斑驳阴影。不知是泥封脱落的缘故,车内酒香四溢,直熏上脸,意识渐感模糊。熟悉的感觉袭来,从小腹烘至心上,他猛然警觉,咬烙失效,忙取匿贴藏香。 第13章 酒后失态 李岑碕迅速下车,无意识认为要是魏怀信在就好了,见鬼,自己怎么会有如此荒唐念头?他深吸一口气,强压心头悸动,推门,房间空无一人,略有失望。“魏怀信呢?”他询问侍从,焦躁不堪,语气显露内心。侍从回道:“魏大人在王爷走后有朋友来访,已外出,需要些时辰才能回来。要派人去寻吗?”李岑碕犹豫片刻,揉揉太阳穴,沉声道:“不必了。”猫亲密上前蹭他腿侧,他伸手捞起猫:“你的主人出去了,我怎么办?”猫歪歪头,他自嘲地笑,什么时候竟跟猫诉起苦来。 “走,去喝酒。”张正阳熟稔将手搭到魏怀信肩膀,面上挂着痞笑:“今天发月钱,咱俩好好喝一顿,解解闷。” 魏怀信无奈摇头,一想到之前那场酒醉误事:“不喝,除了酒,去茶馆坐坐也可。” “不喝酒,”他嗅嗅空气中酒香,眉头微皱,“你身上怎么有酒味?莫非背着我偷喝了?” “一个乾元的信香罢了。”魏怀信轻描淡写,他可来劲了:“你跟那人什么关系,这味那么浓,你们不会是已经......” 魏怀信打断他,眼神冷冽:“别胡说,只是公事往来。” 张正阳见状,识趣调转话锋:“去茶馆,听说新来了个说书先生,段子精彩得很。” 坐在茶馆中,茶香袅袅,说书先生正讲得兴起,听众不时发出哄笑。魏怀信心不在焉,嚼着糕点,张正阳手肘轻碰他,低声调侃:“想什么呢?这么入神,连点心都忘了吃。” 魏怀信回神,苦笑摇头:“没什么,太子那边,照旧?” “还不一样,月钱又少,琐事甚多,你呢?”魏怀信叹了口气,轻声道:“也是一堆烦心事。” “说说,你跟秦王怎么回事啊。”秉承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原则,张正阳非要他说出个所以然来。 “就......很单纯的君臣关系。”魏怀信眼神飘向窗外,感到耳朵落有东西,不适微动。 “哇噢,哪家主子在乾阳炽还要属下陪,寸步不离。” 魏怀信恼火,伸手给了他一拳:“没有的事,收起你那龌龊的思想。” “我干嘛了?我可什么都没说,”张正阳夸张地揉着肩膀,嘴角却挂着笑意:“你这拳可真重,看来是真急了。”意识到自己失态,魏怀信敛起情绪,含糊道:“别闹了,认真听书。”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声调骤然提高,听众瞬间安静。魏怀信目光微凝,心神被吸引,故事中的权谋争斗竟与现实隐隐相扣。 估摸着时间,天色渐晚,起身告辞:“张兄,改日有空再聚,弟先告辞了。”张正阳轻啜一口茶:“这么早,着急回去干什么?”“再不回去,小命难保。”他丢下句话,匆匆步出茶馆。 李岑碕听闻屋外脚步声,昏沉起身,魏怀信推门而入,风将他身上的气味卷入屋内,李岑碕皱眉嗅了嗅:“你这是从哪来?身上怎么这么多别的信香?”他故意把“别的”二字说得极重,魏怀信未觉察:“茶馆人多,难免沾染。” 他冷哼一声,眼神锐利:“茶馆?怕是别处吧。” 魏怀信无奈解释:“真没骗秦王,在下确实在茶馆。” 他审视片刻,眼眶微红,魏怀信始料未及,眼睁睁看着他泪水滑落,心中一紧,不是,那个自己可什么也没干,这......人哭了? “秦王,我,啊不,在下清清白白,什么也没干,是......有什么事吗?” 他哼唧着,声音带着几分哽咽:“你丢我一人在这难受,你不要我了。”魏怀信愣住,往日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人跑去哪了,他有理由怀疑李岑碕八成被夺舍:“啊?!秦王......这什么意思?” “我好难受,抱抱我。”魏怀信僵在原地,手足无措,李岑碕张开手臂,见他迟疑,哭得更凶。他无奈,倾身轻轻拥住李岑碕,拍拍他的背,像是在安慰一个孩子。李岑碕收住声,头埋在他颈侧,深吸一口气,气息微乱。他退开,敏锐捕捉到李岑碕眼眸中闪过的迷茫无助,低声问道:“秦王,究竟发生了何事?” 李岑碕沉默片刻,声音低哑:“我给你带了几坛佳酿,放在房间里,你去尝尝吧。” “秦王,您喝酒了?” “嗯。” 魏怀信好笑,平时千杯不倒,今日却罕见地喝醉了。他伸手把人按回床上:“秦王,您醉了,好好休息。”李岑碕缩在被窝中,眼神迷离,闷声问道:“你要走了吗?” “不走,在下伴您。” 得到满意答复,李岑碕安心地合上眼,呼吸渐匀。魏怀信轻叹,替他掖好被角,微微挑眉,刚才那副模样,还......挺可爱,很好欺负的模样。他侧身卧在小床上,思绪万千,迷迷糊糊间,李岑碕低语梦呓,唤着“别走”二字如重锤击心,魏怀信眼睫微颤,心中泛起涟漪。他闭眼,忽略那声轻唤,沉沉睡去。 翌日,李岑碕醒来,头痛欲裂,他揉着太阳穴,昨夜种种历历在目,心中五味杂陈。“秦王,您醒了,”魏怀信端来醒酒汤,轻声关切:“先喝些汤,缓一缓。”李岑碕接过,眉头微蹙,饮毕,长叹一声:“昨夜失态,让你见笑了,”他不敢直视魏怀信,遮掩般地拨弄着碗边,“不过,那酒确实不错,你尝了吗?”魏怀信微笑:“还未,秦王既然推荐,定是好酒,日后再尝也可。”李岑碕轻嗯一声,庆幸自己只是酒后失言,未做出什么过分之举。 第14章 去仙洛城 “哥哥,听人说二哥那边打算回仙洛城,不知真假?”李俊慕将人揽过,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惹李安歌脸上绯红:“嗯,确有此事,可以选在他们到达时动手。”他气恼推开,反被压制。“想什么,我累了,要抱你睡会。”李安歌挣扎无效,只得任由李俊慕拥着,心中暗自盘算。李俊慕闭上眼,怀里人安静依偎,璇玑信香缭绕,气息交融。感到人没动静,他扭头,对上一双阴沉的眼眸。李俊慕翻身压上:“怎么那么不安分,是该教训。”他羞愤欲绝,挣扎无果:“哥哥,你累,好生歇息......”话未说尽,便化作声声呜咽。 陪伴李岑碕几日,他的乾阳炽终于结束了,魏怀信内心小小欢呼一声,松口气。李岑碕恢复神采,命人整拾行装,准备启程去仙洛城。仙洛城距离都城约莫千里,往来需耗费半月车程。路面不平,马车颠簸摇晃,魏怀信四处张望,寻找小猫踪迹。黎斯吊儿郎当地倚在车窗旁,嘴里叼着根草茎,懒洋洋道:“找啥呢?” “猫。” “猫?诺金么?出发前我见它好像跑到将军那。” 人马休整时,魏怀信开口询问黎斯:“秦王在何处?”黎斯努努嘴,指向不远处的大树:“那下头歇着呢。”魏怀信循声望去,见李岑碕正倚树闭目,神情略显疲惫。他轻步走去,低声询问:“秦王可有看见在下的猫?”“你指的是这只?”李岑碕睁开眼,衣袍领口露出一只毛茸茸的小脑袋,诺金懒洋洋地打个哈欠,眼珠子滴溜溜转。魏怀信心头一惊,连忙道歉:“秦王恕罪,猫顽皮,竟扰了您休息。”李岑碕轻笑,摆手道:“无妨,它好像挺粘人。”他小心翼翼拽出小猫,诺金挣扎几下,又钻回李岑碕怀中,喵喵叫着撒娇。吃里扒外的小东西,他扶额,崽子养大不好教。 天色渐暗,霞光染红天际,马车缓缓停住。众人下车,留宿在一处驿站。驿站内灯火通明,魏怀信回房,黎斯正挠着诺金的下巴,它眯着眼享受,尾巴轻摇。两人都没什么倦意,便闲聊起来。 “魏兄,你跟将军什么关系?最近一阵子,他都没有回军营。” 魏怀信一愣,他总不能说秦王突发乾阳炽,自己被临时召来照料,含糊其辞:“就君臣关系。”黎斯挑眉,显然不信,却也不再追问,转而道:“魏兄有心上人么?”魏怀信避开目光,轻咳一声:“哪有闲情逸致,曾经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你呢?”黎斯嘴角一扬,戏谑道:“我?嗯……心有所属,不过那人太高冷,追得辛苦。” 魏怀信震惊,在他眼中,他不像是会为情所困的人:“是何人,说来听听。”他双耳通红,小声道:“是个医师,叫谢行秋。早时我还是个小卒,总是受欺负。一次重伤,是他救了我,细心照料,又护着我,自此便心生感激。他医术高明,性情却冷峻,我屡次示好,他总淡淡的。后来,我因为调动,就和他分开了。” “哇,看来你和谢行秋之间故事不少啊,”黎斯双手贴到脸上,试图降温,魏怀信笑着拍拍黎斯的肩膀,“喜欢一个人是正常的,谁还没有过心动呢?不必害羞。”黎斯脸更红了,低声嘟囔:“魏兄别取笑我,人还没追到手。”诺金突然跳到黎斯怀里,用小爪子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仿佛在安慰他,黎斯忍不住笑了,轻轻抚摸诺金的背。 隔壁间,李岑碕心烦意乱,一下离了魏怀信的信香,还不习惯。黑犬伏在床边小睡,他轻抚犬首,叹了口气。驿站房间不隔音,隔壁的对话隐约传来,李岑碕侧耳倾听,隐约听到魏怀信被问起心上人时,脸色微变,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听到未曾有,他的心跳似乎也快了些。遮掩般蒙上被子,梦中他置身于菊花海中,竞相绽放,香气含蓄,是魏怀信的信香。举目眺望,远远的,满坡都是菊花,金黄一片,微风拂过,花瓣轻摇。 他没有折花的习惯,只是静静站着,站到耳边传来熟悉的嗓音:“秦王,醒醒,该启程了。”他猛然睁开眼,眼前依旧是熟悉的驿站房间,魏怀信不轻不重拍门:“醒醒,出发了。”李岑碕迅速起身,整理衣衫,黑犬懒洋洋地站起。深吸一口气,推开房门,魏怀信站在门外,神色如常,规矩行礼。李岑碕微微颔首,目光却忍不住在魏怀信脸上停留片刻,人生得好看,不是一眼就让人惊艳的类型,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李岑碕收回目光,轻声道:“走吧。”坐上马车,诺金偏要粘着他,魏怀信拦不住,眼睁睁看着诺金跳到他怀中。 魏怀信无奈,只得轻叹一声,对他道:“这小家伙喜欢秦王,在下也没办法。” 他把猫塞上车,有些恃宠而骄般体谅:“无妨,也省的你担忧。” 魏怀信:心上人曾经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 李岑碕:老婆说他不要和我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去仙洛城 第15章 遇刺 经过半月颠簸,终于抵达仙洛城。城门巍峨,人流如织,空气中弥漫着淡淡花香。马车缓缓驶入,李岑碕掀开车帘,目光扫过繁华街市,这地方,和几年前一样热闹非凡,记忆中的酒楼、茶馆依旧生意兴隆。车缓缓停在一座府邸前,门前匾额上书“将军府”,字迹遒劲有力。李岑碕下车,感慨万千。仙洛城,算得上是自己的根,若是兵变失败,这里便是最后的庇护所。旧宅与往日并无二致,只不过缺了几分人气,显得有些冷清。物品上落了薄尘,他命随从仔细打扫,心中涌起一丝怀念。 这里的一切对于魏怀信来说极为新鲜,他好奇地打量四周,逃荒时来过此处,但记忆已模糊,只记得满目疮痍,饥民满街。坐立不安,眼神不断飘向门外,李岑碕看穿他的心思,开口提议:“府上多年不住,缺些东西,大家可以出府采买。” 魏怀信闻言,做口型,小小欢呼一下,起身欲行,衣袖被人拉住,李岑碕面上君子风范:“仙洛城地杂,你随我同去,以免迷路。” 他爽快答应,抢先一步出门,李岑碕拍怕身旁黑犬,顺手将诺金装进衣领,不紧不慢跟着。魏怀信走在熙攘的街市,眼中满是新奇,一路走走停停,不时驻足细看,偶尔轻声询问摊主。他的笑很好看,眼睛转着细碎流光,唇角微微上扬,不禁让人将他与生动热闹相连。李岑碕的目光始终追随着他,他停住脚步,盯上路边人头攒动的小店。此店做的是口头生意,专门买卖糕点。他对糕点没什么抵抗力,凑上前去,鼻尖轻嗅,空气中弥漫着甜香。 老板是胡人,操着口流利的汉话热情招揽:“客官要点啥?” “这几个馅的毕罗各来一个。” “好咧。”老板麻利地包好糕点,递给魏怀信。他接过,细细品味,眼中闪过满足,顺手递给李岑碕一个,笑问:“如何?” 自从喝酒中毒后,稍微胡吃海塞,胃像是装下浩浩汤汤江水,翻江倒海般难受。李岑碕眉头微皱,但手还是接过,轻轻咬了一小口,丰富馅料充盈口腔,甜而不腻,和着面皮,夏秋两季节在舌尖绽放,回味悠长。 “好吃吗?” “还行。”他淡然评价,手上毕罗被咬上几口。魏怀信见状,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轻声笑道:“秦王怎么口否心是?”谎言一戳即破,他窘迫,耳朵红透,没再辩驳什么,大抵是默认了魏怀信的调侃。诺金从衣领探出头来,好奇地嗅了嗅糕点香气,眼中闪过一丝馋意,他将毕罗拿远些:“猫不能吃这个。” 仙洛城夜来得快,街灯初上,星光点点。魏怀信坐在椅上,试图与黑犬交流,它偏头不理,性子与主人一般无二。李岑碕逗小猫,椅上人愤恨瞪他一眼,随后又试图沟通。魏怀信气急败坏,刚沐浴完准备歇息,就被这家伙以不舒服要陪的理由绑架过来,可是,除去他,还有别人啊。正腹诽时,房梁上突然传来轻微响动,他警觉抬头,无事发生。 李岑碕轻拍魏怀信肩膀,示意他放松,目光却锐利扫向房梁:“今夜,魏大人能不能收留我?” 魏怀信想不到什么说辞拒绝,便无奈点头。两人一猫一犬步出房间,夜色渐浓,两小只不知跑去何处。 李岑碕躺在床榻上,占据大半张床,魏怀信不知他抽什么疯,斟酌再三:“秦王,能不能稍微往里挪点?” 他手往外一摊,指墙示意:“床太小,背贴墙壁,硌我不舒服。” 魏怀信真想当场给他翻几个白眼,终究还是忍住,轻叹一声,小心侧卧,尽量不触碰到对方。 李岑碕计谋得逞,用气音附在他耳边轻数:“三,二,一......” 刀剑出鞘声骤起,寒光闪烁,李岑碕瞬间搂住魏怀信,翻身摔进床底。他摔够呛,床因动作剧烈晃动,尘土飞扬,呛咳几声,一只手覆上口鼻,乾元信香扑面来,掩住动静。 李岑碕将人往身上紧压,低声耳语:“别出声,有人闯入。” 魏怀信心跳加速,身下有硬物紧贴自己,好生不适,微微挣扎,却被李岑碕按得更紧。 “别乱动。”李岑碕警告,他不确定某人再乱动,自己能否保持冷静,魏怀信呼出热气缓缓喷在手上,另一只手握住剑柄,软软搁在魏怀信腰侧。 夜色中,房门被轻轻推开,几道黑影悄无声息潜入,四处搜寻。李岑碕屏息凝神,手抚过魏怀信的腰间,感受到对方的紧张,松开魏怀信口鼻,反握住他的手,指尖轻触。魏怀信呼吸停滞,心跳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一只微微粗粝的手轻轻摩挲他的掌心,温柔不容拒绝,试图抽开手却反被握得更紧。 黑影们逐一排查,未察觉床底异样。“跑了?”一个人低声问道,同伙轻哼一声,语气中透着不满:“傻子,要是跑了,味道还能这么浓?仔细搜,别放过任何角落。”黑影们继续翻找,动静逼近床底。一个黑影蹲下身,手探向床底边缘,李岑碕紧扣魏怀信的手,气息微沉,眼神如刀,紧盯着黑影的举动。 魏怀信屏住呼吸,手心冒汗,与李岑碕的掌心贴合更紧。黑影的手指缓缓滑过床底,距离他们仅咫尺之遥。李岑碕另一只手悄然握住剑柄,随时准备出击。时间仿佛凝固,黑影终于收回手,站起身,低声咒骂着离去。两人紧绷的神经这才稍稍放松,李岑碕轻吁一口气,缓缓松开魏怀信的手,魏怀信心跳仍未平复,手心残留着李岑碕的温度,他抬头对上那双深邃的眼眸,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感触。李岑碕轻拍他的肩,低声提醒:“还未脱险,小心为上。”两人缓缓从床底爬出,尘土沾满衣襟。 夜色中,黑影又折返回来,李岑碕迅速拉起魏怀信,躲入衣柜。门缝中,黑影身影晃动,嘴中嘟囔:“奇怪,我落在这里的东西怎么不见了?人又找不到,回去怎么交差。”他机警抬头,用力嗅嗅空气,似乎察觉到一丝异样,目光扫向衣柜,喊来同伴:“老大,这,味挺浓的。”一人正欲打开衣柜门,忽而惨叫一声,倒在血泊中。 李岑碕眼神一凛,迅速出手,剑光如电,瞬间击倒另一黑影。其余人慌神之际,李岑碕冲出衣柜,剑锋所指,寒光闪烁,闪转腾挪,黑影们措手不及往后退去,拉开一段距离。“怎么就几个,派来刺杀我,人手不应该更多些么?”李岑碕戏谑询问,黑影首领冷哼一声,目光阴鸷:“废话,今日是拿你狗命。”魏怀信从容起身,慢悠悠晃到李岑碕身旁,轻笑道:“那看看你们有没有命。”黑衣人围攻而上,刀光剑影交织,李岑碕见招拆招,究竟是亡命徒,招式狠辣,一时无法占上风。为首的黑衣人刀锋直逼李岑碕咽喉,他侧身躲过,反手一剑刺穿对方肩胛。 对方闷哼一声,退后几步,暴起,调转刀口,直取魏怀信。魏怀信躲闪不及,刀直直劈在手臂上,鲜血渐渐染红衣袖。他怒气上头,趁人不注意,一脚踹翻,踩手,卸刀,用力捏住对方下巴,直至一声关节错位响声响起,动作一气呵成,丝毫不拖泥带水。李岑碕早就解决杂碎,瞥见魏怀信流畅动作,一时间愣神。魏怀信伸手晃晃手中的刀,轻蔑一笑:“这点本事,也敢来送死?”李岑碕回神:“来人,把他带下去审清楚。今日之事,谁都不许传出。”救主来迟的侍卫匆匆赶到,见状忙将黑衣人拖走。 “你的伤......”魏怀信轻描淡写地瞥了一眼伤口,还在渗血,刚刚气上头并未察觉,如今方感疼痛袭来,李岑碕小心拿起查看,眉头紧锁:“得赶紧处理。”唤来医师,仔细为魏怀信清洗伤口,敷上药粉,包扎妥当,叮嘱:“伤口较深,好好养着,别碰水。”待人走后,李岑碕扶人至干净地方,垂头查看伤口,轻声问:“疼吗?”魏怀信因疼痛而微微皱眉,却仍故作轻松道:“无妨,些许皮肉伤,不碍事。”李岑碕眼中闪过一丝内疚,魏怀信困意上涌,勉强睁眼,见人未走:“秦王,您不回去歇息吗?”“这是我的房间,能去哪?”他才注意到房内陈设,从善如流让出半张床,拍拍床沿:“睡着,秦王不介意吧?”李岑碕接受某人好意,解下外衣,小心躺下,尽量不碰触魏怀信的伤处。 第16章 探查 没一会,魏怀信呼吸渐匀,李岑碕却辗转难眠,侧头,某人睡着模样透出一丝孩子气,完全不同于白日的冷峻,嘴角微扬,显得格外柔和。不会是李俊慕这个老狐狸算计,五次三番针对自己,真是可笑。菊花清香包裹,睡意渐浓。 清晨鸟鸣混和阳光,撒入沉寂室内,李岑碕抬手遮住刺眼阳光,缓缓坐起。魏怀信还没醒,小猫窝在枕边,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不吵不闹。 他轻手轻脚地下床,回到昨晚遇刺的房间。推开门,地上血迹已干,空气中仍残留着淡淡血腥味。昨夜黑衣人留下的刀痕清晰可见,李岑碕蹲下细察,刀刃锋利异常,非寻常兵器。那些人半点信香未留,无法判断其是乾元,还是地纪。脑海闪过个荒谬念头:这黑衣人,不会是没有气源?早些时候听说,在地纪产出后代中,极少人天生没有气源,被视为异类,遭人唾弃。他们可闻信香,只是分辩不出乾元,地纪,璇玑区别。 他晃悠回房,见魏怀信已醒,正倚床沉思。魏怀信慌忙起身行礼,手臂传来剧痛,咬牙硬抗,李岑碕忙扶住他,把人摁回床上:“别动,伤口还没好。” “秦王,昨夜之事……” “行刺之人有可能是没有气源,”他端来粥,粥蒸腾热气,缓缓上升,“先吃点东西,恢复伤口要紧。” 魏怀信左手笨拙使用汤匙,一不小心,半勺粥滑落碗中。“我来。”李岑碕伸手来抢,他死活不松手,攥着汤匙:“秦王不必为在下屈尊。”争让一番,李岑碕拗不过他,只得作罢,退至一旁,静静注视。 “那无气源,一下能聚集这么多,幕后者非富即贵。”他咽下粥,挥舞汤匙,“秦王,此事背后定有隐情,需细细查探。” 下属匆匆来报:“秦王,昨日行刺之人没有供出指使,今早一看,死了。” 李岑碕眉心微蹙,哼笑,挥退人,心中猜测愈发证实:“果然手段狠辣,杀人灭口。” 魏怀信无聊,随手拿起一旁的书籍,翻阅几页,试图转移注意力,却心不在焉,思绪仍绕在昨夜之事上。李岑碕处理军务,余光瞄住某人小动作:“去哪?” “喝水。”魏怀信轻手轻脚走向桌边,拿起茶壶,倒水时手微颤,茶水溢出少许。李岑碕眉梢微挑,试试水温,不烫,递给他:“小心些。”李岑碕不让他出去,别说府门,连房间门都不行。魏怀信与黑犬面面相觑,伸出左手,它警惕后退半步,眼睛死盯着他,低吠几声。他讪讪收回手,真是讨狗嫌。李岑碕暗骂黑犬不争气,拍拍身旁小猫,它轻盈跳上膝盖,蜷缩成一团。“迂折有些凶,别介意。”李岑碕招来黑犬,低声附在耳边,它立即小步跑到魏怀信脚边,摇尾示好。魏怀信勉强一笑,轻抚犬首,毛发乌黑,较短,手感柔软。他翻掌露出掌心,迂折配合举起爪子,搭在上面。爪子肉垫粉嫩,在黑夜穿行有极大便利,不易被察觉。 第17章 照顾 几杯水下肚,魏怀信坐不住,悄咪咪挪至门口,指尖离门仅差一寸,李岑碕眼角余光捕捉到,轻咳一声:“伤未愈,不宜乱动。” “在下内急。”魏怀信面露难堪,半响吐出句话。李岑碕开门,侧身让出通道,见人不太方便样子,终是放不下心:“我陪你去。” “秦王,在下是手受伤,又不是脚残,用不着费心。”魏怀信更是难堪,露出似笑非笑表情,耳根红透。 “确定?一只手可不方便。” 戳中痛处,他一声不吭往前走,李岑碕紧跟其后,叮嘱:“慢些,急什么。” 他看不惯,人怎么婆婆妈妈到这种地步,很想回敬一句痛快话,却又忍住,人毕竟救自己,算是恩人。李岑碕不至于变态到跟着人进去,站在厕房几米开外等候。厕房内传来细微声响,魏怀信犯难,衣带解时容易,系时难,左手尝试半天仍无法系好,额角微汗。他慌不择路跑出厕房,没看清路,一头栽到李岑碕怀中。李岑碕护住伤处,他低头,左手死死捂住腰腹。 李岑碕上下打量,明了,拾起地上衣带,没忍住,嗤笑出声:“有事怎么不叫我?松开,给你系上。” 他面红耳赤,倔强摇头,左手抵不过,被强行掰开,衣带轻绕腰间,李岑碕手法熟练,几下便系好。 “行了,”李岑碕轻拍人肩,面前人快熟成虾子,羞愤欲绝的小表情,让他忍不住笑意更深,“回房。” 魏怀信低头疾步,耳根犹烫,恨不得从世界上消失,抹除所有黑历史,没有人观看这一幕。李岑碕慢慢悠悠跟在身后,嘴角挂着浅笑,回味某人的窘态,耳根微红,心情却格外愉悦。 蝴蝶轻舞,绕过应季开放花丛,忽视花香袭蝶,慢慢飞向房内,两人默契不提此事,各自沉默。诺金卧于魏怀信身旁,悠闲舔舐爪子,迂折凝视李岑碕工作,忽而扑向蝴蝶,它轻巧躲过,继续翩跹。书本掉落,发出轻响,一室静谧破碎,李岑碕头也不抬,吩咐狗子:“迂折,捡回来。”迂折闻声,迅速叼起书本,摇尾递至李岑碕面前,伏下身,眼巴巴望着主人,似在邀功。他只是象征性摸摸头顶,目光仍停留在书页上,轻声道:“乖。”迂折不满地哼唧一声,委屈巴巴挪到魏怀信脚边,蜷缩成一团,尾巴轻轻扫动地面。魏怀信见状,忍俊不禁,轻拍迂折,狗子尾巴狂甩,得到莫大安慰。 天色见沉,蝴蝶轻振羽翼,悄然隐入窗棂缝隙,室内光影斑驳,愈发幽静。吃罢晚饭,魏怀信浑身搔痒,似是有千千万万虫子爬行,要去洗漱一番。他征得李岑碕同意后,大步离去。 李岑碕照旧跟在身后,叮嘱:“伤口不能沾水,得小心些。” 魏怀信点头,厌倦唠叨,闭口不答。支走寸步不离的李岑碕,他深吸一口气,踏入浴室。热水蒸腾,雾气弥漫,缓缓沉入池水中,魏怀信感受着温热包裹,思绪渐飘,感受世界前所未有的美好。水声潺潺,隔绝外界纷扰,他闭上眼,任由疲惫随水汽蒸发。很快他抛弃刚才想法,李岑碕推门而入,不放心:“伤口不能碰水,你一只手不便,我帮你。” 魏怀信庆幸池子水浊,不然早被看光,羞赫从脊骨上窜至头顶,掩住尴尬,勉强开口:“秦王,君臣有别,不合适。” 李岑碕轻嗤,不为所动:“在我面前,哪来这许多讲究?安心泡着。” “可是,这......是不是太过了?” “无碍,在我眼里,你就是我的部下,没有区别。”他不由分说用瓢舀起清水,避开伤处,淋下,水珠溅落,溅起细小涟漪。魏怀信僵直背脊,任由他细致照料。他手上老实,眼神飘忽不定,水面倒影映出某人胸膛肌肉线条,有些伤疤,再往下,水没过腰腹,看着有劲力。再往下便看不见,嫌弃池水碍事,李岑碕察觉荒唐念头,轻咳一声,收敛心神,蒸汽氤氲,周围温度上升,一同上升还有某人的脸颊微红。他平复燥热,耐心叫人起来:“好了,别泡太久。”魏怀信依言起身,水珠滑落,肌肤泛红,他呼吸一滞,抓起毛巾裹住,咬牙切齿:“自己穿,我出去等。”魏怀信不明所以,穿上衣服,衣带照旧系不上,喊来李岑碕,指着衣带示意。李岑碕皱眉,走过去熟练地帮他系好:“下次别这样。”此话如平地惊雷,轰一声在魏怀信脑中炸开,他愣住,肉眼可见脸红。 魏怀信:这人怎么婆婆妈妈的 李岑碕:好手段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照顾 第18章 逢旧友 察觉魏怀信的窘迫,李岑碕莞尔,拉他回房。他面皮薄如纸,耳根泛红,低垂着头,不敢直视,再这么下去,人怕是要烧着了。夜风凉凉,拂过面庞,扫空一天劳累,草丛传来虫鸣,空明,悄悄拨动心弦。树梢泄下淡淡月色,今日是本月十五,月比前月更满。魏怀信目光落到两人交握的手上,慌忙抽开,手心残留的温度却如烙印般难以消散,心跳声在静谧夜色中格外清晰。感到手中空落,李岑碕停下回望,银辉披撒,衬得魏怀信愈发动人心弦,美的魄力令人迈不动步。李岑碕回神,别过头,与之相比,内心深处涌动的黑暗让他无地自容。 注意他停留,魏怀信折返回,拉拉衣袖:“怎么了?” 他身形一抖,很快恢复原状,迈步向前。 回到房间,魏怀信自觉躺到床榻上,头埋在柔软的枕头里,一声不吭。李岑碕神游天外,刚刚画面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自己拿不准对某人的心意,是体恤下属,还是动心。他闷闷不乐,像只小狗心情不好,耳朵耷拉下来。忙完一日琐事,李岑碕坐到床边,某人依旧背对着他,呼吸均匀,似已入睡,被子歪歪斜斜地搭在身上。李岑碕轻手轻脚地帮他掖好被角,侧头观察,其实睡着后挺乖的,眉宇间少了白日的锋芒,多了几分柔和。 禁足快一周,医师见伤势长得不错,允许他稍稍活动。 闷了几日,魏怀信觉得自己像是一条搁浅的鱼,水波起起落落,足以存活,却无法畅游。手臂伤口缠上几圈布条,活动受限,出门热情不会因此浇灭。 李岑碕见状,唇角抬升,笑意溢出喉间,拿他没办法:“我陪你去。” 魏怀信无所谓,为了出门,爽快应承下来:“走吧。” 魏怀信先一步出府门,李岑碕没跟上,喊他等等,转眼消失在院角花丛。魏怀信驻足等待,府门外人来人往,迎面走来一位面熟之人,仔细回想,叫不出名字。那人主动打招呼,声音洪亮:“魏公子,久违了!可还记得我?”魏怀信愣住,搜刮脑海,回忆不出,只好礼貌点头:“见过,一时记不起尊姓大名。” 那人爽朗一笑,拍拍他肩:“在下冯珉,大人当真不记得。” 冯珉这名字,像条绳索,拽出一大堆记忆:自己儿时曾与他嬉戏,每日师傅教完功课,无事时,便一同在小溪边捉鱼摸虾,笑声回荡在林间。 “噢,是冯兄,近来可好?师傅怎样?” 冯珉笑容更甚:“托福,一切安好。师傅精神矍铄,常念叨你回来,最近出去云游,说不定会来看你呢。” 魏怀信心中一暖,儿时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嘴角不自觉上扬。李岑碕黑脸站在府门旁,回去拿把伞的功夫,人差点被拐跑了。礼貌道别,魏怀信注意到李岑碕微微愠怒的神色,过来扯他衣袖。 “刚才那个是谁?” 魏怀信解释道:“儿时玩伴冯珉,多年未见。” 李岑碕眉头微皱,自嘲地一笑:“故人?信香快糊你身上,还真是故人嘛。” 魏怀信不知他为何突然不悦,迈步向前,继续解释:“真真是故友,没别的。” 他沉默片刻,一声叹息从胸腔挤出,紧跟魏怀信步伐:“走吧,去买上次那家店的毕罗。” 冯珉偷瞄一眼某人 李岑碕:看什么,这我老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逢旧友 第19章 跟踪 魏怀信步履轻快,此人最觉世上不可耽搁之事便是美食,心情随步伐飞扬。轻车熟路,直驱门店,店门口已排起长龙,香气四溢,令人垂涎。魏怀信眼眸一亮,欢欢喜喜上前,排在队伍末尾,耐心等待。 李岑碕细看,嘴角微扬:“馋猫。” 魏怀信回头一笑,不以为意:“美食当前,岂能错过。” 队伍缓缓前行,他目光专注,仿佛已闻到毕罗的香气。李岑碕站原地等待,思考用美食把人拐回家的可行性。 “老板,这个来两。” 老板闻言,抬头仔细打量魏怀信,看得他愣了愣,随即笑道:“怎么样,小伙子,我这毕罗不错吧?” 他心里发毛,压下疑云:“当然,我可是特意来买的。” 店铺老板眼角带笑,谦逊称过誉,打包好,双手递上。魏怀信付清银两,接过热气腾腾的毕罗,匆匆离去。不远处,李岑碕等待,见人慌慌张张赶来,轻声调侃:“怎么,怕我抢了你的美食?” 魏怀信喘息未定,左顾右盼,附到他耳边:“那老板眼神古怪,似乎认得,可是这店来客似云,怎么会记得我?” “许是你长得有特点,就记住你了。” 魏怀信耸耸肩,不再多想,撕开油纸,香气扑鼻,忍不住咬了一口,满口酥脆,顺手递给李岑碕:“尝尝,这味道绝了。念秦王爱吃,特地多买。” 李岑碕接过,轻咬一口,眉头舒展:“我可没说。” “秦王,您的嘴可什么都替您说了。”他哈哈一笑,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下一秒,不自在打个寒战,想将衣袖拉得更紧些。李岑碕察觉异样,眉头微蹙,低声问道:“身体可有不适?” 他摆手,黑犬不紧不慢跟在身后,尾巴轻摇,仿佛也在期待美食。李岑碕余光扫过街角旁那人身影鬼祟,心中警觉,故意停下脚步,那人也跟着停下。他察觉李岑碕停步,收回迈出脚步,李岑碕顺势拉住人,往怀里带。“怎么?” 他不明所以,李岑碕加大力度,低声耳语:“有人跟踪,小心行事。” 魏怀信一愣,目光快速搜索四周,果然发现一人举止可疑,正鬼鬼祟祟朝这边张望。他笑容依旧,手亲切揽上李岑碕肩头:“有着好事,怎么不早说,心里没在下?” 李岑碕微愣,立即明白他意图,配合地笑道:“有,满满的都是你,我这不是告诉你了吗?” 此话真假参半,他耳朵微红,放下手:“好累,这样扯着疼。” 李岑碕稍稍放松力道,心中不爽,拉着他拐进小巷。 那人眉头紧皱,思考刚刚两人对话,隐约觉得不对劲,却见两人身影消失在巷口,一下慌神,与同伴交换眼神,无人回应。一个声音冷不丁响起:“好看么?” 他一惊,一只手猛地搭上肩头,回头见李岑碕冷峻面容,语气森然:“跟了这么久,有何贵干?” 他强作镇定,支吾其词:“我、我只是好奇。” “好奇?那只好请尊君去别处谈谈。” 他心知不妙,脖颈一凉,李岑碕手劲加大,不容分说拖向暗处。同伴见状,难以施救,只好袖手旁观,不敢轻举妄动。小巷地面微湿,乌黑泥点点缀其间,李岑碕把人逼至墙角,居高临下俯视他,冷声质问:“究竟受何人指使?再不说实话,休怪本王不客气。” 上位者威严和乾元信香威压,那人抬不起头,额上冷汗涔涔,手指陷进掌中,大口喘息。魏怀信循循善诱:“别怕,只要说实话,我们不会为难你。” 威压加重,他头痛欲裂,再严实的嘴,也会被酷刑一点一点挖开。他意志薄少,支撑不住,声音颤抖:“我说,我说,是、是太子殿下派来的。” 又是这老狐狸,总跟他过不去,李岑碕厌恶收好信香,冷哼一声:“赶紧滚,别让本王再见到你。” 他如蒙大赦,连滚带爬逃离小巷,背影狼狈。 第20章 绑架 李岑碕负手离开,魏怀信心里对太子厌恶更上一层,本就印象不好,这下更是深恶痛绝。他走得慢,跟不上李岑碕的步伐,索性停下,深吸一口气,调整情绪。远离李岑碕好一大段,身后一双大手捂住口鼻,他拼命挣扎,开口大喊,却只能发出微弱的呜咽声,意识逐渐模糊,身体无力。晕倒之前,感到被人抗上肩头,迅速带离小巷。 李岑碕察觉异样,迅速回头,却已不见魏怀信踪影。心猛然一沉,迅速环顾四周,巷口空无一人,喊回前面撒欢黑犬:“迂折,跟我后面的人呢,找回来。” 表面镇定自若,内心却如翻江倒海,阵脚全乱。懊悔出门没带侍卫,又怨自己气头上,没注意看人,拉迂折疾步穿梭小巷,嗅着空气中残留的气息,心急如焚。恰好遇见府上随从,命人回府报信,自己紧跟迂折前行。 魏怀信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一间昏暗的房间,手脚被缚,姿势难受,扯着手上的伤口。潮湿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铁锈味,耳边隐约传来低沉对话声。他努力辨认,却听不真切。心中愈发惊恐,冷汗浸透衣衫,思绪混乱,心猛跳,欲破膛而出。 房间外脚步声渐近,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一束光线射入,映出一张阴鸷的面孔,来人冷笑:“魏大人,别来无恙。” “冯珉?!” “魏大人识得我,是不是晚了些?”冯珉逼近,脚步声声回响,一点点靠近。 魏怀信心中一紧,强作镇定,斩钉截铁直奔主题,声音微颤:“冯珉,你这是何意?我与你无冤无仇。” 冯珉冷哼一声,眼神阴狠:“无冤无仇?我要什么,魏怀信,你不早就知道么。” 暗处传来催促:“要干快点,废什么话。” 魏怀信听出声音主人,是糕点铺老板,今早上还热情招呼他的那人。 冯珉靠近一步,玩味挑起他的下巴:“啧啧,这脸嘛还是那么俊俏,真是便宜李岑碕那家伙,”他偏过头,避开冯珉的目光,冯珉手指用力一捏,逼迫他正视自己,“你明知我幼时心悦你,却故意视而不见,今看见你与李岑碕成双成对,只好将你夺来,断了那家伙的念想。我虽不富裕,但也尽力待你。” 魏怀信怒火中烧,却无力反抗,只能咬牙切齿:“冯珉,脑子不好就不要上街丢人现眼。我和李岑碕清清白白,这是你一厢情愿的臆想。” “敬酒不吃吃罚酒。”冯珉脸色一沉,露出虎牙,释放信香威压,魏怀信呼吸困难,眼前发黑,伤口愈发疼痛,定是挣裂了。冯珉坏笑,挑开他衣襟,胸膛裸露,冷风袭来,肌肤泛起鸡皮疙瘩。 “你干什么!” 魏怀信挣扎,冯珉掐上他胸脯,松开手,赫然留下道红痕。魏怀信感官淹没于痛楚中,越陷越深,黑暗占据大片视野,意识模糊。 “晕了?”冯珉俯身贴近,见人没什么动静,轻蔑一笑。 “怎么办,人是你绑来的。”糕点铺老板皱眉,从暗处走出来,白日和蔼面容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贪婪与凶狠。 “等他醒,毕竟,看人慢慢崩溃,才有意思。”冯珉冷眼旁观,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开门离去,留下重重的回音。房间重归寂静,只有魏怀信呼吸声,微弱而急促。 醒来时,魏怀信面前摆放着简单饭食,热气缭绕,是房间唯一热源。冯珉解开他手上的绳索,冷冷道:“吃吧,别饿死了。” 饭食不坏,暗淡无光米饭盛在碗里,似是死尸许久,身体渐渐僵硬,口感极差,跟生嚼锯末一般。都沦落到这步田地,他不嫌弃什么,只是机械地咀嚼,受伤加上劳累消耗太多体力,快达到极限。 “饿坏了吧?吃多点,别死在床上,不好卖去妓院。”冯珉嬉笑,眼底是毫不掩饰的疯狂,直勾勾黏腻着他,仿佛猎物在爪下挣扎。魏怀信害怕,偏过头不理睬,在怕什么,自己可是能以一挑十的好手,可如今却如同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他深吸一口气,有个软肋,好像长在别人身上,心口发烫,不能忽视。 冯珉细细观察他神情变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魏怀信,你那点心思瞒不过我。李岑碕不过是你逃避的借口,你心里有我,只是不愿承认,”他凑近,气息喷在魏怀信耳边,“饭好吃吗?看你那清高样,真不知药效发作,哭着求我的样子会有多孟浪。” 魏怀信明知饭里混杂了药粉,无力拒绝,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吞咽。 