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全家欺辱?替嫁后我归来杀疯了》 第1章 嫂嫂寻我有事? 国边疆,宁古塔。 “钟毓灵,你家里人接你来了!” 监军刺耳的声音钻进耳朵里,钟毓灵有些呆滞抬起了头,就看见母亲身边的嬷嬷沉着脸站在远处。 她不敢置信眨了眨眼,瘦弱的小脸扬起一个惊喜的笑,扑过去拉着嬷嬷衣角口齿不清道: “许,许嬷嬷,你真的来接灵灵回家了吗?灵灵以前也梦到过,可,可醒过来你们就不见了。” 那双眸子看上去澄澈又懵懂,枯瘦如柴的手腕裸露在外,上面满是触目惊心的鞭痕和淤青。 宁古塔苦寒,可她身上只穿着一身单衣,嘴唇都冻得没了血色。 许嬷嬷嫌弃看着面前浑身脏污的傻子,本想一把甩开她,可那么多人瞧着,又不好越了规矩。 “大小姐,夫人心疼您,给您定了一门好亲事,这才去求陛下开恩让您回去。” 她皮笑肉不笑道:“之后回到京城,您可再也不能胡闹冲撞贵人了。” 钟毓灵咬紧唇瓣,眼圈又红了,磕磕巴巴解释:“不是的,当时真的不是我把那个姐姐推……” “大小姐慎言!” 许嬷嬷呵斥一声,阻止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先上马车吧,若是回去晚了,老太太要担心的。” 钟毓灵听她这么说,心里虽然委屈,却不敢说话。 府里人说,她亲娘生下她就去世了,所以她是晦气的丧门星,爹爹后来的母亲都不喜欢她,下人们也嫌弃她。 被送来这里之前,母亲和爹第一次带她出门,她开心极了,乖乖跟着妹妹在院子里玩。 可妹妹忽然跟人吵了起来,还把另一个姐姐推下水,好多官兵来家里,爹爹和母亲就让她自己去跟他们说,是她不小心把那个姐姐推下去的,还说只要她承认,以后就会喜欢她,会让她和妹妹一样,可以有漂亮衣服,也不会饿肚子。 但是人真的不是她推的,嬷嬷也知道,为什么还要说她呢? 她低下头上了马车,一行人舟车劳顿连夜赶路,三日后才回到京城镇南侯府。 钟毓灵看见熟悉的朱红色大门,眼前一亮。 她终于能见到爹爹和娘亲,还有哥哥们了。 虽然在家里她也会吃不饱饭,母亲也会让她罚跪、打她板子,但这里是她的家,爹娘和哥哥不喜欢她,肯定也是因为她没有姐姐听话。 只要她回来以后乖一点,他们总会不讨厌她的。 可钟毓灵才要跳下马车,却被许嬷嬷粗暴扯住头发:“臭傻子!你想往哪跑?!” “晦气东西,老老实实跟我走!真以为接你回来是让你享福的?你算个什么东西!” 钟毓灵头皮一阵痛,眼泪瞬间砸了下来:“灵,灵灵没有不乖,不要打灵灵。” “灵灵在那边有好好干活,也没有乱说话的……” 嬷嬷冷哼一声,直接将她拽到后院。 钟毓灵摔在地上,抬头就看见嫡母宋氏端着茶杯冷眼看着她。 她怯生生开口:“娘……” 宋氏却没有理会她的意思,抬头扫了一眼嬷嬷:“把她洗干净,送去沈国公府。” “呵,也算这个臭傻子还有点用,沈家也是欺人太甚,那个病秧子世子死了,居然想让我们家宝珠嫁过去做寡妇守节!若非是国公府,我定要讨个说法!” “也算这个小贱种命大,当初让她替宝珠去充军,我还以为她要死在宁古塔呢,没想到还能活着回来,让她嫁过去,跟国公府的姻亲保住了,还不用我的珠儿受苦,也算两全其美了。” 嬷嬷在一旁附和:“夫人明智。” 钟毓灵呆呆被一群仆人拖去浴房清洗干净,换上一身崭新的的大红喜服塞进花轿。 她缩在轿子里,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滚,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爹爹和母亲不准她说出是姐姐推了人,她就什么都没说,为什么还是被赶出来了? 不知哭了多久,钟毓灵累得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她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黑漆漆的屋子里,周围挂着白布,点着蜡烛,面前还有一口巨大的棺材。 钟毓灵不清楚是什么情况,吓得缩在角落不敢乱动。 但没过多久,肚子就咕咕叫了起来。 她好饿,嬷嬷路上只让她吃了两个馒头,饿得她肚子好痛,这里是哪里?会有吃的吗? 她大着胆子推门走出去,在偌大的院落四处乱转,忽然闻到一股香味。 循着味道走过去,钟毓灵便看见一道虚掩的门。 桌上摆着好多吃食,全是她以前在家里见过但没吃过的好东西。 她知道动别人东西不对,可看见那些吃的,她实在忍不住,怯生生开口问:“有人吗?” 房间里无人回应。 她大着胆子走进去,小心翼翼夹起菜送到嘴里。 可没过多久,钟毓灵忽然觉得身体变得燥热,很难控制。 她捂着昏昏沉沉的头想站起来,房门却忽然被推开。 一道高高的身影迈步进来,看见她时,凤眸倏然冷下:“你是何人?” 钟毓灵有些害怕,本能后退,却一下子摔在地上。 沈励行深锁眉头,看见她身上的红喜服,意识到这女人恐怕是他亡兄沈慎行那位刚过门的妻子。 她不是过于伤心哭昏过去了么?怎会在他房中? 他居高临下看着她,嗓音冷锐:“嫂子寻我有事?还是走错了地方?” 钟毓灵不知道他叽里咕噜说的什么,一步步上前,向男人走去,沈励行没想到她居然这么大胆,他全身上下都透露着紧绷感,这一刻,他的肌肤被探索。 钟毓灵意识不到自己是在做什么,抬起头摸索着拆开男人腰带。 她只觉得他身上的味道格外好闻,身子也和她的不一样,腰和胸口很结实,像铁一样。 她一手感觉着自己,另一只手好奇去碰沈励行上半身:“哥哥,怎么你和我的不一样?” 那团白兔在喜服下被揉捏变形,呼之欲出,沈励行只觉得血脉贲张! 回过神来,他一把掐住那纤软的腰,想将她从自己身上掀开。 可这一用力,钟毓灵反而朝他腰下滑了一寸,好死不死抵得更近! 沈励行呼吸一滞,掐在她腰上的手也无意识收得更紧,手背青筋狰狞。 偏在此时,外面传来脚步声。 “二公子,世子妃不见了,府中四处都找遍了也没寻到,您瞧见她了吗?” 沈励行骤然回神,眼皮一阵惊跳—— 这女人是长嫂,是嫁过来为他兄长守节的! 若是让人看见他这个做弟弟的与嫂子做这样的事,国公府颜面何存! 偏偏那女人全然意识不到事情紧急,还在他怀中毫无章法乱蹭! 沈励行胸口起起伏伏,又不能出声惊动外面的人,只能咬紧牙关劈手一掌拍在她后脖颈。 女人软软摔进他怀中,他才努力平复下来,嗓音却带着几不可查的沙哑。 “长嫂怎会在我房中?她何时不见了?” 仆人答:“小的们也不知道,守灵的仆人先前睡着了,再醒过来,就发现世子妃没了踪迹。” 沈励行紧绷着唇:“容我换身衣裳,同你们一起去寻。” 那仆人也没听出异样,恭敬应了声是,便转身离开。 沈励行呼吸急促,确定人已经离开,才将目光落在钟毓灵身上。 这丫头看起来年岁很小,一张脸瘦得没他巴掌大,露在外面的小手有些苍白,脸颊和脖颈都染着诱人的绯红,那浓密的睫毛随着呼吸颤动,嘴唇看上去莹亮柔软,的确是个尤物。 可想到她方才的所作所为,沈励行眼神渐冷。 这样水性杨花不安分的女子,留在府中也是祸害,还不如…… 可他的手刚落到女人脖颈,看见那身鲜红的嫁衣,却又停下了。 片刻,他匆忙整理好她身上的衣裳,捞上昏睡的钟毓灵越窗离开。 一路避开家仆将这女人丢到花园一处假山后,他才折返回自己院子,若无其事去“寻人”。 有他刻意引导,仆人们很快找到了钟毓灵。 那丫头倒睡得香沉,一番折腾也没醒过来,仆人们不清楚缘由,还以为钟毓灵是犯了什么病,慌慌张张将人抬回院子去寻大夫来瞧。 沈励行稍松了一口气,回到院中,心腹恰好迎了上来,神色有些尴尬。 “主子,已经查清楚了,下药那女人没有受人指使,放在饭菜中的也只是催情的药,说是倾慕主子,这才想……” 第2章 世子妃竟是戴罪充军的傻子 沈励行眉头深锁,这才想起那女人先前一副神志不清模样,的确是像中了药。 所以,那女人是闯入他房中误食了下药的饭菜才会那样? 他无意识攥紧了拳,心中一时拿不准她是故意为之,还是真只是偶然。 镇南侯府虽说近些年有败落之势,曾经也算钟鸣鼎食的大户人家,嫡出的千金小姐竟然荒唐到嫁人之后胡乱闯进小叔子院中偷吃东西? …… 另一头,钟毓灵迷迷糊糊醒来,只觉得头昏昏的,脖子也很疼。 她努力想坐起来,旁边的丫鬟忙开口:“世子妃,您身体可有什么不适?” 钟毓灵眨巴眨巴眼,看着面前表情恭敬的漂亮姐姐,有点害怕。 她记得自己刚刚偷偷跑出去了,会不会惹他们生气挨打? 还有刚刚那个吓人的大哥哥…… 想到这里,钟毓灵赶忙从床上爬起来,怯生生要跪下:“我没有不舒服,对不起,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丫鬟吓了一跳,赶忙后退:“世子妃,您怎么能跪奴婢?奴婢是下人啊!” 钟毓灵咬着唇:“可母亲说,做错事情就必须跪,不跪就不能吃饭,还要挨打,灵灵不想挨打。” 丫鬟直觉有些不对。 世子妃怎会这样?瞧着脑子似乎不太灵光,像是三四岁的孩子…… 她不敢隐瞒,忙去国公夫人院子里禀明情况。 国公夫人为长子去世的事伤心过度,已经卧床有好几日,可听说情况,却还是强撑病体起来。 瞧见钟毓灵那张脸,她脸色难看得能拧出水! 这哪里是镇南侯府的嫡女钟宝珠!钟家是送了什么货色来凑数! 她上前冷冰冰质问:“你是何人?何人指使你顶替钟小姐嫁进国公府!” 钟毓灵被她吓了一跳,瑟瑟道:“是,是母亲送我来的……我没有顶替,我也是钟小姐……” 国公夫人眉头皱得更紧,心里正困惑,钟毓灵小声道:“我,我比妹妹还要大,是钟大小姐,可是他们不准我说,还说我是晦气的贱种。” “你是那个将嘉安郡主推下水的钟毓灵?!” 国公夫人气得胸口起起伏伏:“钟家欺人太甚了!怎么敢让这戴罪充军的傻子嫁入我国公府!” “来,来人!将二爷叫过来!别人这样欺负国公府,欺负我苦命的慎行,我一定要讨个说法!” 钟毓灵不知道这位姨姨为何生气,可听见“戴罪充军的傻子”,也知道她是讨厌自己,咬着唇瓣缩在一旁不敢说话。 而沈励行得知消息,一时愕然。 若是这样,她闯入他房中偷吃,似乎也说得过去了。 他若无其事赶去安置钟毓灵的院落,国公夫人正勃然大怒。 “给我绑了这个丫头!励行,你亲自带着她去侯府,问一问镇南候将你故去的兄长置于何地!当初若不是为了救钟宝珠,他又怎会变得这样体弱多病,让我这白发人送黑发人!” 沈励行不动声色看向钟毓灵。 那丫头显然吓狠了,红着眼圈跪在地上发抖,一张小脸沾满了泪,看起来实在可怜。 打发走这丫头,其实也不是坏事,若是将她留下,日后还不知道会惹出什么事来。 更何况,兄长当初是为了护着钟宝珠才受伤落下病根,于情于理,也该让那正主嫁过来。 他垂眸轻声开口:“母亲息怒,励行这就去办,您别气坏了身子。” 但这时,钟毓灵却抬起头看向他。 “大,大哥哥?” 她像是见了救星,膝行到他面前抱住他的腿:“是不是因为我偷吃你的肠你才生气了?对不起,我以后真的不敢了,能不能不要绑我,我会乖的……” 国公夫人眉头紧皱:“励行,这丫头的话是什么意思?你与她莫非见过?” 沈励行面色僵硬。 这小傻子当时不是中了药意乱情迷么?怎会还记得他的模样?! 定了定神,他掰开那只纤瘦的手:“母亲,许是她胡言乱语吧,孩儿怎会见过她?” 钟毓灵见他不认,急得眼泪都掉了下来:“灵灵没有胡说,灵灵真的记得你的!你腿上还长了……” 沈励行眉心一阵惊跳:“住口!” 灵堂气氛格外怪异,国公夫人的神色也有些怪异:“励行,这丫头当真与你没有什么?” “母亲,傻子的话怎能当真?” 沈励行幽冷的目光落在钟毓灵,带着浓郁的警告意味:“孩儿这就将她送回侯府去,免得惹您心烦。” 钟毓灵被他吓得不敢再说话,只能无措攥紧了衣角。 国公夫人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伸手按了按自己气得昏沉的头,正要开口,却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她身形一阵踉跄,随后重重摔倒在地。 “母亲!” 沈励行瞳孔一阵紧缩,忙大步上前将人扶起,冲愣在旁边不知所措的下人道:“愣着做什么!传府医!” 房中乱成了一锅粥,众人七手八脚将国公夫人扶到榻上,一时间也顾不上钟毓灵。 府医很快赶来,把过国公夫人的脉象,眉头紧皱。 “二公子,夫人怕是不好了啊。” “夫人素有心疾,又因为世子的事悲伤过度,如今受了刺激,大悲大怒之下,身子已有些油尽灯枯之象,除非能寻到神医鬼谷,否则恐怕只能……” 沈励行死死握紧了拳! 父亲如今远在北疆,兄长又在几天前撒手人寰,若是母亲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该如何自处! 若不是镇南侯府送了这个傻子来,母亲怎会被气成这样?! “去寻别的医生!京中名医那么多,总会有法子!” 他目光落在钟毓灵身上,眸底的寒意几乎要化为实质:“若是母亲有什么闪失,我定要镇南侯府的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钟毓灵吓得打了个寒噤,一屁股跌坐在地。 她虽然不聪明,却知道是自己将那姨姨给气晕过去的,现在姨姨情况不好,这大哥哥一定很生气…… 他看起来好凶,像是要杀人一样。 钟毓灵朝国公夫人看了一眼,纠结半晌:“大哥哥,我,我可以给姨姨治病,你可不可以不要不高兴了?” 沈励行还没说话,一旁的府医已经拧紧了眉头:“世子妃,夫人这病状除了鬼医无人能治,您就不要哗众取宠了。” 钟毓灵不知道谁是鬼医,可是在那边干活的时候,师傅教给了她好多本事,让她千万保护好自己,不能外传。 但现在她闯祸了,这个姨姨看上去很难受,她也不能隐瞒。 “我真的能治。” 钟毓灵认真道:“我要一副金针,只要给我扎两针,姨姨肯定会好起来。” “老爷爷,你相信我吧,要是再不扎针,姨姨肯定要死了,师傅说要济世救人做善事,灵灵不想有人死。” 府医不知道该说什么,毕竟这位是世子妃,他不好太不客气,只能看向沈励行:“二公子……” “一个傻子的话,有什么好听?” 沈励行先前对钟毓灵还有几分同情,如今见母亲这样,只恨不能早些解决这个麻烦:“马上将她带下去,别让她在这里打扰母亲!” 钟毓灵顿时急了:“灵灵没有骗人,灵灵真的会治的!” 下人们却不听,直接将她拖下去关进柴房,等着沈励行发落。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钟毓灵急得眼泪大颗大颗往下砸。 师傅要是知道她害死人,肯定会不高兴的! 她没头苍蝇似得乱转,忽然看见墙角那个狗洞,眼前一亮,笨拙脱下身上繁琐的嫁衣努力往外钻。 外面天色已经擦黑,她穿着亵衣努力回忆刚刚那院子的方向,还真让她歪打正着寻了过去。 趁着丫鬟们不注意,她悄悄溜进房间,小心翼翼拿起桌上的银针,坐到床边为国公夫人施针。 两针下去,原本看上去奄奄一息的夫人竟然很快面色好转! 钟毓灵总算松了口气,担心被人发现,放下银针便想悄悄离开。 可刚走出院子,她就看见一队巡逻的家丁往这边走来。 钟毓灵吓得不知所措。 她今天已经惹人生气了,要是再被发现乱跑,会不会被打死? 情急之下,钟毓灵胡乱跑进一间屋子想躲起来。 刚推开门,她便听见里面传来水声。 这是哪里? 钟毓灵茫然走进屏风后,便看见一道身影背对她泡在汤池里,后背肌肉结实,一头湿漉漉的头发披散在脑后。 她下意识捂住嘴,生怕会被那人发现,放轻脚步想后退,却不慎踩上一滩水迹,啪得摔进池中。 落水声惊动了正在沐浴的沈励行。 他白天已经将京中名医寻了个遍,都束手无策,眼下只能入宫请太医,看看能不能拖延一些时日,去寻那所谓的鬼医。 看见水中有个脑袋浮浮沉沉,他眼神一厉,伸手便掐住了她脖颈:“何人如此放肆!” 但下一秒,一双藕臂便攀上了他脖颈。 钟毓灵湿漉漉被他拎起来,浑圆的眸子满是无措,咬唇盯着他怯生生道:“大,大哥哥,我不是有意的……” 沈励行眼神更冷—— 这女人真是傻子吗…… 又一次在这种时候“误闯”,到底是何居心! 第3章 夫人吐血了 沈励行眸光沉沉,嗓音冰冷:“你不是在柴房,怎么出来的?” 他掐着她脖颈的手并未松开,只要稍一用力,这纤细的脖子便会应声而断。 钟毓灵被他看得有些害怕,委屈地瘪了瘪嘴。 “灵灵从狗洞出来的……” “灵灵想给姨姨治病,可是外面有好多人,灵灵害怕……” 说着,她艰难的攥住沈励行掐着自己的那只手。 “大哥哥,我……我透不过气了……” 掌心相触的瞬间,沈励行浑身一僵。 那只小手柔软无骨,却又滚烫得惊人,仿佛能将他皮肤下的血液都点燃。 他垂眸看去,面前的女子微微扬起脸,水汽氤氲,将她那张天真无邪的脸蒸腾出几分惑人的艳色。 水珠顺着她纤长的睫毛滚落,滑过脸颊,最终没入她单薄的亵衣中。 湿透的里衣紧紧贴着玲珑有致的身段,勾勒出少女青涩却已初具规模的曼妙曲线,在水波中若隐若现。 他掐着她脖颈的手,不知不觉松了力道。 钟毓灵终于得以喘息,一双水洗过的眸子含着泪光,就这么直勾勾地望着他。 那眼神太过纯净,不含丝毫杂质,像山间最清澈的溪流,能一眼望到底。 可就是这样一双眼,配上她此刻这副任君采撷的模样,竟生出一种极致的矛盾与诱惑。 沈励行喉结滚动。 他流连花丛多年,什么样的美人没有见过? 可从未有一个女人,能用这样一张懵懂痴傻的脸,做出如此引人遐思的举动。 池水温热,气氛却在一瞬间变得滚烫而暧昧。 他体内的燥热被她无知无觉地勾起,几乎要压过理智。 就在此时—— 院外猛地传来一声凄厉的惊叫! “不好了!夫人吐血了!” 那声音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浇灭了沈励行心中窜起的所有旖旎火焰! 他猛然回神,一把推开还攀在他身上的钟毓灵! “哗啦”一声,男人高大的身躯带起大片水花,径直跨出汤池。 他随手抓过屏风上的中衣披在身上,大步流星地走到门口,猛地拉开房门。 门外,一个家仆正焦急地来回踱步,见到他,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二公子!夫人她……她忽然吐了一大口血,如今府医已经赶过去了!” 沈励行脸色铁青,周身散发着骇人的戾气。 “我马上过去。” 他“砰”地一声关上门,转身快步走过屏风。 然后,他的脚步顿住了。 汤池里水波荡漾,雾气袅袅。 那个小傻子还乖巧地趴在池边,一头乌黑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和肩头,水珠顺着她小巧的下颌滴落,砸在水面漾开一圈圈涟漪。 她歪着头,一双大眼睛湿漉漉地看着他,眼神里满是天真与茫然,像一只被雨淋湿了,不知所措的幼兽。 沈励行盯着池中那双干净又无辜的眼,头一回生出几分不知做什么的烦躁。 “唰——” 他一把扯下屏风上挂着的自己的外袍,朝池边扔了过去。 “穿上!” 男人的声音裹着寒意,冷得像冰碴子。 “滚回去,再敢乱跑,打断你的腿!” 话说完,他再不看她一眼,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汤池院。 池子里,看他走远了,钟毓灵才小心翼翼地爬起来。 湿透的亵衣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女纤秾合度的曲线,水珠顺着白皙的肌肤滚落,没入水中。 夜风一吹,她冷得打了个哆嗦。 钟毓灵连忙抓起那件宽大的外袍裹在身上,几乎能将她整个人都罩住。 她踮着脚尖,像只受惊的小猫,悄无声息地挪到门口。 她将门拉开一条小缝,探出半个脑袋,滴溜溜的眼睛朝外望了望。 外面空无一人,只有远处传来的嘈杂人声和匆忙的脚步声。 她站在门口,歪着头,似乎在原地纠结了那么几秒,像是在思考该往左走还是往右走。 最终,她像是终于想起了什么,转身朝着院子角落的那个狗洞跑去。 她熟练地弯腰,钻了出去,回到了那间阴冷破败的柴房。 外面的喧嚣仿佛与这个角落隔绝开来。 钟毓灵将自己缩在角落的草堆里,紧紧裹着沈励行的外袍。 袍子上还残留着他身上清冽的松木香,驱散了她身上大半的寒意。 她将脸埋进柔软的衣料里,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竟缓缓闭上眼,沉沉睡了过去。 …… 与此同时,沈励行赶到国公夫人的卧房。 府医正在给国公夫人把脉,一边嘴里不断念叨着:“奇怪,奇怪……” 沈励行上的视线落在床榻边那盆颜色深沉的血污上,眼神骤然一紧。 “我母亲如何?” 府医像是被他这一声惊醒,急忙松开手站起身。 “二公子不必担心。” 他躬身行礼:“夫人方才吐出的,乃是瘀滞在心脉的污血。” 沈励行眉头拧成一个川字。 “污血?” 府医重重点头,脸上却尽是匪夷所思的神情。 “说来也奇怪……” “先前老夫为夫人把脉时,脉象虚浮,分明已是油尽灯枯。” “可此番不过短短数个时辰,再探脉搏,竟……” 他说到这里,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 “竟有了枯木逢春之象!” 沈励行眸光一沉,厉声追问。 “当真?” “老夫行医二十余载,绝不会诊错!” 府医斩钉截铁,可眼底的困惑却越发浓重。 “只是……老夫实在想不通,为何会突然起了这般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老夫甚至担心,这是不是……起死回生之兆。” “起死回生”四个字,让整个卧房的空气都凝滞了。 沈励行俊美的脸上没有半分喜色,反而覆上了一层寒霜。 “你再仔细检查清楚!” “是!” 府医不敢怠慢,连忙俯身,更为细致地检查起来。 他翻开国公夫人的眼皮,又看了看舌苔。 随后,他的手探向国公夫人的颈侧,轻轻按压。 突然,他动作一顿。 “这是……” 府医像是见了鬼一般,指尖颤抖着,又在国公夫人的颈侧反复检查了几遍。 他猛地抬起头,脸色煞白地看向沈励行。 “二公子,您来看!” 沈励行几步上前,顺着府医的手指看去。 只见母亲苍白纤弱的脖颈上,赫然有一个细如牛毛的针孔! 那针孔极小,若非仔细查看,根本无从发现。 沈励行眸光一凛。 “这是你扎的?” 府医吓得一个哆嗦,连连摆手。 “不不不!绝非老夫所为!” 他指着那针孔,声音都变了调。 “此处乃人迎穴,紧邻颈脉要冲,落针稍有分毫之差,便会血涌不止,当场毙命!老夫行医多年,万万不敢在此处用针!” 沈励行凤眸骤然掀起惊涛骇浪。 不是府医,府中还有谁这么大胆,敢给母亲扎针? 他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汤池院那双不谙世事的眼睛。 “灵灵想给姨姨治病……” 沈励行俊美的脸庞上寒意四起,神色瞬间变得凌厉。 他猛地转身,对着门外的下人厉声喝道。 “去世子妃房间把人带过来!” “是!” 下人不敢耽搁,领命快步而去。 卧房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下人便面带惶恐地跑了回来。 “回二公子,世子妃房间里,没人!” 沈励行薄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 没人? 府医闻言,脸上惊疑不定,脱口而出。 “莫不是那位世子妃胆大包天,胡乱施针,心虚之下畏罪潜逃了?” 畏罪潜逃? 沈励行眼底划过一丝讥诮。 这国公府守卫森严,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傻子”,能逃到哪里去? 莫不是还在汤池院里? 沈励行眉头一动。 他不想将事情闹大,惊动府中上下。 他哥哥的这位“新妇”,举止实在太过诡异,若是大张旗鼓地搜人,难免引人非议。 尤其是汤池院那个地方…… 若是被人知道他与自己的寡嫂在那里拉扯,传出去,于他于国公府的名声,都是一场灾祸。 沈励行眼底寒芒一闪,心中已有了决断。 他转身,对那府医道:“你守在这里,寸步不离地看着我母亲,若有任何异动,立刻来报!” “老夫遵命!” 沈励行不再多言,大步流星地迈出卧房,直朝汤池院去。 夜风卷着寒气,吹得汤池院外的竹林沙沙作响。 沈励行一身煞气,推开院门。 汤池之内,水汽早已散尽,只剩一池冰冷刺骨的凉水,在月光下泛着死寂的微光。 哪里还有那道纤弱的身影? 第4章 你真的给我母亲扎了针? 沈励行猛地转过身,鹰隼般的眸子盯住那下人。 是之前带钟毓灵下去的人。 柴房? 他下一刻便反应过来。 “我叫你们把人带下去,你们给带去了柴房?” 下人们噤若寒蝉,头埋得更低了。 之前夫人就说要绑了钟毓灵,之后二公子又因为夫人晕倒大发雷霆。 他们自然认为,要给这位新进府的“世子妃”一个教训。 沈励行没再多说一个字,只是一甩衣袖,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后院最偏僻的角落走去。 那是一处早已废弃的院落,破败的屋檐下结着蛛网,冷风穿过,卷起一地枯叶,发出鬼魅般的呜咽。 沈励行一下推开了那扇摇摇欲坠的柴房木门。 “砰——” 门板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惊起一屋的灰尘。 借着从破洞屋顶洒下的清冷月光,他一眼就看见了蜷缩在角落草堆里的那道纤细身影。 她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身上紧紧裹着他那件玄色外袍,像是溺水之人抓住的最后一根浮木。 可即便是这样,她整个人依旧在微微颤抖,连带着那件宽大的袍子也一起一伏。 沈励行胸口莫名一滞,那股滔天的怒火,竟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掐灭了。 既然都出来了,为什么又回来柴房了。 这女人怎么能这么蠢。 他迈步走了进去,陈旧木屑和潮湿霉味扑面而来。 他一步步走近,脚下的枯草发出“沙沙”的碎响,在安静的柴房里,每一声都像是踩在人心上。 他在她面前站定,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她小小的身子完全笼罩。 “钟毓灵。” 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听不出喜怒。 草堆里的人儿动了动,似乎是被这个声音从寒冷的噩梦中拽了出来。 她缓缓抬起头。 一张沾着草屑和灰尘的小脸,从宽大的玄色外袍里露出来。 长而卷翘的睫毛颤了颤,像受惊的蝶翼,然后慢慢掀开。 那双眸子还带着未睡醒的迷蒙水汽,雾蒙蒙地望着眼前的人,一时竟没能聚焦。 “起来。” 沈励行命令道。 她似乎这才反应过来,手脚并用地想撑着草堆坐起来,可身子冻得僵了,动一下都费劲。 两只小手还死死抓着他那件外袍的衣襟,像是抓着什么宝贝,晃悠悠地站起身,整个人都摇摇欲坠。 她仰着头,直到这时才看清他的脸,迷茫的眼神里终于透出一丝清明。 “大哥哥,”她声音又轻又软,带着浓重的鼻音,“你是来要衣袍的吗?” 沈励行深不见底的眸子微微一缩。 他向前踏了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被拉近,他身上那股凛冽的压迫感扑面而来,让她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他俯下身,黑眸锐利如刀,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看穿。 “你去了我母亲的房间?” 此话一出,钟毓灵脸上的迷茫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惊惶。 “我……”她慌乱地摆着手,连声音都变了调,“我没有坏心思的!” 她急得眼圈都红了,抓着他衣袍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 “我就是看姨姨她病的好难受,我才想,想帮她看看……” 沈励行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令人胆寒的平静。 他盯着她,一字一顿地问:“所以,你真的给我母亲扎了针?” 沈励行的目光如鹰隼,死死地锁着她脸上每一寸细微的表情。 柴房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只剩下两人微弱的呼吸声,和她因紧张而愈发急促的心跳。 钟毓灵瑟缩的肩膀抖了一下。 她犹豫了片刻,像是在做一个极为艰难的决定。 终于,她极轻、极缓地点了点头。 那动作小得几乎看不见,若非沈励行一直盯着她,恐怕都会错过。 “就……两针。” 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哭腔,仿佛下一秒就要碎掉。 “我真的就扎了两针……” 话音未落,她的下巴被猛然捏住! 沈励行的大手像铁钳一样,那力道,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 “钟毓灵。” 他眼底的寒意更甚:“你知不知道,随意扎针,是会死人的?” 他的声音不高,却一字一顿,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就在刚才,我母亲吐血了!” 这话一出,手中攥着的人儿反而停止了颤抖。 钟毓灵猛地一下睁大了眼,那双蓄满水汽的眸子里直直地对上他阴沉的视线。 “吐血了?” 她不但不紧张,反而高兴起来:“吐血是对的!” 她仰着小脸,眼神恳切又焦急。 “师傅说过,吐血就是把郁结于心的瘀血都吐出来了!那是坏血,是病根!” “姨姨很快就会没事啦!” 沈励行的眼底没有丝毫动容,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神情冷得像北地的寒铁。 他盯着她那双因为急切而闪烁着光亮的眸子,仿佛要将她的灵魂看穿。 这女人,是真的天真,还是在装疯卖傻? 半晌,他紧绷的下颌线终于松动了一瞬。 那只铁钳般的大手倏地松开。 钟毓灵一个不稳,险些跌回草堆。 “跟我走。” 他丢下三个字,没有给她任何反应的时间,径直转身,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 凛冽的夜风灌入柴房,钟毓灵打了个寒战,连忙抓紧身上那件还残留着他体温的玄色外袍,踉踉跄跄地追了上去。 沈励行的步子又快又大,她几乎是用尽了全力在小跑。 冰冷的石子路硌得她脚心生疼,可她不敢停,更不敢喊。 等终于追到国公夫人的房间,她已经气息不稳,一张小脸因急促的奔跑和缺氧,泛起一片不正常的酡红。 她扶着门框,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沈励行看都未看她一眼,径直入了内室。 钟毓灵咬了咬牙,也低着头跟了进去。 屋内的光线明亮,一股浓郁的药味扑面而来。 府医正捻着胡须,守在床边,见沈励行进来,连忙起身行礼。 “母亲如何了?”沈励行沉声问。 府医躬身回道:“回二公子,夫人的脉象虽仍虚浮,但已不似先前那般凶险,已然是稳下来了。” 他说着,目光落在了门口那个衣衫不整、狼狈不堪的小身影上,眼中闪过一丝疑虑。 “世子妃?” 沈励行侧过身,让出了身后的钟毓灵。 他没什么情绪地开口,声音平直得像一把尺。 “夫人脖颈上的针,是她扎的。” 此言一出,满室俱静! 府医的脸色“唰”地一下就变了,他瞪大了眼睛,几乎是痛心疾首地看向钟毓灵。 “胡闹!简直是胡闹!” “世子妃尚是稚童心性,怎可拿金针这等凶险之物玩笑!这,这要是偏了一分,就是要人性命的大事啊!” 沈励行眸色一沉,“又不是我让她扎的。” 他凉凉地道:“是她自己胆大包天,胡作非为。” 话音刚落,他猛地一伸手,精准地攥住了钟毓灵纤细的胳膊。 她“啊”了一声,整个人被他毫不怜惜地一把拽了过去,又重重地甩在床榻边上。 “钟毓灵。” 他眼里的压迫感几乎能将人碾碎:“你不是说,你会扎针吗?” “现在,你就在这儿,当着府医的面,给我演示一遍!” “你是如何扎的,扎在了哪里,用了什么手法,一五一十,清清楚楚地演出来!” 钟毓灵被他甩得头晕眼花,她撑着床面,急促地喘了几口气。 她抬起那张泛红的小脸,大概因为疼,大眼睛里还蓄起了两泡泪。 “我……我要针。” 沈励行冷笑一声。 “还想要针?你想现在就给我母亲扎第二回吗?用手比划便是!” 钟毓灵委屈的瘪瘪嘴,转头伸出了手。 沈励行这才注意到,那不是一双千金小姐该有的手。 指骨纤细,轮廓秀气,可细看之下,还有许多深浅不一的陈旧伤痕。 尤其是食指和中指的关节,微微有些肿胀,透着一种长期用力后留下的痕迹。 沈励行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快、极淡的幽光。 他的视线从那双手,缓缓移回她那张天真无辜、泫然欲泣的小脸上。 钟毓灵却仿佛对他的审视毫无所觉,她只是怯生生地抬起那只手,慢慢地,悬停在了国公夫人的头顶上方。 她并拢食指与中指,模仿着捻动金针的姿态。 就在众人以为她只是孩童般比划时—— 变故陡生! 前一瞬还瑟缩发抖的女孩,眼神骤然一凝! 那股萦绕在她周身的怯懦之气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她手腕疾速一翻,指尖如蜻蜓点水,精准无比地朝着国公夫人头顶的“百会穴”虚虚一刺! 动作快、准、狠! 没有丝毫的犹豫! 府医的瞳孔猛地一缩! 还未等他惊呼出声,钟毓灵的手指已经如电光火石般移开,顺着经络滑下,直取颈上的“人迎穴”! 一捻,一提,一转! 她手中虽无针,那股凌厉的针势却仿佛穿透了空气,让旁观者都感到一阵脖颈发凉! 每一个动作,都干净利落到了极致! 每一个落点,都是人体至险至要的穴位! “这……这是!” 第5章 不受宠的嫡长女 府医再也按捺不住,喉咙里发出一声惊骇的低呼,下意识地就朝前踏出了一步,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也就在这一瞬间。 钟毓灵已经停下了所有的动作。 那股仿佛能洞穿生死的锐利气场,如同潮水般退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又变回了那个不知所措的小姑娘。 她转过头,望向面沉如水的沈励行,小声说话。 “就是这样的。” 屋内一片安静。 沈励行眼底的幽光愈发深沉,他转头看向一旁府医:“她这下针之法,可有什么问题?” 府医才从震惊中回神,连忙躬身回话。 “回二公子,并无问题,只是……”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 沈励行眉梢微挑:“只是什么?” 府医不敢再卖关子,他抬起头,目光复杂地望向那个依旧缩着肩膀的钟毓灵。 那眼神里,有惊叹,有疑惑。 “只是老朽行医多年,倒是从未见过世子妃这般施针的手法。” “其势迅疾,其穴精准,看似霸道,却暗合疏通经络之理,实乃……神乎其技。” 他说完,对着钟毓灵郑重地拱了拱手,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恭敬。 “不知世子妃,师从何人?” 满室寂静中,钟毓灵缓缓抬起那张巴掌大的小脸,一双清澈的杏眼眨了眨,带着几分不解,几分茫然。 她歪着头,看着一脸郑重的府医,像是没听懂他的问题。 “师从?” 她小声重复了一遍,随即理所当然地开口。 “师从我师父呀!” 府医当场愣在原地。 这话说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他当然知道是师父教的,他想问的是,究竟是哪一位杏林国手,能教出这般惊世骇俗的弟子! 可看着钟毓灵那双纯净无辜的眸子,府医一时语塞,后面的追问竟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他只能求助般地看向一旁的沈励行。 沈励行眉心拧成一个川字。 真是个傻子。 连人家话里的意思都听不明白。 他眸色沉沉地盯着那个缩着脖子的女人,心底的疑云却愈发浓重。 这般蠢笨,当初教她医术的那个“师父”,究竟是怎么耐着性子把她教会的? 莫不是因为这小傻子在岐黄之术上,有着旁人难以企及的天赋? 沈励行压下心头的思绪,不再纠结于她的师承。 眼下,母亲的安危才是头等大事。 他沉声开口,打破了屋内的僵持。 “既然府医说这针法无碍,母亲的脉象也略有平稳,那从今日起,直到母亲醒来为止,你就每日过来施针。” 这话,是对钟毓灵说的。 钟毓灵看见他走上前来,小身板下意识的瑟缩了一下。 沈励行却已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瞬间笼罩在她面前,投下一片沉重的阴影。 他俯身,凑近她,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没有半分温度。 “钟毓灵,你听好了。是你欺瞒在先,才害母亲不省人事。” “若是母亲能安然醒来,万事好说。” 男人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带着浓重的压迫感。 “若是她有个三长两短……” “我唯你是问!” 男人话音里的杀意,几乎凝成实质。 连一旁的府医都吓得屏住了呼吸。 可钟毓灵却像是毫无所觉。 她仰起那张巴掌大的小脸,对上沈励行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须臾,她咧开嘴,露出一个灿烂得有些晃眼的笑。 “我会努力救好姨姨的!” 她声音清脆,带着一股天真的笃定。 “我肯定能让姨姨醒过来!” 沈励行盯着她。 心头那股无名火“蹭”地一下又冒了上来。 他在警告她,拿她的性命在警告她! 这傻子,竟然连怕都不知道! 还笑? 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仿佛母亲的生死于她而言,不过是一场无关紧要的游戏。 沈励行胸口一阵烦闷,懒得再与她多费口舌。 他猛地直起身子,拉开了与她之间的距离。 广袖一挥,语气里满是不耐。 “行了,今日你先回去休息吧。” 话音落下,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补了一句。 “不用去柴房了,回你自己的院子去。” 这话一出,钟毓灵的眼睛瞬间亮了。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像只得了糖吃的小狗。 “谢谢大哥哥!” 她脆生生地道了谢,便要起身。 可站起来,眼前便骤然一黑,好似瞬间沉入了黑暗之中,整个人控制不住地朝前扑去,直直地倒向了沈励行。 几乎是出于本能,沈励行下意识地伸出手,一把将那纤弱的身子捞进了怀里。 温香软玉,骤然满怀。 可怀里的人儿却轻得像一片羽毛,仿佛稍一用力就会碎掉。 钟毓灵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只觉得天旋地转。 她勉力撑开眼皮,声音细弱得像猫儿在叫。 “大哥哥……我怎么感觉……头晕晕的……” 话还没说完,她脑袋一歪,竟就这么晕了过去。 沈励行身形一僵。 他低头看着怀中人事不省的女人,见她脸颊红的不太正常,伸出手摸向她的额头。 灼人的滚烫。 竟然在发烧! 沈励行的脑海中瞬间闪过在汤池院里,她整个人缩在水里的样子,目光不由落在她身上那件始终紧紧裹着的外袍上。 修长的手指伸出,不由分说地掀开了外袍的一角。 袍子之下,她身上那件喜服,依旧湿漉漉地贴在身上。 冰冷的湿衣,滚烫的肌肤。 沈励行那双凉薄的眸子里,第一次划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 这女人还真是个傻子。 蠢到连湿透的衣裳都不知道换,就这么裹着一件外袍在冰冷的柴房里过夜? 若非他过去发现,她是不是就打算这么活活冻死在里面? 他晃了晃怀中的人。 “醒醒。” 可钟毓灵毫无反应,柔软的身子反倒因为他这个动作,险些从他臂弯中滑落在地。 沈励行眼疾手快,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攥住了她的胳膊。 入手,是一片纤细的骨感,和惊人的滚烫。 他低头看着她。 昏迷中的女人,一张小脸烧得通红,平日里那双清澈的眸子紧紧闭着,长而翘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小小的阴影,看上去脆弱得不像话。 沈励行喉头微动。 下一刻,他手臂一收,直接弯腰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怀中的身子轻飘飘的,几乎没什么分量。 他侧过头,对着早已呆若木鸡的府医冷声吩咐。 “去,开一副退热的方子。” “立刻煎好送过去。” 话音未落,他已抱着人,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国公夫人的寝室。 夜风清冷,拂动着他玄色的衣袍。 沈励行抱着人走在回廊下,步履沉稳,只是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竟不知,他这个大哥的女人住在何处。 停下脚步,他转头问后面的下人:“世子妃的院子在哪儿?” 那下人忙不迭地指向东侧一处偏僻的院落。 沈励行甚至连个眼神都懒得再给,径直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院门虚掩着,他一脚踹开。 “砰”的一声巨响,惊得屋里打瞌睡的丫鬟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 “二公子……” 沈励行压根没看她一眼,抱着钟毓灵径直走进内室,将人往床榻上一放。 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带着几分刻意的粗鲁。 他直起身,对着那跟进来的丫鬟道:“给她换身干净的衣裳。” “待会儿药送来了,喂她喝下去。” 说完,他便转身欲走,一刻也不想在此地多待。 可他刚一抬步,衣角处却传来一阵轻微的拉力。 沈励行脚步一顿。 他缓缓垂下眼帘。 只见那只方才还无力垂落的纤纤素手,此刻正紧紧地攥着他袍服的一角。 沈励行眉心一蹙。 他想将衣角扯回来。 可昏迷中的人,不知哪来的力气,那只手攥得死紧。 非但没松开,嘴里还溢出几声破碎的呢喃。 “冷……” “灵灵冷……” 沈励行动作一顿。 那微弱、带着哭腔的呓语断断续续地传来,像只受伤的幼兽。 “娘亲……灵灵好想你……” “你是来……接灵灵的吗……” 宽大的里衣衣袖顺着她的动作滑落,露出了她纤细得过分的手臂。 第6章 回门 沈励行眼底最后一点温度也散了。 深宅后院的腌臜事,他见得多了。 为个名分,为点宠爱,亲生姐妹都能相互倾轧,置对方于死地。 可那又如何? 钟家的事,与他沈励行何干。 只是这笔账,他会亲自去镇南侯府算。 他眼神一厉,再无半分犹豫,猛地将衣角从她手中扯了出来。 那力道之大,让钟毓灵在昏迷中都发出一声闷哼。 沈励行却恍若未闻,转身,大步流星地跨出了门槛。 …… 冰。 刺骨的冰。 钟毓灵觉得自己坠入了一个无边的冰窟。 雪花砸在脸上,刀割似的疼。 她跪在雪地里,面前是一个缺了口的狗食盆,里面装着些剩饭冷羹。 宋氏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嘴角噙着一抹残忍的笑意。 “畜生,就该吃畜生食。” “吃了,今天就饶了你。” 钟宝珠娇笑着在旁附和:“姐姐,快吃呀,你看大黄都比你吃得香呢。” 她饿得胃里绞痛,可那份屈辱,却像一只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咙。 场景一换。 是阴暗潮湿的柴房。 她被绑在木桩上,许嬷嬷举着沾了水的藤条,一下下抽在她身上。 “大小姐,夫人说了,不该看的别看,不该听的别听!” “这一鞭,是教你安分!” 皮开肉绽的痛楚传来。 “这一鞭,是让你记住,谁才是钟家的主子!” 她哭着求饶,声音嘶哑。 “我没有……我什么都没看见……求求你,嬷嬷,别打了……” “啊——!” 钟毓灵猛地从噩梦中惊醒,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冷汗浸透了背心,黏腻湿冷。 她茫然地睁着眼,视线里却不是柴房,也不是钟家那个破败的小院。 入目是雕花的床柱,身上盖着柔软干净的棉被。 房间很大,也很空旷,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能看到桌椅模糊的轮廓。 “吱呀——” 房门被推开,一个穿着青色衣衫的小丫鬟端着一碗黑漆漆的汤药走了进来。 丫鬟见她醒了,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公事公办地将药碗放在床头矮几上。 “世子妃,这是二公子吩咐的,您趁热喝了吧。” 又是二公子。 钟毓灵垂下眼帘,乖巧的端起药碗,甚至没有问一句这是什么药,便仰头一饮而尽。 苦涩的药汁顺着喉咙滑下,像是带着灼人的温度,烫得她胃里一阵翻搅。 丫鬟似乎没料到她这么配合,愣了一下,才伸手接过空碗。 “咚、咚、咚。” 门外响起了三声沉稳的敲门声。 管家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 “世子妃,您可醒了?” 钟毓灵点点头。 在旁边的丫鬟一时无言,这点头的动作,外头的人哪能瞧得见? 果然是个傻子。 丫鬟索性帮她开口:“世子妃已经醒了。” 管家又道:“春桃,你帮世子妃梳整一番,今日是回门的日子。” “是。”身旁叫春桃的丫鬟应声。 她在钟毓灵带来的包袱里找了半天,才找出一套看起来还能穿出去的素色襦裙,放在床边:“世子妃,奴婢帮您更衣。” 钟毓灵低头,才发现自己身上的里衣早已被冷汗浸透,黏腻地贴在身上,很不舒服。 她点点头,慢吞吞地换上那身干净的素色襦裙。 春桃手脚麻利,很快为她挽了个简单的发髻。 钟毓灵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门外廊下,竟立着一道颀长的身影。 是沈励行。 他不知在那儿站了多久,一身玄色锦袍,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 见她出来,沈励行的目光便如利刃般直直地射了过来。 从头到脚,细细地打量。 一身素衣,洗得有些发白,衬得那张小脸更是没有半分血色。 仿佛一阵风过,就能将她吹散了去。 钟毓灵走到他面前,刚要开口,手腕就被他一把攥住。 她惊得倒抽一口凉气,下意识地想要挣脱。 沈励行的手指已经搭在她的脉门上,只停留了一瞬。 已经不烫了。 烧退得倒快。 这身子骨瞧着弱不禁风,恢复起来,竟有几分惊人的韧劲。 他松开手,眼底的情绪深沉难辨。 沈励行转过身,只丢下两个字。 “走吧。” 钟毓灵一怔,茫然地抬起头。 “大哥哥也要和我一起嘛?” 沈励行扯了扯嘴角,那笑意却未达眼底,透着一股子森然的寒气。 “你们镇南侯府送来一个惊喜,我这个做小叔的,自然要亲自登门道谢。” “算一算,这笔欺君罔上的账。” 钟毓灵双眼一下睁大,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 “大哥哥!”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好像很害怕的样子:“我能不能……不去?” 沈励行脚步一顿,垂眸看向那只抓着自己袖口的、瘦得只剩骨头的手。 “不行。” 两个字,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他毫不留情地拂开她的手,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去。 管家适时地上前,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世子妃,请吧。” 钟毓灵看着他决绝的背影,只能咬着下唇,提起裙摆,小跑着跟了上去。 马车辘辘,驶离了国公府。 车厢内,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钟毓灵缩在角落,小手无意识地绞着自己那发白的衣角,将布料揉搓成一团。 她悄悄抬起眼帘,飞快地瞥了一眼对面。 沈励行闭目养神,身形稳如山峦,周身的气场却似一张无形的网,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视线,却连眼皮都未曾动一下。 钟毓灵又垂下眼去。 一路无话。 直到马车缓缓停下。 “二公子,世子妃,镇南侯府到了。” 车夫恭敬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沈励行倏地睁开眼,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没有半分温度。 他率先起身,弯腰出了车厢。 钟毓灵也只能提起裙摆,小心翼翼地跟了下去。 脚刚落地,她便看见了府门前站着的一行人。 为首的,正是她的父亲,镇南侯钟远山,旁边是继母宋氏,以及她那位艳光四射的妹妹,钟宝珠。 见到沈励行亲自陪着钟毓灵回来,钟远山脸上瞬间便堆满了热络的笑容。 “二公子也来了。” 宋氏也连忙跟着行礼。 而一旁的钟宝珠,一双美目却直勾勾地黏在了沈励行身上,再也挪不开了。 这就是沈励行? 传闻中的纨绔子弟,仗着国公府的名头,肆意妄为。 可她没想到,真人竟是这般丰神俊朗,气度不凡。 那一身玄色锦袍,衬得他身姿挺拔,眉眼深邃,举手投足间皆是令人心折的矜贵与威势。 比那病弱的世子,不知要强上多少倍! 钟宝珠的心怦怦直跳。 若是当初这门亲事是跟他的,该有多好,自己也用不着让钟毓灵这个傻子李代桃僵了。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沈励行的目光,恰好淡淡地扫了过来。 只一眼,钟宝珠就觉得浑身一颤,脸颊却不受控制地飞上两抹红霞,愈发羞赧地垂下了头。 沈励行收回视线,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 “侯爷客气。” “进去说吧。” 他撂下这四个字,便径直朝府内走去,完全没把门口这群人放在眼里。 钟远山尴尬地愣在原地,连忙转身跟上,经过钟毓灵身边时,他一把攥住她的胳膊,压低了声音,语气又急又怒。 “国公府到底是什么态度?有没有生气?” 钟毓灵被他抓得生疼,瑟缩了一下,抬起一双茫然又无辜的眼睛,一个劲儿地摇头。 “我……我不知道……” “废物!” 钟远山见她一问三不知的蠢样,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父亲。” 一个娇柔的声音插了进来。 钟宝珠袅袅婷婷地走上前,挽住钟远山的手臂,柔声劝道。 “您就别为难姐姐了。” 她瞥了一眼垂着头的钟毓灵,语气里满是轻蔑的怜悯。 “姐姐她又能说出什么来呢?” 宋氏也赶紧打圆场:“老爷,二公子还在前厅等着呢,先进去再说吧。” 钟远山这才恨恨地甩开钟毓灵的手,理了理衣冠,快步朝前厅追去。 第7章 谁让你跪下了 “哦?” 沈励行挑了挑眉,示意他继续。 钟远山擦了擦额角的冷汗,绞尽脑汁地解释起来。 “当初两家议亲时,说的确是镇南侯府嫡女。” “小女毓灵,乃是亡妻所出,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女。” 他话锋一转,看向一旁的钟宝珠。 “而宝珠,是继室宋氏所生。” “虽说也是嫡女,但论及长幼尊卑,自然是毓灵为先。” “世子殿下身份何等尊贵,我镇南侯府不敢有丝毫怠慢,自然是要让嫡长女出嫁,方能显出我们的诚意与敬重啊!” 这番话说得是滴水不漏,情真意切,仿佛他真的是为了国公府的颜面着想。 宋氏也在一旁连连点头附和:“是啊是啊,老爷说的正是这个理儿。” 钟宝珠更是露出一副委屈又识大体的模样,柔声道:“为了世子殿下,妹妹受些委屈又算什么呢?只要姐姐能嫁过去,我们全家都安心了。” 一家人一唱一和,把一场蓄意的欺瞒,说成了一番深明大义的苦心。 沈励行听完,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 “呵。” 那声音里,满是毫不掩饰的嘲弄。 “侯爷倒是真会找理由。”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钟家三人的脸,最后定格在钟远山身上,眼神变得森然。 “所以,你们就费尽心思,让这么一个傻子嫁了过去?” “一个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傻子,去代表你们镇南侯府的诚意?” 话音落地的瞬间,前厅的温度仿佛都降了几分。 钟远山被他看得冷汗涔涔。 他知道,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根本骗不过眼前这个活阎王。 他只能硬着头皮,用上了最后的说辞。 “二公子息怒!小女……小女毓灵她,虽然脑子是不灵光了一些,但她为人单纯善良,最是乖巧听话。” “只要将她关在院子里,日日为世子殿下诵经念佛,祈求冥福,她绝不会踏出房门半步,更不会出去给国公府惹是生非的!” 这番话,无异于承认了钟毓灵就是个可以被随意关押、摆布的物件。 角落里,钟毓灵一双眼睛里盛满了茫然和一丝惊慌,仿佛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是被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吓到了。 沈励行的目光,却越过众人,落在了那个瑟瑟发抖的身影上,眸色深沉,辨不出情绪。 乖巧听话? 单纯善良? 沈励行眼底划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讥诮。 他的脑海里,瞬间闪过几个零碎的画面。 那个在自己房中,敢扒他裤子、咬他要害的女人。 那个在汤池里,不知死活往他身上缠,一双手四处点火的女人。 跟乖巧听话这四个字,哪有半分关系? 这种不受控制的傻子,留在国公府,就是个天大的麻烦。 沈励行眉头拧成一个川字,周身的气压又低了几分。 他薄唇微启,正要发作。 一直提心吊胆观察着他神色的钟远山,却抢先一步开了口。 “二公子!” 他急切地说道:“当年冲撞嘉安郡主一事,纯属意外!这两年,小女已在宁古塔洗心革面,日夜悔过,早已知错了!” “她如今胆子比兔子还小,绝不会再惹是生非了!” 说完,他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猛地转头对坐在最后的钟毓灵呵道:“灵灵,还不快向二公子保证!” 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钟毓灵像是被这声惊雷劈中,瘦弱的身子猛地一颤。 她眼中那点仅有的神采瞬间被恐惧吞没。 脚下一软,竟是“扑通”一声,从椅子上滑了下来,狼狈地跪倒在地。 她瑟缩着,连头都不敢抬,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哭腔。 “灵灵错了……” “灵灵以后再也不敢了……” “求二公子饶命,求爹爹饶命……” 钟远山见状,脸色瞬间变得比锅底还黑。 他只是想让她表现得顺从,谁让她真的这么上不得台面,说跪就跪?! 这副惊恐害怕的模样,不是明摆着告诉沈励行,他镇南侯府苛待嫡女吗! “你这是做什么!” 他脸上闪过一丝慌乱,连忙呵斥道。 “我只是让你表个态,谁让你跪下了!” “成何体统!” 他转头,对着一旁同样脸色难看的钟宝珠命令道。 “宝珠,还不快把你姐姐扶起来!” 钟宝珠心里暗骂了一声“废物”,脸上却挂上了最是温婉得体的笑容。 她款步上前,柔柔地去搀扶钟毓灵的胳膊。 “姐姐,你别害怕,爹爹没有怪你,爹爹是在夸你如今乖巧懂事了呢。” 话音落下的瞬间,在她华美袖袍的遮掩下,那双蔻丹艳丽的指甲,却狠狠掐进了钟毓灵的臂弯软肉里。 疼得她倒抽一口凉气。 钟宝珠凑到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压低了嗓音警告。 “别在这儿给我丢人现眼!” “老实点!” 钟毓灵身子一僵,瑟缩得更厉害了,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却一个字都不敢再说。 这一切,自然没能逃过沈励行的眼睛。 他端起茶杯,轻轻撇去浮沫,眼皮都未曾抬起。 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嘲弄之色一闪而过。 他忽然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前厅里,显得格外刺耳。 “镇南侯府,果然家教甚严。” 他慢悠悠地放下茶杯,目光落在钟远山那张青一阵白一阵的脸上,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钟大小姐,确实听话得很。” “听话”二字,被他咬得极重,充满了讥讽。 钟远山的额角瞬间冒出了一层冷汗,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当众甩了几个耳光。 他尴尬地干咳两声,急忙想把这个烫手山芋丢出去。 “小女只是胆子小,让二公子见笑了。” “宝珠,你姐姐受了惊吓,快带她下去好生安抚,平复一下心情。” 钟宝珠看了沈励行一眼,不情不愿的应道:“是,爹爹。” 说罢,便半拖半拽地将还在呜咽的钟毓灵带了下去。 钟远山又对着身旁的宋氏使了个眼色。 “夫人,去告诉厨房,备上最好的酒菜,我要与二公子好好喝几杯。” 宋氏连忙应了声,朝着沈励行屈了屈膝,躬身退下。 前厅之内,瞬间只剩下沈励行与钟远山二人。 钟远山脸上的笑容僵硬无比,搓着手,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二公子,我们……” 话未说完,便被沈励行悠悠打断。 他抬起眼,那双深邃的眸子静静地看着钟远山,像是能看穿他心底所有的算计。 “侯爷不必忙了。” “正好,我也有几句话,想单独同侯爷说说。” 另一边。 钟毓灵被钟宝珠粗暴地拖拽着,一路踉跄地穿过回廊。 最终,被狠狠甩进了一处杂草丛生、蛛网遍结的破败院落。 这里是她去宁古塔前住的地方。 “废物!” 钟宝珠终于撕下了温婉的面具,一把甩开钟毓灵的手,满脸的嫌恶与鄙夷。 “你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爹让你装乖,谁让你真跪了!” “我们钟家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 她越说越气,伸出手指,狠狠戳着钟毓灵的额头。 “你知不知道,因为你这个傻子,我在京城贵女圈里受了多少白眼!” 钟毓灵只是抱着胳膊,低着头,瑟瑟发抖,一声不吭,仿佛真的被吓傻了。 就在这时,一个冷淡的声音插了进来。 “你跟一个傻子说这些做什么,她听得懂吗?” 宋氏缓步走来,眼神轻蔑地从钟毓灵身上扫过,像是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件。 她理了理自己的衣袖,对着钟宝珠道:“行了,别气了。” “我看那二公子的态度,倒也不像是要追究的样子,应该没捅出什么大纰漏。” 宋氏又瞥了钟毓灵一眼,语气里带着几分说不清的意味。 “这死丫头,运气倒是不错。” 听到“二公子”三个字,钟宝珠脸上的怒气忽然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几抹不自然的红晕。 她绞着手中的丝帕,有些羞怯地开口。 “娘,我从前只听说国公府二公子一直未曾婚配,没想到竟是如此俊美不凡。” 宋氏何等精明,一眼就看穿了女儿的心思。 “你是看上他了?” 宋氏顿了顿:“不过,听闻他在外头有不少红颜知己,常常流连花丛,为人行事又乖张狠戾,除了担着一个国公府二爷的名头,恐怕并非良配。” “那又如何。”钟宝珠却不在意道,“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何况这些女人他一个都没有领进府中,只要我能坐上正妻,还怕打发不了那些莺莺燕燕吗?” 她压低声音:“何况如今世子死了,以后这镇国公世子的位置,早晚落在他的身上。” 宋氏点头:“倒也有些道理,只是这京城里盯着他的千金贵女,多得能从城东排到城西,想入他的眼,怕是不容易。” 宋氏的话,让钟宝珠眼里的光亮暗淡了几分。 可随即,她的目光落在了旁边那个痴傻的身影上,一个念头瞬间涌上心头。 “娘,现在不是有个现成的傻子在这儿么?” 她看向钟毓灵的眼神,充满了利用和不屑。 “她如今是沈家的世子妃,是沈励行名义上的嫂子。” “让她替我递个话,探探路,岂不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第8章 傻子,就是这么好拿捏 宋氏的眼睛倏然一亮。 “这个主意好。” 她赞许地看了女儿一眼,钟宝珠那点小聪明,总算是用对了地方。 得了母亲的肯定,钟宝珠脸上的狠厉之色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温柔面孔。 她蹲下身,伸出手,像是对待一件珍宝般,小心翼翼地替钟毓灵拍去裙摆上沾染的草屑。 动作轻柔,仿佛方才那个甩手将人扔进草丛的,根本不是她。 “姐姐,你别怪我。” 她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一丝委屈的哭腔。 “方才妹妹也是一时心急,说话重了些,你别往心里去。” 钟毓灵依旧抱着手臂,缩着肩膀,没有反应。 钟宝珠也不恼,继续柔声说道:“其实妹妹也是为了姐姐好。” “你想想,如今世子爷不在了,这国公府里,可不就是国公夫人和二公子说了算么?” “妹妹是怕你这副样子,惹得二公子不喜,到时候你在府里的日子也不好过。”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仿佛她真是那个处处为姐姐着想的贴心好妹妹。 钟毓灵终于有了动静。 她缓缓抬起头,茫然地看着钟宝珠。 那双眸子红肿着,像两颗熟透的桃子,里面盛满了水汽与怯弱,干净得不含一丝杂质,宛如受惊的小鹿。 钟宝珠见她终于有了反应,心头一喜,再接再厉地诱导。 “你看你一个人在国公府,身边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多危险啊。” 她握住钟毓灵冰凉的手,亲昵地晃了晃。 “要不……妹妹也一同去陪你,好不好?” 钟毓灵的睫毛颤了颤,空洞的眼神里似乎有了一丝微光,她歪着头,像是没听懂,又像是在努力理解,嘴里喃喃地重复。 “陪我?” “是啊,陪你!” 钟宝珠见鱼儿快要上钩,脸上的笑容愈发真诚。 “只要姐姐在二公子面前,替妹妹多说几句好话,夸夸妹妹知书达理,温柔贤惠。” 她凑近钟毓灵的耳边,声音里充满了蛊惑。 “只要二公子点了头,妹妹就能名正言顺地去国公府陪着你了。” “到时候,我们姐妹俩相互扶持,谁还敢欺负你?” 宋氏在一旁看着,嘴角勾起一抹满意的弧度。 钟毓灵呆呆地看着钟宝珠,眼神依旧是那般懵懂无知,仿佛在消化这番话里的意思。 良久,她似乎终于“想”明白了,竟缓缓地、重重地点了点头。 看到她这副逆来顺受的模样,钟宝珠与宋氏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得计的笑意。 钟宝珠心中冷笑。 娘,你看。 傻子,就是这么好拿捏。 钟宝珠不放心地又叮嘱了一遍,生怕这个傻子转头就忘。 “姐姐,你跟着我学一遍。” 她一字一句地教着,声音刻意放得又慢又清晰。 “妹妹宝珠,知书达理,温婉贤惠,我很喜欢她。” 钟毓灵眸子动了动,才一个字一个字的学道:“妹妹宝珠,知书达理,温婉贤惠,我很喜欢她。” 她很努力的咬字,但又不带任何情绪,像是在背诵一篇与自己毫无关系的经文。 钟宝珠很满意。 傻子就是这点好,教什么,就学什么,不会有自己的半分心思。 “行了。” 她直起身,居高临下地拍了拍钟毓灵的头,像是安抚一只听话的小狗。 “你就在这里好好待着,反省反省。” 宋氏在一旁不耐烦地催促:“宝珠,走了,娘还要去让厨房布菜,等会招待二公子呢。” 钟宝珠应了一声,最后瞥了一眼蜷缩在地的钟毓灵,嘴角那抹温婉的笑意里,藏着一丝毫不掩饰的鄙夷。 她转身,扶着宋氏的手,袅袅婷婷地离开了这个破败的院子。 脚步声渐行渐远。 钟毓灵才艰难的从地上爬起来。 她的手掌都被细小的石子磕破了,红通通的。 她搓了搓手,看向杂草丛生的四周,并没有朝自己那间形同冷宫的“闺房”走去,反而停顿了一会后,走出了院门。 穿过抄手游廊,绕过假山花圃。 钟毓灵走到了一处戒备森严的院落前。 朱漆大门紧闭,门口立着两个身形健硕的门房,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这是她父亲,镇南侯钟远山的书房重地。 “站住!” 其中一个门房见她走近,立刻厉声喝止。 待看清来人,那门房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随即换上了毫不客气的驱赶神色。 “大小姐?您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这里不许乱闯,快回去!” 钟毓灵停下脚步,抬起脸。 那张天真无邪的面孔上满是迷茫。 “我找爹爹。” 以前钟远山都是在这里办公的。 那门房更不耐烦了。 “老爷在正厅宴客,不在这里!您快走吧,别在这儿添乱!” 钟毓灵被吼的吓了一跳,身体瑟缩了一下:“我不要宴客,我要找爹爹。” 另一个门房见状,不屑地“嗤”了一声,用胳膊肘捅了捅同伴。 “你跟她废什么话?” 他的声音没有刻意缩小,显然不在意钟毓灵会不会听到。 “她就是个傻子,说再多也听不懂。” 说罢,他直接朝钟毓灵挥了挥手,像是赶一只苍蝇。 “赶紧走,赶紧走!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鄙夷与嫌恶。 在他们眼里,她不是镇南侯府的大小姐,只是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会给家族蒙羞的傻子。 钟毓灵咬了咬唇。 似乎知道在这里不可能找到爹爹了,她转过身,迈着虚浮的步子,像一只迷了路的小兽,慢吞吞地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两个门房看着她的背影,鄙夷地摇了摇头,重新站得笔直。 那抹瘦弱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假山之后。 四周重归寂静。 两个门房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如出一辙的轻蔑。 “真是个晦气的东西。” “可不是,要不是为了替二小姐嫁给一个死人,老爷怎么可能把她接回来。” 话音刚落。 “啊——” 一声短促又模糊的惊叫,猝然从假山后方传来。 紧接着,是“噗通”一声闷响。 是重物落水的声音! 两个门房的表情瞬间凝固。 其中一个反应快些,立刻拔腿朝假山后走去。 “大小姐?” 他一边跑,一边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无人应答。 绕过嶙峋的假山,眼前豁然开朗,是一片小小的荷花池。 只是此刻时节不对,池中只有残败的枯叶。 门房的视线在池边扫了一圈,空无一人。 他的心猛地一沉,目光死死地盯住了水面。 池水中央,一圈圈的涟漪正缓缓荡开。 涟漪的中心,一方素白的帕子正随着水波轻轻浮动,像一朵孤零零的白花。 门房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 “大小姐!大小姐您在哪儿?” 他冲着池塘喊了两声,声音里已经带上了藏不住的惊惶。 回答他的,只有一片死寂。 那方手帕,在水面上轻轻地打着旋,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他不敢再耽搁,急忙快走几步朝着书房那头喊:“张二,你快过来!” “怎么了?那个傻子又惹什么祸了?” “她……她好像掉进池子里了!” “什么?!” 另一个门房闻言,瞳孔骤然一缩。 冷汗瞬间就从他的额角冒了出来。 虽然他们瞧不起钟毓灵,但钟毓灵现在毕竟是刚嫁到国公府的世子妃。 沈家那位煞神一样的二公子,此刻可就在前厅坐着! 这要是世子妃在他们侯府出了事,尤其是在他们刚刚才呵斥驱赶过的地方出了事…… 他们两个,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快!