第21章 受辱 “秦王,这没有。”下属报告,气喘吁吁,李岑碕颔首:“继续搜,找不到人,掂量自己的脑袋。” 搜寻半天,连块碎布都没发现,李岑碕眉宇紧锁,心中焦虑如焚。他对别的下属失踪还能泰然处之,遇到魏怀信,像一锅热油浇上心头,焦灼难耐。那身影总在眼前晃动,挥之不去,他,好像落入魏怀信的陷阱中,想放弃,心口空落落一块,风吹过,冷得发痛。好吧,他喜欢上魏怀信,他认了。 李岑碕深吸一口气,强压心头慌乱,沉声下令:“扩大搜查范围,务必仔细排查每个角落,哪怕掘地三尺,也要将他找出来。” 药效渐渐发作,魏怀信面色泛红,眼神迷离,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周遭空气温度上升,想触碰冰凉的东西缓解,呼吸愈发粗重。冯珉冷笑,步步逼近,手指轻佻地挑起他的下巴,低声道:“你知道现在你什么样子吗?想舒服,那就求我。” 冯珉眼中闪烁着得意,手指从手臂滑至掌心,轻柔,缓慢,一点一点地撩拨着他的理智,触及指尖时,用力扣住,换来他一声闷哼,体内热浪翻涌,理智濒临崩溃。 “你的身体很诚实,骗不了我,”冯珉继续撩拨他,俯身贴近他耳边,低沉嗓音带着蛊惑:“承认吧,你渴望我。” 他咬紧牙关,尽力抵抗,汗珠滑落,眼神逐渐涣散,身体被打横抱起,摔在床上。冯珉俯身,气息炽热,张口咬住他的耳垂,低哑道:“我想占有你,彻彻底底。” 魏怀信闷哼一声,身体本能地弓起,冯珉的掌心在他腰间游走,热度蔓延,理智防线寸寸崩塌。他紧握床单,指尖泛白,冯珉的唇舌在他颈间游走,留下细细的齿痕,他喉间溢出低吟。冯珉似乎因这声音取悦,眼中闪过一丝狂热,手指缓缓滑向他的衣襟,轻轻一挑,衣襟敞开,露出精致的锁骨,冯珉目光炽烈,舌尖轻舔,引得他一阵战栗。他紧咬下唇,尝到丝丝鲜血,眼眸恢复一丝清明,服软:“我…求你。” 冯珉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笑意,手指轻轻摩挲着他的锁骨,张口咬在他气源上。 就是现在,他用尽全力给冯珉一肘击,冯珉闷哼一声,松开手。他趁机翻身摔下床,顾不得衣衫凌乱,胡乱抄起地上木板朝冯珉狠狠砸去,口中咒骂:“我求你个屁,老子练武时你还不知道在哪里玩泥巴。” 冯珉闪躲不及,木板重重砸在肩头,惨叫一声,门外人听到声,迅速冲入。魏怀信瞄向破旧窗棂,灵光一闪,破窗逃出,落地他迅速爬起,顾不得疼痛,奔向光亮处。冯珉大嚷:“快追!别让他跑了!” 糕点铺老板应声追出,他闪身躲入巷口,屏息隐匿,看见糕点铺老板匆匆而过,未察觉他的藏身之处。魏怀信检查伤势,旧伤添新伤,气源没有信香注入,破了层皮。那痛处不是一阵浪,而是整个大海劈头砸下,瞬间淹没所有知觉,血液仿佛顷刻涌向头顶,太阳穴青筋般突突直跳,又在下一秒抽空,留下一片空虚和眩晕。内心有个声音大喊:逃,活下去。 冯珉声音忽远忽近,把他从痛苦抽离,强迫自己镇静,迅速观察四周环境,巷子幽深曲折,尽头隐约有微弱光亮,不知是不是幻觉,似乎听到声犬吠。他起身,呼吸全是浓重血腥味,强撑身体,朝着那微弱光亮跑去。 李岑碕猛追黑犬,这家伙不知受什么刺激,停顿辨别后,猛然冲向巷子深处。李岑碕紧随其后,宁抱寻错方向,也不放过的心思,黑犬突然停下,李岑碕视线越过黑犬,落在前方一道身影上。 “魏怀信!” 人影一顿,努力辨识,支撑不住,身体晃了晃,欲摔下。李岑碕疾步上前,一把扶住他,惊见满身血迹,衣衫不整,急问:“怎么了?” 魏怀信喘息艰难,扯住他衣领,仰面亲上。李岑碕一愣,手下意识收紧,稳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顺从低头,任由魏怀信胡来。掌心传来魏怀信滚烫体温,一滴水滑落,打在手背,冰冷,睁开眼,才知是魏怀信的泪。他心中一紧,把人搂更紧,舌尖尝到血腥与咸涩交织的味道,很难想象,人经历了怎样的折磨。 “不怕,”他安抚怀里人,继而加深这个吻,察觉魏怀信身体微颤,紧绷肌肉逐渐放松,“我在。” “是,冯珉,和,和,毕罗老.....”魏怀信断断续续说出,声音微弱,还未说完,人坚持不住,晕倒。李岑碕心中一沉,脱下外袍裹住他,打横抱起,快步向外走去。 第22章 得救 魏怀信睁眼时,自己躺在床榻上,裂开的伤口已被细心包扎,新伤处理妥当,连衣裳换了套干净的。 黎斯坐在床边,见他睁眼,关切问:“魏兄,感觉如何?” 魏怀信轻咳一声,嗓音沙哑:“多谢黎兄关切,秦王呢?” “出去差事,派我来守你,”他挤眉弄眼,“将军对你上心,魏兄不是说没有心悦的人么,怎么骗我?” 魏怀信苦笑,虚弱道:“黎兄莫取笑,此乃生死关头,岂敢言及其他。” “嗐,你昨天可是被将军一把抱在怀里,他放你下来,你还死命拽住他的衣袖,不让人走。” 魏怀信脸颊微红,脑子回放昨日画面,自己好像强吻他,轻声道:“那时意识模糊,未曾察觉。” 黎斯笑得更甚:“不管怎样,将军对你确实不同。” 魏怀信垂眸,面色更红:“黎兄,此事休再提。” 黎斯见状,收敛笑意,正色道:“魏兄放心,你伤势未愈,需静养。秦王已命人彻查此事,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魏怀信点头,心中感激,却难掩疲惫,缓缓闭上眼。 一阵眩晕,身体急速堕落进入深渊,黑暗遮蔽视线,侵蚀一切感知。他重重摔在地上,坐起,四周一片漆黑,冷风刺骨。许是上天捉弄,偏偏在这黑暗中,划下道光,落到肩头,与周遭泾渭分明。暗中传来野兽嘶吼声,混杂浓重腥臭味,声音愈发逼近。终究是来了,阳光映照下,两张脸清晰可见,一个是冯珉,另一个是糕点铺老板,脸皮起角,像是用浆糊粘上去的,十分别扭。魏怀信心神一震,怨恨这光,揭露罪责。 在黑暗中,照进去的光亮,贴着罪名的标签,刺眼又灼心。 两只利爪猛然伸出,直扑而来,散发腥臭气息,魏怀信瞳仁骤缩,起身跌撞向后退。两只怪物穷追不舍,将他逼至绝境,背脊紧贴凹凸不平的岩壁,面色惨白,眼中映出两只怪物狰狞的面孔,利齿闪烁寒光。一只向前猛扑,他惊恐大喊“不要”,想逃,身体掌控权由恐惧摄住,动弹不得。下意识抬手格挡,头侧过去,不敢直视面前景象。利爪划破衣衫,留下三道血痕,剧痛袭来,感官泡在水中,只有胸腔剧烈跳动,每一跳,都像是生命尽头的倒数,眼泪滑落,浸湿身旁满身鲜血小草。血腥味弥漫,似是某种引诱,怪物愈发狂躁,嘶吼声震耳欲聋,一齐扑来,去抓他,挠他,咬他。他无路可退,忍受怪物撕扯,渐渐意识模糊,倒在血泊中。一只怪物俯身,冯珉的脸在眼前放大,张开血盆大口,露出獠牙,毫不犹豫咬向他的脖颈。 他不由惊呼一声,睁开眼,自己仍躺在床上,额头上满是冷汗,心跳如鼓,半句“不要”挂在嘴边,眼角挂着泪珠,喘息未定。坐起身,环顾四周后,方才噩梦如影随形,心有余悸。他起身来到桌前,为自己倒一杯热水,伤的不好,偏生在关节处,坐着还隐隐作痛。温热水流过喉咙,暖意缓缓蔓延,确认自己还活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涌上心头。他深吸一口气,杜昭阳声音在门外响起:“黎兄,魏兄可安好?” “里面躺着,你要干嘛?” “我进去看看魏兄,不行么?” “秦王口令,乾元不得打扰。” 杜昭阳皱眉,听出话头不对,伸手拍在黎斯身上:“有病,我是璇玑,又不是乾元。” 两人争执没个头,魏怀信无奈轻叹,嗓音微哑:“杜兄请进。” 黎斯侧身让开,瞥到他坐着,三步并两步冲上前:“诶呦,祖宗,你可别下床,伤还没好利索呢。我的脑袋还有用,还不想分别。” 魏怀信勉强一笑,依言躺回床上,手抚颈侧,梦境历历在目。 “魏兄,你脸色怎么这么差?”杜昭阳关切询问,眼珠一转,想到什么,掩面憋笑。 “还好,杜兄笑什么?”魏怀信莫名其妙,扭头问黎斯:“还有,黎兄,为何秦王不让乾元打扰?” 黎斯轻咳一声,压低嗓音:“秦王担心乾元刺激你。” “说不定是吃味了呢。”杜昭阳笑着补充一句,魏怀信见这话题越描越黑,忙摆手澄清:“别胡说,我跟秦王清清白白,什么也没有,别想歪。” 听到这话,两人相视大笑,随后竭力掩住笑意,杜昭阳轻拍魏怀信肩膀,调侃道:“魏兄放心,我们懂。” 黎斯亦点头:“那不叨扰你,安心养伤。” 门轻轻合上,留下魏怀信独自静思。 “王爷,魏公子醒了。”下属毕恭毕敬禀报,李岑碕点头,随手将书合上:“那两人可有消息?” “未曾。” 李岑碕眉头微皱,沉吟片刻:“传令下去,加大搜捕力度,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下属领命退下,李岑碕起身,按捺探望的冲动,人估计还没缓过神,昨天的惊吓未消,带人回来时,看见他颈上齿痕,人意识涣散,身体发烫,动一下,就哼唧一声,明眼人都知他中药,而且,还是极烈的媚药。庆幸气源没被咬烙,不然,他一辈子都与那人绑一起。 “靠了,你上个人,怎么还让他跑了?”糕点铺老板怒目圆睁,手指几乎戳到冯珉脸上,“不是下药了么,你这小子,手脚不利索,早知道让我先来。” 冯珉轻蔑喷口气:“老东西,要不是我,你连见识好货的机会都没有。” “现在好了,全城都在搜捕,生意都黄了,还得躲躲藏藏,真是晦气!”他的脸耷拉下来,冯珉冷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别急,我们逃去投奔太子,他和秦王素有嫌隙,正愁没机会扳倒他。” 老板愣住,半晌才缓过神,眼中闪过一丝贪婪:“太子若能得势,咱们岂不飞黄腾达?” 冯珉得意一笑,拍拍腰间钱袋:“钱财在手,天下我有。走,收拾细软,今晚就动身。” 第23章 追凶 “睡下了吗?” 李岑碕深夜到访,黎斯强打起精神回答:“回将军,睡沉了。” 烛火跳动。李岑碕无声步入,停在榻边。光映着魏怀信沉睡的脸。他俯身细看,梦中人眉间有痕,眼睫颤动,额角汗湿。颈侧的齿痕在光下分外显眼。李岑碕眼底一沉,喉结滚动——动了他的人,血偿。 那杀机撞上魏怀信毫无防备的睡颜,骤然沉下。指尖抬起,悬在汗湿额角寸许处,能触到他呼吸的微弱急促。就在指尖收回的刹那,意外蹭过他滚烫的额角肌肤。魏怀信在昏沉中无意识地向那微凉的触感轻蹭了一下,发出模糊的鼻音。李岑碕指尖一顿,随即更快地收回,袖中五指紧握成拳,骨节森白。 目光落向魏怀信紧攥被角的手,指节攥得发白,李岑碕看着这姿态,心像是被大手紧攥,一抽一抽,胸口发闷。昨日巷中滚烫的身体、血泪、混乱的吻、死抓衣袖的力道……清晰如昨。那能破窗搏命、带伤奔逃的人,此刻蜷在梦魇里。 “……”一声模糊呓语,魏怀信猛地一颤,眼珠在紧闭眼皮下急转,呼吸陡然急促,颈项微扬,似在躲避无形之物,足弓也下意识绷紧。李岑碕倾身靠近,声音低沉微哑:“我在。”手掌覆上他紧握的拳,传递温热与力量。 覆着的掌心下,那急促的喘息渐缓,紧攥的指节松了半分。李岑碕的手掌未移,维持着这姿态,在烛光中沉默如石。安抚好人,从怀中摸出一枚小巧的白玉瓶,瓶身温润。他拔开木塞,将淡青药膏倾在指尖,动作极轻地涂抹在魏怀信颈侧齿痕边缘,避开气源破损处。药膏微凉,昏睡中人紧蹙的眉头松了一线。 李岑碕收回手,塞紧瓶盖,将玉瓶置于枕畔。目光扫过魏怀信沉睡的脸,落在他蜷缩身侧、指节带伤的手上。枕边矮几上,静静躺着几件小物:一只色彩斑斓的布老虎,一个彩绘的木鸢,显然是备来给他解闷的。李岑碕无声直起身,最后看一眼烛光中的睡颜,转身离去,将带来的夜风关在门外,步履沉重。 外间,黎斯靠墙打盹。李岑碕脚步微顿:“守好他。若他烦闷,陪他聊聊。” 黎斯惊醒站直:“是,将军!知道了。” 李岑碕未再言语,大步穿过寒夜庭院,径直走向书房。案头已有暗卫跪候。 “如何?”李岑碕坐下,声音沉冷。 “禀将军,”暗卫呈上薄纸,“追踪回报:酉时三刻,两骑可疑快马自西郊废驿出城,一人肩头似伤。方向……都城。” “都城?”李岑碕眸色冰寒,“太子……”他展开纸卷,上是驿站附近发现的污血腰牌拓印,纹饰模糊却似东宫卫率。盯着拓印,眼底杀意凝聚。片刻,冷冷开口:“传令西郊守将,封锁所有通都城要道,严查。加派精骑,循迹追捕,沿途暗哨皆动。冯珉……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其余人,”他声更沉,“若遇反抗,格杀勿论。” “是!”暗卫领命消失。 书房寂静,烛火在李岑碕冷峻侧脸上跳跃。他拿起拓印,指腹用力压出深痕。窗外,夜色浓稠如墨。 “快点!我靠了,明明装得好,怎么就暴露了。”冯珉低咒,扯下肩头布条,血迹斑斑。 糕点铺老板白了他一眼,策马狂奔:“我就知道,跟着你准没好事,人没上到,命都快丢了。” “少他娘放屁!”冯珉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肩头伤口在颠簸中撕裂,血珠渗出布条,洇开暗色。剧痛扭曲了他的脸,唯有一双眼睛淬了毒般阴狠,“要不是老子够机灵,这会儿早让秦王的人剁碎了喂狗!投奔太子是活路,懂不懂?蠢货!”鞭梢炸响,骏马嘶鸣,四蹄刨起碎石泥点,蹄声如急雨砸在死寂的夜路上。 “哎哟…哎哟喂!”糕点铺老板被颠得东倒西歪,死死攥着缰绳,指节攥得发白。夜风刮面,他缩着脖子,声音带着哭腔:“冯爷…冯爷您慢些!这黑灯瞎火的,栽下去可……”话到嘴边,瞥见冯珉那张痛得抽搐却固执如铁的侧脸,后半截话硬生生噎在喉咙里,只剩一双惊恐的眼珠在胖脸上乱转。 “嘶——”冯珉眼前猛地发黑,肩胛骨仿佛要裂开。他咬紧牙关,牙缝里挤出命令:“撑住!穿过林子,就是生路!”目光死死钉在前方那片吞噬光线的密林,仿佛那是唯一的稻草。 呼——呜—— 一阵低沉、密集的闷响,如同无数铁蹄踏着大地的心跳,从极远处的黑暗深处滚来。声音初时微弱,却带着斩断一切生机的冰冷,贴着地面迅速迫近。 “老天爷!追…追兵!”糕点铺老板的脸瞬间褪尽血色,嘴唇哆嗦着,惊恐地扭头回望,黑暗中似乎有无数索命的黑影在膨胀。 冯珉猛地回头!浓稠的夜色里辨不清形貌,但那蹄声的规模——绝非善类!他眼中凶光暴涨,如同濒死的困兽,鞭子疯魔般抽下:“快!再快!被抓住——下油锅!”座下马匹吃痛,长嘶一声,四蹄腾空,化作一道亡命的黑线,直射向幽深的林口。老板吓得魂飞魄散,再不敢言语,闭眼狠抽马臀,肥胖的身子几乎贴在马背上。 两骑黑影倏地没入密林。浓密的枝叶瞬间合拢,吞噬了身影,只留下更加狂乱、惊惶的蹄声在林间枝桠间左冲右突,仓惶如丧家之犬。身后,那催命的沉重鼓点却如附骨之疽,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碾碎了夜的最后一点安宁。枝叶抽打在两人身上脸上,留下火辣辣的疼,却无人敢慢半分。 第24章 养伤 魏怀信睡不安稳,迷迷糊糊坐起,天色刚刚破白,还是一片朦胧。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注意到枕边矮几上色彩笨拙的布老虎憨态可掬,木鸢的翅膀线条流畅,仿佛下一刻便要乘风而起。魏怀信怔忡地望着,指尖迟疑地探出,轻轻碰了碰布老虎毛茸茸的耳朵。触感柔软,带着一种笨拙的暖意,与昨夜噩梦中的腥风血雨截然不同。他记得昨夜昏沉中那只覆上他手背、传递着无声力量的温热手掌,还有……颈侧残留的、药膏带来的微凉抚慰。心头泛起一丝异样,说不清是困惑还是别的什么,搅得他刚平复的心绪又起了涟漪。 “哟,祖宗!您可算醒了!”黎斯推门进来,手里端着热气腾腾的粥碗,一眼便瞧见魏怀信对着玩具出神,脸上立刻堆起促狭的笑,“怎么样,这布老虎和木鸢,瞧着可顺眼?秦王昨夜特意留下的,怕魏兄养伤闷得慌。啧啧,这份心呐……”他故意拖长了调子,把粥碗放在床头矮几上。 魏怀信触电般收回手,脸上刚褪下的热度又“腾”地涌上来,耳根都烫了,忙不迭地打断:“黎兄!休得胡言!秦王……秦王体恤下属,仅此而已。”他急于辩解,声音带着伤后的虚弱沙哑,反而更添了几分欲盖弥彰的味道。 黎斯“噗嗤”一声乐了,凑近一步,挤眉弄眼:“是是是,体恤下属,体恤到夜半来看你、送药、还特意留这东西哄你。这下属的待遇,可真不一般。”他见魏怀信窘得几乎要把脸埋进被子里,才见好就收,端起粥碗,“行行行,不逗魏兄了。来,祖宗,先把粥喝了,秦王要是知道你饿着了,我这脑袋怕是要搬家。” 他舀起一勺粥,小心翼翼地吹了吹,递到魏怀信唇边,眼底的笑意却怎么也藏不住。 “我自己来。”魏怀信夺过勺子,温热的粥滑入喉咙,暂时压下了心头的纷乱,但黎斯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和枕边色彩鲜亮的玩具,却像投入心湖的石子,荡开一圈圈难以平息的涟漪。 粥的热气氤氲着,暖意顺着喉咙流下,稍稍驱散了晨起的凉意和心头的纷乱。魏怀信小口啜饮着,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食物上,可黎斯方才的话语和那两件小玩意儿的存在感太过鲜明,让他无法忽视。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碗沿,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又飘向了那只色彩鲜艳的布老虎。 “魏兄,”黎斯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沉默,他倚在床边,脸上的促狭褪去几分,换上些许凝重,“昨夜将军亲自带人出城了。” 魏怀信的动作一顿,勺子停在半空,粥汁滴落碗中,抬眸看向黎斯:“追捕冯珉?” “嗯。”黎斯点头,压低了些声音,“西郊废驿那边发现了线索,指向都城方向。将军动了大怒,调了精骑,沿途关卡都封了,下了死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敢动秦王的人,那两个杂碎,跑不了多远。” “秦王的人……”魏怀信低声重复,这词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得他心头一跳,昨夜那模糊却无法忽视的、覆在他手背上的温热掌心似乎又重现了。他垂下眼,盯着碗里晃动的米粒,颈侧齿痕处残留的药膏仿佛又开始散发着微凉的气息。他强迫自己不去深想那份“体恤”背后可能蕴含的意味,转而问道:“可有受伤?我是说……追捕的人。” “将军亲自出马,雷霆万钧,自然无事。”黎斯语气笃定,随即又笑道,“倒是魏兄你,别操心这些了。先把粥喝完,养好伤才是正经。不然将军回来见你瘦了,我脑袋上这顶帽子怕是真保不住。” 魏怀信勉强牵了牵嘴角,没再反驳“秦王的人”这种说法,只是默默地继续喝粥。阳光透过窗棂,在地面上投下清晰的格子光影,渐渐驱散了室内的昏暗。他喝完最后一口,将空碗递给黎斯。 “多谢黎兄。” “客气啥。”黎斯接过碗,站起身,“魏兄若是无聊,那木鸢和布老虎尽管拿去把玩,本就是给你解闷的。我去看看厨房的药煎好了没。”他走到门口,又回头补了一句,“安心躺着,别乱动,扯裂可不好。” 门轻轻合上,室内重归安静。魏怀信的目光再次落回枕畔。他伸出手,这一次,没有犹豫,将那只小巧的白玉药瓶拿了起来。瓶身温润细腻,残留着极淡的药草清香。指腹轻轻摩挲着光滑的瓶壁,昨夜那低沉微哑的“我在”二字,伴随着掌心传递来的、驱散梦魇的力量感,无比清晰地浮现在脑海。秦王李岑碕……这个手握重权、杀伐决断的亲王,为何会对他这样一个身份尴尬、甚至可能带来麻烦的人如此……费心?仅仅是因为他在乾阳炽时有用?还是……另有缘由? 纷乱的思绪如同窗外渐亮的天光,交织缠绕,让他本就因伤痛而疲惫的身体更添了一份沉甸甸的困惑。他握着药瓶,指节微微用力,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内心的波澜,但那股莫名的情愫却如潮水般涌动,难以遏制。他闭上眼,耳边似乎又响起那夜的低语,每一个字都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关怀。药瓶在掌心渐渐回暖,仿佛承载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承诺。这份突如其来的关注,究竟是权谋算计,还是真情流露?他无从得知,只能默默等待,等待那个答案揭晓的时刻。 第25章 审视 “把人押下去,好好审。”李岑碕冷眼,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地之人,语气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冯珉肩头汩汩流血,被侍卫按住,还在死命挣扎,轻蔑大叫:“呵,你就跟魏怀信一样,看着沉稳,其实心里怕得要死。”李岑碕翻身上马,不再理会他污言秽语,挥挥手,侍卫领意,几只铁钳似的手紧紧锁住冯珉,肩伤汩汩冒血,染红侍卫的手,拖曳而去,留下一路血迹。 李岑碕策马扬鞭,马蹄踏碎晨曦的微光,将冯珉的咒骂和血腥远远抛在身后。 晨风凛冽,吹拂着他冷硬的侧脸,却吹不散眼底深处那一丝被冯珉话语勾起的、挥之不去的阴霾。那句“怕得要死”如同淬毒的针,精准地刺中了他极力隐藏的软肋。魏怀信昨夜蜷缩在梦魇中无助的姿态,颈侧刺目的齿痕,还有那脆弱中带着一丝依赖的轻蹭……所有画面在脑中急速闪过,让他握着缰绳的指节愈发用力,骨节森白。 他怕。 怕的不是冯珉之流,不是东宫的阴私算计。他怕的是那夜巷中滚烫身体逐渐冰冷的触感,怕的是那双曾执拗地抓住他衣袖的手彻底松开,怕的是昨夜烛光下那张沉睡的脸再也无法睁开眼,带着那点困惑和异样的涟漪,消失在他触手可及却又遥不可及的地方。 幸好。 幸好冯珉已擒。这条潜伏在暗处、随时可能扑向魏怀信的毒蛇,已被拔除了毒牙。至少,来自这个方向的威胁,暂时解除了。这念头稍稍压下了心口的窒闷,却无法彻底驱散那份沉甸甸的后怕。他猛地一夹马腹,骏马长嘶,速度更快了几分,朝着王府的方向疾驰,仿佛只有亲眼确认那个人的存在,才能稍稍安抚他翻涌的心绪。 晨光熹微,映着他疾驰的背影,带着一种无声的急切,融入了逐渐喧闹起来的街市晨景。书房案头堆积的文书在等他,昨夜未尽的谋划在等他,但此刻,他只想快些回去,确认那个被他从鬼门关拉回来的人,是否已安然醒来,是否……正在对着那只色彩笨拙的布老虎发呆。王府大门洞开,他飞身下马,疾步穿过庭院,王府的朱漆大门在晨光中洞开,值守的侍卫无声行礼。李岑碕翻身下马,将缰绳抛给亲卫,步履带风穿过庭院,玄色衣袍的下摆扫过凝结着晨露的石径。他目标明确地走向魏怀信养伤的房间,胸腔里那股被冯珉挑起的、混杂着后怕与戾气的浊气尚未完全平复,只想立刻确认那人是否安好。 却在月洞门前猝然停步。 晨光澄澈,斜斜地铺满庭院一角。魏怀信不知何时起身,正扶着廊柱,微微仰头望着院中一株初绽的白玉兰。他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素白中衣,外面松松垮垮披了件黎斯硬要他加上的靛青外袍,宽大的袍袖更衬得身形清瘦。阳光落在他苍白的侧脸上,长睫低垂,颈侧那数道齿痕在光线下依旧醒目刺眼,但神情却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平静疏离,仿佛昨夜那个在梦魇中挣扎、无意识寻求依靠的人只是幻影。 李岑碕的目光像被钉住,锁在那道齿痕上,眼底的冰寒瞬间翻涌。冯珉那张因剧痛而扭曲、却仍狞笑着吐出恶毒话语的脸再次浮现——“呵,你就跟魏怀信一样,看着沉稳,其实心里怕得要死!” 一股无名火猛地窜起,烧灼着他紧绷的神经。他怕?他李岑碕何曾怕过!可那一瞬间被洞穿隐秘的狼狈感,混合着对眼前人不知好歹、拖着伤体吹风的怒意,让他周身气压骤降。 “谁准你下榻?” 低沉的声音打破庭院的宁静,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像一块冰砸进水里。 魏怀信闻声猛地一颤,扶着廊柱的手指下意识收紧,骨节泛白。他循声转头,对上李岑碕那张在晨光下更显冷峻、眼底似有寒冰风暴酝酿的脸,心口没来由地一紧。昨夜那点模糊的暖意和困惑瞬间被这迎面而来的凛冽冻住,他几乎是本能地微微低下头,避开那极具压迫感的视线,声音带着伤后的虚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秦王息怒。屋里闷,透透气便回。” 李岑碕没有动,只是沉沉地盯着他,目光如实质般扫过他单薄的肩背和颈侧的伤痕。那齿痕像一枚耻辱的烙印,也像一根刺,狠狠扎进李岑碕眼底。 “冯珉已擒。”李岑碕忽然开口,声音冷得像淬了冰的刀锋,打断了自己脑中那些令人暴怒的臆想,也像是对魏怀信,更是对自己宣告。他向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将魏怀信完全笼罩在阴影里,带着风尘和夜露的寒意。 “他伤你的每一分,本王会让他百倍偿还。”这话说得斩钉截铁,既是承诺,也是宣泄那无处安放的戾气。 魏怀信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垂在身侧的手指蜷缩起来。冯珉的名字像一把冰冷的钩子,瞬间将他拉回那充斥着血腥与绝望的黑暗房间,冰冷的床板,因中药升起的**,还有那张狞笑着逼近的、令人作呕的脸……喉头涌起一股腥甜,他强自压下,唇色更白了几分。 “……有劳秦王。”他低声道,声音干涩沙哑。李岑碕话语中的狠戾和那份强烈的保护欲让他心头震动,却也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他成了秦王与太子角力的棋子,这“百倍偿还”的代价,最终又会落到何处? 李岑碕敏锐地捕捉到他瞬间的僵硬和苍白的脸色,心头那股邪火莫名地窒了一下,随即被一种更深的烦乱取代。他厌恶看到魏怀信这副脆弱的样子,更厌恶自己心底那丝因这脆弱而滋生的、不受控制的牵动。他目光扫过魏怀信松垮外袍下微微发颤的指尖,最终落在他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上。 “回去躺着。”命令的语气不容置喙,带着惯常的冷硬,却少了几分之前的怒意。他不再看魏怀信,径直越过他身旁,大步朝外走去,仿佛多停留一刻,那翻涌的、连他自己也理不清的情绪就会失控。玄色衣袂带起的风,掠过魏怀信的手背,冰冷刺骨。 魏怀信站在原地,直到那迫人的脚步声消失在回廊尽头,才缓缓松开了紧攥廊柱的手,掌心一片粘腻的冷汗。晨风拂过,颈侧齿痕隐隐作痛。他低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指,又下意识地抚上颈侧那道伤痕,李岑碕那句“百倍偿还”犹在耳边,冰冷又滚烫。他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滋味,裹紧了身上的外袍,转身慢慢挪回屋内。阳光照在门槛上,暖意融融,他却觉得背后那玄衣身影留下的寒意,久久不散。 狱房内,冯珉肩伤被草草包扎,血迹斑斑,跪在李岑碕面前。潮湿的石壁渗着寒气,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与铁锈的混合气味,令人作呕。冯珉脸上沾着血污和尘土,头发散乱,但那双眼睛却像淬了毒的钩子,死死钉在李岑碕身上,非但没有半分惧色,反而咧开嘴,露出一口沾血的牙齿,发出“嗬嗬”的低笑。 “秦王殿下……好快的马,好狠的手。”他喘息着,声音因疼痛而扭曲,却透着股令人不适的亢奋,“怎么?急着回来……看看你那心尖上的人儿,有没有被风……吹化了?”他故意拖长了“心尖上”几个字,浑浊的目光在李岑碕冷硬的脸上逡巡,试图捕捉一丝裂缝。 李岑碕负手而立,玄色衣袍在昏暗的狱中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他居高临下,眼神漠然如冰封的湖面,对冯珉的挑衅置若罔闻。那目光仿佛不是在看着一个人,而是在审视一件即将被碾碎的秽物。 “太子给了你什么,让你敢动本王的人?”李岑碕开口,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锋,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切割着狱中凝滞的空气,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平静。他没有问动机,没有问过程,直指核心——冯珉背后的人。昨夜魏怀信颈侧那刺目的齿痕,那苍白虚弱的模样,此刻都化作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让那份被强行压下的暴戾再次翻涌。他需要答案,需要为这份几乎失控的怒火找一个明确的宣泄口。 冯珉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变得更加癫狂,他猛地挣动了一下被反绑的身体,牵动肩伤,疼得龇牙咧嘴,却依旧嘶声笑道:“你的人?哈哈哈……秦王,你当真以为……那姓魏的是个什么好东西?太子殿下不过略施恩惠,他就……”话音未落,一只穿着乌皮**靴的脚猛地抬起,带着千钧之力,狠狠踹在他受伤的肩窝上! “呃啊——!”冯珉的狂笑瞬间变成了凄厉的惨嚎,身体像破麻袋一样被踹得向后翻滚,重重撞在冰冷的石壁上,又弹回来,瘫软在地。肩头的包扎瞬间被涌出的鲜血浸透,染红了身下的稻草。剧痛让他蜷缩成一团,浑身抽搐,再也说不出完整的话,只剩下痛苦的呻吟和粗重的喘息。 李岑碕缓缓收回脚,靴尖甚至没有沾上一丝血迹。他上前一步,锃亮的靴尖停在冯珉因剧痛而扭曲变形的脸前,阴影彻底笼罩了他。 “本王问的是,”李岑碕的声音比刚才更低,却仿佛蕴藏着即将爆发的雷霆,每个字都敲在冯珉濒临崩溃的神经上,“东宫,给了你什么?” 冯珉的身体在剧痛中剧烈痉挛,像一条离水的鱼在干涸的泥地上徒劳挣扎。每一次抽搐都牵扯着肩头撕裂般的伤口,鲜血汩汩涌出,在潮湿的稻草上洇开一片更深的、令人作呕的暗红。他张大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声,涎水和血沫混合着,顺着嘴角淌下。那毒钩似的目光终于被剧烈的生理痛苦击碎,只剩下濒死的浑浊和无法掩饰的恐惧。 李岑碕的靴尖纹丝不动地悬停在他眼前,如同铡刀悬颈。那玄色的靴面在狱中唯一一盏摇曳的油灯下反射着冰冷的光,像一块沉重的墓碑,压得冯珉几乎窒息。那低沉到极致、却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胆寒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精准地凿进他混乱的意识: “说。” 冯珉布满血丝的瞳孔猛地收缩,牙关打颤,咯咯作响。他本能地想蜷缩得更紧,想把自己藏进那冰冷的石壁里,避开这来自地狱的目光。但肩窝处那几乎碎裂骨头的剧痛提醒着他反抗的下场。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切地笼罩下来,将他那点仅存的、用以支撑疯狂的虚妄彻底碾碎。 “是……是……”他艰难地翕动着嘴唇,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是……令牌……东宫的……通行令牌……”他每吐出一个字,都伴随着剧烈的喘息和呛咳,血沫不断涌出,“太子……太子说……只要……只要办成这事……就……就给我……自由……” 他猛地抬起那张因痛苦和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浑浊的眼睛里突然爆发出一种回光返照般的、绝望的希冀,死死盯着李岑碕:“秦王……殿下!我……我都说了……求……求您……饶命!饶命啊!我就是条……条狗!是太子逼我的!他逼我的!” 李岑碕眼底的冰湖没有丝毫波澜。冯珉的哀嚎和求饶,连同他口中吐出的“太子”二字,都未能在那张冷峻的脸上激起半分涟漪。那森寒的目光,只是更深地、更沉地,凝视着脚下这滩因恐惧而失禁的烂泥。“来人,”他挥挥手,侍卫战战兢兢上前,“拖下去,吊着口气,明日本王继续审。” 第26章 探望 “人,睡了吗?”李岑碕特地换身衣裳来探望,扭头问黎斯。黎斯回复:“睡了,只是......看着闷。” 李岑碕眉峰几不可察地一压,指节无声攥紧了袖口冰凉的云纹。黎斯那句“看着闷”如石子入水,在他未平的心湖漾开涟漪。他抬手,指尖在紧闭的雕花门扉上悬停一瞬,终是极轻地推开。 屋内光线被帷幔滤得昏沉,药味混着暖意扑面。魏怀信侧卧榻上,背对门扉,薄衾只覆腰间,素白中衣领口微敞,一截苍白脖颈上,那数道齿痕在昏昧中依旧狰狞刺目。他呼吸清浅,似已沉睡。可那背影,却绷着一股连昏睡也卸不下的僵硬,肩线在单薄衣料下显出嶙峋的倔强。 李岑碕目光鹰隼般扫过内室,案头药碗已空,旁边搁着黎斯硬塞的点心,原封未动。唯有一点生气,是那只色彩粗陋的布老虎,被妥帖安置在枕畔。魏怀信一只手虚虚地拢着它粗糙的布身,指尖无意识地蜷缩。 他无声踱近,在榻前数步外站定。空气凝滞,唯余烛芯偶尔爆开的细碎噼啪。魏怀信毫无动静,沉睡如常。但李岑碕看得分明——那人拢着布虎的指尖,在他靠近的刹那,极其细微地一紧,旋即又强迫自己松开,伪装得天衣无缝,连眼睫都纹丝未动。 一股更沉的烦闷攫住了李岑碕。这无声的抗拒,比冯珉的嘶吼更令他胸中浊气翻腾。他宁可见到那人如昨夜梦魇中流露出片刻真实的脆弱或依循,也好过此刻,用一层看似平静实则疏离的冰壳将自己封死,连吐纳都透着小心翼翼的压抑。冯珉那句“怕得要死”的毒刺仿佛又在沉闷里隐隐作痛——他惧的,不正是眼前这抓不住、看不透、仿佛下一刻便要消散的脆弱么?狱中逼问冯珉时的狠戾掌控,在此刻荡然无存。 他立在昏沉的暗影里,玄衣几乎与夜色相融,唯眼底深处翻涌的暗潮泄露心绪。目光沉沉锁在那截脆弱的颈项上,齿痕的轮廓在记忆里灼烧。冯珉垂死的惨嚎犹在耳畔,可眼前这无声的“闷”,却如更细更韧的丝线,悄然缠缚心尖,无声收紧。那“百倍偿还”的承诺如铁,对象已在刑架上哀嚎如兽,可这誓言真正想抚平的惊悸,此刻却背对着他,在昏暗中僵硬地扮演沉睡。 他喉头一哽,那点被冯珉挑起的、因忧急而生的焦灼,全化作了滞涩的块垒堵在胸间。 “对不起。” 他声音低哑,几不可闻,却如石子投入死寂的湖面,激起细微的波澜。魏怀信的指尖再度微紧,旋即又松开,陷入挣扎与惊恐的漩涡。他轻咳一声,从怀中摸出青釉褐绿彩瓷鸟,置于枕旁。瓷鸟小巧圆润,釉色清透,褐绿彩绘的羽毛在昏昧烛光下流淌着温润的微芒,宛如一捧凝固的春日晨露,透出生机勃勃的灵动,让人联想到春日枝头的欢快鸣叫,生灵们在晨曦中振翅欲飞的鲜活。它静静立在枕边,与那只粗陋的布老虎挨着,却显出天壤之别的精致与鲜活,无声地诉说着某种笨拙的安抚。 李岑碕的目光在那瓷鸟身上停留了一瞬,又沉沉落回魏怀信僵硬的背影。那截苍白的脖颈近在咫尺,齿痕的轮廓在昏暗里蛰伏,像盘踞在美玉上的狰狞裂痕。他喉结滚动了一下,胸中翻腾的躁意与那点陌生的、被这脆弱景象勾起的无措激烈碰撞。冯珉的哀嚎犹在耳畔,刑架上的血腥气似乎还萦绕鼻端,可眼前这无声的抗拒,这连呼吸都刻意放轻的假寐,却像一把更细密的锉刀,磨着他紧绷的神经。 他沉默地伫立着,玄衣几乎吸尽了周遭的光线,高大的身影将榻上的人完全笼罩。空气凝滞得如同胶质,唯有烛火不安地跳动,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摇曳的暗影。魏怀信拢着布虎的指尖,在瓷鸟落下的瞬间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随即又强迫自己舒展,但那细微的颤抖却泄露了伪装下的惊涛骇浪。他感觉到那道目光如有实质,沉重地压在他的颈后,在那耻辱的伤痕上反复巡弋,带着审视,带着一种他无法理解的、灼人的复杂情绪,几乎要将那薄薄一层假寐的平静彻底洞穿。被褥下的身体绷得更紧,每一寸肌肉都蓄满了力,却又不敢泄露分毫,只能将所有的惶恐与戒备死死锁在看似沉睡的躯壳里,任由冷汗悄然浸透里衣。 那目光最终缓缓移开,深叹一口气,也许是累坏了,也许是被这死水般的沉寂堵得无处发力,李岑碕终于挪动了脚步。他转身,玄衣的衣摆擦过冰冷的地砖,发出细微的摩擦声,高大身影投下的浓重阴影缓缓从魏怀信身上剥离。他走向门口,步履依旧沉稳,却比来时更沉缓了几分。 门轴发出极轻微的“吱呀”声,被他小心地带上,隔绝了内室昏黄的烛光与沉滞的药气。廊下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夜露的微凉,却丝毫未能驱散他眉宇间积压的阴霾与胸中那股无处宣泄的滞涩。他停在门外,并未立刻离开,只是背对着紧闭的门扉,仿佛一尊沉默的石像,溶入廊下更深的幽暗里。 “照看好他,”李岑碕低声吩咐道,顿了顿,“他若是要透气,就让他出去吧,别受凉。” 廊下的风卷起他玄色的衣摆,带着夜露的微凉,却丝毫未能驱散那周身沉凝的寒意。脚步声沉缓地踏过青石板,消失在庭院深处,只留下黎斯在原地,大气不敢出,直到那迫人的威压彻底远离,才悄悄松了口气,重新站直了身体,目光复杂地投向那扇紧闭的房门。 屋内,门轴转动的微响彻底消失的刹那,榻上那看似沉睡的身影猛地一颤。魏怀信倏地睁开眼,瞳孔里哪里还有半分睡意?只有一片惊魂未定的空茫和深不见底的疲乏。紧绷的肩背骤然松懈,冷汗早已浸透了里衣,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他急促地喘息了几口,胸口剧烈起伏,方才强压下的心悸此刻才汹涌反扑,逼得他指尖都在发麻。 目光下意识地落在枕畔,那只色彩鲜艳的瓷鸟静静立着,釉色在昏暗中流淌着温润却格格不入的光泽,与旁边粗陋的布老虎形成刺眼的对比。李岑碕的气息仿佛还残留在空气中,冰冷又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侵占感,那声低哑的“对不起”更是如同烙铁,烫得他耳根生疼。他伸出手,指尖颤抖地、极其缓慢地触向那冰冷的瓷鸟。指尖碰到瓷鸟的瞬间,他像被烫到般猛地缩回,蜷起的手指紧紧攥住了身下褥单。 他猛地抬手捂住脖子,指腹用力擦过伤痕,仿佛要将那屈辱的印记生生剐去,直到皮肤泛起刺痛的红痕才颓然停下。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空虚感攫住了他,比任何直接的威胁更令人窒息。他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进带着药味的薄衾里,任由那布老虎粗糙的布料硌着脸颊。黑暗中,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呼吸声,在沉寂的室内艰难地起伏。窗外,月色清冷如霜,将窗棂的影子投在地上,拉得细长而扭曲。 第27章 师父 无眠的夜漫长而沉重,终于捱到天边泛起微光,魏怀信没有睡意,连续这种状态好些时日,他已经记不清上一次安眠是何时。 “魏兄,你师父来看你啦。”黎斯高兴的声音打破了沉寂,风风火火闯入房间。 “师父?!”魏怀信猛地起身,扯到还未愈合的伤口,痛得他倒吸一口冷气。 门外,一个仙风古道的女子身影缓缓步入,面容和蔼,看见魏怀信惨样,疼惜快溢出眼睛,几步上前:“信儿,怎么伤成这样?瘦了,没好好睡觉,吃饭是吗?” “师父,我……”魏怀信声音哽咽,多日积压的情绪如洪水般决堤,怎么也止不住。他猛地扑进她怀里,像溺水者抓住浮木,连日来强撑镇定、压抑惊惧、被悉心照料却更觉惶恐的复杂心绪,连同那枚平安扣带来、几乎将他撕裂的未知重压,都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滚烫的泪水瞬间浸湿了她素净的道袍前襟。浑身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受伤幼兽般破碎的呜咽,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只剩下最本能、带着血腥气的委屈与依赖。 “哭吧,哭出来更好受。”师父心如刀绞,轻柔却有力环抱住颤抖不止的身体,一下下抚着嶙峋脊背,仿佛要将那些惊惧与伤痛一点点熨平。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这具身体的单薄与紧绷,每一处骨骼都硌得她生疼,那抑制不住的战栗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她的目光扫过室内,掠过枕边那只色彩突兀的瓷鸟,那只粗陋却显然被紧握过的布老虎,最终定格在那枚温润的羊脂玉平安扣上——那物件透出的沉静与贵重,与这简陋的居室、与信儿此刻的凄惶格格不入。 一丝疑虑和更深的忧虑在她眼底飞快掠过,但什么也没问,只是更紧地拥住他,用最温和声音低语:“没事了,师父来了,没事了…让师父看看伤…” 他的呜咽渐渐平息,泪痕未干,却终于能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久违微光。 “哎呀,这伤,怎么,”她注意到脖颈那处深紫色的瘀痕,眉头紧锁,“这是怎么回事?信儿,你到底经历了什么?”魏怀信咬唇,欲言又止,最终只化作一声低低的叹息:“师父,我……我没事。” 她环视一周,随处可见孩童玩具,小巧精致,扯出抹笑:“看来信儿还没长大,还喜欢这些小玩意儿。” “师父,我大了,这些是别人送的。”他吸吸鼻子,声音带上撒娇意味,面上浮现一丝红晕。 “又撒谎,”她轻轻刮了刮他的鼻尖,眼中满是宠溺与无奈:“下次别再瞒着我了。” “师父怎么想到来看我?”他面上挂笑,泪痕未干,显得滑稽。 “不许么?信儿不想师傅来?” “想啊,这不是怕您累嘛。”他维持嘴角的弧度,装作没事样子。 师父的指尖带着常年习剑的微薄茧意,轻柔拂开颈侧散乱发丝,探向那道深紫色齿痕。冰凉触感一接触,魏怀信几不可察一颤,喉结急促滚动了一下,像咽下某种灼热的硬块。下意识地想偏头躲闪,却被师父另一只温暖的手稳稳托住下颌。 “别动。”她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指尖在那狰狞的淤痕边缘细细按压,探查着皮肉下的状况。每一下轻微的按压都像一根细针,刺破他勉强维持的平静表象,直抵那夜被人咬住,欺辱的冰冷记忆。寒意顺着脊椎倏然爬升,藏在薄衾下的手猛地攥紧了那只布老虎,粗糙布料摩擦着汗湿掌心。 “伤恢复挺好,”师父的声音沉凝下来,指腹在那片深色肌肤上反复摩挲,仿佛要确认什么,“但伤及此处……”她的话音顿住,没有说下去,只是抬眼深深看了他一眼。那双总是盛满慈爱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着忧虑与洞悉的光,像一泓清泉,瞬间照见极力掩藏的狼狈与惊惶。魏怀信的心骤然缩紧,几乎要冲破胸腔,仓皇垂下眼帘,盯着被面上复杂的纹路,不敢与那目光相接。 空气中弥漫开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更衬得室内死寂。那些散落在枕边、案头的精巧小玩意儿——瓷鸟、竹鹿、木雕小鱼,还有那枚温润得刺眼的羊脂玉平安扣——此刻都成了无声的证物,在师父沉静目光下无所遁形。他感到一种被剥光示众般的羞耻,比在受欺辱时更甚。 “信儿,”师父终于再次开口,声音放得更轻缓,却带着千钧之力,“你当真……无事?” 那简单的问句像一块巨石投入心湖,激起惊涛骇浪,堵在喉咙口,灼烧着五脏六腑。想说“无事”,想扯出一个让师父安心的笑,可嘴角僵硬得如同冻住,喉咙里只能发出一点破碎、不成调的气音。 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再次决堤,汹涌而出,瞬间模糊视线。他猛地将脸埋进师父带着清苦药香的肩窝,身体无法控制剧烈颤抖起来,比方才更加厉害。所有伪装、所有顾虑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只剩下最原始的、被碾碎后的脆弱与委屈。他像个迷途多年、终于找到归处的孩子,紧紧抓住这唯一的浮木,无声痛哭,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和绝望都倾泻在这片温暖里。 “要是受委屈了,”她轻抚着他的头发,顿了顿,声音夹杂着难以言喻的痛惜,“就告诉师父,回师父身边,一起解决。” 魏怀信的哭声渐渐低弱,化作断断续续的抽噎,湿漉漉的脸颊紧贴着师父的衣襟,汲取着那久违、令人安心的清苦药香。师父的怀抱像一道坚实的壁垒,短暂地隔绝了外界的一切重压,让他得以喘息。 可这片刻的安宁之下,那些被强行压下的念头却如毒藤般疯长——李岑碕沉甸甸的凝视、那枚温润得近乎烫手的平安扣、还有齿痕下深埋的冰冷屈辱,都在这温暖的包裹中显得愈发尖锐。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在耳畔轰鸣,一下下撞击着脆弱胸腔,仿佛要挣脱这具疲惫不堪的躯壳。她拾起枕边的羊脂玉平安扣细看,这物件,在一堆精巧小物中显得格外刺眼。 “信儿,师傅问你一个问题,这个,是谁给你的?” 魏怀信抬起模糊的双眼,见到平安扣身形一颤,张了张嘴,声音却卡在喉间,手指无意识地攥紧衣角,良久才挤出几个字:“是……秦王。” 师父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轻轻叹了口气,将平安扣握在手心,拍拍他的背,安抚道:“别怕,师父在。” 魏怀信宣泄积压已久的情绪后,渐渐平复,困意如潮水般涌来,眼皮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 “睡吧,睡一觉就好了。”她替人掖好被角,轻声哼唱起儿时的催眠曲,曲调悠扬而温柔。 起身,凝望手里的平安扣,眉宇间笼上一层薄霜。 “人睡了,”她轻手轻脚走出房间,目光落到院中繁盛花木,“我要见你们的秦王。” 黎斯身形一僵,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低声道:“道长,我也不太清楚秦王的具体行踪,但他应该还在城中。您若真有急事,我可以帮您去打听一下,只是……”他犹豫片刻,“秦王最近心情似乎不太好,您见他还是小心些为好。” 她微微颔首,目光坚定:“无妨,我自有分寸。你只需告知他。” 本章出场人物:徐逸(璇玑,魏怀信的师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7章 师父 第28章 诘问 黎斯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脚步声渐行渐远。师父独立于廊下,庭院里花木葱茏,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细碎光斑,却丝毫驱不散眉宇间凝结的寒意。她指腹无意识摩挲着那枚羊脂玉平安扣,温润触感此刻却像烙铁般灼人。玉扣沉甸甸的分量,绝非凡品,更非随意可赠之物。贴身佩戴的平安扣,赠予一个男子……秦王李岑碕,他到底想做什么?是想用这温润玉石包裹的“好意”来掩盖什么,还是……一种她不敢深想、更令人心悸的可能?今日信儿颈侧那深紫色、带着齿痕的淤伤,与眼前这枚象征着护佑平安的玉扣,在脑中反复交叠、碰撞,激起的不是答案,而是更深惊涛骇浪和冰冷的愤怒。她必须亲自见一见这位权倾朝野的秦王,必须当面问个清楚。若他真对信儿存了半分不该有的心思,或是这“好意”背后藏着更深的算计……眼底寒光一闪,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流淌,每一刻都拉得漫长。廊下阴影随着日头西移而悄然拉长,无声地爬上素色道袍。庭院里,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在枝头短暂鸣叫两声,又倏忽飞走,更衬得周遭死寂。背脊挺直如松,周身散发的气息却越来越沉凝,仿佛积蓄着风暴。终于,院门口传来沉稳而略显滞涩的脚步声,一下,一下,敲在石板路上,也敲在凝滞空气里。 她缓缓转身,目光如冷电般射向院门。 李岑碕的身影出现在那里。依旧是那身玄色常服,身形依旧高大,却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得透不过气,连步履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浮。他踏入庭院,日光落在脸上,清晰地映照出眼底浓得化不开疲惫,以及眉宇间深深刻下倦怠与……某种难以言喻的沉痛。那张平日里或威严、或带着几分玩世不恭面容,此刻只剩下被某种深刻情绪反复碾磨后的沉寂与灰败。他甚至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注意到廊下的人,目光有些涣散地扫过庭院花木,最终才像是被某种无形力量牵引,缓缓抬起,迎上了她冰冷审视的视线。 四目相对的瞬间,空气仿佛凝固成冰。没有寒暄,没有客套。师父的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向他眼底深处,不放过脸上任何一丝细微变化。她清晰地看到,当目光落在脸上时,那深潭般的眼底猛地一缩,一丝混杂着惊愕、了然、甚至更深沉痛楚的情绪飞快掠过,快得几乎无法捕捉,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认命的沉寂覆盖。那份沉重,从骨子里透出的疲惫,比她预想中更为深重。李岑碕紧抿着唇,下颌线条绷得死紧,仿佛在极力克制着什么。这绝不是一位胜利者或施恩者的姿态,倒像是一个刚刚从炼狱中挣扎而出、遍体鳞伤的困兽。 心中的疑虑与愤怒并未因此消减半分,反而因这反常的沉重而更加汹涌。她向前一步,踏下台阶,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站定。那枚温润的羊脂玉平安扣托在掌心,在午后阳光下,玉质流转着柔和刺目光泽。将手微微抬起,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穿透寂静的冷硬,如同冰锥坠地: “秦王殿下,此物,”目光紧紧锁住他的眼睛,不给丝毫闪避空间,“贫道斗胆一问,为何会在信儿枕边?” 李岑碕的喉结微微一动,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挣扎,终于缓缓开口,声音沙哑而低沉:“道长,请容晚辈无礼,步入书房一叙。”他侧身让开,示意她跟随。 书房内光线微暗,沉重的檀木书架沿墙而立,散发着陈年墨香与木料沉静的气息。李岑碕引她至一张宽大的书案旁,案上堆积的公文卷宗显示出主人近日的繁忙。他没有走向主位,反而站在案侧,背对着从窗棂透入的、被分割成条状的稀薄天光,那光勾勒出他宽阔却异常僵硬的肩背轮廓。 师父并未落座,站定在书房中央,素色道袍在幽暗中宛如一尊冷玉雕像。掌心那枚羊脂玉平安扣的温润光泽,在室内更显突兀。目光如寒潭古井,无声却极具压迫感投向李岑碕浸在阴影里的侧脸,等待着他的解释,或者说,一个答案。 李岑碕没有立刻开口。沉默站了片刻,粘稠得仿佛能滴出水来。甚至没有勇气完全转过身面对她审视目光。最终,他缓缓抬手,并非去拿茶盏,而是撑在了冰冷的案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像是在支撑着摇摇欲坠的什么。 “道长……”声音比在院中时更加沙哑干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砾中艰难挤出,“此物……确是晚辈所赠。” 终于侧过身,半张脸暴露在微弱光线下,眼底那片深重的疲惫与沉痛此刻再无遮挡,清晰得令人心惊。目光落在师父掌心的平安扣上,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有爱恋,有忐忑,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后悔。 “为何?”师父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像冰面下的暗流,蕴藏着能将一切冻结的力量,“贴身平安之物,赠予信儿?秦王殿下,此举于礼不合,用意何在?” 她向前逼进一步,那无形的压力几乎让空气凝固,“信儿颈侧那深重的齿痕伤痕,又作何解释?他连日惊惧惶恐,夜不能寐,是否皆因殿下之故?”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李岑碕紧绷的神经上。当听到“齿痕”二字时,高大身躯几不可察晃了一下,撑在案上的手猛地收紧,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猛地闭上眼,浓密睫毛剧烈颤抖着,再睁眼时,那深潭般的眸子里翻涌起剧烈的波澜,愧疚、自责、难以言说的剧痛几乎要将他吞噬。张张嘴,喉咙里却只发出一阵破碎、压抑的叹息。 “魏怀信那日同晚辈出门游玩,忽遇人跟踪,晚辈教训跟踪者,出来时,发现他已不知所踪,”深吸一口气,声音微颤,“事后寻遍全城,终在一条小巷中找到他,晚辈将他送回府中,才发现他颈侧的伤痕。是我疏忽,没有......” 停下,望着窗外景色发呆,“……没能及时赶到。”声音里颤抖更明显,目光依旧黏在窗棂外摇曳树影上,仿佛那能承载此刻无法言说的重负,“他当时……衣衫不整,神志不清,颈上……就烙着那印子。” 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刺,从喉咙里艰难地拖曳出来,留下血淋淋的痕迹。 师父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眸,寒意几乎凝结成冰。李岑碕的描述非但没有解开谜团,反而勾勒出更令人心悸的黑暗画面。她指腹下的平安扣,温润的玉质仿佛也透出森然冷意。 “仅此而已?”她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寒冰的针,精准地刺向竭力维持的叙述,“殿下带他出游,随从何在?何等宵小,胆敢在殿下眼皮底下动您带来的人?跟踪者既已被殿下教训,又如何分身去寻信儿晦气?巷中施暴者,又是何人?” 一连串问题,如同连珠炮般砸下,每一个都直指他言语中巨大的、无法自圆其说的漏洞。她向前一步,周身沉凝的气息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那夜之后,信儿惊惧失常,魂不守舍,每每提及此事便如惊弓之鸟!殿下,您这‘疏忽’二字,轻飘飘的,可盖不住这血淋淋的窟窿!” 李岑碕的身体猛地一僵,像是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中。终于无法再逃避,猛地转回身,那张布满疲惫与沉痛脸完全暴露在她锐利如刀的目光之下。眼底翻涌着剧烈的挣扎,痛苦、愧疚、愤怒,还有一丝被逼到绝境的绝望。似乎想辩解,想怒吼,想将一切和盘托出,可最终,所有声音都被堵在喉咙深处,化作一声沉重到极致的喘息。痛苦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下颌绷得死紧,牙关紧咬,额角甚至隐隐有青筋跳动。撑在案角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一种濒临碎裂的青白色,那坚硬的檀木似乎都在他掌下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 书房内死寂得可怕,连窗外的风声都消失了。只有两人压抑的呼吸声,沉重地交织在一起。时间仿佛凝固,沉重的檀木香、堆积的公文卷宗,连同窗外被窗棂切割成条状的、渐渐黯淡的天光。她轻叹一声,将羊脂玉平安扣放在桌上:“你的生辰何时?” 李岑碕闻言猛地抬头,眼底翻涌痛楚与混乱被猝不及防的愕然撕开一道缝隙。他喉结剧烈滚动了几下,干涩嘴唇翕动,仿佛一时间无法理解这看似突兀的问题,如何穿透了方才那几乎将他撕裂的沉重对峙。书房内静得可怕,唯有铜壶滴漏的细微声响和自己粗重压抑的呼吸交织。 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从唇齿间艰难挤出,几乎无声。报出这串刻入骨髓的数字时,那双深陷在疲惫阴影中的眼睛死死锁住师父平静无波的脸,试图从那片冰封的深潭里窥探出哪怕一丝涟漪,一丝能解释这致命问询的意图。指节依旧死死抵着冰凉的案角,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如同蜿蜒的毒藤,无声诉说着内心的惊涛骇浪。 师父的目光在报出时辰的瞬间,几不可察凝滞了一瞬,如同春风吹化寒冰,流转千姿。 “怎么会......”她不可置信,伸出指头细算一遍,“这......你心悦信儿是吗?” 她的目光无声从他的脸上划过,不可避□□到羊脂玉平安扣上:“这东西,有些年头,你很珍视它,它对你有特殊意义,对吧?” 第29章 诘问2 李岑碕仿佛被这直白的问题刺穿了最后一道防线,身体猛地一颤,紧抿唇线瞬间绷成一条惨白的直线。像是要反驳,喉结剧烈上下滚动,眼睛,死死盯着师父平静无波的脸,里面翻涌着被彻底剥开的狼狈、无法言说的痛楚,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认命。 “是……”这个字从他紧咬的牙关里艰难地挤出来,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砾摩擦,带着一种被灼烧过的痛感。猛地闭上眼,试图隔绝那几乎将自己凌迟的目光,然而再睁眼时,那份沉痛非但未减,反而更深地烙印在眼底。“……是。”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更低,却更加清晰,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沉重,仿佛承认这个事实本身,就耗尽了残存的全部力气。下意识抬手,指尖带着颤抖,伸向桌上那枚静静躺着的平安扣,却在即将触及时猛地停住,仿佛那温润的玉石此刻已化作滚烫烙铁。指节蜷缩着收回,紧握成拳,抵在冰冷案角,用力到指节再次泛出不正常的青白,似乎要将那无法宣泄的汹涌情愫和锥心悔恨,生生捏碎在掌心。书房内死寂的空气,被这沉重的承认挤压得更加粘稠,连同那份无处遁形心意,一同封存在这令人窒息幽暗里。 师父的目光并未因他的承认而软化,反而更添几分锐利,指尖轻轻点了点桌上那枚温润的羊脂玉平安扣,动作很轻,却带着千钧之力,将那无形的压迫感再次收紧。 “此物,”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比方才的诘问更冷,更沉,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并非寻常饰物。玉质温润,内蕴光华,是上乘的羊脂籽料。雕工虽简,却古拙大气,刀法圆融,非当代匠人所能为。更重要的……”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冰棱般刺向李岑碕那张被痛苦和疲惫深刻雕琢的脸,不放过他眼中一丝一毫的波动。 “是这磨损的痕迹。”指尖沿着平安扣边缘一道极其细微、几乎被岁月包浆覆盖的磨痕缓缓滑过,“经年累月贴身佩戴,才会留下如此温润内敛的光泽和这般圆润的边角。这绝不是一件随意购得、随手赏人的新物。它,跟随你很久了,对吗?” 李岑碕晃了一下,仿佛那细微磨痕不是刻在玉上,而是直接剐蹭在他心尖最柔软、最隐秘角落。死死盯着那枚小小玉扣,眼中的爱恋翻涌得更加剧烈,那份被**裸揭穿的狼狈几乎将他淹没。撑在案角的手,指节已经绷紧到极限,青筋虬结,几乎要嵌入那坚硬的檀木之中。 “它……”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撕裂痛楚,“是……是我母亲……留下的……唯一念想。” 这短短一句话,耗尽了他残存的所有力气。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仿佛濒死的鱼。那份深埋心底、从不轻易示人的眷恋与脆弱,在这逼问之下,连同那份不合时宜的心意一起,被彻底撕开,暴露在这冰冷审视的目光之下。书房内死寂的空气,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石,激荡起沉重而压抑的涟漪,将他那份混合着深情与无尽悔恨的复杂心绪,无声地扩散开来,弥漫在每一个角落。那枚小小的平安扣,在幽暗的光线下,流转着温润却刺目的光泽,仿佛承载着两代人沉重而无法言说的情感。 她目光放柔和些,转头看窗外天色:“信儿是个乖孩子,他诚实,嘴上可能会说谎,但他身体永远不会,”天色一点一点明亮,干净,纤尘不染,她的目光滑落到李岑碕身上,“他很小时,他的父亲死谏,触怒龙颜,受刑而死。当时饥荒连年,没了顶梁柱,家道日益中落,他母亲在临终时,把信儿托给我,”她忽略李岑碕惊颤表情,继续述说,“信儿不知道,我将这说给你听,”对上李岑碕深沉眸子,目光锐利,仿佛要将他整个人切碎,透视,“是希望你好好待他,你是他命定之人,近日算到信儿红鸢星动,特此前来,没想到......” 李岑碕呼吸遏止,声音哽塞,张张嘴,挤出个“我”字,便没有下文。指尖紧了紧,苍白,檀木承受不住,发出丝断裂轻响,他在等一个答案,或是等一个许可。 “......”她不可觉察叹口气,回忆魏怀信窝在自己怀中抽泣模样,面前人看着尚能自持,面孔苍白,濒临崩溃,“你不必说,信儿的样子你看在眼里,你觉得,他真的能承受这份心意么?” 李岑碕声音紧绷,在死寂书房里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道长……晚辈真的……心悦他。” 师父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寒潭深处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微澜,转瞬又被凝重覆盖。指尖轻点桌上温润的羊脂玉平安扣。 “心悦?”她的声音平稳而重,“殿下,此二字分量如山。你之所行,于他而言是何滋味?”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那伤痕,陋巷惊魂,夜不能寐的惶恐……可曾因你一句‘心悦’而消减?” 字字如石,砸在李岑碕心湖。身躯一震,撑在案角的手骤然收紧,檀木呻吟,指节泛白。额角青筋跳动,冷汗滑落。喉头滚动,巨大愧疚与难言之隐如巨石压胸:“是晚辈……无能……未能护他周全……”无力感几乎将他淹没。 “殿下,”语气清冷,语重心长,“信儿的心,如易碎琉璃,本就布满旧痕。你那日所为,无异于再添新伤。”目光扫过他紧握的拳和冷汗,带着审视,亦隐含一丝理解,“他幼失怙恃,心思纤细。此刻的他,最需要的不是你汹涌却未必得法的心意,而是如山岳般稳固的庇护,润物无声的抚慰,让他重寻‘安稳’二字。” 李岑碕猛地抬头,眼中痛苦挣扎猝然撞入师父那深不见底却又隐含许可的目光。窥见一丝被理解、可能被接纳的微光。心头剧震,敬畏与忐忑竟与那隐含“支持”交织,冲击复杂。喉结滚动,只余急促喘息。 师父目光落回平安扣,指尖轻拂玉质,语气稍缓,警示与引导并存:“此物既系你心念,当用合宜时。真正的珍视,不在赠予何物,而在能否驱散他心中阴霾,抚平心痕。”声音如钟,敲在他混乱的心上,“心悦一人,路阻且长。若你真心,便该懂得,‘追’与‘得’,非靠权势孤勇。重拾信任,如同倦鸟归林,方是根本。慎之又慎。” 最后四字,郑重如嘱托。李岑碕浑身一震,绝望的崩溃被沉重清晰的责任感取代。望着师父平静却深意的脸,那份被师长教导后、又得默许指引的复杂感受,让眼中痛楚混乱沉淀为专注决心。 第30章 托付 魏怀信醒来,床边坐着一个熟悉身影,他下意识绷紧神经,生怕出错换来一声责备,艰涩开口:“......秦王。” 李岑碕搁在膝盖上的手紧握成拳,身体几乎一瞬间绷直,没有回头看床上的人,张口半天,试图寻找自己平稳声线,终究还是从喉咙中挤出声嘶哑的询问:“伤......好些了么?” 魏怀信喉头艰涩地滚动了一下,指尖下意识地揪紧了身下微凉的锦被。那声嘶哑的询问像钝刀子割在心上,他不敢看李岑碕绷得笔直的背影,只觉得空气都凝成了粘稠的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碎的冰碴,刺得肺腑生疼。良久,才从干涩的唇间挤出一点微弱的气音:“……劳秦王挂心……已无大碍了。” 这回答轻飘飘的,带着刻意疏离的客套,每一个字都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李岑碕搁在膝上的拳头骤然捏得更紧,指节发出轻微的咯响。他依旧没有回头,只是那宽阔的肩背似乎又僵硬了几分,仿佛被这刻意划开的距离刺得生疼。窗外透进来的光线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将他眼底翻涌的痛楚与无力感深深掩埋。 “无碍……就好。” 他的声音更低哑了,仿佛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每一个音节都沉甸甸地砸在寂静的空气里,留下无声的回响。他终是微微侧过一点身子,目光却依旧固执地避开了床上的人,只落在那扇紧闭的雕花窗棂上,仿佛那里有什么值得他全身心投入去研究的东西。窗纸透过的微光落在他紧抿的唇线上,绷成一道苍白而冷硬的直线。 “诺金一会派人送来,”他停顿一下,似乎是想到什么好主意,“我......这几日忙,帮我照看一下迂折,好吗?” 魏怀信指尖揪着锦被的力道几不可察地松了一瞬,旋即又揪得更紧。他飞快地抬眼瞥了一下秦王僵硬的背影,那宽阔的肩背仿佛承载着无形的巨石,压得他心口也跟着发沉。诺金,那只淘气的猫咪,因为养伤,自己许久未见,一直由李岑碕照顾。照看迂折……秦王那只威风凛凛又格外亲人的乌狗?这突如其来的、近乎家常的托付,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他死寂的心湖,漾起一丝微澜,却又迅速被更深的惶恐和困惑淹没。 “……是。”他低低应了一声,声音依旧轻得像羽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努力咽下喉头翻涌的酸涩,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秦王……王爷放心。” 称呼出口的瞬间,他几乎咬到自己的舌尖,那刻意拉开的距离感像冰冷的薄刃,在两人之间划下无形的沟壑。他垂下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两小片不安的阴影,视线落在被面繁复的缠枝莲纹上,仿佛要将那纹路刻进心里,好避开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和那人背影带来的无形威压。空气里弥漫着苦涩的药味,混杂着锦被上清冷的熏香,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沉甸甸的负担。他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至少显得不那么失礼,但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浸了水的棉絮,所有准备好的客套话都被死死堵住,只余下沉重的呼吸声在两人之间无声地回荡,敲打着彼此紧绷的神经。 魏怀信指尖无意识地捻着锦被边缘细腻的丝线,那点微澜在死寂的心湖里沉浮片刻,终究还是被更深的惶恐压了下去。他不敢揣测秦王此举的深意,是试探?是补偿?抑或是……一种他不敢奢望的靠近?喉间干涩得发痛,他垂下眼帘,视线里只剩下被面上那繁复冰冷的缠枝莲纹,每一道曲线都仿佛勒紧了他的呼吸。药味混合着清冷的熏香,沉甸甸地压进肺腑,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微弱的刺痛。 “……是。”他再次低应,声音比方才更低哑,几乎淹没在室内凝滞的空气里。除了这一个字,他再不知该如何回应。那刻意疏离的“王爷”二字,像一道无形的壁垒,隔开了咫尺之距的两人,也封住了他所有翻涌的、无法言说的情绪。他感到秦王僵直的背影似乎又绷紧了几分,窗棂透过的光线在那冷硬的侧脸轮廓上投下更深的阴影,将他所有的表情都藏匿在晦暗之中。空气里只剩下两人压抑的呼吸声,一声声,沉重地敲打着彼此紧绷的神经,在这充斥着药味与隔阂的房间里,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网。这重逾千斤的寂静,仿佛比任何苛责都更令人难熬,魏怀信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撞击肋骨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在死寂中无限放大。两人没有话题,良久沉默,李岑碕觉得自己没有留在此处的必要,起身:“好生养着。” 魏怀信没有回应,盯着锦被出神,迟钝点点头,唇抿成条直线,毫无血色。 李岑碕挪向门口,脚步滞涩。他极轻地推开雕花木门,生怕惊扰了身后死寂的空气或床上那人强撑的平静。门扉滑开一道缝,庭院微凉的湿意涌入,冲淡了室内的药味与压抑,却带来空旷的冷寂。 门在身后悄然合拢。 