快去看看!” 两人再也不敢有半分怠慢,疯了一般冲向池塘。 然而池塘边依旧空空如也,只有那块手帕还在水上飘着。 “人呢?” “这池子不深啊!” 其中一个门房急得团团转,顺手抄起旁边一根清理落叶的长竹竿,伸进水里就是一通乱搅。 池水本就清浅,一眼便能望到底下的青石和淤泥。 竹竿探下去,除了搅起一团浑浊的泥沙,根本没有碰到任何人体该有的柔软触感。 另一个门房不信邪,也跟着在池边四处寻找。 “会不会是爬上来了,自己跑了?” “那这帕子怎么解释?再说她一个傻子,掉进水里还能自己爬上来?” 拿着竹竿的门房用力一拨,将那方湿透了的手帕勾到了岸边。 他捡起来一看,帕角还绣着一朵小小的、针脚笨拙的兰花。 确实是那位大小姐的东西。 可人呢? 这池子就这么大,清澈见底,一眼就能看穿,根本藏不住一个大活人。 底下没有,岸边也没有。 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两人拿着那块湿漉漉的手帕,面面相觑,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第9章 三小姐在书房 而此时,正厅之内。 茶香袅袅,气氛却远不如这茶水来得温和。 沈励行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手中的白玉茶杯,杯壁温润的触感,丝毫无法平息他心中潜藏的锐利。 他抬起眼,一双桃花眼看似多情,眼底却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听闻近来江南水患,朝中为了赈灾方略争论不休。” 他的声音懒洋洋的,像是随口一提的闲话。 “太子殿下主张加固旧堤,以求稳妥。而三殿下却提议另开新渠,引流分洪,虽耗费巨大,却能一劳永逸。” “不知侯爷,以为如何?” 这问题,轻飘飘地落在了镇南侯钟远山的耳中,却重若千钧。 钟远山端着茶杯的手,稳如磐石。 他呵呵一笑,满脸的褶子里都透着老谋深算。 “二公子说笑了,老夫不过一介武夫,于这治水之道,实在是一窍不通啊。” 他呷了口茶,慢悠悠地继续道:“不过,太子殿下乃是国之储君,所思所虑,自然是以稳妥为先,此乃国之大幸。” 滴水不漏。 既表明了自己拥护太子的立场,又没有直接贬低三皇子。 沈励行嘴角的笑意深了些,却未达眼底。 他要的,从来不是这种官样文章。 他放下茶杯,玉杯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 “侯爷过谦了。” “只是这旧堤年久失修,蚁穴处处,如今不过是粉饰太平。一旦汛期再至,万千百姓的性命……可就不是稳妥二字能担待得起的了。” 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向了钟远山话语里的漏洞。 钟远山的笑容僵了一瞬。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眼前这个看似放荡不羁的年轻人。 京中都传闻沈家二公子是个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可今日一见,这传闻,怕是做不得真。 这哪里是纨绔,分明是一头懂得如何收敛利爪的猛虎。 正厅里的气氛,一瞬间变得有些凝滞。 钟远山正要开口再说些什么,却传来脚步声。 宋氏领着钟宝珠,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 钟宝珠换了一身鹅黄色的衣裙,衬得她肌肤赛雪,眉眼如画,当真是人比花娇。 钟远山见状,正好借此机会打破了方才的僵局,他看向宋氏,眉头微皱。 “用膳时辰到了吗?” “毓灵呢?怎么不见她人?” 宋氏脸上的笑容完美无瑕,她亲热地上前一步,柔声道:“老爷,您别急。那孩子许是舟车劳顿,方才又受了些惊吓,说是身子乏了,先回房歇息片刻。” 钟宝珠也连忙附和:“是啊爹爹,姐姐身子弱,让她多歇会儿也是好的。” 钟远山脸色稍霁,却还是沉声道:“不像话,二公子还在此处,她怎能如此失礼?” 他转头吩咐下人:“去,把大小姐请过来,就说开饭了。” “是。” 下人领命而去。 众人移至饭堂。 钟宝珠莲步轻移,裙摆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竟是径直走到了沈励行的身边。 一阵若有似无的香风,悄然钻入鼻息。 她提起茶壶,为沈励行添上茶水,动作温婉,姿态优雅。 “二公子,这是我们府上新到的雨前龙井,您尝尝。” 她顺势就在沈励行身侧的空位上坐了下来,离得极近,几乎能感受到彼此衣料的摩擦。 那浓郁的香风让他不动声色地蹙了蹙眉,随即又舒展开来。 沈励行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桃花眼微微眯起,眼波流转间,恰到好处地落在了钟宝珠娇羞的脸上。 “侯府的茶固然是好茶。” 他声音带着一丝惯有的懒散与调侃。 “不过,人比花娇,倒是更胜一筹。” 钟宝珠的心猛地一跳,脸颊瞬间飞上两抹醉人的红霞。 她垂下眼帘,声音细若蚊蚋:“二公子谬赞了,宝珠……愧不敢当。” 那副娇怯怯的模样,任谁看了都要心生怜爱。 宋氏在一旁看得分明,眼底是掩不住的得意与算计。 只要能攀上沈家,哪怕只是这个纨绔二公子,也足以让她女儿在京中贵女圈里横着走了! 何况等国公爷回来,这世子的位置,一定也会落在二公子手中。 然而,就在这满室旖旎的气氛中,一道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所有的暧昧。 方才领命去请钟毓灵的下人,此刻急急忙忙的赶来:“侯爷,大小姐她不在房里。” 此言一出,宋氏与钟宝珠脸上的笑容,齐齐僵住。 两人下意识地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浓浓的惊诧。 人呢? 那个傻子,能跑到哪里去? 钟远山皱了皱眉,看向钟宝珠。 “你刚才不是和她一同出去的吗?人呢?” 钟宝珠摇头:“女儿刚才的确是送她回屋的,至于她后来去了哪里,女儿也不知道啊。” 就在此时,一直沉默不语的沈励行,却轻笑了一声。 他慢悠悠地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 “侯爷不必着急。” “说不定是嫂夫人不识路径,在这府里迷了路呢?” 他的语气云淡风轻,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钟远山却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镇南侯府的大小姐,在自己家里迷路?传出去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他强压下怒火,沉声下令:“来人!都给我去找!” “把府里每一个角落都给我仔仔细细地搜一遍!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我找出来!” “是!” 一时间,侯府内人声鼎沸,无数家丁护卫四散而去。 没过多久,一队护卫便寻到了书房的院落附近。 领头的护卫长看见守在院外的门房,上前一步,沉声问道:“可有见到大小姐?” 守门的家丁脸色一白,眼神躲闪,支支吾吾地答道:“没……没看见……” 护卫长何等眼力,见他这副模样,心中顿时起了疑。 他不再多问,抬手便要推门进去。 “咚。” 一声脆响从里面传出。 护卫长心头一凛,再不迟疑,猛地一掌推开了院落大门,直冲书房而去。 门扉洞开的瞬间,屋内景象尽收眼底。 满地狼藉。 青花瓷瓶的碎片溅得到处都是,清亮的茶水洇湿了名贵的地毯。 书案上的笔墨纸砚也东倒西歪,几卷竹简散落在地,一片混乱。 而在这片混乱中央,正站着一个衣衫微乱、满脸惊惶的少女。 不是钟毓灵,又是谁? 她的小脸煞白,一双澄澈的鹿眼瞪得滚圆,像是受了惊的小兽,茫然又无助地看着破门而入的众人。 跟着冲进来的门房看清那人是谁,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三……三小姐?您怎么会在这里?!” 门房的声音都变了调,充满了不可置信。 护卫长脸色一沉,锐利的目光如刀子般刮向两个门房。 “这话应该我问你们!” 他声色俱厉。 “门是怎么守的?竟让三小姐闯了进来?” 两人顿时噤若寒蝉,哑口无言。 他们心里翻江倒海,明明方才听见的是落水声,还用竹竿探了半天,怎么一转眼,人就跑到侯爷的书房里来了? 这简直是见了鬼了! 不过,惊骇之余,两人心里也暗暗松了口气。 至少人没淹死,他们的小命大约是保住了。 钟毓灵像是被这阵仗吓坏了,瑟缩着肩膀,眼圈瞬间红了。 她带着浓重的哭腔,声音都在发抖。 “对不起……灵灵……灵灵来找爹爹……” 她伸出那只被划破、还渗着血丝的小手,无措地指了指主位。 “可是爹爹不在……我想在这里等爹爹回来……” 她抽噎了一下,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滚落,看上去可怜极了。 “我不是故意的……东西就……就自己摔坏了……” 这番话说得颠三倒四,毫无逻辑,但傻子说话本来就是这样的。 护卫长锐利的目光在她身上扫过,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虽然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但看着眼前这个哭得梨花带雨、吓得浑身发抖的少女,一时间也寻不出什么破绽。 当务之急,是先把人带到侯爷面前。 “三小姐,请随我来吧。” 他侧过身,做出一个“请”的手势,语气总算缓和了一些。 随即,他又冷冷地瞥了一眼那两个魂不附体的门房。 “你们两个,也跟上!” 镇南侯府的前厅,气氛正酣。 沈励行与钟远山推杯换盏,言笑晏晏,仿佛方才书房内的对峙从未发生。 酒过三巡,钟远山脸上已有了几分醉意。 “二公子,小女懵懂无知,给您添麻烦了。” 沈励行勾唇一笑,正欲开口,一道急促的脚步声却由远及近,打破了厅内的和谐。 护卫长领着人,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 他身后,跟着两个面如土色的门房,和一个衣衫凌乱、发髻歪斜的钟毓灵。 钟远山脸上的醉意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护卫长躬身行礼:“侯爷,三小姐找到了。” 一旁的宋氏和钟宝珠交换了一个幸灾乐祸的眼神。 虽然不知道这傻子又做了什么,但看起来就没好事。 钟远山眉头紧锁。 “人在何处寻到的?为何这副模样?” 护卫长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了些。 “在您的书房。” “什么?!” 第10章 人还是留在侯府吧 钟远山霍然起身,一股怒气直冲头顶。 书房乃是侯府重地,藏着他多少机密文书,这个傻子怎么会跑到那里去! 他的目光如利剑一般,骤然射向缩在护卫长身后的钟毓灵。 那眼神,冷厉得几乎要将她洞穿。 “说!到底怎么回事!” 钟远山一声怒喝,吓得那两个门房双腿一软,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 “侯爷饶命!侯爷饶命啊!” 其中一个门房颤抖着声音,抢着解释。 “方才三小姐说要来找您,小的们说您不在,她……她就自己走了。” 另一个连忙接话。 “可她刚走没多久,小的们就听见后院池塘那边传来声响,又瞧见池水上飘着帕子。” “小的们以为三小姐失足落水了,这才赶紧拿了竹竿去捞人,一时间就,就疏忽了……” “想必,想必三小姐就是趁着那个时候,溜进书房的!” 两人磕头如捣蒜,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钟远山听得心头火起,却也知道眼下不是追究他们责任的时候。 他转过头,死死地盯着钟毓灵,那眼神像是要吃人。 “你呢?你又有什么好说的?” 钟毓灵被他吼得浑身一颤,像是被吓破了胆,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她一边哭,一边用那只还带着血痕的小手胡乱抹着眼泪。 “爹爹,灵灵,灵灵不是故意的。” “灵灵刚才在池塘边上摔跤了,好疼!” 她抽抽搭搭地指了指自己沾了泥的裙角,小脸上满是委屈。 “灵灵想回去找人,可是……可是转了一圈,又走回来了。” “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灵灵就想起来,以前见过爹爹进那个屋子,灵灵就想进去等爹爹回来。” “等了好久好久,爹爹都不回来,灵灵都快睡着了。” 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哭腔更重了。 “然后就不小心,把桌上的东西碰掉了,声音好大,灵灵想起来找爹爹,结果又把旁边那个高高的大瓶子撞倒了。” “然后他们就进来了,好凶好凶……” 她说着,还惊恐地看了护卫长一眼,又往后缩了缩。 护卫长闻言,立刻补充道。 “侯爷,属下方才进去时,书房确实一片狼藉,书案上的文房四宝散落一地,墙角的一个青花大瓶也碎了。” 这番话,恰好印证了钟毓灵的说辞。 一个傻子,不小心摔在了水池边,因为疼痛想找人迷了路,害怕之下闯了祸。 合情合理。 钟远山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一张脸憋成了猪肝色。 他能说什么? 骂一个傻子吗?她听得懂吗? 打她一顿?当着沈二公子的面,他还要不要镇南侯府的脸面了! 前厅之内,一时死寂。 沈励行端坐席上,指尖轻点着白玉酒杯,眸色深沉,看不出喜怒。 他的目光淡淡扫过缩成一团的钟毓灵,像是在看一出与自己无关的闹剧。 就在这僵持之中,一道娇柔的声音适时响起。 “父亲,您消消气。” 钟宝珠莲步轻移,袅袅婷婷地走到钟毓灵身前,故作心疼地拉起钟毓灵那只划破的手。 “哎呀,姐姐,你的手怎么流了这么多血?疼不疼?” 钟毓灵像是被蝎子蛰了一下,猛地把手缩了回去,怯生生地看着她,不敢说话。 钟宝珠眼底闪过一丝鄙夷,面上却愈发温柔。 她起身转向钟远山,声音软糯。 “父亲,姐姐也不是故意的,您就别生姐姐的气了。” “书房里的东西碎了便碎了,左右不过些死物,哪里有姐姐的身子重要。” “还是赶紧叫府医过来,给姐姐把伤口包扎一下吧。” 她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显出了姐妹情深,又替父亲解了围。 宋氏在一旁满意地点了点头,不愧是她悉心教养的好女儿。 钟远山也缓过神来。 虽然沈励行明显不太喜欢钟毓灵,但钟毓灵毕竟已经嫁到国公府去了,哪怕是给国公府这个面子,他也不能当着面惩罚钟毓灵。 他深吸了口气,冷静下来。 “宝珠说得对。” 他对一旁的管家道:“派人去把书房收拾一下,再将府医叫来。” “是。”管家立刻去忙了。 钟远山这才又转向沈励行。 “让二公子见笑了,小女在家中一向是很乖巧的,今日不知怎的,竟闯出这等祸事。” 他话音刚落。 沈励行忽然轻笑出声。 “乖巧?” 他慢条斯理地放下酒杯,抬起眼帘,一双凤眸里带着几分玩味的凉意。 “侯爷说的乖巧,就是前脚推了嘉安郡主落水,后脚就砸了自家的书房?” 钟远山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沈励行的声音不高不低,却字字如针,扎得他心口生疼。 “我兄长新丧,府中上下本就忙于一团。” “母亲更是伤心过度,身子骨一直不见好。” 他微微倾身,目光在钟远山和钟毓灵之间来回扫视,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讥讽。 “国公府庙小,恐怕是容不下钟大小姐这尊大佛了。” 这话一出,满堂皆静。 钟远山额角渗出了冷汗。 他听出了沈励行话里的意思,这是要退婚?! 不等他开口辩解,沈励行已经站起了身。 他掸了掸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话锋一转,语气骤然冷了下去。 “我看,既然镇南侯府这么会管教女儿……” “那这人,还是留在侯府吧。” “至于国公府与侯府的婚约。” 沈励行顿了顿。 “改日,我会亲自上奏陛下,另行商议。” 说完,他看也不看面如死灰的钟家人,转身便向厅外走去。 就在他即将迈出厅门的那一刻,一道瘦小的身影猛地扑了过来,死死揪住了他的衣角。 力道之大,竟让他顿住了脚步。 沈励行垂眸,看到的是一双通红的、噙满泪水的眼睛。 钟毓灵仰着小脸,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像只被遗弃的猫儿。 “大哥哥,不要丢下我……” “我害怕……” 沈励行冷笑一声:“这是你家,你怕什么?” 他想也不想,便要扯回自己的衣角。 可那只小手攥得死紧,指节都泛了白,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怎么也不肯松开。 沈励行失了耐心,手上加了三分力道。 “放手!” 嘶啦—— 一声清脆的裂帛声响彻整个前厅。 空气仿佛凝固了。 沈励行僵硬地低下头,看着自己那件刚上身没多久的云锦外袍,靠近下摆的地方,赫然出现一个刺眼的缺口。 而那撕下来的一小块布料,正被钟毓灵紧紧攥在手心里。 她似乎也没料到会是这个结果,举着那块布,呆呆地看着他,澄澈的眸子里写满了茫然与无辜。 沈励行的脸色,一寸寸沉了下去。 那双凤眸里,仿佛有风雨欲来,阴云密布。 “二公子息怒!” 钟远山第一个反应过来,赶紧上前。 “小女无知,冲撞了二公子,我这就让她给你赔罪!” 他转身想瞪了钟毓灵一眼,钟毓灵却只害怕的缩了缩身子,半点没有说话的意思。 钟远山真是肺都要气炸了,只能忍着怒意又对沈励行道:“二公子,如今国公府新丧,正是多事之秋,若是此时闹出退婚这等事,岂不是让京中之人看尽了笑话?” “再者说,这门婚事乃是陛下亲赐,若是……” 沈励行忽然勾了勾唇角,打断了他。 那笑容却无端让人脊背发凉。 “侯爷说笑了。” 他抬起手,掸了掸那处破口,动作慢条斯理。 “国公府的笑话,已经够多了。” “至于陛下的赐婚……” 他斜睨了一眼还呆站在原地的钟毓灵,语气凉薄如水。 “总不好让陛下知道,镇南侯府胆大包天,竟敢偷梁换柱,送了个傻子过来吧?” 钟远山闻言,双腿一软,险些没站稳。 沈励行不再理他,只冷冷地吐出几个字。 “留个傻子在府里添堵?” “我沈励行还没这么闲。”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只留下一个再无转圜余地的背影。 这一次,再没人敢拦。 前厅之内,落针可闻。 钟家人,全都蒙了。 钟远山看着沈励行消失的方向,浑身都在发抖,不知是气的还是怕的。 他猛地转过身,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自己的夫人宋氏。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甩在宋氏脸上。 宋氏被打得跌坐在地,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侯爷……” 钟远山指着她的鼻子,声音都在哆嗦。 “看看你出的馊主意!” “什么替嫁!什么瞒天过海!现在好了!” 他气得胸口剧烈起伏,指着宋氏,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字。 “回头他若是在陛下面前告我们一状,我们全家,都是欺君之罪!” 第11章 偷上马车 她声音里带着无尽的委屈。 “沈家世子已经是个死人了,难道您就忍心,看着咱们的珠儿嫁过去,年纪轻轻就守一辈子活寡吗?!” 钟远山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她的鼻子。 “守活寡,也比全家跟着你掉脑袋强!” “你当沈励行是好糊弄的?你当陛下是好糊弄的?!” 眼看父亲的怒火越烧越旺,钟宝珠连忙开口。 “爹,您先别急。” 她扶着宋氏站稳,目光转向门外沈励行消失的方向,眸光微闪。 “二公子或许只是一时气话,未必真的会捅到陛下面前去。” “他毕竟也是国公府的人,家丑外扬,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钟远山稍稍冷静了些,但眉间的阴云依旧浓重。 “那依你看,该如何是好?” 钟宝珠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住了其中的算计。 “事已至此,我们只能一口咬定,是当初会错了意,以为陛下赐婚的是嫡女,却没说明是哪一位。”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 “或者干脆把所有事都推到姐姐身上。” “我们就说,是姐姐她自己神志不清,一哭二闹三上吊,非要穿上嫁衣,我们拦都拦不住,这才阴差阳错地上了花轿。” “反正她是个傻子,我们教她说什么,她便说什么。” “只要我们一家人把说辞对好了,沈家就算怀疑,也抓不到切实的把柄!” 这番话说得又快又急,却条理分明,让钟远山和宋氏都愣住了。 宋氏更是眼前一亮,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对!对!就这么办!就说是那傻子自己发的疯!” 钟宝珠见父亲神色松动,心中一定,露出一抹自得的浅笑。 她说着,便转身要去寻那个任由她们摆布的“罪魁祸首”。 “我这就教她……” 话音未落,她的声音却戛然而止。 方才还缩在角落里,攥着那片破布,像只受惊鹌鹑般瑟瑟发抖的钟毓灵,不见了。 她之前站立的地方,空空如也。 只有那片从沈励行袍子上撕下来的云锦布料,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 钟宝珠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疑惑地环顾四周。 “人呢?” …… 镇南侯府外。 沈励行面无表情地踏上马车。 “二公子,世子妃她……” 车夫在外面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沈励行掀起眼帘,一道淡漠的视线从帘缝中投了出去。 车夫立时噤声,脖子猛地一缩,再不敢多问半个字。 “走。” 马鞭一扬,车轮滚滚,碾过青石板路,终于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车厢内铺着厚厚的软垫,角落的熏炉里燃着上好的安神香,极尽奢华。 可对面空荡荡的座位,却无端地有些刺眼。 沈励行修长的身子陷在软垫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眉宇间染上几分倦色。 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钟毓灵那张脸。 那个傻子,方才在侯府大堂里,像只被猎人逼到了绝境的小白兔,一双眼睛又惊又怕,湿漉漉的,死死攥着他那片衣角,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真是……蠢得可怜。 沈励行没有再去想,阖上眼打算小憩片刻。 就在他意识将沉未沉之际,臀下的软垫似乎传来一丝异样的触感。 极轻极快,像羽毛扫过,转瞬即逝。 沈励行眉心微蹙。 他睁开眼,往身下瞥了瞥,软垫平整,并无异常。 最近实在太累,竟生出些错觉。 他揉了揉额角,重新闭上眼。 这一次,那感觉却清晰无比,再不容他错认。 一只微凉的手,竟从他锦袍下摆的缝隙里探了进来! 那只手带着少女独有的柔软,却大胆至极,顺着他的小腿,一路向上摸索而来! 沈励行浑身肌肉瞬间绷紧! 他猛地睁开双眼,眸中杀意毕现! 电光火石之间,他看也不看,反手就朝身下的软垫狠狠抓去! 只听“嘶啦”一声! 他竟是生生撕开了一层伪装的垫层,从车厢底部的夹层里,揪出了一个纤细的人影!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 那人影被他巨大的力道拽了出来,身子一软,站立不稳,直直地朝着他怀里扑倒,撞在了他双腿之间。 沈励行只觉下腹一紧,一股闷痛直冲头顶。 额角青筋狠狠一跳。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钟!毓!灵!” 怀中的人影被这声低吼吓得浑身一僵。 她猛然抬起头,露出一张惊魂未定的小脸,果然是她。 像是被烫到一般,钟毓灵手忙脚乱地想从他身上爬起来。 可越是慌乱,越是出错。 她的小手胡乱一撑,不偏不倚,又按在了那要命的地方。 沈励行倒抽一口冷气,脸色黑得能滴出墨来。 这蠢货是故意的还是真傻?! 他再也无法忍受。 大手一伸,像拎小鸡似的揪住她的后领,一把将她扯了起来。 随后毫不留情地将她甩在软垫上。 “你怎么会在这里?!” 钟毓灵被摔得七荤八素,缩在座位角落里,一双眼睛水汽氤氲,怯生生地看着他。 她双手紧紧绞着衣角,慌不择路地解释:“我,我不想待在侯府,他们会打我的……” “我想跟大哥哥走,上了大哥哥的马车,就能跟大哥哥一起走了!” 她的逻辑简单又直接。 沈励行死死盯着她那张天真无邪的脸。 这个傻子。 竟然还知道偷偷上他的马车? 他回想了一下,从侯府大堂出来到上车,前后不过片刻功夫。 她是从哪个狗洞钻出来的? 动作竟比他还快! 沈励行心里生出几分烦躁,真想现在就调转马头,把这个天大的麻烦原封不动地扔回镇南侯府大门口。 可他掀开帘子一角朝外看去。 马车已经驶过朱雀大街,离国公府不过一炷香的路程。 现在折返,纯属浪费时间。 罢了。 沈励行放下帘子,面无表情地在心中做了决断。 等回了府,再叫个护卫把她送回去就是。 他闭上眼,靠在车壁上假寐,懒得再多看她一眼。 马车内一时间陷入了死寂。 钟毓灵缩在角落里,偷偷观察着他的神色。 见他眉宇间满是疏离和不耐,她心里害怕极了。 镇南侯府都是吃人的,好可怕。 她不想回去。 钟毓灵咬了咬下唇,又小心翼翼地挪了过去。 “大哥哥。” 她的声音又轻又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沈励行眼皮都没抬一下。 “大哥哥,你别把我送回去好不好?我爹和姨姨,他们会打我的。” “我以后会很乖很乖的,我什么都会做,我再也不会打碎东西了。” “求求你了,大哥哥,别丢下我……” 她絮絮叨叨,一点点地朝他靠近。 沈励行依旧不为所动,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吵得他头疼。 钟毓灵见他毫无反应,胆子更大了一些。 她又往前凑了凑,几乎要贴到他身上。 温热的呼吸,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药香,轻轻拂过他的侧脸。 痒痒的。 沈励行紧闭的双眼倏然睁开。 他猛地转过头,与那双近在咫尺、水光潋滟的眸子对上。 “闭嘴!” 钟毓灵被他眼中的冷意骇住,瞬间噤声,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再多说一个字,”沈励行眯了眯眼,“现在就把你从车上丢下去。” 话音落下,钟毓灵立刻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仔,一个字也不敢再往外蹦。 她手脚并用地往后退,重新缩回了那个角落里,把自己蜷成一小团,恨不得能钻进车壁的缝隙里。 整个世界终于清静了。 沈励行冷哼一声,重新闭上眼。 只是那阵若有似无的淡淡药香,不知怎的,却仿佛钻进了他的鼻息里,萦绕不散。 马车终于在一阵轻微的颠簸后,稳稳停下。 到了。 沈励行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掀开了车帘,迈了出去。 府外清冷的空气灌入肺腑,总算将那股若有似无的药香冲淡了几分。 府门口的护卫立刻迎了上来。 “二公子。” 沈励行看也没看身后,只用下巴朝马车的方向点了点,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温度。 “把她,送回镇南侯府。” 钟毓灵闻言,小脸瞬间煞白。 她慌忙从车上爬下来,脚下一个不稳,眼看就要摔倒。 第12章 你当真有法子治好我母亲? 护卫再次上前,眼看就要抓住她的胳膊。 “姨姨的病,一针好不了的!” “还需要好多,好多针!” 这话将沈励行正欲抬起的脚钉在了原地。 他转过身看向她:“你说什么?” 钟毓灵被他看得一个哆嗦,却还是鼓起勇气,小跑到他面前,一把拽住了他的衣摆。 “我给姨姨扎了针,可是一针不够的!” 她急切的解释着。 “姨姨的病根很深,只通一次血脉,很快又会堵住的!姨姨还是会难受的!” “要灵灵一直扎针,一直扎针,姨姨才能好起来!” 沈励行听得眉心紧锁,只觉得荒谬至极。 他低头看着这个抓着自己不放的小傻子,语气里满是嘲弄。 “一直扎针?你是想把我母亲扎成个筛子吗?” “不是的!” 钟毓灵的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她松开他的衣摆,急急地伸出小手,指着自己的心口位置。 “不扎针,这里会疼的!像有虫子在咬!” 她似乎想描述那是一种怎样的痛楚,可脑子里却找不到合适的词。 她急得小脸涨红,眼眶里又蓄满了水汽,偏偏嘴笨,翻来覆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沈励行看着她这副又蠢又急的模样,心头的烦躁不减反增。 “行了,别说了。” 他打断了她毫无逻辑的辩解。 在钟毓灵骤然黯淡下去的目光中,他极其不耐地吐出几个字。 “你,跟我过来。” 钟毓灵猛地抬起头,眼里满是不可置信的惊喜。 沈励行却没给她反应的时间,冷冷补充了一句。 “丑话说在前头,看完母亲,立刻给我滚回镇南侯府。” 说完,他便不再看她,转身大步朝内院走去。 钟毓灵愣了一瞬,连忙提起裙摆,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 穿过回廊,绕过月洞门,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 沈励行推开卧房的门,径直走了进去。 国公夫人正半靠在榻上,脸色蜡黄,唇边毫无血色,虽是醒了,眉宇间却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病气。 府医正躬身为她诊脉,神情凝重。 “母亲。” 沈励行疾步上前,周身的寒气在踏入卧房的瞬间便已消散无踪。 国公夫人闻声,缓缓睁开眼,虚弱地朝他笑了笑。 可当她的目光扫过沈励行身后的钟毓灵时,那刚刚缓和几分的脸上,瞬间覆上了一层寒霜。 沈励行察觉到了母亲神色的变化,侧过头,对着身后纤弱的身影低喝一声。 “站那儿,别动。” 他自己则快步走到榻前,在床沿坐下,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和。 “母亲,您感觉怎么样?” 国公夫人攥紧了沈励行的手,气若游丝。 “励行,我怕是……要去见你哥哥了……” 这话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沈励行的心上。 他反手握住母亲干枯的手,声音都绷紧了。 “母亲,您别胡说!” “您的身体一定会好起来的!” 他猛地扭头,一双利眼直勾勾地射向一旁的府医。 “傅大夫,我母亲到底如何?!” 傅大夫被他看得心头一跳,连忙躬身回话,措辞格外谨慎。 “回二公子,夫人脉象比先前平稳了些,只是……” 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榻上的国公夫人。 “只是夫人心气郁结,尚未疏通。毕竟是心疾,还添了心病,非汤药能解啊。” 这话已经说得极为委婉。 国公夫人的病,根子在心。 即便吃药能有些好转,但磋磨下去,早晚也是药石无医的。 沈励行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周遭的空气都仿佛凝滞了。 整个卧房内,只剩下浓重的药味和压抑的沉默。 就在这时,傅大夫的目光落在了钟毓灵身上。 “不知世子妃有何高见?” 钟毓灵猛地一惊,像是被吓到的小鹿,茫然地抬起头。 她指了指自己,满眼都是困惑。 “高见?什么高见?” 沈励行眼中的不耐几乎要溢出来。 “她一个傻子,能知道什么?” 傅大夫却摇了摇头,神情比方才要郑重几分。 “二公子此言差矣。先前世子妃那手针法,虽看似古怪,却立竿见影,实乃奇术。” “老夫行医半生,闻所未闻。兴许夫人的病,世子妃真有法子也未可知。” 沈励行的目光倏然转了过去。 他看向钟毓灵。 那小傻子还傻愣愣地站在门边,当真像个木桩子,倒是把他那句“站那儿,别动”听进去了。 沈励行心底的烦躁与最后一丝希冀纠缠着,最终,他还是开了口,声音又冷又硬。 “你,过来。” 钟毓灵的身子颤了一下,似乎没反应过来。 沈励行眉心一拧,声音又沉了几分。 “我叫你过来!” 钟毓灵这才如梦初醒,连忙提起裙摆,迈着小碎步,一步一步地挪了过去。 她走到床榻边,停了下来,一双清澈的眸子紧张地望着面色蜡黄的国公夫人。 沈励行压下心头的烦乱,声音低沉得像块石头。 “你当真有法子治好我母亲?” 钟毓灵眨了眨眼,似乎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她看了看榻上气息微弱的国公夫人,然后伸出一根手指,小声说。 “扎针。” 沈励行的额角青筋猛地一跳。 “除了扎针呢?” 这回,她迟疑了。 小小的眉头蹙在一起,苦思冥想了半天,才不确定地开口。 “吃药?” 她又飞快地补充了一句,小脸皱巴成一团。 “可是药很苦,特别特别苦的!” 这话像是一根针,刺破了沈励行最后一丝耐心。 他还没来得及发作,榻上的国公夫人却先有了动静。 她费力地睁开眼,浑浊的目光落在钟毓灵身上,充满了厌恶。 “励行,咳咳……” 她剧烈地喘息起来,每说一个字都像是在耗尽生命。 “我不要她看……” “一个傻子……能……能看出什么……” “把她送走……送回镇南侯府去!快!” 沈励行低嗯了一声。 他看着钟毓灵,也觉得自己真是病急乱投医,竟会去问一个傻子。 他猛地转过身,对着门外喊道。 “墨影!” 门外立刻闪进一道黑色的身影。 “属下在!” 沈励行看向钟毓灵,钟毓灵紧张的睁大眼。 “把她立刻送回镇南侯府。” “是!” 墨影说着就要去抓钟毓灵的胳膊。 电光火石之间,钟毓灵竟然一下扑到床上,拿起傅大夫放在边上的银针,快准狠地刺向国公夫人的胸口! “放肆!” 沈励行目眦欲裂,眼底瞬间燃起滔天怒火。 他以为这傻子竟是起了歹心,要当着他的面弑母! 他想也不想,裹挟着雷霆之怒的一掌,狠狠拍了出去! “砰!” 一声闷响。 钟毓灵的身子就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落叶,毫无反抗之力地飞了出去。 她重重地撞在远处的博古架上,又滚落在地。 “噗——” 一口鲜血猛地从她口中喷涌而出,在她素净的衣襟上,绽开一朵刺目惊心的红梅。 眼前一黑,钟毓灵失去知觉。 沈励行已经转头看向国公夫人。 “母亲,您没事吧?” 国公夫人捂着胸口,面白如纸,显然还未从方才那惊魂一刺中回过神来。 可那预想中的剧痛并未传来。 反而,一股淤积在胸腔许久的浊气,竟顺着这一刺,缓缓散开了。 她试探着,吸了一口气。 这一口气,竟是从未有过的顺畅! 国公夫人缓缓放下捂在胸口的手,原本涣散的眼神渐渐聚焦,落在了儿子焦灼的脸上。 她张了张嘴,声音虚弱却清晰。 “励行……” “我好像舒坦多了。” 沈励行浑身一僵。 他俯下身,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您说什么?” 国公夫人又深吸了一口气,蜡黄的脸上竟泛起一丝微弱的血色。 “我说,我胸口不堵了。” 第13章 神医鬼谷的亲传弟子 国公夫人声音冷了几分:“你可曾去镇南侯府问个清楚,他们钟家为何要如此欺瞒我们沈家!” 沈励行垂下眼帘。 “今日,我已经陪她回过门了。” 他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镇南侯府,舍不得他们的宝贝女儿钟宝珠,又厌恶她这个神志不清的长女,所以,便自作主张,来了个狸猫换太子。” “美其名曰,都是镇南侯府的嫡女,嫁谁过来,对我们沈家而言,并无不同。” 国公夫人听到这话,气得胸口一阵起伏,刚刚才顺畅些的气息又急促起来。 “巧舌如簧!” 她抓着沈励行手腕的力道,又重了几分。 “我儿慎行,是堂堂国公府的世子!”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就算是死了,那也是皇亲国戚!” “他们钟家怎敢!怎敢送一个傻子过来,如此羞辱他,羞辱我们沈家!” 沈励行反手握住母亲冰凉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母亲,息怒。” “眼下,什么都没有您的身子重要。” “一个傻子而已,就算留在府里,也翻不起什么大风浪。”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 “何况再过几日,便是大哥的头七了。” “钟家的事,且等过了大哥的头七,我们再从长计议。” 提到“头七”,国公夫人的情绪才略微缓和下来。 她眼中的怒火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哀伤。 “是啊,你大哥的头七转眼就到了。” 她缓缓松开沈励行的手,声音里透着虚弱。 “眼下再闹出什么波折,的确是让外头的人看笑话。” 可随即,她眉头又紧紧蹙起,眼神锐利地扫向门口的方向,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西厢房的那个女人。 “但难不成就让那个傻子在灵堂上现于人前,让全京城的人都来看笑话吗?” 她的声音里带着屈辱:“看你大哥死了,还娶了个傻子进门?” 国公夫人的气息又有些不稳。 “不行,到时候把人给我关起来,绝不能让她踏出房门半步!” 沈励行却摇了摇头:“母亲,如今满京城的人都知道,国公府有了新的世子妃。” “大丧之日,世子妃却不见踪影,反而更惹人非议。” “到时候,外头指不定会传出什么更难听的话来。” 国公夫人一滞,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 沈励行又继续道:“不如到时候,就让她跪在灵堂前,不言不语便好。” “我让孙嬷嬷在旁亲自盯着,拘着她,不叫任何人上前搭话。” “一个傻子,只要不开口,远远看着,也出不了什么乱子。” 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既顾全了国公府的面子,又堵住了悠悠众口。 国公夫人长长叹了口气,像是泄尽了全身的力气。 她闭上眼。 “也只能如此了。” “等过了你大哥的头七,我便亲自进宫面圣。镇南侯府如此欺君罔上,羞辱我沈家,这件事,我定要向皇上讨个公道!” 沈励行沉声应下。 他静坐片刻,直到母亲的呼吸再次变得平稳悠长,胸口的起伏也缓和下来,这才转身,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 夜色如墨,将国公府的亭台楼阁都笼罩在一片沉寂之中。 沈励行穿过抄手游廊,径直走向自己的书房。 推开门,一豆烛火摇曳,一道黑影如鬼魅般单膝跪地。 “公子。” 是墨影回来了。 沈励行走到书案后坐下。 “人怎么样了?” 他的声音很淡,听不出情绪。 墨影垂首:“傅大夫已经看过了。” “世子妃内腑受了震荡,伤得不轻,好在没有性命之忧。” “已经开了方子,让人去煎药了。” 沈励行“嗯”了一声,眼帘低垂,让人看不清他眸底的神色。 他顿了顿,又问:“让你查的事,如何了?” 墨影的头垂得更低:“属下无能。” “钟大小姐的过往,除了在宁古塔那几年,其余竟是一片空白,寻不到半点痕迹。” 沈励行指尖的动作停住。 一片空白? 他脑中闪过钟毓灵那双澄澈懵懂的眼睛。 还有她身上那股清冽又复杂的药香,绝非一日两日就能染上的。 他捻了捻指尖,仿佛那味道还残留在上面。 “一个在宁古塔待了数年的犯人,身上怎会有常年累月浸淫药草才能留下的气味?” 墨影一愣,迟疑着猜测:“或许是她在宁古塔时常受伤,找大夫医治,才留下的?” 沈励行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呵。” 他冷笑一声,声音里满是嘲弄。 “你觉得宁古塔的监军,会给一个罪臣之女请大夫?” “还是说,镇南侯有这么爱这个女儿,冒着被皇上责罚的风险,把大夫送到宁古塔去?” 墨影瞬间噤声。 沈励行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眸光深邃。 “继续查。” “从她入宁古塔之前开始查,挖地三尺,也要把她的底细给我挖出来。” “是。” 沈励行转而问起另一件事:“神医鬼谷呢?” 墨影立刻回禀:“三年前曾在江南一带出现,救过江州知府的独子,但之后便再次销声匿迹。” “属下已经派人顺着当时的线索在查,只是见过他的人都说,神医行踪诡秘,神龙见首不见尾。” “另有传闻,”墨影补充道,“神医鬼谷收过一个亲传弟子。” “只是此人从未在江湖上露过面,是男是女,姓甚名谁,一概不知。” 沈励行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动作一顿。 “竟然还收过徒弟。” “能让神医鬼谷收为徒弟的,医术定然不俗,若是能把此人找出来,或许一样可以给母亲诊治。” 墨影立刻应声:“是,属下这就加派人手,去江南详查。” 他话音刚落,书房的门被人从外面轻轻叩响。 “咚咚咚。” 沈励行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淡淡吐出一个字。 “进。” 门被推开一条缝,管家的半张脸探了进来,神色有些为难。 “二公子……” 沈励行这才抬眸,目光沉静地看着他。 “何事?” 管家躬着身子,快步走进来,压低了声音回禀:“府外,张公子和李公子他们来了,说是许久未见,问您今晚还去不去醉春风喝一杯。” 管家的声音越说越小。 谁都知道国公府如今正逢大丧,世子爷头七未过,这群公子哥儿竟还敢上门来邀二公子去喝花酒,实在是不成体统。 可他们偏偏又是二公子往日的至交好友,管家也不敢擅自赶人。 沈励行没什么表情。 张公子,李公子…… 都是他从前厮混在一处的狐朋狗友。 想必是些时日没见,又来寻他作乐。 往日里,他也是乐意的。 他那个大哥沈慎行,古板得像块石头,与父亲如出一辙,张口闭口便是家国大义,满嘴的圣人教条,总爱管着他。 说他不该终日流连于烟花柳巷,让他要学会进取。 他总以为这样烦人的日子还长得很。 却从没想过,有一天,那声音会永远地消失。 再也听不到了。 沈励行沉默了片刻,空气里只剩下烛火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良久,他才再次开口:“大哥新丧,府中事多,不去了。” 他挥了挥手,显得有些意兴阑珊。 “你去回了他们吧。” 管家如蒙大赦,连忙躬身退下:“是,老奴这就去。” 管家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书房内重归安静。 沈励行靠在椅背上,目光落在书桌上那堆积如山的公文上。 每一份,都带着兄长沈慎行独有的批注笔迹,刚劲有力,一如其人。 可如今,这些笔迹的主人,却已经化作了一捧黄土。 他抬手,重重揉了揉发胀的眉心。 “墨影。” 他站起身,声音里带着一丝沙哑。 “属下在。” “我去歇息片刻。” 沈励行迈步向内室走去,在门口处顿了顿,头也未回。 “她若是醒了,来告诉我一声。” …… 钟毓灵再睁开眼时,窗外已是日上三竿,暖阳透过窗棂洒下一地斑驳。 她动了动,下一瞬,胸口便传来一阵尖锐的撕裂感。 喉头一甜,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直冲鼻腔。 她蹙眉,下意识低头看去。 身上的素色襦裙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身干净柔软的寝衣。 她撑着酸软无力的手臂,挣扎着从床上坐了起来。 “吱呀——” 房门被轻轻推开,春桃端着水盆走了进来,一抬头,恰好对上她的视线。 春桃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喜色。 “世子妃,您醒了!” 钟毓灵抬起头,那张小脸上带着几分刚睡醒的茫然,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干净得像是不染尘埃的琉璃。 第14章 我娘亲留给我的最后一件东西 看这位新主子傻乎乎的模样,想来也听不懂那些复杂的东西。 她便含糊其辞地解释道:“就是……就是二公子碰了您一下,您不小心摔了一跤,磕到了,所以身子有些不舒服。” 钟毓灵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发出一个单音。 “哦。” 她乖巧地应了一声,然后又抬起那双澄澈的眸子,好奇地望着春桃。 “那我的衣服呢?” 春桃闻言,想也没想,便如实回答。 “回世子妃,您换下的衣物,已经送去浣衣房浆洗了。” 她顿了顿,又笑着补充道。 “您放心,等洗干净烘干了,奴婢就立刻给您送回来。” 话音刚落,面前那张天真无邪的小脸,神情却骤然一变。 钟毓灵的嘴唇往下瘪了瘪,那双方才还澄澈如水的眸子,瞬间蓄满了水汽。 “洗了?” 下一瞬,豆大的泪珠便不受控制地从眼眶滚落,砸在柔软的锦被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为什么要洗掉!” 她带着浓重的哭腔,像个被人抢了心爱玩具的孩子。 “那是我娘亲留给我的!是我娘亲留给我的最后一件东西了!” 春桃彻底蒙了。 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位看起来乖巧无害的世子妃,会因为一件衣服,说哭就哭。 她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慌忙摆着手。 “世子妃您别哭,奴婢不是有意的……” “等下奴婢就让人把衣服给您送回来,好不好?” 钟毓灵却像是没听见一般,只是一个劲地摇头,泪水流得更凶了。 “不要!我不要洗过的!” “洗过了,就没有娘亲的味道了……”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声音凄切得让人心碎。 “我现在就要!你把它还给我!” 说着,她竟像是魔怔了一般,伸出双手,猛地抓住自己胸前的寝衣衣襟。 “刺啦——” 一声裂帛的脆响,在安静的房间内格外刺耳。 柔软的丝绸寝衣被她硬生生撕开一道口子,露出了里面雪白的亵衣和一小片精致的锁骨。 春桃吓得魂飞魄散,脸色煞白。 “世子妃!使不得!使不得啊!” “您别撕了!奴婢这就去!奴婢这就去给您拿回来!” 春桃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出了房间,那惊慌失措的模样,像是身后有恶鬼在追。 没过多久,春桃便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 她手里捧着一团皱巴巴的素色襦裙,正是钟毓灵之前穿的那身。 “世子妃……给,给您……” 衣服还没来得及下水,但已经被扔进了待洗的木盆里,沾上了些许潮气和一股淡淡的皂角味。 她一把将那团衣服夺了过来,像是捧着什么绝世珍宝,死死地抱在怀里。 她将脸深深埋了进去,贪婪地嗅着,声音带着满足的呜咽。 “娘亲的味道……” 春桃看着她这副模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只觉得这世子妃虽然痴傻,但对亡母的感情却是真挚得可怜。 她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钟毓灵胸前被撕开的寝衣,轻声开口。 “世子妃,您这寝衣已经坏了,奴婢再给您换一件干净的可好?” 这回,钟毓灵没有再哭闹。 她只是抱着那件旧襦裙,乖巧得像一只猫儿,轻轻点了点头。 那顺从的模样,让春桃越发觉得她可怜。 见她应允,春桃手脚麻利地取来一件新的月白色寝衣,伺候着她换上。 整个过程,钟毓灵都异常配合,任由她摆弄。 “您想必也饿了,奴婢这就去膳房,让他们把温着的粥给您端来。” 春桃替她掖好被角,柔声说道。 钟毓灵依旧没说话,只是用那双还带着红肿的眼睛看着她,又轻轻“嗯”了一声。 春桃得了应答,这才彻底放下心来,转身退了出去,还体贴地为她掩上了房门。 门扉合上的那一刻,发出了“吱呀”一声轻响。 这声音,仿佛是一个开关。 原本蜷缩在床榻上,眼神空洞懵懂的钟毓灵,脸上的所有神情都在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悲伤,痴傻,天真……通通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冷寂,那双清澈的眸子此刻锐利如刀,仿佛能洞穿人心。 她垂下眼帘,看向怀中那件被泪水和潮气浸得有些湿润的襦裙。 方才还视若珍宝的“娘亲的味道”,此刻在她眼中,不过是一件趁手的工具。 她的指尖在衣物的内衬接缝处轻轻划过,动作娴熟而精准。 很快,指腹便在一个极其隐蔽的地方停了下来。 她用指甲轻轻一挑,一根几乎细不可见的丝线被勾了出来。 那丝线细如牛毛,色泽透明,在窗外透进来的日光下,几乎毫无踪影。 这正是师父鬼谷传授给她的独门秘技,以天山冰蚕丝所制的“悬脉丝”,不仅能隔空悬脉诊病,更能用作缝合伤口,藏匿机密,坚韧无比,水火不侵。 钟毓灵捏住丝线的末端,不疾不徐地向外一抽。 随着她的动作,襦裙的内衬竟无声无息地裂开一道口子,露出一个精心缝制的夹层口袋。 她从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了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薄纸。 纸张泛着淡淡的黄色,上面用一种特殊的药水印着密密麻麻的字迹。 这也是鬼谷的秘术之一,只需将特制的药水纸覆盖在册页上,便能将上面的字迹分毫不差地拓印下来,却又不会损伤原件分毫。 她的目光迅速扫过纸上的内容。 那是一封钟远山写给太子的密信。 信中,她那“刚正不阿”的父亲,言辞谄媚地向太子汇报着朝中动向,并献上了一条构陷三皇子的毒计。 原来,他早已是太子一党。 钟毓灵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如今朝堂之上,太子一派有皇后做靠山,权势滔天,几乎是一家独大。 这封信若是在此刻呈上去,非但动不了太子分毫,反而会立刻被他的人截下销毁,打草惊蛇。 到那时,自己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她需要一个时机。 一个能让这封信,成为一把刺穿太子和钟家咽喉的,最锋利的匕首。 钟毓灵将信纸重新叠好,撑着床起身,蹒跚走到桌前。 桌上那盏凉透的茶,倒映出她此刻惨白的面容。 钟毓灵打开了桌上那个孤零零的布包袱。 那是她从钟家带来的,全部的家当。 解开系带,她先拿出一个药瓶,从里面倒出几粒朱红色丹药。 她正准备吞下,想了想,却又放回去几粒,只留两粒吞下。 药物从喉管滑落,胸口不断翻涌上来的血腥味才被压下去。 这沈励行下手可真够重的。 钟毓灵缓了口气,又从几件旧衣物底下,翻出了一个巴掌大的木盒。 盒子看着是寻常的楠木所制,表面光滑,连个锁扣都没有,平平无奇。 可若是细看,便能发现木盒的接缝处,雕琢着几不可辨的繁复纹路。 钟毓灵的手指却像长了眼睛一般,在盒子的侧面几处不起眼的纹路上轻轻按压、旋转。 “咔。” “嗒。” 几声细微的机括弹动声后,盒盖无声地向上弹开寸许。 这是她自己研制的“千机盒”,看似普通,实则内藏乾坤。若是用蛮力强行开启,内里的机括便会瞬间发动,将盒中之物绞成齑粉。 她将那封薄薄的信纸放入盒中,又依着反向的顺序,将盒子重新合上。 严丝合缝,再看不出半点开启过的痕迹。 她将千机盒重新塞回包袱深处,用旧衣物盖好。 做完这一切,她又从袖中抽出那根近乎透明的“悬脉丝”,小心地在指尖缠绕成一个小圈,妥帖地藏入了怀中。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床榻上那件被她视若珍宝的旧襦裙上。 她伸出手,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将上面的褶皱一一抚平。 然后,她将襦裙工工整整地叠好,走到衣柜前,拉开柜门,将其珍而重之地放了进去。 那模样,仿佛真的将这件衣物,看作了母亲留下的唯一念想。 …… 另一边,春桃出了院子,没有直接去膳房,而是快步走到了通往外院的月亮门旁。 一名身着玄色劲装的护卫正在巡逻,腰间佩刀,步伐沉稳。 春桃小跑着上前,福了一礼。 “这位大哥,烦请通报一声。” 护卫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何事?” 春桃连忙道:“世子妃醒了,二公子之前吩咐过,世子妃醒了需即刻禀报。” 护卫闻言,点了点头。 “知道了。” 说罢,他便转身,几个起落间,身影便消失在了长廊尽头。 春桃这才松了口气,转身朝膳房走去。 护卫一路穿行,直抵国公府深处的书房。 “咚咚。” “进。” 书房内,沈励行正临窗而立,手中把玩着一枚玄铁扳指,神色莫测。 护卫单膝跪地,言简意赅。 “二公子,世子妃醒了。” 沈励行转过身,俊美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他走到书案后坐下,随手翻开一本卷宗,仿佛那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片刻后,他才头也不抬地开口,声音清冷。 “让她用了药,来书房见我。” 第15章 暂且留在府中 粥是温热的,入口绵软。 钟毓灵小口小口地喝着,像一只受了惊的小猫,安静又乖巧。 用完膳,春桃又端来一碗黑漆漆的药汁。 那浓重的苦味还没入口,就先冲进了鼻子里。 钟毓灵的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小疙瘩,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春桃将药碗往前递了递,声音放得极柔:“世子妃,这是傅大夫开的药,喝了胸口就不疼了。” 钟毓灵眼巴巴地望着她,小声央求:“可以不喝吗?好苦……” 春桃眼中闪过一丝怜悯,却还是摇了摇头:“良药苦口,您乖乖喝了,二公子才不会生气。” 听到“二公子”三个字,钟毓灵身子一颤,再不敢多言。 她接过药碗,闭上眼睛,屏住呼吸,仰头一口气将那浓稠苦涩的药汁尽数灌了下去。 一张小脸瞬间皱成了苦瓜。 春桃连忙递上一颗蜜饯,她含在嘴里,那股苦味才稍稍散去。 “世子妃,二公子让您过去一趟。”春桃收拾着碗筷,低声说道。 钟毓灵捏着蜜饯的手指一紧。 她跟着春桃走出院子,沿着长长的回廊往前走。 国公府的亭台楼阁,远比她那小小的钟家要气派得多,可她却全无心思欣赏。 她步履蹒跚的跟在春桃身后,紧张地揪着自己的衣角,终于忍不住,拉了拉春桃的袖子。 “春桃……” 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心和害怕。 “大哥哥他,是不是要把我赶走?” 春桃脚步一顿,回头看她。 日光下,女孩的脸色苍白,眼中满是无助和惶恐。 春桃心里叹了口气,轻声安抚道:“您别怕。” 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也没底,只能又补了一句。 “等到了,您就知道了。” 书房的门,是厚重的紫檀木所制,门前站着两个如同石雕般的护卫。 春桃上前通禀后,门从里面被拉开。 一股沉静的墨香扑面而来。 钟毓灵跟在春桃身后,怯生生地探头往里看。 书房很大,一整面墙都是书架,书架前坐着沈励行。 他今日换了一身月白色的常服,少了几分昨日的凌厉,却多了几分拒人千里的疏离。 而在他的面前,还站着傅大夫。 “世子妃,过去吧。”春桃小声提醒了一句,便躬身退了出去,顺手掩上了门。 “嗒。” 门合上。 钟毓灵局促地站在原地,看向沈励行的眼神是又紧张又害怕。 看来昨天那掌,是真把她吓着了。 书房内,静得落针可闻。 良久,沈励行那清冷的声音才缓缓响起:“你昨日说,要用好多好多的针,才能治好我母亲的病。” 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说说看,要怎么扎?” “扎多久?” 钟毓灵闻言,像是努力在回忆着什么,小巧的鼻尖微微皱起。 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在自己身上比划起来。 “要用很长很长的针。” 她的声音软糯,带着几分孩童般的天真。 “扎在头上,这里,还有这里……”她指了指自己的头顶和太阳穴。 “还有背上,要扎一排,像小刺猬一样。” “腿上也要扎的,这样晚上才能睡得着。” 她一边说,一边用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偷偷去看沈励行的反应。 “要扎好久好久,每天都要扎,一直扎到……扎到心口不疼了,就好了。” 她的话乍一听颠三倒四,毫无章法,完全是一个傻子在转述自己听来的只言片语。 沈励行听完,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傅大夫。 傅大夫捋了捋自己的胡须,眼中带着几分审视,几分惊奇。 他看向钟毓灵,沉吟片刻,才对着沈励行点了点头。 “二公子。” “世子妃所言,听起来并非胡言乱语。” “她所指的头顶、两鬓与背俞、腿足几处,确是安神醒脑、活血通络的要穴。” 沈励行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目光如鹰隼般落在钟毓灵身上,仿佛要将她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半晌,他才缓缓颔首。 “既然如此,这些时日,你便暂且留在府中,同傅大夫一道,为母亲诊治。” 他依旧不信她。 让傅大夫跟着,名为协助,实为监视。 可钟毓灵像是全然听不出这层画外之音。 她呆愣了一瞬,随即一双杏眼倏然亮起,里面像是盛满了揉碎的星光。 她咧开嘴,露出一个灿烂得有些傻气的笑容。 “大哥哥!” 她的声音里满是惊喜:“那我是不是可以留下来了!” 刚说完,她又激动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沈励行盯着她那张纯然无害的小脸,眸色深沉。 昨日还被打的吐血了,今日因为一句留下就又高兴了。 傻子的情绪这么简单的吗? 他没有回答,而是缓缓站起了身。 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股无形的压迫感,一步一步,走到了她的面前。 书房内的光线似乎都暗了几分。 钟毓灵下意识的后退一步。 沈励行垂下眼帘,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只到自己胸口的小女人。 “那也要看你的表现。” 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地砸进钟毓灵的耳朵里。 “若表现得好,便不赶你走。”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带上了几分哄诱的意味。 “还有糖吃。” 钟毓灵的眼睛更亮了。 可下一瞬,他的身子猛地前倾,俊美的脸庞在她眼前放大,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脸颊。 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暗流。 “但你若敢,伤到母亲分毫。” 他凑到她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如同鬼魅的私语,带着彻骨的寒意。 “我便,要了你的命。” 这几乎是贴着耳朵的威胁,换做任何一个女子,怕是早已吓得魂飞魄散。 钟毓灵的身子确实抖了一下。 但她抬起头时,除了紧张外,眼睛却是亮晶晶的。 “真的有糖吃吗?” 尽管脸色还是苍白如纸,她的声音里却是毫不掩饰的渴望。 “灵灵会努力的!灵灵会很乖很乖的!” 沈励行:“……” 他直起身子,看着眼前这个满心满眼都只有“糖”的小女人,一时竟有些无言。 他说了那么多。 威逼,利诱。 这小傻子,竟只听到了一个“糖”字。 他终是觉得有些头疼。 对着这听不出好赖话的傻子,再多的试探与威胁,都像是拳头打在了棉花上。 沈励行兴致缺缺地抬了抬手。 “下去吧。” 傅大夫躬身行礼:“是,二公子。” 钟毓灵立刻像个得了特赦令的小丫头,眉开眼笑地跟在傅大夫身后,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春桃还在外头等着,钟毓灵见到春桃,立刻朝着她走去。 “世子妃。” 傅大夫却喊住她。 钟毓灵停下脚步,眨着一双懵懂的杏眼望着他。 傅大夫脸上带着和善的笑:“世子妃医术了得,不知除了这针灸之术,可还知晓其他什么固本培元的法子?若能指点一二,老夫感激不尽。” 钟毓灵歪了歪头,像是努力在思考一个极为深奥的问题。 半晌,她眼睛一亮,脆生生地答道: “知道呀!” 傅大夫精神顿时为之一振。 只听她继续用那清甜的嗓音,一本正经地说道: “就像做糖糕!要用最甜的蜜,最糯的米,再放上香香的桂花,用小火慢慢地熬,熬得稠稠的,吃下去,心里就暖啦!” 她说着,还咂了咂嘴,一副回味无穷的模样。 书房门口,一片寂然。 傅大夫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春桃没忍住扑哧笑出声,却又赶紧捂住嘴巴。 傅大夫看着钟毓灵那张天真烂漫的脸,心中一阵叹息。 真是暴殄天物! 如此出神入化的针法,竟传给了一个心智如同稚子的痴儿。 也不知是哪位高人,竟有这般古怪的脾性。 他摇了摇头,不再多问,领着钟毓灵穿过回廊,往国公夫人的院落走去。 国公夫人的卧房内,弥漫着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 床榻上的妇人面色蜡黄,双眼空洞地望着帐顶,对周围的一切都毫无反应,仿若一尊了无生气的玉雕。 婢女通传之后,里面传来国公夫人虚弱而疲惫的声音。 “我乏了,不见。” 傅大夫隔着帘子,躬身道:“夫人,是二公子吩咐,让老夫和世子妃来给您看诊。” 里面沉默了片刻。 “你进来,那个女人,让她回去。” 声音里透着毫不掩饰的排斥。 傅大夫看了一眼身旁一脸无辜的钟毓灵,再次开口,声音沉了几分。 “夫人,请恕老夫直言。” 第16章 朱血丹 傅大夫掀开帘子,躬身而入。 钟毓灵晃晃悠悠的跟在他身后。 一进去,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却压不住那股沉沉的死气。 床榻上的国公夫人,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傅大夫上前,取出一块洁白的丝帕,轻覆在国公夫人的手腕上。 三指搭上,闭目凝神。 片刻后,他收回手,面色依旧沉重,对着钟毓灵微微颔首。 钟毓灵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布包,针脚歪歪扭扭,看起来有些可笑。 可当她打开布包,露出里面一排长短不一的银针时,她那双懵懂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变了。 她捏起一根最细的,动作快得像一道残影。 国公夫人甚至没感觉到任何刺痛。 她只是觉得,一股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流,从手腕处开始,缓缓地向上蔓延。 一针。 两针。 三针。 钟毓灵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小脸,此刻更是白得透明。 国公夫人那张死气沉沉的脸上,竟渐渐泛起一丝极淡的血色。 虽然微弱,却像是在灰烬里,重新燃起了一星火苗。 傅大夫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待钟毓灵收了最后一针,他立刻上前,再次将丝帕覆上国公夫人的手腕。 这一次,他的手指刚一搭上,眉梢便猛地一跳! 国公夫人缓缓睁开眼,声音沙哑。 “不必了,老毛病了。” 她的语气里,透着长年病痛折磨下的麻木。 傅大夫却难掩激动,声音都有些发颤。 “夫人!您的脉象比方才通达顺畅了许多!” 国公夫人空洞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你没诊错?” 傅大夫用力摇头,言语间是医者的笃定。 “绝无可能!方才脉象沉涩郁结,如今虽仍虚浮,但气血已然有了流转之势,那股郁结之气,竟被疏散了大半!” 国公夫人的呼吸,微微一促。 她缓缓转过头,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了那个一直被她忽视的“傻子”身上。 那目光,带着审视,带着惊疑,更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 钟毓灵站在一旁,小脸煞白,身子晃了晃。 她猛地用手帕捂住嘴,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咳。 “咳……咳咳……” 国公夫人眉头一皱。 傅大夫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世子妃?” 钟毓灵放下手帕,想挤出一个傻乎乎的笑,说自己没事。 可她刚一咧嘴,一缕殷红的血丝,便顺着她的嘴角,缓缓滑落。 在那张苍白如纸的小脸上,显得触目惊心。 方才那一套行针,看似简单,实则极为耗费心神,瞬间就牵动了她的内伤。 “血!” 伺候的婢女惊呼出声。 国公夫人眸色一敛:“傅大夫,给她看看。” 傅大夫不敢怠慢,连忙上前一步,三指搭上钟毓灵纤细的手腕。 指尖传来的脉象,乱如奔马。 可他抬眼,对上的却是那双依旧茫然无辜的眸子,嘴角还挂着那抹血丝,仿佛连自己为何吐血都不明白。 傅大夫心中一凛,收回了手。 他躬身道:“回夫人,世子妃这是内伤牵动了心脉,所幸及时服下药物护住了根本,并无性命之忧,只是这伤,需得静养些时日才能愈合。” 国公夫人靠在引枕上,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励行下手,也忒狠了些。” “罢了,傅大夫,你多给她配些上好的药材,先养好身子。” 傅大夫看了钟毓灵一眼,见她仍是一副傻愣愣的模样:“是。” 见傅大夫看来,钟毓灵眨眨眼,忽的开口。 “糖……想吃糖……” 傅大夫闻言一愣,想起方才沈励行之前那句“还有糖吃”,顿时明白了什么。 大概是听到吃药,所以就想到吃糖了。 他看着钟毓灵那张沾着血迹却依旧渴求着糖果的小脸,想必在镇南侯府都没有吃过,心中五味杂陈,最终只化为一声长叹。 “世子妃放心。” “您替夫人诊治的功劳,老夫会如实禀告二公子。” “届时,二公子自会赏赐世子妃。” 钟毓灵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得到了天底下最好的承诺。 她咧开嘴,露出一个傻气十足的笑。 “有糖!” “灵灵看病,灵灵吃药!” 国公夫人看着她这副模样,疲惫地摇了摇头。 “罢了,也亏得她什么都不知道,才给什么吃什么。” 终究是刚过门的媳妇,还是偷天换日来的,日后也是要送回镇南侯府,找他们算账的。 人若是在国公府出了事,反倒变成了国公府理亏。 “行了,先下去休息吧。”国公夫人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可以退下了。 钟毓灵便跟着傅大夫,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卧房。 回到自己的院子,她被春桃扶着躺下,说是要静养。 晚膳时分,又一碗漆黑的药汁被端了上来。 钟毓灵照常喝了。 夜深人静,支走了下人,钟毓灵才从包袱里再次掏出一枚朱血丹服下。 丹药入口即化,一股温润的暖流迅速散入四肢百骸,将那虎狼之药残存的霸道药性缓缓包裹、化解。 沈励行那一掌确实伤到了她的肺腑,傅大夫的药虽也有效,但起效太慢,是药三分毒,长此以往这样吃下去,必然也会耗损身体,所以她还需要用朱血丹来调养。 不过,这朱血丹千金难求,药效更是霸道,她一次也不敢多服。 万一伤好得太快,超出了常理,沈励行那只狐狸定会起疑。 到时候,该如何解释这神药的来历,又是个天大的麻烦。 这股暖流抚平了四肢百骸的最后一丝燥郁,钟毓灵这才沉沉睡去。 这是她来到国公府后,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与此同时,沈励行的书房。 烛火摇曳,将人的影子拉得细长。 傅大夫躬身立着,将白日里发生的一切,一五一十地禀报。 说完国公夫人的脉象与钟毓灵的状况,他迟疑了一瞬。 “二公子,关于那糖……” 正在擦拭长剑的沈励行,动作顿了顿。 他眼皮都未抬,眸色比窗外的夜色还要深沉。 “知道了。” 轻飘飘的两个字,也没提给不给钟毓灵送糖。 “退下吧。” “是。” 第二日清晨。 春桃照例端来了汤药。 钟毓灵接过药碗,只闻了一下,便知换了方子。 药汁的颜色浅了许多,刺鼻的苦味也淡了,但却是上好的药材。 她端起碗,一饮而尽。 喝完药没多久,傅大夫就来了。 他照例为钟毓灵诊脉,指尖搭上她腕脉时,眉头微不可察地一动。 恢复得比他预想中要快。 可他想起二公子那双看不出情绪的眼,便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钟毓灵眨巴着眼睛,小声问:“叔叔,我的伤要多久才能好啊?” 傅大夫收回手,面色沉静:“世子妃还需静养和吃药。” 她的小脸立刻垮了下来,揪着他的衣袖,可怜巴巴地问:“那有糖吗?” 傅大夫沉默片刻,从药箱里取出一颗用油纸包好的麦芽糖。 “这是老夫自己备的。” 钟毓灵立刻喜笑颜开,宝贝似的将糖攥在手心。 随后,两人一同去了国公夫人的院子。 诊脉,施针,一切都与昨日无异。 国公夫人看着钟毓灵苍白的小脸,精神头却比前两日好了些,心中那点疑虑也淡了。 到底是年纪小,底子好,换了更好的药材,将养着就是了。 就这样,一连两日。 到了第三日,正是世子沈慎行的头七。 天还未亮,整个国公府便被一种肃穆压抑的气氛笼罩。 钟毓灵被春桃和几个嬷嬷从床上扶起来,剥去寝衣,换上了一身粗麻裁制的斩衰孝服。 麻衣粗糙,磨得她的皮肤有些发疼。 不过相比较在镇南侯府的日子,这也不算什么。 她被半推半就地带到前厅的灵堂。 高大的堂前,一口黑漆棺椁静静地停放在中央,白幡飘动,满室皆是香烛纸钱的味道。 此时吊唁的客人还未来,只有下人们还在忙碌。 钟毓灵正不知所措的时候,沈励行一身同样质地的孝服,缓步走了进来。 他身形高大,即便穿着最简朴的麻衣,也难掩那一身迫人的气势。 他目不斜视,径直穿过人群,走到了钟毓灵的面前。 春桃退后一步。 沈励行垂眸,看着钟毓灵那张毫无血色的小脸。 “等会你什么都不用做,就跪在这里,别说话,知道了吗?” 钟毓灵的睫毛颤了颤,乖巧点头。 沈励行视线又转向一旁的春桃。 “若有人问起,你就说世子妃悲伤过度,说不出话。” 春桃立刻躬身应下。 “是,二公子。” 话音刚落,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传来。 国公夫人在孙嬷嬷的搀扶下,也来了灵堂。 第17章 吊唁出事 沈励行侧过头,声音沉稳。 “母亲放心。” 国公夫人这才收回视线,点了点头,由着儿子扶她到主位坐下。 卯时一到,宾客陆续前来吊唁。 最先到的是礼部尚书李大人携夫人,而后是安远侯,禁军统领……皆是京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灵堂内的气氛愈发沉重。 “国公夫人,还请节哀顺变。” “是啊夫人,您可要保重身子。” 一众前来吊唁的夫人们围在国公夫人身边,低声劝慰。 国公夫人眼圈一红,险些落下泪来,却还是端着国公夫人的仪态,一一还礼。 “有劳各位挂心了。” 寒暄之中,安远侯夫人眼尖,注意到了棺椁旁那个跪在蒲团上,从头到尾都垂着头,一言不发的小姑娘。 她穿着最重的斩衰孝服,身形单薄,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 安远侯夫人拉了拉李夫人的衣袖,低声问:“那位想必就是镇南侯府新过门的那位世子妃吧?” 李夫人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点了点头。 “正是。说来也是一桩奇事,但这镇南侯府也算有情有义,听闻是为了报答世子的救命之恩,才甘愿将嫡女送来守节。” 另一位夫人也凑了过来,感叹道:“我听说的也是如此,这孩子也是个至纯至孝的,只可惜,命苦了些。” “是啊,瞧她那样子,想必是伤心坏了。” 众人对着钟毓灵的背影指指点点,言语间满是同情与赞许。 她们并不知道,镇南侯府送来的,并非是那位被救的才女钟宝珠,而是那个被他们遗弃在宁古塔的傻子嫡长女。 这份“佳话”,不过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 既保全了镇南侯府的名声,也不用牺牲他们的宝贝女儿。 李夫人先走上前去,温声开口:“世子妃,还请节哀。” 钟毓灵的身子几不可见地颤了一下,可头却埋得更低了,也没有应声。 李夫人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 这是什么规矩?长辈问话,竟连个回应都没有? 旁边的安远侯夫人也觉得有些不妥,正要开口。 春桃连忙上前一步,福了福身子,声音带着几分哽咽。 “回禀夫人,世子妃自嫁入府中,便悲伤过度,已经好几日说不出话来了。” 这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惊。 李夫人脸上的那点不快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满眼的怜悯。 “原来是这样,可怜的孩子。” “都怪我们多嘴,竟不知世子妃已伤心至此。” 众人闻言,皆是一阵唏嘘,再看向钟毓灵时,眼神里只剩下了浓浓的同情和佩服。 再也无人计较她失礼与否。 众人唏嘘之间,灵堂外忽地传来一声通报。 “镇南侯携夫人到——” 这一声,像是往滚油里泼了一瓢冷水,灵堂内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门口。 国公夫人原本略有缓和的面色,却瞬间沉了下去。 沈励行站在她身侧,眸光一闪,不动声色地拍了拍母亲的手背。 镇南侯钟远山与继室宋氏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两人脸上皆带着恰如其分的哀戚,步履沉重,仿佛真的为这桩悲事伤神。 钟远山走到国公夫人面前,拱手作揖。 “亲家母,节哀。” 国公夫人冷冷地瞥了他们一眼,从鼻腔里发出一个极轻的“嗯”声,便再无他话。 连日来的忧虑和病痛,让她连伪装的力气都没有。 若不是这大庭广众之下,她恨不得立刻叫人将这对厚颜无耻的夫妇轰出去! 钟远山碰了个软钉子,脸上有些挂不住,但还是强撑着。 宋氏的脸色变了变,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她的视线越过众人,精准地落在了棺椁旁那个跪着的纤细身影上。 真是这个小贱人。 前几日发现她不见了,侯府上下翻了个底朝天。 还以为她跑了,或是被人处理了。 谁知,竟是国公府的人上门知会,说她自己偷偷爬上了二公子的马车,又跟着回府了! 他们本以为,国公府定会将这个傻子原封不动地送回来,甚至还会再上门问罪。 可一连几日,毫无动静。 这让他们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 虽然不知这傻子用了什么狐媚法子留了下来,但只要她还在国公府,镇南侯府的脸面就还在,与国公府的这门亲事,也就算数。 想到这里,宋氏眼底闪过一丝得意。 钟远山和宋氏压下心头各异的思绪,一左一右,走到了棺椁前。 跪在蒲团上的钟毓灵,藏在宽大麻衣下的手指,猛地攥紧了。 她依旧垂着头,一动不动,仿佛对面前的一切毫无所觉。 钟远山与宋氏拿起三炷香,对着棺椁拜了三拜。 “世子,我们来看你了。” 宋氏还假惺惺地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声音哽咽。 “你放心,我家小女定会好好为你守节,侍奉公婆。” 她这话,既是说给灵堂内的众人听,也是在提醒国公夫人。 人,我们已经送来了,如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门亲,你们国公府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 国公夫人脸上一派阴郁。 上完香,两人转身,又看向了钟毓灵。 钟远山摆出了一副慈父的模样,叹了口气。 “闺女,你也要保重身子,莫要太过伤心了。” 钟毓灵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她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了眼前那一方冰冷的地面。 宋氏见状,松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鄙夷,但嘴上却对众人解释道: “唉,这孩子就是实心眼,自小就认死理,怕是一时半会儿还缓不过来。” 众人闻言,又是一阵同情。 多好的姑娘啊。 人群中,一位夫人忍不住低声感叹。 “这镇南侯府,也真是舍得。” “是啊,多好的女儿,就这么送来守了活寡。” “可不是么,瞧这孩子伤心的,魂儿都没了。” 话音未落,那一直跪在棺椁旁、如同一尊木雕般的身影,忽然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钟毓灵像是从一场噩梦中惊醒,猛地抬起头。 那张素白的小脸上,一双清澈的眸子盛满了惊恐。 她手脚并用地向后挪动,宽大的斩衰麻衣在冰冷的地面上拖出一道狼狈的痕迹,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 “爹爹……” 她声音嘶哑,带着哭腔:“爹爹别带我走,我不想走……” 这一连串的胡言乱语,让整个灵堂的吊唁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愣住了。 刚才不还是一副哀恸欲绝、不言不语的模样吗? 怎么突然…… 宋氏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眼底闪过一丝慌乱。 这傻子在发什么疯?! 钟远山的面皮更是涨成了猪肝色,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强行扯出一个僵硬至极的笑容,声音干涩地安抚道: “乖女儿,你说什么胡话呢?” “你既已嫁入国公府,便是国公府的人,爹爹怎么会带你走呢?” 谁知,钟毓灵像是完全没听懂他的话。 她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麻衣上,晕开一团深色的水渍。 “可是他们说,要把我送回去……” 这话像是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千层浪。 灵堂内的宾客们面面相觑,窃窃私语声如潮水般涌起。 “这是怎么回事?” “国公府要把世子妃送回娘家?这不合规矩啊!” “我怎么瞧着钟家的女儿不太对劲……” 钟远山和宋氏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国公夫人也是变了脸色。 她压下心头恼怒,开口:“谁说要将你送回去了?你怕是伤心过度,听岔了话吧。” “我没有听错啊!” 少女指着沈励行,声音带着一丝委屈的哽咽,清晰地在灵堂内回响。 “是大哥哥说的。” 唰——! 顷刻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沈励行的身上。 有惊诧,有审视,有等着看好戏的玩味。 灵堂里到处是窃窃私语声。 一道道视线如芒刺在背,换做旁人,恐怕早已方寸大乱。 可沈励行却连眉梢都未曾动一下。 他那双桃花眼依旧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慵懒,仿佛眼前这场闹剧,与他毫无干系。 宾客中,有人终于咂摸出了不对劲的味道。 “大哥哥?” “世子妃怎么称呼二公子为大哥哥?” 这声称呼,比指控本身还要荒唐,瞬间让钟毓灵的话语失了分量,倒更像是个痴傻孩童的胡言乱语。 沈励行终于动了。 他迈开长腿,不疾不徐地穿过人群,走到了那蜷缩在地的娇小身影面前。 阴影笼罩下来,带着一股淡淡的冷檀香。 他弯下腰,竟是伸出手,动作看似轻柔地将钟毓灵从地上拉了起来。 “嫂嫂。”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你是不是又伤心过度,看花了眼?” 他轻声道。 “我不是大哥。” 这一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劈醒了旁边已经面如死灰的钟远山! 他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抢上一步,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第18章 嫂嫂,站稳了 钟毓灵抬起那张挂满泪痕的小脸,茫然地看了看沈励行,又看了看自己的父亲。 她像是被这接二连三的话语彻底搞糊涂了。 她用力地摇了摇头,执拗地开口,声音里满是委屈。 “可他就是……” 剩下的话,却被一声短促的痛呼生生截断。 众人只见那被沈励行搀扶着的少女,身子猛地一颤。 “啊——!” 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叫,从她唇边溢出。 那只被沈励行宽大衣袖遮住的手腕,正被一只铁钳般的大手攥住。 疼痛如电流般瞬间窜遍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雪白的小脸瞬间皱成一团,那双清澈的杏眼里,蓄满了生理性的泪水。 这一下,不再是表演。 是真的疼。 豆大的泪珠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砸在斩衰麻衣上,晕开一片深色的痕迹。 她疼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用那双湿漉漉的、如同受惊小鹿般的眼睛,无助又可怜地望着眼前的男人。 这副模样,落在众人眼中,便成了悲伤过度、神志不清的最好佐证。 沈励行眼底划过一丝无人察觉的幽暗,随即松开了手。 他像是无事人一般,声音里甚至还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 “嫂嫂,站稳了。” 钟毓灵的手腕火辣辣地疼,几乎要断掉一般。 但她只是垂下眼,纤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整个人抖得像风中残叶,仿佛下一刻就要碎掉。 这般可怜的小模样,彻底打消了灵堂内最后的一丝疑虑。 “原来如此!” 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发出了一声恍然大悟的低呼。 “是伤心过度,把二公子当成世子爷了!” “对啊!刚才那声哥哥,叫的是故去的世子爷啊!” “我就说嘛,世子妃怎会如此不懂礼数。” 一声声的议论,像是找到了宣泄的出口,迅速在宾客间传开。 同情与怜悯的目光,取代了先前的审视与玩味,纷纷投向那个摇摇欲坠的少女。 一位穿着绛紫色褙子的夫人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叹息道:“唉,真是个可怜人。” “可不是么。”旁边另一位夫人压低了声音,“我可听说了,当初世子爷就是为了救这位钟家大小姐,才身受重伤,落下了病根。” “竟有此事?” “千真万确!你们想,若非情根深种,世子爷那般矜贵的人,怎会为了个女子连命都不要了?” 这番话,如同一滴水落入滚油,瞬间让众人脑补出了一场惊心动魄、情深不悔的英雄救美。 先前那些关于“镇南侯府送女儿守活寡”的议论,此刻也变了味道。 这哪里是活寡,这分明是情深义重,以身相报! 一时间,钟毓灵在众人心中的形象,从一个被家族送来报恩的可怜千金,变成了一个为爱断肠的痴情女子。 然而,窃窃私语中,总有那么一两道不和谐的声音。 一位看起来颇为富态的夫人,拉了拉身边友人的袖子,小声嘀咕。 “哎,那是镇南侯府名满京城的千金钟宝珠吗?” “我之前在诗会上还见过她,那风姿,那气度……” 她说着,悄悄抬眼打量了一下钟毓灵。 “怎么感觉跟眼前这位,不太像啊?” 她身边的友人闻言,也蹙眉细看:“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 “你看这位世子妃,瘦得跟一阵风就能吹跑似的。” 先前说话的夫人点点头,压着嗓子:“对吧?钟小姐虽也纤细,却没这么虚弱。” 她的话没说完,旁边另一位年轻的夫人便插了进来。 是周知州的夫人,她丈夫曾是镇南侯府的幕僚,和宋氏关系不错。 “你们再仔细瞧瞧,这小脸瘦得都脱相了,下巴尖得能戳死人,一看就是没好好用膳。” “想必是世子爷一去,她就伤心得茶饭不思,人才熬成这样的。” “可怜见的。” 这话仿佛点醒了那两人。 最先起疑的夫人又看了一眼,眼神里的怀疑渐渐散去,化作了然。 “你这么一说,倒也是。” “这眉眼轮廓,仔细看还是有几分相似的。” “许是长开了,又许是瘦得太厉害了,模样都变了。” 周夫人眸光闪了闪,连忙附和。 “是啊是啊,可怜的孩子。” 她的话音刚落,一直低垂着头的钟毓灵,忽然又有了动静。 她怯生生地抬起头,那双水洗过的眸子,直勾勾地望着沈励行。 泪水还在眼眶里打转,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浓的鼻音。 “大哥哥……” 她吸了吸鼻子,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问出下一句。 “你是不是也要把我送走?” “他们都不要我了,你是不是也不要我了?” 这话一出,满堂宾客的心都揪了一下。 沈励行盯着她那张梨花带雨的小脸,凤眸深处一片沉寂。 当着满堂宾客的面,他若说一个“是”字,国公府的脸面便要被他丢尽了,还会落下一个苛待寡嫂的恶名。 他只能道:“嫂嫂说的什么胡话。” “国公府就是你的家,谁也赶不走你。” 说完,他朝一旁的春桃递了个眼色。 “春桃,扶世子妃去后院歇息,免得嫂嫂见了棺椁,又触景生情。” 春桃早已吓得六神无主,得了命令,如蒙大赦。 “是,二公子!” 她赶紧上前,小心翼翼地扶住钟毓灵的手臂。 钟毓灵那只被捏过的手腕还在隐隐作痛,此刻也不再挣扎。 她顺从地靠在春桃身上,老老实实地被带了下去。 沈励行站在原地,目光追随着那道纤弱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人前。 他觉得,自己好像被这小傻子摆了一道。 灵堂内恢复了片刻的肃静。 镇南侯钟远山和宋氏,还有一直悬着心的国公夫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大口气。 刚才那场面,真是吓得他们魂都要飞了。 可这口气还没松到底,一道冰冷的视线便扫了过来。 沈励行缓缓转过身,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直直地落在了钟远山和宋氏身上。 钟远山脸上的尴尬笑容僵住了,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宋氏更是下意识地往丈夫身后缩了缩,心虚得不敢抬头。 沈励行的视线犹如刀子,一寸寸剐在钟远山和宋氏的脸上。 那股寒意,顺着脊骨一路爬上天灵盖,让两人浑身僵直。 钟远山勉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拱手作揖。 “二公子抱歉。” 沈励行扯了扯嘴角,弧度讥诮,却一言不发。 他什么都没说,可那副模样,却比说了千万句还要让人心惊胆战。 灵堂里人多眼杂,吊唁还在继续。 沈励行终究没在兄长的灵前发作,他收回目光,转身又去招呼前来吊唁的宾客,仿佛刚才那令人窒息的一幕从未发生过。 钟远山和宋氏这才觉得身上一松,背后已是冷汗涔涔。 好不容易熬到吊唁结束,宾客陆续散去。 钟远山迫不及待地拉着宋氏,恨不能立刻逃离这国公府。 “侯爷请留步。” 一道清冷的男声自身后响起。 钟远山脚步一顿,整个人都钉在了原地。 他缓缓转过身,对上沈励行那双幽深的桃花眼。 “二公子还有何事?” 沈励行没看他,只侧了侧身子,对着偏厅的方向做了个“请”的手势。 “家母有请。” 偏厅之内,烛火摇曳。 国公夫人端坐主位,一张脸苍白憔悴,眼中却燃着两簇压抑的火。 钟远山和宋氏坐在下方,连大气都不敢喘。 沈励行则闲散地靠在一旁的柱子上,漫不经心地擦拭着手指上的一枚玉扳指,姿态慵懒,却像一头伺机而动的猎豹。 良久的沉默后,国公夫人终于开了口,声音嘶哑。 “镇南侯,你今日必须给我一个交代!” 她猛地一拍桌子,茶杯都跟着跳了起来。 “为何送到我府上的,是这个痴儿,而不是你的次女钟宝珠?!” 钟远山急忙解释。 “国公夫人息怒,此事下官已与二公子解释过了,实在是误会一场啊!” “毓灵虽痴傻,可她也是我镇南侯府的嫡女,更是嫡长女。” 国公夫人气得浑身发抖。 “好一个嫡长女!你们镇南侯府正当我也是傻的吗?!” 她转头对孙嬷嬷,厉声吩咐:“把人带上来!” 很快,孙嬷嬷便扶着钟毓灵走了进来。 钟毓灵似乎还没从刚才的惊吓中回过神,怯生生地缩在孙嬷嬷身后,一双眼睛红肿得像桃子。 钟远山一见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她便骂。 “你这个孽障!方才在灵堂上胡言乱语,还嫌不够丢人现眼吗?!” 钟毓灵被他吼得一抖,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宋氏也跟着帮腔,脸上满是嫌恶。 “就是,我们侯府的脸都被你丢尽了!还不快给国公夫人和二公子跪下请罪!” 钟毓灵咬着唇,小小的身子抖得像风中落叶。 她正要屈膝,沈励行懒洋洋的声音却响了起来。 “侯爷何必跟她计较。” 他抬起眼皮,扫了钟远山一眼。 “我嫂嫂一个傻子,她能懂什么?” 钟远山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连忙收了声。 谁知,一直沉默的钟毓灵却忽然抬起了头。 她望着沈励行,清脆地反驳道。 “我懂的!” 她往前走了一步,声音里还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 第19章 你根本不是傻子 这话一出,宋氏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沈励行也挑了挑眉,似乎来了兴致。 “哦?你妹妹教了你什么?” 钟毓灵吸了吸鼻子,像个急于表现的孩子,掰着手指头数。 “妹妹说,要我见了你,就跟你说,妹妹宝珠,知书达理,温婉贤惠。” 她学着钟宝珠平日里那副温婉的模样,声音装得又轻又柔。 “还说……还说我很喜欢她,让我跟你说她很好。” 偏厅里一片死寂。 国公夫人的脸色愈发难看。 钟远山和宋氏更是面如死灰。 钟毓灵却仿佛毫无察觉,她偏着脑袋,努力地回想着,然后眼睛一亮。 “哦,对了!” 她清澈的眸子直直地看着沈励行,天真无邪地补上了最后一刀。 “她还说,她可以来这里陪我呢。” “砰!” 国公夫人手边的茶杯被她一把扫落在地,摔得粉碎。 碎瓷的脆响,炸得偏厅里所有人心头一跳。 国公夫人胸口剧烈起伏,一张脸因怒气涨得通红,却又因心疾而透出一种病态的惨白。 她撑着桌子,指着钟远山夫妇的手指抖得不成样子。 “好!” “好一个镇南侯府!” 孙嬷嬷连忙上前,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为她顺气。 “夫人,您当心身子……” 国公夫人却一把挥开她的手,目光如利剑般死死钉在钟远山身上。 “不但把一个傻子塞进我府里,如今还想把你们次女也塞给我励行是不是?!”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 “你们当我国公府是什么地方?!” “是你们侯府攀龙附凤的踏脚石,还是收容你们家腌臜货色的地方?!” 这番话,说得又重又狠,简直是将镇南侯府的脸皮撕下来扔在地上,又狠狠踩了几脚。 钟远山浑身一颤,脑子里“嗡”的一声。 他瞬间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利害。 这桩婚事本就是圣上御赐,他们偷梁换柱已是欺君。如今再被扣上一顶处心积虑算计国公府二公子的帽子,这要是闹到御前…… 镇南侯府,就完了! 冷汗瞬间浸透了钟远山的后背,他猛然转过身,扬手就给了宋氏一记响亮的耳光! “啪!” 清脆的巴掌声,让偏厅里的空气都为之一滞。 宋氏被打得偏过头去,脸上瞬间浮起五道清晰的指印,整个人都懵了。 钟远山双目赤红,指着她厉声喝骂。 “毒妇!是不是你教宝珠说的这些混账话!” “我们侯府的清誉,全要毁在你这妇人手上!” 他这一下,既是发泄恐惧,也是想立刻撇清干系。 宋氏捂着脸,终于反应过来,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 她哭天抢地,声泪俱下。 “冤枉啊,侯爷!冤枉啊,国公夫人!” 她一边哭,一边指向安静立于原地的钟毓灵。 “您又不是不知道,这个小贱种她神志不清!” “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哪句能当真?指不定都是她自己臆想出来的!” 一直靠在柱子上看戏的沈励行,在这时忽然轻笑了一声。 那笑声很轻,在这剑拔弩张的气氛里,却格外清晰。 他懒洋洋地站直了身子,踱步过来,桃花眼里漾着一丝凉薄的笑意。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宋氏,慢悠悠地开了口。 “侯夫人。” “现在知道她神志不清了?” 宋氏的哭声戛然而止。 沈励行扯了扯嘴角,那弧度冰冷又嘲弄。 “那当初,你们又是怎么想到,把这么一个神志不清的嫡长女……” 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钟远山和宋氏那两张煞白的脸。 “送到我国公府来的?” 他特意将“嫡长女”三个字,咬得极重,分明是在嘲讽刚才钟远山说的话。 钟远山只觉得方才被自己打过的宋氏那半边脸,此刻像是转移到了自己脸上,火辣辣地烧着,一阵阵地抽痛。 是啊。 既然神志不清,当初为何要送来? 这不是明摆着告诉所有人,他们镇南侯府从一开始,就在故意欺瞒他们吗?! 这个问题,他们答不上来。 一旦答了,就是万劫不复。 偏厅里,静得能听见众人压抑的呼吸声。 国公夫人剧烈地喘息了几口,由孙嬷嬷抚着胸口,总算缓过了一点气。 她抬起眼,眼中的怒火已经褪去,只剩下令人心悸的冰冷。 “罢了。” 她声音沙哑:“等我儿头七一过,我会亲自入宫,面见圣上。” “这桩婚事,就此作罢。” 此话一出,钟远山双腿一软,差点没能站住。 婚约作罢? 那他们镇南侯府偷梁换柱的欺君之罪,岂不是立刻就要昭告天下?! 他再也顾不得什么侯爷的体面,猛地往前抢上一步,几乎是哀求出声。 “国公夫人,万万不可啊!” 钟远山的声音都在发颤。 “如今满京城的人都知道,小女已经嫁入国公府,为世子爷守节。” “若是此时婚约作罢,外人还不知会如何非议我们两家!” “何况……” 他飞快地扫了一眼始终安静垂首、仿佛事不关己的钟毓灵。 “今日灵堂之上,宾客满座,也并未有人起疑。只要日后让她安心为世子守节,再不出门,定然不会再给贵府添任何麻烦!” 他说得又快又急,像是在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国公夫人只是冷眼看着他,不为所动。 钟远山心头一横,猛然转头,目光直直地投向了沈励行。 “再者说,方才二公子已经金口玉言,亲口允诺,说既已入门,便是沈家的人,是不会将小女赶走的。” “若是此番国公府出尔反尔,将人退回,怕是也会落人话柄,有损二公子的声誉啊!” 这番话,既是哀求,也是绑架。 他竟是想用沈励行自己说过的话,来堵住国公府的嘴。 沈励行眸光一闪,笑了。 “侯爷。” 他慢条斯理地开口,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一股子玩世不恭的调调。 “你是不是不知道,我在京城里的名声,一直不怎么好?” 钟远山猛地抬头,嘴巴张了张,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沈励行闲闲地掸了掸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 “出尔反尔,落人话柄?” “那又如何?” 他眼尾一挑,那双多情的桃花眼里,此刻却不见半分情意,只有纯粹的、令人发寒的漠然。 “我沈励行在乎过这些?” “……” 钟远山彻底噎住了。 他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方才那点最后的希望,被这句话轻飘飘地碾得粉碎。 是啊,他怎么忘了。 眼前这位二公子,是京城里出了名的混世魔王,斗鸡走狗,眠花宿柳,有什么是他不敢干的? 拿声誉来要挟他? 简直是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偏厅内,气氛比方才还要压抑。 国公夫人一直冷着脸,此刻却将视线从钟远山身上,移到了自己儿子脸上。 她看着沈励行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眼底的神色变幻不定,沉默了许久。 最终,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疲惫地摆了摆手。 “行了。” “此事,再议吧。” 国公夫人靠回椅背:“今日之事,好歹没闹出什么不可挽回的岔子。” “我也不希望日后,镇南侯府再做出什么出格的行径来。” 这话里有话。 钟远山心头一凛,瞬间就明白了。 国公夫人这是在警告他,警告他那个被千娇百宠的次女,钟宝珠! 今日他们敢偷梁换柱送来一个傻子,日后谁知道钟宝珠会不会再惹出什么事端,攀附上国公府。 “是,下官回去,一定好好管教女儿,绝不敢再给国公府添半分麻烦!” 他说完,狠狠瞪了一眼还瘫在地上的宋氏。 “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起来!” 宋氏浑身一颤,也顾不得膝盖的疼痛,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 她临走前,那双怨毒的眼睛死死地剜了钟毓灵一眼,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 钟毓灵始终低着头,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也什么都没听见。 钟远山再不敢多留一刻,几乎是拖着宋氏,狼狈不堪地逃出了镇国公府。 看着他们离开,国公夫人疲惫地叹出一口气。 她的视线,终于落在了从头到尾都像个木偶似的钟毓灵身上,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孙嬷嬷,扶我回去歇着吧。” 孙嬷嬷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起她。 主仆二人蹒跚离去。 现在,这里只剩下沈励行和钟毓灵。 沈励行缓缓转过身,方才挂在脸上的那点玩世不恭,像是被风吹走的面具,消失得无影无踪。 突然! 一只手如铁钳般伸出,毫无预兆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啊,疼!” 第20章 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钟毓灵像是被吓到了,瞳孔猛地一缩,随即又恢复了那种空洞的懵懂。 她用力地摇头,一双漂亮的眼睛都吓的红红的。 “大哥哥,你在说什么呀,灵儿听不懂……” 她声音软糯又委屈,仿佛他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人。 “听不懂?” 沈励行笑了,忽然伸出手,猛地掐住了她的脖子。 “那我便让你好好懂一懂。” 那只修长有力的手,五指猛然收拢。 “呃……” 空气被瞬间抽离,钟毓灵瞬间感觉喘不上气。 肺部传来火烧火燎的痛楚,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扭曲、发黑。 生理性的泪水夺眶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洇湿了他手背的皮肤,带去一丝微不足道的凉意。 求生的本能让钟毓灵伸出双手,徒劳地去抓挠那只铁钳般的手。 可她的指甲挠在上面,只发出一阵无力的刮擦声,根本撼动不了分毫。 她的脖颈是那样纤细,仿佛凝聚了他全身的力道,下一瞬就会被毫不留情地拧断。 沈励行的脸在模糊的视野里放大,那双勾人的桃花眼此刻没有半分情意,只剩下冰冷的审视。 “说。” “装疯卖傻,处心积虑想留在镇国公府,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钟毓灵拼命摇头,眼里的恐惧和茫然几乎要溢出来,那神情不似作伪。 眼看她脸颊涨得紫红,眼中的光彩正一点点涣散,那双杏眼也开始无力地向上翻。 就在她以为自己真的要死在这里时—— 脖颈上的力道,骤然一松。 “咳……咳咳!” 新鲜的空气涌入肺里,钟毓灵整个人软倒在地,像条离了水的鱼,蜷缩着,捂着脖子剧烈地咳嗽起来。 眼泪和涎水混在一处,狼狈不堪。 一道阴影笼罩下来。 沈励行蹲下身,捏住她的下颌,迫使她抬起那张梨花带雨的小脸。 他看着她被泪水洗过的、清澈又惊恐的眼睛,嘴角扯出一抹讥诮的弧度。 “没想到,你骨头还挺硬。” “这样都不肯说实话。” 钟毓灵的胸口剧烈起伏着,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泪珠,脆弱得仿佛一碰就碎。 她就那么看着他。 突然! 她毫无征兆地张开嘴,对准他捏着自己下巴的手,狠狠地咬了下去! “嘶!” 沈励行倒抽一口冷气,剧痛从手背传来。 他下意识想把手抽回,却发现这女人竟用上了全身的力气,牙关死死地咬合着,一时竟挣脱不开! 她咬得极重,像是要把他这块肉从骨头上撕扯下来。 血腥味瞬间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 沈励行眼底一抹狠戾之色闪过,猛然用力一甩! “砰!” 钟毓灵整个人被那股巨大的力道甩在地上,后背撞上地面,发出沉闷的一声。 剧痛从后背瞬间传遍四肢百骸,她眼前一黑,连一声痛呼都发不出来。 沈励行看向自己的手背。 那两排牙印深可见骨,细小的血珠正从齿痕间争先恐后地渗出,很快晕开连成一片。 他的眸色一点点沉了下去。 “你是属狗的吗?” 地上的人却毫无反应。 没有求饶,也没有反驳,甚至连一丝多余的动静都没有。 沈励行眉头一蹙,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他俯下身,伸手扣住她的肩膀,将她翻了过来。 只一眼,他眼底的戾气便凝滞了。 女人的身体正在不受控制地细微颤抖着,那张巴掌大的小脸,此刻白得像一张浸了水的宣纸,没有半点血色。 她的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嘴唇却已泛出青紫。 冷汗已经浸湿了她额角的碎发,狼狈地贴在脸颊上。 这副模样,绝不是装出来的。 沈励行伸出两指,探上她纤细的腕脉。 指尖传来的脉象杂乱无章,气若游丝。 是旧伤复发了。 他心中一凛,立刻起身,对着门外沉声喝道:“春桃!” 候在门外的春桃闻声,连忙推门而入。 当她看清房内的景象时,瞬间吓得魂飞魄散。 “二公子!世子妃这是……” 沈励行的眼神如刀,扫了过去。 “去把傅大夫请来。” 春桃一个激灵,什么也不敢再问,提着裙角就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很快,背着药箱的傅大夫就步履匆匆地赶了过来。 他一进门,连礼都来不及行,便被沈励行示意上前。 “快看看她。” “是,二公子。” 傅大夫不敢耽搁,立刻跪在钟毓灵身旁,搭上她的脉搏,脸色也随之变得凝重。 他迅速从药箱里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一粒黑色的丹药,手脚麻利地撬开钟毓灵的牙关,将药喂了进去。 紧接着,他又取出一套银针,精准地刺入她周身几处大穴。 一番施为下来,钟毓灵紧蹙的眉头才稍稍舒展开,但人依旧昏迷不醒。 傅大夫这才松了口气,起身向沈励行回话。 “二公子,世子妃的旧伤复发了。” 他擦了擦额头的汗,心有余悸地说道:“她的内伤本就未愈,全靠药物吊着。” “前几日,她还强撑着病体为夫人施针,已是耗损了心神。” “今日又在灵堂跪了那么久,又哭又闹,身子早已到了极限。” 傅大夫顿了顿,看了一眼地上的女子,声音压得更低。 “再加上受了重重一撞,这才将压下去的伤势,尽数引了出来。” 沈励行听着傅大夫的禀报,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她自己不舒服,不知道说?” 傅大夫闻言,低下头,沉默了几秒。 “这……许是世子妃她,不知道该怎么说。” 沈励行的目光,落回地上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 一时间,他竟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了。 若是寻常女子,受了这么重的内伤,又替人耗费心神施针,还要在灵堂前不眠不休地跪上几天几夜,只怕早就喊疼,或者抱怨不干了。 也只有真正的傻子,才会连自己的身体到了极限都不知道。 难道,她真的只是个傻子? 沈励行收回思绪,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清冷。 “先把她带回屋去吧。” “是,二公子。” 春桃和傅大夫不敢耽搁,两人合力,小心翼翼地将钟毓灵从地上扶了起来,朝着内室走去。 临走前,傅大夫的视线扫过沈励行垂在身侧的手,那上面的牙印依旧渗着血,看着有些骇人。 他忍不住开口:“二公子,您手上的伤,老夫为您处理一下吧?” 沈励行抬眼,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不必了。” 他漫不经心地甩了甩手,仿佛那不是自己的血。 “一点小伤。” …… 钟毓灵只觉得整个人都沉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里,身体像是被撕裂成了无数片。 她好像又回到了镇南侯府那个冰冷的后院。 侯府的下人狞笑着,将她的头一次又一次地按进刺骨的冰水里。 她拼命挣扎,呛了好几口水,肺里火辣辣地疼。 “大小姐,知道错了吗?以后还敢不敢跟二小姐抢东西了?” 画面一转。 又是那几个下人,她们围着她,故意点燃了手里的火折子,在她面前晃来晃去。 火苗猛地窜起,点着了她的袖子。 “啊——!” 皮肤被灼烧的剧痛传来,血肉模糊的水泡黏在了衣料上。 许嬷嬷走过来,看也不看,一把就将那烧焦的布料扯了下来! “嘶啦——” 那是皮肉被生生撕开的声音。 撕心裂肺的疼。 “不要……疼……” 她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呻吟,猛地睁开了眼。 眼前不是狰狞的面孔,也不是冰冷的水缸。 屋子里已经是一片漆黑。 只有一缕清冷的月光,从窗棂的缝隙里漏了进来,在地上投下淡淡的银辉。 嘴里还残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是沈励行的血。 钟毓灵抬起手,轻轻触碰自己的脖颈。 指尖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是上好的伤药,已经被人细致地涂抹了上去。 她盯着头顶的雕花床梁,那双刚刚还因梦魇而惊恐万分的眸子,此刻却沉淀下来,化作了一汪深不见底的死水。 沈励行…… 那个男人掐着她脖子时的力道,那双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剖开的锐利眼神,又一次浮现在她脑海。 他起了疑心。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但…… 钟毓灵缓缓勾起唇角,那抹笑意在月光下显得森冷无比。 今日在灵堂前的那一出,总归不算白费。 所有人都看见,她这个世子妃,在灵堂前悲痛欲绝,情深义重? 国公夫人和沈励行也当着那么多达官贵人的面,亲口说了,这里就是她的家,国公府就绝不会赶走她。 国公府要的是名声。 第21章 去护国寺 那个男人,和传闻中那个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判若两人。 他的试探,他的逼问,都证明了他绝不好糊弄。 今天这一晕,靠着旧伤复发,算是暂时蒙混了过去。 可之后呢? 她不可能永远躺在床上装病。 只要她起身,只要她开口,只要她还活在这国公府里,就时时刻刻都在沈励行的监视之下。 行差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钟毓灵缓缓闭上眼,将所有的锋芒尽数敛去。 看来,这个傻子,她还得继续装下去。 而且,要装得更像,更天衣无缝才行。 她必须留在国公府。 不仅是为了活下去。 更是为了借这通天的权势,为她那惨死的母亲,讨回一个公道。 与此同时,国公府书房内。 烛火摇曳,将一道颀长的身影投在墙上。 沈励行坐在案前,修长的手指正慢条斯理地为自己的手背上药。 那上面,一排细小而深刻的牙印,破了皮,渗着血丝,在一片白皙的肌肤上,格外醒目。 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面前。 “主子。” 墨影视线落在那处伤口上,眉心微不可查地一蹙。 “您的手……” 沈励行头也未抬,声音淡漠如水。 “无事。” 他顿了顿,指腹轻轻摩挲着那圈牙印的边缘:“小白兔逼急了,也是会咬人的。” 墨影沉默片刻,终是没忍住。 “您还是认为,她是装的?” 沈励行放下药瓶,抬起眼,目光落在跳动的烛火上,眸色深沉难辨。 “现在还不能确定。” 墨影低声道:“属下斗胆。” “即便世子妃是装的,看镇南侯府那般作为,她所求的,恐怕也只是在国公府里寻个活路罢了。” 这几乎是唯一的,也是最合理的解释。 一个被家族当成弃子的小姐,能有什么翻天的图谋? 活路? 沈励行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 一个真正的傻子,求的才是活路。 而一个能将所有人都骗过去的聪明人,所求的,绝不止于此。 他收回目光,话锋一转。 “母亲这几日,可是要去护国寺为大哥上长生牌位?” 墨影一愣,随即垂首应道:“是,夫人定在后日启程。” 沈励行眼底划过一丝幽光,淡淡道:“知道了。” …… 钟毓灵足足在床上躺了两日。 她每日吃着春桃送来的苦药,再加上偷偷服用师父特制的朱血丹,才逐渐有所好转。 早晨,钟毓灵刚又偷吃了一颗朱血丹,感受着丹药化开,一股暖流正缓缓修复着受损的肺腑。 门此时“吱呀”一声被推开。 春桃端着水盆进来。 “世子妃,夫人那边传来话,说要去护国寺为世子爷祈福。” 她顿了顿:“请您也一同前去。” 钟毓灵慢慢撑起身子,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眼神依旧是那副懵懂的模样。 “什么福?” 春桃摇头,只当她听不懂,没再多解释:“没什么,我先给您擦拭一下换身衣裳,之后让人将早膳送来。” 春桃说着上前,给钟毓灵仔细擦洗后,换上了一件早就摆在桌上的月白色衣衫。 “这是二公子吩咐人准备的,大小倒是正合身。”春桃一边换一边说。 钟毓灵低头看向自己身上的衣服,布料柔软,价格应当不菲。 那沈励行,大概是觉得她那些粗布麻衣穿出去,太丢国公府的脸了。 换好衣服,春桃出门叫人传膳。 钟毓灵趁机从包袱里摸出几个小巧的瓷瓶。 瓶身上没有任何标识,但她自己却清楚得很。 解毒的,迷药,还有金疮药。 而后她又将那卷细若发丝的悬脉丝,小心地缠在手腕上,用宽大的衣袖遮住。 做完这一切,春桃正好回来。 又简单用了些清粥,钟毓灵才在春桃的搀扶下,缓缓走出房门。 国公府的马车早已等在门外。 她被扶着先上了车,挑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不多时,车帘被掀开,国公夫人带着她的孙嬷嬷,也坐了进来。 车厢内瞬间安静下来,气压低得让人喘不过气。 钟毓灵悄悄瞥了一眼,见沈励行没有跟来,心里竟悄然松了口气。 不知为何,比起国公夫人,她觉得那个纨绔不恭的二公子,才更让她警惕。 “本来,我是不打算带你去的。” 国公夫人冰冷的声音在车厢内响起。 钟毓灵身子一颤,怯生生地抬起头。 国公夫人看着她那副上不了台面的样子,眼中的嫌恶更深。 “你这副模样,只会给国公府丢人。” “但你如今顶着沈家世子妃的名头,总要去给自己的夫君上一炷香,免得落人话柄。” 她说完,便闭上了眼,再不愿多看钟毓灵一眼。 钟毓灵低下头,长长的睫毛掩去眸中所有的情绪,只乖巧的哦了一声。 本来前几日给国公夫人治疗,国公夫人态度似已有和缓,但前两日在头七那么一闹,现在又送不走她,怕是对她更厌恶了。 马车辘辘,驶离了京中繁华长街,渐渐行入山道。 车厢内一直摇晃,反倒让人昏昏欲睡。 钟毓灵本就有伤在身,这番折腾下来,只觉得眼皮愈发沉重,脑袋一点一点,几乎就要在这摇晃中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车身猛地一停。 “世子妃,醒醒,护国寺到了。” 春桃轻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钟毓灵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才发现国公夫人和孙嬷嬷不知何时已经下了车。 她心中一紧,不敢耽搁,连忙掀开车帘。 许是起得急了,又或是伤势未愈,她一只脚刚踩上脚凳,身子便是一软,整个人直直朝前栽去! “世子妃!” 春桃惊呼一声,眼疾手快地将她一把扶住。 钟毓灵这才勉强站稳,脸色又白了几分。 车外,国公夫人闻声回头,看见她这副狼狈模样,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毛手毛脚的,慢着些!” 她的声音里满是不悦:“早知道便不听励行的,平白带了个累赘出来。” 孙嬷嬷站在一旁,连忙上前扶住国公夫人的手臂,低声劝慰。 “夫人息怒,二公子也是为了国公府的声誉着想。” “您想,这京城里多少双眼睛盯着呢,昨日皇上还特意差公公送了仪仗和金银来,又称赞了世子妃高义,若是世子妃不来,难免落下话柄。” 孙嬷嬷又叹了口气,继续道:“再说了,自打世子爷离世,一向不管事的二公子如今也能为府中分忧,也算是懂事了。” 这话像是戳中了国公夫人的伤心处。 她眼圈一红,声音里带上了几分哽咽。 “若不是慎行他走得早,哪里又需要励行来操心这些腌臜事。诶,也不知老爷收到消息没有,何时能回来。” 长子的离世,是她心中永远的痛。 孙嬷嬷见状,不再多言,只轻轻拍着她的手背以示安慰。 “夫人,咱们上山吧,别误了吉时。” 国公夫人点了点头,由孙嬷嬷搀扶着,率先朝着山上蜿蜒的石阶走去。 钟毓灵由春桃扶着,慢吞吞地跟在她们身后。 她低垂着眼,看着脚下被岁月磨得光滑的青石板,将主仆二人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听进了耳朵里。 沈励行。 又是沈励行。 那个男人,人虽未至,却仿佛无处不在。 拾级而上,护国寺庄严肃穆的山门便出现在眼前。 寺内香火鼎盛,烟雾缭绕,大雄宝殿内传来阵阵梵音,涤荡人心。 国公夫人面色肃穆,由孙嬷嬷搀扶着,每一步都走得极为沉重。 钟毓灵则像个没有魂魄的木偶,低垂着头,默默跟在最后。 进了大殿,早有知客僧迎了上来。 在僧人的指引下,国公夫人亲手为长子沈慎行写了牌位。 当“沈慎行”三个字落在牌位上时,她的手抖得厉害,泪水瞬间模糊了双眼。 钟毓灵站在一旁,看着那块冷冰冰的木牌。 僧人递上三炷香。 她便学着国公夫人的样子,双手举过头顶,笨拙地拜了三拜,又将香插进了香炉里。 整个过程,她一言不发,只是模仿着,倒也没出什么差错。 供上牌位,又点了长明灯。 国公夫人盯着那跳跃的烛火,仿佛看到了儿子温润的笑脸,悲从中来,捂着嘴压抑地哭出了声。 孙嬷嬷连忙劝慰:“夫人,世子爷在天有灵,看到您这样也会难过的。” 国公夫人深吸一口气,好不容易才稳住情绪,只是眼中的哀痛却愈发浓重。 孙嬷嬷见状,便对她低声道:“夫人,不如去后院的禅房,请住持为您诵一段静心经吧,也好安安神。” 国公夫人点了点头,目光一转,落在了钟毓灵身上,眉眼间尽是挥之不去的冷厌。 “你,就在这偏殿里候着,不许乱跑!” 钟毓灵身子一缩,茫然地点了点头。 国公夫人又转向春桃,语气严厉至极:“给我看好她!若是出了半点岔子,仔细你的皮!” 春桃连忙低头。 “奴婢遵命!一定看好世子妃,绝不让她乱走一步!” 得了保证,国公夫人才在孙嬷嬷的搀扶下,转身朝后院禅房走去。 第22章 被骗后山 国公夫人一行人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殿后。 偌大的偏殿里,只剩下钟毓灵和春桃两人,空气里还残留着檀香和悲伤混合的沉闷气息。 前一刻还像木偶般僵立的钟毓灵,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懈,腿一软,竟一屁股就坐上了面前的蒲团。 “哎哟!” 春桃吓得魂都快飞了,一个箭步冲上来就想把她拉起来。 “世子妃!使不得!这可是佛祖跟前,您怎么能坐下呢?这是大不敬啊!” 钟毓灵却没动,反而仰起那张不施粉黛的小脸,茫然地眨了眨眼。 她歪着头,视线越过焦急的春桃,望向那尊高大威严、面容悲悯的金身佛像。 “佛祖不喜欢人坐着吗?” 她声音不大,带着一丝孩童般的天真和不解。 “他只喜欢人跪着求他?” 春桃的嘴巴张了张,一时竟被她这傻气的问题问得语塞,只急得跺脚。 “当然了!佛祖面前,自然要心怀敬畏,跪拜祈福!” 钟毓灵似乎更困惑了,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指了指高高在上的佛像。 “可是他们坐在那么高的地方,看得见跪在底下的人吗?” “听得见我们心里在说什么吗?” “要是看不见也听不见,那我们求他,又有什么用呢?” 这番话犹如平地惊雷,劈得春桃脸色煞白,浑身发抖。 大逆不道!这简直是大逆不道! 在佛门净地说出这等疯话,若是传出去,整个国公府都要被人戳脊梁骨! 她上手就要捂她的嘴,谁知还未动作,小腹却猛地传来一阵刀绞般的剧痛。 “呃!” 春桃痛呼一声,额上冷汗瞬间就冒了出来,捂着肚子便弯下了腰,连站都站不稳了。 这阵痛来得又急又猛,她再顾不上教训钟毓灵,只强忍着痛楚,急急道:“世子妃,您就在这里乖乖坐着,千万别动!” “奴婢去去就回!您千万别乱跑!” 钟毓灵看着她痛苦得扭曲的脸,乖巧地点了点头。 得了她这个点头,春桃再也撑不住,一手捂着肚子,提着裙摆就朝殿外茅房的方向狂奔而去,片刻也不敢耽搁。 偌大的偏殿,瞬间只剩下钟毓灵一人。 她缓缓抬起头,再次望向那尊宝相庄严的金身佛像。 方才还澄澈懵懂的眸子里,此刻那点傻气和茫然早已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片幽深不见底的冷寂。 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仿佛一阵风。 “求神拜佛若是有用,我娘又怎会惨死?” 殿内寂静,唯有她低不可闻的自语在冰冷的空气里打着旋,随即消散。 那尊金身佛像依旧垂着悲悯的眼,无声地注视着一切。 就在这时,一道轻微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由远及近。 一个身着灰色僧袍的小沙弥出现在偏殿门口,双手合十,朝她躬了躬身。 “施主,国公夫人有请。” 钟毓灵闻声回头,眼中的冷寂瞬间被一片茫然的雾气覆盖。 她歪了歪头,指着自己,一脸的天真无邪。 “你是在叫我吗?” “可是姨姨让我在这里乖乖坐着,不要乱跑呀。” 小沙弥面无表情,声音也听不出起伏。 “贫僧不知,只奉夫人之命,前来引路。” 钟毓灵似乎有些为难,她纠结地绞着衣角,小声嘟囔:“那……好吧。” 她从蒲团上站起身,像个听话的孩童般,跟在了小沙弥身后。 然而,两人走的方向,却并非国公夫人先前离开的正殿。 小沙弥领着她,穿过一条幽深的回廊,竟是朝着护国寺的后山走去。 脚下平整的青石板路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泥泞湿滑的林间小径。 空气里浓郁的檀香被山林间潮湿的草木气息所取代,带着一丝腐败的凉意。 四周越来越偏僻,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小沙弥在一片竹林前猛地停下了脚步。 “施主,请在此稍候片刻。” 话音未落,不等钟毓灵有任何反应,那小沙弥竟像背后有恶鬼追赶一般,转身就朝着林子深处狂奔而去。 那灰色的僧袍几个闪烁,便彻底消失在了层层叠叠的竹影之中。 周遭瞬间恢复了死寂。 风穿过竹林,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极了鬼魅的低泣。 钟毓灵静静地站着,好似茫然。 右手却不着痕迹地抬起,轻轻搭在了自己的左手手腕上。 手腕上,一卷细如发丝、薄如蝉翼的悬脉丝正静静地缠绕着。 这丝线,既可探脉救人,亦可削铁如泥,取人性命。 就在这时,一个娇滴滴的熟悉声音,从背后响起。 “姐姐?” 钟毓灵缓缓转过头。 只见钟宝珠也着一身素衣,身后还跟着贴身丫鬟翠玉,朝着她走过来。 钟宝珠的脸上挂着温婉的笑,步步生莲,姿态优雅。 可那双漂亮的眼眸,却飞快地扫视着四周,像是在寻找什么。 竹林幽静,除了风声,再无旁人。 她眼底那最后一丝伪装的暖意,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笑意从唇边敛去,取而代代的是一种毫不掩饰的轻蔑与恶意。 “钟毓灵。” 她停在三步之外,声音又冷又脆。 “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国公夫人呢?还有沈二公子,他们人呢?” 钟毓灵的睫毛轻轻动了一下。 那双原本盛满天真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她本以为,将自己引来此处的,是眼前这个好妹妹。 可听钟宝珠这质问的语气,倒像是什么都不知道。 那么,那个引路的小沙弥,究竟是谁的人? 心思电转,钟毓灵脸上却依旧是那副懵懂无知的模样。 她怯生生地后退了半步,抓着衣角,小声回答。 “姨姨?姨姨她走了呀。” “有个小师父带我来的,他说姨姨在这里等我,可他自己跑掉了……” 她说着,还委屈地瘪了瘪嘴,像是随时都要哭出来。 而在不远处的另一片竹林深处,两道身影静静伫立,与周围的竹影几乎融为一体。 墨影一身黑衣,神色凝重,目光紧紧锁着远处的姐妹二人。 他压低了声音,对身前的男人开口。 “主子,没想到钟二小姐会突然出现,打乱了我们的计划。” 沈励行一身玄色锦袍,负手而立,身形挺拔如松。 他闻言,只是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那双深邃的凤眸里,兴味盎然。 墨影有些迟疑。 “那还要按原计划,让我们的人去试探世子妃吗?” 沈励行摇了摇头。 “不必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慵懒。 “既然有人抢着帮我们来试探,我们静观其变便是。” 钟宝珠见她这副蠢样,心头的火气更是压不住地往上窜。 她今日来,本是听了母亲宋氏的话,来护国寺假装祈福,实则“偶遇”二公子的。 她接连来了两日,今日是第三日了,好不容易才碰上,却只有钟毓灵一个。 不过正好,倒是省的她再去找这个蠢货了。 钟宝珠上前一步,声音里的温婉荡然无存,只剩下刻薄的质问。 “我问你,那日吊唁,你是不是在国公夫人和二公子面前胡说八道了?” 钟毓灵眨了眨那双清澈的眸子,像是听不懂她的话,小脸上满是茫然。 “胡说八道?” 她歪着头,天真地反问:“我没有说八道啊,我就说了一句!” “说见到二公子,就夸赞妹妹知书达理,温婉贤惠,还说要陪我一起待在那个府里!” “妹妹教的话,我都会背啦!” 钟毓灵一脸求表扬的神情,语气里满是骄傲。 “我还告诉国公府的姨姨和那个大哥哥,说都是妹妹你教得好呢!” 此话一出,钟宝珠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她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钟毓灵的鼻子,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这个蠢货! 她竟然把那些话原封不动地学给了国公夫人听! 这不是明摆着告诉所有人,是她钟宝珠在背后教唆,意图攀上沈家二公子这根高枝吗? “你、你……” 钟宝珠气得嘴唇都在哆嗦。 “你个贱人!” 一声怒喝,她扬起手,一个巴掌就朝着钟毓灵那张碍眼的脸上扇了过去! 钟毓灵像是被吓到了,惊呼一声,本能地向后退了一大步。 这一巴掌,堪堪落了空。 钟宝珠用力过猛,一掌挥空,脚下又急着上前,整个人顿时重心不稳。 “啊——!” 她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直直地朝前扑了下去。 “噗通”一声,结结实实地摔了个狗吃屎。 竹林间的地面铺着一层粗粝的石子,她下意识伸出手去撑地,掌心顿时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 “小姐!” 丫鬟翠玉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冲了过来。 “我的手……” 钟宝珠疼得眼泪都冒了出来,被翠玉扶起来时,白嫩的掌心已是血肉模糊一片。 她疼得嗷嗷直叫,看着自己磨破的手,又气又恨地瞪向钟毓灵,恨不得用眼神将她千刀万剐。 竹林深处,墨影看着这一幕,眼角忍不住抽了抽。 这世子妃究竟是真傻,还是运气太好? 他偏过头,看向身侧的沈励行。 只见自家主子那双总是噙着几分慵懒的凤眸里,微微闪动着波光。 第23章 推她下山崖 他那双深邃的凤眸里,兴味愈发浓厚,仿佛在看一出精心编排的好戏。 而戏台中央,钟毓灵像是才反应过来,一双水汪汪的杏眼瞪得溜圆,充满了孩童般的惊恐。 她指着钟宝珠血淋淋的手掌,声音又尖又细,带着一丝颤抖。 “呀!妹妹,你流血了!” “好多血呀!” “是不是很疼呀?” 这几句话,天真烂漫,不带丝毫恶意,却像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钟宝珠的心上。 疼? 她何止是疼! 手掌的剧痛,加上被这个傻子当众羞辱的愤恨,几乎要将她的理智焚烧殆尽! “闭嘴!” 钟宝珠面容扭曲,厉声尖叫:“你这个贱人,我要杀了你!” 她猛地转头,冲着一旁的翠玉嘶吼。 “翠玉!你还愣着做什么!” “把这个贱人给我抓住,丢到山下去!” 翠玉一个激灵,吓得脸色发白。 “小姐,使不得啊!” 她急忙劝道:“她如今毕竟是沈国公府的世子妃,万一死在这里,被国公府查出来,那我们……” “查出来?” 钟宝珠闻言,发出一声刺耳的冷笑。 “这深山老林里,除了我们三个,还有谁?” 她盯着翠玉:“只要你不说,一个傻子失足跌落山崖,谁会怀疑?” 她的声音阴冷得如同毒蛇,缠绕上翠玉的心头。 翠玉吓得浑身一哆嗦,连忙表忠心:“奴婢对小姐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奴婢死也不会背叛小姐的!” 她说着急急抬起脸,脸上满是焦急。 “可是小姐,您想啊,就算此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可钟毓灵死了,咱们钟家和沈国公府这层姻亲关系,可就彻底断了呀!” “没了这层关系,您再想嫁入国公府,只怕是难上加难了!” 翠玉这番话,句句在理,却没能劝动钟宝珠分毫。 “国公府?” 钟宝珠嗤笑一声,那张温婉的脸上,此刻只剩下扭曲的鄙夷。 “你当我还稀罕那个地方?” “被钟毓灵这个傻子这么一闹,国公夫人早就厌弃了我,我便是想嫁也嫁不进去了!” 她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与得意。 “况且,我如今有了更好的去处。” “一个死了世子的国公府,如何比得上东宫的锦绣前程?” 翠玉闻言,惊得倒吸一口凉气,瞬间明白了自家小姐的盘算。 钟宝珠抚摸着自己受伤的手,声音愈发阴冷。 “有一个傻子姐姐的事若是传出去,我钟宝珠只会沦为全京城的笑柄!她绝不能成为我路上的绊脚石!” 她猛地抬眼,死死盯着翠玉。 “她死了,一了百了!动手!” 这声命令,再无转圜的余地。 翠玉心头一横,脸上最后一丝犹豫也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狠绝。 她猛地朝着钟毓灵扑了过去! “啊!” 钟毓灵发出一声惊叫,转身就跑。 可她那病弱的身子哪里跑得过一个常年做活的丫鬟。 不过两步,翠玉便一把揪住了她的头发,狠狠向后一扯! “嘶——” 头皮上传来撕裂般的剧痛,钟毓灵痛呼出声,被迫仰起了头。 “放开我!疼!好疼!” 她胡乱地挣扎着,双手在空中挥舞,指甲在翠玉的手臂上划出一道道细长的血痕。 竹林深处,墨影的眉头拧了起来。 他压低声音:“二公子,世子妃内伤未愈,身子又弱,恐怕敌不过那丫鬟。” 沈励行却只是掀了掀眼皮,连姿势都未曾变过。 主子不发话,墨影便知趣地闭上了嘴,心中却暗自为世子妃捏了一把汗。 翠玉被抓得生疼,心中怒火更盛,手下力道也加重了几分。 她拽着钟毓灵的头发,就像拖着一个破布娃娃,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那深不见底的悬崖。 钟毓灵的哭喊声越来越凄厉,双脚在地上乱蹬,在泥土里划出两道凌乱的痕迹。 可一切都是徒劳。 很快,她便被拖到了悬崖边缘。 脚下的碎石被她的挣扎蹭落,簌簌地坠入下方翻滚的云雾之中,连一丝回响都听不见。 冰冷的风从崖底倒灌而上,吹起她散乱的青丝,也吹得她身上的薄衫猎猎作响。 钟宝珠缓步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被翠玉死死按在地上的钟毓灵,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畅快与恶毒。 她伸出绣鞋,轻轻踢了踢钟毓灵的脸。 “我的好姐姐,滋味如何?” “你放心,你死了之后,我会为你多烧些纸钱的。” “毕竟,是我亲手送你下去,陪你那个短命的娘!” 钟毓灵仿佛听不懂,只是不断挣扎着,落在钟宝珠眼里,就好似一个徒劳的小丑。 钟宝珠笑的愈发得意,收回脚,轻飘飘对翠玉道:“动手吧。” 翠玉咬紧了牙,手上使出全部力气,猛地将钟毓灵向前一推! 钟毓灵的身体猛地一轻,半个身子瞬间悬空! 天旋地转间,她只觉自己像一片落叶,被崖底的风卷着,即将坠入无尽的黑暗。 竹林深处,沈励行那双始终慵懒的眸子,骤然锐利如鹰。 他一直盯着钟毓灵的手。 那双手,从始至终,除了胡乱挥舞,竟没有一丝一毫自救的动作! 眼看她整个人就要滑落,那玄色身影如鬼魅般掠出竹林,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就在钟毓灵的指尖即将脱离崖壁的瞬间,一道劲风袭来,她只觉腰间一紧,整个人被一股强横的力道向后带去! “砰!” 她撞进一个坚实而冰冷的怀抱,鼻尖萦绕着淡淡的冷檀香。 钟毓灵惊魂未定,下意识地死死抓住身上唯一的倚靠,像抓住救命稻草的溺水之人。 她抬起头,对上了一双深不见底的凤眸。 是沈励行。 另一边,钟宝珠和翠玉已经完全吓傻了。 她们眼睁睁看着沈励行从天而降,将那个本该已经摔得粉身碎骨的人救下,大脑一片空白。 “沈……沈二公子?” 钟宝珠的脸色煞白,嘴唇都在抖。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看见了什么?看见了多少? 沈励行连一个眼神都懒得施舍给她,他只是垂眸,看着怀里还在瑟瑟发抖的女人。 直到钟毓灵的抽泣声响起,他才缓缓抬眼,目光冷然地射向钟宝珠。 “钟二小姐,兴致不错,跑到这荒山野岭来玩推人下崖的游戏?”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钟宝珠和翠玉的心上。 钟宝珠一个激灵,瞬间回神,连忙摆着手,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二公子误会了!我是因近日之事心中有愧,特意来给世子祈福的,刚才寺庙内香火鼎盛,我头有些痛,才会来这里吹吹风,未料会碰上姐姐……是姐姐,是姐姐她贪玩,非要到这崖边上看风景,结果脚下一滑,险些掉下去!” 她指着翠玉,急切地辩解。 “我们是在救她!对!在救她!” 翠玉也如梦初醒,拼命点头:“是啊是啊!奴婢正想把大小姐拉上来呢!” 钟毓灵却在这时,从沈励行怀里探出半个脑袋,一张小脸挂满泪痕,满是惊恐与委屈。 她带着浓重的哭腔,指着钟宝珠。 “我不要跟妹妹玩了!” “妹妹坏!她要把我推下去!我不要跟妹妹玩!” 这番孩童般直白又天真的指控,让钟宝珠精心编织的谎言瞬间成了笑话。 钟宝珠的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紫,精彩纷呈。 她又气又急,厉声喝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何曾……” “住口。” 沈励行冷声打断了她。 他的目光从钟宝珠那张扭曲的脸上移开,落在了崖边的地面上。 那里,两道清晰的拖拽痕迹,从几步外一直延伸到悬崖边缘,泥土翻新,凌乱不堪。 他嗤笑一声,语气里满是嘲弄。 “既然钟二小姐说是玩闹,那我也不好说什么。” “不过……” 他话锋一转,那双凤眸里透出森然的寒意。 “此事终究事关我沈国公府的世子妃,为了以示公允,我不介意请京兆府的仵作过来,好好检验一下这地上的痕迹,看看究竟是失足,还是谋害。” “京兆府”、“仵作”这几个字,像道催命的符咒,瞬间抽干了钟宝珠脸上最后一丝血色。 沈励行若真把事情捅出去,仵作一来,人证物证俱在,她谋害长姐、未来国公府世子妃的罪名,就彻底钉死了! 到那时,整个京城谁还敢娶她! “噗通!” 钟宝珠双腿一软,整个人重重地跪了下去,膝盖磕在碎石上,传来一阵钻心的疼。 翠玉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跟着主子一起,连滚带爬地跪倒在地。 “二公子!二公子饶命!” 钟宝珠顾不上仪态,也顾不上疼,双手撑在地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是宝珠的错!是宝珠一时鬼迷了心窍,嫉妒姐姐能嫁入国公府,才说了些胡话,做了些错事!” “求二公子看在宝珠年幼无知的份上,放过宝珠这一次吧!” 沈励行怀里的钟毓灵似乎被她这副模样吓到了,往他怀里缩了缩,像只受惊的小鹿。 沈励行垂眸看了她一眼,再抬眼时,那双凤眸里的嘲弄愈发深重。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狼狈不堪的女人,薄唇轻启,吐出的话语比崖下的寒风还要刺骨。 “放过你?” 第24章 抄写《地藏经》一千遍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若不是我恰巧来此,谁来放过我嫂嫂这一次?” 一句话,堵死了钟宝珠所有的狡辩。 钟宝珠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啊,若不是他出现,钟毓灵现在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了。 无尽的恐惧攥紧了她的心脏,她的手都在发抖,好一会才从嗓子里挤出话来:“二公子,求你看在国公府和我们镇南侯府刚刚结亲的份上,饶过我这一次吧。” “世子才过了头七,尸骨未寒,若是此时闹出我这个做小姨子的要谋害姐姐的丑闻,不仅我们侯府颜面无存,对国公府的名声,也是也是极大的损伤啊!” 她这话说的倒是极有水平。 两家如今是姻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沈国公府世子刚死,丧事还未办完,就闹出新妇的妹妹试图将其推下山崖的戏码,传出去,只会沦为整个京城的笑柄。 更何况,这背后还牵扯着欺君罔上的换嫁一事,一旦被有心人深究,递到御前,谁都脱不了干系。 沈励行脸上的讥诮缓缓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淡漠。 “既然你如此诚心悔改……” 他的目光扫过四周的参天翠竹,最终落在这片佛门净地上。 “正好,这里是护国寺,清净之地,最适合洗涤罪孽。” 钟宝珠心中一紧,有种不祥的预感。 “你就在这里吃斋念佛,亲手抄写《地藏经》一千遍,为你自己今日的行径,向佛祖请罪吧。” 抄写一千遍《地藏经》? 那她的手还要不要了! 钟宝珠的脸白得像纸,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 旁边的翠玉连忙上前,死死扶住自家摇摇欲坠的小姐。 她抬起头,还想再求,却对上沈励行那双毫无温度的凤眸。 那眼神里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只有冷漠和警告。 钟宝珠知道,这已是最好的结果。 再多说一个字,今日之事惊动了官府,她就全完了。 她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是。” 说完,她便由翠玉搀扶着,踉踉跄跄地转身,朝着寺庙内院的方向去了,背影说不出的狼狈。 风过竹林,只剩下飒飒的叶片摩擦声。 怀里的人却依旧一动不动,像只考拉一样,牢牢地挂在他身上。 沈励行剑眉微蹙。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女子柔软的身子紧贴着他,隔着几层衣料,那惊人的曲线依旧无法忽视。 鼻尖萦绕着一股淡淡的馨香,不是俗气的花粉味,倒像是雨后青草混着药香,清冽又干净。 他垂下眼帘,视线落在她紧抓着自己衣襟的素白小手上。 那手腕上,一道青紫的掐痕尤为刺目。 沈励行喉结微动:“嫂嫂打算抱着我到什么时候?” 怀里的人像是被这嫂嫂两个字惊醒,身子轻轻一颤。 钟毓灵缓缓抬起头,一双水洗过的杏眼,此刻正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像林间迷路的小鹿,惊惧又无助。 她的嘴唇还在发抖,声音又轻又软,带着哭腔。 “大哥哥,我害怕。” 沈励行盯着她。 她的小脸苍白,毫无血色,那双眼睛里除了后怕和依赖,再也找不到其他任何情绪。 干净得像一张白纸。 一股无名火猛地从沈励行心底窜起。 说不清是烦躁,还是别的什么。 难不成真是他多心了? 这女人当真就是个不通世事的傻子? 他脑海里闪过方才的画面。 钟宝珠和丫鬟当着她的面商讨如何杀了她,她竟都不知道跑,还被人拖到了山崖边。 若非他在,此刻她早已香消玉殒,成了崖下的一具枯骨。 一个正常人,会把自己置于如此险境? 沈励行第一次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 就在这时,竹林外传来一声焦急的呼喊,带着哭腔,划破了林间的寂静。 “世子妃!您在哪儿啊!世子妃!” 是春桃的声音。 沈励行剑眉拧得更紧了,方才心头那点莫名的烦乱,瞬间被这喊声冲得烟消云散。 他毫不留恋地松开了手。 钟毓灵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好不容易才扶住旁边的一根翠竹稳住身形。 沈励行看都未看她一眼,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话。 “先回去吧。” 话音未落,他已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那袭华贵的锦袍很快便隐没在了竹林间。 竹林深处,一片竹叶轻晃了一下,一道黑影便如鬼魅般消失无踪。 周遭重归寂静。 钟毓灵缓缓直起身子,扫了一眼那微微晃动的竹子。 那双水光潋滟的杏眸里,方才的惊惧与依赖早已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片冷静。 果然。 那个引她入竹林的小沙弥,是沈励行的人。 这是一场试探。 这个男人,表面瞧着玩世不恭,放浪形骸,实则心思深沉如海,步步为营。 他一直在怀疑她。 若她方才但凡表现出半分聪慧或自保的能力,而不是用自己的命去赌他会不会出手…… 只怕此刻,她最大的秘密早已暴露在他眼皮子底下。 钟毓灵垂下眼眸,视线落在自己被掐得青紫的手腕上。 伤痕是真的。 从山崖坠落的恐惧也是真的。 只是,她比任何人都懂得,如何将三分的真,演出十分的信。 再抬起脸时,那份冷然已然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委屈和后怕。 她一瘸一拐,小心翼翼地朝着沈励行离开的方向跟了上去。 钟毓灵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出竹林。 她发髻散乱,裙摆上还沾着泥土与草屑,那张素净的小脸苍白如纸,瞧着狼狈又可怜。 “世子妃!” 春桃的惊呼声就在前方。 她提着裙摆跑过来,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钟毓灵,眼泪都快急出来了。 “我的好主子,您没事吧?不是让您在里面等我吗?您跑哪儿去了?” 春桃上下打量着她,瞧见她手腕上的青紫和裙摆的破损,更是心疼得不行。 钟毓灵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身子一软,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靠在了春桃身上。 她张了张嘴,声音细若蚊蚋,还带着未散的颤抖。 “春桃……我好怕……” 话音未落,春桃眼角余光瞥见了一旁负手而立的沈励行,顿时吓得噤了声。 那张扬的绯色衣袍,那玩世不恭的俊美面容,不是二公子又是谁? 她连忙屈膝行礼:“奴婢见过二公子。” 沈励行淡淡“嗯”了一声,目光落在钟毓灵身上,没什么温度。 钟毓灵则像是受惊的兔子,往春桃身后缩了缩,不敢看他。 正此时,一道沉稳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励行?” 国公夫人由嬷嬷搀扶着,缓步走来,脸上带着几分讶异。 “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看向自己的儿子,眉头微蹙:“你不是说要去处理你大哥留下的一些公务吗?” 沈励行转过身。 “都弄完了。” 他言简意赅地回道,随即又补了一句:“想着也是为大哥祈福,便顺道过来了。” 国公夫人脸上的疑虑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欣慰。 她点了点头:“你倒是比以前懂事了。” “以前,你总是跟你大哥对着干……” 说到这里,国公夫人的声音低了下去,眼圈便红了,用帕子轻轻拭了拭眼角。 “可惜,你大哥若是活着,见你如此,也会很高兴的。” 周遭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 沈励行眸色深了深,脸上却不见波澜,只平静地开口。 “母亲,若是祭拜完了,我们便回去吧。” “天色不早了,山里风大。” 国公夫人敛了心神,点了点头。 “也好。” 沈励行率先迈开步子,国公夫人由嬷嬷扶着,跟在他身侧。 一行人就这么从钟毓灵和春桃面前走过,仿佛她们只是路边的两丛花草。 自始至终,沈励行没有再看钟毓灵一眼,像是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春桃搀着钟毓灵的手臂,轻声说:“世子妃,咱们也回吧。” 钟毓灵点了点头,没说话,任由春桃扶着她一步一步往山下走。 回去的路上,依旧是与国公夫人同乘一辆马车。 车厢里燃着安神香,气氛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钟毓灵安静地坐在角落,与国公夫人隔着最远的距离。 马车行至半途,她悄然掀起车帘的一角,目光投向了外面。 不远处,沈励行正骑着一匹神俊的黑马,玄色的衣袍在山风中猎猎作响,背影挺拔又疏离。 一道冷淡的声音在车厢内响起。 “还在望东望西。” 钟毓灵的手一抖,车帘落下,隔绝了那道身影。 她转过头,正对上国公夫人嫌恶的目光。 “来一趟寺庙,也能把自己弄成这副鬼样子。” 国公夫人的视线在她散乱的发髻和沾着泥污的裙摆上扫过,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钟毓灵的身子下意识地往角落里缩了缩。 她垂下眼帘,声音细弱得几乎听不见。 “回去……回去就沐浴。” 国公夫人冷哼了一声,移开了视线。 “嗯。” 她闭上眼,淡淡地道:“好歹没出什么岔子,否则定然饶不过你。” 第25章 镇南侯府的千金还精通医术? 钟毓灵睫毛动了动,不再言语,车厢内再度恢复了安静。 回到国公府,钟毓灵径直回了自己的院子。 热水很快备好,巨大的楠木浴桶里撒满了安神的花瓣,雾气氤氲。 春桃心疼地看着她手腕上的青紫,想要上前伺候。 “主子,让奴婢帮您吧。” 钟毓灵却摇头:“我喜欢自己洗澡。” “可是……” “我要自己洗!”钟毓灵坚持。 春桃知道跟她说不清楚,只能道:“是,那奴婢就在外面候着,您有事就喊一声。” 房门被轻轻合上。 钟毓灵走到浴桶边,褪下层层衣物。 当最后一层中衣滑落,她白皙纤细的手臂上,缠绕着的东西终于显露出来。 悬脉丝细若蝉翼,在水汽的映照下泛着几不可见的银光。 她解开丝线的活扣,一圈,又一圈。 钟毓灵将那团丝线放在一旁,缓缓沉入温热的水中。 今天在崖边,是一场豪赌。 她赌沈励行就是那个试探她的人。 赌他会出手。 先不说她嫁入国公府就死了,对皇上对侯府都不好交代,哪怕是为了国公夫人的心疾,也不会放任她去死。 所幸,她赌赢了。 但钟毓灵从不将自己的性命,完全寄托在一个男人的心血来潮上。 她抬起手,看着隐隐被勒出红痕的手臂,手指缓缓握紧。 若是沈励行没有出现,或是选择袖手旁观,在她被翠玉推下的那一瞬间,这悬脉丝便会缠上崖边的树根。 她死不了。 当然,她也不介意顺手将那个对钟宝珠忠心耿耿的翠玉,也一并拖入深渊。 温热的水流漫过肩头,将她整个人吞没。 钟毓灵闭上眼,缓缓向着桶底沉去。 水流堵住了口鼻,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 窒息的感觉从胸腔开始蔓延,带着灼人的痛意,一寸寸攫取着她的神志。 就是这种感觉。 与她在镇南侯府,被宋氏按在水缸里“学规矩”时一模一样。 那种无法呼吸,拼命挣扎却只能换来更粗暴对待的绝望。 那种身为蝼蚁,任人践踏的羞辱。 只有这种濒死的体验,才能时时刻刻提醒她,那些刻骨铭心的恨意。 提醒她,她是如何从地狱爬回来的。 她要复仇。 她要将那些人曾经施加在她身上的痛苦,百倍、千倍地奉还! 在意识消散的前一刻,钟毓灵猛地挣扎着从水中探出头,发出一阵剧烈的呛咳。 水珠顺着她湿透的青丝滑落,淌过苍白却再无半分怯懦的脸庞。 她大口地呼吸着,胸膛剧烈起伏。 雾气氤氲中,那双曾经天真无邪的杏眸,此刻只余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 一晃数日。 国公夫人的病,竟真的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 从前只能终日卧床,如今脸色红润了许多,偶尔还能在嬷嬷的搀扶下,去花园里走上几步,晒晒日头。 府里的下人们都说,这新来的世子妃,看着不声不响,倒还真有几分神鬼莫测的本事。 这一日,钟毓灵照常提着针盒来到国公夫人的正房。 还未进门,便听见里面传来一阵许久未闻的笑语声。 “姐姐,你没事就好,我这一路快马加鞭赶回来,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一道急切的女声传来。 钟毓灵脚步一顿。 屋内,国公夫人靠在软枕上,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 “清沅,你这性子,还是这么风风火火的。” 国公夫人无奈道:“放心吧,我这一时半刻还死不了。” 安远侯夫人苏清沅握住她的手,上下打量着,啧啧称奇。 “何止是死不了,我看你这精神头,比去年见时还好些。都说你这心疾是沉疴,连宫里的太医都束手无策,怎的……” 苏清沅的话还未问完,钟毓灵就提着针盒直接闯进来了。 她刚过来,就看见了陌生的苏清沅,脚步一停,露出了疑惑的神色:“新姨姨?” 苏清沅更是纳闷:“姐姐,这是谁,怎么这般没规矩,连个通传都没有就直接闯进来了?” 国公夫人脸上的笑意淡了三分。 她朝着钟毓灵的方向略抬了抬下巴,语气平平。 “我儿慎行新过门的媳妇,钟氏。” “哦——”苏清沅恍然大悟,拉长了语调,“原来她就是镇南侯府的那位千金啊。” 她的目光在钟毓灵身上扫了一圈,从那张懵懂的小脸,到身上还在守节期穿的素色衣裙。 “我听闻,镇南侯的千金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京中有名的才女,怎么今日一见,瞧着……” 她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再明显不过。 怎么看起来有点傻乎乎的? 国公夫人显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谈,只淡淡道:“此事说来话长。” 她转而看向钟毓灵:“过来,施针吧。” “哦,好!” 钟毓灵反应过来,走过来一下坐在了床边,直接把苏清沅给挤下去了。 苏清沅被这么一挤,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 她站直身子,刚要转身发怒,钟毓灵已经自顾自地打开了针盒,从里面捻出一根细长的银针。 她捏着针的手高高举起,那模样,怎么看怎么不靠谱。 苏清沅心头猛地一跳,脱口而出:“等下——” 话音未落,钟毓灵的手腕忽然一落。 那根银针便如一道倏忽而逝的流光,快准稳地刺入了穴位。 苏清沅的呼吸停了一瞬。 紧接着,是第二根,第三根…… 钟毓灵的动作依旧看着有些笨拙,可每一针落下,都精准得令人心惊。 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国公夫人的身上就已落满了银针。 苏清沅剩下的话,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全都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很快,钟毓灵便收了针,又恢复了那副乖巧懵懂的模样,低头认真地收拾着针盒,仿佛刚刚那个出手利落的人,根本不是她。 “姐姐,这……” 苏清沅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快步走到床边,难以置信地看着国公夫人:“你真让她给你扎针了?” 国公夫人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原本苍白的脸上竟多了几分血色。 她靠着软枕,语气淡淡:“她人虽然瞧着愚笨,但这手针灸的功夫,怕是宫里最好的御医也比不上。” 苏清沅的瞳孔骤然一缩,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 “所以你身体有所好转,竟是因为她?” 她的目光落在那个正低头整理银针的钟毓灵身上,充满了审视与不解。 “可我怎么从未听说,镇南侯府的千金还精通医术?” 心中的疑云越来越重,苏清沅鬼使神差地凑近了些,想从那张天真无邪的脸上瞧出些什么端倪。 她刚一靠近,钟毓灵就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兔子,猛地抬起头,一双清澈的眸子睁得溜圆。 “呀!” 她慌不择路地猛然站起,脑袋不偏不倚,眼看就要撞上苏清沅探过来的下巴。 苏清沅惊得倒抽一口凉气,急忙后仰。 钟毓灵却比她反应还大,脸上瞬间布满了孩童般的惊慌与担忧,她踮起脚尖,撅着嘴就要凑过来。 “姨姨对不起!灵灵给姨姨呼呼!” 她的小嘴鼓成了个包子样,作势要吹气。 “呼呼就不痛了!” 那张傻乎乎的脸蛋在眼前放大,苏清沅吓得连连后退,伸手将她拦住。 “别!你别过来!我没事!” 钟毓灵一下站定了,茫然不解的看着慌张的苏清沅。 苏清沅惊魂未定地站直,盯着钟毓灵,好一会才开口:“姐姐,她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国公夫人望着苏清沅懵懂的脸,疲惫地叹了口气。 “清沅,你先坐。” 她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无奈。 苏清沅是她从小到大的手帕交,这些糟心事,没什么好瞒的。 于是,国公夫人便将镇南侯府如何偷梁换柱的始末,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随着她的讲述,苏清沅的脸色由惊转怒,最后变得铁青。 “啪!” 她一掌拍在床沿的矮几上,茶杯都跟着跳了一下。 “镇南侯府欺人太甚!” 苏清沅的声音里满是怒火,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他们怎么敢!竟送了这么一个傻子过来羞辱你!羞辱国公府!” 国公夫人摇了摇头,眼底掠过一丝精明与冷意。 “话不能这么说。” “当初两家定下的婚书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楚,是镇南侯府嫡女。” “钟毓灵,她也是嫡女。” “我们只能认下这个哑巴亏。” 苏清沅气得站了起来,在屋里来回踱步。 “不行!这口气我咽不下!” 她猛地停住脚步,转身看着国公夫人,眼神决绝。 “姐姐你别管,我这就去镇南侯府,替你讨个说法!” “站住!” 国公夫人出声喝止了她。 苏清沅的脚步顿住,不解地回头。 “你去了,打算如何?”国公夫人的语气平静得可怕。 苏清沅想也不想地答道:“自然是让他们把钟宝珠换回来,履行婚约!” 国公夫人闻言,竟轻轻笑了一声,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 “换回来?” “清沅,你当真以为,那个钟宝珠是什么好相与的?” “一个为了逃避婚约,不惜将亲姐姐推出去顶替的女子,你觉得她会安分守己地嫁过来守寡?” 国公夫人扶着床沿,缓缓坐直了身体,目光落在不远处那个正低头摆弄针盒的钟毓灵身上。 “与其迎一尊工于心计的菩萨进门,整日里想着怎么作妖,我还不如留着这个。” 第26章 新姨姨是中毒了 苏清沅胸口的怒气,随着国公夫人这句轻飘飘的话,像是被戳破的气囊,瞬间瘪了下去。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到那个站着的小丫头身上,正对上她懵懂的大眼睛。 苏清沅紧绷的肩膀缓缓松弛下来。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声音也软化了。 “姐姐说的是。” “与其迎一尊心思百转千回的活菩萨进门,日日提防她闹出什么幺蛾子,倒不如……” 她顿了顿,看着钟毓灵那副天真无害的模样,摇头道:“倒不如这个,瞧着确实省心。” 可话锋一转,新的疑云又浮上心头。 苏清沅的眉头重新蹙起,带着几分探究。 “不过,我倒是好奇。” “你说她懂医术,可一个傻子,是谁教的她这些?” 国公夫人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眼皮都未抬一下。 “是励行说的。” 她的声音平淡无波。 “听他说,这丫头早年在外面拜过一个师父。” “只是究竟是何时何地拜的师,什么来头,问她自己,她也说不清楚,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 国公夫人放下茶盏,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我让府里的傅大夫瞧过了。” “傅大夫说,她那手施针的功夫,不是装神弄鬼的花架子,确实是有章法的。” 她抬眼,看向钟毓灵:“所以,我才让她先留着看看。” “也算是镇南侯府那帮不做人的东西,难得办了件人事。” 苏清沅闻言,心里的疙瘩才解开了。 这一次,她再看钟毓灵时,眼神里已经没了先前的鄙夷和愤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视和浓厚的兴趣。 就像在打量一件稀奇的物件。 而后忽然开口,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既然傅大夫都说她有真本事,不如,就让她也给我瞧瞧?” “你要看什么?”国公夫人疑惑道,“你的身体一贯壮的和牛犊子似的,还需要看病?” 苏清沅苦笑一声:“不瞒姐姐说,我近日总是会头疼。” 她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疲惫。 “日日夜里噩梦缠身,惊醒过来便是一身冷汗,到了白日,也是魂不守舍,六神无主。” “府中的大夫,京中有名的圣手,请了个遍,药方子吃了一箩筐,却半点不见起色。” 苏清沅放下手,眼底一片青黑,看向钟毓灵的目光,竟真的带上了一丝若有似无的期盼。 “既然你这儿媳妇有这本事,不如就让她给我瞧瞧。” “死马当活马医罢了,瞧不出个所以然来,也不打紧。” 国公夫人这才抬起眼,朝着钟毓灵的方向轻轻颔首。 “毓灵,过来。” 钟毓灵听话地走上前,一双干净的眸子好奇地盯着苏清沅。 苏清沅刚想开口让她坐下诊脉,却不料,眼前的小丫头毫无预兆地伸出手来。 两根手指,就这么直直地、甚至有些粗鲁地,扒开了她的眼皮。 苏清沅倒吸一口凉气,整个人都僵住了。 钟毓灵凑得很近,脑袋歪着,长长的睫毛几乎要扫到她的脸上,仔仔细细地看了半晌。 没等苏清沅反应过来,她又松开了手。 苏清沅刚松一口气,那双小手又缠了上来,在她脑袋上、额角边、后脑处,一通乱摸乱按。 那力道不轻不重,却把她精心梳理的发髻搅得一片凌乱,几缕发丝不听话地垂了下来。 苏清沅的脸,已经从错愕变成了隐忍。 终于,钟毓灵停下了动作,收回手,站得笔直。 她看着苏清沅,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认真地开口。 “新姨姨,你就是没睡好。” “……” 空气仿佛停滞了一瞬。 苏清沅忍着把这傻丫头丢出去的冲动,抬手赶紧整理自己被揉乱的鬓发。 她深吸一口气,扯出一个难看的笑。 “我能不知道我没睡好吗?” “我是问,为何总是被梦魇所困?” 钟毓灵茫然地歪了歪头,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满是疑惑,仿佛“梦魇”两个字是什么天外奇谈,她根本听不懂。 苏清沅最后一丝耐心也告罄了。 她无奈地摆了摆手,彻底放弃。 “罢了罢了,跟你一个傻子,也说不清楚……” 她的话还没说完,一道软糯的声音打断了她。 “因为新姨姨中毒了呀。” 此言一出,满室俱静。 国公夫人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茶水漾出圈圈涟漪。 苏清沅脸色也瞬间变了。 “你说什么?中毒?” 钟毓灵眨了眨眸子,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 “是呀。” 她伸出白嫩的手指,隔空点了点苏清沅的太阳穴。 “师父说过,这里面要是藏了个小坑坑,就是有人放了坏东西。” 那语气,天真又笃定,仿佛在说什么吃饭喝水般寻常的道理。 苏清沅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猛地拔高了声调。 “荒谬!” “数位大夫轮番为我诊治,都查不出半点端倪,你怎么就能看出我中了毒?” 钟毓灵被她骤然凌厉的语气吓得缩了缩脖子,却还是小声地嘟囔。 “因为那些大夫笨笨呀。” “新姨姨这个毒,可久可久了。” 苏清沅显然是不相信,冷笑一声,刚要再说,却被国公夫人伸手打断。 国公夫人的手落在苏清沅手背上,轻轻拍了拍,而后看向钟毓灵:“你且说说,中毒之后,身体会有什么样的状况?” 钟毓灵歪着脑袋,努力地想了想,然后掰着手指头,一个一个地数给她听。 “一开始呀,就是头会有一点点晕。” “走路的时候,会突然摔一跤,但也不是天天摔。” 苏清沅嘴角的冷笑僵住了。 钟毓灵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继续用那软糯的声音,说着最可怕的话。 “然后呢,就会做很可怕很可怕的梦。” “再后来,头就开始疼了,像是有好多好多小虫子,在脑子里钻来钻去。” 她每说一句,苏清沅的脸色便白上一分。 那些被她视作体虚、从未对人言说的细微症状,竟被这个傻丫头一字不差地说了出来。 钟毓灵还在继续。 “然后就吃不下饭饭,也睡不着觉觉。” “会变得很害怕,怕黑,怕一个人待在屋子里。” “最后呀……” 她顿了顿,看着苏清沅,那双干净的眼睛里,竟流露出一丝怜悯。 “身子就会很快很快地坏掉啦。” 话音落下。 苏清沅握着扶手的手指,一寸寸收紧,指节泛出骇人的青白。 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冻得她四肢百骸都僵住了。 她不敢相信,更不愿相信。 可钟毓灵说的那些症状,都分毫不差。 “啪”的一声轻响。 国公夫人将茶盏重重搁在桌上,面容冷得像一块冰。 她的目光从苏清沅惨白的脸上扫过,那份无法掩饰的惊骇,已经说明了一切。 国公夫人的声音里再无半分暖意,字字沉重。 “清沅,你最近,得罪了什么人?” 苏清沅猛地一颤,像是才从噩梦中惊醒,茫然地看向国公夫人。 国公夫人的眼神锐利如刀。 “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对你下手?” 这句话,让苏清沅混沌的脑子清明了一瞬。 她下意识地摇头:“我也不知晓。” 国公夫人蹙眉:“你的吃穿用度,还有你身边伺候的丫头呢?” “没什么异样。” 苏清沅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干涩得厉害。 “一切都和平时一样,贴身伺候我的是听雪,她是我从娘家带来的陪嫁丫鬟,跟了我这么多年了,她绝不会背叛我的。” 国公夫人看着她,眸色深沉。 看来她的确是不知道。 国公夫人又看向钟毓灵:“你可能解此毒?” 满室的压力,似乎都落在了钟毓灵身上。 苏清沅也屏住呼吸,将目光投向她。 钟毓灵眨了眨眼,仿佛没感受到这紧张的气氛,反而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 “可以呀。”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天籁之音。 苏清沅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 然而,她这口气还没彻底松完,就听见钟毓灵歪着头,又补充了一句。 “可是解这个毒,需要好长,好长的时间哦。” “好长,是多久?” 苏清沅的声音透着一丝颤抖,死死地盯着钟毓灵,像是要从她脸上看出一个确切的时日来。 钟毓灵却苦恼地皱起了小脸,手指抵着下巴,认真地思索起来。 那模样,天真又无辜。 半晌,她才抬起头:“我也不知道呀。” “新姨姨中的这个毒,被下了好久好久了,毒素都快要长进你的肉里,钻进你的骨头里啦。” “所以呀,解毒也需要很久很久,才能把它们一点点地都抓出来!” 她的声音软糯,听在苏清沅的耳中,却像是有无数根细针扎进心脏。 倒是国公夫人眼神骤然一凛。 她看向苏清沅。 “既然中毒有个过程,说明下毒之人,极为谨慎,生怕被人发现。” “而且,此人还能长时间地接近你,在你身边动手脚,必然是你极为亲近与信任的人。” 第27章 下毒之人是谁 苏清沅晃了晃,脸上充满了不可置信和迷茫。 国公夫人继续道:“你若是很快便好了,那下毒之人岂不是立刻就知晓你已明白了中毒一事?” “到时候,狗急了都会跳墙,何况是心思歹毒之人。谁也说不准,那人会做出什么更疯狂的事情来。” 冰冷的话语,让苏清沅身子为之发抖。 她一把抓住国公夫人的手,掌心满是冷汗。 “姐姐!那我该怎么办?” 国公夫人又看了钟毓灵一眼,语气沉稳。 “就让她先帮你慢慢解着毒,不让毒素继续侵害你身子。” “而你,”国公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背,“对外,还要装作时常头痛,被噩梦缠身的样子。” “吃的药,喝的汤,都要仔细检查,万万不能再让对方看出任何端倪。” “你正好将计就计,把这个人揪出来!” 国公夫人的话,像是一颗定心丸,苏清沅也渐渐冷静下来。 恐惧仍在,但一抹狠厉却从眼底升起。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咬着牙。 “我听姐姐的!” 苏清沅那双泛着红血丝的眼,直直地转向了钟毓灵。 方才的狠厉还未完全褪去,此刻又添了几分恳求。 “那就麻烦世子妃了。” 钟毓灵却像是没听出来,笑得眉眼弯弯,露出一口细白的小米牙。 “不麻烦不麻烦!” “灵灵帮新姨姨把身体里那些不听话的坏东西,都赶跑!” 她说着,又拿出针盒,小心翼翼地打开。 一排长短不一的银针,在烛光下闪着幽微的冷光。 她的动作行云流水,取针、捻针,快得让人眼花缭乱,与她脸上那副天真懵懂的神情形成了诡异的割裂。 苏清沅只觉得手腕一凉。 钟毓灵已经捏住了她的脉门,另一只手的银针毫不犹豫地刺入了指尖的穴位。 “呀!” 苏清沅下意识地缩手,却被钟毓灵看似纤弱的小手牢牢按住。 “新姨姨别怕,虫子要出来啦!” 一滴血珠,顺着银针的尾部,缓缓渗出。 那血珠并非鲜红,而是一种沉郁的、近乎墨色的暗紫。 在阳光下,显得触目惊心。 苏清沅的呼吸猛地一滞,瞳孔骤然收缩。 国公夫人也探身过来,脸色沉了下去。 钟毓灵却嘟着嘴,一脸嫌弃地用帕子擦掉那滴毒血,仿佛在看什么脏东西。 而后她收了针,又像变戏法似的,从荷包里摸出一个毫不起眼的白色小瓷瓶,塞进苏清沅的手里。 “这个给新姨姨。” “吃了它,晚上就不会有大怪物跑到你的梦里,跟你玩捉迷藏啦!” 苏清沅低下头,看着掌心那个粗糙的、甚至瓶身还有些歪斜的小瓷瓶。 这东西……真的有用? 她心中疑窦丛生,可指尖残留的刺痛和那滴黑血的画面,却在反复提醒她,眼前这个痴傻的世子妃,是有点本事在的。 她将瓷瓶攥紧,掌心被硌得生疼。 这份疼痛,反而让她混乱的思绪清明了几分。 她站起身,身形还有些摇晃。 “姐姐,我先回府了。” 国公夫人点了点头,目光深沉。 “去吧,凡事小心,好好歇着。” 苏清沅失魂落魄地走了。 屋子里,瞬间只剩下国公夫人和钟毓灵二人。 国公夫人端起茶杯,却没有喝,只是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目光如炬,落在钟毓灵的身上。 “你这一手针法,看着倒比宫里的太医还要利落些。” 钟毓灵正低头整理自己的小荷包,闻言茫然地抬起头,大眼睛眨了眨。 “是师父教的呀!” “师父说,对着穴位图上的小人儿扎,扎对了地方,病就好啦!”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事情,眼睛一亮。 “师父还说,扎错了也不要紧,反正扎的又不是他!” 这番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让国公夫人准备好的一肚子试探,全都堵在了喉咙口。 她看着钟毓灵那张纯然无辜的脸,半晌,挥了挥手,声音里透着一丝疲惫。 “罢了。” “你下去吧。” …… 安远侯府。 苏清沅回府的路上,掀开轿帘的每一眼,都觉得路边的行人面目可憎。 回到府中,迎上来的丫鬟,奉茶的婆子,每一个人的笑,在她看来都像是藏着一把刀。 她回到自己的院子,“砰”地一声关上门。 “都给我滚出去!” “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准踏进院子半步!” 尖利的嘶吼,让门外的下人们噤若寒蝉,纷纷退散。 屋内,苏清沅背靠着门板,缓缓滑落在地,浑身发抖。 究竟是谁? 是谁在她身边,日复一日地,想要她的命! 夜深了。 她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铜镜里自己那张憔悴不堪的脸,又看了看桌上那个白色的小瓷瓶。 良久,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拔开瓶塞,将里面那颗黑色的药丸倒在手心。 没有丝毫犹豫,仰头吞了下去。 这一夜。 没有狰狞的鬼影,没有无边的黑暗,没有那仿佛要将骨头都蛀空的头痛。 苏清沅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第二天,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脸上时,她才醒过来。 神思清明,是久违的舒畅。 苏清沅看着窗棂上跳跃的晨光,有一瞬间的恍惚。 那折磨了她数月,让她夜夜惊醒的沉重感,竟像是被一夜清风吹散了,无影无踪。 她缓缓坐起身,抬手抚上额角。 不痛了。 那根深蒂固,仿佛要将她头骨都钻穿的刺痛,真的消失了。 虽然太阳穴还有些沉闷,但比之前那种每晚睡不好,尖锐刺骨的疼痛好上太多了! 她深吸一口气。 那个痴傻的世子妃…… 那颗毫不起眼的黑色药丸…… 竟然是真的! 苏清沅的眼中,迸发出一种劫后余生的狂喜。 她几乎要喜极而泣,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她要去国公府! 她要再去找钟毓灵! “咚咚咚——” 恰在此时,门外响起了轻柔的敲门声。 苏清沅心头一凛,刚刚燃起的喜悦瞬间被警惕浇熄。 “夫人,您醒了吗?奴婢听雪,伺候您起身。” 是听雪。 是她最贴心的大丫鬟。 苏清沅定了定神,将所有的情绪都压回眼底,声音恢复了往日的疲态。 “进来吧。” 门被推开,穿着一身藕荷色衣裙的听雪端着水盆走了进来,眉眼间满是关切。 “夫人今日气色好了许多。” 听雪将水盆放下,笑着走到床边。 “往日这个时辰,您总是蹙着眉,今日竟舒展开了,可是昨夜睡得安稳?” 苏清沅心中一动,差点就要将钟毓灵的事脱口而出。 话到了嘴边,却猛然一顿。 国公夫人的嘱咐,如警钟在耳边敲响。 “下毒之人,必定是你身边最为信任之人。” 她的目光落在听雪那张温婉关切的脸上。 虽然她不愿意相信是听雪所做,但还是小心为妙。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略带倦意的笑。 “许是吧。” “昨日新换了个大夫,开了方子,说是能安神,吃了之后,梦魇倒是少了些。” 听雪的眼睛一亮。 “当真?是哪位大夫这般神通?竟比府医还有用!” 苏清沅不动声色地接过她递来的帕子,随口胡诌道。 “不记得了,是管家从外头请来的民间大夫,姓什么张,还是姓王来着。” “哦……” 听雪应了一声,走到她身后,伸出纤细的手指,熟稔地为她按揉着太阳穴。 力道不轻不重,恰到好处。 “那可真是好事。” “既是有效,回头便让管家再去请那位大夫,多给夫人开几帖药,定要将这病根去了才好。” 温言软语,满是为主子着想的体贴。 苏清沅从铜镜里,看着身后那张温柔的脸,点了点头。 “嗯。” 用早膳时,安远侯来了。 他一身墨色锦袍,风尘仆仆,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显然是一夜未眠。 一见到苏清沅,他便疾步走来,眉宇间的焦灼清晰可见。 “沅儿,今日感觉如何?” 他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又握住她冰凉的手。 苏清沅看着他,轻声问。 “侯爷又宿在书房了?” 安远侯叹了口气,眼中满是愧疚与疼惜。 第28章 嘉安郡主来了 苏清沅正要点头,眼角的余光却不经意地扫过一旁垂手侍立的丫鬟仆妇。 听雪,管家,还有几个脸熟的婆子。 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恰如其分的恭敬与关切。 可谁也不知道,这些面孔下藏着什么样的心思。 她手中的银箸,轻轻搁在了碗沿上,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 安远侯疑惑道:“怎么不吃了?不合胃口?” 苏清沅摇了摇头,拿起手帕擦了擦嘴角。 “我吃饱了。” 安远侯的眉头立刻紧紧蹙起,眼底的担忧几乎要满溢出来。 “才用了这么一点,怎么就饱了?” 他伸手覆上她的额头,语气焦急。 “是不是又不舒服了?要不要再让府医来看看?” “不必了。” 苏清沅轻轻推开他的手,语气里带着一丝倦怠。 “那些大夫瞧来瞧去,也不过是那些话,开的药方吃着也不见好,反倒惹人心烦。” 她顿了顿,抬眼望向窗外明媚的春光。 “我想出门走走。” 安远侯一怔。 “出门?” 苏清沅点头:“许是闷在府里太久,心里也跟着病了。出去见见外头的景致,心情好了,这噩梦兴许就自己散了。” 这话合情合理,安远侯心中的担忧稍减,立刻道。 “好,我陪你。” “不必。” 苏清沅想也不想地拒绝了。 丈夫一向关心她,成亲这么多年连个侍妾都没有纳过,要是知道他中毒的事,肯定会日日担忧。 如今既已有了解决的办法,她就不想让他再多担心了。 “侯爷公务要紧,不必为我分神。” 她的声音柔柔的,却透着坚定:“我自己去便好。” “也好。” 安远侯也没有再坚持,叹了口气,叮嘱道:“多带些人手,万事小心。” 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补充道。 “对了,下个月便是皇后生辰,你记得备好礼物。到时候,正好也让宫里的张院判给你瞧瞧脉象,他的医术在太医院里是数一数二的。” 苏清沅垂下眼眸。 那钟毓灵说的虽然都应验了,给的药也有用,但中毒不是小事,再找个厉害的大夫看看也好。 她点点头应下:“好。” 安远侯看着她柔顺的眉眼,心底一片柔软。 他伸出手,带着宠溺,轻轻揉了揉她的秀发。 “去吧。” …… 另一边,钟毓灵刚刚用过午膳。 一碗白粥,两碟小菜,清淡得几乎尝不出味道。 她正坐在窗边,手里捏着一枚银针,对着日光细细擦拭,神情专注。 “世子妃。” 春桃敲了敲门。 “夫人院里来人了,说是安远侯夫人又来了,请您过去一趟。” 钟毓灵擦拭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知道啦!” 她应了一声,将银针收回针包,起身理了理衣衫。 当她再次踏入国公夫人的院子时,气氛已然不同。 苏清沅正端坐着,脸色虽仍旧苍白,但眉宇间那股挥之不去的郁气,却散去了不少。 见她进来,苏清沅竟主动朝她颔首。 “世子妃,你来了。” 钟毓灵露出甜甜笑容:“新姨姨脑袋还疼吗?” 苏清沅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好多了,昨夜是这几个月来,睡得最安稳的一晚。” 一旁的国公夫人闻言,脸上也露出了欣慰的神色。 “那便好,毓灵,你再给侯夫人瞧瞧。” 钟毓灵依言上前,取出银针。 还是和昨日一样的手法,落针快、准、稳。 暗紫色的毒血顺着针尾缓缓渗出,落在洁白的棉片上,触目惊心。 苏清沅看着那滩血,眼底划过一丝后怕。 待到施针完毕,国公夫人屏退了左右,只留下她们三人。 “清沅,你回去后,可曾发现什么端倪?” 国公夫人的声音压得很低。 苏清沅摇了摇头,神情里带着一丝迷惘。 “没有。” “我府里的人,都是跟了我多年的老人,侯爷待我情深义重,府中别说侍妾,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 她苦笑一声。 “我实在想不出,究竟是谁,会对我有这么大的杀心。” 确实如此。 没有争宠的由头,便无从查起。 苏清沅叹了口气,“我总是出门,怕是也会引起那下毒之人的警觉。” 她沉吟片刻,转头看向钟毓灵:“不知世子妃可否多配些药丸给我?我也好有个由头,只说是外头寻来的方子,一直在吃着。” 钟毓灵眨眨眼。 国公夫人做翻译:“让你将昨日的药多拿出一些来给她。” 钟毓灵这才掏出几瓶药,一股脑都塞在苏清沅手里。 苏清沅这才松了口气,小心将药瓶收好,又想起早上说的话,转头望向国公夫人。 “对了姐姐,下月皇后娘娘生辰,你的寿礼可准备好了?” 国公夫人端起茶盏,轻轻撇去浮沫。 “还没,到时候去库房里挑一挑便是。” 苏清沅的目光,不着痕迹地从钟毓灵身上扫过。 “那你带着世子妃一道去吗?” 国公夫人摇摇头:“当然不能带着她。她替嫁之事,我没主动上报,跟镇南侯府一样,乃是欺君之罪。若是带她去了宫宴,被有心人认出她并非钟宝珠,图惹麻烦。” “何况,”国公夫人顿了顿,语气更冷,“她这性子,万一在宫里冲撞了贵人,惹出什么祸事来,谁担待得起?” 苏清沅点头:“姐姐说的是,还是让她老老实实在府上待着吧,安安分分的,比什么都强。” 国公夫人和苏清沅的话,一字不落地飘进钟毓灵的耳朵里。 没有半分遮掩。 在她们眼中,她不过是个什么都听不懂,可以随意摆弄的痴儿。 钟毓灵依旧垂着眼,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枚银针的尾部,冰凉的触感让她格外清醒。 皇宫? 那地方是全天下最尊贵,也是最肮脏的地方。 她如今的敌人是镇南侯府,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恨不得将自己藏得再深一些。 那龙潭虎穴,她避之不及,又怎会主动去招惹麻烦。 不去,倒是正合了她的心意。 苏清沅又与国公夫人说了几句体己话,便起身告辞了。 几日后,安远侯府。 连着服用了几日钟毓灵的药丸,苏清沅的精神好了大半。 那恼人的头痛不再时时发作,夜里也能睡个整觉了。 为免打草惊蛇,她称病不出,只在自己的院子里静养。 这日午后,她正靠在软榻上看书,院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又响亮的脚步声。 “姨母!姨母!我来看你了!” 人未到,声先至。 苏清沅无奈地放下书卷,下一瞬,一道火红的身影便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来人正是嘉安郡主。 她头上戴着赤金镶红宝的步摇,身上穿着华丽的骑装,腰间还配着一柄短鞭,英气逼人,却也带着一股不容分说的娇蛮。 “听说你病了,怎么回事?” 嘉安郡主几步走到榻前,自顾自地拉过苏清沅的手腕,柳眉倒竖。 恰在此时,一位须发半白的老大夫正收拾好药箱,起身行礼。 “郡主殿下。” 嘉安郡主瞥了他一眼,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哼了一声。 “又是你这个老头,我姨母的病,你看出了个所以然没有?” 老大夫面露尴尬,躬身道:“侯夫人只是思虑过甚,气血不畅,下官开了方子,好生调理便是……” 苏清沅柔声打断他:“有劳张大夫了。” 她示意身边的听雪:“送张大夫出去,再将药方一并抓回来。” 听雪领命,引着大夫退了出去。 嘉安郡主看着大夫背影,眉头一皱。 “姨母,他的药有用吗,听说你都病了好些时日了都没有好转,可别越喝身体也越坏了!” 苏清沅笑了笑,却并没有接话。 过了会,听雪端来了药,而后退了出去,苏清沅看着听雪走远,却丝毫没有要喝药的意思。 嘉安郡主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劲。 “你不喝他的药?” 苏清沅揉了揉眉心,恰好,一丝熟悉的钝痛又从额角传来。 她蹙起眉头,脸色又白了几分。 “喝了也无用。” 说着,她从枕下摸出一个小小的瓷瓶,倒出里面最后一粒黑色的药丸,就着温水咽了下去。 不过片刻功夫,她紧锁的眉头便舒展开来。 嘉安郡主看得目不转睛,一把抢过她手里的瓷瓶。 “这是什么?” 她将瓶子倒过来,晃了半天,里面空空如也。 “哪来的灵丹妙药,见效这么快?” 苏清沅有些头疼地看着自己这个外甥女。 她知道嘉安的性子,若不给她个说法,今日是过不去了。 “不是什么灵丹妙药,只是在国公府上偶遇一位大夫,他给的方子罢了。” “国公府的大夫?” 嘉安郡主眼睛一亮,仿佛发现了什么新奇的玩意儿。 “比你找的那些神医还厉害?” 第29章 你竟然嫁给了慎行哥哥? “这怎么行!” 苏清沅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 那药的来历,她自己都还未完全弄清,又怎能让嘉安这个炮仗性子掺和进来。 更何况,此事还牵扯到国公府的内帷秘辛,多一个人知道,便多一分风险。 嘉安郡主却不依不饶,抱着她的胳膊撒起娇来。 “姨母,你就是小气!有好东西也不知道分享给外甥女。” “有什么不能让我看的,难不成那大夫还是个见不得人的妖怪?” 苏清沅被她缠得头疼,只得板起脸。 “嘉安,别胡闹。” “姨母身子不适,改日再带你去。” 嘉安郡主见她面色严肃,撇了撇嘴,倒也没再坚持。 “那好吧,姨母你可要快点好起来。” 她松开手,眼珠子却滴溜溜地转了一圈,不知在打什么鬼主意。 苏清沅松了口气,只当她是孩子心性,来得快去得也快,并未放在心上。 次日一早,她算着时辰,准备动身前往国公府。 安远侯府的马车早已备好,停在府门外。 苏清沅由听雪扶着,刚掀开车帘,就对上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姨母,早啊!” 嘉安郡主不知何时已经钻进了马车里,正笑嘻嘻地冲她招手。 她依旧是一身利落的骑装,显然是有备而来。 苏清沅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 “你怎么在这里?” 嘉安郡主得意地扬了扬下巴。 “我自然是来跟姨母一起去求药的呀!” “你若是不带我去,我就在你这马车里不走了,看你怎么办!” 这副无赖的样子,让苏清沅又气又笑。 她知道嘉安郡主的脾气,说到做到,今日若不带上她,恐怕是走不成了。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终是妥协了。 “罢了罢了,上来吧。” 马车缓缓启动,朝着国公府的方向驶去。 车厢内,嘉安郡主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苏清沅却有些心不在焉。 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思绪不由得飘远。 嘉安的母亲,是她的亲姐姐,那位曾名动京城的将军夫人。 后来姐姐嫁入将军府,她嫁入安远侯府,姐妹俩依旧情同往昔,时常走动。 直到姐姐病重,缠绵病榻。 她还记得,姐姐临终前,抓着她的手,字字泣血。 “清沅,我这一生别无所求,唯独放心不下嘉安……” “她被我惯坏了,性子骄纵,日后你定要护她周全。” 她当时在姐姐床前发过誓,会像对待亲生女儿一样,保护好嘉安。 这些年,她也确实是这么做的。 对这个外甥女,她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说,又怎能真的狠下心肠将她赶下马车。 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到了国公府,苏清沅熟门熟路地带着嘉安郡主先去给国公夫人请安。 一进门,嘉安郡主的眼睛就像巡视领地的鹰隼,四处乱瞟。 “姨母,国公夫人,你们府上那位神医呢?” “快让我见识见识!” 国公夫人正含笑拉着苏清沅的手嘘寒问暖,闻言,脸上的笑意微微一僵。 她不动声色地将苏清沅拉到身边,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一丝急切。 “清沅,你糊涂了!” “你怎么把嘉安郡主给带来了?” 苏清沅不明所以:“怎么了?” 国公夫人眉头紧锁,声音又低了几分。 “你忘了?当初在御花园,将嘉安推下水池,害她险些丧命的,不就是钟毓灵吗!” “你让郡主见了她,岂不是当场就要穿帮,换人的事还怎么瞒得住!” 苏清沅心头一跳。 她竟然把这最要命的一桩事给忘了! 是了,当初钟毓灵痴傻之名传遍京城,就是因为在宫宴上,将备受皇后宠爱的嘉安郡主推入了冰冷的湖水之中。 虽然后来镇南侯府一口咬定是意外,但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后来这钟毓灵还被镇南侯府亲自送去了宁古塔! 苏清沅只觉得手心瞬间冒出冷汗,脸色也白了几分。 她急忙找补道:“姐姐说的是,是我疏忽了。” 说着便起身转头对嘉安郡主道:“嘉安,今日那位神医不在,我们先回去吧。” 话音未落,却见钟毓灵唰的推门进来。 钟毓灵走进来,脸上挂着一贯天真懵懂的傻笑,仿佛一脚踏入了后花园。 一个痴傻之人,从来不懂什么叫通传,什么叫规矩。 她本是算好了时辰来的,却没料到,一进来正撞上嘉安郡主那张刚转过来,写满了惊愕的脸。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被抽干。 钟毓灵脸上的傻笑僵了一瞬。 嘉安郡主更是猛地睁大了双眼,纤长的手指直直指向她,声音尖锐得几乎要划破屋顶。 “是你?” “你怎么会在这里?!” 钟毓灵像是被吓破了胆的兔子,下意识地猛退一步,瘦弱的身子瑟缩着,一双清澈的眸子惊恐地转向国公夫人。 国公夫人心头狂跳,面上却已恢复了镇定。 “嘉安,莫要大声喧哗。她是来看望世子妃的。” 嘉安郡主这才想起,钟毓灵的妹妹钟宝珠,是为沈慎行守节的新妇。 她放下手,打量了钟毓灵一眼,眼睛里是浓浓的鄙夷与不屑。 “镇南侯府还真有胆子,竟敢把这个疯子从宁古塔那种鬼地方接回来!” “还跑到国公府来?她懂什么是探亲吗?怕不是来这里发疯捣乱的吧!” 说完,她厌恶地摆了摆手,仿佛多看钟毓灵一眼都脏了自己的眼睛。 “我不想看见她!” 她转头,颐指气使地朝门外喊道:“来人!把这个疯子给我送回镇南侯府去!” 两名守在门外的护卫闻声立刻跨了进来,躬身听命。 可当他们的视线落在被国公夫人护在身后的钟毓灵身上时,动作却齐齐一顿。 这不是府里新过门的世子妃吗? 借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对府里的主子动手啊! 护卫们面面相觑,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嘉安郡主见状,柳眉倒竖,火气瞬间冲上了头顶。 “怎么?本郡主的话你们也敢不听?!” 她气得回头,跺着脚朝国公夫人撒起娇来,语气里满是委屈与愤怒。 “国公夫人!姨母!你们就这么看着一个把我推到水里的疯子在我面前碍眼吗?” “你们快把她赶出去!” 国公夫人还没来得及开口,苏清沅已然上前一步,用力攥住了嘉安郡主的手腕。 “够了!” 她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是前所未有的严厉。 “这里是国公府,不是由着你将军府!不许再胡闹了!” 嘉安郡主被她这当头一棒喝得愣住,满腔的怒火瞬间化作滔天委屈。 她用力甩开苏清沅的手:“姨母!你也不是不知道,当初她是怎么对我的!” “那可是冬天!湖水冰得能刺骨头!” “我被她推下水之后,足足大病了一场,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才好过来!” 她越说越委屈。 苏清沅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也泛起一阵心疼。 可她更清楚,今日是自己带嘉安来的,绝不能因此给国公府惹来天大的麻烦。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疼:“你既不想见到她,我带你走就是了,反正今日那位神医也不在。” 说着又急忙对国公夫人道:“姐姐,我们先回去了。” 说完她不再给嘉安郡主任何反驳的机会,拉起她的手腕就往外走。 国公夫人和钟毓灵刚松了口气,一个端着黑漆药碗的丫鬟却从门外匆匆走了进来。 丫鬟显然没注意到内室里剑拔弩张的气氛,在看见钟毓灵时,下意识的开口。 “世子妃。” “世子妃”三个字,像一道惊雷,直直劈进嘉安郡主脑袋里。 她正被苏清沅拉着往外走,脚步猛地顿住。 国公夫人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面上却飞快地做出反应,朝那丫鬟道。 “药拿来吧。” 可丫鬟还没过来,另一只白皙纤长的手更快地攥住了丫鬟的手臂,力道大得让丫鬟痛呼出声。 正是嘉安郡主。 她盯着丫鬟:“你刚才叫谁世子妃?” 那丫鬟被攥得手腕生疼,脑子都吓蒙了。 她没能领会国公夫人和苏清沅递来的眼色,只是本能地顺着嘉安郡主的视线,看向了屋里那个安静站着的女子。 “世子妃就是世子妃啊。” 嘉安郡主的手指猛地转向钟毓灵,指尖都在发颤。 “她?” 丫鬟完全不明白这剑拔弩张的阵仗是为了什么,只能茫然地点了点头。 唰。 嘉安郡主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松开了手。 丫鬟如蒙大赦,也顾不上药碗了,连滚带爬地退到了一旁,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墙角里。 嘉安郡主却像是根本没看见她,一双漂亮的杏眼死死地钉在钟毓灵身上,里面翻涌着的是全然的荒唐与不可置信。 “怎么可能?” “她怎么可能是世子妃?” 苏清沅眉头紧锁,上前一步,想抓住她失控的手臂。 “嘉安,你冷静一点,你听姨母说……” “我不听!” 嘉安郡主尖叫着打断了她,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幼兽,浑身的尖刺都竖了起来。 她猛地冲到钟毓灵面前,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那力道像是要将那截纤细的皓腕生生捏碎。 “说!你是不是世子妃?!” 她的眼睛赤红,质问的声音尖利无比。 “你竟然嫁给了慎行哥哥?!” 第30章 他不在了,你也配不上 手腕上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钟毓灵的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阴冷的寒光,快得无人捕捉。 可当她抬起眼睫时,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已经迅速蓄满了水汽,脸色也变得煞白,看上去脆弱又无辜,仿佛随时都会被这阵仗吓晕过去。 “疼!” “你抓疼我了!” 嘉安郡主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忽然冷笑出声。 “疼?” 她眼底满是讥诮:“你还知道疼?” 钟毓灵瑟缩了一下,一脸不知所措。 嘉安郡主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咬牙切齿地说道:“当初你把我推下冰湖的时候,怎么就那么利索!” “别以为你装疯卖傻,就能嫁进国公府!”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慎行哥哥那样好的人,就算他不在了,你也配不上!” 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 卧房的气氛都降至了冰点。 苏清沅见状,再也无法袖手旁观,快步上前抓住了嘉安郡主的手臂。 “嘉安,你冷静些,你跟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人计较,有什么意思?” 然而,这句话却像是火上浇油。 嘉安郡主猛地转头,赤红的眼睛盯住了苏清沅,那眼神里满是受伤和背叛。 “姨母,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她的声音都在发抖。 “所以你一开始才不让我跟来!” “所以你们都瞒着我!” 苏清沅被她问得一时语塞,脸上闪过一丝为难。 她重重叹了口气。 “嘉安,这是国公府和镇南侯府的家事,你就别管了。” “凭什么我不能管!” 嘉安郡主猛地甩开了她的手,情绪彻底失控。 她指着钟毓灵,质问:“我记得清清楚楚,皇上赐婚,赐的是镇南侯府的二小姐!” “是那个京城第一才女,钟宝珠!” “那才是慎行哥哥拼了命护下的人!” 她的话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国公夫人的心上。 国公夫人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 嘉安郡主却不管不顾,逼视着苏清沅和国公夫人,眼泪终于决堤而下。 “凭什么现在说换就换?!” “是不是因为慎行哥哥死了,你们就合起伙来,欺负他说不出话来了?!” 钟毓灵垂着眼,怯生生地看着自己的脚尖,余光却将嘉安郡主的模样瞧得一清二楚。 那双漂亮的凤眼此刻烧得通红,里面布满了血丝,激动得浑身都在发抖。 苏清沅连忙上前一步,试图安抚。 “嘉安,你误会了,我们没有这个意思……” 话音未落,一直沉默的国公夫人终于动了。 她缓缓走上前,苍白的手,轻轻握住了嘉安郡主不住颤抖的手臂。 她的声音不高,却透着压倒一切的沉稳。 “嘉安。” “我知道,你是为慎行抱不平。” “慎行泉下有知,也会为你这份心意,深感欣慰的。” 这番话像是一盆温水,浇熄了嘉安郡主一部分的火焰,她眼中的凶狠褪去几分。 国公夫人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眼中的哀戚几乎要满溢出来。 “我本也想入宫,去向圣上禀明一切。” “只是……” 她重重地叹息,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慎行尸骨未寒,国公府经不起再大的风浪了。” “若是因此事闹大,他九泉之下,只会沦为整个京城的笑柄。” 她说着,淡漠的目光扫过一旁始终瑟缩着的钟毓灵。 “何况当初圣上赐婚,也只说了是镇南侯府的嫡女。” 最后一句,她顿了顿,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情绪。 “她,也算是嫡女。” “可是!” 嘉安郡主猛地抬头,不甘心地反驳。 “可是皇上说的分明就是钟宝珠!是那个才名满京城的钟二小姐!” 国公夫人点了点头,承认了她的话。 “这是自然。” “但镇南侯府既然敢把她嫁过来,便是打定了主意,要钻这个空子。” “如今木已成舟,满京城都在夸赞这是一桩美事,说镇南侯府信守承诺,说我们国公府仁义无双。” 她看着嘉安郡主,一字一句,字字如刀。 “此时若是戳破,不仅镇南侯府会沦为笑柄,我们国公府也同样颜面扫地。” “最重要的是……” 国公夫人的声音陡然压低。 “还会让慎行,死都不得安宁。” 这话一下浇灭了嘉安郡主的怒火。 紧攥着苏清沅的手,也无力的松开,跟着大颗大颗的泪珠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 “为什么啊……” 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慎行哥哥那么好的人,为什么到头来,要跟这么个傻子绑在一起……” 她说着,满眼悲愤地看向那个始终低着头、仿佛不存在的钟毓灵。 苏清沅心疼地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 “嘉安,我知道你和慎行哥哥情同兄妹。” “可你忘了,他那个人最是心善,他若是在天有灵,绝不希望看见你为他这般伤心难过。” 苏清沅的安抚起了作用,嘉安郡主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只剩下压抑的抽噎。 钟毓灵依旧垂着头,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 她想起自己唯一一次见这位郡主,还是在宫宴上。 所有人都说嘉安郡主被皇后娘娘宠坏了,刁蛮任性。 没想到,却也是个敢爱敢恨的烈性女子。 过了许久,怀里的啜泣声终于停了。 嘉安郡主缓缓直起身,用帕子胡乱抹了把脸,虽然眼眶依旧红肿,但眼神却恢复了几分清明。 她深吸一口气,猛地转头,一双利眼直直射向钟毓灵。 那眼神里,嫌恶与恨意交织,毫不掩饰。 “我不管你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我警告你,从今日起,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地待在国公府,代替慎行哥哥,好好照顾国公夫人!” “听见没有!” 钟毓灵似乎被她吓到了,小鹿般的眸子眨了眨,像是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那话里的意思。 她怯生生地抬起头,小声地,几乎听不见地应了一声。 “好。” 这副懵懂无知的模样,更是让嘉安郡主气不打一处来。 她胸口剧烈起伏,指着钟毓灵的鼻子还想再骂些什么。 “你……” 一只温凉的手覆上她的手背,苏清沅轻轻拉住了她。 “好了,嘉安,少说两句吧。” 苏清沅的声音柔和,却带着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 “你放心,有国公夫人在,她一个痴傻之人,闹不出什么事来的。” 嘉安郡主顺着她的话看向国公夫人,眼中的怒火这才慢慢平息了些许。 她重重地冷哼一声,算是勉强揭过了此事。 国公夫人一直沉默着,此刻才露出一个疲惫至极的笑容,望向嘉安郡主。 “嘉安,今日之事,还望你……” 嘉安郡主立刻打断了她的话:“夫人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她的眼圈又红了,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 “我也不想让慎行哥哥在九泉之下,还不得安宁。”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留下来也只是徒增伤感。 苏清沅扶着情绪低落的嘉安郡主,向国公夫人告辞。 很快,屋子里便只剩下钟毓灵与国公夫人二人。 方才还算热闹的房间,瞬间安静得可怕。 钟毓灵抬起眼,看向主位上的妇人。 国公夫人也正看着她,只是那双原本还带着几分温和与无奈的眼眸,此刻已是一片冰凉。 仿佛她钟毓灵,就是一个惹来无穷无尽麻烦的祸根。 “春桃。” 国公夫人淡淡开口。 守在门外的丫鬟应声而入。 “把世子妃带回去。” “看好了,没我的允许,别让她再踏出房门半步。” 春桃应了声“是”,赶紧上前轻轻攥住钟毓灵的手腕,拉着她出去了。 门被关上。 国公夫人疲惫地阖上眼,指尖按住了突突直跳的眉心。 “孙嬷嬷。” 她身后的老妇人躬身上前:“夫人。” “二公子回来了吗?” “回夫人的话,还未曾。” 国公夫人的声音透着一股倦意。 “等他回来了,让他立刻来我这一趟。” 夜色沉沉。 沈励行踏着月色而来,身上还带着几分夜里的凉气。 他一进屋,便看见母亲靠在软榻上,神色凝重。 “母亲。” 国公夫人睁开眼,朝他招了招手。 “励行,你来了。” 沈励行在她身侧坐下,顺手将一旁的薄毯搭在了她的腿上。 “这么晚了,母亲怎么还没歇下?” 国公夫人叹了口气,将今日发生的事简略说了一遍。 “今日嘉安来过了。” 第31章 冲着镇南侯来的 沈励行微微颔首。 “正是。” 他的声音在静谧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全天下都知道,皇上对已故的将军夫人念念不忘。” “嘉安是将军夫人的亲骨肉,所以皇上才一直纵着她,可安远侯夫人苏清沅,也是将军夫人的亲妹妹,和将军夫人同样有血缘关系。” “所以有些话,安远侯夫人说,比我们更管用。” 国公夫人眼中的迷茫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清明。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目光复杂地落在自己这个小儿子身上。 “我明白了。” “以前你大哥总说你不学无术,整日只知斗鸡走狗。” “如今看来,你对这些朝堂上的弯弯绕绕,倒是比谁都看得透彻。” 沈励行轻笑一声,敛去了眼底那抹与年龄不符的深沉,又恢复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母亲又不是不知道,儿子我什么都不会,就喜欢往外头跑,听些闲言碎语。” “这京中达官贵人间的秘闻,哪一件能逃过我的耳朵?” 国公夫人无奈地摇了摇头,眼底却终是有了几分暖意。 “你啊……” 告别了母亲,沈励行回了自己的书房。 夜已深,他却毫无睡意。 他并未立刻歇下,而是随手点燃了桌上的烛台。 昏黄的烛火下,一张俊朗的脸庞忽明忽暗。 一沓厚厚的公文被他摊开,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和朱笔批注。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主子。” 来人是他的心腹,墨影。 墨影看着自家主子奋笔疾书的模样,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主子,您今儿是怎么了?