当关门声传来,魏怀信紧绷的肩线骤然垮塌。他猛地吸气,却呛咳起来,震得胸腔生疼,牵扯伤口。慌忙捂嘴,指缝间漏出破碎呜咽。身体蜷缩,像被遗弃的幼兽。 强装的疏离在李岑碕消失的瞬间瓦解。泪水汹涌,浸湿锦被。他咬破下唇,尝到铁锈味,试图咽回恐惧和委屈。越是压抑,心口混杂的惊悸、茫然与酸楚越是翻腾。为什么托付“迂折”?那威风的乌狗是秦王珍视的伙伴……这托付,是随手之举,还是……一丝他不敢奢望的靠近? 窗外暮色四合,房间没点灯,阴影如潮水吞噬床榻,将他单薄蜷缩的身影完全吞没。锦被上的缠枝莲纹在昏暗中模糊成深色暗影,紧紧缠绕。死寂里,只剩他压抑的、破碎的抽噎,在空旷冰冷的房间孤独回响,一声声,敲打着黑暗和那颗布满旧痕、此刻茫然剧跳的心。门外传来爪子敲击青石板的脆响,还有黎斯低声欢喜的惊唤:“诺金!小喵咪!快过来,让我摸摸。” 那声欢快的“诺金”像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入魏怀信蜷缩的世界。他身体猛地一僵,连压抑的抽噎都瞬间停滞,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冰水浸透,只剩下心口那点茫然剧跳的声音在死寂里擂鼓般轰鸣。 “喵呜……”软糯熟悉的叫声隔着门板传来,带着点撒娇的意味,是诺金! 魏怀信几乎屏住了呼吸。那声音像一簇微弱的火苗,在他被恐惧和委屈冻僵的心湖上轻轻跳跃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抬起头,布满泪痕的脸上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微光,视线不由自主地投向那扇紧闭的房门,仿佛能穿透厚重的木料,看到外面那只他亲手喂养、朝夕相伴的猫咪。 指尖揪着的锦被无意识地松开了一瞬,一种近乎本能的渴望驱使着他,想靠近那声音的来源。他想念诺金柔软温暖的皮毛,想念它蹭在腿边时那毫无保留的依恋,那是他灰暗世界里为数不多的、纯粹的暖意。 门被一道漆黑身影蹭开道缝隙,日光洒落,黑影巧妙钻入,迂折的脑袋出现在视野中,带着庭院微凉的湿气和青草气息。那硕大的、毛茸茸的头颅先是在门缝处顿了一下,乌黑油亮的毛发在昏暗光线下泛着柔顺的光泽,随后,它整个身躯便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像一道沉默的影子,轻盈得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魏怀信蜷缩的身体僵在原地,泪痕未干,呼吸都凝滞了。他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脊背紧紧抵住冰凉的床柱,揪着锦被的手指关节用力到泛白。迂折,秦王那只据说在战场上凶悍无比,私下里却格外亲人的乌狗……它正站在那里,黑色的圆瞳在昏暗中像两盏温和的小灯,静静地注视着他。它没有立刻靠近,只是微微歪着头,湿润的黑鼻头轻轻翕动着,似乎在分辨空气中陌生的药味、熏香,以及那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和惊悸。 魏怀信的心跳擂鼓般撞击着胸腔,他不敢动,甚至不敢用力呼吸。秦王托付他照看迂折的话语在脑中回响,此刻却显得如此荒谬而遥远。他看着那庞大的身躯,比诺金不知大了多少倍,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令人无法忽视的存在感。它迈步,厚实的肉垫落在地板上,发出极轻微的“噗”声。一步,两步……它走得很慢,很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节奏感,径直朝着床榻走来。 迂折在离床榻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它没有跳上来,只是温顺地伏低了前身,将硕大的脑袋搁在床沿,下巴轻轻搭在了微凉的锦被边缘。温热湿润的鼻息拂过魏怀信揪紧被角的手背,带着一点湿漉漉的痒意。 魏怀信猛地一颤,手指下意识地松开了紧攥的锦被。他屏住呼吸,难以置信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狗头。迂折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近乎呜咽的咕噜声,那声音低沉而柔和,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力量。它微微仰起头,用那双澄澈的琥珀色眼睛望着他,眼神里没有审视,没有探究,只有一种近乎纯粹的温和与关切。它甚至小心翼翼地,用微凉的、湿漉漉的鼻尖,极其轻柔地碰了碰魏怀信搁在被子外、微微颤抖的指尖。 它张嘴,将口中衔着的东西吐出来,羊脂玉平安扣在薄衾上弹起,转了几圈,安安静静停下。魏怀信的视线死死钉在上面,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又被一股滚烫的灼流冲散,激得他指尖剧烈地颤抖起来。是它!昨夜秦王李岑碕探视时带来的那枚,今早师父凝视的那枚!它怎么会……在迂折口中?难道……是秦王让迂折送来的? 第31章 猫狗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他混乱的脑海里炸开,震得他耳畔嗡嗡作响。喉头猛地一紧,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直冲鼻腔,他下意识地想移开目光,想把这刺目的存在扫落,可眼珠却像被磁石吸住,动弹不得。迂折似乎察觉到了他剧烈波动的情绪,那搁在床沿的大脑袋又往前凑了凑,湿凉的鼻尖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蹭了蹭他冰冷颤抖的手背。喉咙里再次发出那种低低的、安抚般的咕噜声,黑色的眼睛清澈地望着他,带着毫无保留的温和与关切。 这纯粹的、来自另一个生灵的暖意,像一道微弱却固执的光,猝然刺破了魏怀信心中冰封的壁垒。一股难以抑制的暖流混着更深的酸楚,猛地冲上眼眶。他慌忙低下头,不想让迂折看见自己瞬间决堤的狼狈。视线模糊中,那枚平安扣在锦被上漾开柔润的光晕,玉质温凉,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烫得他心口发疼。 他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抬起手,指尖在虚空中停顿了许久,仿佛要触碰的不是一枚玉扣,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最终,那微凉的、细腻的触感落在了指腹。光滑,圆润,带着玉石特有的沉静。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茫然、惊悸、酸楚和一丝微弱到几乎不敢辨认的、隐秘的希冀的洪流,猛地将他吞没。他紧紧攥住了那枚平安扣,冰凉的玉质硌得掌心生疼,却成了此刻唯一的支点。他蜷缩着身体,将脸深深埋进迂折温热厚实的颈毛里,嗅着那混合着庭院青草气息的、令人安心的味道,迂折低低叫唤一声,跳上床,围着他打转。诺金不知何时跑到床边,气愤叫唤一声,瞬间与迂折扭作一团,最后把黑犬赶下床榻,独占魏怀信。 诺金得意地甩了甩尾巴,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像只小暖炉般蜷缩在魏怀信怀里,毛茸茸的脑袋蹭着他冰冷的下颌。那熟悉的、带着阳光味道的暖意丝丝缕缕渗入皮肤,稍稍驱散了骨髓深处的寒意,却也让他攥着平安扣的手心更清晰地感受到玉石的冰凉刺骨。 他怔怔地望着帐顶模糊的承尘,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圆润光滑的玉扣,每一道温润的弧度都仿佛在无声地灼烫着指腹。秦王……为何要让迂折送来这个?是遗落在此的疏忽?还是……一个他不敢深想的信号?那刻意划开的“王爷”称呼,那冰封般的疏离,与此刻掌心的温润,像两股截然相反的暗流在他心底激烈冲撞,搅得五脏六腑都翻腾起来,比伤口的钝痛更甚。 怀里的诺金似乎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不满地“喵”了一声,伸出带着倒刺的粉色小舌,试探性地舔了舔他紧握平安扣的手指。湿热的触感惊得魏怀信指尖一颤,那枚玉扣差点滑落。他慌忙收拢手指,下意识地将它紧紧攥在掌心深处,仿佛要将其嵌入骨血,又仿佛那是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 “喵呜……”诺金仰起头,湿漉漉的蓝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格外明亮,带着纯粹的依恋和困惑,似乎在问主人为何不抚摸它。魏怀信空洞的眼神终于聚焦在它身上,指尖轻点一下诺金脑袋,扯出抹笑意:“调皮。” 诺金在他怀里惬意地翻了个身,柔软的肚皮毫无防备地向上袒露,四只小爪子无意识地蜷缩着。魏怀信指尖那抹微弱的笑意倏然消散,重新被茫然覆盖。他垂眸,视线再次落回掌心。那枚羊脂玉平安扣静静躺在那里,温润的光泽在昏暗中流转,像一只沉默的眼睛,无声地拷问着他纷乱的心绪,他不敢深究背后的寓意,烫手似的把平安扣塞到枕下。 指尖残留着玉石冰冷的余韵,像一块小小的冻土,固执地嵌在掌心纹路里。魏怀信僵硬地收回手,目光空洞地投向帐顶那片模糊的承尘,仿佛要将那虚空看出一个洞来。诺金似乎终于满意了主人的注意力回归,喉咙里重新响起细小的呼噜声,蜷缩在他胸前,暖融融的一团,带着阳光晒过的干爽气息,微弱地抵抗着房间内不断加深的暮色与寒意。 然而这暖意只停留在皮肤表层,内里依旧是冰封的荒原。枕下那枚平安扣的存在感如此强烈,即便看不见,也如同一块烙铁,烫得他心口发慌。秦王……李岑碕……他混乱的思绪被这两个称谓反复撕扯。那刻意拉远的“王爷”,那冷硬离去的背影,与此刻枕下这枚带着体温的玉扣,像两股完全相反的洪流,在他心湖中猛烈撞击,卷起惊涛骇浪,几乎要将他残存的理智彻底淹没。 “喵……”诺金在他怀里不安地动了动,似乎察觉到主人身体的紧绷和心绪的剧烈翻腾,仰起毛茸茸的小脑袋,湿漉漉的鼻尖蹭了蹭他的下颌。魏怀信下意识地垂下眼睑,指尖无意识地抚摸着猫咪柔软温暖的脊背,动作机械而僵硬。诺金舒服地眯起眼,喉咙里的呼噜声更响了些,四只雪白的小爪子蜷缩着,露出粉嫩的肉垫。 就在这时,诺金耳朵突然竖立起来,敏锐地转向枕头方向。它蓝宝石般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好奇,似乎被枕下某种无形的存在吸引了注意力。它从魏怀信怀里支起上半身,试探性地伸出带着倒刺的小舌头,轻轻舔了舔主人的脸颊,见魏怀信毫无反应,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风暴中,便小心翼翼地挪动身体,柔软的爪子踩过薄衾,朝着那枚平安扣藏匿的位置靠近。 魏怀信猛地回神,在诺金即将用爪子扒拉枕头边缘的瞬间,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轻轻按住了诺金温热的小身体。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别闹……”他声音干涩沙哑,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诺金被他轻轻一按,顺势又趴伏下来,脑袋搁在他臂弯处,但那双圆溜溜的蓝眼睛依旧执拗地盯着枕头,尾巴尖儿疑惑地轻轻摆动。 魏怀信的心跳得更快了,擂鼓般撞击着胸腔。他不敢看诺金那澄澈好奇的眼神,更不敢去深究它为何对那枚玉扣产生兴趣。仿佛诺金的注视,也成了无声的拷问。他只能更紧地将诺金圈回怀里,用下巴抵住猫咪毛茸茸的头顶,试图汲取那一点点来自小生命的、不带任何杂质的慰藉。可那温软的身体抱在怀中,却丝毫无法驱散枕下那无形的、沉重的存在感。它像一个沉默的烙印,一个滚烫的秘密,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与窗外不断蔓延的、如墨汁般浓稠的暮色一起,将他单薄的身影,连同那颗茫然惊悸的心,彻底吞噬。 魏怀信养伤生活有诺金和迂折加入,突然变得热闹起来。一猫一狗为一块糕点争风吃醋,闹作一团,分也分不开;迂折精力旺盛,每日都要出门溜达,定要魏怀信跟着去,不去,便用它庞大的身躯小心推他出门;诺金热衷于晒太阳和闯祸,让魏怀信好气好笑,比如趁人不注意把桌上毛笔拂下桌,然后嫁祸给迂折,或偷喝魏怀信喝过的水,把自己的毛弄湿。 庭院里阳光正好,透过新绿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点。迂折叼着它最喜欢的藤编小球,轻轻放在魏怀信脚边,湿漉漉的黑鼻头拱了拱他的小腿,黑色的眼睛盛满期待。魏怀信坐在廊下竹椅上,腿上摊着一卷书,却半晌未翻一页。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心思却沉甸甸地坠在枕下那方寸之间。玉扣冰凉的触感仿佛还烙印在指腹,每一次不经意的触碰,都像被细小的火苗燎过,带来一阵心悸的酥麻与刺痛。 “呜……” 见他没有反应,迂折喉咙里发出一声委屈的低鸣,大脑袋又蹭了蹭他,尾巴扫过地面,带起细微的尘土。魏怀信被它的执拗拉回现实,目光落在脚边那颗沾着口水和泥土的小球上,终于弯下腰,略显僵硬地捡了起来。他手臂上的伤还未大好,动作牵扯到筋肉,带来一阵清晰的钝痛,让他微微蹙了眉。 “汪!” 迂折瞬间精神起来,兴奋地原地转了个圈,前爪扒地,后腿微蹲,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魏怀信看着它憨态可掬的样子,唇边不自觉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他扬手,用尽可能轻柔的力道将小球抛向不远处的草地。黑色闪电般的身影立刻蹿了出去,带起一阵风,惊得草丛里几只觅食的雀鸟扑棱棱飞起。 小球在空中划出一道低矮的弧线,落在柔软的草地上弹跳了几下。迂折精准地扑过去,厚实的爪子按住小球,得意地叼起,又旋风般跑了回来,再次放在魏怀信脚边,尾巴摇得几乎能看到残影。如此往复几次,魏怀信渐渐放松下来,专注地看着大狗撒欢奔跑、又忠诚地回到他身边的过程。每一次迂折叼球返回,那温热湿润的鼻息拂过他脚踝,都带来一种奇异的踏实感,暂时驱散了心头的阴霾。 然而,这份短暂的宁静很快被打破。诺金不知从哪个角落优雅踱步而出,阳光下,雪白的毛发几乎在发光。它先是慵懒地伸了个懒腰,露出粉嫩的爪垫和柔软的肚皮,随即被草地上的动静吸引。它盯着迂折叼着球狂奔的样子,蓝宝石般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屑,又带着点好奇。当迂折又一次将小球放在魏怀信脚边,喘着粗气等待下一次投掷时,诺金悄无声息地靠近了。它伏低身体,尾巴尖儿优雅地轻点地面,如同一个经验丰富的猎手。 就在魏怀信弯腰捡球的瞬间,一道矫影猛地蹿出!诺金快如闪电,粉嫩的爪子精准地拍在藤球上,小球骨碌碌滚开。迂折一愣,随即低吼一声,显然不满自己的玩具被抢,立刻追了上去。诺金却灵巧地叼起小球,轻盈地跳上旁边低矮的石桌,居高临下地看着下方焦急打转的大狗,喉咙里发出胜利般的、含混的咕噜声,尾巴高高翘起,像一面骄傲的小旗。 “诺金!不许欺负迂折!” 魏怀信忍不住出声,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宠溺和无奈。他看着石桌上那只得意洋洋的橘色猫,又看看下面急得呜呜叫却不敢轻易跳上石桌、怕打翻东西的黑狗,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似乎被这鲜活生动的景象悄然拨动了一下,漾开一丝微弱的涟漪。他站起身,朝石桌走去,准备解救那颗可怜的藤球,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肩头,庭院里的草木清香混合着泥土的气息钻入鼻端,有那么一刻,他几乎忘记了枕下那块沉重冰凉的玉石。 不远处,李岑碕借物遮蔽,看院中一派热闹,清晰看见人由蔫吧转为活气,不可压抑勾起嘴角,抿成好看的弧度。他不敢过多停留,生怕迂折察觉,悄然挪步,借着廊柱的阴影向后撤去,鞋履踩在松软的泥土上,未发出一丝声响。他最后瞥了一眼庭院,魏怀信正伸手去够石桌上的藤球,诺金那橘色的身影在阳光下轻盈一跃,避开了迂折焦躁的扑腾,引得魏怀信唇边那抹无奈的笑意又深了几分。那笑意像春日初融的薄冰,让李岑碕心头莫名一颤,随即又被一种近乎灼烫的慌乱取代。他迅速收回视线,不敢再看,生怕自己再多留一刻,那蠢动的心思会如藤蔓般疯长,缠住脚步。院墙的阴影彻底吞没他身影的刹那,院中猫狗与人玩闹声依旧,衬得小院像个宁静的世外桃源。 李岑碕快步穿过月洞门,将身后小院的喧闹彻底隔断。胸腔里那点不合时宜的暖意还未散尽,反而在寂静的回廊里愈发清晰,甚至有些灼人。他抬手,指节无意识地按了按紧束的领口,试图压下那股陌生的悸动。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石地上投下明明暗暗的格子,如同他此刻被切割得七零八落的心绪。 方才魏怀信唇边那抹浅淡的笑意,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湖激起的涟漪远比他预想的要持久。那笑意里掺杂的无奈与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纵容,像细小的钩子,猝不及防地钩住了他极力想要维持的冷硬外壳。李岑碕脚步更快了些,衣袂带起微凉的风,拂过廊下新开的栀子,纯白花瓣轻轻颤动,浓郁的甜香钻入鼻端,却让他心头那股无名的烦躁更盛。 他强迫自己回想几日前探视时魏怀信冰封般的眼神,回想那时对方刻意划清界限的称呼——“王爷”。那疏离的冰棱,足以冻结任何靠近的企图。可偏偏……他让迂折送去了那枚平安扣。一个连他自己都解释不清的举动。是贿赂?是试探?还是……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敢深究的、隐秘的牵挂? 掌心似乎还残留着玉扣被体温捂暖的触感,那夜他握着它,在魏怀信榻前伫立良久,最终也只是轻轻放在了枕边。如今那玉扣却成了扎在魏怀信心头、也扎在他自己心上的刺。他几乎能想象魏怀信此刻的惊疑不定,那枚小小的玉扣,在对方眼中,恐怕比烧红的烙铁更烫手。 “啧。”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啧从唇齿间逸出。李岑碕猛地停下脚步,指尖深深掐入掌心。他在做什么?放任一只狗、一只猫去搅乱那人的养伤生活,甚至……放任自己像个见不得光的影子,躲在廊柱后窥视?这绝非他一贯的作风。那份因庭院暖阳和鲜活生灵而悄然滋生的柔软,必须立刻掐断。 他深吸一口气,再抬眼时,眸中所有翻涌的情绪已被尽数压下,只余下一片深潭般的沉静。他整理了一下并无褶皱的袖口,重新迈开步子,步履沉稳,带着属于秦王的、不容置疑的威仪,径直走向前院书房。那里堆积如山的军报和计划,才是他该倾注全部心神的地方。至于后院那点微不足道的喧嚣,连同心底那丝不该有的波澜,都该被这冰冷的公务彻底掩埋。 然而,当他推开沉重的书房门,跨过门槛的瞬间,眼角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扫过窗外——那个方向,隐约还能传来几声模糊的犬吠,以及……一声拖长了调子的、慵懒的猫叫。李岑碕下颌的线条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面无表情地反手,将门扉重重合上,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光与声。 第32章 纸条 “好玩吗?”黎斯走进来,随意坐下,诺金立即上前,伸出爪子扒拉他。魏怀信扔出藤球,藤球在空中划过,像一只低飞觅食的小鸟,精准滚落草丛间:“黎兄,最近怎么不见杜兄?” “杜兄他接差事,没空,”黎斯摸摸诺金柔软肚皮,低下头逗弄,“这世上怎么会有诺金这么可爱的小猫咪!你说是不是,诺金?”他傻气的笑感染魏怀信,连带这眉眼弯起,望向一旁独自玩耍的大狗,注意到视线落在它身上,迂折欢快跑到魏怀信身旁,用舌头舔他,弄得他一手口水。 魏怀信笑着抽出被舔得湿漉漉的手,走到院中水缸旁,用手轻轻拨水,冲洗干净。黎斯依旧沉浸在与诺金的互动中,指尖挠着猫咪的下巴,引得诺金眯起眼,喉咙里发出震天的呼噜。阳光暖融融地铺满庭院,草木的气息混杂着泥土的微腥,将方才的喧闹衬得格外遥远。 “杜兄接了趟北边的差事,”黎斯终于抬起头,指尖还恋恋不舍地勾着诺金一缕橘白的绒毛,“走得急,说是过些时日才能回来。”他语气随意,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魏怀信的脸庞,像是想从他神情中捕捉些什么。 魏怀信“嗯”了一声,视线落在迂折满足地趴伏在脚边的身影上,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书页一角。那卷书依旧摊在膝头,字迹在阳光下有些晃眼,他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黎斯的话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只泛起微不可察的涟漪,便迅速沉没。占据他心神的,依旧是枕下那块冰冷的硬物。方才与猫狗嬉闹时暂时被驱散的阴霾,此刻如同庭院里悄然拉长的树影,一点点重新聚拢,沉甸甸地压回胸口。 诺金似乎玩够了,从黎斯膝头轻盈跃下,迈着优雅的猫步,悄无声息地踱到魏怀信脚边,用毛茸茸的脑袋亲昵地蹭了蹭他的小腿。这熟悉的亲昵动作,往日总能让他心头一软,此刻却只带来一阵莫名的刺痛。他垂眸看着诺金那双澄澈的蓝眼睛,猫咪瞳孔在阳光下缩成一条细线,映出他有些失神的倒影。那倒影里,似乎也嵌着一枚温润沉默的玉扣,无声地质询着。 他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尖,那里仿佛还残留着玉石冰冷的触感,以及……另一只手掌传递过来的、不容错辨的体温。秦王……李岑碕……这两个名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在他混乱的思绪里反复灼烫。那疏离的背影与这枚暖玉构成的矛盾,比任何直接的质问都更让他心慌意乱,几乎喘不过气。猛地闭了闭眼,试图将那双深潭般的眼眸和这恼人的玉扣一同从脑海中驱逐。 再睁眼时,诺金已跳上了他膝头的书卷,雪白的爪子不客气地踩在墨迹未干的字上,留下几朵小小的梅花印。魏怀信下意识地抬手想拂开它,动作却在半空僵住,指尖微颤。诺金歪着头,蓝眼睛清澈见底,毫无阴霾地望着他,那纯粹的注视像一面镜子,瞬间映照出他心底那片无法言说的惊惶与混乱。 “怎么了?”黎斯的声音带着点疑惑传来,他显然注意到了魏怀信这瞬间的失态和僵滞的动作。 魏怀信猛地回神,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指尖僵硬地落下,却只是轻轻拨开踩在书页上的猫爪,声音有些发紧:“……无事。”试图将注意力拉回眼前,落在黎斯身上,“杜兄北行,不知是何差事?可还顺利?” 黎斯抱起诺金,手指熟练地挠着猫咪的下巴,眼神却敏锐地在魏怀信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盐道上的事,老调重弹罢了。他那人你还不知道?机灵得很,吃不了亏。”他语气轻松,试图驱散空气中无形的凝滞,将话题转向更日常的方向,“倒是你,伤养得如何了?我看迂折那劲头,每日拖你出门,倒比汤药还管用些。”笑着看向一旁正用湿鼻头拱着魏怀信衣角、企图再次引起注意的大狗。 魏怀信勉强牵了牵嘴角,附和着“嗯”了一声。黎斯提到的“出门”,下意识地想起每日迂折半推半就带出院落的阳光、微风、市井的喧嚣……那些原本能带来些许生气的景象,如今却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每一次踏出院门,心底总有一根无形的线绷紧,牵扯着枕下那方寸之地,仿佛那枚平安扣会在他离开的间隙消失,或是……被某个他不敢想的人收回。这份隐秘的患得患失,比伤口本身的钝痛更让他疲惫。 伸手想去拿旁边小几上的茶杯,指尖却因心神不属而微微发抖,杯沿的水晃了出来,溅湿了书页一角。墨迹晕开,像一小片无法驱散的阴云。他匆忙放下茶杯,指尖无措地按在湿痕上,试图抹平那晕染的墨色,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 黎斯将魏怀信这一连串细微的慌乱尽收眼底。他逗弄诺金的动作未停,猫咪舒服得在他怀里摊成一张橘白相间的毛毯,喉咙里的呼噜声震天响。黎斯的眼神却沉静下来,探究的目光如同丝线,在魏怀信紧绷的侧影和那卷被茶水浸湿、又被人徒劳按压的书卷上来回缠绕。庭院里阳光正好,微风轻拂,草木摇曳生姿,迂折满足地趴伏在魏怀信脚边,这岁月静好的表象之下,他却清晰地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冰封的裂痕气息。那裂痕深处,似乎蛰伏着某种沉重而滚烫的东西,正无声地灼烧着他这位朋友。 魏怀信似乎也感觉到了黎斯目光中的审视,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挺直了因紧绷而微微佝偻的脊背,目光重新投向庭院里随风晃动的树影,只是那眼神深处,茫然依旧,如同被浓雾笼罩的荒原。他低声开口,声音干涩:“……许是坐久了,有些乏。我进去歇息片刻,失陪。”动作有些迟缓地站起身,那卷湿了边角的书,被他随手合拢,略显仓促地搁置在竹椅扶手上,仿佛急于摆脱什么。 魏怀信几乎是逃也似地快步走进内室,带起的微风吹动了门帘。屋内光线比庭院幽暗许多,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药草味和旧书卷的气息。他径直走向那张熟悉的卧榻,目光却如同被灼烧般,死死钉在枕头的方位。方才在庭院里勉强维持的镇定,此刻在独处的寂静中寸寸瓦解,胸腔里那颗心擂鼓般撞击着肋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脚步放得极轻,一步步挪到榻边。阳光透过窗棂,在枕上投下几道斜斜的光柱,尘埃在其中飞舞。魏怀信缓缓伸出手,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探向枕下。 触手处传来玉石温润的触感,还有---纸张微微粗粝的触感。魏怀信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指尖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仿佛被那陌生的粗粝烫到。他猛地抽出手,指尖赫然躺着那枚温润的平安扣,以及……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带着墨痕的素笺。 空气瞬间凝固,药草和旧书的气息似乎都隐退,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闷响,震得指尖都在发麻。那枚玉扣依旧沉默地散发着温润光泽,却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沉重而刺目。而这张素笺,像一道猝不及防劈开的裂缝,将原本就笼罩在心头的疑云瞬间撕扯得更大、更深。是谁?除了李岑碕,还有谁会这样悄无声息地将东西塞到他枕下? 他几乎是屏着呼吸,目光死死锁在那张素笺上。纸张的质地很普通,边缘平整,折叠的痕迹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墨痕透过纸背,勾勒出几个模糊的轮廓,看不清具体字迹。魏怀信的指尖悬停在纸笺上方,微微颤抖。庭院里,黎斯逗弄诺金的低语和迂折满足的呼噜声隐约传来,更衬得这方寸之地的寂静几乎令人窒息。窗棂投下的光柱里,尘埃依旧在无声地飞舞,落在那素笺的边角,仿佛也在催促。 终于,魏怀信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猛地闭上眼又睁开。先将那枚平安扣扔回枕下,然后,他才用另一只手,带着一种近乎自虐般的缓慢和决绝,小心翼翼地捻开了那张折叠的素笺。 纸张无声地展开,露出里面遒劲有力的墨字。魏怀信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彻底停滞了。那熟悉的字迹,如同烙印般刻入眼底——正是李岑碕的笔锋!每一个转折,每一处顿挫,都带着秦王独有的凌厉与不容置疑: “玉扣安神,莫再置气。伤愈之前,静养为上。迂折之事,请多照顾。——岑碕” 短短三行,却像投入深潭的巨石,在他早已混乱不堪的心湖掀起了滔天巨浪。那“岑碕”的自称,不再是疏离冰冷的“秦王”,而是带着一种……一种近乎于私密的、逾越界限的亲昵!一股混杂着惊愕、羞恼、以及更深层无措的怒火猛地窜上头顶,烧得他耳根发烫。他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笺,仿佛捏着一块烧红的炭,灼得指腹生疼,连带着心口也燎起一片滚烫的焦灼。“岑碕”……这两个字在他舌尖无声地滚过,带着一种近乎亵渎的亲密,烫得他喉头发紧。他怎么敢?!用这样私密的称呼,留下这样似是而非的话语,仿佛他们之间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牵扯! 一股被看穿、被戏弄的羞耻感混杂着被强行侵入领地的恼怒,如同滚沸的岩浆,在他胸臆间猛烈冲撞,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他猛地扬起手,几乎要将这恼人的纸笺撕得粉碎,连同那枚玉扣一同掷出窗外,让它们彻底消失在这片让他窒息的空气中!然而,就在指尖即将发力的一瞬,窗外庭院里,黎斯逗弄诺金的低笑声和迂折满足的呼噜声,隔着薄薄的门帘,清晰地传了进来。那声音里包裹着一种他此刻无法企及的、纯粹而简单的安宁。 这突如其来的、属于尘世的声响,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让他沸腾的血液骤然冷却了几分。撕扯的动作僵在半空。指尖悬着那张纸,微微颤抖。不能,黎斯还在外面,外面有阳光,有猫狗,有他努力粉饰的平静。这字条,这玉扣,这背后牵扯的人……是绝不能暴露在阳光下的隐秘,是他混乱心绪里最深、最见不得光的漩涡。一旦撕毁,那碎片,那声响,无异于将他此刻狼狈不堪的内心世界彻底袒露。 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放下了手臂。眸中翻涌的惊涛骇浪被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郁强行压下,只余下冰冷的死寂。他盯着那熟悉的字迹,每一个笔画都像刻在他心上的耻辱烙印。最终,他几乎是带着一种自虐般的麻木,将那张素笺沿着原本的折痕,一丝不苟地、用力地重新叠好。那动作带着一种刻骨的恨意,仿佛要将这轻飘飘的纸张碾碎在指掌之间。叠好的方寸纸块,连同指尖残留的、被玉扣和纸笺双重灼烫的触感,被他以一种近乎丢弃的姿态,狠狠地重新塞回了枕下那方寸之地,深埋进柔软的织物里,如同埋葬一个不愿面对的、滚烫的秘密。 李岑碕窝在角落闷声喝酒,裴炎越过一众人,握着酒皿凑到他身旁:“哟,你平时不是顶爱喝茶么,怎么今日肯来?” 第33章 浇愁 李岑碕执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杯沿抵着下唇,深褐色的酒液映着他低垂的眼睫,掩去了眸底深处翻涌的暗流。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将那辛辣的液体缓缓咽下,喉结滚动,灼烧感一路蔓延至胸腔,却丝毫压不下心底那股无名的、混杂着某种被窥破隐秘的燥意。方才在魏怀信院中……那枚玉扣,那张字条……“岑碕”二字落笔时的决绝与此刻杯中酒的辛辣,在舌尖奇异地交织。 “偶尔换换口味罢了。”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丝毫波澜,如同要灼穿那份挥之不去的、被看破又无法言说的窘迫。 裴炎那双精明的眼睛在他脸上扫了一圈,带着点促狭的笑意:“换口味?我看是心里有事吧?这眉头拧的,快赶上解不开的死结了。” 李岑碕执盏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凉的瓷壁上摩挲了一下,杯中的酒液晃了晃,映出他眼底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抬眼,目光掠过裴炎探询的脸,投向宴席中央推杯换盏、笑语喧阗的人群。那些模糊的笑脸,嘈杂的声响,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只余下沉闷的嗡鸣。 “多虑了。”他收回视线,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辛辣感灼烧着喉管,带来一丝短暂的麻痹,“不过是些琐事缠身,扰了清净。” 裴炎显然不信,但见他无意深谈,便识趣地不再追问,只嘿嘿一笑,举了举手中的酒皿:“得,秦王殿下说是琐事,那就是琐事。来来,喝酒喝酒!管他什么劳什子烦忧,一醉解千愁嘛!”他重新融入喧嚣的人群,留下李岑碕一人,再次被角落的阴影包裹。 喧嚣在耳畔鼓噪,李岑碕却只觉得周遭的空气愈发凝滞。指尖残留的,是偷偷塞纸条时玉扣冰冷的触感,以及笔锋划过素笺时那份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然。他从未用过“岑碕”这样的自称,尤其是在留给魏怀信的字条上。那两个字落笔时,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心惊的逾越和试探。他会如何反应?是惊怒?是羞愤?还是……会有一丝不同? 这念头刚一升起,就被他强行按捺下去,如同将一颗滚烫的炭火硬生生摁灭在心底。不能再想,他再次斟满酒盏,清酒在杯中漾开涟漪,映着他紧锁的眉峰和眼底深处那片无法驱散的沉郁。光影摇曳间,似乎又看见那双澄澈如猫眼、此刻却盛满惊惶的眸子,正无声地、固执地穿透喧闹与距离,直直望进他心底最隐秘的角落。他猛地闭了闭眼,仰头,将杯中辛辣尽数灌入喉中,任由那灼热一路烧下去,试图焚尽所有不该有的心绪。 酒入愁肠,非但未能浇熄那团乱麻,反似添了薪柴,烧得五脏六腑都隐隐作痛。李岑碕放下空杯,指尖在冰凉的杯壁上无意识地画着圈,那触感却丝毫无法冷却心头的焦躁。 “秦王殿下,”裴炎不知何时又凑了回来,带着一身酒气,脸上泛着红光,显然已喝得半酣。他大喇喇地在李岑碕旁边的空位坐下,一手搭上李岑碕的肩膀,凑近了压低声音,带着促狭的笑意:“我说,您这魂不守舍的劲儿,该不会是……在惦记哪位小娘子吧?说出来,兄弟给您参谋参谋?”他挤眉弄眼,自以为猜中了什么风流韵事。 “胡言乱语!”李岑碕猛地侧身,肩头一沉,避开了裴炎搭上来的手。动作幅度有些大,引得旁边几道视线投来。他心头那股无名火被裴炎轻佻的言语彻底点燃,眼底瞬间结上一层寒冰,声音不大,却带着刀锋般的冷厉,刺得裴炎一个激灵,酒意都醒了大半。 裴炎讪讪地收回手,摸了摸鼻子,有些尴尬地嘿嘿两声:“开个玩笑,开个玩笑嘛,殿下莫恼。”他看着李岑碕紧绷的侧脸和那几乎凝成实质的寒意,识趣地不再多话,心里却暗自嘀咕:好家伙,这反应,倒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 李岑碕不再理会裴炎,目光重新落回面前的酒盏,清酒酒香四溢,映出他眼底翻腾的暗涌。裴炎的玩笑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他极力维持的平静假象,暴露出内里那团混乱不堪、无法示人的心绪。他猛地攥紧了手中的酒盏,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杯壁冰冷的触感几乎要被掌心的滚烫融化。那枚温润的玉扣,此刻仿佛正隔着虚空,烙印在他心口最隐秘的角落,沉甸甸地灼烧着,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回到府中,落个半醉下场,李岑碕匆匆瞥过小院,径直走向浴房,烟花地,人杂,身上沾满他人的信香,闻着就不舒服。温热的水汽氤氲升腾,模糊了浴房内精致的雕花窗棂。李岑碕褪去沾染了酒气与各色信香的外袍,随手掷在一旁的檀木架上,动作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烦躁。他赤足踏入微烫的浴汤,水波荡漾,漫过紧绷的腰腹线条,试图驱散皮肉上沾染的、令他极为不适的陌生气息——那些混杂的、属于不同人的信香,如同无数细小的虫蚁在皮肤上爬行,黏腻而令人作呕。 他重重向后靠去,后脑抵在光滑的浴桶边缘,闭上眼。水汽濡湿了额发,贴在鬓角,思绪纷乱,他想不到如何与魏怀信相处,如何让人明白自己心意,太急躁冒进也许会吓到他,回想前些日子魏怀信师傅的告诫,人受不住第二次惊吓。 温热的水流包裹着身体,却驱不散心底那片冰冷的滞涩。李岑碕仰头靠在桶壁上,任由水汽模糊视线,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却是魏怀信那双猫儿般澄澈、此刻却盛满惊惶与抗拒的眸子。那眼神像细密的针,扎得他心头发紧。他烦躁地掬起一捧水泼在脸上,水珠沿着紧绷的下颌线滚落。 他忆起魏怀信伤未愈时苍白的脸,忆起他因一点风吹草动就骤然紧绷的脆弱神经。自己今日的所为——那枚强行塞入枕下的玉扣,那张署了私密称谓的字条——何尝不是一种粗暴的惊扰?甚至比歹人所给予的更为隐秘,更为……诛心。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水面,带起细微的涟漪,却搅不动心底那团愈发沉重的乱麻。急躁了,他无声地承认。那份在战场上运筹帷幄、于朝堂间步步为营的沉稳,在触及魏怀信时,竟溃败得如此彻底。那字条上“岑碕”二字落笔时的孤勇,此刻回想起来,只余下莽撞的灼痛。他本意是想抚平那人的惊惶,想用一点私密的温存驱散他眼中的茫然。 该如何相处?这问题比任何一场战役的布局都更令他束手无策。强硬的靠近只会将他推得更远,像惊弓之鸟,稍一触碰便要振翅逃离,留下更深的不安与戒备。可若就此抽身,保持那疏离冰冷的“秦王”姿态,任由他独自在那些隐秘的伤口和无措的茫然中沉浮……李岑碕胸口猛地一窒,仿佛被无形的巨石狠狠撞了一下,闷痛在胸腔里蔓延开来。 他缓缓沉入水中,直到水面没过口鼻,只留下眼睛以上暴露在潮湿的空气里。浴汤的温度熨帖着肌肤,却暖不了四肢百骸深处透出的寒意。水波温柔地拥抱着他,却无法抚平他紧锁的眉峰。一丝疲惫悄然爬上眼角眉梢,沉甸甸地压了下来。他闭上眼,水珠挂在睫毛上,欲坠未坠。原来,喜欢一个人,当真是件蚀骨的孤独事。这孤寂并非来自形单影只,而是源于近在咫尺却不得不筑起高墙,源于满腔炽热却只能化作冰冷的克制,源于想靠近又怕灼伤对方的无尽踌躇。他像守着一簇极易熄灭的微弱火苗,既想拢在手心呵暖,又怕自己掌心的温度稍有不慎,便成了将它彻底焚毁的烈焰。 酒劲上涌,他迫不及待地想去见见魏怀信,闻一闻他身上的菊香,逗弄下迂折,更激进点,抱一抱他也成。他几乎被自己妄念烫到,猛地起身,带起一片水花四溅。温热的水珠顺着绷紧的肩背脊线滚落,砸在微凉的地砖上,发出细碎声响。这突兀的动静在寂静的浴房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惊醒了那份被酒意和妄念烧灼的混沌。 他僵立在浴桶中,胸膛剧烈起伏,残留的水汽蒸腾着皮肤,却驱不散那瞬间涌上来的、几乎将他吞没的羞惭与后怕。何等僭越!何等荒谬!酒气混着水汽直冲头顶,烧得他眼前发花,耳畔嗡嗡作响。方才那一刹那的冲动,竟是想趁着夜色,带着一身酒气与未散的水汽,闯入那人休憩的庭院,去做什么?去确认那字条是否已被发现?去窥探那人看到“岑碕”二字时是何等惊惶羞愤的表情?还是……去印证自己心底那点隐秘的、几乎不敢深究的、被裴炎玩笑般点破的妄念? 李岑碕猛地抬手,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痕,指节用力到泛白。他怎么能?前一刻还在懊悔自己的莽撞惊扰了他,后一刻竟又生出这等趁人之危的念头!这与他所不齿的行径又有何异? 水波渐渐平息,映出他紧绷的下颌线和眼底翻腾的惊涛骇浪。那点被酒意催生的、不管不顾的孤勇,在触及魏怀信可能的惊惧眼神时,瞬间冰消瓦解,只剩下刺骨的寒意和沉甸甸的狼狈。他缓缓地、极其沉重地扯过干燥毛巾擦拭,穿上衣物,指尖残留的水汽尚未干透,便仓促地系紧了素白中衣的衣带。微风拂过面颊,带来夜特有的气味,安宁,祥和,洁净,没有白日喧嚣与浮尘。 他几乎是屏着呼吸,脚步虚浮却又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急切,穿过庭院。目光不受控制地投向魏怀信居所的方向——那扇窗棂后,烛火安静地跳跃着,勾勒出一个模糊而温暖的轮廓。迂折细微的呼噜声,黎斯偶尔压低的轻语,隔着静谧的夜色,像一根无形的丝线,轻轻缠绕住他焦灼的心神。那缕若有似无的、属于魏怀信独特信香的清冽菊香,仿佛已穿透紧闭的门窗,丝丝缕缕地钻入他的鼻息,牵引着他体内所有躁动的、不安分的因子,鼓噪着要破笼而出。他逃难一般快步冲回自己房间,闷声盖上锦被,把妄念一同隔绝。 第34章 赏花 魏怀信今日准时被迂折拱醒,大狗毛茸茸脑袋热切贴他,蹭他,像个会动的钟鼓楼。自从有了它,每日作息规律,睡迟和睡懒觉的情况不复存在。“迂折,下去。”他推推身上的大狗,坐起身,这大狗壮实,方才压他差点喘不过气。诺金此时不知跑到何处,迂折兴奋围着他打转,从角落扒拉出藤球,叼起,尾巴来回摇动。它扑上来,立起身子,魏怀信尝试抱它,许是太久没有活动筋骨,或是迂折长胖,他使尽力气,也撼动不了。“乖,不闹。”魏怀信拍拍迂折,大狗识趣跳下,疯跑到庭院内。诺金踱进来,身上散发杜康味,与记忆某个身影气味不谋而合。“你又去他那里淘气。”魏怀信俯身摸摸小猫,杜康味闻多,自然不在意,他还没有准备去面对那人,或者说,面对那些问题的最终答案。诺金‘喵呜’一声,扯着他的衣角往外拉,庭院传来迂折高兴犬吠,拗不过诺金,无奈跟着出去。看到一个熟悉身影,瞬间僵在原地,动了动唇,扯出句:“......秦王。” 晨光穿过庭院稀疏的竹影,落在李岑碕常服上,勾勒出他略显僵直的轮廓。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只有迂折撒欢的犬吠和诺金绕着魏怀信脚踝的细碎声响,衬得这短暂的沉默愈发难熬。李岑碕的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目光在魏怀信脸上短暂停留,便仓促地移开,落向一旁疯跑的迂折,仿佛那跳跃的身影能吸走他所有无处安放的视线。 “它……精神不错。”李岑碕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是被晨露浸润过,又像是昨夜未散的酒气与疲惫共同作用的结果。他强迫自己将目光从魏怀信身上撕开,投向那只撒欢的大狗,试图从中寻找到一丝可供言语的支点。 魏怀信只觉得指尖有些发凉,那句“秦王”出口后,便再无下文。他能清晰地看到对方眼底那抹挥之不去的、沉甸甸的疲惫,以及那衣衫下透出的紧绷感。是了,他昨夜……也定然没有安眠。这个念头突兀地闯入脑海,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涩意。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顺着李岑碕的目光看向迂折,大狗正兴奋地刨着庭院角落新翻的泥土,留下一串欢快的爪印。 “嗯……它一向如此。”魏怀信低声应道,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揉碎。他垂眸,视线落在自己微微蜷缩的手指上,那里仿佛还残留着某种隐秘的触感——就在刚刚起身整理枕席时,指尖无意间触碰到枕下深处一点突兀的坚硬与冰凉。那一瞬间的触感,冰冷而真实,像一道细微的电流,猝不及防地窜过魏怀信的脊背,让他整个人都僵住了。他几乎是屏住呼吸,在迂折催促的拱蹭和诺金的叫声中,才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平静,匆匆将那方寸之地的异样重新掩盖。可那感觉却烙印般留在了指尖,此刻在李岑碕沉郁目光的注视下,更显得滚烫灼人。 李岑碕沉默地站着,晨光勾勒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紧抿的唇线透着一股压抑的冷硬。他所有的感官似乎都聚焦在几步之遥的那个人身上,捕捉着对方一丝一毫细微的变化——那瞬间的僵硬,低垂的眼睫,以及那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回应。他要主动些,把自己心意一点一点漏出来,盛满空洞眼神,又怕莽撞,斟酌几下,温声询问:“我们......你要去赏花吗?”,觉察自己借口粗劣,又慌忙补一句,“现在正是花季,开得盛,你......会喜欢吧?” 魏怀信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仿佛那枕下的坚硬冰凉再次硌在了心尖。晨光透过竹叶,在他低垂的眼睫下投下一小片颤动的阴影。李岑碕那句“赏花”的邀约,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生硬地悬在两人之间稀薄的空气里,笨拙得几乎有些可怜,与他平日里杀伐决断的秦王形象判若两人。 那层刻意维持的、属于“秦王殿下”的冰冷外壳,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泄露出其下不易察觉的局促与……期盼?魏怀信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目光的重量,沉甸甸地落在自己身上,带着一种几乎将他灼穿的专注,却又在被他察觉的前一刻仓皇移开,只留下侧脸绷紧的线条和紧抿的唇。 他该如何回应? 拒绝,似乎太过残忍。那声音里极力压抑的沙哑,那眼底无法掩饰的疲惫,都像细小的钩子,牵扯着他心底某个角落,泛起一丝不合时宜的酸软。可答应?他几乎能想象自己站在花丛中,身边杵着这个周身气息都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硬弓的男人,那会是何等窒息的场景。答应吧,趁这个时候,给自己混乱的思绪做个了断,人总是要大胆又小心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竹叶筛下的光斑在李岑碕肩头无声跳跃。魏怀信终于抬起眼,目光没有直接迎上对方沉甸甸的注视,而是虚虚落在李岑碕紧束的腰封上那枚温润的玉扣纹饰——那质地,那形状,无端地与枕下冰硬的触感重合,刺得他指尖又蜷缩了一下。他喉间微动,咽下那点滞涩,声音轻得像拂过竹叶的风,却清晰地打破了庭院的寂静:“……好。” 那一个字落入耳中,李岑碕胸膛里那颗悬在半空、被无形丝线反复勒紧的心脏,骤然失重般重重一坠,随即又被一股汹涌的暖流猛地托起,撞得他耳膜嗡嗡作响。成功了?他竟答应了?那点笨拙的试探,那丝小心翼翼的期盼,竟没有被彻底拒之门外!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几乎要冲破喉咙,烧得他眼底发烫,但他强行按捺下去,只将那翻腾的情绪死死压在眸底,化作一点克制的亮光在深处闪烁。他绷紧的下颌线不易察觉地松了一分,紧抿的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极轻地、郑重地应了一声:“嗯。” 魏怀信垂眸,避开那骤然亮起又被他强行压制的炽热目光。他俯身,指尖轻轻拂过蹭在腿边的诺金柔软的皮毛,借这个动作掩饰指尖细微的颤抖。答应,是给自己一个了断的机会,也是给这份让他无所适从的纠缠画一个句点。他需要亲眼看清楚,这看似笨拙的靠近背后,究竟是怎样的心思。他直起身,指尖无意识地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袖口,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决然的平静,轻声道:“秦王稍待,容我更衣。” 待身影消失在门后,李岑碕不可觉察松口气,他挑的地方很刻意,藏着一点私心。城外郊野的小坡上,这个季节,盛开盎然野趣,父亲还未登基前,自己就爱去那个地方,爱躺在树荫下,没有战场厮杀,没有朝堂算计,只是一种沉浸与生命本色的快乐。那个地方,算是心里一个小小的静处。 “劳烦秦王久候。” 魏怀信的身影从门后重新出现时,已换上了一身青绿常服,衣料柔软,晨光落在他微垂的眼睫上,投下一片薄脆的阴影,仿佛轻轻一触便会碎裂。他步履无声地走近,刻意避开了李岑碕投来的、带着灼人温度的目光,只低声道:“有劳秦王引路。” 李岑碕喉结滚动,只沉沉应了声:“随我来,”忽而想到什么,“带上诺金吧,那里......有蝴蝶。”他不敢对上魏怀信目光,遮掩般唤来埋头刨土的大狗:“迂折,出门玩!”“出门”二字如同点燃了导火索,迂折瞬间爆发出更响亮的吠叫,庞大的身躯兴奋地跃起,围着李岑碕又转了两圈,湿热的鼻息喷在他手背上,尾巴摇得像面招展的旗。李岑碕借此机会率先转身,大步朝府门走去,步履带着一种近乎仓促的决断,生怕慢了一步,那点好不容易维持的、摇摇欲坠的平静就会碎裂。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魏怀信的脚步不远不近地缀在身后,保持着一种刻意的距离,每一步都像踩在他绷紧的神经上。诺金迈着优雅的步子跟在魏怀信脚边,偶尔抬起冰蓝色的眼睛瞥一眼前方高大的背影。 第35章 花海 府门外早已备好了马车。车厢内空间不算宽敞,锦缎坐垫柔软,李岑碕率先登车,紧靠一侧窗边坐下,几乎要将自己嵌入厢壁,为魏怀信留出最大的余地。魏怀信随后踏入,带着清冽的菊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在另一侧最靠边的位置落座。两人之间隔着的距离,宽得足以再坐下一人。诺金轻盈地跳上车,冰蓝色的眼睛在两人之间逡巡片刻,最终选择蜷伏在李岑碕脚边,将小小的身体紧贴着他的袍角。 车轮辘辘转动,碾过石板路,车厢随之轻微摇晃。每一次颠簸,都让这沉默的空气更加滞重。李岑碕不知从哪出摸出食盒,掀开盖子,一股清甜温热的食物气息弥漫开来,小心推给他。“黎斯说你没有吃早餐,”他语气染上丝哀求意味,努力在脑中搜刮恰切的词,以往朝堂上舌战群儒的口舌,面对面前人,却使不出一点巧妙,“你......将就下。” 魏怀信的目光落在推到身旁的食盒上。他沉默片刻,青白的指尖微蜷,最终还是接过了那份沉甸甸的漆盒。“多谢秦王。”他低声道,声音很轻,一阵微风拂来,几乎听不清。 车厢内只有车轮碾过石板的单调声响,李岑碕见他接过,紧绷的肩线似乎松弛了一丝,随即却又更深地陷进窗边的阴影里。他的目光牢牢锁在窗外倒退的街景上,侧脸线条在晃动光影里显得冷硬。 盒内是几样他素日偏好的糕点:软糯的胡麻饼、澄澈如水晶的透花糍、小巧精致的玉露团,还有一小碗温润的杏酪,点缀着几颗饱满的枸杞。他捻起一块胡麻饼,指尖感受着松软,却迟迟未动。 李岑碕的目光飞快地从魏怀信搁在膝上的手和未动的糕点扫过,随即像是被烫到般迅速移开。他俯身,从座位下拿出块干净的布巾,对兴奋甩尾的大狗伸手:“迂折,手。今天看见你又玩泥巴,弄满爪子都是,下次再玩揍你。” 嘴上呵斥,手上却动作轻柔地仔细擦拭大狗沾了泥尘的爪子。湿热的鼻息喷在他手背上,尾巴甩动,几乎扫到他的脸。他动作专注地擦拭着,指节却有些发白,借着这动作的遮掩,眼角的余光始终留意着车厢内那抹青绿身影的细微动静。 魏怀信终于无声地咬了一口手中的胡麻饼。软糯的饼皮包裹着香甜的馅料在舌尖化开。 “尚可。” 他垂着眼睫,几乎含在嘴里般低语了一句,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颤动的阴影。那缕清冽的菊香似乎更加清晰了,丝丝缕缕钻入李岑碕的感官。 擦完爪子的迂折窝到魏怀信身边,李岑碕收回手,指腹无意识捻着布巾粗糙的纹理,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身旁大狗按捺不住,猛地起身一口把胡麻饼抢走,魏怀信看着掌中空空如也,指尖还残留着一点胡麻饼的酥屑和迂折湿漉漉口水的凉意,一时有些愣怔。那点被抢食的错愕,竟意外地冲淡了车厢内凝滞的紧绷,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涟漪在心底晕开。李岑碕注意到动静,上前把迂折拉来,掰开它的嘴:“你不能吃,会死狗的。” 动作一气呵成,迂折在主人强烈攻势下败阵,悻悻把口中的东西吐出来,神情委屈,呜咽跑到魏怀信身旁寻求安慰。他看着迂折那副委屈巴巴、仿佛受了天大欺负的模样,不知哪处戳中笑点,低低笑一声,手轻拍大脑袋,迂折呜咽声更大。 魏怀信指尖的凉意还未完全散去,那点被大狗抢食的意外和它此刻委屈的呜咽,却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漾开了几圈他自己都未曾预料的涟漪。这声低笑极轻,像被风惊起的羽毛,甫一出口,他自己先是一怔,随即敛了神色,只余眼底一丝未散尽的温软涟漪。他垂眸,轻轻拍抚着将大脑袋拱进他怀里的迂折,那湿漉漉的鼻尖蹭着他的手背,带来微痒的触感。 李岑碕怔忡地看着这一幕,那声轻笑,如同春日冰裂的第一道微响,猝不及防地撞进他耳膜,又顺着血脉直抵心尖,激起一阵细密而滚烫的战栗。他忘了呼吸,目光贪婪地攫取着魏怀信低眉顺眼间流露出的那点几不可察的柔和——那是久违的、几乎被他以为早已消散在过往尘埃里的温度。他攥着布巾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那点转瞬即逝的笑意紧紧攥在掌心。车厢内的空气似乎因这短暂的笑声而松动了一瞬,却又在魏怀信敛容的瞬间重新凝固,甚至比之前更加滞重。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几乎要破闸而出的灼热情绪,声音绷得有些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它惯会耍赖。” 视线却胶着在魏怀信抚慰大狗的手上,那指节修长,方才还沾染着胡麻饼的碎屑和狗的口水,此刻却温柔地梳理着蓬松的毛发。 魏怀信没有抬眼,只低低应了一声“嗯”,指尖的动作却微微一顿。他能感觉到对面那道目光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他的手背上,带着一种近乎实质的灼热。方才那片刻的松弛如同错觉,车厢内无形的壁垒再次竖起,将两人分隔开来。车轮碾过石板路的辘辘声,诺金偶尔发出的细微呼噜声,以及迂折满足的呜咽,都成了这沉重沉默的背景音。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指尖在袖口处轻轻蹭了蹭,试图抹去那湿热的触感,也抹去心头那一丝不合时宜的波动。目光投向窗外,街景已然变换,不再是繁华的市井,两旁葱郁的树木多了起来,枝叶在风中沙沙作响,阳光被切割成跳跃的光斑投进车内,在李岑碕紧绷的侧脸上明明灭灭。 李岑碕见他避开视线,眸底深处那点因笑声而燃起的亮光渐渐熄灭,重新被沉郁覆盖。他下颌线绷得更紧,也沉默地转向窗外,仿佛那飞逝的绿意能带走所有的尴尬与无措。只有蜷伏在他脚边的诺金,冰蓝色的眼睛在两人之间悄无声息地转动了一下。 马车在略显颠簸的土路上前行,两旁葱郁的树木逐渐稀疏,视野豁然开朗,大片大片的野花铺陈在缓坡之上,如同打翻的调色盘,在初夏的微风中起伏摇曳,送来阵阵混杂着泥土与花叶的清新气息。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将整个世界都镀上了一层明亮的金色。 车轮碾过一块凸起的石头,车厢猛地一晃。魏怀信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厢壁稳住身形,指尖却不经意碰到了袖袋深处某个硬物的棱角——正是出门前匆忙藏入袖中的、枕下那点冰凉的坚硬。那触感瞬间刺醒了他短暂的松弛,指尖仿佛被灼了一下,迅速收回。他眼睫微垂,方才被阳光映照得略显透明的脸色,似乎又沉静了几分,只余下袖中那点突兀的硬物轮廓,沉甸甸地硌在臂弯内侧。 李岑碕几乎是同时稳住了身形,目光下意识地扫向魏怀信。他捕捉到了对方那一瞬间细微的僵硬和指尖的蜷缩,以及随后那更深沉的静默。他唇线抿得更紧,下颌绷出冷硬的弧度,率先推开了车门。 “到了。”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率先跨下车辕。 阳光骤然涌入眼帘,有些刺目。魏怀信闭了闭眼,才跟着下车。清新的风裹挟着浓郁的花香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他下意识地微微屏息,目光掠过眼前这片生机勃勃的花海,最终落在前方几步之遥的背影上。李岑碕背对着他,身形挺拔,常服的衣摆在风中猎猎作响,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和紧绷,仿佛与这片喧闹的野趣格格不入。 “汪!汪汪!”迂折早已按捺不住,像一道离弦的箭,狂吠着冲进了花丛,巨大的身躯在花浪里翻滚扑腾,惊起一片斑斓的蝴蝶。诺金紧随其后,冰蓝色的身影在花茎间优雅地穿梭跳跃,追逐着飞舞的蝶翼,发出几声细碎而兴奋的呜咽。 李岑碕没有回头,只是沉默地望着前方,脊背挺得笔直。魏怀信能清晰地看到对方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紧握成拳。那背影无声地散发着一种近乎窒息的压抑,仿佛在等待某种宣判。 魏怀信站在原地,袖中的硬物轮廓清晰得如同烙印。他需要开口,需要一个了断,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眼前这个人。他深吸了一口气,混杂的花香涌入肺腑,却带着一丝苦涩。他缓缓抬起眼,目光没有看向李岑碕的背影,而是落在不远处一片被阳光照得格外透亮的白色野菊上,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了风声和犬吠:“秦王……” 风拂过花海,卷起细碎的花瓣,打着旋儿掠过两人之间那看似咫尺、实则遥不可及的距离。魏怀信能清晰地看到对方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那细微的动作泄露了主人极力压抑的紧张。袖中的硬物轮廓清晰得灼人,冰冷的棱角硌着他的手臂内侧,提醒着他此行的目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混杂着泥土和野花清香的气息撞入肺腑,却无法驱散胸口的滞涩。他垂下眼睫,避开那道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他洞穿的目光,指尖在宽大的袖口内微微蜷缩,最终,探入了袖袋深处。冰凉的触感瞬间包裹住指腹,那硬物的形状清晰地烙印在感知中。他缓缓地、几乎是屏着呼吸地将它掏了出来。 阳光毫无遮拦地落在那被掏出的物件上——一枚玉扣。玉质在阳光下流转着内敛的光华,那形状,那纹路,与李岑碕腰封上那枚温润的玉扣,如出一辙,只是尺寸略小,边缘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磨损痕迹。 魏怀信没有看李岑碕骤然收缩的瞳孔,也没有看他瞬间褪尽血色的脸。他只是摊开掌心,那枚小小的玉扣静静地躺在他微凉的掌纹里,像一滴凝固的泪珠,折射着刺目的阳光。他抬起眼,目光终于虚虚地落在李岑碕骤然失神的脸上,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平静,每一个字都像敲在紧绷的丝弦上: “秦王的东西,”他顿了顿,喉间滚动了一下,咽下那点艰涩,“……物归原主。” “这是你的,”李岑碕视线落到魏怀信脚边花丛中,“送出去,没有归主的道理。” “太......贵重了,”他指尖微蜷,引来一只彩蝶停滞,“我不......” “不贵,它与你很般配,”李岑碕视线落在彩蝶上,流转几圈,滑到他脸上,“你若是不喜欢,尽管扔了。” 魏怀信收回玉扣的动作缓慢而滞涩,仿佛那枚小小的物件有千钧之重。彩蝶轻盈地绕着他翩跹,橘白的猫影如同闪电般再次伏低,蓄势待发。他目光追随着那抹即将被扑击的斑斓,声音却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场关于信物的无声交锋从未发生:“也好……有地方坐吗?” 李岑碕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柔和了一分,他压抑内心狂喜,猛地转身,动作带着一股生硬的力道,衣袂在风中划出短促的弧线。“这边。”他声音低沉,简短得几乎吝啬,率先迈步,朝着花海边缘一处稍高的缓坡走去。那里,几块表面被风雨打磨得相对平整的灰褐色巨石半掩在及膝的野草和白色野菊丛中,在阳光下散发着温吞的热度。 魏怀信沉默地跟上,脚步踩过松软的泥土和摇曳的花茎,带起细微的沙沙声。他最终在李岑碕所指的那块巨石旁停下,目光扫过石面上被阳光晒得微暖的灰斑。李岑碕已经坐下,占据了一端,坐姿随意,目光投向远处花海翻涌的尽头,没有一板一眼,松散,不像那个他人皆惧的秦王,也不像那个杀伐果断的将军,是真实,鲜活的人。 魏怀信没有立刻坐下,只是站在石旁,目光掠过李岑碕随意伸展的腿,落在那块石头另一端空出的位置。那距离,比车厢里近了些,却依旧谨慎地保留着某种无形的界限。 他最终选择在石头的另一端坐下,动作带着一贯的克制,袍角拂过沾着露水的野草,留下细微的湿痕。两人之间,隔着一臂之遥,野菊细碎的白花在风中轻轻摇曳,填补着那片空档。阳光毫无保留地浇筑下来,暖意烘烤着石面,满目花色,满鼻花香,迂折在视线中凝成一个移动黑点,诺金窝在不远树荫下舔舐爪子。“很好看,”他顿了顿,“谢谢。” 李岑碕没有回头,只是屈指弹了弹膝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那动作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力道,衣袂翻飞间,几片沾在布料上的细小白菊被震落,打着旋儿飘入草丛。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发闷,像是胸腔里堵着什么,又像是被这满目的绚烂晃得有些恍惚。指尖无意识地捻过身旁一丛野菊柔韧的茎秆,细碎的白花簌簌轻颤,几不可闻的草木清气弥散开来,与魏怀信袖间那缕清洌的菊香悄然交融,在这暖阳与花风织就的罅隙里,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他终究还是侧过脸,视线掠过魏怀信垂落膝头的、骨节分明的手,最终落在他沉静的侧脸上。阳光毫无保留地勾勒着那线条,从额角到下颌,清冷得像覆着一层薄霜。李岑碕喉结滚动了一下,强行压下那股想伸手拂去那层霜意的冲动,只是将手中那几茎刚摘下的、带着露水和泥土气息的白菊递了过去。动作突兀又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花茎根部湿润的泥土蹭上他微糙的指腹。 “这个,”他声音依旧低沉,目光却胶着在魏怀信脸上,捕捉他每一丝细微的变化,“……衬你。” 魏怀信的目光落在眼前那捧突然出现的野菊上。细小的白色花瓣在阳光下几乎透明,青碧的茎秆带着初生的韧劲,根部裹着新鲜的泥痕。那点泥土的气息,混杂着野菊特有的、略带苦涩的清芬,如此鲜活地闯入他的感官,与袖中那枚玉扣的冰凉、以及周身挥之不去的清冷菊香形成奇异的碰撞。他微微一滞,指尖蜷在袖内,触碰到那枚小小的硬物轮廓,冰凉硌人。阳光落在李岑碕递花的手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手背上还沾着一点刚才擦拭迂折爪子时留下的、早已干涸的泥痕。 风掠过花海,掀起一阵更汹涌的浪潮,无数细碎的花瓣被卷起,如同彩色的雪片,在两人之间纷扬飞舞。魏怀信终于缓缓抬起手,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指尖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李岑碕的手指,只轻轻拈住了花茎中段干燥的部分。那柔软的白色花瓣蹭过他的指背,带来细微的痒意。 “……多谢。”他低声道,手指无意识搓捻花茎,“殿下想知道那日发生了什么吗?”言罢,他觉得自己莽撞好笑,一个身份高贵的秦王,怎么会有心思听自己一点一点陈述关于那夜所受的屈辱,自嘲般勾起嘴角:“秦王若是不......” “想,”李岑碕坐近些,语气坚定,目光拉回到他脸上,“你说吧......憋在心中不好受。” 第36章 回忆 魏怀信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指尖捻着的花茎已被搓捻得微微变形,汁液渗出,染绿了指腹。李岑碕骤然拉近的距离带来一股温热的气息,混着阳光和泥土的味道,沉沉地压在他身侧,那目光更是如有实质,沉甸甸地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带着一种不容闪避的专注与……他不敢深究的灼热。 事情过去那么多天,他习惯封闭,尝试不去回忆,在深夜无眠,那日的记忆便强行闯入脑中,被迫细细咀嚼其中味道。先是苦,混杂屈辱和不甘,自疑和恨意,慢慢,苦味变淡,到现在,索然无味。他目光虚虚落在几步开外,一只彩蝶正停在一朵明黄色的野花上,翅膀微微翕动。李岑碕没有催促,只是沉默地凝视着他紧绷的侧脸轮廓,那专注的姿态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唯有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着青白,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 “那日......我随你出巷,没跟上,”他神色平静,语气却容下颤意,“一个手捂住我......然后,晕了,”李岑碕撇过目光,不忍看他面上神情,他深深呼出一口浊气,胸腔大力起伏,要把五脏六腑全呼出来,“醒来时,就看见冯珉,他自幼喜欢我......可能是喜疯了,将我绑来。”李岑碕知道冯珉贪图他的意图,那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几乎要撑破皮肤,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强迫自己将目光钉在远处花海翻涌的浪尖上,不敢再看魏怀信哪怕一眼,怕那平静下深埋的屈辱会将自己仅存的理智焚烧殆尽。 “他......给我吃的饭里面下药,然后......”他拢好衣襟,撇开视线,诺金依偎在怀中,眯眼享受阳光,“把我摔在床上,有点疼,挣不开,手臂上的伤也扯裂了,”他伸手摸摸诺金,小猫细小呼噜声响起,“他就......乱摸,我趁他要咬我时,给他一肘,摔下床,跑了。”诺金像个大号暖炉,窝在腹部,暖和,带着小猫特有的焦酥饼味。李岑碕的呼吸粗重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花海浓烈的甜香,那香气此刻却像无数细针,扎进他肺腑最深处,带来窒息般的剧痛。远处花丛里迂折追逐蝴蝶的欢快吠叫,诺金在魏怀信腹部发出的呼噜声,所有声响都扭曲着,放大了他耳中血液奔流的轰鸣。他死死盯着花海尽头那片模糊的绿意,视线却无法聚焦,眼前只有一片刺目的血红在疯狂翻涌。 “后来呢?”李岑碕猛地吸了口气,强行压下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暴戾,声音依旧低沉得可怕,却多了一丝竭力维持的平稳,只是尾音带着无法抑制的轻颤。他必须知道全部,知道那个畜生到底还做了什么!每一个细节都像淬毒的刀子,剐着他的心,但他必须听下去,必须记住。 魏怀信的目光依旧虚浮地落在那只明黄色野花上的彩蝶上,蝶翼翕动,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变幻莫测的光。他沉默了片刻,才继续开口,声音轻得像一阵随时会被风吹散的低语:“后来……跑出来,就看见你。” 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还有……巷口的光。”那束光,在那一刻,曾是刺破无边黑暗的唯一生望。 风似乎停滞了一瞬,卷起的花瓣纷纷扬扬,有几片沾在了魏怀信微垂的眼睫上,他轻轻眨了眨,没有拂去。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他身上,勾勒出清瘦的轮廓,苍白得近乎透明。袖中那枚玉扣的轮廓,隔着衣料,清晰地硌着他的手臂内侧,冰凉,却仿佛带着一丝奇异的重量。他微微蜷起手指,将那朵揉皱的野菊攥得更紧了些,细碎的花瓣从指缝间飘落。 李岑碕的呼吸猛地一窒,仿佛被那双微垂眼睫上沾着的花瓣烫了一下。那句“巷口的光”轻飘飘地落进耳中,却像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他心口最酸软的地方。他几乎能回忆那个画面:魏怀信带着满身狼狈与绝望奔逃而出,骤然撞入那片光明,而自己就站在那片光里。 垂在身侧的手,指甲已经深深陷进皮肉,粘稠的液体顺着指缝渗出,一滴,两滴,无声地砸在身下温热的石面上,洇开暗色的痕迹。他必须用这疼痛来压制住想要立刻起身、将那畜生碎尸万段的疯狂冲动,以及……想要将眼前这个苍白清瘦的人紧紧拥入怀中、隔绝一切伤害的冲动。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在他体内撕扯,几乎要将他的理智撕碎。 “我……”李岑碕开口,声音干涩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砂纸磨过喉咙,“……来迟了。” 带着沉重的枷锁和滔天的怒火,却又在末尾泄露出无法掩饰的自责和痛悔。他不敢看魏怀信,怕自己眼中翻腾的情绪会彻底失控。 魏怀信指尖捻着那朵残破的白菊,花茎的汁液早已将指腹染成深绿。他清晰地听到了那细微的、液体滴落石面的声音,也捕捉到了李岑碕声音里那几乎撕裂的痛楚和压抑的暴戾。袖中的玉扣依旧冰凉地硌着,但此刻,那冰冷却奇异地没有带来寒意,反而像一块沉甸甸的锚,让他飘摇的心绪有了一丝依托。他眼睫微颤,沾着的花瓣终于飘落,视线虚虚地扫过李岑碕那只紧握成拳、指缝渗血的手,最终落回自己沾满花汁的指尖上。 “不迟。”他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穿透了风声和李岑碕粗重的呼吸,“你……来了。” 这句话,不是宽慰,而是陈述一个事实。在那片绝望的黑暗里,那片光,终究是亮着的。他蜷了蜷手指,将那点绿色的汁液和残破的花瓣一起攥入掌心。 李岑碕的脊背几不可察地震颤了一下。那句“你……来了”,轻飘飘的三个字,却像带着滚烫的温度,猝不及防地烙在他心头最酸软的地方,将那翻涌的暴戾和噬人的痛楚都灼穿了一个洞。他喉结剧烈地滚动着,下颌线绷得几乎要裂开,胸中翻腾的情绪找不到出口,只能化作更深的沉默,沉甸甸地压在他与魏怀信之间那方寸之地上。阳光依旧暖洋洋地烘烤着石面,可两人之间的空气却仿佛凝固了,只有野草在风中摇曳的沙沙声,和诺金偶尔发出的、细微的呼噜。 魏怀信能清晰地感受到身旁那具躯体里压抑到极致的风暴。他垂着眼,视线落在自己紧攥的拳上,指缝间渗出的那点深绿花汁正缓缓干涸。李岑碕垂在身侧的手,指缝间的暗色痕迹似乎扩大了些,一滴温热的液体无声地坠下,砸在灰褐色的石面上,瞬间被吸干,只留下一个更深、更小的暗点。 那无声滴落的血珠,像针一样刺进魏怀信眼底。他指尖微动,几乎是无意识地,松开了掌心那朵揉烂的白菊。残破的花瓣和着黏腻的汁液,粘在他的掌心纹路里。他目光虚虚地扫过李岑碕那只紧握的、指节青白的手,最终落在自己同样沾满花汁的指尖上。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他,他缓缓抬起手,动作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迟疑,指尖伸向自己宽大的袖口内侧,摸索着——那里,除了一枚冰冷的玉扣,还有一方叠得整齐、质地细软的素色绢帕。 “你没有错,错的是他。冯珉在牢中,还有一口气,”李岑碕平复下心绪,戾气收敛,以防吓到眼前人,“如果你想见他,我带你去。”眸子恢复之前的深沉,没有过多外漏什么。 “在下不气,秦王气什么,”魏怀信摸索的动作极其轻微,指尖隔着薄薄的衣料触碰到那方绢帕叠出的硬角,又仿佛被烫到般蜷缩了一下。他最终还是抽出了那方素色绢帕,动作依旧带着惯常的克制,只是展开时指尖的微颤泄露了内心的波澜。那帕子干净得近乎刺眼,与他沾满深绿花汁、泥土和残破花瓣的掌心形成鲜明对比,“我不想见他。你,伸手。” 第37章 迂折的故事 李岑碕的视线猝然钉在那方素净的绢帕上,魏怀信的手指捻着帕角,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掌心的花汁泥土污了帕子的一角,更衬得其余部分洁净得刺目。那简短命令般的三个字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道,砸在他耳边,与他胸腔里翻腾的暴戾和几乎要将他撕裂的自责激烈冲撞着。 他下意识将那只染血的手藏到身后,这个动作倒是把魏怀信气笑:“手,伸过来。”李岑碕的动作僵在半空,藏手的姿态笨拙得近乎狼狈。魏怀信那声短促的笑,像一根细针,刺破了他周身紧绷的、名为戾气与自责的硬壳。他胸腔里翻搅的岩浆骤然冻结,留下一种空茫的钝痛。视线胶着在那方被污损了一角的素帕上,那刺目的洁净仿佛一面镜子,映照出他此刻指缝间的粘腻与不堪。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几乎能听到自己骨头摩擦的涩响。那只沾满血迹和泥土的手,终于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沉重,极其缓慢地从身后移出,摊开在两人之间炽热的阳光下。指节因长时间紧握而僵硬发白,掌心被指甲刺破的伤口狰狞地翻卷着,暗红的血混着泥土,在掌纹里蜿蜒凝固,粘稠的液体还在从指缝间极其缓慢地渗出、凝聚、坠落。血珠砸在石面上,发出微不可闻的“啪嗒”声。 魏怀信的呼吸几不可察地窒了一瞬,摊开在眼前的手,远比刚才惊鸿一瞥时看到的更为触目惊心。那刺目的红与深褐的泥,带着一种粗粝的、自毁般的残酷,与他记忆中这双手执剑时的沉稳有力形成尖锐的对比。他捏着帕子的指尖收得更紧,素帕的边缘被捏出了更深的褶皱。他不再言语,只是沉默地倾身靠前。动作依旧带着那份刻入骨髓的克制,但靠拢时带起的细微气流,裹挟着阳光和泥土的味道,沉沉地拂过李岑碕的手腕。他将帕子盖在手上,柔软的帕面下塌,沾到血,迅速开出朵红花,捏住素帕对角,干净利落于手背处打结。 李岑碕只是呆呆看着他的动作,直到素帕束缚在手上,如梦初醒般收回手,耳根染上薄红,郑重其事把那只手搁置于膝头。空气中沉寂要掐出水,他视线滑向花海,迂折不知疲倦追赶蝴蝶,疯玩一气:“那,你想知道迂折怎么来么?” 魏怀信的目光终于从那片翻涌的花海上收回,轻轻落在李岑碕染着薄红的耳根和膝头那只被素帕包裹、略显笨拙的手上。指尖残留的花汁黏腻,他无意识地捻了捻,将最后一点残破的花瓣碎屑从指腹抹去。李岑碕突兀的提问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打破了那几乎令人窒息的沉寂,却也带来一丝微妙的喘息。他喉间微动,没说话,只是极轻地点了下头。视线掠过李岑碕紧绷的侧脸,最终落在他刻意望向花海、带着一丝强装轻松的眉宇间。风拂过,几缕发丝贴上李岑碕汗湿的鬓角,他抬手欲拂,动作却在触及那方素帕时顿住,指尖蜷了蜷,终究还是放回膝头,只用那只完好的手,略显僵硬地指了指远处追蝶追得忘乎所以的迂折。 “它……”李岑碕清了清有些发紧的嗓子,声音依旧低沉,却努力掺入一点讲述的意味,“是几年前,我在刚攻下的城里捡的。”他顿了顿,目光追随着花丛里那团撒欢的黑色身影,仿佛那鲜活的生气能冲淡方才沉郁在心口的血腥与浊气。“那时它很小一只,有几个月大吧。”他想起当时的情景,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柔和了半分,“它的妈妈死了,抛它一个在世上。我靠近,它还躲到断墙后。我说,如果你想跟我回去,那就跟着我……”李岑碕的视线从花海收回,飞快地瞥了一眼身旁沉默倾听的人,又迅速移开,落在自己膝头被包扎的手上,那刺目的血迹已被素帕吸去大半,只留下深色的印痕,“它真的跟回来,那时浑身脏兮兮,像刚从泥潭里捞出来。我给它洗了个澡,也许是因为流浪,总是吃不饱,就特别爱吃。” 尾音渐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赧然,仿佛承认自己一时心软是件颇为难为情的事。阳光落在他微垂的颈项,勾勒出一道硬朗却在此刻显得有些柔软的弧度。 魏怀信指尖捻动花汁的动作不知何时停了下来,那点深绿已在指腹干涸成薄薄一层硬壳。他听着李岑碕讲述迂折的来历,目光却虚虚地落在李岑碕膝头那只被素帕包裹的手上。帕子洁净的白被渗出的血迹染成深浅不一的红褐,像一片被揉碎的晚霞,沉甸甸地压在他眼底。当李岑碕说到“特别爱吃”时,语气里那点强撑的轻松和赧然,像细小的钩子,轻轻扯了一下魏怀信紧绷的心弦。 “后来……”李岑碕的声音顿了顿,那只完好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膝盖处的衣料褶皱,视线依旧低垂,仿佛在回忆中搜寻合适的词句,“它大概觉得跟着我有肉吃,就……特别黏人。起初还怯生生的,熟了之后,就总爱往人脚边蹭,尾巴摇得像面旗。”他嘴角似乎想牵起一个弧度,最终却只是几不可察地动了动,化作一声极轻的叹息,融化在花海翻涌的香气里。“行军路上,它也跟着,钻辎重车底下睡,颠簸也不怕。有次夜里扎营,它不知从哪里叼了只野兔回来,丢在我帐前,自己蹲在旁边,眼巴巴望着我,尾巴拍得尘土飞扬。”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终于抬起眼,目光越过翻涌的花浪,投向远处那团不知疲倦的黑色身影,“那时……它就那么点大,却好像要把自己觉得最好的东西都给我。” 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将李岑碕侧脸的轮廓镀上一层暖融融的金边,他眼底深处翻腾的戾气和痛楚似乎被这暖意暂时压了下去,只余下一种沉淀下来的、带着泥土气息的温和。那温和里,又混杂着难以言说的复杂情愫,像是为一只小狗的忠诚而生的柔软,又像是透过它,看到了更深的、关于守护与陪伴的渴望。风拂过,吹动他额前几缕散落的发丝,也吹动了膝头素帕包裹下那抹刺目的暗红。 魏怀信安静地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捻着那干涸的花汁硬壳。李岑碕话语里描绘的画面——小小的狗,展旗般的尾巴,尘土飞扬中眼巴巴的等待——带着一种笨拙却真实的暖意,悄然渗入他心间那片冰冷的废墟。目光追随着远处迂折撒欢的身影,看着它在阳光下化作一个跃动的光点,又缓缓移回李岑碕脸上。那抹强装轻松下的赧然,那回忆时眼底沉淀的温和,还有那包裹着伤口的、属于他的素帕……这些细碎的片段,像细小的光斑,一点一点,艰难地刺穿着他周身无形的壁垒。没有看李岑碕的眼睛,视线最终落回自己沾着深绿花汁和泥土残屑的掌心,又慢慢抬起,虚虚地落在李岑碕那只被包扎的手上。帕子的一角因他的动作微微飘动,露出底下边缘翻卷的暗红伤口。 “现在,”李岑碕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目光追随着迂折在花丛中时隐时现的身影,仿佛要将所有的情绪都寄托在那团鲜活的生命力上,“它成了个小胖狗。”他顿了顿,补充道,那语气里终于透出一点真实的、无可奈何的纵容,“还是……特别爱吃。” “特别爱吃……”魏怀信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几乎要被风卷走。他垂着眼睫,视线落在自己同样沾满深绿花汁和泥土残屑的掌心,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那点干涸的硬壳。这句话,连同李岑碕讲述时那片刻的柔软,像一缕微弱却执拗的光,艰难地穿透了他周身无形的、厚重的冰层,带来一丝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暖意。这暖意并非来自炽热的阳光,而是源于一种更复杂、更难以言喻的东西——一种笨拙却真实的、带着泥土气息的守护。 第38章 困兽 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咀嚼这四个字背后的分量。远处,迂折终于放弃了那只灵巧的蝴蝶,吐着舌头,喘着粗气,像一道黑色的旋风般撒着欢朝他们奔来,带起一路草屑和花瓣。阳光在它油亮的皮毛上跳跃,那双湿漉漉的眼睛里盛满了毫无保留的、纯粹的快乐。 魏怀信的目光追随着那团飞奔而来的身影,看着它毫无顾忌地一头撞进李岑碕怀里,用湿漉漉的鼻子蹭着他完好的那只手,喉咙里发出满足的、细微的呜咽。李岑碕揉揉迂折的狗头,它尾巴真的像他说的那样,甩成面迎风招展的旗。 魏怀信的目光在那只被素帕包裹、笨拙地搁在膝头的手上停留了一瞬,那刺目的暗红被洁净的白色包裹着,像一道沉默的伤口。李岑碕揉着迂折狗头的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松,那面“迎风招展的旗”在他腿边甩得更加欢快,带起的风拂过沾着草屑的袍角。 迂折似乎察觉到了另一道目光的注视,湿漉漉的鼻头从李岑碕掌心抬起,黑亮的眼珠转向魏怀信。它歪了歪毛茸茸的脑袋,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疑惑的呜咽,随即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后腿一蹬,便朝魏怀信扑了过来。带着阳光烘烤过的暖意和泥土草叶的气息,它巧妙绕道魏怀信身后,用脑袋顶着他,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魏怀信的身体在那突如其来的、带着温热和湿气的触碰下骤然绷紧。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毛茸茸的脑袋顶在自己后腰处的力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亲昵和固执,一下,又一下。那温热透过夏日轻薄的衣料,熨帖着皮肤,像一小簇猝不及防点燃的微弱火焰,灼得他脊背僵直。他下意识地想往前避开,身体却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只能挺直了背脊,任由那带着泥土和阳光气息的暖意持续地、固执地拱着他。那毛茸茸的、带着不容置疑力道的触感,隔着薄薄的衣料,固执地传递着一种近乎蛮横的暖意。他几乎能想象出身后那只胖狗正如何努力地耸动着湿漉漉的鼻头,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推动他这座“山”。每一次顶撞,都像是笨拙地敲击着他紧闭的心门。 李岑碕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又混杂着对这只狗习性的熟稔:“它想让你跟着它。”话音未落,迂折似乎听懂了主人的解释,顶撞的力道更大了些,喉咙里甚至发出了催促般的、低沉的咕噜声,仿佛在说:快走啊! 魏怀信站起身,诺金在怀中不安分乱动,借助他的手,轻轻一跃落到地上。脚下是松软的泥土和零落的花瓣,每一步都带着轻微的陷落感。迂折见他终于动了,立刻停止了顶撞,兴奋地绕到他身前,尾巴甩得像要飞起来,喉咙里发出急促的“呜呜”声,又往前跑了两步,回头看看他是否跟上,那催促的意味再明显不过。诺金蹦到李岑碕怀中,魏怀信下意识看向他,他颔首,身子却不动,只是专注抱住诺金。 魏怀信只得跟着那团跃动的棕色身影前行。脚下的泥土松软,每一步都陷落几许,碾碎的花瓣渗出汁液,洇湿了鞋履边缘。迂折跑得并不快,却频频回头,湿漉漉的黑眼睛映着阳光,尾巴摇成模糊的光晕,喉间溢出短促急切的呜咽,仿佛生怕他半途停下。 花海渐深,没过膝头。魏怀信的目光掠过身前撒欢的狗,又悄然落回远处静坐的李岑碕身上。那人依旧抱着诺金,坐姿挺拔得像一尊石像,只有垂落的视线紧锁在膝头包扎的手上,素帕上洇开的暗红在炽烈的阳光下异常刺目。 “呜汪!”迂折忽然在一处刹住脚,眼前缓缓流过一条浅溪,水无声流淌,安静过分。溪水清浅得几乎透明,底下铺陈的卵石被水流打磨得圆润光滑,几片零落的花瓣打着旋儿,无声无息地随波逐流。水面倒映着湛蓝的天穹和岸边摇曳的花影,也清晰地映出魏怀信此刻的身影——衣襟微乱,沾着草屑,指尖深绿的花汁硬壳尚未褪尽,眉宇间凝着一层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疏冷与倦意。 溪水无声流淌,倒影里那个衣冠微乱、指染污迹的身影,与记忆中那个执剑沉稳、风姿卓绝的身影重叠又撕裂。那洇开的暗红,仿佛透过水面,灼烧着他的眼底。方才李岑碕讲述迂折时,那强撑的轻松语气里藏不住的赧然与温和,不是内个冷漠的秦王,是真真实实的李岑碕,他藏在冷硬面具下的温柔。 这念头像溪底滑溜的卵石,猝不及防地硌在心尖,带来一阵微妙的钝痛。魏怀信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沾满花汁和泥屑的指尖,那点深绿的硬壳仿佛要嵌进皮肉里去。倒影中的眉峰似乎蹙得更紧了些,那层疏冷的倦意下,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翻搅。 “哗啦!”水花猛地溅起,冰凉的液体猝不及防地扑上他的袍角和鞋面,打断了他沉溺的凝视。是迂折。它似乎嫌这倒影太过沉闷,又或是被水底游弋的小虫吸引了注意,竟毫无预兆地一头扎进了浅溪,撒着欢地扑腾起来。黑色的皮毛瞬间被浸湿,紧贴在身上,显得那圆滚滚的身躯愈发笨拙可爱。它全然不顾溅起的水花,只顾埋头在水里嗅探、扒拉,湿漉漉的尾巴在水面上搅起更大的涟漪,将那倒映着天空与花影的静谧画面彻底打碎。 魏怀信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得后退了半步,脚下松软的泥土微微下陷。他看着那只在浅水里忘乎所以打滚的胖狗,看着它溅起的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看着它那纯粹的、毫无阴霾的快乐——这快乐如此蛮横地撞入他死水般的心湖。他怔怔地立在岸边,湿冷的布料贴在皮肤上,带来一丝清晰的凉意。那凉意并未浇灭心头的灼烫,反而让那被倒影勾起的、关于另一只手的记忆更加鲜明。素帕包裹下的伤口,暗红的血迹,李岑碕强装轻松时微垂的脖颈……还有此刻,溪水映出的,他自己指缝间那顽固的深绿与泥污。 他缓缓抬起自己的手,摊开在炽烈的阳光下。指尖深绿的花汁硬壳顽固地附着,泥土的残屑嵌在纹路里,与溪水溅上的湿痕混杂在一起,显得格外污浊狼狈。这双手,也曾握过剑,也曾试图拂去什么。如今,它们却像一面蒙尘的镜子,清晰地映照着他此刻的困顿与挣扎。他无意识地捻动着那点硬壳,仿佛想将它彻底碾碎,指腹传来粗糙的摩擦感,却无法抹去心底那份沉甸甸的对照——一只被细心包扎的伤手,一双沾满污迹的、无处安放的手。 水声哗哗,迂折玩得兴起,甚至叼起一块光滑的卵石,湿漉漉地爬上岸,将那沾满水珠和泥沙的石头“啪嗒”一声丢在他脚边,然后仰起头,黑亮的眼睛期待地望着他,尾巴摇得水珠四溅。它似乎想把这水中找到的“珍宝”献给他,就像当年那只献上野兔的小狗一样。魏怀信的目光从自己污浊的手,移到脚边那块同样沾着泥水的卵石,再落到迂折那双盛满了纯粹期待的眼睛里。风掠过花海,带来远处模糊的花香和近处溪水的湿气,沉沉地拂过他僵直的背脊。 魏怀信的目光在那块湿漉漉的卵石上凝固了片刻。水珠顺着光滑的石面滚落,混着泥沙,在他鞋尖旁的泥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这笨拙的献礼,与李岑碕口中那只叼来野兔、眼巴巴等待的小狗身影重叠,带着一种原始的、毫无保留的热切,直直撞向他心底那片冰封的荒原。 他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那深绿花汁硬壳在指尖捻磨的触感变得格外清晰,粗糙得刺人。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指尖悬在冰冷的石面上方,微不可察地颤抖着。浸透溪水的凉意和石面沾染的泥腥气,丝丝缕缕地钻入鼻腔。他能感觉到迂折热切的目光烙在自己背上,那短促的呼吸声近在咫尺。指尖悬在冰冷湿滑的石面上方,那微不可察的颤抖被溪风悄然抹平。浸透溪水的凉意与泥腥气,固执地缠绕着他的呼吸。他能清晰感知到身后迂折那两道滚烫的、充满期待的视线,以及它喉咙里压抑的、短促的呜咽,像无形的细线,牵引着他僵直的指节。 就在那指腹即将碾上粗糙石面与冰冷水渍的刹那,眼角的余光再次捕捉到远方。李岑碕依旧静坐如石,诺金被他举在眼前,小小的爪子轻搭在他颊侧。李岑碕嘴角那抹几不可察的弧度,在炽烈的光线下,竟似被诺金眼中揉碎的细光悄然点亮——那眼神,湿漉漉的,盛满了全然的信任与依赖,竟与此刻脚边迂折仰望着他的目光,惊人地重叠。 魏怀信的心口像是被那遥远却清晰的眼神轻轻撞了一下。他悬停的手指,终于缓缓落下,没有去拾那块沾满泥水的卵石,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试探的迟疑,轻轻落在了迂折湿漉漉、沾着草屑的头顶。指腹下传来温热而坚实的触感,皮毛湿冷,内里却蓬勃着鲜活的生命力。那毛茸茸的颅骨在他掌心下微微拱动,带着全然的满足,喉咙里滚出更深沉的呜噜声。 指尖下的温热与湿漉如此真切,那蓬勃的生命力透过皮毛,顺着指骨悄无声息地向上蔓延。迂折满足地蹭着他的掌心,喉咙里的呜噜声低沉而愉悦,尾巴甩出的水珠在阳光下划出细碎的虹彩。魏怀信没有立刻收回手,任由那微凉的溪水和狗儿皮毛的触感,固执地停留在指尖。 他抬起眼,视线穿过身前撒欢的黑色身影,再次投向花海深处。李岑碕依旧抱着诺金,坐姿沉静。阳光毫无遮拦地泼洒在他身上,将那膝头素帕包裹的暗红映照得几乎灼目,却也给那挺直的脊背镀上了一层孤绝的金边。诺金小小的脑袋搁在他臂弯,安静地注视着溪边,那双湿亮的圆眼睛,竟与此刻正拱着魏怀信掌心的迂折,有着某种奇异的相似——一种全然的、不设防的交付。 风掠过无垠的花海,掀起层层叠叠的浪,送来浓郁的香和远处溪水的低语。魏怀信沾着深绿花汁和泥屑的指尖,在那温热起伏的皮毛上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指下那具小小身体里奔涌的、毫无杂质的信赖与欢愉,像一股微弱却执拗的暖流,正缓慢而坚定地试图融化他心底最深处凝结的冰棱。此刻,它细微的裂隙在阳光下无声蔓延,发出几乎无法听闻的脆响。远处李岑碕膝上那抹刺目的暗红,似乎也在这奇异的暖流里,褪去了一丝沉郁的血色,显露出底下更深层的、属于李岑碕本身的、笨拙而真实的底色。 “呜——汪!”迂折似乎察觉到他短暂的失神,不满地叫了一声,湿漉漉的脑袋再次拱向他的腿侧,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亲昵催促。它黑亮的眼睛牢牢盯着他,尾巴拍打着沾水的草叶,溅起细小的水花,那意思再明显不过——该回去了。他俯身拾起卵石,迂折走在面前,慢慢,延一条由它开辟的小径上去。 “该回去了,”李岑碕见人回来,站起身,诺金安安静静窝在怀中,“迂折给你捡了什么?” 魏怀信摊开掌心,那块溪边拾起的卵石静静躺着,沾着水渍和泥沙,在阳光下泛着湿漉漉的冷光。石面光滑微凉,沉甸甸地压着掌纹,粗糙的泥沙颗粒硌着指腹,与指尖深绿的花汁硬壳混在一起,触感复杂而鲜明。他微微蜷起手指,将那点微冷的重量拢住。 “喏,”他将手伸过去,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掌心的卵石暴露在炽烈的光线下,“一块石头。” 李岑碕的目光先是落在那只伸过来的手上——指缝间深绿的花汁硬壳顽固地嵌着,泥屑沾在纹路里,还有方才被溪水溅湿的痕迹,狼藉得与他平日一丝不苟的形象判若两人。视线这才移向掌心那块沾泥带水的卵石。他唇角那抹因诺金而起的细微弧度似乎加深了半分,又似乎只是光线的错觉,眼神里却掠过一丝了然,像是看透了迂折那点笨拙的小心思。 “它倒是会挑。”李岑碕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只是抱着诺金的手臂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些。诺金在他怀里轻轻“喵”了一声,小小的脑袋蹭了蹭李岑碕的下巴,那双湿漉漉的圆眼睛也转向魏怀信,又看看他掌心的石头,带着孩童般纯粹的好奇。 魏怀信收回手,指尖残留着卵石冰冷的触感和泥沙的粗糙。他目光飞快地扫过李岑碕手——那方素帕包裹的轮廓依旧清晰,暗红的血渍在明亮的光线下,像一枚沉默而刺眼的印记,牢牢钉在视野里。他沉默地将沾满泥沙的卵石拿在手里,迂折甩了甩湿漉漉的皮毛,水珠四溅,在草屑和花瓣上滚动。它似乎完成了重大使命,心满意足地围着两人转了一圈,然后一屁股坐在李岑碕脚边,湿漉漉的尾巴拍打着地面,扫落几片细小的花瓣,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黑亮的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游玩半天,魏怀信回到房间没什么力气,把卵石洗净,随意搁置在矮几上,与一堆玩具形成鲜明对比,像是在一泊彩画中,突兀落入滴水墨。那只粘人的大狗已由主人领去洗澡,迂折不在,空气少几分活力。卵石洗净后,灰扑扑的本色显露出来,溪水沁入石脉的深色纹路蜿蜒盘绕,像凝固的墨迹。魏怀信指尖拂过那微凉光滑的表面,湿布擦拭过的水痕在石面上迅速蒸发,留下些许潮气。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石面,那点微凉的硬度和残留的溪水气息,与先前指尖沾染的花汁泥土、掌心下迂折温热湿漉的皮毛触感,微妙地交织在一起。空气里少了那团黑色身影的闹腾和喉咙里满足的咕噜声,确实显得过分沉寂了,连窗外透进来的光,都仿佛静滞了几分。他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石头蜿蜒的墨色纹路上,思绪却不受控地溯流而上,回到那片喧嚣的花海与清溪。指腹下的冰凉触感,顽固地勾连着另一种温热——那湿漉漉的毛发下蓬勃的心跳,拱动时全然的信赖,还有那双黑亮的、盛满期待的眼睛。从热闹中抽身,四周的物过分安静,玉扣妥善保存在枕下,周围只有诺金微不可查的呼噜声。 晚间,迂折回来了,一进门,急火火扑向魏怀信,干燥的皮毛带着未散尽的水汽和皂角清香,硕大沉重的身躯带着不容抗拒的亲昵直撞过来。魏怀信刚在矮几旁坐下,猝不及防被这团温热沉重的湿气扑了个满怀,下意识后仰,脊背抵住了冰凉的椅背。那力道撞得他胸口微窒,带着洗澡后特有的蓬松,柔顺的毛发蹭过脸颊脖颈,“呜——嗷!”迂折喉咙里滚出满足的呜咽,巨大的头颅在他怀里使劲拱动,湿热的鼻息喷在他下颌,黑亮的眼睛在昏暗室内闪着光,尾巴甩得如同风车,拍打着魏怀信的腿侧和椅脚,发出沉闷的“啪嗒”声。这突如其来的、充满生命力的喧嚣,瞬间撕裂了室内那层由卵石和静滞光线织就的沉寂薄纱,带着水汽、暖意和狗儿特有的气息,蛮横地填满了每一寸空气。它闹够,抬起一只前爪,示意他解下腿上纸条。迂折喉咙里又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带着催促,温热的脑袋又在他臂弯里拱了一下,尾巴拍打地面的节奏更快了些,仿佛在提醒他这腿上“绑票”的存在。 魏怀信的目光落在迂折前腿上系着的纸条上,那纸条被水汽濡湿了一角,边缘微微卷曲,沾着几根浅黑色的狗毛,在昏暗光线下显出一种仓促的痕迹。他伸出手,指尖触到那被溪水和洗澡水浸透又半干的毛发,湿凉中带着残留的皂角气息。解开系着的细绳时,指腹蹭过纸条粗糙的纤维,湿软的触感下,是墨迹的微凉。纸条展开,字迹遒劲:“迂折喜人,敢请勿却,恐伤其心。——岑碕” 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李岑碕一贯的、藏在平稳语调下的那份不容置疑的体贴,却又像一根极细的针,精准地刺入他心底某个连自己都未曾清晰辨识的角落。迂折还在他怀里拱动着,湿漉漉的鼻息喷在他下颌,带着皂角的清新和它自身皮毛暖烘烘的气息。那满足的呜噜声近在咫尺,尾巴拍打地面的“啪嗒”声在骤然沉寂下来的室内显得格外响亮。 魏怀信的手指无意识地收拢,纸条在他掌心皱缩起来。他低头,视线撞进迂折那双仰望着他的、黑亮得惊人的眼睛里。那里面盛满的纯粹信赖和此刻几乎要溢出来的快乐,如此**裸地摊开在他面前,毫无防备,正如李岑碕纸条上那句直白的“恐伤其心”。 这笨拙的、借由一只狗传递过来的请求,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湖死寂的水面下激起无声的暗涌。他想起了溪边那块湿冷的卵石,想起了自己悬停又最终落下的手,想起了指腹下那温热起伏的皮毛里奔涌的生命力,以及那份试图融化坚冰的执拗暖流。李岑碕……他连一只狗的心都要如此小心翼翼地维护,生怕它因被拒绝而受伤。那他自己呢?那手上素帕包裹下沉默的暗红,那强装轻松时微垂的脖颈……是否也曾因自己的疏冷而蒙上过更深的阴影? 迂折似乎察觉到他长久的沉默和掌心的紧绷,拱动的力道小了些,仰着头,喉咙里发出一声带着点疑惑的低呜,尾巴也放缓了拍打的节奏。 魏怀信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是皂角的余香和狗儿皮毛温热的气息。他缓缓抬起另一只手,不是推开,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迟疑,轻轻覆在了迂折拱动的大脑袋上。指腹再次陷入那蓬松柔软的毛发中,皂角的清香混合着它本身的暖意,顺着指尖丝丝缕缕地渗入皮肤。他慢慢地、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动作起初有些僵硬,像在模仿某种久已生疏的本能。迂折立刻发出了更为响亮的、近乎愉悦的呜咽,毛茸茸的脑袋在他掌心下蹭得更起劲了,尾巴重新欢快地甩动起来。 “迂折,小胖狗,不闹了,我要起来。”迂折跳下膝头,转个身,和诺金闹作一团,魏怀信支起窗,好让风穿堂而过,吹走可怖的静谧。黎斯身影在外面晃动,他上前,拉开门:“黎兄有何事?”“没有,我嘛,就是来看看诺金。哎呦,魏兄气色好多,看花养人。”黎斯朝门里看去,诺金小步迈过来,“喵呜”栽倒在他脚边。“诺金,”他蹲下身子,伸手去揉小猫,“谁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小猫?”魏怀信低低笑一声,迂折跑过来,掀起阵皂角香风,亲昵蹭他:“黎兄这么爱猫,不打算养一只?”“不行,”黎斯逗弄,“我的心,我的手都是诺金的。” 黎斯的手指挠着诺金的下巴,小猫喉咙里滚出细密的呼噜声,像一架小小的风箱。魏怀信倚着门框,目光落在黎斯带笑的侧脸上,指尖却无意识地捻了捻,仿佛还能感受到那张湿软纸条的粗糙纤维,以及那行遒劲字迹透出的、不容置疑的体贴重量。皂角的清香从迂折蓬松干燥的毛发间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与傍晚微凉的空气交织,竟奇异地中和了白日里花海浓烈气息残留的馥郁。 “它倒是会挑主人疼,”黎斯头也不抬,声音带着逗弄小猫特有的轻快,“瞧这没心没肺的小模样。”诺金被他揉得舒服,索性翻过身,露出柔软的肚皮,四只粉嫩的爪子在空中惬意地蹬了蹬。 魏怀信的视线飘向屋内矮几,那块洗净的卵石静卧在杂乱的玩具堆里,灰扑扑的,唯有石脉间蜿蜒的深色水痕如同凝固的墨迹,在渐暗的光线下显出一种沉默的执拗。他指腹上仿佛还残留着溪水的微凉与石面的光滑,以及更早些时候,迂折湿漉漉的皮毛下那蓬勃的心跳和全然的信赖。李岑碕纸条上那句“恐伤其心”又在耳边无声响起,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虽平,余波却顽固地荡在心底。 “喵——”诺金满足地长叫一声,打断了黎斯的逗弄。他恋恋不舍地收回手,站起身,拍了拍衣摆上沾的几根猫毛。“行了,不打扰你们清净。”黎斯笑着朝魏怀信点点头,目光扫过屋内,在那块不起眼的卵石上略一停顿,又若无其事地移开,“走了,诺金,明日再来看你。”他转身步入廊下渐浓的暮色,身影很快被摇曳的花影吞没。 门扉轻掩,将最后一线天光隔绝在外,他瘫倒在榻上,迂折蹭上来,诺金四处转悠,挑选个较为满意的地方躺下,尾巴扫过面颊,传来丝丝痒意,小猫是块面团,经过一日太阳烘烤,散发焦酥饼味,魏怀信仰面躺着,眼皮沉得厉害,却迟迟未能坠入深眠。迂折蓬松温热的身体紧挨着他侧腰,随着呼吸均匀起伏,每一次细微的动静都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带着皂角的余香和生命特有的暖意。诺金蜷在枕畔,那小小的、焦酥饼似的暖意烘着他的额角,尾巴尖偶尔无意识地扫过下颌,带来一阵微痒的涟漪。白日里喧嚣的花海、溪水的凉意、狗儿湿漉漉的皮毛触感,以及指腹下卵石那微凉坚硬的轮廓,都在这沉静的黑暗里悄然复苏,无声地碰撞、交织。 “呜……” 怀里的迂折在睡梦中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温热湿润的鼻息拂过魏怀信的手腕。他搭在迂折脊背上的手,指尖无意识地微微动了一下,陷入那蓬松干燥的毛发深处。白日里被这团温热沉重撞个满怀的触感,那充满生命力的喧嚣蛮横撕裂沉寂的瞬间,此刻化作一种沉甸甸的依偎。诺金在枕边翻了个身,细小的呼噜声重新变得均匀悠长,像遥远的风箱在拉动。 李岑碕视线落到白日受伤的手上,素帕上的红花枯萎,靠近闻,还能嗅到若有若无的菊香。是那片花海的香气,还是魏怀信的信香,他不曾得知。这幽微的菊香,清冽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意,像初冬清晨凝结在枯草上的薄霜,又像魏怀信其人,总隔着一层看不透的疏离。 李岑碕的指尖无意识地拂过那方素帕的边缘,干涸的血渍边缘有些发硬,微微凸起,像一道凝滞的、细小的暗河。白日里,魏怀信强硬命令,为他裹伤时,动作是少见的迅捷,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道,指节擦过腕骨内侧的皮肤,留下一点转瞬即逝的、近乎错觉的凉意。那凉意与此刻指尖下血渍的硬痂,微妙地重叠在一起。 他不舍得摘下这道遮蔽,想让菊香再萦绕指尖久些。帕子上血渍占据大片空白,过些日子,洗净再还回去,或者是......悄悄藏起来,作为一个念想。他收起手,并没有摘下,伤口未愈是托词,哄骗自己亦是徒劳。心底那点隐秘的私心早已生根发芽,缠绕着更深、更无法言说的索取和妄念,像黑暗中滋生的藤蔓,悄然勒紧了他的理智。素帕上的菊香,清冽依旧,那点涩意却被体温蒸腾得愈发浓烈,钻进鼻腔,直抵肺腑,带着近乎蛮横的占有欲。它不再是花海飘散的淡影,也不是白日里那隔着疏离的、若即若离的冷香,此刻它无比清晰地缠绕着他,如同一个无声的烙印,一个隐秘而确凿的宣告——宣告着某种无法挣脱的、深入骨髓的贪恋。 夜风微凉,从窗隙潜入,拂过皮肤,却吹不散他周身的燥热,更吹不散这如影随形、深入骨髓的菊香。它像一个无形的囚笼,将他牢牢困在方寸之间,困在这份由一方素帕、一缕冷香构筑的隐秘贪恋里。无处可逃,亦不愿逃离。那灼烧感已蔓延至四肢百骸,带着一种自甘堕落的甜蜜,将他牢牢钉在这清醒的、绵长无边的煎熬之中。至少,对方愿意打开自划的牢笼,没有拒绝他的加入,也没有剥夺他的资格。 作者近日有事,不能按时更新,见谅!更新时间待定。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8章 困兽 第39章 传闻 “秦王,怎么又来了?离上次换口味,也没多久。”裴炎眼里带笑,面上一副纨绔子弟风流,熟络贴上李岑碕身旁。他很不适应这种触碰,挪挪身子,将杯中的清酒一饮而尽。察觉到对方视线扫过,下意识微微缩手,随后又强力松开。 “想来就来,没那么多废话。”垂眸看杯中流转光影,不过多外露什么。 “你瞧你,又闷上。出来喝酒,有何不尽兴,”裴炎目光流转到李岑碕裹着素帕的手,仿佛撞破什么惊天秘密,眼睛瞪大一瞬,戏谑开口:“我说怎么这么闷,定是被哪个小娘子回绝。” 李岑碕指尖在杯沿蜷缩了一下,那声“小娘子”像根细钩,不轻不重地钩住绷紧神经。素帕下的伤口似乎也随着这轻佻调侃隐隐作痛,提醒着那日里不容抗拒的包扎力道,以及裹缠时指节擦过腕骨留下的、挥之不去的凉意。杯中清冽酒液晃了晃,映出微沉眼眸。 “胡说什么。”声音不高,却带着几分羞赫和惯常的冷硬,像一层薄冰封住湖面,试图隔绝裴炎那过分锐利的探究目光。然而,那目光已像嗅到血腥的蝇虫,死死黏在缠裹着素帕的手掌上。帕子中间,一点干涸暗红倔强显露着,衬着素白的底子,刺目得如同某种昭然若揭的罪证。 裴炎“啧”了一声,非但没被冷语冻退,反而更凑近些,几乎能闻到他身上沾染的、若有似无的酒气混着自身乾元信香。“不是小娘子?”裴炎拖长调子,眼里戏谑几乎要溢出来,手指虚虚点了点那方帕子,“那这……我们秦王素来不近女色,更不会在意这些琐碎伤口,何时讲究到要用这等……嗯,瞧着还是上好丝绢的物件儿来裹伤了?还裹得这般严实,生怕人瞧见似的。” 李岑碕的指节在桌下微微收紧,杯沿几乎要嵌进指腹。侧过脸,避开那过于灼人的视线,声音比刚才更沉几分,像压着冰碴:“裴炎,你今日话太多了。” “恼了?”裴炎非但不收敛,反而笑得更加意味深长,那目光如同淬油细针,在缠裹素帕的手和略显僵硬的侧脸上来回逡巡。甚至还故意倾身,鼻翼几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像是在捕捉空气中某种难以言喻气息。“让我猜猜,”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这帕子,素净雅致,针脚细密,瞧着不像寻常货色……倒像是……”故意顿了顿,眼神牢牢锁住李岑碕骤然绷紧的下颌线,“……像是某位小娘子贴身之物?” 最后几个字轻飘飘落下。李岑碕猛地抬眼,黑沉的眸子里瞬间凝起一层寒霜,锐利的目光直刺裴炎,那里面翻涌的冷意几乎要冻结周遭的空气。“闭嘴!”两个字从齿缝里挤出,不带着排山倒海威压。握着酒杯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杯中的酒液却诡异平静无波。 裴炎被他这冰刀子似的眼神刺得一激灵,非但没怕,反而乐得更欢了。多年的交情,他太熟悉李岑碕这反应了。他憋着笑,肩膀都微微耸动起来,看着李岑碕那副强压着火气的模样,心里那点促狭的念头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故意清了清嗓子,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眼神却依旧黏在那方素帕上,摆明了还要继续看这难得的“热闹”,嘴里啧啧有声:“瞧瞧,急眼了不是?被我说中了心事吧?是哪家的小娘子啊,能让我们秦王殿下这般……嗯,珍而重之?”拖长了尾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揶揄,完全沉浸在自己“洞察一切”的得意里。 李岑碕没再应声,只将空杯重重往桌上一顿,杯底磕碰硬木发出沉闷的“咚”响。他下颌绷紧的线条像拉满的弓弦,视线却从裴炎那张戏谑的脸上移开,落回自己缠裹着素帕的手掌,兀自耳朵通红。那一点暗红在烛光下显得愈发刺目,如同烙印,无声宣告着什么。帕子上沾染的、清冽中带着涩意的菊香,此刻仿佛被裴炎那番不着边际的调笑激得更加浓郁,丝丝缕缕缠绕着指尖,固执地钻进鼻腔,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裴炎瞧他这副油盐不进、只盯着自己手心看的模样,心里那点促狭的笑意更盛。他太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再撩拨下去,这位爷怕是真要掀桌子。他慢悠悠地给自己又斟了一杯酒,透明的液体在杯中晃荡,映着跳跃的烛火。“行行行,不问,不问。”他拖着调子,语气是刻意为之的敷衍,眼神却依旧瞟着那方帕子,带着了然于胸的调侃,“秦王好生收着吧,这般‘贴身’之物,可别叫人轻易瞧了去。”他特意加重了“贴身”二字,尾音上扬,像根羽毛搔刮着空气。 那声“贴身之物”像淬了火的针,精准地扎进李岑碕紧绷的神经末梢。他下颌的线条骤然收得更紧,几乎是咬着后槽牙才没让那点难堪彻底烧透耳根。视线死死钉在素帕上那点暗红,仿佛要将它灼穿一个洞来,好遮掩住裴炎那洞悉一切、令人无地自容的戏谑目光。 裴炎见他僵着不动,只盯着自己手心,那副强撑的冷硬下是几乎要压不住的羞恼,心里那点促狭的得意几乎要满溢出来。他慢悠悠晃着杯中残酒,透明的液体在烛光下漾开细碎的光斑,映着他眼底毫不掩饰的玩味。多年知交,他太清楚这方寸帕子下藏着的分量,能让秦王这般失态,简直是百年难遇的奇景。他故意咂了咂嘴,拖着腔调,像是自言自语,音量却刚好能让对面的人一字不落听清:“哎呀,看来是块‘心头肉’啊,这般藏着掖着,碰都碰不得说也说不得……” 李岑碕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腔里那股被菊香和燥热搅动的浊气几乎要顶上来。倏然起身,动作带得袍袖扫过桌面,杯碟轻撞,发出细碎的叮当声。那点强行维持的冷硬外壳终于裂开一道缝隙,泄出几分被逼到墙角的狼狈。他甚至没看裴炎一眼,只丢下一句硬邦邦“聒噪”,声音沉得像从冰窟窿里捞出来,带着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随即转身,步履生风,几乎是有些仓促地朝着雅间门口走去,那挺直的背影在摇曳烛光下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每一步都踏在逃离那令人窒息的调侃和自身那份无法言说的隐秘贪恋之上。 裴炎看着他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终于忍不住低低笑出声来,肩膀耸动。他端起酒杯,将那点残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眼底的笑意却更深了。他摩挲着光滑的杯沿,视线扫过李岑碕方才坐过的位置,仿佛还能嗅到那丝若有若无、清冽又带着涩意的冷香。 “魏兄知道吗,将军看上一位小娘子了。”黎斯一早风风火火进来,面上好奇与止不住的八卦。晨露气息扑面而来,黎斯大大咧咧坐下,给自己倒碗茶,咕咚几口喝尽,抹去嘴角水渍:“街上都传疯了,有人昨晚看见将军手上裹着条帕子,有个不知死活上来问,将军那脸一下就冷住,还把手藏起来,捂得死死的,不肯给人漏半分。”魏怀信把手中藤球扔出去,迂折飞奔追随,掀起一阵暖风,诺金软软窝在怀中,尾巴无意识扫过他指尖。他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揉小猫的动作微微停顿一下,顺着黎斯的意思接话:“嗯?秦王,看上哪位?” “不知道呢,他捂得紧,”迂折叼回藤球,松口,藤球“啪叽”一声发出细响,摇着尾巴,用脑袋拱魏怀信,示意继续游戏,黎斯倒碗茶,面上促狭,“诶,魏兄,你说这什么娘子,能入得了秦王的眼,还把他的心,抓得死死的。” 魏怀信指尖陷入诺金后颈蓬松的绒毛里,那温软的触感却无法平息心底骤然掀起的细微涟漪。黎斯那句“抓得死死的”像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波纹无声扩散。他面上依旧沉静,只垂眸看着诺金在怀中慵懒地变换姿势,尾巴尖儿有一下没一下地拂过他的手背,带来一阵阵微痒的酥麻。 “黎兄这话,倒像是亲眼见着了那帕子。”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目光追随着迂折又一次将藤球叼回,那暖黄的球体沾了草屑和泥痕。只是指尖揉捏诺金耳尖的力道,几不可察地重了一瞬。 “嘿,虽没亲眼见着,可传得有鼻子有眼!”黎斯来了劲,身体微微前倾,保持着好友间惯常的距离,脸上带着分享秘辛的兴奋,身上那股醇厚温暖的红茶信香自然地流淌在两人之间,“都说那帕子素得很,可料子顶好,裹得那叫一个严实……啧啧,不是小娘子给的,还能是谁?秦王那性子,几时在意过这些?定是宝贝得紧!”他边说边观察魏怀信的神色,试图从那波澜不惊的眉眼里抠出点端倪。黎斯深知这位好友性子清冷疏离,对旁人的风月事向来不甚在意,此刻特意提起,便是想看看是否能撬动一丝不同寻常的反应,但他很有分寸,并未刻意凑近去嗅探什么。 魏怀信没接话,只从地上拾起藤球,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球体粗糙的表面。阳光透过窗棂,在他低垂的眼睫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黎斯的话像无形的丝线,缠缠绕绕,勾连起一些零碎的片段——昨日早晨,随风起浪的花海,那人摸诺金时似有似无的微笑,还有自己指下那方素帕冰凉滑韧的触感,以及……强行裹缠时,对方腕骨上传来的、转瞬即逝的微凉体温。 凉意似乎还残留在指尖,此刻被黎斯的话语一激,竟又隐隐泛了上来。更清晰的是,昨日为李岑碕包扎时,那方素帕不可避免地沾染了自己清冽微涩的菊香信香……只是,作为地纪,他的信香本就极淡,若非凑得极近或刻意留意,寻常人很难察觉。难道秦王他……竟留意到了? 这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掠过,带来一丝猝不及防的震动和微妙的羞赧,让魏怀信揉捏诺金耳朵的手指彻底停顿下来。甚至感觉到自己耳根似乎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热意,但这份异样稍纵即逝,快得几乎无法捕捉,被他迅速压下。素来性情淡泊,即便此事与自己相关,也只觉是场无谓的风波。 “既是宝贝,”魏怀信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稳无波,“藏着掖着也是人之常情。秦王行事,自有他的道理。”他说完,端起手边的茶盏,动作比平常略显急促。茶汤已温,水面映着窗外摇曳的竹影,碎金点点。杯沿凑近唇边时,他指尖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仿佛被那若有若无的、清冽中带着涩意的菊香气息烫到,随即稳住了手,将那温茶饮下。 黎斯没得到预期的热烈反应,甚至那点细微的停顿和饮茶时指尖的轻颤也被魏怀信惯常的淡然迅速掩盖,有些意兴阑珊,却也习惯了这位地纪好友万事不挂心的疏离性子。他撇撇嘴,给自己又倒了一碗茶,咕咚喝下,抹了把嘴:“行吧行吧,魏兄你总是这般无趣。不过啊,”他话锋一转,眼里又燃起八卦的光,“你说秦王这棵万年铁树要是真开了花,那场面……嘿嘿,想想就有意思!不知道是哪路神仙能降得住他?” 魏怀信没再应声,只安静地放下茶盏。杯底与桌面轻轻相碰,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茶水滑入喉间,却未能压下心头那丝被黎斯撩拨起的、连自己都未曾深究的细微异样。轻轻吸了口气,那气息在胸腔里微不可察地滞涩了一瞬。 “魏兄,杜兄要回来了,离他差事也快两周了,”黎斯语气带上几分正经,红茶信香慵懒散开,“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喝酒,如何?”“也好。”诺金跳到桌上,魏怀信赶忙用手虚虚护住茶水,避免小猫拨弄。诺金似乎不高兴,“喵”表示抗议,轻盈蹦到地上,甩甩尾巴与迂折玩闹起来。“魏兄,今早上我还看见秦王,一只手藏到袖中,你说,不会是......”黎斯弯腰把诺金勾到怀中,手陷进小猫柔软的绒毛中,陷进那团焦酥饼气息中。“杜兄具体何时回来,要去迎他么?”魏怀信及时转移话题,避免黎斯这个大脑嗅出什么异样。 黎斯被魏怀信这么一岔,注意力果然从秦王藏手之事上滑开些许。他挠了挠诺金的下巴,小猫舒服地眯起眼,喉咙里发出细小的呼噜声。“杜兄的信儿是昨儿到的驿站快马,算脚程,约莫后日晌午就能到城门了,”他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脸上露出些真切的笑意,“这家伙,可算舍得从北边盐马道上回来!迎,自然要去迎的!” 魏怀信轻轻“嗯”了一声,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仿佛还能感受到昨日清晨花海中,那人手腕皮肤下清晰骨节的微凉触感。他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自己空置的右手上,那上面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可黎斯那句“藏到袖中”,却像投入湖心的一枚石子,激起的涟漪层层叠叠,固执地漾开。 “魏兄?”黎斯见他沉默,又唤了一声,带着点探究。他总觉得今日这位好友有些过于安静,那素来清冷的眉宇间,似乎笼着一层极淡的、难以捉摸的雾气,连身上那若有似无的清冽菊香,都比往日更沉静了几分。 魏怀信抬眸,眼底已恢复一片沉静无波,如同深秋结冰的湖面。“好,后日同去。”他语气平淡,听不出任何异样,仿佛方才那瞬间的失神只是黎斯的错觉。他伸手去端茶盏,杯身温润,指尖却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黎斯还想说什么,诺金却在他怀里扭动着挣扎起来,小爪子扒拉着他的衣襟。“哎哟,小祖宗,这就待不住了?”黎斯无奈,只得松开手。诺金轻盈落地,尾巴高高翘起,迈着优雅的步子踱到魏怀信脚边,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他的靴子。 魏怀信俯身,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小猫光滑的脊背。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低垂的侧脸上,勾勒出清隽的轮廓。 黎斯看着他逗猫的样子,又瞥了一眼他搁在茶盏边的手。不知怎的,他总觉得魏怀信那只骨节分明、此刻正顺着诺金毛发生长方向缓缓梳理的手,似乎比平日里更……紧绷一些?像是一张拉满的弓,弦线无声地绷到了极致,却又被主人强行压制着,不肯泄露丝毫端倪。 空气里,属于魏怀信的、清冽微涩的菊香,若有似无地浮动。黎斯鼻翼微动,那点极淡的信香,不知何时,带着一种沉静的、近乎寂寥的意味。他挠挠头,心里那点未尽的八卦被这沉静的氛围压了下去,最终只是端起自己那碗凉透的茶,咕咚灌了一大口,将那些不合时宜的念头也一并咽了下去。 是谁把小生的生存模式调成困难档的?小生与姑娘无冤无仇,近来得知高中牲还要体测,为何要虐待老人?小生真的没辙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9章 传闻 第40章 赠药 迂折独自玩够,跑过来拱魏怀信,转几圈,跑到门外又折返回来,黑亮的眼睛无声注视他,脑袋撇向门口处。 “你想出去玩?”迂折响亮吠叫几声,半个身子压到他身上,诺金受不了拥挤,伸出爪子要挠它。魏怀信站起身,手格开诺金不悦,拍拍迂折脑袋:“走吧。” 黎斯不动,继续喝茶,打量几眼:“魏兄,你是不是喂迂折太多,它都快胖成绒球了。” “没有吧,”他弯下腰,试图把狗子抱起来,证明它不太胖,“......呃,好像是有点。” 迂折不满反驳几声,一溜烟跑到门外,忙跟上去,不忘扭头对黎斯说:“黎兄你先坐会,我失陪一下。” 黎斯站起身,伸个懒腰,拍拍他略显僵硬肩膀:“就不打扰你,去和迂折好好玩,我先回去。” 目送黎斯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那抹带着红茶信香暖意也随之淡去,只余下庭院里迂折欢快吠叫和诺金不满喵呜声。阳光斜斜地洒在青石板上,拉长了清瘦影子,空气里浮动着自己那丝若有若无的清冽菊香,此刻却像一层薄纱,裹着心底被撩拨起的涟漪。魏怀信抱起猫,迂折小跑出门,亦趋亦随,不时回头看看他是否跟上。它忽然闻到熟悉气味,瞬间跑没影,魏怀信追不上,任由它离去。一声响亮的吠叫传来,还有前几日无奈调侃它是“小胖狗”的声音:“迂折,出门散步,他呢?” 诺金从怀中蹦出,亲昵贴上玄色身影,今朝黎斯分享八卦的促狭声音突兀响起“把手藏起来,捂得死死的,不肯给人漏半分”,他顺着视线看去,李岑碕确实把一只手藏到袖中,躬身行礼:“秦王。” 李岑碕身形几不可察一顿。魏怀信低垂视线恰好落在对方刻意收拢、深藏于玄色广袖之下的右手上。袖口严丝合缝,不留半点空隙。空气似乎凝滞一瞬,只有诺金蹭动衣袍细微沙沙声,以及迂折甩动尾巴搅动空气的细微风声。 “免礼。”李岑碕的声音响起,依旧是惯常沉冷,却微妙地掺杂了一丝紧绷。那两个字像是蒙上了一层薄霜,带着距离感,也隐约透着一丝被窥见隐秘的仓促。 魏怀信依言直起身,目光平视前方,恰好对上李岑碕扫过来的视线。眼神依旧锐利,带着审视,似乎想从魏怀信波澜不惊的脸上探出些什么。然而魏怀信眼底沉静依旧,只余下那份惯有疏离淡然。他清晰看到,在自己目光触及对方袖口的刹那,李岑碕那只藏在袖中的手似乎更用力地蜷缩一下,指节在衣料下绷紧轮廓一闪而逝。 李岑碕迅速移开视线,下颌线条绷得极紧,喉结几不可察滚动。昨日清晨花海中的短暂交锋,指尖下微凉的腕骨,以及那方素帕冰凉滑韧的触感,此刻在两人之间无声地弥漫开来,混合着魏怀信身上清冽微涩的菊香信香,还有自身浓烈杜康味,在午后的暖阳下奇异交织。 “你的伤.....好些了么?”李岑碕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沉默。话中带着一丝刻意、几乎是生硬的转折,目光落在脚边蹭着自己、发出细弱呼噜声的诺金身上,仿佛找到了一个安全落点。微微侧身,将那只藏起的右手更彻底隔绝在魏怀信视线之外。当诺金的小脑袋亲昵地拱了拱他的靴子时,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一下,泄露出一丝罕见柔软。 魏怀信唇边极淡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弧度。“好多,劳烦秦王挂心,”语气平稳,目光在紧掩袖口上停留一瞬,“倒是秦王,您的伤......” “无妨。”他把手藏得更紧,像个不愿交出胜利品的匪徒,干脆利落截断话头。魏怀信伸手到袖子里摸索,指尖触到玉石清凉质地,犹疑一下,带着决绝,掏出一个小巧白玉瓶,递过去:“这是伤药,秦王不妨试试,伤口切莫沾水。”李岑碕表情有一时间凝固,随后极缓慢伸出自己未受伤的手,轻轻从他手中接过,指尖微微擦过,烫到一般避开:“谢谢。”诺金爪子扒拉到李岑碕身上,他单手捞起猫,小猫的尾巴拂过面颊,丝丝痒意升起。不知是不是魏怀信的错觉,某人耳朵在阳光照耀下红得滴血。“秦王,在下告辞。”他收回目光,唤来迂折,黑犬屁颠屁颠跑来,小步跟随出门。 他站在原地,远远目送一人一狗离开,风拂过,捎来丝菊香,缓缓漫过肺腑,在胸腔之中打转,转出点点悸动。李岑碕站在原地,直到那一人一狗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外,彻底隔绝了视线。午后的暖风依旧裹挟着那丝清冽微涩的菊香,丝丝缕缕,固执地盘桓在鼻端,甚至比方才更清晰了些。他垂眸,看着掌心那个小巧温润的白玉瓶。瓶身还残留着一点对方指尖的微凉,以及……那若有似无的菊香气息。这感觉异常清晰,清晰得让他心头那点被强行压下的异样再次翻涌。魏怀信递药时那副平静无波的神情,还有那句点到即止的“伤口切莫沾水”,像细密的针尖,轻轻刺在某个自己都未曾深究的角落。 诺金不安分小小挣扎,李岑碕回神,用一直藏在袖中的手稳稳地托住小猫,手上还是缠着那日魏怀信亲手包扎的素帕,帕上血渍干涸,在阳光下尤为刺眼。视线下垂,落到诺金亮晶晶的眸子里,倒映出面上无限柔情。“诺金,回房,送你个玩具。”他抬头,恢复冷硬,略有些仓促往院内走去。抱着诺金快步穿过庭院,脚下青石板被午后的阳光晒得微暖,却驱不散他心头那片莫名燥意。那缕若有似无、清冽微涩的菊香,仿佛已渗透了空气,紧紧缠绕在鼻端,甚至随着每一次呼吸,更深地侵入肺腑。他下意识地又紧了紧右手,那方素帕柔韧的触感摩擦着伤口,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刺痛,奇异压下了几分翻涌的异样。 回到书房,屏退了侍从,室内顿时安静下来,只余下窗外竹叶的沙沙声。他将诺金放到铺着锦垫的软榻上,小猫立刻被一个色彩鲜艳的羽毛毽子吸引,扑腾着玩耍起来。李岑碕这才缓缓抬起那只一直藏在袖中的右手,解开缠绕的素帕。 素白的帕子展开,中央洇开的暗红血迹已凝固干涸,在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帕子边缘还残留着些许褶皱,是那日人手指用力裹缠时留下的痕迹。李岑碕的目光凝在那血迹上,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帕子一角——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属于魏怀信的清冽气息,混杂着药味和血锈味。他盯着帕子看了许久,眸色深沉难辨。最终,他并未如常丢弃,那方染血的布块被他捏在指尖,迟疑片刻,终究还是送入浆洗房洗净收好。做完这一切,他才拿出普通布条,动作熟练为自己重新包扎。只是指尖在系结时,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仿佛还能感受到昨日清晨花海中,另一双微凉手指拂过腕骨时留下的、转瞬即逝的微凉体温。 “迂折,又捡东西回去。”迂折在外面玩得差不多,不知从哪处叼来根树枝,轻轻放在魏怀信脚边,黑亮眼睛直勾勾盯着他,响亮吠叫几声。迂折有个小习惯,每次出门,必定带些东西回去。魏怀信度量树枝长度,房间好像没有地方放:玩具,书籍,药什么的占据一大块空间,外加迂折每日不懈捡拾,快没有地方下脚。想拒绝,看向它盛满期待的目光,李岑碕纸条上“恐伤其心”墨迹突兀浮现眼前。他长叹一气,摸摸迂折毛茸茸的脑袋:“走吧,我们回去。”迂折欢快叼起树枝,尾巴随风摇动,小跑向前。路过李岑碕书房,迂折拐个弯,径直向里行去。魏怀信没有阻拦,李岑碕是迂折的主人,自己何妨。“迂折,散步回来了?又捡东西,”房内传来一声吠叫,魏怀信刚好步入庭院,站在门槛外,李岑碕低下头看迂折,左手自然揉它的脑袋,嘴角的笑意怎么压也压不住,“放到老地方。”他拍拍黑犬背脊,抬起头,视线撞到魏怀信身上。李岑碕唇边那抹笑意,在视线触及门槛外那道清瘦身影的瞬间,不仅未曾收敛,反而如同春日冰消般,更加舒展自然地漾开。他揉着迂折脑袋的手指动作流畅而轻柔,指腹感受着黑犬皮毛下的温热与心跳,那份面对爱犬时特有、毫无戒备的温柔,如同呼吸般自然流露,完完全全是真实自己在此刻的显现。 “迂折又捡东西,角落都快堆满了。”他开口,声音里那惯常的沉冷被此刻真实的、带着暖意的松弛感冲淡了许多,语调自然平和,仿佛只是寻常招呼。视线坦然地落在魏怀信身上,眼底带着一丝尚未褪尽的、对爱犬的宠溺,以及因这真实流露而显得格外坦荡的光亮。午后的阳光穿过庭院里的枝叶,在他脚下投下斑驳的光影,也将魏怀信的身影拉得愈发清寂。 魏怀信立在门槛外的光影交界处,庭院里的风拂过他素色的衣袍,掠起一丝清冽的菊香。他看着李岑碕脸上那抹毫无矫饰、纯粹因迂折而起的笑意,以及那份全然放松的姿态,目光依旧平静如水,只微微颔首:“嗯。”语气同样平淡,如同深潭不起微澜。 迂折放好树枝,摇尾奔到魏怀信面前,绕他转了几圈,又返回李岑碕身边,以同样方式转悠。“迂折是什么意思?”魏怀信不明所以,黑犬心满意足横卧两人之间,诺金把羽毛毽子扫下塌,羽毛毽子轻盈落地,不偏不倚,正落在李岑碕玄色云纹锦靴的旁侧。那几片色彩斑斓的羽毛在阳光下微微颤动,带着一丝被诺金玩闹过的随意。 李岑碕的目光从脚边的毽子上抬起,再次落回门槛外的魏怀信身上。方才因迂折而自然流露的笑意尚未完全敛去,此刻眼底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他并未立刻俯身去拾,那只藏在广袖下的右手似乎又往里缩了缩,仿佛那轻飘飘的羽毛毽子是什么烫手之物。 魏怀信平静地注视着这一切。空气里,李岑碕身上那股浓烈醇厚的杜康信香,似乎因为主人情绪的细微波动而变得更为清晰,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灼热的质感,无声地弥散开来,与他自己那清冽微涩的菊香在午后的暖阳中暗暗角力,纠缠不清。他鼻翼微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将那丝异样的交织气息纳入肺腑。 短暂的静默在庭院中流淌,只有诺金在软榻上扒拉锦垫的细微声响,以及迂折卧在两人之间,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青石板发出的轻微“啪嗒”声。 最终,李岑碕动了。并未动用那只受伤的手,而是用左手极其自然地俯下身,修长的手指精准地捏住了毽子的底座,动作流畅得仿佛只是拾起一片落叶。他将毽子拿在眼前端详了片刻,那鲜艳的色彩映在他深沉的眸底,却未能激起半分涟漪。随后,他手腕一抬,并未将毽子递向任何人,而是随手将它精准地抛回了软榻上诺金的身边。小猫被这突然回归的玩具吸引,立刻放弃了锦垫,又扑腾着去追逐那晃动的羽毛。 “顽皮。”李岑碕的声音响起,是对着诺金说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他直起身,目光重新落回魏怀信脸上,方才那点因爱犬而起的松弛感已彻底消失,恢复了惯常的沉冷轮廓,下颌的线条也重新绷紧。他那只一直藏起的右手,此刻在宽大的袖袍遮掩下,显得更加隐秘而沉重。 魏怀信的目光在他严丝合缝的袖口上停留了一瞬,那里依旧看不出任何端倪,只有一丝若有似无的药味混合着极淡的血锈气。空气里的菊香似乎也因主人的沉默而显得更加沉静,近乎寂寥。 “秦王若无他事,”魏怀信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如同深潭,“在下便带迂折回去了。”他微微颔首,并未等待对方的回应,目光转向脚边的黑犬,“迂折,走了。” 迂折闻声立刻站起,尾巴欢快地摇动起来,对着李岑碕响亮地“汪”了一声,像是道别,随即又亲昵地蹭了蹭魏怀信的衣摆,然后小跑着率先向月洞门外奔去。 魏怀信不再停留,转身跟上黑犬轻快的步伐。素色的衣袍被庭院的风拂动,掠过门槛外的青石板,也带走了那缕清冽的菊香。 李岑碕站在原地,目光沉沉地追随着那一人一狗离开的背影,直到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月洞门外,隔绝了视线。庭院里只剩下阳光、竹影、以及诺金拨弄羽毛毽子的细微声响。方才魏怀信站过的地方,空气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微凉的余韵。他垂在身侧的左手缓缓握紧,指节微微泛白,而那只深藏于袖中的右手,隔着层层布料,仿佛能感受到昨日缠绕其上的素帕那柔韧的触感,以及……更深处,那白玉瓶身残留的、一丝若有似无的微凉和清冽气息。那股杜康信香在他周身无声地翻涌,灼热而浓烈,却压不下心底被那抹菊香搅动起的、更深沉的波澜。他深吸一口气,那菊香早已淡去,却又固执地萦绕在鼻端,丝丝缕缕,缠绕不休。 第41章 迎接 “哎呦,魏兄,黎兄,真是一别如隔三秋啊。”杜昭阳翻身下马,迎面给等候的二人一个熊抱。路途尘土和皮革味扑面而来,黎斯自然揽上杜昭阳肩头:“杜兄,好歹舍得从盐马道上爬回来。你这身瘦得,怕不是在路上给风沙啃了几口?” 杜昭阳爽朗大笑,松开手臂后退一步,拍了拍自己沾满尘土的衣襟:“黎兄这张嘴,还是这么不饶人!盐马道上风沙是啃人,但啃瘦我的可不是它们——”他故意拖长了调子,浓眉飞扬,目光炯炯地扫过魏怀信和黎斯,“是日日夜夜盼着回来,跟两位痛饮三百杯的馋虫给闹的!”他边说边习惯性地去拍魏怀信的肩,动作却在半途微微一顿。魏怀信依旧是一身素色常服,身形清瘦挺拔,立在那里,像一竿修竹,周身萦绕着那股清冽微涩的菊香信香,在这尘土飞扬的城门,显得格外洁净出尘。杜昭阳的手最终还是落在了魏怀信的肩上,力道却比刚才对黎斯时轻了许多,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小心。 “魏兄,”杜昭阳的声音也自然而然地放低了些,笑容里多了几分真诚的关切,“多日不见,瞧着气色倒还好?”他的视线在魏怀信平静无波的脸上短暂停留,那沉静的目光和惯有的疏离感依旧,仿佛能隔绝一切外界的喧嚣。 魏怀信微微颔首,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算是对杜昭阳热情问候的回应:“劳杜兄记挂,尚可。”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起伏,目光掠过杜昭阳风尘仆仆的脸庞和明显清减的身形,最终落在他肩头尚未拍净的沙尘上。 黎斯在一旁插话,带着促狭的笑意:“杜兄这盼着痛饮的馋虫,怕不是把归途都当成了酒坛子滚回来的?瞧这满身的尘土气,快熏死人了!还不赶紧去洗洗?”他作势扇了扇鼻子前的空气。 “嘿,黎斯你少来!”杜昭阳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笑骂回去,作势要勒黎斯的脖子,“我这是千里奔波、披星戴月的英雄气!懂不懂?你这种窝在城里的,哪晓得路途艰辛!”他转向魏怀信,语气带着熟稔的抱怨,“魏兄你是不知道,这一路紧赶慢赶,骨头都快颠散架了。秦王呢?我可是有要紧事寻他复命。”“秦王在府上,杜兄直驱书房寻他便好。”杜昭阳笑而不语,翻身上马:“行了,复完命,不醉不归!”马蹄飞扬,掀起一阵细尘,黎斯看着杜昭阳策马扬尘而去的方向,摇头失笑,随即转向魏怀信:“走吧魏兄,先去占个临窗的好位置,等杜兄这泥猴子洗干净了,怕是要灌我们一肚子苦水。”他抬步便往城门内熟悉的酒肆方向走,步履轻快。 魏怀信默然跟上,素色的衣袍拂过城门洞微凉的石砖地面。方才杜昭阳身上那股混合着尘土、汗意和马匹气息的浓烈气味,似乎还在鼻端残留,带着一种粗粝的生命力,与他自身清冽的菊香格格不入。他下意识地让那气息在肺腑中沉静片刻,才缓缓呼出。 “杜兄瞧着倒是精神,”黎斯边走边闲聊,语气随意,“就是瘦了些,塞外的风沙果真不饶人。不过……”他话锋一转,带着点促狭的笑意瞥向魏怀信,“他方才拍你肩膀那下,手都放轻了,定是念着你伤口未愈,身子弱。这莽撞人难得细心一回。” 魏怀信脚步未停,目光平静地掠过街道两旁林立的商铺和来往行人,对黎斯的观察不置可否,只淡淡道:“杜兄奔波劳顿,一时收敛也是常情。”他睫羽微垂,视线落在前方酒肆挑出的布幌子上。李岑碕方才在庭院中那抹因迂折而起的真实笑意,以及瞬间敛去后绷紧的下颌线条,还有那深藏袖中、缠绕着素帕的手……如同被风拂过的水面,只留下极浅淡的涟漪。 黎斯“啧”了一声,对这个滴水不漏的答案有些无奈,但也知道魏怀信的性格,便不再追问,只加快了脚步:“罢了罢了,待会儿他来了,定要好好听听盐马道上的新鲜事。” 酒肆临窗的位置尚空着,两人落座。黎斯熟稔地点了几样下酒菜并一坛陈酿,便支着下巴看向窗外喧闹的街市。魏怀信则静坐一旁,目光落在窗外某处虚空,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面前的粗陶杯沿。