突然这般用功起来了。” 沈励行头也未抬,笔尖在纸上划过,留下一道遒劲的痕迹。 片刻后,他才掀起眼皮,淡淡扫了墨影一眼。 “我何时不用功了?” 墨影腹诽,嘴上却不敢说。 您用不用功,您自个儿心里没点数吗? 白日里不是在百花楼里听曲儿,就是在销金窟里掷骰子,要不就是领着京中一帮纨绔子弟满大街地招摇过市。 这些年,您哪天沾过书本的边儿? 沈励行手中的狼毫笔“啪”地一声搁在笔架上。 他终于抬起头,那双素日里总是含着三分风流笑意的桃花眼,此刻却是一片沉静的湖。 “我在找一个由头。”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地落入墨影耳中。 “一个能光明正大拿到朝堂上讨论的事情。” “一个既能保住我那位世子妃嫂嫂,又不会让国公府惹上半分麻烦的机会。” 墨影一怔,下意识地开口。 “主子,您先前不还不喜世子妃,怎么这会儿反倒要保她了?” 这话问得直接,甚至有些僭越。 沈励行却没生气,反而懒洋洋地往后一靠,整个人陷进了宽大的太师椅里。 他修长的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 “我问你,派出去的人,找到神医鬼谷了么?” 话题转得太快,墨影的思绪猛地被扯了一下,他低下头,声音里带着几分惭愧。 “回主子,还没有。鬼谷先生行踪不定,如同鬼魅,我们的人连他的一点影子都摸不到。” “那不就结了。” 沈励行轻笑一声,笑意却未达眼底。 “既然正主找不到,那钟毓灵这手不知从哪学来的医术就有用。” 他顿了顿,眼帘半阖,遮住了眸中一闪而过的冷光。 “等什么时候,我们真正找到了鬼谷先生和他那位亲传弟子……” “这个女人,自然也就没什么用处了。” 他没有再说下去。 可那未尽之语中的森然寒意,却让墨影的后背瞬间绷紧。 他明白了。 世子妃钟毓灵,在主子眼中,不过是一枚暂时顶用的棋子。 有用时,才会护她周全。 墨影垂下头,恭敬地应了一声。 “属下明白。” 书房内,再次恢复了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 翌日,金銮殿。 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金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朝堂之上,气氛肃穆。 户部尚书正为北境军粮一事焦头烂额。 “禀皇上,粮草押运途中遇暴雪,已延误三日。” 镇南侯钟远山出列,一副忧国忧民之态:“臣已加派人手,定当尽快将粮草送达。” 他话音刚落,一道懒洋洋的声音响起。 “尽快?” 众人循声望去,皆是一愣。 沈励行一身锦衣,松松垮垮地站在武将末列,脸上挂着那副招牌式的纨绔笑容。 他打了个哈欠,仿佛还没睡醒。 “镇南侯爷,您说的尽快,是指让边关的将士们再饿上个十天半个月?” 钟远山脸色一沉。 “沈二公子此言何意?天灾非人力可为!” 沈励行掏了掏耳朵,慢悠悠地踱步而出。 “天灾?” 他轻笑一声,那双桃花眼扫过钟远山,笑意却不达眼底。 “我怎么听说,侯爷前几日刚给夫人置办了一套南海东珠头面?” “听说那珠子,一颗就值千金。” “北境的雪再大,总没把侯爷府上的金库给埋了吧?” 这话一出,满朝哗然。 这已经不是在议事了,这分明是在指着镇南侯的鼻子骂他贪墨军饷! 钟远山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你,你血口喷人!” 沈励行摊了摊手,一脸无辜。 “侯爷别生气啊。” “我就是昨儿在百花楼听曲儿的时候,听见几个商人闲聊,随口一问罢了。” “您要是没做,就当我放了个屁。” “噗嗤——” 有几个年轻的言官没忍住,笑了出来,又赶紧捂住嘴。 钟远山气得浑身发抖,却又不敢指摘沈励行。 满朝文武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逡巡。 谁都看出来了。 沈家这位二公子,今天就是冲着镇南侯来的。 可这又是为何? 镇南侯的嫡女刚嫁进国公府守节,两家也算是姻亲,沈励行这么做,不是在打自家国公府的脸吗? 龙椅之上,仁宣帝面沉如水,看不出喜怒。 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底下闹剧般的一幕,一言不发。 直到钟远山气急败坏地跪下,请求仁宣帝为他做主。 仁宣帝才慢悠悠地抬了抬眼皮。 “好了。” 淡淡的两个字,却让整个金銮殿瞬间安静下来。 “军粮之事,兹事体大,交由大理寺与户部严查。” “镇南侯,你暂且禁足府中,听候查办。” “至于沈励行……” 皇帝的目光落在沈励行身上,带着几分审视。 “口无遮拦,罚俸三月。” 沈励行懒洋洋地拱手。 “谢主隆恩。” 那模样,哪有半分受罚的自觉。 下朝后,仁宣帝并未立刻回乾清宫,而是在御花园里慢慢踱步。 贴身太监福海跟在身后,连呼吸都放轻了。 他看得出,万岁爷心里有事。 良久,仁宣帝停下脚步,看着一池残荷。 “沈家这小子,倒是越来越有趣了。” 福海低着头,不敢接话。 仁宣帝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摆驾,去皇后宫里坐坐。” “是。” 坤宁宫内。 上好的苏合香在角落的仙鹤铜炉里静静燃烧,满室馨香。 嘉安郡主正靠在皇后身边的软榻上,一张娇艳的小脸没什么精神,任由皇后亲手将一瓣剥好的橘子喂到她嘴边。 “嘉安,怎么今日看着心情不大好,是不是谁有得罪你了?” 正好此时仁宣帝进门。 “皇上驾到——” 皇后与嘉安郡主连忙起身行礼。 仁宣帝摆了摆手,径直走到主位上坐下,目光落在嘉安郡主身上。 “瞧瞧你,都被皇后惯成什么样子了?动不动就甩脸子,脾气真是越发见长。” 皇后顿了顿,而后拉着嘉安在旁坐下,声音里满是宠溺。 “陛下,嘉安她还是个孩子呢。” 嘉安郡主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 可一对上仁宣帝那张不怒自威的脸,话又都堵在了喉咙里。 她最终只是垂下眼睫,闷闷地嘟囔了一句。 第32章 皇上得知换嫁之事 皇后微微一怔。 国公府火气旺? 她只当是世子新丧,国公夫人哀思过度,心火郁结。 皇上金口玉言,她自是不会反驳。 “是,臣妾遵旨。” 她柔顺地应下,心里已经开始盘算着生辰宴的宾客名单。 一直沉默着的嘉安郡主,却在此时捏紧了手里的软枕。 “皇后娘娘。”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少见的迟疑。 “我觉得,国公府新丧,那位钟姑娘刚嫁过去,还在守丧期呢。宴饮之事,她恐怕不便参与。” “要不,还是别叫她了吧?” 这话一出,皇后有些意外地看向她。 “你这孩子,今日是怎么了?” “向来天不怕地不怕,今日倒转了性子,知道体恤人了?” 她轻轻摇了摇头:“本宫的生辰宴在下月,到那时,国公府世子早已入土为安,不算冲撞。” “再者说,正因国公府遭此大难,本宫才更该将人请进宫来,好生抚慰一番。” “这既是体恤,也是皇恩。” 仁宣帝此时也放下了茶盏,发出一声轻响。 “皇后所言极是。” 嘉安郡主的心猛地一沉,几乎是脱口而出。 “不行!” 这一声又急又快,殿内的气氛瞬间为之一变。 皇后的笑容僵在脸上。 仁宣帝缓缓抬起眼,那双深邃的眸子直直地盯着嘉安,里面的温和散去,只剩下审视。 “哦?” 他拖长了语调。 “为何不可?” “嘉安,你莫不是还在记恨,当初在御花园里被推进冰湖的事?” 皇帝的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向了嘉安的痛处。 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可那日推你的,是镇南侯府的另一个女儿。” “此事与如今的国公府世子妃,并无干系。” “你这孩子,心胸可不能如此狭隘。” 最后一句,已带上了几分帝王的敲打。 嘉安郡主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 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百口莫辩! 如今嫁进国公府的,根本就不是什么钟宝珠,就是那个将她推进冰湖的罪魁祸首,钟毓灵! 可这话,她能说吗? 她不能! 即便她再如何被娇惯纵容,也清楚“欺君罔上”是何等滔天大罪。 这罪名一旦坐实,镇南侯府固然逃不掉,可接了人还未说出来的国公府,更是会被立刻推上风口浪尖! 慎行哥哥在世时,待她很好。 如今他尸骨未寒,她又怎能因为一己之私,将整个国公府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嘉安涨红了脸,死死咬住嘴唇,那股不甘与愤怒在胸中横冲直撞,几乎要将她撕裂。 殿内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皇后看着她这副模样,蹙了蹙眉,柔声开口。 “陛下,您别怪嘉安。” 她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这孩子当年受了那么大的惊吓,心里存着疙瘩,也是人之常情。” “本宫瞧着,她呀,不是记恨如今的国公府世子妃。” 皇后的声音温婉动听,像是一缕春风,却字字句句都裹着冰渣子。 “她是怕那真正推她下水的恶人,至今还逍遥法外,心里替人家不值呢。” “毕竟,一个是罪魁祸首,一个却是无辜受牵连。” “嘉安这孩子心善,见不得这个。” 那句“真正的恶人逍遥法外”,像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嘉安郡主的心上。 而那句“无辜受牵连”,更是将她所有的理智瞬间焚烧殆尽! 无辜? 钟毓灵那个蛇蝎心肠的女人,也配得上“无辜”二字? 甚至还嫁进了国公府,成了世子妃! 嘉安郡主猛地甩开皇后的手,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御座上的皇帝。 “她不无辜!” 这一声嘶吼,尖锐而凄厉。 “嫁进国公府的根本就不是什么钟宝珠!” “是钟毓灵!” “就是当年在御花园,把我推进冰湖里的那个罪魁祸首,钟毓灵!” 话音落下,坤宁宫内针落可闻。 仁宣帝脸上的温和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山雨欲来的阴沉。 皇后也收起了笑,凤眸里满是惊愕与不可置信。 “你说什么?” 仁宣帝的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彻骨的寒意,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嘉安被他看得浑身一颤,方才冲上头顶的血气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冰冷的恐惧。 她……她都说了什么? 她怎么就脑袋一热,一下子全都说出来了?!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内侍尖细的嗓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氛围。 “启禀陛下,娘娘,安远侯夫人求见。” 皇后眉心微蹙,看向仁宣帝,带着一丝询问。 安远侯夫人苏清沅?她这时候进宫做什么? 仁宣帝缓了口气,冷然看了嘉安郡主一眼,面无表情地挥了挥手。 “让她进来。” 不多时,一抹素雅的身影走了进来。 苏清沅看见御座上的仁宣帝,心头猛地一跳,连忙敛衽行礼。 “臣妇参见陛下,参见皇后娘娘。” 礼毕,她抬眼便看见了殿中面色惨白如纸的嘉安郡主。 嘉安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眼中带着浓浓的哀求与绝望,嘴唇翕动,几乎是本能地唤了一声。 “姨母……” 只这一眼,一个称呼,苏清沅便瞬间明白了什么。 苏清沅脸色骤变,来不及多想,裙摆一软,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直直地跪了下去。 苏清沅这一跪,把皇后都吓了一跳。 “安远侯夫人,你这是做什么?” 苏清沅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声音沉静而清晰。 “臣妇不敢。皇后娘娘,臣妇今日冒昧进宫,本是为了一桩天大的事,想求您拿个主意。” 她微微抬眼,视线掠过御座上那个面沉如水的男人。 “但既然陛下也在此,臣妇更不敢有半分欺瞒。” 仁宣帝的脸色,已经沉得能滴出水来,一言不发地看着她,那眼神像是在审视一只蝼蚁。 殿内的气压低得可怕。 苏清沅深吸了一口气,将那份早已烂熟于心的说辞娓娓道来。 “其实今日臣妇前来,是为了镇南侯府与国公府的婚事。”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 “镇南侯府错将大姑娘钟毓灵当做了二姑娘钟宝珠,嫁入了国公府!” 此言一出,皇后凤眸骤然睁大。 而一旁的嘉安郡主,更是猛地抬起头。 姨母怎么不但不圆谎,反而把这事说了? 苏清沅像是没看见她们的反应,继续低着头,语气里满是无奈与恳切。 “臣妇也是无意间听说了这个消息,起初也是万万不敢相信的,直到见过了才得以确认。” “可臣妇与林姐姐也是多年的手帕交,实在不忍心她日日为此事忧愁。这误会已然铸成,如今两家都是骑虎难下,如今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臣妇思来想去,此事体大,关乎皇室颜面,只能斗胆进宫,来求皇上和皇后娘娘示下。” 仁宣帝一直沉默地听着,攥着龙椅扶手的手指,骨节已然泛白。 皇后瞥了一眼身旁那个气息骇人的男人,心头一紧。 她连忙转向地上跪着的苏清沅。 “安远侯夫人,你可知道,这钟家怎么会弄错?” 苏清沅伏在地上,声音里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奈。 “回皇后娘娘,此事原也是镇南侯爱女心切,才惹出的祸端。” 她缓缓道来,每个字都清晰地送入殿上三人的耳中。 “侯爷心疼大姑娘钟毓灵受苦多年,在得到皇上允许后,特意将她从宁古塔接回,本想好生补偿。” “谁料想,那孩子许是受了刺激,回来后更是神志不清,时常痴傻疯癫,在府中四处闯祸。” “出嫁那日,竟是趁着下人不备,偷穿了妹妹钟宝珠的嫁衣,自己钻进了去国公府的花轿里!” 这话一出,嘉安郡主都听得怔住了。 还能这样说? 皇后也露出恍然的神色,似乎找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苏清沅的声音愈发低沉,充满了惋惜。 “等到镇南侯府的人发现不对,花轿早已抬进了国公府的大门,木已成舟。” “林姐姐……国公夫人听闻此事,当场就气得病倒了。” “她让二公子亲自去侯府理论,侯府那边也是有苦难言,焦头烂额。” “当时也想过,干脆将人换回来。” 苏清沅叹了口气,仿佛身临其境。 “可人已经嫁过去了,再送回去,岂不是对逝去的慎行世子大为不敬?” “更何况,眼看着就要头七了,国公夫人实在不想再闹出什么事端,扰得世子在天之灵也不得安息。” “所以,国公府这才想着,左右是个守节的世子妃,便暂且将此事压了下来,想着日后再议。” 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既解释了错嫁的缘由,又保全了国公府的颜面。 皇后听完,立刻接口道。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她看向仁宣帝,试图将此事轻轻揭过。 “陛下,这么说来,倒也怪不得镇南侯府,毕竟是个痴傻的孩子胡闹,谁也料想不到。” 话音刚落。 “呵。” 第33章 朕要了她的脑袋 皇后吓得立刻跪下。 众人也跟着下跪。 殿内空气骤然绷紧。 “这镇南侯府,是真的对女儿换嫁一事毫不知情,还是存心为他们那个痴傻长女铺路,特意将人换进了国公府的大门!” 仁宣帝的怒火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他猛地一拍桌子:“好一个镇南侯府!好大的胆子!” “朕当初下旨,赐婚的是钟宝珠与国公府世子,他们竟敢偷梁换柱,将一个疯子塞进国公府!” “朕的圣旨,在他们眼里就是儿戏吗?!” 嘉安郡主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雷霆之威吓得脸色发白,头低的不敢抬起。 仁宣帝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是动了真怒。 “还有那个钟毓灵!先是在御花园放肆,如今竟还敢替嫁!” 他眼中杀意毕现。 “来人!” 殿外侍卫闻声而动。 “把那个胆大包天的女人给朕抓了!朕要了她的脑袋!” “陛下息怒!” 苏清沅听到这话,急忙道:“陛下误会了,毓灵那孩子确实是痴傻啊!” “若非神志不清,她当年又怎会糊涂到将嘉安郡主推下冰湖?” 这话一出,嘉安郡主的身形也僵了僵。 苏清沅见皇帝的神色没有丝毫松动,心一横,继续道。 “陛下,请您明察!” 她抬起头,望着高高在上的帝王。 “若镇南侯府当真存了攀附国公府的心思,那送去的人,也该是臣妇那品貌才情都堪称京中表率的女儿钟宝珠啊!” “送一个痴傻疯癫之人过去,除了惹怒国公府,对镇南侯府又有何半点好处?” “国公府岂会善罢甘休?他们又何苦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蠢事?” “还请陛下明察!” 殿内一时无人说话,只余下轻微的喘气声。 仁宣帝盯着苏清沅,那眉眼间的委屈温柔,眼中的滔天怒焰,渐渐沉寂了下去。 苏清沅的话,确实有几分道理。 若想结盟,送一个才女远比送一个傻子有用得多。 镇南侯钟远山虽然算不上顶尖的聪明人,却也不至于蠢到这个地步。 况且仁宣帝也并不知道,钟远山并不喜欢这个嫡长女,自也想不到钟远山是为了一个女儿牺牲另一个女儿。 仁宣帝忽然想起了今天早朝时,沈励行跟钟远山争锋相对的样子。 那副剑拔弩张的架势,恨不得立刻就将钟远山踩进泥里。 当时只当是他今日因长兄之故心情不好。 现在想来是为了此事。 那念头在仁宣帝的脑中一闪而过,龙椅上的人,神情便莫测了几分。 底下众人跪在冰冷的地砖上,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只觉得帝王的沉默像一座无形的山,压得人脊骨发颤。 许久,仁宣帝的声音沉沉落了下来。 “朕当初下旨,赐婚的是镇南侯府嫡女。” “那个钟毓灵,”仁宣帝话锋一转,“虽说痴傻,可论身份,也确实是镇南侯府的嫡长女。”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愣。 仁宣帝的视线落在苏清沅微微颤抖的肩上,语气淡漠。 “既是嫡女,嫁给国公府的世子,也算门当户对,何来偷梁换柱一说?” 这话,竟是轻轻揭过了。 皇后最是会察言观色,立刻柔声附和。 “陛下说的是。” “陛下乃万金之躯,何必与一个痴傻之人计较,气坏了龙体可怎么好?” 仁宣帝“嗯”了一声,显然是听进去了,脸色也缓和了不少,起身扶起了皇后。 “此事,就这么算了。” “只是……” 他看向殿门的方向,扬声道:“福海。” 侍立在侧的大太监立刻躬身上前:“奴才在。” “传朕口谕,命镇南侯钟远山,即刻亲自登门,向沈国公府赔罪。” “是。” “另外,再告诉国公府,”仁宣帝的语气重了几分,“让他们好生看管那世子妃,再惹出什么祸事,朕便唯他们是问!” 这番话,既是给了国公府一个交代,也是对镇南侯府的敲打。 苏清沅伏在地上的身子一松,额头抵着冰凉的地砖,像是捡回了一条命。 “臣妇,替姐姐谢陛下隆恩!” 皇后见状,嘴角噙着一抹温婉的笑,看向苏清沅。 “安远侯夫人也是有心了,若非你主动前来将事情说开,陛下与本宫还蒙在鼓里呢。” 仁宣帝顺着皇后的话,也看向苏清沅。 “赏安远侯夫人黄金百两。” 苏清沅受宠若惊:“臣妇不敢当,臣妇惶恐!” 仁宣帝见她这般模样,不知为何皱了皱眉。 他站起身,拂了拂龙袍。 “朕还有事,先回了。” 说罢,便在宫人的簇拥下,径直离开了坤宁宫。 龙辇远去,坤宁宫内的森然之气,仿佛也随之消散一空。 一直紧绷着神经的众人,这才不约而同地,悄然松了口气。 皇后温和的声音响起。 “都起来吧。” 众人如蒙大赦,连忙谢恩起身,只觉得跪得久了,膝盖都有些发麻。 皇后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苏清沅的身上。 “安远侯夫人,你也回去吧。” 她声音柔婉:“替本宫给国公夫人带句话,叫她不必太过忧心。” “陛下虽说了重话,但心里还是疼惜国公府的。” 苏清沅低头:“臣妇遵命,定将娘娘的恩典带到。” 说罢,她才在宫人的引领下,小心翼翼地退出了坤宁宫。 出了坤宁宫,走在长长的宫道上,冰冷的风一吹,苏清沅才发觉自己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 身旁的贴身丫鬟听雪连忙上前,低声问。 “夫人,您今日为何要趟这趟浑水?这本与咱们安远侯府无关啊。” 苏清沅脚步未停,只淡淡道:“我与林姐姐素来交好,眼见她府上出了事,怎能袖手旁观?” 这理由听上去合情合理,听雪却总觉得哪里不对。 苏清沅没给她深思的机会,又补了一句。 “今日之事,回府后不必告知侯爷。” 听雪心中一凛,立刻垂下头。 “是,奴婢明白。” 坤宁宫内,旁人早已识趣地退下。 偌大的宫殿,只剩下皇后与嘉安郡主二人。 皇后拉过嘉安郡主的手,将她牵到自己身边的软榻上坐下,语调里满是心疼。 “瞧你这孩子,刚才可是吓坏了?” 嘉安郡主脸上还带着几分未褪的潮红,眼神里透着一丝茫然。 她靠在皇后身边,声音闷闷的。 “皇后娘娘,我也不知是怎么了,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头顶,压都压不住,就……” 她回想起自己方才在御前不管不顾的样子,也有些后怕。 皇后轻轻拍着她的手背,眼神里满是慈爱与纵容。 “傻孩子,那本就是他们的错,你心头有气,也是人之常情。” 皇后的话,像一剂温和的药,抚平了嘉安郡主心头的躁动。 她靠在皇后怀里,微微点头。 是啊,皇后娘娘说得对。 她想起当年冰冷的湖水,那刺骨的寒意,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冻僵。 她想起自己为此大病一场,在床上缠绵了整整数月,喝了多少苦药汤子。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钟毓灵。 那个将她推下水的罪魁祸首,如今却摇身一变,成了国公府尊贵的世子妃。 她心里凭什么不能有气? 那股怎么也压不住的邪火,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合理的出口。 嘉安郡主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下来。 她不再去想自己方才在御前的失态,只觉得那是理所应当的。 心里的那点疑虑,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 坤宁宫那边的风波还未传开,宫里的内侍总管福海,已经带着圣上的口谕到了国公府门前。 “国公夫人、二公子、世子妃,接旨——” 国公夫人本就体弱,闻声身子一晃,幸得身旁的丫鬟及时扶住。 沈励行面色如常,上前一步,与母亲并肩。 钟毓灵呆呆地站在一旁,眼神空洞,似乎没听懂发生了什么。 国公夫人和沈励行依礼跪下。 眼看所有人都跪下了,她才后知后觉地学着样子,扑通一声,也跟着跪了下去,膝盖撞在地上的声音有些响。 福海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拂尘一甩,尖细的嗓音开始宣读口谕。 “圣上口谕,镇南侯府教女无方,错认嫡庶,险些败坏皇室姻亲,实属大过!着镇南侯即刻登门,向国公府赔罪!另,世子妃钟氏,既已嫁入国公府,便是沈家的人,望国公府好生看管,不得有误!” 福海特意在“看管”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国公夫人叩首:“臣妇,领旨谢恩。” 沈励行也跟着叩首:“臣,谢皇上恩典。” 钟毓灵见他们磕头,也学着样子,将额头往地上重重一碰,发出一声闷响。 福海宣读完,脸上堆起笑意,亲自上前扶起国公夫人。 “夫人快快请起,您这身子骨,圣上还惦记着呢。圣上说了,此事全怪镇南侯府糊涂,与国公府无干,您可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国公夫人勉强撑着精神:“有劳福公公,也谢圣上体恤。” 几句场面话说完,福海便带着人浩浩荡荡地离去了。 人一走,府里的那股紧绷的气氛才算松懈下来。 国公夫人挥退了下人,只留下沈励行和还跪在地上的钟毓灵。 她看着自己的儿子,气息仍有些不稳。 “励行,你当真说准了。” “可我还是想不明白。” 国公夫人瞥了一眼还跪在地上,正好奇地看着自己裙摆绣花的那个小傻子,眼底闪过一丝复杂。 第34章 很大的嫂嫂? 沈励行上前,亲自扶起母亲的手臂,一边朝内院走去,一边不急不缓地开口。 “安远侯夫人与她早逝的姐姐有几分神似,皇上瞧见一张与故人相似的脸,心里的怒气自然就消了三分。更何况,您让苏姨将一切都归结于一个傻子的胡闹,给了皇上一个最好下的台阶。” “皇上也不希望此事闹大,自然也就大事化小了。” 国公夫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口气带着后怕,也带着庆幸。 “嘉安那张嘴,果然是藏不住话的,说到底,这次还得多谢清沅,若不是她肯在御前为我们周旋,只怕……” 沈励行勾了勾唇,眼底划过一抹了然的笑意。 “苏姨肯帮忙,一来是念着与母亲您的旧情。” “二来,也是为了她自己。” 国公夫人一怔:“此话怎讲?” 沈励行慢条斯理道:“母亲不是说,苏姨近来头风之症越发严重,屡屡请大嫂诊治么?” “若是大嫂真出了事,被送回镇南侯府,或是……没了。” 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轻。 “这京城内外,还有谁能治好她的病?” 国公夫人恍然。 她点了点头,眼中的那丝复杂情绪终于散去:“是了,你说得对。” “如今这局面,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说话间,已到了屋外。 国公夫人眉宇间的倦色更浓。 “我乏了,要歇下了。” “回头镇南侯府的人若是来了,你打发了便是,不必再来扰我。” 沈励行垂首,恭敬地应下。 “是,母亲好生歇息。” 他看着母亲由丫鬟扶着进了内寝,这才转身,准备离去。 沈励行这一转身,没料到身后竟悄无声息地跟了个人。 他收势不及,结结实实地撞了上去。 怀里撞进一团温软,带着淡淡的药草香。 “啊!” 一声吃痛的轻呼在胸前响起,软糯又委屈。 钟毓灵捂着自己的鼻子,只觉得整个鼻梁都像是要被撞断了。 酸涩感直冲脑门,眼眶瞬间就红了,一层水光蒙了上来,泪珠子在眼眶里打着转,要掉不掉。 她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小声呜咽:“好疼……” 头顶上方,一道低沉又带着几分玩味的嗓音慢悠悠地飘了下来。 “大嫂不是号称神医么?” 沈励行垂下眼,视线落在她那张因疼痛而皱成一团的小脸上,薄唇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疼的话,自己给自己瞧瞧不就好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羽毛似的,搔在人的心尖上,痒痒的,又带着一股说不清的危险。 钟毓灵捂着发酸的鼻子,泪眼婆娑地抬起头。 那双清澈如水的眸子里盛满了茫然和不解,仿佛根本听不懂他话里的深意。 她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地开口,带着浓重的鼻音。 “大哥哥,你衣服里藏了什么东西呀?” 她的视线从他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缓缓下移,落在了刚刚撞疼她的那片胸膛上。 “怎么这么硬,像石头一样,硌得我鼻子好疼。” 话音未落,一只作乱的小手已经好奇地伸了过去。 那纤细白皙的指尖,带着一丝试探,直接贴上了他坚实的胸膛。 戳了戳。 又隔着衣料,不轻不重地摸了摸。 沈励行的身子猛地一僵。 隔着几层衣料,那柔软细腻的触感却像是带着一簇火苗,烫得他心口发麻。 他的眸色瞬间沉了下来,像泼了浓墨的深潭,幽暗得不见底。 周围的下人早已吓得魂飞魄散。 一个个屏住呼吸,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去。 天爷啊! 世子妃这是在做什么? 她,她竟然当众在摸二公子的胸口! 这可是她的小叔子!传出去是要被抓去沉塘的! 可转念一想,人人都知道,新过门的世子妃是个脑子不大灵光的傻子。 傻子不懂纲常伦理,这事怕是怪不到她头上。 但他们这些做下人的要是多看一眼,只怕一双眼睛都要被二公子亲手剜了! 跟在钟毓灵身后的丫鬟春桃,一张小脸早已煞白如纸。 她两腿发软,几乎要当场跪下去。 我的世子妃诶!我的祖宗!您快住手吧! 再这么摸下去,咱们主仆二人的小命都要交代在这里了! 可她哪里敢上前去拉? 那可是沈励行,是整个国公府,乃至整个京城都无人敢惹的活阎王! 钟毓灵却对周遭的死寂毫无察觉。 她的胆子好像更大了些。 那只作乱的小手,从戳、到摸,竟开始不满足地在他衣襟上摸索起来。 “大哥哥,你这衣裳底下到底藏了什么宝贝呀?” 她仰起那张天真无邪的小脸,清澈的眸子里满是纯粹的好奇,仿佛一个一心想拆开新奇玩具的孩童。 “让灵灵看看好不好?” 话音未落,她那双纤纤玉手竟真的开始用力,试图去撕扯他胸前紧实的衣襟。 那架势,仿佛不把里面的“石头”掏出来瞧个究竟,就决不罢休。 沈励行的耐心,终于在这一刻耗尽。 空气中最后一丝玩味的伪装,被撕得粉碎。 他猛地出手! 一只铁钳般的大手,快如闪电,一把攥住了那只还在他胸前作乱的皓腕。 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那纤细的骨头生生捏碎。 钟毓灵吃痛,秀气的眉头瞬间蹙起。 腕骨上传来一阵几乎要将其捏碎的剧痛。 这男人,好大的力气!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呼痛,手腕上那股巨力猛地一收! 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扑去。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 柔软的身子结结实实地撞进了一堵铜墙铁壁般的胸膛里。 鼻尖再次传来酸涩的痛意,可这一次,她却没能再挤出一滴眼泪。 因为一只手已经死死地扣住了她的后颈。 耳边,是男人压得极低,仿佛从地狱深处传来的嗓音。 滚烫的气息,像是烙铁,烫在她的耳廓上。 “钟、毓、灵。” 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第一次在本公子的床上,第二次是在浴池里,这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 “你当真以为,装疯卖傻,就能为所欲为?” 他咬牙切齿地警告。 “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 钟毓灵被他拽得东倒西歪,根本站不稳。 她索性将心一横,两条藕臂顺势环住他精壮的腰身,整个人像只八爪鱼似的,结结实实地扒在了他身上。 她抬起头,那张小脸上没有丝毫惧怕,反而挂着一抹茫然。 一双水汪汪的杏眼,清澈见底,仿佛能映出人心里最阴暗的角落。 她不仅没有压低声音,反而还扬高了声调,清脆的嗓音里满是天真的困惑。 “我什么身份呀?” 这一声问,让周围倒吸冷气的声音都停滞了。 所有下人恨不得当场自戳双目,自毁双耳! 完了! 这下是真完了! 世子妃怕不是疯得更厉害了! 沈励行周身的气压骤然低沉下去,那双深邃的凤眸里,风暴正在酝酿。 他死死地盯着怀里这个不知死活的女人。 她竟然还敢问?! 他几乎要被气笑了。 他咬紧后槽牙,一字一句,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你是国公府的世子妃!” “是我大哥名媒正娶的大嫂!” 下人们的头埋得更低了,生怕自己多喘一口气,都会被二公子身上那股骇人的气势给撕碎。 然而,被那股气势正正笼罩着的钟毓灵,却像是没事人一样。 她扒在沈励行身上,歪了歪脑袋。 那双清凌凌的杏眼眨了眨,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忽闪忽闪的。 她长长地“哦”了一声,尾音拖得又软又糯,带着一股子恍然大悟的天真。 “大嫂呀……” 她咂摸了一下这个称呼,随即眼睛一亮,像是发现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大嫂,是不是就是很大的嫂嫂?” “比你还大?” 沈励行眼角狠狠一抽,几乎是从牙关里挤出几个字:“你到底想说什么?” 钟毓灵仿佛完全没感受到他即将喷发的怒火,反而理直气壮地挺了挺小胸脯。 “既然我比你大,那你就是小的。” “小的就该听大的话!” 她这番歪理邪说,说得是掷地有声,铿锵有力! 说完,她还低下头,委屈巴巴地举起自己那只被他攥得通红的手腕,直接怼到他眼皮子底下。 雪白皓腕上,一圈刺目的红痕,清晰地印着他的指痕。 “你看,你都把我抓疼了。” 她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哭腔,像是在控诉一个欺负人的恶霸。 “你弄疼了我,就该给我道歉!” “快说,对不起!” 沈励行死死盯着她。 第35章 被一个傻子逼到落荒而逃 书房内。 沈励行一脚踹上门,巨大的声响震得窗棂都在嗡嗡作响。 他烦躁地扯开领口,一屁股陷进太师椅里,抬手便重重地按在眉心上。 太阳穴突突直跳,脑子里全是那个女人理直气壮的小脸,和那句“快说对不起”。 荒唐! 简直是荒唐至极! 他堂堂国公府二公子,竟被一个傻子逼到落荒而逃! 怒火在胸膛里反复冲撞,烧得他五脏六腑都疼。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试图将那股邪火压下去。 等等…… 他方才是想做什么的? 沈励行揉捏眉心的动作一顿,猛地睁开了眼。 凤眸中闪过一丝懊恼。 他想起来了。 他原本是想试探那个女人医术的。 毕竟先缓解了母亲的心疾,又缓解了安远侯夫人的头痛。 她的医术,可能远比他想的还要出色。 可结果呢? 他一句话都没试探出来。 反而被她一番疯言疯语,又是投怀送抱,又是胡搅蛮缠,搅得心烦意乱,把正事忘得一干二净! 沈励行烦闷地一拳砸在书案上。 “砰”的一声闷响。 他算是看明白了。 跟一个疯子,根本没道理可讲。 他之前也是糊涂了。 竟会觉得那个女人是什么韬光养晦、深藏不露的聪明人。 沈励行自嘲地勾了勾唇角,眸底划过一丝凉意。 如今看来,分明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一个仗着有几分医术,就敢在他面前颠倒黑白的疯女人! 跟她计较,只会拉低自己的智商。 “吱呀——” 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墨影闪身而入。 “主子。” “皇上已经派了御史台的张大人,着手调查您在朝堂上所说的,镇南侯府贪墨军饷一事。” 沈励行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似乎半点也不意外。 “呵,动作倒是快。” 他随手将茶杯搁下,发出一声轻响。 “让他们去查。” 男人声音里带着一股子满不在乎的懒散。 “反正查来查去,也就是我胡说八道的一句话,能查出什么来?” 墨影抬起头,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忧虑。 “公子,您就不怕皇上怪罪下来吗?毕竟朝堂之上,戏言可是大罪。” 沈励行闻言,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 “怕什么?” 他斜睨了墨影一眼,凤眸里满是玩味。 “我从头到尾,可都说了,我是在百花楼吃酒的时候,听隔壁桌说的。” “我也没说这话是真是假。” “是皇上自己生了疑心,借着我的话要去查镇南侯,同我何干?” 他摊了摊手,一副事不关己的无赖模样。 “难道,还要怪我耳朵太好使,听到了不该听的话?” 墨影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反驳。 公子的歪理,向来是一套一套的。 沈励行看着他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方才被钟毓灵勾起的邪火,竟莫名消散了些许。 他缓缓收敛了脸上那副纨绔的表情,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面。 气氛,陡然沉凝下来。 他看着墨影,眼神深邃,语气也变得平静无波。 “你可知,我为何要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和镇南侯争吵?” 墨影望着他。 沈励行缓缓站起身,踱步到窗前,负手而立。 窗外的夜色如墨,将他颀长的身影衬得愈发孤冷。 “如今的朝局,看似平稳,实则暗流汹涌。” “太子仁德之名在外,可朝中真正肯为他效死力的,有几人?二皇子母家势大,行事莽撞,是父皇手中用来敲打太子的刀。” “五皇子年幼,却是皇上最喜爱的,也难保不会忽然上位。” 沈励行顿了顿,语气里染上一丝凉薄的笑意。 “而我们沈家,与镇南侯府,向来是皇上眼中最难揣测的两股势力。” “我们手握兵权,却又从不站队。” “你说,这样的两大家族,父皇是希望我们各自为政,还是拧成一股绳?” 墨影心头一凛,瞬间明白了什么。 “皇上最忌惮的,就是国公府与镇南侯府联手。” “不错。” 沈励行转过身,凤眸里一片清明,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的纨绔之气。 “他既看不透我们,便绝不希望我们站在一起。” 墨影恍然,但又生出新的疑惑:“那当初陛下又为何要为大公子和镇南侯府的嫡女赐婚?” 若真如此忌惮,当初就不该有这门亲事。 沈励行闻言,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嘲讽。 “因为我大哥,在万众瞩目之下,救了镇南侯的宝贝女儿,钟宝珠。” 他的声音冷了下去。 “一个是国公府世子,一个是侯府嫡女,光天化日,肌肤相亲。” “为了皇家的脸面,为了所谓的女子名节,这门亲事,皇上捏着鼻子也得认。” 墨影彻底怔住。 原来如此。 “所以,赐婚是给天下人看的姿态,不代表皇上乐意见到两座军功赫赫的府邸,真的亲如一家。” 沈励行重新坐回椅中,指尖在桌案上轻轻一点。 “皇上需要一个台阶,一个让他相信,我们两家绝无可能同心的理由。” “而我,就把这个理由,亲手递到了他的面前。” “我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指控镇南侯贪墨军饷,与他势同水火。我闹得越凶,皇上才能睡得越安稳。” “这也是为何,皇上突然松口,把替嫁之事揭过的原因。” 墨影喉头滚动。 原来二公子在朝堂上的每一次乖张放纵,都藏着这般深意。 沈励行眼底的锐利敛去,恢复了几分惯常的慵懒。 这些事,他没对母亲说过。 一个字也未曾提过。 大哥的死,已然抽走了母亲大半的精气神,如今终日缠绵病榻,靠汤药吊着。 他不能再让她为这些朝堂上的阴诡之事耗费心神。 何况,父亲与母亲从不希望国公府卷入夺嫡之争。 明哲保身,是他们为沈家定下的基调。 沈励行垂下眼帘,遮住眸中的一抹自嘲。 可惜。 树大招风。 沈家手握重兵,矗立于朝堂之上,本身就是一种态度,一杆旗帜。 想躲? 除非自断臂膀,将这泼天的权势拱手让人。 但这,可能吗? 他挥了挥手,示意墨影退下。 墨影躬身告退,书房内复又只剩他一人。 沈励行转头望着天边那轮残月,眼底映照出无边暗色。 而此时,清晖院内。 钟毓灵一进屋,就转头对跟进来的春桃露出一个甜腻腻的笑。 “春桃,我好饿呀!” 春桃刚才被吓得魂飞魄散,这会儿才回过神,赶紧道:“那我去厨房问问还有没有什么糕点,世子妃您可别乱跑!” “放心吧!”钟毓灵乖巧道。 春桃这才转身去了。 门扉关上的瞬间,钟毓灵脸上的笑容,便如冰雪般寸寸消融。 她走到盥洗架旁,面无表情地挽起袖子,将双手浸入冰凉的水中。 然后,她开始用力地搓洗。 一遍,又一遍。 仿佛要搓掉一层皮。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沈励行攥住她手腕的触感,他掌心滚烫的温度,他扼住她后颈时那不容反抗的力道。 恶心。 钟毓灵的眼神骤然转冷,手上的力道更重了几分。 水花四溅,打湿了她的衣襟。 指节,手背,手腕,每一寸被他碰过的地方,都被她搓得通红,皮肤传来火辣辣的刺痛。 直到那股令人作呕的感觉稍稍退去,她才停下动作。 她缓缓抬起手,看着那双泛着不正常红晕的纤手,从架子上取过一方干净的帕子,慢条斯理地,一根一根地擦拭干净。 动作优雅,与方才的傻子模样判若两人。 她走到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茶水微凉,正好让她彻底冷静下来。 沈励行。 这个男人,果然是在试探她。 从看见她展露医术开始,到后来的每一句质问,都是圈套。 他想撕开她“痴傻”的伪装。 钟毓灵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寻常那些装傻充愣的法子,在他面前起不了太大作用。 不过…… 第36章 镇南侯府登门道歉 一个念头闪过,她唇边的笑意更深。 几日后,镇南侯府的马车便停在了国公府门前。 镇南侯钟远山携夫人宋氏,并领着小女钟宝珠,以及带着几个仆从抬着礼,亲自登门拜访。 说是拜访,实则为谢罪。 沈励行一身绛紫锦袍,懒洋洋地倚在前厅的紫檀木椅上,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侯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他的声音散漫,听不出半分敬意。 钟远山脸上堆着笑,丝毫不见尴尬。 “不敢当,不敢当。说来惭愧,是本侯教女无方,才闹出替嫁这等荒唐事,累得国公夫人忧思成疾,本侯心中实在有愧啊。” 他一番话说得恳切,姿态放得极低。 宋氏站在一旁,捏着帕子的手,指节都泛了白,脸上却不得不挤出温顺的笑。 而钟宝珠,自打进了这前厅,看见沈励行的那一刻起,便下意识的捂住了手腕。 之前她可是整整抄写了一千遍《地藏经》,手腕都要抄断了。 后来她差人将抄完的经书送到国公府,也不知道他看了没有。 她移开视线,左右张望,那个傻子钟毓灵呢? 她竟然不在。 钟宝珠紧绷的心弦,竟莫名松了一分。 沈励行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这才慢悠悠地开口。 “家母近来身子大安,但医嘱静养,不宜见客,侯爷与夫人的心意,我代为心领了。” 这便是明晃晃的逐客令。 钟远山脸上的笑僵了一瞬,却也只能顺着台阶下。 “理应如此,老夫人凤体安康才是头等大事。” 正当他准备再说几句场面话便告辞时,一道清脆的女声从屏风后传来。 “爹爹!” 钟毓灵的身影绕过屏风,出现在众人眼前。 她今日穿了一身素雅的月白襦裙,未施粉黛,一张小脸白净剔透,瞧见厅中几人,那双杏眼弯成了好看的月牙。 “你们是来看灵灵的吗?” 一瞬间,前厅里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钟宝珠充斥着怨恨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宋氏的脸色更是瞬间沉了下去。 沈励行的眉头猛地一蹙,视线越过钟毓灵,如刀子般射向她身后的春桃。 “谁让世子妃过来的?” 春桃赶紧低头道:“回二公子,是奴婢陪着世子妃在院子里散步,世子妃听闻侯爷和夫人来了,便执意要过来瞧瞧……” 春桃越说,沈励行眉头皱的越紧。 他正欲发作,一道小身影却像没瞧见他脸色似的,从他身边轻快地溜了过去。 钟毓灵几步跑到钟远山跟前,伸手轻轻拽住他的衣袖,仰起一张纯真无害的小脸。 “爹爹,妹妹,你们是特地来看我的吗?”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雀跃,像是许久未见家人的孩子。 “你们不生灵灵的气啦?” 钟远山身子一僵,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身旁的宋氏。 宋氏的脸绷得像一块铁板。 他连忙抽出自己的衣袖,干咳一声,脸上挤出僵硬的笑。 “灵灵,别胡闹,我们今日来是有正事。” “正事?” 钟毓灵歪了歪头,那双杏眼眨了眨,满是天真的困惑。 “什么正事呀?” 这一问,像一根针,瞬间戳破了钟宝珠强撑的伪装。 “钟毓灵,你是故意的吧!”她拔高嗓音。 钟毓灵像是被她这副模样吓坏了,猛地倒退两步,小脸煞白。 她转身,一头撞进一个坚实的胸膛,随即像找到了庇护所的兔子,飞快地躲到了沈励行身后,只探出半个脑袋。 沈励行身形未动,垂眸便能看见她攥着自己衣袍后摆、指节发白的小手。 钟毓灵的声音带着哭腔,怯生生地从他身后传来。 “妹妹,你,你生什么气啊?” “你是不是还在气上次大哥哥罚你抄书的事?” 提到抄书,钟宝珠的脸“唰”地一下全白了。 钟远山则是一脸茫然,眉头紧锁。 “什么抄书?” 他看向自己的小女儿,语气中带着一丝探寻。 钟宝珠手指一下握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让她怎么说? 说自己想杀自己姐姐,被二公子抓个正着,罚抄佛经反省? 那她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还是宋氏反应快,立刻上前一步,脸上瞬间堆满了慈爱的笑。 “侯爷您别听孩子们瞎说,不过是姐妹间一点小矛盾,早就过去了。” 说完,她将目光投向躲在沈励行身后的钟毓灵,声音放得极其温柔,仿佛真是个疼爱女儿的慈母。 “灵灵啊,到母亲这儿来。” “我知道你素来脾气好,心也善,定是不会记恨爹爹和你妹妹的,对不对?” 宋氏那温柔似水的声音,在厅中回荡。 钟宝珠死死咬住下唇,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的软肉里,才勉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杀意。 宋氏脸上慈爱的笑意依旧,似乎笃定那个傻子会乖乖地走出来。 然而,沈励行身后的那道纤细身影,却纹丝未动。 钟毓灵依旧躲着,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怯生生地望着宋氏。 “可是……” 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一丝委屈和不解。 “您不是不让灵灵叫您母亲嘛?” 这一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块巨石砸进平静的湖面,激起千层浪。 宋氏脸上的笑,瞬间僵住。 那精心描画的眼角,抑制不住地抽搐了一下。 她在心里将钟毓灵骂了千百遍,面上却不得不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灵灵,你是不是听错了?我是你娘,你当然可以叫母亲。” 钟毓灵眨了眨眼,仿佛在努力消化她的话。 “哦。” 她轻轻应了一声,便没了下文。 随即,她仰起头,视线直直地望向身前高大的男人,她穿着月白色的衣衫,那表情眼神像极了一只等待主人发号施令的小兔子,充满了纯粹的依赖。 沈励行心口莫名一滞。 他垂下眼,便对上那双清澈的杏眸,里面映着的全是他的影子。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燥意,从他心底窜起。 他沉声咳了一下,打破这诡异的氛围。 “侯爷,侯夫人。” 他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散漫与不耐。 “今日你们是奉旨来道歉的,嫂嫂之事是侯府家事,你们回头再说便是。现在话已说开,不如就先回……” “什么道歉?”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道清脆又无辜的声音打断。 钟毓灵从他身后探出整个脑袋,歪着头,满脸都是天真的困惑。 “灵灵没有听到道歉啊。” 钟毓灵那双清澈的眸子,就这么直直地望着镇南侯,仿佛真的在等待一个答案。 话音落下,厅堂内连呼吸声都轻了下去。 钟远山的面皮猛地一抽。 宋氏捏着帕子的手,指节都泛了白。 刚才他们已经含糊过去了,沈励行也没说什么,都要让他们回去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傻子竟敢当着沈二公子的面,把事情掰扯得如此清楚! 半晌,还是钟远山先开了口。 “你方才不在。” 他这话,说得自己都觉得底气不足。 钟毓灵闻言,长长地“哦”了一声,那尾音拖得意味深长。 她偏了偏头,一派天真。 “那爹爹是怎么道歉的呀?” 她忽闪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追问,语气里满是求知若渴的赤诚。 “是跟话本子里说的一样,跪下道歉的嘛?” “噗!” 站在沈励行身后的墨影,一个没忍住,险些笑出声来,又在主子冷飕飕的眼风扫过来时,硬生生把笑憋了回去,一张脸涨得通红。 钟远山的一张老脸,瞬间由红转紫,又由紫转青,精彩纷呈。 跪下道歉? 他堂堂镇南侯,给自己女婿的小叔子,一个晚辈下跪?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胡闹!” 他终于压不住火气,低喝一声。 眼看就要发作,一旁的宋氏赶忙伸出袖子,暗中扯了扯他的衣角。 宋氏脸上重新堆起僵硬的笑,柔声打着圆场。 “灵灵,这道歉啊,有许多种方式的,不一定非要下跪。” “是吗?” 钟毓灵立刻来了兴致,眼睛都亮了几分。 她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玩意儿,追问道:“那爹和母亲,方才是用哪一种方式道歉的呀?” “灵灵好想知道哦!” 她说着,仿佛觉得光问他们不够,还扭过头,仰起那张白净的小脸,满眼好奇地望向一直沉默不语的沈励行。 “大哥哥,大哥哥。” 她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声音软糯又清甜。 “你刚才一直都在,你告诉灵灵,他们是怎么道歉的呀?” 沈励行垂下眼帘,目光落在那只拽着自己衣袖的、小巧又白皙的手上。 只是骨节仍有些错位的肿大,是这些年在侯府磋磨造成的。 他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像是觉得有趣。 随即,他缓缓抬眼,视线越过钟毓灵的头顶,轻飘飘地落在了钟远山那张紧绷的脸上。 “镇南侯说,”他开了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厅堂,“他教女无方,心中有愧。” 钟毓灵仰着头,静静地等了片刻。 见沈励行没有再开口的意思,她清澈的眸子里浮现出一丝困惑。 第37章 嬷嬷们是这样教灵灵道歉的 此话一出,满堂死寂。 钟远山那张勉强维持着笑意的脸,瞬间僵住。 宋氏和钟宝珠更是紧紧捏着帕子,脸都是青的。 钟毓灵却好像完全没察觉到这诡异的气氛,她抬起自己的左手,卷起袖子,伸到了众人面前。 那截皓腕上,根本不是少女该有的细腻肌肤。 旧的鞭痕叠着新的伤口,皮肉翻卷,结成了一条条蜈蚣似的丑陋疤痕,从袖口里一直蜿蜒到看不见的深处。 她伸出手指,抚摸过那些疤痕。 “在宁古塔的时候,嬷嬷们是这样教灵灵道歉的。” 她的声音又轻又软,像是在说什么悄悄话。 “她们说,灵灵不乖,惹了她们不高兴,就要用鞭子在手上画画。” “画得多了,画得深了,就算道过歉了。” 沈励行的视线,从她那张天真无辜的脸上,缓缓下移,落在了那只布满伤痕的手腕上。 钟毓灵说完,又仰起那张小脸,望向脸色已经黑如锅底的镇南侯。 她的大眼睛里盛满了求知欲,好像真的只是在请教一个困扰了她许久的问题。 “爹和母亲的道歉,为什么就不用去那个黑黑的塔呀?” “为什么就不用在手上画画呢?” 钟远山脸颊上的肉,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一股暴怒的血气直冲头顶,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当场将这个孽女掐死。 可这里是国公府,是皇上下了口谕让他们来道歉的。 这沈励行又是个玩世不恭的古怪性子,他不能在这个时候发怒动手。 他只能将这口恶气死死地咽回去。 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语气里满是一个父亲对不懂事女儿的无奈。 “灵灵,那情况不一样。” 钟毓灵眨了眨眼,等着他的下文。 “你当初推下水的,是嘉安郡主。” 钟远山加重了语气,仿佛这句话就代表了天理。 “冲撞了郡主,是天大的罪过,自然是要去宁古塔里好好反省的。” 钟毓灵闻言恍然大悟。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仿佛终于解开了一个天大的谜题。 “哦,原来是这样啊。” 她的声音带着茅塞顿开般的雀跃:“原来那个姐姐是郡主,她这么这么厉害啊!” “对对对!”宋氏赶紧点头。 钟毓灵却扭头看向了身侧的沈励行,又飞快地瞥了一眼脸色铁青的钟远山。 一个结论在她的小脑袋里成型,然后被她毫不犹豫地说了出来。 “比大哥哥和姨姨,还要厉害!” 这话一出,钟家众人的脸霎时涨成了猪肝色。 尤其是刚才说对的宋氏,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这孽障! 她是在国公府的厅堂上,当着沈二公子的面,说他不如一个靠着亡母恩荫的郡主! 这话要是传出去,镇南侯府就是把国公府往死里得罪了! 钟远山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来,厉声呵斥。 “你胡说八道什么!我何时这么说了!” 钟毓灵被他突如其来的怒火吓得缩了缩脖子。 “不是吗?” 她的声音委屈极了,像是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说错了话。 “那为什么冲撞了郡主,就是天大的罪过。” “冲撞了大哥哥和姨姨,就不是呢?” 钟远山的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滚烫的棉花,堵得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是啊,为什么? 他根本无法回答。 嘉安郡主的名头听着响亮,是皇上亲封,可满京城都以为,那不过是皇上念在故去的大将军份上,给的一份体面。 说到底,只是个无权无势的孤女。 而沈家呢? 手握重兵的国公府。 论身份,论实权,嘉安郡主给国公府提鞋都不配。 他当初之所以把钟毓灵送到宁古塔,不过是借着郡主的名头,做给皇上看的,顺便还能甩掉这个大麻烦。 可这些盘算,又如何能当着沈励行的面说出口? 钟远山额上冷汗涔涔,只觉得一道锐利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让他如芒在背。 他僵硬地抬眼,正好对上沈励行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一道尖锐的女声划破沉寂。 “姐姐,你这是什么意思?” 钟宝珠再也按捺不住,一张俏脸因愤怒而扭曲。 “难道你也想让我们去宁古塔那种地方受罪不成?!” 话音未落,钟远山脸色骤变,猛地回头。 “住口!” 他这一声呵斥,比方才对钟毓灵的还要严厉数倍。 这话一出口,就等于当着所有人的面,承认了他们明知宁古塔是受罪之地,当年却还是毫不犹豫地请旨,主动将钟毓灵送了过去! 钟宝珠被父亲吼得一愣,委屈地红了眼眶,却不敢再多言。 一抹讥诮飞快地从钟毓灵眼底划过,快得无人捕捉。 再抬眼时,那双眸子里又蓄满了惊慌与无措。 她像是被姐姐的怒火烫到了一般,急急地摆着手。 “不不不!当然不想了!”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仿佛下一秒就要掉下眼泪来。 “宁古塔好疼好疼的,嬷嬷的鞭子抽在手上,好几天都下不了床。” 她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摩挲着自己那只布满伤痕的手腕,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砸在钟家人的心上。 “灵灵不想你们去。”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绝妙的主意,眼睛都亮了。 她猛地转过头,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望向了沈励行。 “大哥哥,我想到了!” 沈励行眉梢微挑,配合地看着她,似乎真的在好奇她那小脑袋里能想出什么。 钟毓灵得到了鼓励,脸上绽开一个天真烂漫的笑,指向脸色煞白的钟家众人。 “就让他们跟话本里说的一样,跪下来磕头道歉,这样就不用去宁古塔啦!” 钟毓灵话音刚落,宋氏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了起来。 “钟毓灵!” 她也装不下去和蔼可亲了,一张保养得宜的脸气得通红,指着钟毓灵的手指都在发抖。 “你竟敢让你亲生父亲下跪?!你眼里还有没有半点孝道!” 钟毓灵被她吼得瑟缩了一下,小鹿般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水汽。 她委屈地绞着衣角,声音细若蚊呐。 “可是不这样,那该怎么办呀?” “娘,你和爹爹真的要去那个黑黑的,冷冷的宁古塔吗?” 她说着,眼泪就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仿佛宁古塔的寒风已经吹到了她的脸上。 “灵灵不要你们去……” 宋氏被她这几句话堵得心口发闷,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险些晕厥过去。 只是道个歉,当然不至于去宁古塔,但现在话都放在这了,像之前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先掀过,显然也是不可能了。 就在这时,钟宝珠忽然开了口。 “姐姐,现在京城中大家都知道,若不是你当初稀里糊涂地上错了花轿,又怎会惹出今日这般滔天大祸。” 她向前一步,嘴角含着讽刺的笑。 “要跪也行。” “姐姐跪吧,你跪下给国公夫人和二公子磕头认错,想必就能了了此事。”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钟远山和宋氏的脸上,都闪过一丝显而易见的松快。 这个主意好! 既能保全侯府的颜面,又能让这个傻子道歉,承担所有罪责! 钟毓灵呆呆地站在原地,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她茫然地眨了眨眼,像是没听懂妹妹的话。 “是我做错了吗?” 钟宝珠看着她这副蠢样,唇角勾起一抹恶毒的笑意。 “是啊,姐姐。” “就是你做错了。” 钟毓灵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小声地“哦”了一声。 站在沈励行身后的墨影,眉心一拧,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家主子,刚要说些什么。 却听那道软糯无辜的声音又响起来。 “那让爹爹和娘亲来道歉的人,也让灵灵道歉了吗?” 钟毓灵的话,像根针刺破了钟家三人得意的面孔。 钟远山的脸瞬间僵住。 而刚刚还巧笑倩兮,自以为将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中的钟宝珠,笑容也凝固在了唇角,让她那张温婉的脸,看起来扭曲又滑稽。 是啊,皇上怎么会对一个傻子下口谕? 若他们说是,那就是扭曲圣旨,欺君罔上!沈家二公子可就站在这里,一双眼睛看得分明! 这罪名,比得罪国公府,还要大上百倍! 可他们若是说不是…… 那岂不是意味着,真正该道歉的人,还是他们自己? 绕了这么大一圈,这顶黑锅,非但没能甩出去,反而又重重地砸回了自己头上! 难不成,真要低声下气的道歉么,他们这张老脸,还要不要了! 就在这进退维谷之际。 一直像个局外人般看戏的沈励行,忽然轻笑了一声。 他一双勾人的桃花眼微微上挑,声音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慵懒。 “侯爷乃是长辈,又是嫂嫂的亲生父亲,哪有让长辈给晚辈磕头的道理?” 他瞥了一眼钟毓灵。 “嫂嫂怕是真糊涂了。” 这话一出,钟远山和宋氏就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眼睛倏地亮了起来。 对啊!沈二公子肯定也不好意思让他们下跪的! 这事,有转机! 钟毓灵也转过头,一双眸子直直地看向沈励行。 众人刚刚提起的心,才要悄然放下。 却听沈励行话锋一转,轻轻叹了口气,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为难的神色。 第38章 磕头道歉 他顿了顿,目光不轻不重地扫过钟远山煞白的脸。 “圣意在此,若是不尊,确实也有些麻烦。” 他坐回椅子上,修长的手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眉心,仿佛真的在为什么天大的难题而苦恼。 “唉,真是两难啊。” 他嘴里说着两难,可那双桃花眼里,哪里有半分的为难? 钟远山额上已经见了汗。 宋氏的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是气得不轻。 而钟宝珠,则死死地攥着手里的帕子,几乎要将那上好的苏绣绞碎。 就在这窒息般的僵持中,一道清澈柔软的声音,怯生生地响了起来。 “大哥哥。” 钟毓灵抬起头,那双小鹿般的眼睛望向沈励行。 “既然他们是长辈,不能给晚辈磕头。” 她歪了歪头,像是想到了什么绝妙的主意,眼睛倏地亮了。 “那晚辈给晚辈磕头,总可以了吧?” 这句话一出来,整个前厅的空气都仿佛停滞了一瞬。 晚辈给晚辈? 这是什么道理? 钟远山和宋氏猛地看向她,眼神里满是惊愕与不解。 这个傻子,又在说什么胡话! 钟毓灵却好像没看到他们的脸色,自顾自地环视了一圈。 她眨着那双清澈见底的眸子,声音里带着孩童般的天真。 “可是,谁是晚辈呀?” 刷的一下!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落在了钟宝珠的身上。 在这屋子里,除了钟毓灵自己,钟宝珠就是那个最名正言顺的“晚辈”! 钟宝珠的脸,一寸寸地白了下去。 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掌心的软肉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让她当着自己最瞧不起的傻子面磕头认错? 不!这比杀了她还要难受! 钟毓灵的视线也转了过来,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她身上。 她好奇地问:“妹妹,你是晚辈吗?” “当然不是了!” 宋氏急忙道,她上前一步护住钟宝珠:“你妹妹与沈二公子乃是平辈,怎能算晚辈呢。” 说完,她又像是要彻底堵死这条路,斩钉截铁地补充道。 “这里,没有晚辈!” 钟宝珠藏在母亲身后,悄悄松了口气,后背已是一片冰凉的冷汗。 还好,还好母亲反应快。 就在钟家母女以为危机解除之时,钟毓灵却忽然伸出了手指,指向门外。 那里,站着几个跟着钟家来的丫鬟婆子。 “那她们呢?” “她们总是晚辈吧?” 她顿了顿,黑白分明的眼珠转了转,又补上了一句,像是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 “你看,她们都不敢进来呢。” 宋氏闻言,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尖利起来。 “她们不敢进来,跟是不是晚辈有什么干系?” “不过是些不懂规矩的下人罢了!” 钟毓灵却像是没听出她话里的急躁,反而笑得更甜了,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当然有关系呀。”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着,像个认真算数的小孩子。 “母亲说了,爹爹和母亲是长辈,妹妹也不是晚辈,那她就是平辈。” “这么说来,这屋子里,可不就只剩下长辈和平辈了吗?” 她那双清澈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望向宋氏:“那外面的她们,难不成也是长辈,或者平辈吗?” 这句话,瞬间让人哑口无言。 谁敢接这话? 说丫鬟婆子是他们的长辈?那是自掘坟墓。 可要说她们是平辈?那更是将镇南侯府的脸面,连同沈国公府的脸面一起,狠狠地扔在地上践踏! 宋氏的脸瞬间涨成了紫红色,一口气死死地堵在喉咙口,上不来,也下不去。 钟远山那张素来还算沉稳的脸上,豆大的冷汗已经顺着鬓角滚落下来。 他死死地盯着自己这个痴傻的女儿,后背一阵阵发凉。 这个愚蠢的傻子,多嘴多舌,简直要把全家害惨了! 今天这事,若不给出一个交代,他们钟家别想囫囵走出这国公府的大门! 权衡利弊,只在电光石火之间。 钟远山猛地转身,对着门外那几个战战兢兢的身影厉声咆哮。 “都给我滚进来!” 门外的丫鬟婆子们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冲进前厅,噗通一声,齐刷刷地跪在了冰冷的青石板上。 钟远山指着她们,强行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着国公夫人和沈励行躬身道。 “是本侯爷治家不严,惭愧,惭愧!” “当初迎亲之日,正是这几个刁奴玩忽职守,看管不利,才让毓灵钻了空子,闹出了上错花轿的弥天大错!” 他几乎是咬着后槽牙,一字一顿地说道。 “这错,本就该她们来认!” 话音未落,他便对着那几个抖如筛糠的丫鬟婆子怒吼。 “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给二公子磕头赔罪!” 丫鬟婆子们哪敢有半点犹豫,立刻将头捣蒜一般地磕在地上。 “奴婢该死!奴婢罪该万死!” “求世子妃饶命!求夫人饶命啊!” 砰! 砰! 砰! 沉闷而用力的磕头声,在死寂的前厅里回荡,格外清晰刺耳。 沈励行端起桌上的茶盏,修长的手指轻轻撇去水面上的浮沫,眼角的余光,却落在了那个始终垂着头、仿佛被眼前景象震住的小姑娘身上,眸色深沉了几分。 