空气里,属于杜昭阳的尘土气早已散去,只有酒肆里特有的饭菜香、酒气以及窗外市井的喧嚣气息混杂着。 酒肆里人声渐稠,饭菜香混着酒气愈发浓郁。粗陶杯沿微糙的触感摩挲着指腹,窗外市声如潮,车马粼粼,小贩吆喝,孩童嬉笑,汇成一片模糊的背景。魏怀信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那片虚空,仿佛能穿透喧嚣,落在更远的某处。 昨日庭院里,那只深藏广袖下的手,此刻在记忆里格外清晰。袖口严丝合缝,几乎不露分毫,只有那丝若有似无的药味和血锈气,顽固地攀附在鼻端,混杂在眼前这浓重的烟火气中,竟显得有几分突兀的遥远。 “客官,您的菜齐了!”店小二洪亮的吆喝声打断了思绪。几碟油亮的酱肉、清爽的时蔬并一碟酥脆的花生米摆上了桌。黎斯早已执起竹箸,夹了片酱肉入口,满足地喟叹一声:“嗯!还是这家的酱肉地道!魏兄,别光坐着,垫垫肚子,待会儿杜兄来了,怕是连举箸的空闲都没有,光顾着灌酒了。”他顺手给魏怀信面前的空碟也布了几箸菜。 魏怀信依言执箸,动作依旧斯文,只拣了片薄薄的素笋放入口中慢慢咀嚼。清甜的笋汁在舌尖化开,冲淡了些许心头的滞涩。他抬眼,视线掠过黎斯兴致勃勃的脸,重新落回窗外。临街的窗棂框着一方流动的市井图景,阳光斜斜地打在酒肆的木头柱子上,投下深色的阴影。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在对面街角歇脚,担子上插着几支颜色鲜艳的风车,被风吹得呼呼直转。 黎斯咽下口中的食物,给自己斟了半杯酒,稍浑浊的酒液在杯中轻晃。“说来,”他啜了一口酒,语气随意,目光却带着点探究,“方才在城门,杜兄那架势,怕是真有极要紧的事急着寻秦王复命。盐马道上……莫非真有什么变故不成?”他顿了顿,又自嘲般笑笑,“不过,这也不是我们该操心的。” 他端起面前的粗陶杯,杯中是黎斯方才替他斟上的清茶。微温的茶水入喉,菊香信香似乎也随着这暖意,在周遭市井的烟火气中沉静地铺展开来,将那些纷扰的思绪无声地隔开。他放下杯盏,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喧闹的长街,静待着那阵熟悉的马蹄声踏破这短暂的安宁。 酒肆楼下传来一阵急促而熟悉的脚步声,木质楼梯随之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呻吟。紧接着,一个洗刷一新、发梢还带着湿气的人影便旋风般卷了上来,带着爽朗的大笑:“哈!我就知道你们俩等在这儿!黎兄背后编排我什么呢?”杜昭阳换了身干净的靛蓝劲装,洗去风尘的脸庞虽然依旧清瘦,却显得精神焕发,大步流星走到桌边,毫不客气地拉开凳子坐下,带起一阵清新的皂角气息和水汽。他目光炯炯,先看向魏怀信:“魏兄,久等了!秦王那边的事刚交代完,紧赶慢赶就过来了!”那视线在魏怀信脸上快速扫过,带着熟稔的关切,似乎在确认他气色是否如常。随即又转向黎斯,浓眉一挑:“黎兄,酒呢?菜呢?我可告诉你,今天这顿酒,不把你灌趴下,都对不起我在盐马道上喝的那一路沙子!” 黎斯立刻不甘示弱地拍开一坛酒的泥封,浓郁的酒香瞬间逸散开来:“来啊!杜猴子,谁先趴下谁是孙子!魏兄作证!”他一边给三个粗陶碗满上,一边不忘揶揄,“不过杜兄你这沐浴更衣的速度,倒是对得起‘猴子’二字,嗖一下就窜出来了。” 杜昭阳哈哈大笑,端起酒碗,豪迈地朝魏怀信和黎斯一举:“少废话!先干为敬!”说罢仰头,喉结滚动,一碗酒瞬间见底。他放下碗,抹了把嘴角的酒渍,这才重重舒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整个人松弛地靠在椅背上,对着魏怀信和黎斯露出一个风尘仆仆后的、带着点疲惫却更多是归家般快意的笑容:“可算回来了!他娘的,盐马道上那风沙,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杜昭阳放下空碗,咂了咂嘴,脸上那点长途跋涉的疲惫被酒意和归家的兴奋冲淡了些。他抓起竹箸,毫不客气地夹了一大块酱肉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继续道:“你们是没瞧见,那地方,黄沙漫天,遮天蔽日,连路都看不清。驿站里的水,喝一口都带着沙子味儿!”他边说边摇头,又给自己满上一碗酒,动作间带起一阵清爽的皂角气,冲淡了之前残留的酒肆烟火:“话说,秦王的右手为什么一直藏在袖中?” “诶,杜兄问到点上,”黎斯夹起一粒花生米塞入口中,嚼得嘎嘣响,悄悄附到杜昭阳耳边,“坊间都在传秦王瞧上一个小娘子。”魏怀信看两人窃窃私语,将杯中的清茶一饮而尽:“何必这么遮掩。” 杜昭阳被魏怀信这突如其来的直接点破弄得一愣,刚夹起的花生米差点掉回碟子里。他猛地转头看向魏怀信,浓眉高高扬起,脸上写满了“你怎么知道”的错愕,声音也不自觉地拔高了几分:“魏兄你……” 旁边的黎斯反应更快,在桌子底下用力踹了杜昭阳一脚,同时一把揽过他的肩膀,力道大得让杜昭阳整个人都歪了一下。黎斯脸上堆起夸张的笑容,声音洪亮地盖过了杜昭阳的疑问:“哎哟我的杜兄!盐马道上沙子喝多了把脑子也堵了不成?坊间那些捕风捉影的闲话也值得你往心里去?秦王何等人物,岂是能被儿女私情绊住手脚的?”他一边说,一边端起杜昭阳面前的酒碗硬塞进他手里,另一只手已经提起酒坛哗啦啦给他满上,“该罚该罚!快,自罚三碗,堵上你这张没把门的嘴!魏兄洁癖,最听不得这些腌臜浑话!” 酒肆楼下恰在此时传来店小二响亮的吆喝声:“新出炉的炙羊肉嘞——”,混合着其他食客的喧哗,将这角落短暂的凝滞冲散。杜昭阳被黎斯勒得龇牙咧嘴,又被强行灌酒,呛得咳嗽了两声,脸上那股子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劲头也被这连消带打搅散了七八分。他借着咳嗽的劲儿挣脱黎斯的胳膊,看着黎斯拼命使眼色的模样,又瞥了一眼旁边神色淡漠、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话不是出自他口的魏怀信,终究是把冲到嗓子眼的追问咽了回去。作为最早窥见秦王李岑碕对魏怀信那份不寻常心思的人,杜昭阳比黎斯更清楚这潭水深浅,也深知魏怀信对此事一贯的漠然态度。况且,魏怀信本人似乎并不在意他们谈论秦王手上的伤——那才是他最初真正想问的缘由。他有些讪讪地抹了把下巴上的酒渍,嘟囔道:“咳、咳咳……黎斯你下手忒黑!我不过随口一问……” 黎斯见好就收,立刻换上促狭的笑,拿起自己的碗跟杜昭阳的碰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叮”一声:“来来来,喝酒喝酒!盐马道上的正事还没听你细说呢,谁耐烦听那些没影儿的墙角?”他顺手也提起酒坛,给魏怀信面前的粗陶碗里斟满了酒液。 杜昭阳哼了一声,端起碗咕咚咕咚灌了下去,算是接受了这个台阶。只是放下碗时,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还是忍不住飞快地瞟了魏怀信一眼。魏怀信并未推拒那碗酒,修长的手指拈起粗陶酒碗,姿态依旧从容。他垂眸,碗中浑浊的酒液映着窗外透入的光线,袅袅的酒气混合着他自身清冽的菊香,在周遭的酒肉气息与杜昭阳身上残留的皂角味中,无声地盘桓。他浅啜了一口,随后将酒碗轻轻放回桌面,碗底与木头接触,发出极轻微的一声磕碰。 “秦王自有分寸。”魏怀信的声音响起,依旧是那平淡无波的调子,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像一块投入深潭的冰,让刚刚重新升腾起的酒桌喧闹又微妙地静了一瞬。 黎斯似乎觉得这气氛过于安静了,眼珠一转,抓起碟子里几粒花生米就朝杜昭阳弹去:“就是!杜猴子,快说说盐马道上的新鲜事!别光顾着灌酒,堵了嘴怎么讲故事?” 杜昭阳敏捷地一偏头躲过,笑骂着也抓起花生米还击:“黎斯你皮痒了是吧!” 小小的花生米在两人之间弹跳,带着一种兄弟间特有的、不拘小节的亲昵。杜昭阳甚至得意地朝魏怀信扬了扬下巴,带着点“你看,还是我们这样自在”的意味。魏怀信看着他们二人你来我往,虽未参与这幼稚的嬉闹,眉宇间那惯常的疏离感却在酒肆温暖的灯火和喧闹的人声中,似乎被这融洽的氛围悄然融化了一层。若是从前,在伤未曾加身之前,面对杜黎二人这般插科打诨,他或许早已语带机锋地加入,清朗的笑声定然比那花生米弹跳得更欢快,话头也绝不会轻易停下。然而当下,他却只余沉默。他静静地端坐一旁,唇角那丝极淡的弧度几不可察地加深了半分,默许着这份属于他们三人之间特有的、无需多言的兄弟情谊。灼热的液体入喉,捎上几分醉意,耳边杜昭阳和黎斯的说笑声,塞外风光,历险生还,紧抓人心。“杜兄,要是干不下去,去当个说书先生也不错。”他带着几分醉意开口,面上浮现几抹红晕。 “好嘛,魏兄这张嘴,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杜昭阳猛灌一口酒,伸箸夹菜,送入口中,“黎斯,看我不把你喝趴下,今儿就不姓杜。”他咂摸着嘴里酱肉的咸香,又灌了一大口酒,喉结狠狠滚动了一下,这才重重放下酒碗,抹了把嘴边的酒渍,眼底重新燃起那种久别重逢、亟待分享的热切光芒。 “行,既然黎兄这么想听,魏兄也等着,”杜昭阳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油腻的桌面上,压低了声音,仿佛要穿透酒肆的喧嚣,“盐马道上……啧,这次是真不太平。”他脸上的轻松笑意淡了,眉宇间笼上一层风沙磨砺过的凝重。 “原本只是寻常的押送,过了黑风口,按例在野狐驿歇脚。谁承想,半夜里就出了岔子。”他语速不快,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目光扫过黎斯和魏怀信,“驿丞老马头,你们知道吧?老实巴交一个人,守着那破驿站十几年了。那天晚上,他养的那条看门的老黄狗,叫得那叫一个瘆人,不是对着野物,倒像是冲着人去的,呜呜咽咽,透着股邪性的惊惶。我们几个被吵醒,提刀出去查看,外面黑漆漆的,风刮得鬼哭狼嚎,沙子打在脸上生疼,除了风声狗吠,啥也瞧不见,啥也听不着旁的动静。” 杜昭阳顿了顿,抓起碟子里一粒花生米,丢进嘴里,嘎嘣一声咬碎,像是在咀嚼那晚的疑云。“当时只当是野物惊了狗,训斥了几句,把狗拴紧,也就各自回去睡了。结果第二天一早……”他声音更沉,眼神锐利起来,“出事了。老马头被人发现倒在马厩后头的草料堆里,后颈上就一个小红点,细得跟针扎似的,人已经凉透了,半点声息都没发出!那老黄狗……也死了,就趴在老马头身边,脖子被拧断了,舌头耷拉在外面,眼珠子瞪得溜圆,像是看见了什么极恐怖的东西。” 黎斯倒抽一口冷气,夹菜的动作停在了半空,脸上惯常的嬉笑彻底敛去:“无声无息?连狗都……”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魏怀信。魏怀信依旧安静地坐着,指腹依旧摩挲着粗陶杯沿,只是那摩挲的动作似乎比方才更慢了些,垂下的眼睫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看不出情绪,但黎斯知道,他每一个字都听进去了。 “是,”杜昭阳点头,浓眉紧锁,“手法干净利落得邪门。驿里驿外,半点打斗痕迹都无,更别提凶手的踪迹,就像……就像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的鬼魅。只有老马头后颈那个几乎看不见的红点,还有狗脖子上的手印——那指印不大,异常清晰,指节细长,绝非寻常莽汉的手。”他伸出手指,在沾了酒水的桌面上虚虚按了一下,留下一个模糊的印子。 “盐马道上的规矩,死了驿丞,又是这等不明不白的凶案,队伍不能久留。我们草草处理了后事,留下两人暗中查探,其余人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赶路,把货按时送到秦王指定的地方。”杜昭阳端起酒碗,这次没有豪饮,只是抿了一口,辛辣的酒液似乎也压不住他眼底的寒意,“那之后一路,风声鹤唳。夜里宿营,总觉得暗处有双眼睛盯着,篝火照不到的阴影里,仿佛随时会伸出一只指节细长的手来。兄弟们轮值守夜,刀都不敢离身半步,连打个盹儿都心惊肉跳。” 他放下碗,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黎兄你说我瘦了,塞外的风沙是一回事,这日夜悬着心,防着那看不见摸不着的‘鬼’,才是真熬人。那感觉……真他娘的比明刀明枪干一场还难受!”他抓起酒坛,哗啦啦给自己又倒满一碗,微浑的酒液在碗中激荡。 “所以,”一直沉默的魏怀信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杜昭阳话语的尾音和酒肆的嘈杂,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落在杜昭阳脸上,“你急着寻秦王复命,不仅是交差,更是要当面禀报这桩……‘鬼驿’疑案?”他的话语里没有任何惊疑,仿佛只是陈述一个早已了然的事实,那点若有似无的血锈气,似乎又在他沉静的呼吸间萦绕了一瞬。 杜昭阳对上魏怀信清冷的目光,那目光仿佛能洞穿他一路强撑的疲惫和心底残留的后怕。他重重点头,喉头滚动了一下,只吐出一个字:“是。” 第42章 醉酒私闯 三人肩搭肩,一同回到府中,魏怀信醉意翻涌,迷迷糊糊凭感觉走回房间,撞开门,一股杜康信香扑鼻来,对上李岑碕震惊的眸子。 李岑碕握着毛笔的手悬在半空,墨汁几乎要滴落下来,洇湿了下方摊开军报。他完全没料到魏怀信会以这种方式、在这种时刻出现在自己面前。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潭的眸子,此刻因醉意而蒙上一层少见的迷茫水光,眼尾泛着醺然的红,平日里一丝不苟束着的发也松散了几缕,垂落在颊边。像是没骨头般倚着门框,身形微微摇晃,混合着浓郁酒气的菊香扑面而来,霸道侵占书房原本清冷墨香与杜康气息。 “魏……”李岑碕刚吐出一个字,就见魏怀信踉跄一步,竟直直朝他这边走来。脚步虚浮,眼神涣散,显然连方向都辨不真切,哪里还有半分平日从容清冷?几乎是凭着最后一点本能,朝着房间内唯一的光源——李岑碕书案上的烛火方向移动。 李岑碕下意识地放下笔,身体微微前倾,几乎要站起身去扶,又硬生生顿住。眼看着魏怀信摇摇晃晃靠近,带着一身浓重酒肆烟火气和各色信香,最终停在了书案前,距离自己不过咫尺。迷蒙的眼,努力聚焦几次,才堪堪对上李岑碕震惊未消的视线。 “嗯……?”魏怀信含糊地发出一个音节,像是终于确认了眼前的人影,眉头困惑蹙起,似乎在努力思考为何秦王会出现在“自己”的房间里。微微歪头,几缕散落发丝随之滑落,拂过因醉酒而异常红润的脸颊。吸吸鼻子,似乎觉得这满室杜康信香过于浓郁,有些不舒服,又或许只是醉得厉害,身体不受控晃了一下,一只手撑在书案边缘,指节擦过冰冷的砚台边缘,留下一点墨痕。 “黎斯……杜猴子……”他低喃着,声音含混不清,带着浓重鼻音,仿佛还在回味方才酒肆的热闹喧嚣,将眼前秦王与那两个勾肩搭背兄弟混淆了,“吵……太吵了……”自顾自说着,另一只手抬起,竟有些笨拙想去揉自己发胀额角,动作迟缓而可爱,全然失了平日精准与克制。 李岑碕的目光紧紧锁住眼前这个截然不同的魏怀信。看着他强撑着眼皮,浓密睫毛像疲惫的蝶翼般不住颤动;看着他因酒意而格外红润的唇微微张着,呼出带着酒气的温热气息;看着他撑着桌案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泛白,似乎在与沉重的眩晕感抗争。那身沾染了酒渍的衣衫,凌乱的发丝,迷离的眼神,以及那浓郁酒气,都在无声地宣告着一个事实:那个总是拒人千里、心思深沉的魏怀信,此刻是真的醉了,醉得不省人事,醉得毫无防备地闯入了他的禁地。李岑碕的心跳在胸腔里沉沉地撞了一下,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悄然滋生,混杂着惊愕、一丝难以言喻的异样,以及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这脆弱模样猝然击中的细微悸动。他喉结滚动,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混乱局面。 那只撑在桌案上的手忽然失了力,滑落下去,指尖带翻了冰凉的砚台。浓稠的墨汁泼溅而出,瞬间在地上洇开一大团刺目的黑,也染污了魏怀信本就沾了酒渍的袖口。他却浑然未觉,身体因这突然的失衡猛地向前一倾,额头几乎要撞上李岑碕的胸口。 李岑碕再也无法端坐,几乎是本能地伸手,一把攥住了魏怀信的手臂。入手是隔着衣料也能感觉到的滚烫,以及醉酒之人特有的绵软无力。“魏怀信!”他低喝一声,试图唤回对方一丝清明,声音却因这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触而带上了不易察觉的紧绷。 臂上传来的力道和那近在咫尺的低沉嗓音让魏怀信的动作停滞了一瞬。他困惑地抬起头,迷蒙的目光再次努力聚焦在李岑碕脸上,那层水光似乎更浓了,眼尾的红晕也更深,像是被这严厉的称呼惊扰,又像是纯粹因醉意而委屈。他微微张了张嘴,浓重的酒气混合着清冽的菊香,毫无保留地拂过李岑碕的下颌。 “……好吵……”他含糊地重复着,眉头蹙得更紧,似乎完全没认出眼前是谁,只觉得这抓着自己的人扰了他的清净。他挣扎了一下,想抽回手臂,身体却更大幅度地晃动起来,整个人几乎要栽进李岑碕怀里。另一只手也下意识地抬起,胡乱地在空中挥了挥,像是要驱赶什么看不见的蚊蝇,又像是想抓住什么支撑,最终无措地搭在了李岑碕扶住他的那只手腕上。 指尖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袖传来,李岑碕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手指的微微颤抖,以及魏怀信全身倚靠过来的重量。烛火跳跃的光芒在魏怀信散乱的发丝和泛红的侧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盛满了毫无防备的迷惘,脆弱得像一触即碎的琉璃。李岑碕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攥着魏怀信手臂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节泛白。他必须用尽全力,才能压制住心头那股翻涌的、想要将人彻底拥入怀中禁锢起来的冲动。 李岑碕手臂上的肌肉瞬间绷紧,隔着衣料也能感受到那份惊人的热度和虚软。魏怀信的额头抵在他胸前,滚烫的呼吸透过层层衣衫烙在皮肤上,带着浓烈的酒气和那缕若有似无的清冽菊香,霸道地撕扯着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那只搭在他腕上的手,指腹滚烫,带着醉酒者特有的无力和茫然,指尖无意识地轻轻蜷缩了一下,细微的触感却像带着电流,沿着手臂直窜上心口。 “放肆!”李岑碕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试图用惯常的冰冷筑起堤坝,阻挡这汹涌而至的混乱。然而尾音里那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沙哑,却泄露了他此刻远非表面那般镇定。他猛地发力,想将人推开些距离,可魏怀信的身体却像被抽走了骨头,他这一推非但没推开,反而让怀里的人失去平衡,更沉重地倚靠下来,温热的鼻息尽数喷在了他颈侧的皮肤上,激起一片细微的战栗。 李岑碕的呼吸骤然一窒,下颌线绷得像拉满的弓弦。烛火跳跃的光芒落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里,映出其中翻涌的暗流。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魏怀信胸腔的起伏,每一次带着酒气的呼吸都像是一种无声的侵略。那紧闭的眼睫在眼睑下方投下浓密的阴影,微微颤抖着,脆弱得不堪一击。平日里锐利如冰的棱角被醉意彻底软化,唇瓣因酒意而异常红润饱满,微微张开着,吐露着无声的邀请。 书房内,杜康信香与清冽菊香、墨香、酒肆的烟火气,还有两人身体逸散出的热度,混杂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极度私密的氛围,沉重地包裹着他们。窗外的风声似乎都远去了,只剩下烛芯燃烧的噼啪声,以及彼此纠缠的、越来越清晰的呼吸声。李岑碕的目光无法控制地描摹着近在咫尺的轮廓,从散乱垂落的发丝,到因醉酒而泛着不正常潮红的脸颊,再到那毫无防备的脆弱颈项……他攥着魏怀信手臂的手指几乎要嵌入对方的皮肉,手背上青筋暴起,用尽全身力气才遏制住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将人彻底揉碎的冲动。 “魏怀信,醒醒。”魏怀信眉头因疼痛而皱起,他松松力道,柔声唤人。魏怀信费劲掀开一只眼,随后重重闭上,他深吸一口气,趁人之危不是他一贯的作风。“我抱你去床上,自己睡觉,好不好?”声音低沉而紧绷,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诱哄的暗哑,在魏怀信耳边响起。他不敢再用力钳制,生怕真的伤了,又怕这难得的靠近转瞬即逝。臂弯里的人似乎被这声音触动,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了些许,那只搭在他腕上的手也卸了力,软软地垂落下去,指尖划过李岑碕的手背,留下一道若有似无的灼烫轨迹。 魏怀信依旧没有回应,浓密的睫毛覆在眼下,呼吸沉重而均匀,显然已彻底沉入醉乡,对周遭的一切无知无觉。他整个人的重量都倚靠在李岑碕身上,滚烫的额头抵着对方坚实的胸膛,脸颊甚至无意识地在那昂贵的衣料上蹭了蹭,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全然不知自己此刻的姿态对眼前这位以铁血冷厉著称的秦王造成了何等的冲击。 李岑碕深吸一口气,书房里混杂的气息——墨的冷冽、酒的浓烈、杜康信香的霸道、菊香的清苦,还有怀中人身体散发出的、被酒意蒸腾得更加浓郁的体温气息——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牢牢缚住。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底翻涌的暗流已被强行压下,只余一片深潭般的沉静,只是那潭水深处,暗礁丛生。 他不再犹豫,一手稳稳揽住魏怀信劲瘦却此刻绵软无力的腰身,另一只手穿过他的膝弯,稍一用力,便将人打横抱了起来。入手的分量比想象中要轻,那份常年练武的筋骨在醉后只剩温软的沉重。魏怀信的头自然地歪向李岑碕的肩窝,温热的呼吸拂过他颈侧敏感的皮肤,带着酒气的菊香丝丝缕缕钻入鼻腔。 李岑碕的身体瞬间绷得更紧,抱着他的手臂肌肉贲张,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迈开脚步,每一步都走得极稳,生怕颠簸惊醒怀中人,又像是怕自己稍有松懈,便会做出什么无可挽回的事。魏怀信散落的发丝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有几缕拂过李岑碕的下颌,带来细微的痒意,如同无声的撩拨。 书房内间便是李岑碕偶尔休憩的卧榻。李岑碕小心翼翼地将人放在铺着锦褥的榻上,动作轻缓得像是在安置一件稀世珍宝。魏怀信陷在柔软的被褥里,似乎觉得舒适,发出一声模糊的鼻音,侧过身去,脸颊贴着冰凉的缎面,凌乱的衣襟因这动作散开些许,露出一小片被酒意蒸得泛红的锁骨肌肤。 李岑碕的目光在那片肌肤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他俯下身,动作有些僵硬地帮魏怀信脱掉沾了酒渍和墨痕的靴子,又拉过一旁的薄被,仔细地盖到他身上,掩住了那抹刺目的红和凌乱的衣衫。做完这一切,他直起身,站在榻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沉睡中毫无防备的魏怀信。 烛光跳跃,在他深沉的眸子里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那张总是带着疏离与算计的俊脸,此刻褪去了所有锋芒,只剩下醉酒后的纯净与脆弱。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浓密的扇形阴影,鼻息均匀,唇色嫣红,毫无血色的指尖从被角探出一点,微微蜷着。整个画面安静得近乎圣洁,却又带着一种致命的、引人堕落的诱惑力。 李岑碕的目光在那毫无防备的睡颜上凝滞了许久,仿佛要将这从未有过的脆弱模样刻进眼底深处。烛火不安分地跳跃着,光影在他深沉的眉宇间晃动,也勾勒出魏怀信下颌柔和的线条。平日里紧抿的唇此刻微微张着,随着呼吸吐纳出温热的气息,那气息里依旧裹挟着清冽的菊香与浓重的酒意,萦绕不散,固执地钻入李岑碕的鼻腔,搅动着方才被强行压下的暗流。 他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最终,像是耗尽了所有气力般,猛地转过身,大步离开了内间,厚重的门帘在他身后落下,隔绝了榻上那令人窒息的景象。外间书房里,那滩泼溅在地的墨汁如同一团丑陋的污迹,刺目地提醒着方才的混乱。李岑碕走到书案旁,看着被魏怀信指节擦过而留下墨痕的砚台边缘,又瞥了一眼地上那团浓黑,眸色沉得如同化不开的夜色。他唤来守在院外的心腹亲卫,声音低沉而冷硬,听不出丝毫波澜:“备热水,再取一套干净的中衣来。”顿了顿,又补充道,“要……柔软些的料子。” 第43章 照料 侍从领命而去,书房内重归寂静,只有烛火燃烧细微噼啪声。李岑碕没有坐下,只是负手站在窗边,窗纸透出外面深沉夜色,偶有巡夜卫兵整齐脚步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热水很快送来,盛在黄铜盆里,氤氲热气在弥漫开,一套细棉里衣放在一旁。 李岑碕在原地又站了片刻,缓缓转身,重新走向内室。门帘掀开,榻上的人依旧维持着侧睡姿势,只是似乎因为热,脸颊更红了些,额角渗出细密汗珠,几缕湿发黏在颊边。薄被被无意识蹬开一角,露出半边肩膀和散乱衣襟下更多肌肤。脚步在榻边顿住,目光扫过片被酒意蒸腾得异常敏感肌肤,又迅速移开,落在汗湿额头上。 走到铜盆边,将布巾浸入温水中,拧得半干。再次回到榻边时,俯下身,动作带着一种前所未有迟疑和生疏,用温热布巾轻轻擦拭魏怀信汗湿额角、脸颊和颈侧。指尖隔着布巾,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皮肤下灼热温度。他似乎觉得舒服,在睡梦中微微哼声,无意识偏过头,脸颊蹭蹭带着暖意布巾。这个细微动作让李岑碕的手猛地一僵,布巾险些脱手。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继续擦拭动作,避开微张的唇和脆弱颈项,只专注于降温。 沾着墨痕的袖口和领口处,污迹在烛光下格外显眼。沉默片刻,终是伸出手,动作极其缓慢解开魏怀信外袍系带。解开外衫,里面是同样沾了些酒渍白色中衣。呼吸变得有些沉缓,继续去解中衣系带。随着衣襟散开,更多肌肤暴露在微凉空气中,红晕一直蔓延到锁骨下方,胸膛随着平稳呼吸微微起伏。目光如同被烫到一般迅速掠过,只专注于将那件污损中衣脱下。 迅速拿起旁边那套柔软里衣,小心翼翼将魏怀信扶起一点,让他靠在自己臂弯里,快速而笨拙替他换上。人依旧沉睡着,毫无所觉,滚烫脸颊贴着手臂,温热呼吸拂过手腕内侧。李岑碕全身的肌肉都绷紧,能清晰听到自己胸腔里沉重而紊乱的心跳声,一下下撞击着耳膜。换好里衣,立刻将人轻轻放回锦褥中,拉过薄被严严实实盖好,连脖颈都掩住,只露出一张因醉意和温暖而显得格外恬静睡颜。 一种前所未有焦躁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渴求在心底深处翻腾,如同被强行按入水底火焰,非但没有熄灭,反而灼烧得更加猛烈。深深看了人最后一眼,随即猛地转身,大步流星离开了内室,仿佛多停留一刻,强行构筑堤坝便会彻底崩溃。 在外间书房木椅上坐下,刻意背对着内室方向。书案上,那封被墨汁洇染了小半军报依旧摊开着,墨迹半干,强迫自己将视线聚焦在字句上,试图从冰冷战报中找回惯有理智与掌控。 烛火跳跃,在纸页上投下不安光影,空气里弥漫杜康信香与那缕挥之不去清冽菊香,丝丝缕缕,固执缠绕着感官,无声提醒着内室那个沉睡、毫无防备存在。 烦躁拿起笔,想批注些什么,笔尖悬在纸页上方,墨汁凝聚成滴,迟迟无法落下。“咔哒”一声轻响,笔杆竟被无意识中捏出一道细微裂痕。 更鼓打过一声又一声。 内室终于传来清晰而绵长的动静。不是梦呓,不是呻吟,而是沉睡之人将醒前无意识、带着浓重鼻音轻哼,伴随着身体在锦褥间舒展时衣料摩擦窸窣声。 一只骨节分明,略显苍白的手从门帘里面掀开一道缝隙。 魏怀信扶着门框,身形依旧带着宿醉后虚浮不稳,里衣穿在他身上显得有些空荡,领口微敞,露出一小片泛着不正常红晕锁骨,在昏晓交织微光中格外刺目。平日一丝不苟束起的发此刻散乱披在肩头,几缕黏在汗湿额角,眼尾红晕未褪,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潭眸子,此刻盛满了初醒迷茫和宿醉痛苦,水光潋滟。 似乎还没完全清醒,目光涣散在光线昏暗外间扫视了一圈,最终才勉强聚焦在书案后端坐如山的李岑碕身上。 “……秦王?”声音嘶哑得厉害,显然对眼前的情景感到极度困惑,眉头因剧烈头痛而紧紧蹙起,一只手揉着胀痛额角,身体微微晃一下,扶住门框手指因用力而指节泛白。 “醒了?把这碗汤喝了。”李岑碕侧过身,一副公事公办口吻,指指身旁热气蒸腾瓷碗。 魏怀信迟缓眨了眨眼,视线费力在那碗冒着热气的汤和冷硬侧脸之间游移片刻。剧烈头痛像钝器在颅内敲打,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太阳穴突突疼,喉咙干得像被砂纸磨过。扶着门框的手指又收紧了些,指关节绷得发白,勉强稳住虚浮脚步,拖着沉重身体,一步步挪向书案。 “有劳…秦王。”伸出手,小心翼翼捧起温热瓷碗。温热汤汁顺着干涩喉管滑下,瞬间熨帖火烧火燎喉咙。忍不住发出一声极低、满足喟叹,紧蹙眉峰微微舒展。小口小口啜饮着,温热液体仿佛也稍稍驱散了脑中沉重如铅的昏沉与钝痛。 昨夜……零星碎片在宿醉的泥沼中挣扎着浮现:滚烫布巾擦拭额角触感,衣衫被笨拙褪下时皮肤掠过微凉空气……还有那几乎将他包裹起来、带着陌生冷冽气息的臂弯……混乱记忆如同被水浸过墨痕,模糊不清却有某种令人心惊肉跳的真实。 握着汤碗的手指无意识收紧,他记得自己似乎……蹭了蹭什么?心猛地一跳,迅速垂下眼帘,盯着碗中剩余、微微晃动褐色汤液。 “咳……”清了清依旧沙哑喉咙,试图打破沉默,“昨夜……给秦王添麻烦了。” “无妨。”李岑碕开口,门传来爪子抓挠声响,迂折脑袋费劲探进来,看见魏怀信,欢天喜奔进来,转悠几圈。一道金色身影窜进来,堪堪停在李岑碕脚边,诺金身躯卧倒,李岑碕注意到,弯腰伸手把它抱起来。柔软金色毛发触碰到指尖时,带来一丝与这室内氛围格格不入暖意。将这毛茸茸一团安置在窗上,修长手指梳理着颈后的毛发,动作看似轻柔,指节却依旧绷着,在借由温顺生灵汲取某种脆弱的平静,抑或是转移无处安放焦灼。诺金舒服眯起眼,发出细微呼噜声,声音在过分寂静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魏怀信捧着汤碗,视线不由自主被那窗边身影吸引。秦王背对着他,怀抱小猫,肩背线条在渐亮晨光中显得异常冷硬孤绝,小心翼翼梳理毛发动作,与周身散发出的拒人千里沉郁气息形成一种怪异割裂感。 魏怀信心跳漏了一拍,一种难以言喻、混合着尴尬与某种更深层警惕暗流在心底涌动。放下空碗,瓷器与硬木桌面碰撞出清脆声响,打破了室内凝滞。试图开口,声音虽仍有些沙哑,已清晰不少:“秦王……昨夜,在下失态了。”顿了顿,目光落在僵硬背影上,试探着补充道,“承蒙照料,感激不尽。” 梳理诺金毛发手指停顿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动作,没有立刻回应,书房里只剩下诺金满足呼噜声和窗外偶尔掠过、带着深秋寒意风声。过了片刻,才低沉应一声,听不出情绪:“嗯。” 迂折跑进内室,叼来外袍,邀功般递到魏怀信手中,又用脑袋拱他,示意他穿上。门微开,晨风吹入,只穿一件里衣,受不住微凉空气刺激,结结实实打个喷嚏,赶忙披上外袍。衣襟拢紧,抚平衣料上细微褶皱,方才猝不及防喷嚏似乎也震散些许盘踞在脑中混沌,目光落在自己拢着衣襟手上。 几乎能肯定,昨夜绝非仅仅是简单的照料。 李岑碕没有转身,只是微微侧过头,视线在窗外庭院深处某个虚无点上:“酒未醒透,就多歇息。” “在下告退。”话音落下,不再停留,也未再看窗边那与晨光融为一体的身影,转身便朝着门口走去。 “吱呀——” 门外,深秋寒气如同实质般扑面涌来,瞬间裹挟了单薄衣衫,激得不由自主又打了个寒噤。庭院里,晨光熹微,薄雾尚未完全散尽,青石板路上凝结着露水,反射着冰冷光泽。远迂折摇尾,抢先一步冲出房间,将外袍拢得更紧,素色布料裹着过分清瘦身躯,渐明天光下显得愈发伶仃。 书房内,李岑碕终于缓缓转过身。目光穿透半开的门扉,死死锁住在晨雾中逐渐模糊身影,直至身影消失在廊柱转角。空气,只余下书案上空碗底残留的一圈褐色汤汁,在寂寥晨光中,折射出一点幽暗、如同未愈伤疤般的光泽。 诺金伸出舌头,舔了舔僵硬指节。指上传来温热触感,猛然一颤,把它抱下来,抱怨似的:“你家的主人好难追。”李岑碕没有追过人,在情爱方面,就像不谙世事少年郎,连示好都带着笨拙意味。似乎被自己直白话语臊到,拉开圈椅坐下,怀中小猫蓝眼直直盯,赶忙补回句话:“诺金,莫要学你主人装聋作哑。” “装聋作哑……”无声重复着方才对诺金抱怨词语,唇角扯出一个极淡、苦的弧度。究竟是谁在装聋作哑?是他自己。明明心底暗流早已汹涌得足以掀翻理智堤岸,面上还要维持该死的平静。一句“无妨”,一句“嗯”,便是自己所能给出全部回应。不是不想说,是怕一旦开口,那些被强行按捺在唇齿间、带着滚烫温度的话语,便会直直把那人烫穿。 窗外,庭院里最后一点薄雾彻底消散,清冷晨光无遮无拦泼洒进来,照亮了案上每一粒微尘,照亮了眼底深处抹挥之不去、浓重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