而钟毓灵,自始至终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完美地掩盖了她眼底所有的情绪。 无人看见,她那双藏在宽大袖袍中的手,指甲已然深深地陷进了掌心的软肉里,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意。 就是她们。 就是这几张让她在侯府里,活得连条狗都不如的脸。 钟毓灵的唇角,勾起一丝几不可见的弧度。 她记得,那个嘴角有颗黑痣的许嬷嬷,是如何一边骂她“小贱种”,一边抢走她那碗馊掉的饭。 她也记得,那个三角眼的婆子,是如何在冬日里,将一盆冰水从她头顶浇下,只因她走路挡了钟宝珠的道。 她们仗着宋氏和钟宝珠的势,将羞辱她当作乐子。 如今,不过是让她们磕几个头,流几滴血。 这点利息,怎么够? 这仅仅是,第一步罢了。 砰! 砰! 额头与青石板碰撞的声音,从一开始的清脆,渐渐变得沉闷,甚至带上了几分粘腻的“噗嗤”声。 一丝丝鲜红的血迹,顺着那几个丫鬟婆子的额角蜿蜒而下,很快就在冰冷的地面上晕开一小滩血色。 宋氏的脸色惨白如纸,身子摇摇欲坠。 钟远山紧紧攥着拳,指节因用力而根根泛白,手臂上的青筋像是要爆裂开来。 他死死地等着沈励行开口,可那个慵懒地靠在太师椅上的男人,却像是看戏一般,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终于,当其中一个丫鬟磕得眼前发黑,直挺挺地要晕过去时,那道漫不经心的声音才悠悠响起。 “行了。”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如同天赦。 那几个丫鬟婆子如蒙大赦,瘫软在地,连哭都不敢哭出声,只能捂着血肉模糊的额头,剧烈地喘息。 沈励行这才懒懒地抬起眼,看向脸色铁青的钟远山,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侯爷这是做什么?动这么大的肝火,伤了身子可不值当。” 他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 “再说了,圣上金口玉言,说此事已了,那这事儿,自然就翻篇了。” 他放下茶盏,发出一声轻响。 “天色不早了,侯爷还是带着夫人和二小姐,早些回府吧。” 钟远山的一口老血险些喷出来! 好一个“此事已了”! 好一个“翻篇了”! 让他钟府的下人把头都磕破了,让他镇南侯府的脸面都丢尽了,现在才轻飘飘地说这事翻篇了? 这分明是故意折辱! 是告诉他,沈国公府的气,还没消! 可他能说什么? 他什么都不能说! 钟远山深吸一口气,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话来。 “二公子说的是,是本侯糊涂了。” 他朝着沈励行僵硬地拱了拱手。 “今日多有叨扰,我等先行告退。” 说完,他再也待不下去,转身便走。 经过钟毓灵身边时,他脚步一顿,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狠狠剜了她一眼。 那眼神,充满了怨毒与警告。 这个孽女! 若不是她,钟家何至于受此奇耻大辱! 钟毓灵却像是毫无所觉,依旧是那副怯生生的模样,微微垂着头,乖巧得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 直到钟远山和宋氏一行人狼狈不堪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她才缓缓抬起了眼帘。 一阵脚步声自身后响起。 那脚步声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散漫,却一步步,都像是踩在了人的心尖上。 一道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将她完全拢在了阴影里。 是沈励行。 他也起了身,缓步走到她身边,低沉的嗓音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 “嫂嫂。” “现在心里,舒坦点了吗?” 钟毓灵像是才回过神,慢了半拍地转过头,那双清澈的眸子茫然地看向他。 第39章 她们打我 钟毓灵的长睫轻轻颤动了一下,似乎被他突如其来的亲近吓到了。 她像是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澄澈的眼底划过一丝畏惧。 然后,她无比实诚地点了点头。 那模样,傻乎乎的,又带着几分委屈。 “她们打我!” 两个字,清晰又干脆,像个向大人告状的孩子。 沈励行盯着她那张天真无邪的脸,看了足足三息。 他想从那双眼睛里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伪装。 可什么都没有。 只有纯粹的,不谙世事的愚钝。 他缓缓直起身子,拉开了距离,眼底那抹探究也随之敛去,化为一贯的慵懒。 “呵。” 他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像是在自言自语。 “虽然傻了点,倒也阴差阳错,替自己报了回仇。” 说完,他便再没看她一眼,拢了拢衣袖,转身朝着内院走去。 脚步声渐行渐远。 钟毓灵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直到那抹玄色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月亮门后,她脸上那份茫然和怯弱,才如潮水般褪去。 她缓缓抬起眼,看向沈励行离开的方向,那双眸子,幽暗得像是藏着无尽的深渊。 报仇? 不。 这只是个开始。 她的血海深仇,她生母惨死的真相,她在侯府那不见天日的十六年里所受的桩桩件件的耻辱…… 又岂是让几个下人磕几个响头,就能了事的? 这笔账,她要连本带利,一笔一笔地,同他们算个清楚! 镇南侯府的马车缓缓驶离国公府,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的辘辘声。 车厢内一片安静。 钟远山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钟宝珠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啪!” 一声脆响,宋氏狠狠一巴掌拍在身前的矮几上。 “那个小贱蹄子!” 她声音尖利:“她是存心要让我们镇南侯府的脸面都丢尽!” “当着沈家人的面,让我们下跪!她怎么敢!她怎么敢的啊!” 宋氏气得浑身发抖,胸口剧烈起伏。 钟远山终于忍无可忍,低喝一声:“够了!还嫌不够丢人吗!” 宋氏的咒骂戛然而止,她转过头,不甘又哀怨的看向自己的丈夫。 一直沉默的钟宝珠,却在这时幽幽地开了口。 “父亲,母亲。” “你们说……大姐她会不会是装的?” 此话一出,宋氏和钟远山皆是一怔。 宋氏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装的?就她那个蠢样?她要有那个脑子,当初就不会乖乖替嫁了!” 钟宝珠却摇了摇头,秀美的脸上带着一丝凝重。 “可今日之事,太过蹊跷。她句句不离圣旨,字字不离规矩,倒像是提前算计好的一样。” “一个傻子,哪有这样的心机?” 车厢内再次陷入了沉思。 良久,钟远山沉沉的声音响起。 “不会。” 他揉了揉发紧的眉心。 “当年她摔下马,伤了脑子,我请了京中多少名医来看?个个都说回天乏术,药石无医。” 那时晚晴刚去世没有几年,他心中对这个夫人还是有情的,对钟毓灵也是疼爱有加,所以在钟毓灵五岁坠马时,找了不少名医来,最终却都说没有办法,才不了了之。 后来这傻子整日痴痴呆呆,还犯下了不少麻烦事,加上随着时间推移,心里对章晚晴的爱也是越来越浅,慢慢的就不再多看钟毓灵一眼了。 钟宝珠听完,这才彻底放下了心。 她眼底划过一丝狠戾。 “看来今日,还真是她这蠢货走了歪运。” “不过是让几个下人磕了头,算什么本事?” 她握紧了手中的丝帕,指节捏得发白。 “父亲母亲放心,今日之辱,女儿定会百倍奉还!” “够了!” 钟远山厉声打断了她,眼神严厉地扫过母女二人。 “钟家如今是什么光景,你们不是不知道!那沈励行更是个混不吝的,招惹他做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烦躁。 “都省些心思吧。” 他的目光落在钟宝珠身上,带着几分期许与告诫。 “下个月,便是皇后娘娘的生辰宴。” “到时候,你和你母亲一同入宫,务必在娘娘面前,留下个端庄贤淑的好印象。” “你的前程,关乎整个侯府的未来。” “这,比什么都重要。” 钟宝珠心头一凛,立刻明白了父亲的意思,恭顺地点了点头。 “女儿明白。” 一月之后,皇后生辰。 天光乍亮,国公府的马车便已备好,停在府门前。 国公夫人由孙嬷嬷搀扶着,缓缓走下台阶。 她今日穿了一身暗紫色缠枝宝相花纹样的锦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眉宇间还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愁绪。 钟毓灵跟在她身后,一身藕荷色的襦裙,衬得她那张脸愈发天真无害,像一朵不谙世事的水莲。 眼看着国公夫人就要踏上脚凳,钟毓灵却不知在想什么,没来得及停下脚步。 “砰。” 一声闷响。 钟毓灵的额头,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国公夫人的后背上。 国公夫人身形一晃,险些没站稳,幸得孙嬷嬷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她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毛毛躁躁,成何体统!” 钟毓灵被吓到了,猛地后退一步,一双清澈的眼睛里迅速漫上水汽。 “对不起姨姨,灵灵不是故意的。” 她绞着衣角,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看上去可怜极了。 孙嬷嬷在边上叹气:“世子妃,您该喊母亲。” “母,母亲……”钟毓灵最后一个字声音很小,几乎听不见,也不知道是不敢喊,还是这个称呼太陌生。 国公夫人看着她这副样子,心头憋着一股气,却又发作不得,只觉得额角突突地跳。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由孙嬷嬷扶着上了马车,坐稳后才掀起车帘,对着车外的钟毓灵冷声道。 “真不知皇后娘娘是怎么想的。” “竟特意传了口谕来,非要我带着你一同入宫。” 话语里的嫌弃与不耐,丝毫没有掩饰。 孙嬷嬷见状,连忙扶着钟毓灵让她先上车,自己则站在马车旁,柔声劝慰道。 “夫人息怒。” “皇后娘娘许是想瞧瞧世子妃入门后的模样。” “毕竟闹出这么一档子事,娘娘她关心一二,也是常理。” 国公夫人闭着眼,揉了揉眉心,并未作声。 孙嬷嬷又继续道。 “再者说,世子妃刚入府,这等重要的宫宴若是不去,外头的人指不定要如何非议咱们国公府失了礼数呢。” “如今府里正是多事之秋,万事都需得谨慎。” 这话似乎说到了国公夫人的心坎上,她紧锁的眉头略微松开了些许。 孙嬷嬷看着主子的神色,放缓了语调。 “况且夫人的身子也未大好,有世子妃在身边陪着,老奴这心里,也能跟着安稳些。” 国公夫人终于睁开了眼。 她偏过头,目光落在正好奇地扒着车窗向外看的钟毓灵身上。 那丫头正指着街边一个卖糖人的小贩,脸上满是新奇,嘴角还挂着一丝傻笑。 蠢笨是蠢笨了些。 但孙嬷嬷的话,却也不无道理。 毕竟这段时间钟毓灵帮她施针还是颇有用处的。 国公夫人收回视线,疲惫地靠在软枕上。 “罢了。” “进了宫,跟紧我,少说话,更不许乱跑。” “听见没有?” 钟毓灵立刻转回头,像小鸡啄米似的用力点头。 “听见了!灵灵都听姨,不不不,母亲的!” 国公夫人眼皮都未抬一下,只从鼻腔里发出一个淡淡的音节。 “嗯。” 随即,她便阖上双目,一副不愿再多言的模样。 马车辘辘,驶过长街,穿过重重禁卫,最终停在了巍峨的宫门之前。 朱红宫墙,琉璃飞檐,在初升的日光下,泛着令人不敢直视的威严金光。 钟毓灵被孙嬷嬷扶下马车,仰头看着那高耸的宫殿,一双杏眼睁得溜圆,嘴巴也微微张着,活脱脱一副被吓傻了的模样。 国公夫人瞥了她一眼,眉心又拧了起来,却终究没再说什么,只由孙嬷嬷搀着,往里走去。 刚走了没几步,身后便传来一阵娇柔的请安声。 “臣妇,臣女,见过国公夫人。” 国公夫人脚步一顿,回头看去。 来人正是镇南侯夫人宋氏,和她身边的掌上明珠,钟宝珠。 母女二人都穿着精心裁制的宫装,珠钗环佩,明艳照人。 尤其是钟宝珠,一身水绿色的金丝鸾鸟纹样宫装,衬得她身段窈窕,面若芙蓉,引得周遭不少宫人频频侧目。 宋氏脸上堆着笑,那笑意却不达眼底。 “夫人安好,您身子可大好了?前些日子听闻您抱恙,我们侯爷和妾身可一直惦念着呢。” 国公夫人神色冷淡,只微微颔首。 “有劳侯夫人挂心了。” 钟宝珠的目光,则落在了钟毓灵身上,眼底划过一丝轻蔑。 她柔柔一笑,对着钟毓灵福了福身。 “姐姐也来了。” 第40章 还是这么上不得台面 钟宝珠吓得赶紧躲开,瞬间没了刚才摆出的端庄模样。 “毓灵,不许胡闹。”国公夫人呵道。 钟毓灵哦了一声收回手。 钟宝珠盯着她,那张温婉的脸上,笑意几乎要挂不住了。 这个傻子,还是这么上不得台面! 宋氏的脸色也有些难看,连忙打圆场。 “这孩子,还是这般天真烂漫。” 国公夫人冷哼一声,懒得再与她们周旋。 “时辰不早了,我便先行一步了。” 说罢,便带着钟毓灵,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 宋氏和钟宝珠被撂在原地,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不多时,便有皇后身边的掌事宫女迎了上来,引着众人往举办生辰宴的凤仪宫去。 穿过抄手游廊,绕过一片精致的假山花园,前方忽然传来一阵说笑声。 只见几位身着蟒袍的年轻皇子,正簇拥着一位头戴金冠、气度雍容的男子,迎面走来。 正是太子与几位皇子。 众人纷纷停下脚步,躬身行礼。 “参见太子殿下,见过各位皇子殿下。” 太子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抬了抬手。 “诸位夫人小姐不必多礼,今日是母后生辰,随意些便好。”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过,在看到钟宝珠时,略作停留,眼底闪过一抹欣赏。 钟宝珠立刻羞怯地垂下了头,耳根泛起一抹动人的红晕。 跟在太子身边的四皇子笑嘻嘻地开口。 “皇兄,你看,京城的第一才女,见到你都害羞了。” 太子闻言,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四弟莫要胡言,惊扰了钟二小姐。” 一片和乐融融,兄友弟恭的景象。 钟毓灵低着头,藏在国公夫人身后,只悄悄抬起眼帘,飞快地打量着眼前这几位天潢贵胄。 太子的伪善,四皇子的谄媚,五皇子的木讷……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三皇子身上。 他站在人群的最外侧,身形挺拔如松,面容俊朗,神色却很平淡,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就在钟毓灵看过去的那一瞬,三皇子的视线,也若有似无地扫了过来。 四目相对。 没有探究,没有轻视,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钟毓灵心头一跳,立刻收回了目光,将头垂得更低了。 而太子,显然也注意到了国公夫人身后的那个小脑袋。 “国公夫人,这位是?”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好奇。 国公夫人神色不变,淡淡道。 “是犬子才过门的夫人,镇南侯府的大小姐,钟氏。” 太子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哦?原来是替嫁守节的钟大小姐。” “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 太子金口玉言,不容违逆。 国公夫人转头看了钟毓灵一眼,低声道:“还不快抬起头。” 钟毓灵身子一颤,像是受了惊的小鹿,慢吞吞地抬起了那张一直深埋着的脸。 没有珠翠点缀,未施半点脂粉。 一张素净的小脸,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撞进了所有人的视线里。 眉如远山含黛,肤若凝脂点漆,一双杏眼,干净得像被溪水洗过,里面盛着不谙世事的天真与怯懦。 明明穿着一身寡淡的素服,可她就这么站着,却好似将周围所有的明媚春光,都吸进了自己的眼眸里。 太子脸上的笑,僵住了。 他眼底那份漫不经心的审视,瞬间被一抹毫不掩饰的惊艳所取代。 钟宝珠看见太子变化的表情,手指一下握紧。 太子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干笑一声。 “哈,哈哈。” “本宫先前还道,钟二小姐已是京中难得一见的美人。”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钟毓灵,话锋陡然一转。 “却不想,钟大小姐之姿,竟是天人之貌。” 此言一出,钟宝珠那张精心描画的脸,顿时绿了。 那句“天人之貌”,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她脸上,火辣辣地疼。 周围投来的各色目光,更是让她如芒在背。 钟毓灵却仿佛听不懂这其中的褒贬,只是茫然地眨了眨眼。 她歪了歪头,澄澈的眸子里满是困惑,更显得纯然无辜。 “你是在夸我吗?” 这副懵懂的模样,非但没有让太子觉得扫兴,反而更让他兴致盎然。 他抚掌大笑,眼中尽是欣赏。 “正是!正是!” 他往前踱了一步,声音里带着文人墨客的自得,高声吟诵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钟大小姐这般风姿,正应了此句!” 此诗一出,场间的气氛变得更加诡异。 国公夫人的脸色沉了下来。 宋氏和钟宝珠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 四皇子看热闹不嫌事大,脸上挂着暧昧的笑。 而太子,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文采与发现美人的得意之中,浑然不觉自己的言行有多么出格。 就在这时,一道平淡却清晰的声音响了起来。 “皇兄好文采。” 众人循声望去,说话的正是三皇子。 他对着太子微微低头,神色无波无澜。 “只是,”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钟毓灵身上,声音依旧平淡,“皇兄如此盛赞,怕是会惊扰了沈家的世子妃。” “兄长新丧,弟媳寡居,不宜过分瞩目。” 话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沈家,世子妃。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无形的锤子,敲在太子的心上。 那是在提醒他,眼前这个让他惊为天人的女子,是臣子之妻,是沈国公府的寡媳。 三皇子的话音刚落,太子的脸色就沉了下来。 那双刚刚还盛满惊艳的眸子,此刻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热度尽散。 他毕竟是储君,众目睽睽之下被三皇弟点破,脸上有些挂不住。 但他很快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挥了挥手。 “是本宫失言了。” “三弟说的是,本宫只顾着欣赏钟大小姐的风采,倒是忘了她的身份。” 他故作大度地打着圆场,场间的气氛稍稍缓和。 就在这时,一道娇柔又带着几分急切的声音插了进来。 “太子殿下。” 众人望去,正是钟宝珠。 她上前一步,脸上挂着一副为太子忧心忡忡的神情。 “殿下,您还是离我姐姐远些为好。” 这话一出,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钟宝珠像是没看见周围各异的目光,继续用那柔弱的嗓音,说着最狠毒的话。 “毕竟我姐姐先前才将嘉安郡主推下水,性子有些……难以捉摸。” “万一今日与您多说了几句,一时控制不住自己,冲撞了您,那可如何是好?”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嘉安郡主落水一事,早已是京中人尽皆知的丑闻。 如今被钟宝珠当着众位皇子的面重提,无异于将钟毓灵架在火上反复炙烤。 周围的视线,瞬间变得复杂起来。 太子也猛然想起了这桩事。 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那动作,仿佛钟毓灵是什么会伤人的洪水猛兽。 “原来是她。” 太子皱了皱眉,看向国公夫人的目光也带上了几分责难。 “既是如此,国公夫人可要看好你沈家的世子妃。” 他的声音扬高:“今日是母后的寿辰,来的都是贵客。可切莫在宴上,闹出什么无法收场的乱子来!” 太子那句掷地有声的警告,令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因此而滞重了几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国公夫人的身上。 国公夫人活了半辈子,什么场面没见过。 但太子这番话,依旧像一记无形的耳光,火辣辣地扇在了她的脸上。 她堂堂一品诰命,沈家国公府的当家主母,何曾受过这等不留情面的当众申斥。 她的眉心微不可查地一蹙,随即又抚平了,快得让人以为只是错觉。 她没有去看太子,只是微微垂眸,那久病而略显苍白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她挺直了背脊,那身姿,依旧是京中贵妇的典范。 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是,老身知道了。” 太子最后深深地望了钟毓灵一眼,那眼神里,有惊艳未散的余烬。 他拂袖转身,带着一众皇子,径直离去。 自始至终,他再未施舍给钟宝珠一个眼神。 钟宝珠的脸越发的白了。 她今日精心打扮,只为在太子面前博得一个好印象。 可结果,竟因为钟毓灵这个傻子被彻底无视了! 攥在袖中的手,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传来一阵刺痛。 那痛意,却远不及心头的妒火来得汹涌。 她抬起眼,满眼怨毒的看向钟毓灵。 偏偏钟毓灵从头到尾,都只是安静地站在国公夫人身侧,眉眼低垂,像一朵不胜风雨的小白花,惹人怜爱。 这副模样,更让钟宝珠恨得咬碎了一口银牙! 周围的夫人们见状,连忙上前打着圆场。 “哎呀,我瞧着时候也不早了,皇后娘娘怕是还等着呢,我们赶紧去坤宁宫吧。” 一位夫人笑着凑上前。 “是啊是啊,站在这儿风也大,仔细吹着了大家。” 第41章 寿辰送礼 穿过御花园,坤宁宫的琉璃瓦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殿内早已是环佩叮当,锦衣华服,各家诰命夫人与王妃贵女们言笑晏晏,一派祥和。 皇后凤冠霞帔,端坐于主位之上,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母仪天下的端庄微笑,不怒自威。 她的左手边,紧挨着的是太子生母贤妃,眼角眉梢都带着几分傲气。 右手边,则是二皇子的生母德妃,她为人向来温和,此刻正低头品茶,仿佛周遭的热闹都与她无关。 再往下,还有几位份位不高的嫔妃,譬如五皇子的生母淑妃,正巧笑倩兮地与旁边的夫人说着什么,显得活泼外向。 钟毓灵的目光在殿中轻轻扫过,并未见到三皇子的生母。 她想起来了,那位丽嫔出身微贱,素来不得皇后待见,这样的场合,是断断没有资格出席的。 国公夫人领着钟毓灵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 “臣妇参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皇后抬了抬手,声音温厚。 “国公夫人快快请起,赐座。” 待众人落座,吉时已到,献礼的环节便正式开始了。 各家夫人献上的无外乎是些奇珍异宝,名家字画,倒也显得琳琅满目。 轮到国公夫人时,她并未呈上什么价值连城的物件。 “臣妇自知娘娘福泽深厚,什么都不缺,便斗胆,亲手抄录了一卷《金刚经》,愿以此功德,为娘娘祈福,祝娘娘凤体康健,福寿绵长。” 太监将那卷用金粉小楷抄录的经文呈上。 皇后脸上露出了今日第一个真切的笑容。 她接过经卷,细细抚摸着封面,眼中竟有几分动容。 “夫人有心了,这份礼,本宫很喜欢。” 在场的夫人们,无不投来艳羡的目光。 紧接着,便轮到了钟家。 宋氏给了钟宝珠一个鼓励的眼神。 钟宝珠深吸一口气,莲步轻移,声音娇柔地福身。 “臣女钟宝珠,贺皇后娘娘千秋。臣女知娘娘乃百鸟之王,特寻百名绣娘,耗时三月,用金丝孔雀羽,绣成百鸟朝凤绣屏一架,以表臣女拳拳之心!” 话音落下,两个太监抬着一架巨大的绣屏走了上来。 那绣屏流光溢彩,上面的凤凰栩栩如生,百鸟更是姿态各异,的确是巧夺天工,华贵非凡。 钟宝珠的下巴微微扬起,等待着皇后的夸赞。 这可是她父亲花重金,几乎掏空了半个库房才制成的宝贝! 皇后抬眼瞥了一下。 可她的脸上,却没什么特别的表情,那笑意甚至比刚才淡了许多。 “嗯,费心了。” 她只淡淡地说了三个字,便挥手让宫人收了下去。 甚至,没有再多看一眼。 钟宝珠脸上那得意的笑容,瞬间僵住。 她准备好的一肚子说辞,全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宋氏的脸色也沉了下来,她怎么也想不到,如此重礼,竟只换来一句不咸不淡的“费心了”。 这与国公夫人那卷经书得到的待遇,简直是天壤之别! 钟毓灵安静地坐在国公夫人身侧,她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 茶雾袅袅升起,遮住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讥诮。 蠢货。 皇后最重贤名,寿宴之上,你献上如此奢靡之物,这不是明晃晃地打她的脸,说她喜好奢华吗? 国公夫人那卷经书,既显虔诚,又合了皇后标榜的简朴之风,高下立判。 钟宝珠和宋氏,到底还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她们输得,一点也不冤。 钟宝珠和宋氏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像是开了个染料铺子。 殿中其余的夫人们,也识趣地不再多言,纷纷低头品茶,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接下来几位夫人的献礼便显得平平无奇了,皇后也只是颔首示意,并无太多表示。 眼看这献礼的环节就要过去,殿外却毫无征兆地,响起一阵急促又热烈的乐声! 那乐声带着几分野性,与殿内庄严肃穆的雅乐格格不入,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众人纷纷侧目,只见殿门外,一道烈火般的身影,踏着鼓点,旋舞而入。 来人竟是嘉安郡主! 她今日穿了一身胡旋舞的赤红舞裙,裙摆随着她的旋转飞扬成一朵盛开的红莲。 她竟是赤着双足,光洁的脚踝上系着一串细小的金铃,随着舞步发出清脆的响声,勾人心魄。 她的舞姿奔放如烈马,肆意如狂风,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带着灼人的热浪和毫不掩饰的张扬。 这哪里是贺寿,分明是一场炫耀! 底下瞬间响起了压抑不住的窃窃私语。 “疯了不成?这可是坤宁宫!” “迟到已是大不敬,竟还敢如此张狂!” “仗着先将军夫人的情分,她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钟宝珠的眼中闪过一丝幸灾乐祸,她倒要看看,嘉安郡主如此冲撞,皇后会如何发落她。 宋氏也悄悄挺直了腰背,准备看一出好戏。 钟毓灵却只是淡然地看着,目光落在了主位上。 皇后的脸上,非但没有半分怒意,反而笑意盈盈,眼中甚至带着几分欣赏与怀念。 一曲舞毕,嘉安郡主一个漂亮的旋身,稳稳地停在殿中,额上带着一层薄汗,气息微喘,却更显得她面若桃花,活色生香。 她对着皇后行了一个胡旋舞的礼节,声音清脆如莺。 “嘉安来迟,特献上一舞,为娘娘贺寿!” 座下众人皆是心头一紧,等着皇后降下雷霆之怒。 谁知,皇后却抚掌笑了起来。 “好!跳得好!” 她的声音里满是宠溺。 “本宫就喜欢嘉安这活泼跳脱的性子,比那些死气沉沉的木头美人儿有趣多了!” 这话一出,殿中不少贵女的脸都白了。 皇后朝着嘉安郡主招了招手。 “来,嘉安,到本宫身边来坐。”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那可是仅次于太子生母贤妃的位置,皇后竟如此轻易地给了她? 嘉安郡主闻言,脸上立刻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像只得了赏赐的猫儿。 “谢皇姨母!” 她提着裙摆,毫不客气地走上高台,径直在皇后身边坐下,还亲昵地挨着皇后的手臂,一副备受宠爱的娇憨模样。 刚刚那些等着看好戏的人,此刻脸上的表情比吃了苍蝇还难看。 钟宝珠捏着帕子的手,指节都泛了白。 凭什么? 她精心准备的重礼只换来一句“费心了”,嘉安郡主如此大逆不道,却能得到皇后这般的恩宠! 殿中再次恢复了安静,只是这安静里,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与怨愤。 钟毓灵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去了眸中的深思。 人人皆知皇后宠爱嘉安郡主,却不知,这份捧杀的“宠爱”,才是这世间最锋利,也最伤人的刀。 皇后爱怜地拍了拍嘉安郡主的手背,这才将目光转向殿下众人,脸上又恢复了端庄与温和。 “今日是本宫的生辰,众位能来,本宫心里很是欢喜。” “你们送的贺礼,件件都送到了本宫的心坎里。” 她凤眸含笑,缓缓扫过座下众人。 “本宫也备了些薄礼,赠予各位。” 话音刚落,便有宫人端着托盘鱼贯而入。 托盘上,整齐地摆放着一只只温润的白玉小盒,盒身雕着精致的祥云纹路,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皇后身边的掌事姑姑上前一步,朗声道:“娘娘恩典,特将新制的玉露膏赏赐各位夫人小姐。” “这玉露膏,能活血生肌,润泽肌肤,愿各位青春永驻。” 玉露膏三个字一出,底下立刻响起一阵细微的吸气声。 几位年轻的贵女已经忍不住,压低了声音交头接耳。 “竟是玉露膏!我前儿还听额娘念叨,说宫里头的玉露膏千金难求呢!” “可不是嘛!听说里面加了极难寻得的琼花汁,抹在脸上,第二日那肌肤便嫩得能掐出水来!” “琼花一年只开一次,花期不过三日,能制成膏的更是少之又少,皇后娘娘真是大方。” 议论声虽小,却一字不落地飘进了钟毓灵的耳朵里。 琼花汁…… 钟毓灵端着茶盏的手,指尖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温热的茶水在精致的瓷杯中,漾开一圈细小的涟漪。 真是巧了。 她恰好对琼花过敏。 幼年时有一次她只沾染了一点,便红疹遍身,呼吸艰难。 后来她才知道,钟远山和钟家儿女都有这样的问题,大概是遗传。 那一次也是宋氏想弄死她,特意找来的琼花。 看来这玉露膏,她是无福享用了。 钟毓灵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浅淡的阴影,遮住了眸底所有的情绪。 她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再抬眼时,目光不着痕迹地滑向了宋氏与钟宝珠所在的那一席。 宋氏正满脸堆笑,与身旁的夫人说着什么,一副长袖善舞的模样。 而钟宝珠,却在此刻,恰好也望了过来。 四目相对。 钟毓灵看到她妹妹那双漂亮的杏眸里,飞快地闪过一丝怨毒。 随即,钟宝珠便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视线,重新垂下头,变回了那个温婉柔顺的京城才女。 此时,殿中众人已纷纷起身,朝着凤座上的皇后盈盈拜谢。 “臣妇,臣女谢皇后娘娘恩典。” 皇后含笑抬手:“都起来吧。” 宫人们捧着托盘,开始等着众人依次上前领玉露膏。 第42章 毁了我的脸 钟毓灵跟在国公夫人身后,走上前去。 她双手接过那只冰凉温润的白玉小盒,好奇的翻看着,像是浑然没有感觉背后一道视线一直盯着自己。 国公夫人也不指望她有礼数,自己微微低头道:“谢皇后娘娘赏。” “国公夫人客气。”皇后点头。 回到座位后,钟毓灵将那小盒放在桌上,便轮到了宋氏与钟宝珠。 宋氏领了赏,满面荣光地退下。 钟宝珠紧随其后,当那只白玉小盒落入她手中的一瞬间,她的手指便猛地收紧,将小盒死死攥在了掌心。 宽大的云袖顺势滑下,恰好将她的手腕和那只玉盒遮得严严实实。 她转身,跟在宋氏身后,朝着自己的席位走去。 她们的路径,正好要经过钟毓灵的桌案旁。 宋氏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跟在后面的钟宝珠,脚步却在经过钟毓灵身边时,几不可查地慢了一瞬。 “哎呀!” 一声娇柔的惊呼响起。 钟宝珠的身子毫无预兆地一歪,像是被自己繁复的裙摆给绊住了脚,整个人直直地朝着钟毓灵的方向倒了过去! 那姿态看着狼狈,倒下的方向却精准无比。 与此同时,她那只一直藏在袖中的右手猛地探出。 她手中还攥着一方绣帕,目标不是扶住桌角,也不是撑住地面,而是直勾勾地抓向了钟毓灵搁在桌沿的手! 电光火石之间,钟宝珠眸中算计的光芒一闪而逝。 她刚才借着宽大的衣袖,悄悄的用帕子抹了玉露膏。 只要这帕子蹭上一点皮肉,钟毓灵今日便要在这凤仪殿中,在满朝权贵面前,红疹遍体,丑态百出! 到时候,不信太子还能觉得她好看! 钟宝珠眼底划过一抹志在必得的狠厉。 可她没看到,钟毓灵看似垂眸喝茶,眼角的余光却早已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就在快要碰上之际,钟毓灵动了。 她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大跳,猛地从座位上旋身而起。 这一转身,动作幅度极大,钟宝珠那势在必得的一抓,便这么直直地落了个空。 非但落空,她整个人因为前冲的力道,更是收势不住,狼狈地向前踉跄。 钟毓灵却是已经转过身,伸出手,看似慌乱地要去扶她。 “小心!” 她嘴上这么喊,手却不偏不倚,正好按在了钟宝珠的肩胛骨上,猛地向前一送! 钟宝珠只觉一股大力传来,身形再也控制不住,尖叫着朝后倒去! “啊!” 她口中的惊呼,从假装变成了真正的尖叫。 整个人如断了线的风筝,朝着另一个方向直直栽了过去! 那个方向,一名小宫女正捧着一个巨大的朱漆托盘,上面整整齐齐码放着十几盒还未分发下去的玉露膏。 “砰!” 一声巨响。 钟宝珠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小宫女的身上。 小宫女哪里经得住这般冲撞,惨叫一声,手中的托盘瞬间脱手飞出! “哐当。” 清脆的玉碎之声响彻大殿! 十几只白玉小盒狠狠砸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更多的,则是直接砸在了罪魁祸首钟宝珠的身上! 一时间,膏体四溅! 那珍贵无比,千金难求的玉露膏,此刻却像不要钱的烂泥,劈头盖脸地糊了钟宝珠一身! 琼花汁混着莹白的膏体,顺着她的脸颊和脖颈蜿蜒而下,最终没入她的衣领深处。 大殿之内,所有人都惊呆了。 钟宝珠狼狈地摔在地上,发髻散乱,满头满脸都是黏腻的膏体,整个人散发着一股浓郁到发腻的甜香。 殿中不少贵女微微蹙眉,下意识抬起衣袖,掩住了口鼻。 这香气太过霸道,闻久了竟有些头晕。 而身处香气最中心的钟宝珠,还维持着跌坐在地的狼狈姿态,脑中一片空白。 她甚至还没完全反应过来,自己为何会落到如此田地。 可下一瞬,一股细细密密的刺痒,从她脖颈处传来。 起初只是星星点点,转瞬间便燎原之火般蔓延开来! “嗯……” 钟宝珠难耐地哼了一声,下意识抬手去挠。 可这一挠,仿佛打开了什么开关,那股痒意瞬间放大了百倍,从脖颈窜上脸颊,钻入发根,让她整个人如坠蚁穴! “痒!好痒!” 钟宝珠开始疯了一般,五指成爪,狠狠在自己娇嫩的脖颈上抓挠起来。 那精心描画的妆容,此刻被她自己揉搓得一塌糊涂,混着黏腻的玉露膏,更显可怖。 不过片刻,那雪白的肌肤上便出现了一道道刺目的红痕。 很快,红痕便见了血,渗出细密的血珠! “啊!痒死我了!娘!救我!” 她一边哭喊,一边不管不顾地在脸上、手臂上,所有沾染了膏体的地方疯狂抓挠。 眼前这骇人的一幕,让所有人都吓得倒吸一口凉气。 这还是方才那个温婉动人,自诩京城第一才女的钟二小姐吗? 简直像个疯子! “珠儿!” 宋氏终于从震惊中惊醒,发出一声惊呼,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 “珠儿!快住手,别抓了!” 她死死攥住钟宝珠的手腕,心疼得眼泪直流。 可钟宝珠此刻哪里还听得进劝,那股深入骨髓的痒意让她失去了所有理智。 “放开我!娘!我好痒啊!” 她奋力挣扎,在地上扭动哭喊,声音都嘶哑了。 高座之上,皇后面沉如水:“这是怎么回事?” 宋氏死死抱着钟宝珠,抬头看向皇后,急忙解释:“回禀娘娘,是,是玉露膏!小女她天生对琼花过敏!” 宋氏这话一出,殿内瞬间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了高座之上的皇后身上。 皇后的凤眸微微眯起,视线如刀子般刮过宋氏惨白的脸。 “天生过敏?” 她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让宋氏的心猛地一沉。 “既然知道她对琼花过敏,方才本宫赏赐时,你为何不说?” 这一问,如千斤巨石,重重砸在宋氏心头。 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啊,为何不说? 难道说,她们母女贪图皇后的赏赐,明知过敏也要接下,打算之后再另行卖出? 宋氏吓得浑身发抖,抱着还在地上抽搐的钟宝珠,磕磕巴巴地辩解:“臣,臣妇一时忘了,只顾着叩谢娘娘的天恩,不敢推辞……” 这话说得她自己都不信。 皇后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她懒得再听这漏洞百出的辩白。 “来人。” 殿外立刻有太监躬身而入。 “宣太医。” 皇后淡淡吩咐道。 得了令,小太监匆匆跑了出去。 而殿内的贵女们,早已悄无声息地挪动着坐席,离那母女二人远远的,仿佛她们身上沾了什么不治之症。 窃窃私语声四起,看向钟宝珠的眼神,混杂着鄙夷和幸灾乐祸。 不多时,一名白须太医提着药箱疾步入殿。 他先是恭敬地向皇后行礼,而后才在皇后的示意下,快步走到钟宝珠身旁。 宋氏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道:“太医,快,快救救我的珠儿!” 张太医蹲下身,先是号了号脉,又翻开钟宝珠的眼皮看了看,最后才捻起指尖,沾了一点她脖颈上混着血的膏体,凑到鼻尖轻嗅。 他的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 随即,他从药箱中取出一个青瓷小瓶,倒出一粒黑色的药丸。 “钟夫人,让她服下。” 宋氏手忙脚乱地接过,掰开钟宝珠的嘴,连哄带骗地将药丸塞了进去。 药丸入口即化,一股清凉的药气顺着喉咙滑下。 奇迹般地,钟宝珠那疯狂的抓挠动作渐渐停了下来。 她不再凄厉地哭喊,只是倒在宋氏怀里,浑身颤抖着,偶尔还控制不住地抬手,在身上挠上几下。 张太医站起身,再次面向皇后,躬身回禀: “回禀皇后娘娘,钟二小姐这过敏之症来势汹汹,极为凶险。” “微臣已让她服下清心丹,可暂时压制痒意。但此症已伤及肌理,恐怕还需带回去,静养数月,以内服外敷之法,方能痊愈。” 高座之上,皇后的脸色没有丝毫缓和。 她的生辰宴,被这蠢笨的母女俩彻底搅了。 但碍于自己的身份,她还是缓了语气道:“既然如此,便带回去好生调养吧。” 宋氏如蒙大赦,连忙叩首谢恩。 她搀扶着怀里还在抽搐的女儿,只想立刻逃离这个让她颜面尽失的地方。 可就在这时,一只手猛地从她怀里挣脱出来。 是钟宝珠。 她那张布满红疹和抓痕的脸,此刻因为怨恨而扭曲变形,显得格外狰狞。 “是她!” 钟宝珠颤抖的手指直直地指向了不远处的钟毓灵,嗓音嘶哑愤怒:“是她害我!都是她害我的!”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宋氏魂都快吓飞了。 “珠儿!你胡说什么!” 她急忙伸手去捂女儿的嘴,紧张的看向皇后。 虽然她也厌恶钟毓灵,但钟毓灵现在毕竟是世子妃,在皇后面前攀诬世子妃,是嫌钟家死的不够快吗? 钟宝珠却一把挥开母亲的手,力气大得惊人。 她死死地盯着钟毓灵,那双充血的眼睛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 而钟毓灵,依旧是那副天真无辜的模样,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指控吓傻了,一双清澈的杏眼微微睁大,透着茫然和无措。 “就是她!” 钟宝珠带着哭腔的声音愈发尖锐:“方才臣女险些在她那里摔倒,她就故意推了我一把!” “她知道我对琼花过敏,故意让我撞翻玉露膏,就是想毁了我的脸!” 第43章 我没有推妹妹 万众瞩目之下,钟毓灵那张素净的小脸瞬间褪尽了血色。 她像是受了惊的小鹿,仓皇后退半步,纤弱的身子微微发颤。 “不,不是我……” 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哭腔。 “我没有推妹妹。” 一双清澈的杏眼迅速蒙上一层水雾,无助地望向高坐之上的皇后,又慌乱地看向周围那些或审视或鄙夷的目光。 “我,我只是看见妹妹快要摔了,想伸手去拉她一把……” 她的话语不成章法,显得语无伦次。 “可是我力气小,我没有拉住她……” 钟宝珠闻言,发出一声冷笑,那笑声在她被抓得血肉模糊的脸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瘆人。 “你胡说!” 她嘶吼着,恨意几乎要从那双充血的眼睛里喷涌而出。 “你若是拉我,我怎会朝着后面倒下去?” “分明就是你故意推我的,你还算准了位置,故意推我撞翻玉露膏!” 是啊,拉人是往前,推人才是往后。 钟宝珠这个道理,说得通。 一时间,殿内议论声四起,无数道目光如同利箭,齐刷刷地射向钟毓灵。 宋氏扶着女儿的手臂,猛地一僵。 刚才她只觉得是钟宝珠故意陷害钟毓灵,但看钟宝珠如此言之凿凿,难不成这个小贱人真的在众目睽睽之下,动了手? 她怎么敢?! 就在宋氏心神巨震之时,钟宝珠已经挣脱了她的怀抱。 她拖着那副凄惨的身躯,朝着凤座的方向膝行了几步,裙摆在光滑的金砖上拖出一道狼狈的血痕。 “皇后娘娘,求皇后娘娘为臣女做主啊!” “姐姐她一直以来都嫉妒我,她这是要毁了我的脸,毁了我的一生啊!” 她说罢,转头愤恨看向钟毓灵。 大殿之内,静得能听见众人倒抽冷气的声音。 高坐之上的皇后,那张雍容华贵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她的目光,缓缓掠过底下满是抓痕的钟宝珠,又淡淡扫过钟毓灵那张无辜的小脸。 最后,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却出人意料地转向了另一侧,正是身旁的嘉安郡主。 “嘉安。” 嘉安郡主已经看呆了,被叫了才回神:“我在,怎么了娘娘?” 皇后淡淡道:“本宫记得,你之前与世子妃也算打过交道。” “依你之见,”皇后顿了顿,“她像是会做出这等狠毒之事的人吗?”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都聚焦到了嘉安郡主的身上。 嘉安郡主愣了愣。 皇后娘娘在问她? 这不是钟家的事吗,为什么问她? 她有些茫然地顺着那一道道探究的视线,望向了那个刚刚站起,身形单薄得仿佛一折就断的钟毓灵。 就是这一眼。 仿佛有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让她四肢百骸都瞬间僵住。 三年前,御花园的荷花池。 她也是被这么一双手,用着看似无力的力道,轻轻一推。 那冰冷刺骨的池水瞬间没过头顶,堵住了她的口鼻。 水草缠住了她的脚踝,拼命将她往下拉。 那种无法呼吸,濒临死亡的窒息感,再一次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浑身都开始发冷。 嘉安郡主猛地倒抽一口凉气,抱着胳膊,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众人只见她脸色煞白,再抬起头时,那双漂亮的杏眼竟已是通红一片,里面翻涌着刻骨的恐惧与恨意。 她伸出颤抖的手指,直直地指向钟毓灵,声音尖锐得几乎变了调。 “是她!” “肯定是她推的钟宝珠!” 这一声嘶吼,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嘉安郡主像是完全疯了,根本不顾仪态,指着钟毓灵对着满殿的人控诉。 “你们都别被她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给骗了!” “她根本就是个疯子!她脑子有病!” “三年前!就是她把我推进池子里的!她想淹死我!” “她当时就是这样一副天真无辜的表情,看着我在水里挣扎!我还听到了她笑的声音……对,她笑了!” 她越说越激动,声音越来越大,说到最后,甚至带上了一丝泣音,整个人都陷入一种癫狂的状态。 钟毓灵被她吼得缩了缩脖子,双眼垂下,连一句话都没有说,像是害怕到了极致。 一直端坐不语的国公夫人,眉头缓缓蹙了起来。 “嘉安郡主。” 国公夫人打断了她颠三倒四的指控。 “老身知道,你心里一直记着三年前那件事。但往事已矣,眼下,说的是这殿上的事。” 说完,她不再看几近崩溃的嘉安郡主,而是转向凤座之上的皇后,微微欠身。 “皇后娘娘,臣妇这儿媳的状况,您也是知道的。” “她自幼便有些痴傻,脑子不大灵光。” “方才人多混乱,就算她当真不小心碰倒了钟二小姐,也绝非有意为之,还望娘娘明鉴。” 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一个傻子,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你若与一个傻子计较,反倒是你失了身份。 可钟宝珠岂能容她就这么脱身? 她猛地抬起那张布满抓痕的脸,血丝与泪水混在一起,让她看上去格外可怖。 “不!她就是故意的!” “国公夫人您有所不知,她根本不是不小心!” 钟宝珠指向钟毓灵,眼中满是怨恨。 “她和我一样,也对琼花过敏!她知道这玉露膏会要了我的命!她这是蓄意谋害!”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众人看向钟毓灵的眼神,瞬间变了。 如果说先前还只是姐妹间的争锋相对,那现在,可就是一桩见血的阴谋了。 国公夫人闻言,脸上却不见丝毫惊讶。 她只是淡淡地瞥了钟宝珠一眼,那眼神无波无澜,却让钟宝珠心头一跳。 “你说她是故意的。” 国公夫人缓缓开口,声音清冷:“可有证据?” 钟宝珠一噎:“我……我这张脸就是证据!” “哦?”国公夫人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若说我儿媳早存了害你的心思,那老身倒要问问,她是如何提前知晓,今日皇后娘娘会恩赐这掺了琼花花粉的玉露膏?” “她又如何能预知,你会直直地朝着她的方向摔过去,而不是旁的方向?” 国公夫人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记耳光,扇在钟宝珠的脸上。 她顿了顿,目光在钟宝珠惨白的脸上转了一圈,最后吐出了一句诛心之言。 “难不成,钟二小姐是想说,我沈国公府的儿媳,有那未卜先知的本事?” 钟宝珠被说的哑口无言,嘴巴张了张,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煞白的脸上,血痕与泪痕交错,显得既狼狈又可笑。 就在她绞尽脑汁想怎么辩解的时候,一道身影猛地从凤座旁窜了下来! 是嘉安郡主! 她一双眼睛红得像是要滴出血,几步冲到钟毓灵面前,那架势,活像要跟钟毓灵打架似的。 钟毓灵吓得往后一缩,小脸煞白,瑟瑟发抖地躲到了国公夫人身后。 那双清澈的双眸里盛满了惊恐与茫然,仿佛完全不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 “疯子!你这个疯子!” 嘉安郡主指着她的鼻子,声音尖利得刺耳。 “你还在这里装!三年前你把我推下荷花池,差点淹死我!今天又想用这毒膏害死自己的亲妹妹!” “你这种毒妇,就该千刀万剐!” 她越说越激动,扬起手,一个巴掌就朝着钟毓灵那张素净的小脸狠狠扇了过去! 钟毓灵眸色一暗。 就在那巴掌即将落下的一瞬间,殿外,忽然传来内侍高亢尖细的唱喏声。 “太子殿下驾到!” 那唱喏声未落,又接连响起几声。 “三皇子殿下驾到!” “四皇子殿下驾到!” “镇国公府二公子驾到!” 话音刚落,几道身影便鱼贯而入。 为首的正是太子,他身后跟着面色沉静的三皇子,以及一众皇亲贵胄。 而人群中,一道身影最为惹眼。 沈励行一身绯色锦袍,领口袖口用金线绣着繁复的缠枝纹,衬得他越发面如冠玉,风流倜傥。 他嘴角噙着一抹惯有的懒散笑意,桃花眼微微上挑,漫不经心地扫过殿内。 就在他们踏入殿门的那一刻。 “啪——!” 一声清脆至极的耳光声,响彻整个坤宁宫。 所有人的动作,都在这一瞬间停滞。 刚进门的几位皇子,脚步齐齐一顿。 殿内原本窃窃私语的命妇们,也全都噤了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了一处。 只见嘉安郡主满脸怒容,手还扬在半空中,指尖微微发颤。 而在她面前,钟毓灵的头被打得偏向一侧,素白的小脸上,五道鲜红的指印迅速浮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高高肿起。 她整个人像是被打懵了,纤弱的身子晃了晃,若不是国公夫人眼疾手快地扶住,几乎就要摔倒在地。 那双清澈的杏眼里,先是茫然,随即迅速蓄满了水汽,大颗大颗的泪珠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划过那红肿的脸颊,显得格外楚楚可怜。 沈励行眼底那丝懒散的笑意,倏然凝固了一瞬。 他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掠过嘉安郡主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最后落在了钟毓灵那半张红肿的脸上,眸色深沉得如同不见底的寒潭。 太子则是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一丝看好戏的兴味。 第44章 丑人哭嚎是折磨 “嘉安,不得胡闹!” 皇后呵斥了一声,但脸上并未见多少苛责神色,说完便转头看向太子他们:“曜儿,你们怎么都来了?” 太子赵景曜上前一步,对着皇后恭敬地行了一礼。 “回母后,儿臣听闻坤宁宫这边有些情况,担心母后安危,便带着几位弟弟和朋友一同过来看看。” 他一副孝子贤孙的模样。 随即,他直起身,目光状似不经意地扫过场中。 他看向怒气未消的嘉安郡主,又看向委屈的钟毓灵,脸上露出惊讶与不解。 “只是,这是怎么回事?” 赵景曜话音刚落,还未等皇后开口,跪在地上的钟宝珠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猛地抬起头。 她的目光越过众人,死死地锁在太子身上。 “太子殿下!” 她哀哀喊了一声:“您要为臣女做主啊!” 她哭得悲痛欲绝,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赵景曜这才真正将视线投向钟宝珠。 只一眼,赵景曜的眉头便狠狠一蹙,眼中闪过一丝惊疑。 待看清她的脸时,他脸上的兴味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惊骇。 这,这是钟宝珠? 那个素有京城第一才女之称,总是含羞带怯,面若芙蓉的钟二小姐? 可眼前这张脸,哪里还有半分清丽可言! 整张脸红肿得像个发面馒头,上面布满了细密的抓痕,道道血痕交错,混着泪水与污迹,看上去狼狈又可怖。 赵景曜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那份嫌恶几乎要从眼睛里溢出来。 “你的脸……” 他惊愕出声,声音里带着几分倒胃口的意味。 这三个字,像是一道惊雷,在钟宝珠的脑中轰然炸响! 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是了,她的脸!她怎么忘了,她的脸被自己抓成了什么样子! 一股巨大的恐慌与羞愤瞬间攫住了她。 她竟然顶着这样一张脸,出现在了太子殿下面前! 钟宝珠双手闪电般地捂住了自己的脸,仿佛那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她整个人蜷缩起来,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我的脸……我的脸……殿下……” 隔着衣袖,她呜咽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出来。 “都是她!都是钟毓灵!是她嫉妒臣女这幅容貌,才设计陷害臣女至此!求殿下为臣女做主啊!” 那哭诉声愈发尖锐,混杂着怨毒,像一根根针,扎得人耳膜生疼。 赵景曜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 美人垂泪是风景,丑人哭嚎便是折磨。 “够了!” 他终于忍无可忍,不耐烦地低喝一声。 这声呵斥,成功让钟宝珠的哭声卡在了喉咙里。 赵景曜却连一个眼神都懒得再分给她。 他径直绕过地上那个狼狈的身影,看向凤位上的皇后,脸上瞬间切换成担忧模样。 “母后,您没伤着吧?” 皇后摇了摇头。 “本宫无事。” 站在一旁的四皇子赵景渊,一直默不作声,此刻却忽然开口:“儿臣方才在殿外,便听得里面沸反盈天,心中好生不安。” 他目光扫过地上蜷缩成一团的钟宝珠,又看了一眼被国公夫人护在身后的钟毓灵。 “难道真是国公府的世子妃,对自己妹妹下了此等狠手?”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皇后身上。 皇后轻轻叹了口气,像是极为痛心。 “唉,正是如此。” 赵景渊闻言,脸上惊疑更甚。 “这……” 他拧着眉,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 “儿臣听闻,世子妃与钟二小姐乃是嫡亲的姐妹,究竟是何等的嫉妒,竟能让长姐对胞妹下此毒手,竟不惜在母后的寿宴上发难?” 国公夫人脸色一沉,正要开口反驳。 可一声冷嗤,却突兀地在大殿内响起。 “嗤!” 那声音里,带着三分懒散,七分讥诮。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沈励行正懒懒地站在几个王公子弟之首,穿的那身惹眼的绯色锦袍,衬得人愈发风流俊朗。 刚才的声音,正是他发出来的。 他嘴角噙着一抹讥诮的弧度,目光散漫地从哭哭啼啼的钟宝珠身上,慢悠悠地落在了钟毓灵那张红肿的脸上。 那眼神,仿佛在看一场极其拙劣又无趣的闹剧。 赵景渊的脸色当即就沉了下去。 他转向沈励行:“沈二公子这是笑什么,莫不是见自家嫂嫂受了委屈,想要偏袒不成?” 谁知沈励行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更轻蔑的哼笑。 “偏袒?” 他懒洋洋地重复了一遍,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四皇子殿下,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啊。” 他嘴上说着不敢,那神态却嚣张到了极点。 随即,他下巴微抬,那双勾人的桃花眼朝国公夫人身后一望。 “你们不妨自己瞧瞧她那副样子。” 众人下意识地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钟毓灵正死死抓着国公夫人的衣袖,半个身子都躲在了后面。 她那张本就清丽的小脸,此刻右边脸颊肿起,一个鲜红的巴掌印触目惊心。 一双杏眼瞪得大大的,里面盛满了惊恐与茫然,泪水挂在长长的睫毛上,要落不落,整个人看起来就呆呆傻傻的。 沈励行收回目光,慢条斯理道:“实不相瞒,诸位,我这位嫂嫂……”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对着自己的脑袋点了点。 “这儿,打小就不太灵光。” 国公夫人的脸色微微一变。 虽然这事不少人已经知道了,但真当亲口说出来,国公夫人还是觉得丢人。 沈励行却恍若未觉,继续用那漫不经心的调子说道:“本公子倒是孤陋寡闻了,竟不知这宫里的寿宴,还有为人开窍、增长智谋的奇效。” 他的目光扫过皇后的脸,最终落回到一脸错愕的赵景渊身上。 “不过是来赴一场宴,就能让我这傻嫂嫂茅塞顿开,都会使心计害人了。” “四皇子殿下,您说,这是不是奇闻?” 赵景渊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 他设想过沈励行一万种反驳的方式强行维护,却独独没想到,他竟会如此荒唐,当着满朝权贵的面,直截了当地说自己的嫂嫂是个傻子! 这简直是将沈国公府的脸面扔在地上! 可偏偏,这最不要脸的法子,却也最是无解。 你如何去跟一个傻子计较心机? 赵景渊喉头滚动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 “原来如此,本皇子倒是不知此事。” 他生硬地转过身,对着皇后和众人,像是给自己找台阶下。 “既然世子妃神智有异,那想来,方才也不是有意为之了。” “有意为之?当然不是!”一道尖利的女声猛地炸响,带着毫不掩饰的怒火。 嘉安郡主一张俏脸因愤怒而扭曲,她死死瞪着钟毓灵,眼神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 “你们还真信了这个托词?” 她指着钟毓灵的鼻子,厉声喝道。 “就算她是个傻子,下手的本事总是会的吧!” 嘉安郡主的声音越来越高,充满了委屈与恨意。 “三年前在御花园,她也是这副要死不活的可怜模样,转过头就把我推进了冰冷的荷花池!若不是我身边的嬷嬷会水,我早就没命了!” 她越说越激动,眼眶通红。 “那时候你们也说她痴傻,不懂事!难道每一次她害了人,都要用这个借口来搪塞过去吗?” “今天我非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个毒妇!” 嘉安郡主声嘶力竭,完全失了平日的仪态。 “最好是请陛下下旨,将她重新送回那苦寒的宁古塔!让她一辈子都别再出来害人!” 满殿哗然。 嘉安郡主这是疯了? 竟敢在皇后娘娘的寿宴上,公然喊着要将国公府的世子妃发配边疆! 皇后端坐在凤位之上,目光幽深,却一时没有开口。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一道温润却带着力量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响起。 “嘉安郡主,慎言。”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是三皇子赵景砚。 他一贯是个低调的人,甚少在大庭广众下开口。 即便是说话,声音也是一如既往的轻柔:“嘉安郡主,钟氏如今是沈国公府的世子妃,已不是三年前的身份,再送去宁古塔,只怕不太合适吧。” 嘉安郡主猛地回头,一双通红的眼睛死死盯住赵景砚,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 “三皇子这是在教训我?” 她尖声反驳,毫不客气。 “怎么,就因为她如今攀上了高枝,三年前的罪过便能一笔勾销了?” “还是说,三皇子自己出身不高,便格外同情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这话一出,连皇后都变了脸色。 谁人不知,三皇子的母妃曾只是个宫女。 嘉安郡主此言,无异于将一把刀子捅进了赵景砚的心窝。 她也是平时肆无忌惮惯了,竟敢如此说话! 赵景砚的脸色果然沉了下去,周身的气息瞬间冷冽。 大殿内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仿佛一根弦随时都会崩断。 可就在这时,一道细若蚊呐,带着浓重鼻音和哭腔的声音,怯生生地打破了这片死寂。 “对不起,妹妹。” 第45章 我这流连花丛的名声 那声音又轻又软,带着十足的委屈。 众人循声望去。 是钟毓灵。 她一直低着头,此刻才缓缓抬起,那张原本清丽的小脸此刻半边高高肿起,清晰的五指印覆在其上,显得触目惊心。 泪珠子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滚滚而下,划过那一道道红痕,让她整个人看起来颇为可怜。 她抽噎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不,不怪郡主,也不怪妹妹,都,都是灵灵的错。” 她一边哭,一边急切地解释,仿佛生怕别人误会了谁。 “是灵灵看见妹妹脚下不稳,快要摔倒了,心里一急,就想去拉她,谁知道让妹妹摔得更重了……” “妹妹,你别生灵灵的气了,好不好?” 沈励行看她这副委屈巴巴的模样,眯了眯眼。 国公夫人却皱起眉头,不悦道:“你现在道什么歉!” 这不正好证实了钟宝珠说的话吗? 钟宝珠眼底闪过一丝得意,正要顺着台阶往下,坐实钟毓灵的罪。 可就在这时,钟毓灵却忽然弯下腰,从脚底捡起一块方帕。 那是一方极为精致的杭绸绣帕,上面用金线绣着一朵含苞待放的宝珠花,正映衬着钟宝珠的闺名。 钟毓灵捏着帕子,像献宝一样,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妹妹,你的帕子刚才掉了,还给你。” 她脸上还挂着泪,眼神里却满是讨好。 然而,在看到那方帕子的瞬间,钟宝珠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那双美目中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慌乱! 刚才钟毓灵突然推她,她的手自然不自觉松开,怎么就掉钟毓灵那儿了! 她急忙想爬起,将那帕子抢回来,可一道身影却先她一步,走到钟毓灵面前。 沈励行修长的手指轻轻一绕,便从钟毓灵手中将那方帕子勾了过来。 “嫂嫂别着急啊,钟二小姐都这样了,怎么还起得来身,过来拿呢?” 钟宝珠的心却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尖声道:“二公子,请把帕子还给我!” 沈励行恍若未闻。 他捏着那方柔软的丝帕,似在端详什么,之后举到自己鼻子前嗅了嗅。 钟毓灵没有说话,眼帘微垂,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 只见沈励行缓缓抬眼,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目光却看向皇后娘娘。 他轻笑一声,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座宫殿。 “咦?这帕子上的味道,好香啊。” “若是我没闻错的话,这可是皇后娘娘赏下的玉露膏?” 沈励行这一问,如同一块巨石砸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千层浪。 整座大殿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了凤位之上的皇后身上。 皇后保养得宜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淡淡地瞥了钟宝珠一眼。 那一眼,让钟宝珠的心沉到了谷底。 皇后对着身侧的桂嬷嬷微微颔首。 桂嬷嬷会意,躬身上前,从沈励行手中接过那方绣帕。 她将帕子凑到鼻尖,仔细嗅了嗅,神情没有丝毫变化。 随后,她转身面向皇后,恭敬地垂首。 “启禀娘娘,确是玉露膏的味道。” 皇后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缓缓响起。 “这玉露膏是方才本宫感念各位的厚礼,一人赏赐了一盒。” 她的话音刚落,沈励行便恍然大悟般地“哦”了一声。 他那双桃花眼弯起,笑意吟吟地看向地上脸色煞白的钟宝珠。 “原来如此。” “皇后娘娘才刚赏赐下去,钟二小姐就这般迫不及待地打开用了?” 他的语气浅淡,仿佛真的只是随口一问。 钟宝珠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嘴唇嗫嚅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沈励行却又眉头一挑:“不对啊,我怎么记得,钟二小姐是对琼花过敏的。” “这玉露膏里琼花的味道如此浓烈,二小姐竟半分都闻不出来?” 此言一出,众人恍然。 是啊,钟宝珠现在就是因为过敏肿成了猪头,才闹着说钟毓灵害她吗? 既然知道自己过敏,又怎么会用这玉露膏! 他顿了顿,嘴角的弧度越发玩味,那双看向钟宝珠的眼睛里,却像是藏着两把锋利的刀子。 “还是说,这沾了玉露膏的帕子,本就不是给自己用的?” 钟宝珠愣住了。 她结结巴巴地辩解道:“我,我只是敬重皇后娘娘的赏赐,不敢有丝毫怠慢浪费……” 她抬起那张已经肿得看不出原样的脸,试图挤出一丝楚楚可怜。 “何况,在打开之前,我并不知道这膏子里,含有琼花汁液啊!” 这番话说得又急又快,仿佛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沈励行听完,非但没有收敛,唇边的笑意反而更深了。 “哦?不知道?” 他慢悠悠地上前一步,那双风流的桃花眼垂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既然是打开前不知道,那钟二小姐为何要将这般珍贵的玉露膏,抹在一方帕子上?” “据我所知,这等养颜圣品,不都是直接涂抹于肌肤之上,才能发挥其最大的效用吗?” 此言一出,殿内不少贵女都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看向钟宝珠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探究。 钟宝珠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她被问得哑口无言,脑中一片空白,情急之下,嗓音都尖锐几分。 “沈二公子又不是女子,怎会知晓我们女儿家的用法!” 然而,话音刚落,她就敏锐地察觉到了周遭气氛的诡异。 太子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嘲讽。 一向沉稳的三皇子,也忍俊不禁地侧过脸,肩膀微微耸动。 就连方才还帮着她说话的四皇子,都露出了古怪的神情。 满殿的窃窃私语声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 钟宝珠心里猛地一沉,完全不明白他们为何发笑。 沈励行优雅地抚了抚自己的衣袖,桃花眼微微上挑,风流之态尽显无遗。 “看来,钟二小姐对我,确实是不太了解。” 他轻笑一声,那声音懒洋洋的:“我这流连花丛的名声,可不是白得的。” 他顿了顿,目光懒散地扫过钟宝珠发白的脸。 “这女子的习惯,身上的香粉味儿,别说这膏子的用法了,我啊,一闻,便知。” 钟宝珠浑身冰凉,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钟毓灵抬起眼,静静地看着殿中那个风流不羁的男人。 不得不说,沈励行这副做派,确实活脱脱是个混迹风月场的老手。 可她却不由得想起在国公府的好几次接触,自己连衣服都没给他脱,他便紧张得几乎要跳起来的模样。 那副纯情的样子,可跟眼下判若两人。 她看得出神,却没留意到,不远处的赵景砚目光正落在她的身上,眸中带着一丝探究的微光。 钟宝珠紧张的额头都冒汗了,滴落在被抓伤的伤口上,疼的脸颊抽搐。 沈励行却不打算就此放过钟宝珠。 他懒懒地一哂,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坤宁宫。 “这帕子上的膏药,钟二小姐不会是特意抹上去,想拿去害别人的吧?” 说着,他意有所指地朝钟毓灵这边瞥了一眼。 钟毓灵几乎是瞬间便垂下了头,掩盖住了眸中情绪。 只听沈励行那慢悠悠的声音再次响起,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砸在钟宝珠的心上。 “你与我嫂嫂是亲姐妹,姐妹之间,体质相似,莫不是我嫂嫂也对琼花过敏,你这一摔,便能将这玉露膏神不知鬼不觉地蹭到她身上,让她在皇后娘娘的寿宴上当众出丑,容貌尽毁?” 沈励行的话音落下,钟宝珠的脸“唰”一下白了。 她嘴唇哆嗦着,好一会才憋出几个字:“不是我,我没有!” 说着她看向皇后,企图从皇后那张冷静的面孔上看出一丝帮她的意味。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一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声音响了起来。 “哎,这事有什么难的?”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世家子弟摇着扇子开口道:“世子妃到底过不过敏,用这玉露膏在她身上试一试,不就一清二楚了吗?”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附和。 “没错,试一试便知真假!” 沈励行闻言,竟真的转过身,一双桃花眼饶有兴味地落在了钟毓灵的身上。 他朝着钟毓灵伸出了手,尾音微微上挑。 “嫂嫂,把那玉露膏给我。” 钟毓灵咬着唇,小手在袖中攥紧,磨蹭了半晌,才从袖袋里掏出那个精致的白玉小盒,颤巍巍地递了过去。 沈励行接过来,指尖轻轻一挑,只听“咔哒”一声,盒盖便应声而开。 一股清甜的琼花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他修长的手指伸进盒中,随意地勾了一点那细腻如珠的膏体。 下一刻,他一把攥住了钟毓灵的手腕。 “啊!” 钟毓灵的身子猛地一颤,下意识就要往后缩。 沈励行却不容她挣脱,五指如铁钳般将她牢牢固定住。 他俯下身,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懒洋洋地开口。 “嫂嫂可要乖乖的。” 那声音低沉又暧昧,像是在哄一个不听话的稚童。 “若是不乖,这嫌疑,可就洗不清了。” 钟毓灵果然不动了。 她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脆弱的阴影,那模样,看起来委屈又可怜。 沈励行勾了勾唇角。 那沾着玉露膏的指腹,便这么直直地抹在了她细嫩的手臂内侧肌肤上。 第46章 一团无名火 几乎是眨眼之间! 众人只听见钟毓灵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 再看去时,只见她那原本白皙如玉的皮肤上,一片骇人的红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蔓延开来,像是蛛网一般,触目惊心。 “嘶——” 殿内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老天爷,还真过敏啊!” “瞧那疹子,密密麻麻的,看着就瘆人!” 先前起哄的那个世家子弟“唰”地一下合上扇子,一脸的惊奇。 “没想到,沈二的猜测竟是真的。”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变得复杂起来,在钟家姐妹和沈励行身上来回打转。 嘉安郡主更是呆呆地看着钟毓灵手臂上那片狰狞的红,整个人都僵住了。 方才还嚣张跋扈的脸上,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沈励行像是没看见众人的反应,慢条斯理地松开了手。 他的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她肌肤滚烫的温度。 钟毓灵立刻死死抱住自己的胳膊,整个人都蜷缩起来,像只受了惊的小兔子。 细细的、压抑的呜咽声从她喉间溢出。 “好疼……又疼又痒……” 她眼眶里蓄满了泪水,那副柔弱又无助的模样,让殿中不少人心生恻隐。 只有沈励行眸光微晃,盯着钟毓灵的动作, 见钟毓灵除了低声抽泣,再没有多余的动作,皇后终于开了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耐。 “张太医,还愣着做什么?快去给世子妃瞧瞧!” 张太医如梦初醒,连忙提着药箱上前,从里面取出一个青瓷小瓶。 他用药杵沾了些清凉的药液,小心翼翼地涂抹在钟毓灵的红疹上。 冰凉的药液覆上皮肤,那火烧火燎的痛痒感终于缓解了些。 钟毓灵紧绷的身子才稍稍放松下来,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就在这时,一直跪在钟宝珠身边、大气不敢出的宋氏突然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皇后娘娘明鉴啊!” 她的声音尖利,带着浓重的哭腔,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我家宝珠,那是拿到娘娘您的赏赐,一时欣喜过望,才会忍不住打开来看的!” 宋氏一边说,一边抹着眼泪,继续辩解。 “至于用帕子沾染香气,这本就是京中贵女间的雅好,许多姑娘家都爱这么做,为的是个情趣,绝不是有意要害她姐姐啊!” 她抬起头,脸上满是悲切。 “这一切都只是个巧合,求皇后娘娘为我们做主啊!” 宋氏的声音尖锐,格外刺耳。 皇后眉头蹙了起来。 她抬起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眉心。 “行了。”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反抗的威严,瞬间让宋氏的哭嚎卡在了喉咙里。 “你一言,我一语的,吵得本宫头都疼了。” 皇后的目光从一脸害怕的钟毓灵脸上扫过,最后落在脸上满是血痕的钟宝珠身上。 “既然都不是故意的,那此事就此作罢。” 她看向宋氏:“带钟二小姐回去好生将养吧。” “至于这玉露膏,既然用着过敏,便不要再用了。” 皇后说着,看了眼身边的桂嬷嬷道:“本宫向来赏罚分明,今日是本宫的生辰,不能厚此薄彼。” 桂嬷嬷心领神会,躬身退下,片刻后端着一个紫檀木的托盘上来。 托盘上铺着明黄色的锦缎,上面静静躺着两支一模一样的赤金点翠嵌珠步摇,珠光流转,华美异常,其价值绝不逊于那盒玉露膏。 “本宫便另赏你们姐妹二人一支步摇,也算全了本宫的一番心意。” 桂嬷嬷将托盘拿下,先是走到钟宝珠面前。 钟宝珠依旧跪在地上,死死地捂着自己的脸,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不是委屈,是气的。 今日她本该是万众瞩目的焦点,却被钟毓灵这个傻子害得颜面尽失,如今钟毓灵不但没受到责罚,还要得到赏赐! 这哪里是赏赐,分明是天大的羞辱! “宝珠!还不快谢恩!” 宋氏见她不动,心头一跳,急忙压低声音在她耳边催促。 钟宝珠却像是没听见,依旧一动不动,指甲几乎要嵌进自己的掌心。 宋氏的冷汗“唰”地一下就下来了,也顾不得许多,连忙又是一个响头磕在地上。 “皇后娘娘恕罪!小女她,她只是被吓坏了,一时失了仪态,并非有意冲撞娘娘!” 说着,她膝行两步,手忙脚乱地从托盘里拿起一支步摇。 “臣妇替小女,谢皇后娘娘隆恩!” 宋氏战战兢兢地领了恩,低着头,连滚带爬地退到了一边,生怕惹怒了凤驾上的那位。 桂嬷嬷端着紫檀木托盘,转身走向钟毓灵。 “世子妃,这是皇后娘娘赏您的。” 钟毓灵像是才从刚才的惊吓中回过神来,她抬起头,呆呆地看着托盘里那支流光溢彩的步摇。 下一刻,眼睛倏然一下亮了。 “哇!” 她发出一声小小的的惊呼。 不等桂嬷嬷将托盘再递近一些,她已经迫不及待地伸出小手,一把将那步摇抓了过来。 动作快得有些鲁莽,甚至让托盘都晃了一下。 她将步摇高高举到眼前,对着殿顶璀璨的明珠灯,翻来覆去地看。 赤金的底座在光下闪着温暖的光晕,点翠的幽蓝随着她的动作变幻着深浅,像是活了一般,底下坠着的珍珠流苏轻轻晃动,发出细微又清脆的响声。 她看得眼睛都直了,小嘴微张,一脸痴迷。 忽然,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转过头,惊喜地望向身旁的国公夫人。 “母亲!母亲您快看!” 她的声音清脆又响亮,带着一股毫不掩饰的欢喜和炫耀,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这个步摇好漂亮啊!皇后娘娘送给我的,比宝珠妹妹以前戴的还要好看!” 此言一出,钟宝珠那边传来一声细微的牙齿咬合声。 国公夫人的脸色则是僵得像一块石头。 周遭投来的目光,有看好戏的,有鄙夷的,有嘲弄的,像一根根细密的针,扎得她脸皮生疼。 她深吸一口气,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丢人。” 声音压得极低,却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钟毓灵的欢喜之上。 钟毓灵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凝固了。 她茫然又无措地看着国公夫人那张冰冷的脸。 然后,她委屈地瘪了瘪嘴,眼圈微微泛红,默默地垂下了手。 那支被她视若珍宝的步摇,被她紧紧地攥在手心里,再也不敢拿出来看了。 上首的皇后看着这一幕,忽然轻笑出声,温和的声音打破了殿内片刻的僵持。 “国公夫人何必如此严厉。” “世子妃这般孩童心性,天真烂漫,本宫瞧着甚是喜欢。” 皇后看着钟毓灵,语气里满是宽和。 “赏赐之物,能得她如此真心喜爱,才不枉费了本宫的一番心意。” 这话既是打了圆场,也是给了国公夫人一个台阶下。 国公夫人只能欠了欠身,语气生硬地回道:“娘娘说的是,是臣妇管教不严。” 说着还转头看了懵懂无知的钟毓灵一眼。 钟毓灵又咧开嘴笑了,这副天真的模样,让国公夫人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气又气不起来。 嘉安郡主站在她面前,却是一副神色复杂的样子。 她的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反手扇了一记耳光。 方才的怒火来得快,去得也快,此刻她已经清醒了。 她看着面前正把步摇钗头对准灯火,眯着眼睛看那点翠光泽的钟毓灵。 那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蠢得让人想笑。 可嘉安郡主笑不出来。 她只觉得有些茫然。 一个为了支簪子就能乐成这样的傻子,真的有心机去设计一场环环相扣的陷害吗? 她会算准了钟宝珠什么时候摔倒,在故意推搡钟宝珠陷害她? 不可能。 嘉安郡主不蠢,她只是被宠坏了,脾气大了些。 此刻冷静下来,那些被怒火掩盖的疑点,一个接一个地冒了出来。 钟宝珠摔得太巧了。 那玉露膏拿出来得也太巧了。 这分明都是钟宝珠的计谋。 而自己,则是不分青红皂白,怒气上头,教训了一个傻子! 嘉安郡主捏紧了藏在袖中的拳头。 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让她更加清醒。 可这清醒,偏偏让她觉得更加荒唐。 自己怎么会突然就怒气上头了呢? 明明钟毓灵那副傻样,根本不值得她动气。 可那股火,就像是平地里生出来的一样,瞬间就烧遍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甚至忘了自己上一刻在想什么,只记得脑子里有个声音在叫嚣。 教训她! 让她知道得罪我的下场! 等她回过神来,话已经冲口而出,手也已经扬了出去。 和之前每一次都一模一样。 一团无名火,烧得她不管不顾,六亲不认。 事后只剩下无尽的懊恼和茫然。 她有些恼恨地闭了闭眼。 母亲。 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那位风华绝代的女将军。 母亲还在世时,总会拉着她的手,一遍遍地教导她。 “安儿,我们是将门之后,护的是国,保的是民,不是让你拿这身份去欺压旁人的。” “我们手中的权,是沙场上用命换来的,不是用来作威作福的。” 第47章 时而清明,时而狂躁 母亲的声音仿佛还在耳畔,可她都做了些什么? 嘉安郡主心中有些烦躁。 这些年,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脾气越来越大,耐心越来越少。 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一点声响就能让她暴躁地想要撕碎一切。 连皇上看她的眼神,都从最初的怜惜,变成了如今的冷漠与不耐。 若非看在她是将军府唯一的遗孤,恐怕她这个“嘉安郡主”的封号,早就被收回去了。 嘉安郡主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胸口闷得发慌。 正当嘉安郡主思绪翻涌之际,一只温软的小手忽然覆上了她的手腕。 那触感细腻,还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兰花香气。 一道软糯的声音,将她从纷乱的思绪中拽了出来。 “漂亮姐姐,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嘉安郡主一怔,垂眸看去。 钟毓灵正仰着一张白净无辜的小脸,眼巴巴地瞅着她,那双清澈的眸子像是林间受惊的小鹿,盛满了小心翼翼的讨好。 “你别生气啦,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惹姐姐不高兴的。” 她说着,还轻轻晃了晃嘉安郡主的手,像个做错了事,正向长姐撒娇的小妹妹。 这副模样,让嘉安郡主准备好的一肚子火气,顿时像被一盆冷水浇下,连一丝青烟都冒不出来。 她能说什么? 对着这样一张脸,再说一句重话,倒显得是自己不识好歹,斤斤计较了。 嘉安郡主只觉得一股气堵在心口,上不去也下不来。 这时,太子赵景曜含笑的声音响了起来。 “嘉安,世子妃都这般与你说话了,你便大度些吧。” “是啊,郡主,世子妃也不是有心的。”四皇子赵景渊也跟着打圆场。 几位皇子一唱一和,将她架在了高处。 若再不松口,便是她嘉安郡主骄纵跋扈,不给皇家颜面了。 嘉安郡主胸口一闷,脸色沉了几分,最终还是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哼。” 她猛地抽回自己的手腕,力道之大,让钟毓灵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沈励行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凤眸微眯。 钟毓灵站稳后,像是被吓到了,怯生生地缩到了沈励行身后,不敢再看嘉安郡主一眼。 众人只当她是怕了,便也没再多言。 风波看似平息。 钟毓灵垂落在身侧的手,却悄然收拢。 指尖轻轻捻了捻。 仿佛在回味着方才那一瞬间的触感。 方才,她拉着嘉安郡主手腕的时候,看似是装傻撒娇。 可她的三根手指,正不偏不倚地搭在嘉安郡主手腕的寸,关,尺三处。 那是在切脉。 只是电光石火的一瞬,她已然探清了虚实。 脉象弦滑而数,浮躁不定。 这不是单纯的怒火攻心之象。 也不是天生的暴躁脾气。 这恐怕是……药。 一种能乱人心神,催发怒火的烈性药物,长年累月服用,才会让脉象呈现出如此紊乱又根深蒂固的迹象。 钟毓灵的眼睫微不可查地颤了颤。 她终于明白,为何传闻中飞扬跋扈的嘉安郡主,眼神会时而清明,时而狂躁。 那清明,是她本性。 那狂躁,是药物所控。 能长年累月对一位郡主下药,又能从不被人发现的,能是谁呢? 钟毓灵下意识地抬起了头,视线越过人群,精准地落在了最高处的那抹明黄色身影上。 皇后。 凤位之上的女人,仪态万方,端庄雍容。 她的脸上,挂着一丝温和慈爱的笑意,仿佛刚才那场闹剧不过是孩童间无伤大雅的玩闹,并未在她心里留下半分痕迹。 这时,皇后柔和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一抹宠溺。 “嘉安,回来,到本宫身边来坐。” 嘉安郡主看了一眼还缩在沈励行身后的钟毓灵。 尽管心中还有些烦乱,但她还是听话地走了过去。 皇后亲昵地拉过她的手,让她在自己身侧坐下,轻声安抚着。 “你这孩子,就是脾气太急了些,世子妃年纪小,你多让着她点便是。” 那画面,母慈女孝,温馨和睦。 任谁看了,都要赞叹一句皇后娘娘对郡主真是视若己出。 宫中早有传言,皇后诞下太子后伤了根本,再难有孕,一直将早早失去母亲的嘉安郡主当成亲生女儿来疼爱。 只是不知道这疼爱是真,还是另有图谋。 钟毓灵垂下眼帘,掩去了眸底深处的一片暗色。 “好了,今日也不早了,各位吃好了便回去吧。”皇后发话道。 这场寿宴的风波,至此才算是真正落下了帷幕。 众人心思各异,陆续起身告退。 钟毓灵随着沈励行与国公夫人一道,往宫外走去。 一道怨毒的视线,却如芒在背,死死地钉在她身上。 她脚步未停,只用余光轻轻一扫。 不远处,钟宝珠正由宋氏搀扶着,一张俏脸此刻毫无血色,只剩下屈辱和狼狈。 她一只手捂着自己的脸,脚步虚浮,在与钟毓灵的视线对上的那一刹那,她眼中的恨意几乎要喷涌而出。 钟毓灵,你等着,我绝不会放过你! 宋氏也狠狠瞪了她一眼,嘴里不知在低声咒骂着什么,搀着自己的宝贝女儿踉跄而去,背影仓皇。 钟毓灵缓缓收回了目光。 她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天真懵懂的神情,仿佛根本没看懂那眼神里的刀光剑影。 刚走出几步,身后就传来一道温润的嗓音。 “沈二公子,请留步。” 沈励行脚步一顿。 他转过身,身侧的国公夫人和钟毓灵也跟着停了下来。 来人是三皇子赵景砚,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常服,脸上带着和煦的笑意,看起来就像个不问世事的富贵闲人。 沈励行眉梢一挑,嘴角勾起一抹惯有的懒散笑意。 “哟,这不是三殿下吗?叫住我,可是有什么指教?” 赵景砚也不恼,依旧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仿佛没听出他话语里的轻佻。 “指教不敢当。” 他走近两步,目光落在沈励行身上,像是有些不好意思。 “只是听闻,京城里最近很火的那套《南疆异闻录》的话本子,最后一册孤本落到了二公子的手里。” “我找了许久都未曾找到,不知二公子可否割爱?” 沈励行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 “就为了个破话本子?” 他懒洋洋地摆了摆手:“我还当什么大事呢。行,明儿个我让下人给你送府上去。” 话音未落,一道略显尖锐的声音便插了进来。 “三弟,沈二,你们俩怎么凑到一块儿去了?” 太子赵景曜在一众皇子和侍从的簇拥下,正朝这边走来,脸上挂着一抹探究的笑。 赵景砚和沈励行脸上的表情都没有丝毫变化。 赵景砚先是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太子皇兄。” 沈励行则只是懒散地抱了抱拳,连腰都懒得弯一下。 赵景曜也不在意他这副纨绔做派,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 “你们刚才在聊什么,这么投缘?难怪走那么快,一眨眼功夫就走到我们前头去了。” 赵景砚温和地笑了笑,主动解释道:“也没什么,我只是在向沈二公子讨要一本话本子。” “哦?话本子?” 赵景砚点头,神色坦然:“正是,听闻那最后一册《南疆异闻录》被二公子买走了,我寻了许久,便想问问他愿不愿意割爱。” 赵景曜上下打量着两人,眼神里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几分鄙夷和嘲弄。 一个是沉迷书本、不理朝政的闲散皇子。 另一个是流连花丛、斗鸡走狗的京都一害。 这两人凑在一起,讨论的竟然是本不入流的话本子。 赵景曜脸上的疑虑瞬间消散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轻蔑。 他夸张地笑了一声,拍了拍赵景砚的肩膀。 “三弟和沈二公子还真是……趣味相投啊。” 那语气里的嘲讽,任谁都听得出来。 赵景砚像是没听出那话里的讥讽,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也没想到,我和沈二公子的喜好竟如此一致。” 赵景曜见他这副十足的木讷模样,眼里的兴味瞬间消散得一干二净。 跟这种人多说一句话,都像是拉低了自己的身段。 他兴致缺缺地甩了甩袖子,像是要拂去什么脏东西。 “走了,几位皇弟,陪孤去校场松松筋骨。” 他只招呼着身后的几位皇子,抬脚便走,自始至终,都没再看赵景砚一眼。 仿佛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 众人浩浩荡荡地离去,方才还热闹的宫道瞬间冷清下来。 沈励行脸上的懒散笑意也淡了些。 他转过身,看向身侧的国公夫人和钟毓灵。 “母亲,嫂嫂,天色不早了,你们先去宫门口的马车上等我。” 国公夫人忧心忡忡地点了点头,没有多问。 钟毓灵仍是那副天真懵懂的神情,乖巧地应了一声,便扶着国公夫人,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赵景砚的目光,却一直落在钟毓灵那纤弱的背影上,久久没有移开。 直到那两道身影彻底消失在宫墙的拐角处,他脸上的温和笑意才缓缓敛去,换上了一片深沉。 他侧过头,看向沈励行。 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下一片深邃之色。 “沈二。” 他的声音也失了方才的温润,变得低沉而平直。 “你这位嫂嫂,当真如传闻中那般,是个傻子?” 第48章 那可是你大哥的妻子 沈励行闻言,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哦?” “三殿下为何会这么问?” 赵景砚没有看他,目光依旧投向钟毓灵消失的那个拐角,眼神幽深。 “她在坤宁宫里的那些话,那些事,乍看之下,确实像个不谙世事的痴儿。” 他顿了顿,冷然的剖析:“可你仔细想想,从头到尾,她可曾吃了半分亏?” “钟宝珠想害她,反倒落得个作茧自缚,被皇后厌弃。” “她自己呢?非但毫发无伤,还得了皇后赏赐的步摇。” 赵景砚终于收回目光,侧头看向沈励行。 “如果一个傻子,每一次的痴傻之举,都能换来如此巧合的结局,那这天底下最聪明的,恐怕就是傻子了。” 沈励行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测的深意。 “殿下所言,我也曾怀疑过。” 他慢悠悠地开口,像是在斟酌词句。 “不过……” 他的话音拖长,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闪过一个画面。 新婚之夜,那女人穿着一身红嫁衣,一双小鹿般的眼睛湿漉漉地看着他,澄澈又干净。 可那双小手却胆大包天,一把就扯开了他的衣襟,软糯的指尖好奇地戳着他的胸膛。 “大哥哥,你的心口怎么这么硬呀?跟石头一样。” 那副天真又撩人的模样,让他当时浑身的血液都冲向了一个地方。 沈励行喉结不自觉地滚了滚,眼神飘忽了一瞬。 他轻咳一声,含糊其辞地继续说道: “她在家中平时的做法,实在不像一个神智清明之人所为。” 赵景砚何其敏锐,立刻捕捉到了他那一闪而过的不自然。 他的视线从沈励行的脸上,缓缓移到了他那泛着些许薄红的耳廓上。 赵景砚的眼神里,瞬间多了一丝探究的兴味。 “是吗?” 他微微挑眉,声音里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调侃。 “她是做了什么,让你耳根都红了?” 沈励行被他这句话呛得猛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 他虚握成拳,抵在唇边,掩饰般地别开脸。 “三殿下说笑了。” 那抹烧上耳廓的绯红,却怎么也藏不住。 “她能做什么,不过是天燥热了些。” 赵景砚看着他这副模样,唇边的弧度加深,那是一种了然的眼神。 他没有再追问,只是那似笑非笑的眼神,比任何逼问都更让沈励行坐立难安。 忽然,赵景砚声音里的调侃散去,多了几分沉肃。 “阿励。” 他唤他。 “我和你,认识多少年了?” 沈励行微怔,下意识地转回头,看向他。 这个问题来得太过突然,冲散了他心头那一丝慌乱。 他沉吟片刻,认真地算了一下。 “从我第一次跟着大哥去军营里胡闹,被你拎着后领丢出来算起。” “约莫,十二年了。” “是啊,十二年了。” 赵景砚点了点头,眸光沉静如水,却带着一股能看透人心的力量。 “我还不了解你吗?” 话音刚落,他的神情倏然变得严肃,像是结了一层薄冰。 “阿励,我提醒你一句。” “那可是你大哥的妻子。” 沈励行脸上的散漫笑意,在这一瞬间僵住了。 赵景砚的声音不重,却字字敲在他的心上。 “虽然大哥去了,但她仍是你名义上的大嫂。” “是国公府的世子妃。” “你可别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沈励行愣住了。 他看着赵景砚,对方的眼神里没有半分玩笑,只有郑重其事的警告。 旋即,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一贯的风流与不羁。 “殿下,你想哪儿去了?” 他摊了摊手,眉梢一挑,又变回了那个京城里人人皆知的浪荡子。 “这京城里的花花世界,什么样的美人我没见过,怎么可能看上一个傻子?” 他说这话时,脸上一片坦然。 赵景砚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那样最好。” 他的语气缓和下来:“你别忘了,我们的计划,容不得半分差池。” “哪怕她真是个傻子,也绝不能成为影响大局的变数。” 沈励行脸上的笑容终于敛去,他挺直了背脊,眼底的轻浮褪得干干净净。 “我明白。” 他沉声应道。 “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赵景砚看着他恢复如常的模样,没再多言,只是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好自为之。” 话音落下,他转身先一步离开。 沈励行站在原地,脸上的浪荡笑意一点点淡去,直至化为一片沉寂的暗色。 他转身上了国公府的马车。 车帘掀开的瞬间,一股混杂着药香与母亲身上安神香的味道扑面而来。 马车缓缓启动,车轮压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咕噜声。 沈励行在她们对面坐下,目光不经意地落在钟毓灵身上。 他原本已经打消了对她的疑虑。 一个从宁古塔那种地方回来的傻子,能有什么心机? 可赵景砚的话,却像一颗石子,在他看似平静的心湖里,重新激起了千层浪。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疯狂滋长。 他开始不受控制地回想初见那晚的种种。 她闯入他的房间,是巧合,还是蓄意? 还有她对自己做的那些荒唐事。 如果她真的是在装傻。 那她伏在自己身上,用那双懵懂无辜的眼睛看着他时,心里又在盘算着什么? 她对自己动手动脚,撕扯他的衣物,甚至……做出那等羞耻之事,难道全都是故意的? 一想到那种可能,沈励行心头猛地窜起一股无名邪火。 这女子若真是伪装,那她的心机城府,远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对手都要深沉可怕。 她到底想做什么? 她嫁入国公府,又究竟有何目的? 烦躁感如藤蔓般缠绕上来,勒得他胸口发闷。 沈励行下意识地抬手,想要扯开那束得死紧的衣襟。 指尖刚碰到领口,他动作一顿。 对面的那双眼睛,不知何时已经抬了起来,正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四目相对。 沈励行伸出去的手,就那么僵在了半空。 随即,他若无其事地收了回来,默默地放在了膝上。 钟毓灵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缓缓垂下了眼帘。 她收回目光,安安静静地抱着怀里的步摇盒子,像一只乖巧无害的猫儿,蜷缩在角落里,再没看他一眼。 车厢内,一时间只剩下车轮滚动的声响。 静得让人心头发慌。 而另一边,镇南侯府的马车里,却是截然不同的光景。 “贱人!” 车门刚一合上,钟宝珠那张温婉秀美的脸瞬间扭曲,咬牙切齿地吐出两个字。 她一把将头上戴着的珠钗扯下来,狠狠摔在车厢的地板上。 “钟毓灵那个小贱人!她怎么敢!她怎么敢推我!” 宋氏本就窝着一肚子火,见她这副模样,脸色更是难看至极。 “你还有脸说!” 她厉声呵斥道:“我让你在宴会上想法子让她出丑,你倒好!把自己弄成了个笑话!” “不但没让她丢脸,反而还让皇后娘娘觉得你举止失仪,不知轻重!” 钟宝珠又气又委屈,眼泪都快下来了。 “这能怪我吗?” 她尖声叫道:“谁知道那个傻子会突然发疯推我一把!她以前连大声说话都不敢!” “早知道我就不跟她废话,直接把那玉露膏糊她脸上去!看她还怎么装!” “啪——!” 一声脆响。 宋氏一巴掌狠狠甩在钟宝珠脸上。 “蠢货!你是想让整个钟家都给你陪葬吗?” 宋氏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声音都发着颤。 “那玉露膏是皇后娘娘御赐之物!你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用它去害人?你是生怕别人抓不到我们钟家的把柄吗!” 钟宝珠被打蒙了,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她从小到大,母亲何曾动过她一根手指头。 宋氏看着女儿脸上的红印,混合着抓挠的血痕,眼中闪过一丝心疼,但语气依旧冰冷。 “哭什么哭!这点委屈都受不了,将来还怎么做太子妃,怎么做皇后!”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这次虽然殿前失仪,但好在皇后娘娘没有深究,还赏了你东西,这事就算过去了。” “那个小贱人,有的是机会收拾她。” 宋氏的眼神渐渐变得阴狠,像是在盘算着什么。 她忽然开口问道: “我记得,当初陪着那傻子一起嫁过去的丫鬟里,是不是有一个叫秋杏的?” 钟宝珠闻言,微微一愣,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秋杏?” 第49章 把药量再加一倍 此时的坤宁宫内,却是另一番温情脉脉。 嘉安郡主窝在皇后怀里,还带着几分委屈的哭腔。 “皇后娘娘,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今天在宴会上,脑子里就跟有团火在烧一样,控制不住就想发脾气。” “我明明不想那样的,可话一出口就变了味,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皇后温柔地抚着她的背,声音里满是心疼。 “傻孩子,跟本宫还说这些。” “你这孩子就是性子直,心里藏不住事,受不得半点委屈,本宫都懂。” 她轻轻拍了拍嘉安的手,柔声安慰道:“别怕,回头本宫让刘太医去你府上给你好好瞧瞧,开几副安神静气的药吃着,慢慢就好了。” 嘉安郡主这才抽了抽鼻子,点了点头。 “多谢皇后娘娘。” 皇后又温言软语地哄了她几句,才命身边的宫人将她好生送回郡主府。 嘉安郡主前脚刚走,殿门“吱呀”一声合上。 上一刻还满脸慈爱与疼惜的皇后,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阴沉。 她端起茶盏,用杯盖不紧不慢地撇去浮沫,眼神森然。 “桂嬷嬷。” 候在一旁的桂嬷嬷立刻躬身上前。 “奴婢在。” 皇后冷哼一声,将茶盏重重搁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看来那烈焰散的药性,还是轻了。” 她的声音里没有半分温度。 “再这么下去,本宫怕她自己都要察觉出不对劲了。” 桂嬷嬷的头垂得更低。 “那娘娘的意思是?” 皇后的眼中闪过一丝狠绝。 “去,传刘太医过来。” “让他给郡主好好看病,别忘了,把药量再加一倍。” 桂嬷嬷闻言,身子几不可查地一颤,声音里透出几分小心翼翼。 “娘娘,这药量会不会太重了些?” “郡主的身子本就娇贵,万一,万一出了什么差池……” 皇后将茶盏放回桌上,指尖在温热的杯壁上轻轻划过,发出一声冷笑。 “差池?”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一股令人心头发寒的狠意。 “本宫就是要让她出差池。” “你以为皇上如今还待见她?” “若不是看在她那个死鬼娘苏婉晴的面子上,这郡主的位子,她早就坐不稳了。” 皇后的眼神倏然变得锐利,像一把出鞘的刀。 “本宫就是要让她疯,让她闹,让她做出些天理不容的出格事来。” “到那时,就算皇上想保她,也得问问这满朝文武,天下百姓答不答应!” 桂嬷嬷听得心惊肉跳,却还是不敢不应。 “是,奴婢明白了。” “可这么一来,若是被人查出来……” 皇后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嘴角扯出一个讥讽的弧度。 “查?谁会查到本宫这个最疼爱她的人头上?” “她若是真出了事,本宫只会是这宫里最伤心的人。” 桂嬷嬷彻底噤了声,躬身领命。 皇后的目光却飘向了殿外,仿佛穿透了层层宫墙,落在了皇帝的乾清宫。 一想到那寝殿里,常年挂着,谁也不许碰一下的苏婉晴的画像,她的指甲便深深掐进了掌心。 那股尖锐的刺痛,也压不住心底翻涌的嫉恨。 她收回思绪,端起已经微凉的茶水一饮而尽,像是要浇灭心里的火。 “不说这个了。” 皇后的语气恢复了平日的雍容华贵,仿佛刚才那个面目狰狞的女人只是幻觉。 “听闻近来南边水患,皇上正为了国库的银子发愁。” 桂嬷嬷立刻接话:“是,户部那边递了好几次折子,都被皇上驳回了。” 皇后点点头,脸上浮现出一抹贤良的微笑。 “你去,把今日各家夫人送来的生辰贺礼都清点出来,尽数换成银子。” “就说本宫心忧百姓,愿为皇上分忧,充盈国库。” “是,娘娘仁德。” 桂嬷嬷恭维了一句,又听皇后继续吩咐。 “还有太子那边,你也去传个话。告诉他,身为储君,也该为父皇分忧解难。” “让他尽快想出个治水的法子,再举荐个得力的人选去办这件事。” “这,可是他表现的好机会。” …… 夜色如墨,将巍峨的国公府笼罩在一片沉静之中。 马车在府门前的石狮子旁缓缓停稳。 车帘还未等丫鬟掀开,一道纤弱的身影便踉跄着从门内扑了出来,险些摔倒。 沈励行掀帘的动作一顿,看清了来人。 是安远侯夫人,苏清沅。 国公夫人今日在宫宴上还念叨,怎么不见苏妹子的身影。 不过几日未见,她整个人竟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眼窝深陷,面色蜡黄,一身素雅的衣衫显得空空荡荡。 国公夫人刚被丫鬟扶下车,手腕便被苏清沅一把死死攥住。 “姐姐!” 她的声音嘶哑,带着泣音。 “姐姐,你可要救救我啊!” 国公夫人大惊失色,忙不迭地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清沅,你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苏清沅嘴唇哆嗦着,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却一句话也说不完整。 沈励行紧随其后下了马车,目光在周围扫了一圈,见守门的小厮和丫鬟都探头探脑地望着这边。 他眉头微蹙,声音沉了下来。 “苏姨,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 “先进府。” 一句话点醒了众人。 国公夫人连忙扶着苏清沅,一行人快步穿过前院,径直往国公夫人的正房走去。 钟毓灵安静地跟在最后,垂着眼帘,步子细碎,将自己蠢笨的模样扮演得恰如其分。 等过了正堂,她便回自己房间去了,沈励行则是去了书房。 国公夫人和苏清沅进了屋,暖意扑面而来。 国公夫人屏退了所有下人,亲自将门合上。 “都下去吧,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许靠近。” “是。” 随着下人们的脚步声远去,屋子里顿时只剩下烛火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苏清沅再也撑不住,双腿一软,竟直直地跪倒在国公夫人面前,放声大哭起来。 “姐姐!” 国公夫人心疼得不行,连忙去扶她。 “你快起来!有什么话,坐下慢慢说。” 苏清沅却只是摇头,死死抓着她的衣袖,泪眼婆娑地抬起头。 她的眼神里,混杂着悲伤和惊恐。 “我,我找到了……” 国公夫人心头一紧:“找到什么了?” 苏清沅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那句话。 “找到那个在我药里下毒,害我总做噩梦,生不如死的人了!” 国公夫人面色骤然一沉:“是谁?!” 苏清沅惨然一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姐姐,是听雪。” “是我那个跟了我几十年,我待她如亲生姐妹的听雪!” 国公夫人闻言,脸上竟没有半分意外,只是眸色沉了下去,扶着她的手紧了紧。 “果然是她。” 这几日能近苏清沅身,又不让她起疑的,除了这个跟了她几十年年的贴身丫鬟,再无旁人。 她将苏清沅从冰冷的地面上扶起来,按坐在了铺着软垫的罗汉床上。 “可她为何要害你?” 国公夫人亲自倒了杯热茶,塞进她冰冷的手里,声音里带着一丝寒意。 “你待她,素来不薄。” 苏清沅捧着茶杯,指尖仍在不住地颤抖,眼泪又断了线。 “我不知道……姐姐,我真的不知道!” “我视她为亲妹,吃穿用度从未短了她,她怎能如此狠心!” 她说到此处,悲愤交加,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剧烈地咳嗽起来。 国公夫人轻轻拍着她的背,替她顺气。 “别急,慢慢说。” 苏清沅缓了好一阵,才哽咽着继续道: “自从上次毓灵那孩子为我诊治,开了方子,我这梦魇的毛病已经好了许多。” “我想着,那下毒之人见我好转,定会再次出手。” “我便想将这只藏在暗处的老鼠给揪出来!” 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狠厉,与她此刻孱弱的模样判若两人。 “这几日,我夜里歇下,除了侯爷,谁也不让近身伺候。” “偏偏前两日是我生辰,府里热闹,我多喝了几杯。” 苏清沅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懊悔。 “醒来时头痛欲裂,只记得是听雪扶我回房歇下的。” “结果,当天夜里,我又做噩梦了!” 她抓着国公夫人的手,力道大得吓人,手背上青筋毕露。 “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可怕!姐姐,那不是梦,那是地狱!我吃了毓灵给的药都压不住!” 国公夫人心中一凛。 “也就是从那时起,我便疑心上了她。” 苏清沅惨然一笑,眼中是化不开的悲凉。 “我不敢声张,只偷偷留意她的动静。” “就在今晚,我借口头疼,让她去给我熬安神汤。” “我悄悄跟了过去。”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碾出来的。 第50章 她要的,竟是我的命! 国公夫人轻抚着她的背,一下,又一下。 那压抑的哭声渐渐平息,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 “为什么……” 苏清沅抬起头,一张原本清丽的脸此刻被泪水冲刷得狼狈不堪,眼中满是血丝与不解。 “姐姐,你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 她死死攥着国公夫人的衣袖,指节泛白。 “我待她如亲妹,府中上下,谁人不知我最信重的便是听雪!对她,我从未有过半分怀疑!” “她若想要银钱,想要首饰,甚至想要个好前程嫁个管事,只要她开口,我什么不能给她?” “可她要的,竟是我的命!” 说到最后一句,她的声音凄厉得几乎变了调。 国公夫人任由她抓着,眸色深沉如井,叹了口气。 “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 “这世上,总有些喂不熟的白眼狼。” 她抽出一张帕子,替苏清沅拭去脸上的泪痕,动作沉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现在哭也无用,当务之急,是先看看你这身子,近日又被她下了多久的毒,毒性如何。” 国公夫人眼神一凛,朝着门外扬声道: “来人。” 一个垂手侍立在廊下的婆子立刻应声推门而入。 “去,把世子妃请过来。” “就说侯府夫人身子不适,请她过来瞧瞧。” 婆子领命而去,脚步匆匆。 苏清沅止住了哭,有些茫然地看着国公夫人。 “姐姐,我现在该怎么办?”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依赖与无助。 “我要现在就去拆穿她吗?” “我一想到日日与一个想置我于死地的毒妇共处一室,我就浑身发冷!” 与此同时,钟毓灵刚换下一身繁复的宫装,正准备歇下,国公夫人的传唤就到了。 她心下了然,并未多问,只披了件外衣,便跟着那婆子一路来到国公夫人的正房。 夜色已深,长廊下的灯笼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将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走到门口,引路的婆子在门外福了福身,便退到了一旁。 钟毓灵正要抬手推门,指尖将将触到温润的紫檀木门,里头压抑的问话声便清晰地传了出来。 “姐姐,我现在该怎么办?” 是苏清沅的声音,带着哭后的沙哑与颤抖。 钟毓灵的动作顿了一瞬。 她纤长的眼睫轻轻垂下,再抬起时,眸中那一点暗色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天真与好奇。 她推开门,探进一个小脑袋,脸上挂着明媚的笑。 “母亲,您找我呀?” 她的声音清脆甜软,瞬间冲散了屋内的沉重。 她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床上眼眶通红的苏清沅,故作惊喜地睁大了眼睛。 “呀!新姨姨还在啊!” 说着又疑惑的歪了歪脑袋:“新姨姨怎么哭了?” 国公夫人看着钟毓灵那副不谙世事的模样,叹了口气。 “没规矩,这是你苏姨,过来给你苏姨看看。她最近,又开始做噩梦了。” 钟毓灵乖巧地“哦”了一声。 她搬了个小绣墩,挨着床沿坐下,一双澄澈的眸子好奇地打量着苏清沅。 “苏姨,你把手给我。” 苏清沅面色灰败,像是失了魂的木偶,闻言便机械地伸出手腕,任由钟毓灵纤细的手指搭在她的脉上。 钟毓灵依旧是那副样子,先是凑近了,像模像样地翻开苏清沅的眼皮瞧了瞧。 而后又歪着脑袋,指尖在脉上轻轻按压,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仿佛在认真思索着什么天大的难题。 屋内的气氛压抑得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半晌,她才松开手,小脸皱成一团,语气里满是困惑。 “欸?苏姨,你身上的毒怎么好像更厉害啦?” 此话一出,仿佛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苏清沅的身子猛地一颤,惨白的脸上血色褪尽,她死死盯住钟毓灵。 “更厉害?” 她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是呀!” 钟毓灵肯定地点了点头,似乎怕她不明白,还伸出白嫩嫩的小手。 她用拇指和食指比了个小小的缝隙。 “苏姨,你之前的毒,大概是这么多的。” 下一瞬,她手臂伸长。 “现在,是这么多了!” 那夸张的比划,天真无邪的语气,却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苏清沅心上。 她的脸色比纸还要白,嘴唇哆嗦着。 “你的意思是,她给我下的毒,更多了?” 钟毓灵懵懂地点头。 “应该是的。” “应该是的……” 苏清沅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字,眼中最后一丝希冀的光也熄灭了。 取而代之的,是滔天的恨意与彻骨的冰冷! 她的手指猛地攥紧,骨节根根分明,几乎要将掌心掐出血来。 “她一定是知道我好转了!她一定是发现我没有再做噩梦,所以才下了更重的毒!” “她要我的命!她非要我的命不可!” 苏清沅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 “不行!我现在就要去问问她!我一定要当面问问那个贱人,我究竟是哪里对不住她!!” 她猛地起身就要往外冲。 “清沅!” 国公夫人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死死拉住。 苏清沅怒气上涌:“姐姐!你放开我!我一定要找她问个明白!” 国公夫人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声音沉稳而有力。 “你现在这个样子去,除了打草惊蛇,还能做什么?” 她轻轻拍着苏清沅颤抖的背脊,放缓了语气。 “听话,不然今日就在我这里歇一宿,养足了精神。” “明日一早,我陪你一同回侯府。” 苏清沅通红的双眼看着国公夫人,终于,像是找到了主心骨,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谢谢姐姐。” 国公夫人这才松开她,转头看向一旁始终安安静静的钟毓灵。 “毓灵,你先给苏姨瞧瞧,扎个针,或者开副药都行,让她今晚能睡个安稳觉。” 她顿了顿,目光深沉地补充了一句。 “对了,明日,你也跟我们一道去侯府。” 钟毓灵眨了眨那双清澈如洗的眼睛,乖顺地点头。 “嗯!毓灵听母亲的。” 她说着,便从随身的小荷包里取出一个精致的牛皮针套,摊开来,一排长短不一的银针在烛光下闪着幽微的冷光。 苏清沅看着那银针,本能地有些畏惧,但钟毓灵并没有立刻下针,而是用那软乎乎的小手指,在苏清沅的手臂和颈侧轻轻按了几个地方。 “苏姨,不疼的,就像被小蚂蚁咬了一下。” 她的声音软糯,话音未落,银针已然刺入穴位,快得几乎看不清动作。 苏清沅只觉得一股微弱的酸麻感顺着经络蔓延开来,那股堵在胸口的燥郁之气,再次奇迹般地顺了下去。 几针过后,钟毓灵又开了个方子,国公夫人让下人速速煎来。 药汤是浓稠的黑褐色,散发着令人皱眉的苦味。 苏清沅却毫不犹豫,端起碗一饮而尽。 药效上得很快,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那滔天的恨意与满心的疲惫便被一股浓浓的睡意取代。 她眼皮越来越沉,最终在国公夫人的轻抚下,沉沉睡去。 国公夫人替她掖好被角,看着她虽憔悴却安稳的睡颜,这才真正松了口气。 她挥了挥手,示意钟毓灵先回去歇着。 钟毓灵行了个礼,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正房。 夜深如墨,廊下的灯笼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将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钟毓灵低着头,正要拐过抄手游廊,一道颀长的身影却毫无预兆地挡住了她的去路。 那人斜倚在朱红的廊柱上,一身玄色锦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那双桃花眼,在昏黄的光线下,亮得惊人。 是沈励行。 钟毓灵像是被吓了一跳,小小的身子猛地一颤。 “大,大哥哥!” 沈励行勾了勾唇角,那笑容却未达眼底。 “嫂嫂,这么晚了才从母亲那儿出来啊。” 他的声音带着几分惯有的慵懒,像是在随意闲聊。 “是呀。”钟毓灵点点头。 沈励行“哦”了一声,慢悠悠地站直了身子,朝她走近一步。 一股淡淡的酒气混合着冷冽的松香扑面而来。 “苏姨的情况,如何了?” 他问得随意,可那双眼睛,却一瞬不瞬地锁着她。 钟毓灵似乎没察觉到他目光中的审视,仰着小脸,用一种天真的语气,努力地向他解释。 “苏姨身体里有好多好多坏虫子!” “她一直哭,一直哭,我就给她扎了针,又喂她喝了药汤。” 她献宝似的说。 “然后她就不哭了,睡着啦!大哥哥,我是不是很厉害?” 沈励行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 他没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 那目光深邃如潭,仿佛要将她整个人看穿。 钟毓灵被他看得有些发毛,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 忽然,沈励行伸出了手。 他的动作不快,骨节分明的手指,径直朝着她的脸颊探来。 反应大于思考,钟毓灵的头极快地向旁一偏,同时脚步微错,下意识向后一缩! 沈励行的手就那么僵在了半空中。 指尖离她细腻的肌肤,不过毫厘之差。 那双含情的桃花眼里,先前那点慵懒笑意寸寸褪去,转瞬间,便涌起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钟毓灵眨了眨眼,下一刻,她身子一颤,竟蓦然蹲下了身子,双手抱住了头,发抖起来。 第51章 裤带,还我! 她的哭声细碎压抑,充满了恐惧。 沈励行眉心猛地一蹙。 他眼中的怀疑,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搅得粉碎。 他目光落在她抬起的皓腕上,上面是一道道鞭子和烫伤的疤痕,还有今日在坤宁宫,钟家母女对她的设计。 这绝不是一次两次造成的。 她这是被打怕了。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藤蔓般疯长,瞬间占据了他所有的思绪。 等回过神,他的手已经落在了她不住轻颤的后脑勺上。 掌心传来的,是她柔软的发丝和微小的颤抖。 钟毓灵的哭声渐渐减弱。 她似乎没料到等来的是安抚,而不是巴掌。 她缓缓抬起头,一张梨花带雨的小脸仰望着他,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眸子又黑又亮,像受惊的小鹿,巴巴地看着他,带着一丝不解和怯懦。 沈励行心中一动。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个动作,对于“嫂嫂”而言,实在太过亲昵,也太过暧昧。 他轻咳一声,神色恢复了惯常的散漫。 手指在她发间轻轻一捻,捻起了一片不知何时飘落的桂花。 “头发上沾了东西。” 他将那片小小的落花递到她眼前,语气随意地解释。 “哦。” 钟毓灵呆呆地应了一声,看着他指尖那点金黄,紧绷的身体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一下子放松下来。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副劫后余生的模样,看得沈励行眸色又深了几分。 她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用那带着浓浓鼻音的软糯嗓音,可怜巴巴地小声说: “那大哥哥不打我了吗?” 那双湿漉漉的眸子,就这么怯生生地望着他。 沈励行喉结微动,鬼使神差地,竟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他嗤笑一声,似要驱散这莫名的情绪。 “我打你做什么?” 他微微俯身,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一双深邃的黑眸牢牢锁住她懵懂的脸,还有那依旧泛着红的眼圈。 “只要嫂嫂不骗我,”他一字一顿,声音低沉,带着蛊惑,“我就不会打你。” 钟毓灵闻言,眼睛倏地一亮,像是得了什么天大的保证。 她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 “灵灵不骗人的!” 她急着证明自己,手脚并用地就想从地上爬起来。 许是蹲得久了,她双腿一软,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去。 “啊!” 她惊呼一声,整个人直直扑向了沈励行。 沈励行下意识地挺直了身子,想将她扶住。 电光石火间,钟毓灵为了稳住身形,小手在空中胡乱一抓,恰好攥住了他腰间那根质地顺滑的玉带。 一个前扑,一个后仰。 只听“撕拉”一声轻响,伴随着丝绸滑脱的细微动静。 沈励行的身子猛然一僵。 他清晰地感觉到,腰间一松。 随即,一股凉飕飕的夜风,顺着他的裤管长驱直入。 他缓缓地,一寸一寸地低下头。 只见自己那条用上好云锦裁成的长裤,此刻正委委屈屈地挂在大腿上,露出了里面雪白的中裤。 夜风寂静。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 角落里,忽然传来几声压抑不住的“扑哧”轻笑。 是几个提着灯笼路过的下人。 沈励行猛地转头,一双厉眸如刀子般刮了过去。 那几个下人吓得魂飞魄散,赶紧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连滚带爬地溜了,仿佛身后有恶鬼在追。 沈励行的脸色,已经由白转青,由青转黑,堪比锅底。 他深吸一口气,视线缓缓下移,落在了那个罪魁祸首身上。 钟毓灵还趴在地上,手里紧紧攥着那根罪证——他的玉带。 “钟!毓!灵!” 三个字,几乎是从他牙缝里一个一个挤出来的。 钟毓灵被他这要吃人的语气吓了一跳,茫然地抬起头,那双水汽氤氲的眸子里满是无辜。 “嗯?” 看到她这副模样,沈励行只觉得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 他一手死死拽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裤子,另一只手指着她手里的东西。 “裤带!” 钟毓灵顺着他的手指看去,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手里抓着什么。 她的脸“唰”地一下红了。 “对,对不起!” 她慌忙松手,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上拍去身上的尘土,跌跌撞撞地凑上前去。 “我,我帮你系上!” 她拿起玉带的两端,红着脸,踮起脚尖,笨拙地往他腰间围。 只是她慌不择路,一双手在他腰腹间胡乱摸索,指尖甚至不经意地擦过了一处不该碰的地方。 沈励行的身体瞬间绷成了一块铁板! 一股异样的电流从腹下窜起,直冲头顶。 “滚开!” 他低吼一声,猛地一把夺过她手中的玉带,自己胡乱在腰间缠了两圈,打了个死结。 他死死地盯着她,眼神凶狠得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 可钟毓灵只是缩着脖子,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蓄满了水光,既茫然又委屈,仿佛受了天大的欺负。 那副神情,让他满腔的怒火堵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 沈励行盯着她看了足足三秒。 最终,他从牙关里迸出一个字。 “蠢!” 话音未落,他猛地一甩袖子,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沈励行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彻底消失在夜色里。 方才还一脸无辜的钟毓灵缓缓放下手。 那双盛满了水汽、无辜又茫然的眸子,此刻只剩下了一片深不见底的冷寂。 哪里还有半分方才的蠢笨模样。 她从容地弹了弹裙摆上沾染的尘土,动作优雅得仿佛刚才那个手足无措的人根本不是她。 纤细的指尖,轻轻抚过方才被沈励行碰过的那一缕发丝。 眼底,暗色翻涌。 又是试探。 他怎么又来试探了? 难道是赵景砚对他说了什么? 看来这三皇子和沈励行之间,似乎关系还不错,能让沈励行相信他的话。 钟毓灵的眸光一瞬间锐利如刀。 片刻,她收敛起所有外露的情绪,转身,朝着自己院子的方向走去。 步履沉稳,再无一丝一毫的慌乱。 翌日,天光大亮。 国公夫人领着苏清沅和钟毓灵二人,一同去了安远侯府。 马车刚在侯府门口停稳,一个穿着浅绿比甲的丫鬟就急匆匆地迎了出来。 “夫人!您可算回来了!” 丫鬟听雪一把抓住了苏清沅的衣袖,眼圈都红了。 “您昨日去了何处?怎么也不跟听雪说一声,奴婢都快急死了!” 苏清沅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指甲深深掐入了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她面上却尽量维持着平静,声音甚至带着一丝安抚。 “我只是去寻姐姐了,没什么大事,不必担心。” 听雪还想再问些什么,苏清沅却不想再多言。 “我身子又有些不舒服了。” 她蹙起眉头,露出一副病弱之态。 “听雪,你去帮我把药熬上,快些送来给我。” 听雪的身影急匆匆地消失在抄手游廊的尽头。 方才还一脸病弱的苏清沅,面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她的声音里不带一丝温度,对着国公夫人冷声道:“姐姐,瞧着吧。” “等会儿她端来的药,里面定然还下了东西。” 苏清沅的指甲掐得掌心生疼,眼底翻涌着几乎要将人吞噬的恨意。 “今日,我便要当着你的面,将她这张伪善的皮,彻底撕下来!” 国公夫人轻轻叹了口气,伸手覆上她冰凉的手背,轻轻拍了拍。 “清沅,别动气,一切有我呢。” 国公夫人安抚地看了她一眼,又望向一旁始终安静的钟毓灵。 三人一言不发,走进了苏清沅的卧房。 不多时,听雪果然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走了进来。 “夫人,药来了,趁热喝吧。” 她将药碗稳稳放在桌上,又从食盒里端出一小碟晶莹剔透的蜜饯。 “这是蜜饯,等会吃完了药解口。” 听雪的笑容温婉又体贴,任谁看了都只会觉得这是一个忠心护主的好丫鬟。 苏清沅看也没看那碗药,反而将目光投向了国公夫人和钟毓灵。 “姐姐和世子妃来了,怎能连口茶点都没有。” 她蹙着眉,对听雪吩咐道。 “去小厨房,把新做的芙蓉糕取些来。” 听雪并未多想,立刻应道:“是,奴婢这就去。” 房门被轻轻合上。 苏清沅一把将那碗黑漆漆的汤药推到钟毓灵面前。 “快!” 钟毓灵眨了眨眼,一脸茫然地看着她。 “你帮我看看,这药里究竟有没有问题!”苏清沅声音急切。 钟毓灵这才像是明白了过来,有些笨拙地点了点头。 她从袖中取出一根细长的银针,小心翼翼地探入乌黑的药汁里。 搅了搅,停了片刻,再缓缓取出。 银针依旧光亮如新,没有半分变色的迹象。 第52章 你果然给我下毒了 乌黑的药汁在碗里轻轻晃荡,散发着浓郁的苦涩气味。 她将碗凑到唇边,眼看就要仰头喝下! “住手!” 国公夫人出手如电,一把按住了钟毓灵的手腕。 碗沿离钟毓灵的嘴唇,不过分毫之差。 几滴药汁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溅了出来,落在她雪白的手背上,宛如墨点。 钟毓灵吓了一跳,茫然地抬起头,看向国公夫人。 国公夫人眉头紧锁,看着她这副莽撞的样子,语气里透着一丝责备。 “胡闹!” 钟毓灵被那一声呵斥吓得浑身一颤,捏着碗沿的手指都泛了白。 她委屈地瘪了瘪嘴,水汪汪的杏眼里瞬间蓄满了雾气,却还是听话地将那碗药小心翼翼地放回了桌上。 “母亲别生气,灵灵不喝就是了……” 国公夫人看着她这副被吓坏了的小兔子模样,紧绷的神色稍稍缓和。 她侧过头,压低了声音对苏清沅道:“你看她,虽然傻了点,但医术还算不错,自己都敢毫不犹豫地喝下去,想来这药里,确实没被动手脚。” 苏清沅秀眉微蹙,点了点头:“许是见我们来了,那丫头心虚,不敢下手了?” 国公夫人眼底闪过一抹深思。 “或许。” 她顿了顿,视线重新落回钟毓灵身上,声音里添了几分算计。 “不如,我们再试她一试。” 苏清沅会意,轻轻颔首。 “好。” 恰在此时,门帘一动,听雪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 她脸上带着笑,步履轻快。 “夫人,这是您素日里最爱吃的杏仁乳酪,厨房刚做的,您快尝尝。” 说着,便将一只精致的甜白瓷碗放在苏清沅面前的桌上。 另外还有两份乳酪,以及精致可口的糕点,分别放在了国公夫人和钟毓灵面前。 苏清沅目光落在碗里,那乳酪洁白如雪,上面撒着几粒金黄的杏仁碎,看着便叫人食指大动。 可她的视线,却猛地定格在了乳酪表面一层薄薄的白霜上。 只有她面前这一碗里有。 苏清沅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 “啪!” 一声脆响,她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 那盛着乳酪的瓷碗被震得跳了一下,里面的乳酪也跟着晃了晃。 “好啊!你这贱婢!” 她的声音尖锐:“我说这药里怎么干净得很,原来你的手脚,是动在了这里!” 听雪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骇得脸色煞白,整个人都蒙了。 苏清沅的手指直直指向那碗乳酪,厉声质问: “这是什么?!你果然给我下毒了!” 听雪顺着她的指尖看去,急忙解释道:“夫人,那不是毒,那是……” 听雪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一声怒斥打断。 “还敢狡辩!” 苏清沅气得浑身发抖,一双美目因愤怒而烧得通红,死死地瞪着她。 “我平日待你如何?吃穿用度,哪一样短了你的?我甚至把你当做亲妹妹看待,有什么体己话都愿意同你说!” 她的声音愈发尖利,带着失望与被背叛的痛楚。 “可你呢?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在我眼皮子底下,用这种阴损的法子害我!” 苏清沅指着那碗乳酪,手指都在颤抖。 “你简直是寒透了我的心!” 听雪扑通一声跪下来。 她抬起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夫人!奴婢没有!奴婢真的没有啊!” 她泣不成声,急切地解释道:“那不是毒药,是奴婢特意托人寻来的参须磨成的粉!奴婢知道您近来夜里总是睡不安稳,这才想着给您加膳食里,为您补补气血的!” “原先奴婢是加在药中,可奴婢后来听说,药物会有相克,奴婢担心会对夫人身体造成损伤,特意去询问过,知晓加在这食物里没有关系,才会放在乳酪中的。” 苏清沅闻言,却是冷笑一声,眼底的寒意更甚。 “好一个补气血!” “你当我三岁孩童不成?这种鬼话也说得出口!” “你还敢骗我!” 怒火彻底冲垮了她的理智。 苏清沅猛地抓起桌上那碗乳酪,扬手就要朝听雪的头上狠狠砸去! “我今天就打死你这个吃里扒外的贱人!” 听雪吓得闭上了眼睛,绝望地等待着那碎瓷与剧痛的降临。 电光火石之间,一只纤细的手,却快得惊人地握住了苏清沅的手腕。 是钟毓灵。 苏清沅一愣,怒气冲冲地转头:“你做什么?!放开!” 钟毓灵却像是没听见她的怒吼,一双清澈的杏眼直勾勾地盯着那碗乳酪,小脸上满是天真和惋惜。 “姨姨,别扔呀。” 她眨了眨眼,声音软糯,带着孩子气的执拗。 “这么好看的乳酪,闻起来香香甜甜的,扔了多可惜。” 说着,她竟一把抢过苏清沅手中的碗,就放在嘴边。 那碗细腻滑润的杏仁乳酪,碗沿几乎已经碰到了钟毓灵柔软的唇瓣。 国公夫人脸色大变,惊呼出声:“别吃!” 苏清沅也吓得心脏骤停,下意识就要伸手去夺。 可钟毓灵的动作却在最后关头停了下来。 她没有吃。 她只是将碗凑在鼻尖,小巧的鼻子轻轻翕动,像只好奇的小动物。 “咦?” 她发出一声疑惑的轻哼,皱起了秀气的眉头。 “这个味道,好奇怪呀。” 苏清沅刚松下去的一口气又猛地提了上来,怒火再次席卷。 “当然奇怪!” 她厉声喝道:“里面加了要人命的毒药,能不奇怪吗!” 钟毓灵却摇了摇头,清澈的眼眸里满是纯粹的困惑。 “不是呀。” 苏清沅愣住了。 跪在地上的听雪,那双被泪水浸泡得通红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一丝亮光,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她猛地抬头,颤抖而急切地望向钟毓灵。 “不是毒药,对不对?!” “是参粉!是奴婢放的参须粉,对不对,世子妃?!” 钟毓灵转过头,对着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是呀。” 这一声肯定的回答,仿佛天降甘霖。 苏清沅紧绷的身体一松,眼神里的杀气褪去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茫然。 难道她真的错怪听雪了? 听雪喜极而泣,正要磕头谢恩,却又听见钟毓灵歪着头,用那软糯的声音继续说道。 “但是……” “这个参粉里面,还加了别的东西诶。” 她的声音依旧天真,落入众人耳中却不亚于一声惊雷。 苏清沅刚刚缓和的脸色,再度变得煞白。 钟毓灵眨巴着无辜的大眼睛,指着那碗乳酪,慢悠悠地说。 “这个药,吃了会让人头晕晕的,睡着了还会做噩梦,停不下来的那种。” 她顿了顿,转头看向苏清沅,脸上是孩子气的关心。 “就跟姨姨前阵子的情况,一模一样呀!” 此言一出,仿佛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听雪的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瞬间被扑得连一丝青烟都不剩。 她整个人都傻了,瘫软在地,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她猛地回过神,手脚并用地爬向钟毓灵,哭道:“世子妃,您可不能胡说啊!” “奴婢没有!奴婢真的没有往里面加别的东西!” “求求您了,您再闻闻,再好好看看,奴婢真的只加了参须粉啊!” 钟毓灵被她这副模样吓得往后缩了缩,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怯生生地看着她。 听雪见状,知道求她无用,立刻调转方向,朝着苏清沅“砰砰砰”地磕起头来。 额头与冰冷的青石板相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夫人!奴婢冤枉!奴婢对您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啊!” “奴婢要请府医!求夫人让府医来验!一定要还奴婢一个清白!” 苏清沅的脸早已铁青一片,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显然气得不轻。 她厉声呵斥:“住口!你真想把事情闹得人尽皆知是不是?!” 听雪却像是没听见一般,依旧固执地磕着头,很快,光洁的额头上便见了血。 “夫人!奴婢的命不值钱,可奴婢的清白值钱!” “若今日之事不能查个水落石出,奴婢宁可一头撞死在这里,也绝不蒙受这不白之冤!” 苏清沅被她这股狠劲噎得说不出话来,手指都在发颤。 “请府医?” 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忍不住冷笑出声。 “若府医真有那通天的本事,我又何至于被你蒙骗了这么久?!” 此话一出,犹如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听雪心上。 她一时哑然。 是啊,府医若是能查出来,夫人又怎么会一直头疼噩梦,日渐憔悴? 可她真的没有! 听雪的脑子飞速转动,绝望之中,她猛地抬起头,视线死死地锁定了钟毓灵。 “那世子妃呢?” 她的声音嘶哑。 “她又是如何得知的?” 现在满京城谁人不知,世子妃她痴痴傻傻的,连话都说不清楚! 听雪豁出去了,大声道:“说不准就是她闻错了味道,在这里胡言乱语!” “放肆!” 国公夫人一直冷眼旁观,此刻终于沉下脸,一声厉喝。 第53章 撞墙自尽 国公夫人这一开口,便彻底断了听雪所有的退路。 听雪死死咬住嘴唇,尝到了一股血腥味。 她知道,再说什么都没用了。 听雪眼底最后一丝光亮彻底熄灭了。 她猛地从地上爬起来,疯了一般,转身就朝一旁的墙壁狠狠撞了过去! “听雪!” 苏清沅惊呼出声! 她下意识地往前迈了一步,想去拉听雪,却已经迟了一步。 砰! 一声闷响。 听雪的身子软软地滑落,瘫倒在地。 血顺着她的额角蜿蜒而下,触目惊心。 苏清沅死死攥着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冲上前去。 她声音发抖。 “你这是做什么?” 听雪躺在地上,气息微弱,她费力地抬起头,满是血污的脸正对着苏清沅。 “夫人……”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奴婢自十六岁起,便跟在了您身边。” “奴婢自幼没了父母,家中只有一个长姐,也是年纪轻轻就被发卖了,这么多年再未曾见到。” “奴婢虽然只是个丫鬟,可奴婢是打从心底里,把您当成亲姐姐一样看待的。” 这番话,如同一根尖针,扎进苏清沅的心里。 她想起过往种种,心中也是一阵剧痛。 眼泪顺着听雪的脸颊流淌下来,混合着额角的血。 “奴婢绝不会害您!” “既然夫人不信,奴婢也无从辩解……” 她喘了口气,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一字一顿地说道。 “只能以死,来证明自己的清白了。” 话音刚落,听雪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听雪!” 苏清沅凄厉地喊了一声,心头像是被生生剜去了一块。 就在她踉跄着要上前时,一道娇小的身影却比她更快。 钟毓灵一步跨到听雪身前,动作快得像一道残影。 她一手捏开听雪紧闭的牙关,力道大得惊人,另一只手迅速从袖中摸出一颗乌黑的药丸,直接塞了进去。 紧接着,她指间银光一闪,一根细长的银针已经稳稳刺入了听雪颈后的大穴。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半分拖沓。 苏清沅僵在原地,死死地攥着自己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她眼睁睁看着钟毓灵做完这一切,直到那根银针被拔出,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她的嗓音干涩沙哑,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盼。 “她……怎么样了?” 钟毓灵转过头来,脸上那股沉稳利落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贯的天真烂漫。 她冲着苏清沅甜甜一笑,大眼睛忽闪忽闪。 “大姐姐没事,不会死哒。” 这几个字轻飘飘的,却像是有千钧之力,让苏清沅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整个人都软了下来。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眼神复杂地落在地上那个生死不知的丫鬟身上。 “我没想到,她会做出这样的事。” 钟毓灵慢悠悠地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不存在的灰尘,然后好奇地歪了歪头,像个不解世事的孩子。 “大姐姐为什么要撞墙呀?” 苏清沅心烦意乱,下意识地回答。 “因为她做错了事。” 钟毓灵眨了眨眼,脸上的疑惑更深了。 “做错了事?” 她往前凑了凑,声音清脆,带着一股不谙世事的纯真。 “做错了事,不应该是跪下来磕头求饶吗,为什么要撞墙呢?” 苏清沅被问得一噎,心头那股烦乱愈发汹涌,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是啊,为什么? 为什么不是求饶,而是寻死? 国公夫人此时开了口,冷声道:“约莫是明白自己被发现了,为了逃脱责罚,才以死谢罪吧。” 国公夫人斜睨了钟毓灵一眼:“你这孩子,什么都不懂。” 钟毓灵立刻点头,像个被先生训话的蒙童,乖巧得过分。 “嗯嗯,灵灵确实不懂。” 她掰着自己细白的手指,一脸认真地回忆着。 “以前在家里,母亲也总是说灵灵做错事。” “她说,做错了,就要跪下磕头,要用力地磕,磕到额头出血才算是真心悔过。” 她的声音软软糯糯,却让在场的人心头莫名一紧。 “要是不磕,不求饶,就要把灵灵拖出去打死喂狗。” 她说着,还害怕地缩了缩脖子,那双清澈的杏眼里是真的漫上了一层水汪汪的恐惧。 “灵灵怕疼,更不想死。” “所以灵灵每次都会求饶的。” 说完这一切,她又抬起那双澄澈见底的眸子,不解地望向高高在上的国公夫人。 “所以,这位大姐姐是不怕死吗?” 国公夫人怔住了。 她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地上那个了无生气的身影。 是啊,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做事何须如此小心翼翼? 若真恨毒了苏清沅,想要她的命,一包见血封喉的毒药,岂不比这杏仁乳酪更干净利落? 何必大费周章,用这种只会让人头晕噩梦,却不致命的慢性药,给自己留下无穷的后患? 用慢性药,本身就说明了一件事。 她在怕。 怕被人发现,怕丢了自己的性命。 可她既然如此怕死,又怎么会选择撞墙自尽? 何况以她和苏清沅这么多年的主仆情分,她若是跪地求饶,声泪俱下,苏清沅性子软,未必会真的要了她的命。 一个怕死的人,做了一件怕被发现的事,最后却用了一种最不怕死的方式来收场? 这说不通。 国公夫人的眼神一瞬间变得锐利起来。 苏清沅浑身一颤,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颤抖着开口。 “她会不会是后悔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哭腔。 “因为一时糊涂做了错事,心里觉得愧对于我,所以才寻了短见?” 没等国公夫人开口,一旁的钟毓灵却像是忽然想通了什么,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 “有可能诶!” 她一脸天真烂漫:“大姐姐刚才还说,把姨姨当成亲姐姐一样看待呢。” 钟毓灵歪着头,清澈的眼眸里满是困惑,声音软糯得像块刚出炉的桂花糕。 “可既然是亲姐姐,又怎么会那么恨,恨到要下毒呢?” “就算是一时糊涂,可下毒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呀。” 苏清沅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她怔怔地站在那里,仿佛被钟毓灵这句无心之言抽走了全身的力气。 是啊。 她喃喃自语。 “是啊,我待她如亲妹,我们在这府中相依为命这么多年……” 她的目光落在听雪额头那滩刺目的血迹上,眼神变得空洞而迷茫。 “她为什么要这么恨我?” “恨到宁愿自己去死,也要拉着我一起?” 国公夫人眉头微蹙。 她看着情绪崩溃的苏清沅,又看了一眼旁边那个眨巴着无辜大眼睛的钟毓灵,直觉告诉她,这件事处处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厢房的门,却“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了。 一个身着黑色锦袍,身形高大挺拔的男人沉步走了进来。 来人剑眉入鬓,五官轮廓分明,一双眸子锐利如鹰。 他似乎走得极急,衣摆还带着外头的风,卷起一阵淡淡的冷香。 可那双锐利的眼,在看到苏清沅的瞬间,便化作了一汪深潭,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担忧。 他大步流星,径直越过国公夫人,停在了苏清沅面前。 他拧着眉,将苏清沅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见她毫发无损,紧绷的神情才稍稍松懈。 “昨日你一夜未归,我正待差人去找你。” 男人的声音低沉磁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刚才听下人说你回来了,又说屋里有了大动静,你没事吧?” 苏清沅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没等她开口,一旁的钟毓灵却忽然眨了眨眼,好奇地望向他。 那双眼睛干净得像山间的清泉,不含一丝杂质。 “叔叔,你好厉害呀。” 她软软地开口,语气里满是崇拜。 “这厢房的门这么厚,关上之后,我在里面喊,外面都听不见的。” 钟毓灵伸出白嫩的小手,比划了一下门的厚度,然后歪着头,一脸天真地问。 “您是一直站在门口吗?不然怎么会听得这么清楚呀?”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滞了。 刚刚还满眼关切的男人,身形僵了一瞬。 他缓缓转过头,目光第一次落在了钟毓灵的身上,眼神里带着一丝审视。 “这位是?” 国公夫人连忙上前一步,挡在了钟毓灵身前,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 “安远侯莫怪,这是我的儿媳,励行的兄长沈慎行的遗孀,钟氏毓灵。” 她轻轻叹了口气。 “这孩子从小性子单纯,不通世故,还望安远侯不要与她介怀。” 安远侯的目光在钟毓灵那张纯真无害的脸上停顿了一瞬,随即收回。 “原来是世子妃,失敬。” 他微微颔首,语气恢复了平淡:“方才是在下唐突了,并非一直在此,是府上下人听见这边的响动不对,慌忙跑去禀报,我担心清沅,这才匆忙赶来。” 说完,他的视线便落在了倒在地上的听雪身上,眉头猛地一蹙。 那滩刺眼的血迹,和听雪了无生气的脸,让整个屋子的气氛都沉重下来。 安远侯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眼中闪过一丝惊诧。 “这是怎么回事?” 第54章 叔叔身上的香味好好闻 苏清沅的身子晃了晃,脸色白得像纸,径直朝着安远侯的怀里倒去。 安远侯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揽住,紧紧抱在怀中。 “夫君……” 苏清沅的声音虚弱,带着后怕的颤抖。 “你可知道,近日有人下毒害我。” 安远侯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震,垂头看着怀中的妻子,眼底风暴骤起。 “你说什么?” 他的目光陡然转向地上人事不省的听雪,声音冷得能刮下层霜。 “是她?” 苏清沅在他怀里,悲伤的点了点头。 安远侯眼中最后一点温度也消失殆尽。 他甚至没有再多问一句,便厉声喝道:“来人!” 两个护卫立刻从门外进来,躬身听令。 “将这个胆敢下毒的贱婢拖出去,给我乱棍打死!” “夫君,不要!” 苏清沅却猛地拉住了他的衣袖。 安远侯低头看她,眉头紧锁。 “她方才已经撞墙,伤得极重,也算是认了罪。” 苏清沅喘了口气,轻声劝道:“况且我也无碍,将人打发出去便是了,何必再多添一条人命。” 安远侯闻言,却只是冷笑一声。 他伸手抚开妻子额前被冷汗浸湿的碎发,动作温柔,说出的话却无比冰冷。 “她今日敢起害你的心思,你若放了她,便是放虎归山,我不能让你身边存着这等随时会咬人的隐患。” “为了你的安危,她必须死。” 他说完,不再看苏清沅,目光转向护卫,语气加重了几分。 “还愣着做什么?拖下去!” 护卫不敢违抗,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起昏迷的听雪,就要往外拖。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站在原地的钟毓灵,忽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下一刻,她提起裙摆,哒哒哒几步凑到安远侯跟前,几乎要贴到他的身上。 她仰着那张天真无邪的小脸,鼻子用力地嗅了嗅。 “叔叔。” 她软糯糯地开口,满眼都是纯粹的好奇。 “你好香啊。” 安远侯像是被烫着了一般,猛地松开了怀里的苏清沅,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大步。 他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这个几乎要贴上来的小姑娘,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世子妃,你这是做什么?” 国公夫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住了,她沉下脸,厉声呵斥道:“回来!像什么样子!” 钟毓灵却像是没听见一般,只是仰着小脸,懵懂无知地眨了眨那双清澈的杏眼。 她甚至又凑近了些,小巧的鼻尖又动了动。 “我是说,叔叔身上的香味好好闻呀。” 她的话音软糯,带着一股天真的执拗,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这一下,满屋子的人都愣住了。 原本还沉浸在悲愤与后怕中的苏清沅,被她这么一搅和,也终于从那股情绪里抽离出来。 她眉毛轻轻蹙起,鼻翼微动,果然闻到了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萦绕在安远侯身侧。 “这是哪来的香?” 那香气清冷又馥郁,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韵味,的确是女子用的熏香。 苏清沅看向自己的夫君,眼神里满是疑惑。 “我从未用过这等味道的香料。” 安远侯的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异样,快得几乎让人抓不住。 他很快恢复了镇定,语气平淡地解释道:“今日出门与户部的几个同僚议事,许是在酒楼里沾染上的。” 苏清沅听完,却是半信半疑:“同僚?侯爷在户部的同僚应当都是男子吧,一群大男人议事,怎么会沾染上这么浓烈的女子熏香?” “就算有女子路过,也不留下味道吧。” 她的脸色陡然一变,声音里带上了几分颤抖。 “你莫不是去了青楼?” 国公夫人脸色也变了。 谁不知安远侯爱妻如命,此时正是苏清沅最伤心的时候,若是又知道丈夫去了青楼,岂不是伤上加伤! 安远侯的脸色瞬间从铁青涨成了猪肝色,他慌忙上前一步,想要去拉苏清沅的手。 “夫人!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他急切的辩解,语气里是被冤枉的委屈。 “是张侍郎他们非要拉着我去的,说那里清净,谈事情方便。我实在推脱不过,只坐了片刻,一杯茶都没喝完就赶紧走了!” 他举起手,像是要发誓一般。 “我保证,我绝对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情,只是说了几句话就离开了!” 苏清沅蹙了蹙眉,并未说话。 看着妻子这副模样,安远侯心头一慌,语气顿时软了下来。 “沅儿,我的心你还不知道吗?” “这些年,我心里何曾有过旁人?若我真是那贪图美色之徒,这侯府的后院早就塞满了莺莺燕燕,何至于就你一人?” 这句话,终于戳中了苏清沅的软肋。 是啊,成婚多年,他身边确实干净,从未有过什么乱七八糟的女人。 她紧绷的神色,终于缓缓松弛了下来。 安远侯见状,心中暗暗松了口气,随即脸色一沉,将矛头转向了别处。 “现在不是为了这点小事争执的时候!” 他凌厉的目光扫过苏清沅,最后落在了跪在地上的听雪身上,眼中杀意毕现。 “当务之急,是要处置了这个以下犯上,意图谋害主母的贱婢!” 他猛地一挥手,声色俱厉地朝着门外吼道。 “来人!还愣着做什么!把她给我拖出去,立刻杖毙!” 门外的护卫闻声而动。 就在这时,钟毓灵却又开口:“那青楼里的姐姐一定都很有钱很有钱吧!” 她的话语里满是孩童般的崇拜,眼睛亮晶晶的。 安远侯的心头猛地一跳,还没等他想好怎么回应这句奇怪的话。 苏清沅已经先一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钟毓灵歪着头,一双眸子清澈见底。 她伸出手指,在空中点了点,声音又甜又糯。 “因为我妹妹身上,就是这个味道呀!” 此言一出,满室皆静。 安远侯的脸色瞬间从猪肝色转为煞白,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 钟毓灵却像是没有察觉到气氛的诡异,兀自说道:“妹妹说,这个香可贵可贵了,叫做什么……什么香来着,她说一小瓶就要一千两呢!” 她掰着手指,一脸天真地感叹:“哇,那青楼里的姐姐们,真的好有钱啊!” 一千两。 这价格如同一道惊雷,在苏清沅的脑海中炸开。 “冷月凝香……” 苏清沅喃喃自语,这个名字从她唇齿间溢出,带着一丝冰冷的寒意。 她想起来了。 这香在京城之中,唯有皇家御赐的“天香阁”有售,且每月限量,专供王公贵胄的内眷。 此香清冽孤高,香味淡雅却能萦绕三日不散,是世家贵女们彰显身份的象征。 安远侯也曾拿来给她过,但她一贯不喜熏香,便没有用过,后来安远侯也没有买过了。 她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自己的丈夫。 “青楼里的女子,身上只会是熏得人头晕的廉价脂粉。” “她们用不起也用不到冷月凝香。”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敲得人心头发颤。 “而且,这香气孤冷,并无半分魅惑之意,风月场中的女子,绝不会用这种香。” 苏清沅一步步逼近,站定在安远侯面前。 “侯爷,你方才说,是与户部的同僚在青楼议事?哪家的青楼,竟能用冷月凝香来熏屋子?” “又是哪位同僚,身上会带着这种只有内宅贵女才会用的熏香?” 安远侯嘴唇翕动,喉结上下滚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眼中的慌乱无处遁形,眼神躲闪,根本不敢与妻子对视。 苏清沅的脸色一寸寸冷了下去。 “说啊!” 她陡然拔高了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嘶吼。 “你身上的香,究竟是哪个女人的!” “够了!” 安远侯被逼到了绝境,猛地发出一声怒喝,试图用气势压倒一切。 他厉声喝断妻子的话,目光狠狠地扫过钟毓灵,最后又落回昏迷的听雪身上。 “今日有外人在场,家事不便多言!” 他语气生硬地转换了话题。 “当务之急,是先处置了这个心怀不轨的贱婢。” “至于我们的事,回头关起门来,我自会与你解释清楚!” 苏清沅的目光,从钟毓灵那双懵懂无辜的眸子上滑过,又落在了国公夫人身上。 她紧紧抿住了唇,将那满腔的屈辱和质问,硬生生咽了回去。 终究,是什么都没再说了。 安远侯见状,提到了嗓子眼的心脏,总算落回了原处。 他暗中长舒了一口气,对护卫使了个眼色,护卫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起了听雪的胳膊。 就在这时,那瘫软在地上的身子,忽然轻轻一颤。 听雪的双眼缓缓睁开了。 她视线涣散,头痛欲裂,却本能地望向了苏清沅的方向。 “夫人……” 她的声音微弱得像风中残烛,带着一丝泣血的绝望。 “夫人,奴婢,奴婢真的没有……求您……” 苏清沅的身子蓦地一僵。 那好不容易筑起的心防,瞬间裂开了一道缝。 安远侯看到妻子眼中的动摇,眉头一拧。 “你还敢狡辩!” 他震怒道:“你的意思是夫人冤枉了你吗?!” 看见如此愤怒的安远侯,国公夫人眉头也蹙了起来。 安远侯猛地向前两步,唰的一声,竟是直接拔出了身旁护卫腰间的佩剑! “本侯今日,就亲手宰了你这个贱婢,免得你再伤害沅儿!” 第55章 是你要下毒害夫人 冰冷的剑锋直直指向听雪的眉心。 那股森然的杀意,让听雪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冻住了。 她惊恐地睁大了眼,死死地盯着安远侯那张俊美却狰狞的脸。 为什么? 老爷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他明知自己对夫人的忠心,日月可鉴! 电光石火间,一个被忽略的细节猛地撞入脑海。 听雪的瞳孔骤然一缩,脱口而出。 “老爷,您为何要这样对我?” 她的声音因恐惧而尖利,划破了庭院的沉闷。 “奴婢对夫人的忠心,您是知道的啊!” “而且……” 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声音陡然拔高。 “而且这参须粉的事,老爷您不是知道吗?!” “是您同奴婢说,那参须粉对夫人的身子有益,奴婢这才去买的啊!” 此言一出,庭中仿佛连风都停了。 所有人的视线,唰的一下,全都钉在了安远侯的脸上。 苏清沅的身子晃了晃,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的夫君。 就连一直端坐着的国公夫人,也缓缓眯起了眼,眸中闪过一丝锐利。 安远侯的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精彩纷呈。 他握着剑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你胡言乱语些什么!” 他厉声呵斥,声音里带着一丝慌乱。 “本侯何时让你去买过什么参须粉?!” 听雪被他这声怒吼震得一懵,下意识地反驳。 “明明就是老爷您……” 她的话说到一半,却猛地顿住了。 那双原本充满惊恐和不解的眸子,一点点被一种更为深沉的恐惧所占据。 她猛地抬起头。 “是你!” 听雪声音凄厉:“是你要下毒害夫人!” 听雪这句泣血般的指控,如同一道惊雷,炸得安远侯理智全无。 他眼中迸出骇人的杀意,俊美的面容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 “你这贱婢!死到临头还敢攀污主子!” 一声怒吼,他手腕翻转,长剑再无半分犹豫,携着破风之声,直直朝着听雪的脖颈劈下! 这一剑,是要她的命! 听雪吓得闭上了眼,浑身抖如筛糠。 然而,预想中的剧痛并未传来。 只听“铮”的一声脆响,金铁交鸣,火星四溅。 一股强劲的力道将安远侯的剑荡开。 他被震得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这才稳住身形。 安远侯虎口发麻,不可置信地抬眼望去。 只见苏清沅不知何时已站到了听雪身前。 她一手护着身后的婢女,另一只手,竟也握着一柄剑。 那是一柄极细极薄的软剑,剑身如一汪秋水,此刻正微微颤抖,显然是刚从腰间抽出。 安远侯的瞳孔猛地一缩。 苏清沅已许久未曾使剑,几乎要让人忘了,她是将军府的女儿。 “你!” 他喉头滚动,声音又惊又怒:“你这是做什么?!” 苏清沅迎上他的目光,眼底潜藏着克制的情绪:“侯爷,事情还没有问清楚。” 说完,她侧过头,看向惊魂未定的听雪。 “把你所知道的,一五一十,全部说出来。” 听雪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立刻抓着苏清沅的衣角,沙哑着嗓音断断续续的开口。 “夫人,前些日子您总是做噩梦,夜不能寐,身子越发不好。” “那日奴婢在门口碰到为您请脉的大夫,便多问了几句,恰好被回府的侯爷听见了。” “侯爷当时就说,听闻参须粉是补气安神的好东西,对您的身子有益,说回头便让人买来给您试试。” “可是……可是侯爷后来一直都没有买。” 听雪的眼泪涌了出来,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奴婢心疼夫人,见您日渐憔悴,便斗胆用了自己攒下的月钱,去药铺买了最好的参须粉回来。” “可奴婢对天发誓,我从未在里头加过任何不该加的东西啊!” 她艰难的抬起头,再次看向脸色铁青的安远侯。 “一定是侯爷!” “是他知道奴婢买了参须粉,便偷偷在里面加了药,想要害您,再将这一切,全都栽赃到奴婢的头上!” 安远侯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荒谬!” 他怒极反笑,手中的长剑因主人的情绪而嗡嗡作响。 “一个为了活命,连主子都敢攀污的贱婢,她的话你也信?!” 他的目光如利刃,越过瑟瑟发抖的听雪,直直刺向苏清沅。 那眼神里,满是被人背叛的愤恨与失望。 苏清沅迎着他的视线,没有闪躲,只是握着软剑的手指,微微收紧。 场面一时僵持不下。 一直冷眼旁观的国公夫人,直到此刻,才缓缓开了口。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侯爷,听雪说的或许是疯话。” 国公夫人先是安抚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目光幽幽地看向他。 “可这满京城谁人不知,你对清沅一向爱护有加,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你又怎会生出害她的心思?” 安远侯眸光闪了闪。 是啊,他爱重苏清沅,是人尽皆知的事。 他没有动机。 这个简单的事实,让听雪的指控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安远侯的胸膛剧烈起伏,找到了反击的突破口,正要发作。 国公夫人的目光却已经转向了地上的听雪。 “你说说,侯爷为何要害夫人?” 听雪的嘴唇已毫无血色,她动了动,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只是拼命地摇头,眼泪混着尘土,糊了满脸。 “奴婢……奴婢不知……” “奴婢真的不知道侯爷为何要这么做……” 她的声音破碎而绝望,看向苏清沅,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可奴婢对天发誓,真的不是我!夫人,您要信我啊!” 苏清沅的脸色也白了,她看看地上涕泪横流的听雪,又看看面沉如水的安远侯,最后,求助似的望向了国公夫人。 那双清澈的眼眸里,盛满了茫然与无措。 “姐姐……” 她的嗓音带着一丝颤抖。 国公夫人看着她这副模样,轻叹一声,仿佛也为此事颇为头疼。 “罢了。” 她一锤定音。 “眼下各执一词,谁也说不清楚,再闹下去,只会让人看了笑话。” “这样吧,先把听雪关进柴房,严加看管,不许任何人探视。” “此事等查个水落石出,再做定夺。” 她说着,扫了眼安远侯,又对苏清沅道:“你也别在这儿待着了,收拾一下,先随我回国公府住几日吧。” 安远侯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国公夫人这是何意?莫非是信了那贱婢的胡言乱语,怀疑起本侯了?” 国公夫人闻言,脸上却不见丝毫波澜,只淡淡道:“侯爷多虑了。” “清沅今日受了惊吓,神思不宁。我这个做姐姐的,带她回去安抚几日,陪她说说话,难道侯爷连这个也要拦着?” 安远侯一时语塞,胸口憋着一股气,却无处发作。 国公夫人不再看他,拉起苏清沅的手,语气温和。 “好了,清沅,我们走吧。” 苏清沅六神无主,点了点头,正要迈步。 “母亲,等一下!” 一道清脆又带着几分稚嫩的声音,忽然打破了这紧绷的气氛。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直安静站在角落的钟毓灵,正指着地上奄奄一息的听雪。 她那双杏眼睁得大大的,里面满是惊慌。 “那个大姐姐,她好像快不行了!” 苏清沅脚步一顿,回头看向听雪。 “你方才已经帮她止住血了吗?” 钟毓灵却摇摇头:“不行的,你看她的嘴唇,都发紫了,身子抖得好厉害!” 她焦急地跺了跺脚。 “再不想办法,她真的会死的!” 苏清沅被她这么一说,心里也跟着悬了起来,脚步再也挪不动了。 国公夫人目光落在听雪身上,眼神深邃了几分。 “真相查明之前,这个婢女,还不能死。” 话音刚落,她便对自己带来的护卫扬了扬手。 “来人,把她也一并带回国公府。” “是!” 两名护卫立刻上前,伸手就要去架起地上的听雪。 可他们的手还没碰到人,安远侯却上前一步,恰好挡在了护卫和听雪之间。 安远侯的目光越过护卫,直直射向国公夫人。 他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火气。 “国公夫人,听雪是我安远侯府的人。如今她犯下大错,理应由我府上看管审问。” “您就这么把人带走,传出去,岂不是让人以为我安远侯府连个下人都处置不了?” 国公夫人闻言,眉梢都未曾动一下。 安远侯见她不语,又往前逼近半步。 “更何况,这贱婢心肠歹毒,竟想谋害清沅。” “若是让她跟着清沅一同去了国公府,万一她贼心不死,再动什么手脚,这个后果谁来承担?” 第56章 带苏清沅回府 安远侯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国公夫人言重了。”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他强行压下心头的怒火,试图重新掌握主动:“只是本侯觉得,听雪这个贱婢,关在我安远侯府自然是最好。” “至于清沅……”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苏清沅身上,带上了一丝虚假的关切,“她若是想跟着夫人去休养几日,我也没什么意见。” 国公夫人却像是没听见他的后半句话。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平淡,却让安远侯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 “安远侯,请恕我直言。” “刚才,听雪那丫头可是说,要害清沅的人,是你。” 安远侯面色一沉:“她胡说八道!一个贱婢的话如何能信!” “国公夫人,您难道要听信一个贱婢的疯言疯语,来质疑本侯吗?!” 国公夫人却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直接打断了他还未说完的咆哮。 “我自是相信安远侯不会做出这等事的。” “但事情尚未明了之际,将你们两位放在一起,似乎不太合适。”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安远侯那张铁青的脸,嘴角那抹淡漠的弧度又深了几分。 “毕竟,我也是为了安远侯好。” “侯爷你想想,这贱婢已存了心要攀诬于你,若是将她带回侯府,她一了百了,直接自尽了……” “到时候死无对证,安远侯怕是有嘴都说不清了。”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精准的匕首,插进安远侯的要害。 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被堵得哑口无言。 半晌,他才挤出几个字:“多谢夫人提点,既如此,就麻烦夫人了。” 国公夫人话音落下,便不再看安远侯一眼,仿佛他只是一团碍眼的空气。 她微一点头,声线恢复了往日的温和。 “来人,将听雪带下去,好生安置。” 候在一旁的两个健壮婆子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将瘫软在地的听雪架了起来。 国公夫人则轻轻扶住苏清沅的手臂。 “清沅,随我回府吧。” “在我这里,没人敢再动你分毫。” 安远侯那张脸,已然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钟毓灵的脚步慢了半分,余光恰好瞥见他的神色。 她那双总是带着几分天真懵懂的眸子里,飞快地划过一丝冷意。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安远侯府。 一踏入国公府朱红的大门,那股子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才算彻底消散。 府内的亭台楼阁,草木扶疏,都透着一股安宁祥和的气息。 国公夫人脚步未停,径直带着苏清沅往自己的松鹤堂走去。 走了几步,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看向一直安静跟在身后的钟毓灵。 “毓灵。” 钟毓灵连忙上前一步,乖巧应声:“母亲。” 国公夫人淡淡道:“你去看看听雪,别让她死了。” “好的!” 钟毓灵应得干脆利落,转身就跟着丫鬟,朝着关押听雪的柴房去了。 …… 松鹤堂内,檀香袅袅。 国公夫人拉着苏清沅的手,让她在铺着软垫的罗汉床上坐下,亲自给她倒了杯安神的参茶。 “喝口茶,压压惊。” 苏清沅眼圈泛红,接过茶盏,声音里还带着颤抖:“谢姐姐……” 她话还未说完,门外就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 人未到,声先至。 “母亲!” 一道略显焦急的男声响起,随即帘子被人一把掀开,沈励行快步闯了进来。 “母亲!您没事吧?” 沈励行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国公夫人面前,一双桃花眼上下打量着她,满是担忧。 “我听说您去了安远侯府,还跟安远侯对上了?他没把您怎么样吧?” 国公夫人看他这副担心的样子,没好气地嗔了他一眼。 “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 “我不过是去陪清沅去的,能有什么事。” 沈励行见她面色如常,中气也足,这才舒了口气,整个人都松弛下来。 他目光这才落到一旁的苏清沅身上,只是飞快地扫了一眼,便礼貌性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随即,他的目光又飞快地在房中扫了一圈,像是在寻找什么。 没看到那道纤细又熟悉的身影。 “母亲,我那嫂嫂呢?” 国公夫人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 她抬眼,淡淡地瞥了自己这个看似不着调的儿子一眼。 “我让她去瞧瞧清沅的丫鬟了,柴房阴冷,别回头人没审出来,先冻死了。” 沈励行“哦”了一声,拉长了调子,听不出什么情绪。 一旁的苏清沅此时开了口,声音依旧虚弱:“都说起来,今日之事,还要多谢世子妃。” 她眼眶又是一红。 “若不是她及时救了听雪,她怕是已经血溅当场了。” 苏清沅说着,拿着茶盏的手指都在发白,显然是又想起了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国公夫人闻言,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目光却落在了苏清沅的脸上。 “这么说,你信了那丫头的话?” 苏清沅怔了怔,神情变得茫然:“我……” 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信吗? 一个贴身丫鬟,指认她的夫君,最爱自己的人要谋害她。 她该信吗? 苏清沅的脸色愈发苍白,她无措地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姐姐,我真的不知道该不该信。” “侯爷他待我一向是最好的,府中上下谁人不知?他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她说到最后,声音里带上了浓重的鼻音。 “这太荒谬了。” 国公夫人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的茶盏放回桌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声音不大,却让苏清沅的心跟着一颤。 “知人知面不知心。” “他待你好不好,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但有些事,却是做不得假的。” 她抬眸:“就像他身上的香,既不是你平日里用的熏香,那又是从何处沾染的?” 苏清沅一时说不出话来。 沈励行双眼却微微眯起,像是终于对这场女人间的谈话提起了点兴趣。 “什么香?” 听到问话,国公夫人的目光从苏清沅苍白的脸上移开,落在了自己儿子那张玩世不恭的俊脸上。 “冷月凝香。” 她淡淡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这香,你应该知晓。” 沈励行挑了挑眉,那双桃花眼里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又被懒散所替代。 “哦,我想起来了。” 他拖长了语调,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不就是京中贵女们最爱用的那个么?” 国公夫人瞥了他一眼,眼神意味深长。 “你倒是熟悉。” 沈励行浑不在意地笑了笑,直接忽略了母亲的调侃,转而将视线投向一旁仍在失神的苏清沅。 他鼻尖微微动了动,随即皱起了眉。 “可我闻苏姨身上,似乎并没有这个香味。” 国公夫人点头:“是啊。”她声音沉了下去,“她身上没有。但是安远侯的身上,却有这个香。” 苏清沅身子颤了颤,手指蓦然掐进掌心。 国公夫人又道:“说起来,这还是你嫂嫂发现的。” 沈励行眉头一挑。 “嫂嫂?” 国公夫人颔首。 “嗯。当时安远侯指认听雪,你嫂嫂就在旁边。她忽然就凑到安远侯身边,在他身上闻了半天。” “那模样,险些让我以为她是傻病犯了,要当众闹事。” 国公夫人说着,轻轻摇了摇头。 “可谁能想到,就是她这番看似胡闹的举动,竟阴差阳错地,让她闻出了安远侯身上这不该有的香气。” 沈励行眼底那点懒散笑意倏然敛尽。 凑到安远侯身边? 在他身上闻了半天? 他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闪过另一幅画面。 那双不规矩的小手,在他身上四处点火,那张天真无邪的小脸,说着最胆大包天的话。 甚至还敢扒他裤子…… 一想到那个女人竟对别的男人做出如此亲昵的举动,沈励行周身那股子玩世不恭的气息也跟着冷了下去。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忽然觉得有些不爽。 旁边的国公夫人敏锐地察觉到儿子的情绪变化,却只当他是对安远侯的行为不齿,并未多想。 一片死寂中,一直失魂落魄的苏清沅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尽管那声音微弱得像风中残烛。 “兴许是误会。” 她唇瓣嗫嚅着,拼命为自己的夫君寻找着借口。 “侯爷方才不是说与几位同僚议事么?” “会不会是哪位大人的夫人用了这香,说话间不小心沾染到了同僚身上,然后又传到了侯爷这里?” 这个解释虽然牵强,却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她抬起头,用一双满是哀求的眼睛望着国公夫人,又看向沈励行,希望得到一丝认同。 然而,她只得到了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 沈励行扯了扯嘴角,那双桃花眼里的冷意,让苏清沅心头一颤。 “苏姨。” 他开口了,语调依旧是那副懒洋洋的腔调,可话里的锋芒却像毒针。 “我虽不成器,整日流连花丛,但这京中女儿家的玩意儿,我还是懂一些的。”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苏清沅瞬间煞白的脸,慢悠悠地继续说: 第57章 叔叔是谁? 他故意拖长了音调,顿了顿,才继续道:“贴身之人,日夜相伴,那香气才会浸入衣料,融进骨子里。” 他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那话语里的暗示意味让整个屋子的温度都仿佛降了下去。 “怎么?” “难不成安远侯与他的同僚,还有什么贴身的交情不成?” 苏清沅身子一颤,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 “够了!” 国公夫人一声低斥,剜了沈励行一眼。 这混小子,说话怎么越来越没分寸。 她转过头,声音瞬间放柔,拉住了苏清沅冰凉的手:“清沅,别听他胡说八道。” “男人在外头的事,咱们暂且不去想。” 国公夫人轻轻拍着她的手背:“就算他真的糊涂,在外头有了什么人,也未必就跟你中毒这事有干系。” 她的声音沉稳,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这样吧,我先派人去查一查。” “看看究竟是什么狐媚子,敢把主意打到安远侯身上。” 苏清沅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死死抓着国公夫人的手,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 “姐姐,还好有你。” 她哽咽着,一句话都说不完整。 就在这时,一直没再开口的沈励行忽然懒懒地插了句嘴。 “母亲,这事儿交给我吧。” 苏清沅愣了愣,看向国公夫人。 国公夫人看了眼自己这个不省心的儿子,却是叹了口气。 “也好。” 她点了点头,话里带着一丝说不清的意味。 “就交给你去办。” “毕竟,这京城里的莺莺燕燕,没人比你更熟了。” 沈励行:“……” 他难得地被亲娘噎了一下,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 “那我先去了。” 话音未落,他便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了松鹤堂。 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侧。 “主子。” 是墨影。 沈励行眼皮都未抬一下:“去查安远侯。” 他顿了顿,补充道:“把他最近接触过的所有女人,都给我查个底朝天。” 墨影躬身应下:“是。” 但他没有立刻离开,反而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小的竹筒,递了过来。 “主子,宫里刚飞来的信鸽。” 沈励行的目光落在那竹筒上,伸手接过。 他拔开塞子,倒出一卷极细的纸条。 展开纸条,只扫了一眼,他原本慵懒的凤眸里便闪过一丝锐利。 “呵。” 他轻笑一声,随手将纸条在指尖捻成了粉末。 “邀我去揽月楼。” 墨影的脸瞬间皱成了一只苦瓜。 “揽月楼?” 他忍不住拔高了声调:“主子,那不是城东新开的花楼吗?” “大公子前些日子才去,您这会儿去花楼,怕是这风流纨绔的名声,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墨影的声音里满是愁绪。 沈励行闻言,非但没生气,反而嘴角的弧度更大了些。 “洗不清,才好。” 他懒洋洋道:“这不就是我们想要的么。” 墨影叹了口气,是真真切切地为自家主子发愁。 “可您也老大不小了。” 他苦着脸,小声嘟囔。 “再这么下去,这满京城的名门闺秀,哪还有敢嫁给您的?” 沈励行斜睨了他一眼:“我的终身大事,何时轮到你来操心了?” 墨影脖子一缩,立刻垂下头:“属下多嘴。 沈励行轻嗤一声,将目光重新投向院中那棵老槐树,语气淡漠。 “本就是条走在刀尖上的路,何必再拉个无辜女子下水。” “无人敢嫁,岂不正好。” 墨影心中一酸,却不敢再多言半个字,只觉得自家主子活得太累。 沈励行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仿佛要掸去那片刻的沉郁。 “正好,我也有事找他帮个忙。” 墨影一愣,旋即反应过来:“神医鬼谷?” “嗯,”沈励行凤眸中光芒流转,“他那人虽然看上去与世无争,但背地里的法子可多着呢。” 墨影忍不住问:“夫人身子不是已大好了么,为何还要找神医鬼谷?” 沈励行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倒是信她,就是不知道她的法子能支撑多久。” “何况,”他顿了顿,“找神医鬼谷,也不单是为了母亲。” 这话里有话,墨影却不敢再追问。 他只觉得主子布的这盘棋,越来越大了,大到他已经完全看不清棋盘的全貌。 “是,属下明白。” 沈励行摆了摆手:“行了,先回书房去吧,给他回个信。” 说着走了两步,却又脚步一顿。 不知想到什么,他改了主意:“你先去吧,等会我自己回去。” “是。”墨影没有多问,先行离开。 墨影的身影消失在月色中,沈励行却并未走向书房。 他转过身,信步朝着另一侧的偏僻院落走去。 那里是关着听雪的柴房。 …… 阴冷潮湿的柴房内,混杂着霉味与淡淡的血腥气。 听雪幽幽转醒,一睁眼便看见了蹲在自己面前的钟毓灵。 眼神变了一下,她猛地攥住钟毓灵的手腕! 力道之大,让钟毓灵都忍不住蹙了蹙眉。 “世子妃!求求您,求您让奴婢见见夫人!” 听雪声音嘶哑,眼中满是血丝与绝望:“奴婢真的是被冤枉的!” 钟毓灵像是被吓到了,圆睁着一双杏眼,满是茫然。 她用力想把手抽回来,却没能挣开。 “你说什么呀?我听不懂。” 听雪的心沉了下去,急得眼泪直流:“就是我家夫人苏清沅!您带我去见她,好不好?” 钟毓灵依旧摇头,脸上是傻乎乎的执拗。 “你的头流了好多血,一定很疼吧?” 她伸出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听雪额头上的伤口。 听雪吃痛地一缩。 钟毓灵看着她,语气天真又认真:“你要是死了,就什么都说不成了。” 这话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听雪眼中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攥着钟毓灵的手也无力地松开。 是了,她怎么忘了,面前这位,是个傻子。 跟一个傻子,能说清什么道理? 但是她说对了一件事,自己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先活下去。 钟毓灵见她安静下来,便不再多言,低头拿出怀里的伤药和布条,为她包扎伤口。 做完这一切,她站起身,拍了拍衣裙上的草屑,转身离开。 谁知一抬眼,便撞上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 钟毓灵心头一凛。 沈励行? 他怎么会在这里? 是来帮国公夫人审问听雪? 她脑中念头飞转,面上却分毫不显。 沈励行走过来,他没有说话,只是那双深邃的凤眸却像两把刷子,从头到脚,将她细细地刮了一遍。 钟毓灵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可她脸上依旧是那副天真懵懂的模样。 她歪了歪头,怯生生地唤了一声:“大哥哥,你怎么来了?” 那双清澈的眸子眨了眨,仿佛真的只是好奇。 “你也是来看大姐姐的吗?” 沈励行深不见底的眸子微微一动。 大姐姐? 他只怔了一瞬,便明白了她指的是柴房里的那个丫鬟。 这称呼从她嘴里出来,配上那张天真无邪的脸,竟找不出一丝违和。 他没纠正,低沉的嗓音在清冷的微风中化开:“她如何了?” 钟毓灵脸上的怯意散去几分,立刻献宝似的回答:“大姐姐已经不流血啦!也醒了!” 她说着,还往旁边挪了一小步,把通往柴房门口的路让了出来。 那双清澈的杏眼亮晶晶地望着他,仿佛在无声地催促:你怎么还不进去呀? 可沈励行却像脚下生了根,一动不动。 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脸上,半晌,他忽然开口:“你今天跟着去安远侯府了?” 钟毓灵眨了眨眼,那双眸子里盛满了困惑。 “安远侯府?” 沈励行的眉心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跟傻子说话,确实费神。 “就是那个大宅子。” 他耐着性子,刻意放缓了语速:“你跟我母亲一起去的,还有苏姨。” 钟毓灵像是被这两个称呼点醒了,原本迷茫的眼神瞬间清明起来。 她恍然大悟地“呀”了一声,用力点了点头。 “是呀!” 得到肯定的答复,沈励行并未露出任何表情,只是看着她道:“那你见到谁了么?” 这个问题似乎把她难住了。 钟毓灵努力思考了好一会,才回答:“有柴房里的大姐姐,还有一个叔叔。” 第58章 不该对旁人的丈夫动手动脚 钟毓灵的脸上浮现出茫然的神色。 她偏着头,长长的睫毛忽闪着,似乎完全不明白他话里的深意。 在这片茫然之下,她的心里也生出疑惑。 沈励行到底想问什么? 沈励行看着她油盐不进的模样,终于放弃了这种拐弯抹角的试探。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强行压下心头的烦躁,才开口道。 “他还是苏姨的丈夫。” “所以,你不该对旁人的丈夫,动手动脚。” “……” 钟毓灵彻底蒙了。 这一下的蒙,不是装的。 她什么时候对安远侯动手动脚了?在侯府,她全程跟在母亲和苏姨身后,顶多就是发现那香味时上前说了两句话而已。 她抬起头,那双清澈的杏眼里盛满了茫然与无辜,仿佛根本听不懂“动手动脚”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看着她这副全然不知事的样子,沈励行心头那股火非但没消,反而“轰”地一下,烧得更旺。 又是这副表情。 就和那晚她中了药,胆大包天地在他身上肆意点火时一模一样。 也和她后来清醒时,一本正经地伸手探进他衣襟,非要摸摸里面“是不是藏了东西”时如出一辙。 原来在她眼里,男人和女人之间,根本没有界限可言。对他如此,对那个只见了一面的安远侯,也是如此! 这个念头一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瞬间攫住了沈励行的心。 若是放任她继续这样下去,她是不是还会对其他男人做出同样的举动? “呵。” 一声极低的冷笑从他喉间溢出。 沈励行再次上前一步,高大的身躯带着浓重的压迫感,几乎要贴到她身上。 钟毓灵心头一跳,被他眼中那股骇人的情绪惊到,下意识地就想往后退去。 可她刚退了半步,手腕便被一只铁钳般的大手攥住,猛地将她扯了回来! “啊——” 钟毓灵一声低呼,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撞向他坚硬的胸膛,鼻尖瞬间被他身上清冽的冷香包裹。 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被拉近,近到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攥着自己手腕的力道,又紧又烫。 也近到她一抬头,就能看见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 “我听苏姨说,安远侯身上的香味,是你发现的。你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告诉了她们。” “是要这个距离,才能闻到吧?” 钟毓灵下意识摇摇头。 好像也没有贴那么近。 “不知道?还是不记得?” 沈励行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他攥着她手腕的力道又重了几分,声音压得极低,像是贴着她的耳廓响起。 “那我便告诉你。” 他的另一只手抬起,食指和中指并拢,在她和他紧贴的胸膛之间划了一道界限。 “这种距离,不是一个已经成过亲的女人,该和别的男人有的。” 他的声音冰冷刺骨,直直扎进钟毓灵的心里。 “你是谁?你是我大哥的夫人,是国公府的世子妃!”他嗓音冷沉,“若是让外人瞧见你和别的男人拉拉扯扯,暧昧不清,传出去丢的是我沈家的脸。” 手腕被他捏得生疼,胸口也撞得发闷,可这些都比不上他话语带来的冲击。 钟毓灵眨了眨眼,有那么一瞬间,她没太弄明白沈励行的话。 她再聪慧,芯子里也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满心满眼都是复仇,何曾想过男女之事? 她看得出沈励行绝非表面那般纨绔,他城府深沉,手段狠戾,是个极度危险的人物。所以她之前那些出格的举动,不论是中药后的“点火”,还是清醒后的“探衣襟”,不过是为了装疯卖傻,好让他放松警惕,将她当成一个真正不谙世事、脑子不清楚的傻子。 至于男女大防?在她为了活命和复仇而步步为营的计划里,这东西从未占据过一席之地。 原来,他竟是为了这个生气? 这个念头只在钟毓灵的脑海里转了一瞬,好像隐隐有些明白了。 他这是在“提点”她,提点她已经嫁给他大哥了,就是一辈子的寡妇,日后不能再和任何男人有关系,哪怕她真是没有做什么,甚至帮了国公夫人也不行。 一瞬间,钟毓灵的心头像是被浇了一盆冰水,随即又腾地燃起一簇无名之火。 这是把她当人,还是当个被圈禁起来的宠物? 她在镇南侯府的时候,宋氏和钟宝珠便是如此,用她规矩和莫须有的罪名将她死死压住,随意折辱打骂。她以为嫁入国公府,顶着这个世子妃的名头,至少能活得像个人样。 可到头来,还是换汤不换药。 眼前的男人,是她名义上的小叔子。他非但没有半分对长嫂的敬重,反而用这种掌控者的姿态,来规训她的言行,决定她的生死。 凭什么? 钟毓灵垂下的眼睫轻轻一颤,再抬起时,那双清澈的眸子里,一点寒芒如星子般炸开,却又被她迅速用天真无邪的神色掩盖得干干净净。 被他攥得发疼的手腕顺势一转,竟就这么带着他的力道,反手按在了他结实滚烫的胸膛上。 沈励行的身子猛地一僵。 他还未及反应,一股清甜的,带着淡淡药草香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钟毓灵整个人更是朝他脸上凑了过去,近得几乎能碰到彼此的鼻尖。她微微歪着头,一双水汪汪的杏眼眨了眨,神色间满是纯然的懵懂与不解,仿佛一个正在虚心求教的孩童。 她温软的呼吸拂过他的唇瓣,声音轻得像羽毛搔过心尖。 “大哥哥……” 她吐气如兰,软糯的嗓音里带着一丝委屈和困惑。 “你说的不可以的距离,是像我们现在这样吗?” 沈励行的呼吸瞬间凝滞。 那双清澈见底的杏眼里,清晰地倒映出他此刻错愕僵硬的脸。温热的吐息带着少女独有的甜香,像最缠绵的藤蔓,一点点收紧,让他几乎无法思考。 他活了二十年,在风月场里向来是游刃有余的那个,何时被一个女人,还是他名义上的长嫂,逼到过这般境地? 荒唐! 下一刻,沈励行猛地回神,心头窜起一股被冒犯的燥火。他一把抓住钟毓灵的肩膀,用力将她推开,两人之间瞬间拉开了三尺远的距离。 他的胸膛因方才那番猝不及防的贴近而剧烈起伏着,额角青筋都隐隐跳动。 “没错!就是这个距离!”他几乎是咬着牙迸出这几个字,声音里带着压不住的恼意,“这就是不可以的距离!” 钟毓灵被他推得踉跄一步,站稳后却不见丝毫慌乱。 她只是抬起头,那双水汪汪的眼睛里满是费解,歪着脑袋,天真地反问:“那为什么我们就可以呢,大哥哥?” “我们也不可以!”沈励行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语气斩钉截铁。 “可是……”钟毓灵似乎更困惑了,她微微蹙起秀眉,像是在努力回忆什么。 忽然,她的音量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响亮:“我们之前在汤池里,不是比这还近吗?还有上次,在大哥哥的房间里……” 话音未落,恰在此时,院墙外传来几个洒扫下人经过的脚步声和低语声。 沈励行的脸色骤然变得难看至极! 这个女人是疯了吗?!这种话也敢在外面说! 电光石火之间,他一个箭步上前,想也不想地伸出大手,一把捂住了钟毓灵那张喋喋不休的嘴! “唔!” 钟毓灵猝不及防,一下睁大眼,惊愕的看着他。 “那是意外!”沈励行压低了声音,从牙缝里挤出警告,“是你自己胡乱动作!你身为世子妃,自然不该如此,以后也绝不能如此!听见没有?” 他的声音又急又狠,灼热的呼吸喷在她的额发上。 被他捂着嘴的钟毓灵不挣扎也不点头,只是忽闪着一双澄澈无辜的大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随后,她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了他那只骨节分明、正紧紧捂着自己唇瓣的大手上,眼神里透着几分探究。 沈励行像是被那目光烫到一般,猛地反应过来自己的动作有多么不妥。他触电似的收回手,几乎是同时往后退了一步。 嘴唇获得自由的瞬间,钟毓灵也迅速后退一步,与他重新拉开距离。 她低下头,敛去眸中一闪而过的狡黠,再抬眼时,又恢复了那副乖巧温顺的模样,柔声应道:“知道了,大哥哥。” 又是“大哥哥”! 沈励行只觉得这三个字此刻听来无比刺耳。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烦乱。 “以后别再叫我大哥哥。”他的声音冷硬了几分,“我是你小叔子,国公府有国公府的规矩。你直接叫我的名字。” “你的名字?” 钟毓灵眨了眨那双清亮的杏眼,眼底的茫然不似作伪,仿佛他问了一个多么深奥的问题。 沈励行只觉得一口气堵在了胸口,不上不下。 她嫁入国公府数日,竟连自己小叔子的名讳都不知道? 他压下心头的火气,从齿缝里挤出三个字:“我叫沈励行。” 第59章 保持距离 “沈……励……行……” 钟毓灵将这三个字含在唇间,一个字一个字地咀嚼着,尾音拖得有些长,平白带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意味。 她仰起脸,唇角弯起一个纯净的弧度:“沈励行。” 那声线又软又糯,像裹了蜜的糖糕,甜得发腻,听在沈励行耳中却只觉得烦躁。 他不想再跟这个女人多说一句废话。 沈励行冷着脸,懒得再与她纠缠,抬脚便要从她身侧绕过,径直走向不远处的柴房。 然而,就在他与她擦肩而过的瞬间,异变陡生! 身旁的钟毓灵像是被火烫到一般,猛地朝旁边横跨出三大步,动作之大,幅度之夸张,仿佛他是什么会吃人的洪水猛兽,避之唯恐不及。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从三尺拉开到了近一丈。 沈励行的脚步倏然顿住,脸色瞬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缓缓侧过头,目光如刀子般刮向她。 “你又做什么?” 钟毓灵一脸无辜地看着他,那双澄澈的眼睛里写满了理所当然。 她甚至还歪了歪头,声音里满是困惑:“不是大……不,沈励行你让我离你远一些的吗?”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认真地比划了一下两人之间宽阔的距离,振振有词:“你说,这个距离是不可以的,那这么这么远的距离,就更好了!这样,你就不会生气了。” “……” 沈励行被她这番歪理邪说噎得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让她保持距离,是让她守好世子妃的本分,恪守礼数,不是让她把他当成瘟疫一样躲! 可偏偏,她的话从字面上听,竟是无懈可击。 看着她那张写满“我做得对不对,快夸我”的无辜脸庞,沈励行只觉得额角的青筋又在疯狂跳动。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冷的哼声。 随即,沈励行猛地一甩衣袖,再不看她一眼,大步流星地朝着柴房走去,背影里透着一股被气得不轻的怒意。 直到那道高大的背影“砰”的一声消失在柴房的门后,钟毓灵脸上那份天真无辜才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淡淡的讥诮。 她微微蹙起秀眉,看着紧闭的柴房门,若有所思。 满京城都传遍了,沈国公府的二公子沈励行如何风流倜傥,是烟花柳巷的常客,身边从不缺红颜知己。 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个在外眠花宿柳的人物,对自己这位名义上的长嫂,倒是管得比谁都严。 钟毓灵撇了撇嘴,在心里轻嗤一声。 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柴房的门被他从里面重重合上,发出一声闷响,隔绝了门外那道碍眼的视线。 沈励行深吸了一口气,胸中的那股邪火却怎么也压不下去。 又被她将了一军。 他闭了闭眼,脑海中浮现出钟毓灵那张天真无邪的脸,还有那双清澈见底,却偏偏能说出最气人话语的眼睛。 好像每次跟这个傻女人对上,自己都会莫名其妙地吃亏。 真是蠢人自有蠢招。 沈励行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冷笑。不过,这次的敲打也算够了,想必她日后也不敢再做出那般放荡无状的举动。 他平复了一下心绪,这才将目光投向柴房深处。 角落里,一个身影被绳索捆着,蜷缩在干草堆上,正是国公夫人的贴身丫鬟,听雪。 听到方才的关门声,她抬起头看向他。 “二公子……”听雪的声音带着哭腔,细弱得像蚊子哼哼。 沈励行踱步过去,垂眸睨着她,目光沉沉,带着审视的意味。 “毒害安远侯夫人,你可知是什么罪名?”他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在这阴暗的柴房里显得格外森冷。 “不是我!二公子,真的不是我!”听雪猛地抬起头,脸上挂满了泪痕,拼命地摇头,“奴婢跟在夫人身边十几年,忠心耿耿,怎么会害夫人!求二公子明察啊!” “我不想听这些。”沈励行冷声打断了她的哭诉,语气里透着不耐,“抬起头来,看着我。” 听雪被他话里的寒意慑住,抽噎着抬起了满是惊恐的脸。 沈励行看着她,那双深邃的眸子仿佛能看透人心。 “我只问你一件事,你最好想清楚了再回答。” 听雪不敢出声,只能死死咬着下唇,不住地点头。 “在安远侯身边,你可见过什么奇怪的女人?”沈励行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 听雪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摇了摇头。 “没有,侯爷与夫人成婚十载,伉俪情深,此事满京城谁人不知?” “我们夫人是将门虎女,性子虽爽朗,但也最是容不得沙子。侯爷当年求娶时便立下重誓,此生绝不纳妾,只夫人一人。这些年夫人身子骨弱,一直未能为侯爷诞下子嗣,可侯爷从未有过半句怨言,连个通房丫头都未曾有过,又怎会私下里与别的女人来往?” 这番话,她说得情真意切,不似作伪。 沈励行听完,却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 “伉俪情深?”他缓缓重复着这四个字,尾音拖长,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表面文章罢了。” 他往前逼近一步,投下的阴影几乎将听雪完全笼罩。 “你最好想清楚了再说。你现在说的每一个字,都关系到你家夫人的性命。”沈励行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带着一股令人胆寒的压迫感。 听雪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二公子的意思是……侯爷真的有问题? 这个念头让她浑身冰冷。 她死死地咬着唇,脑子里乱成一团,拼命地回想着这些年来的点点滴滴,任何一丝不寻常的蛛丝马迹。 侯爷待夫人确实是极好的。 柴房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听得到听雪压抑的喘息声。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沈励行的耐心快要告罄之时,听雪猛地抬起头,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眼神里带着一丝惊惧和不确定。 “二公子,奴婢想起一件事,只是不知算不算得上。” 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丝颤抖。 沈励行眉梢微挑,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听雪努力地回忆着,语速又急又快,“那日奴婢陪夫人去锦绣阁选料子,出门时匆忙,竟忘了带钱袋。锦绣阁离府不远,夫人便让奴婢自个儿跑一趟回来取。” “奴婢怕夫人等得久了,便抄了府后的角门那条近路。谁知刚绕过去,就看见侯爷正同一个女人在说话。” “那地方平日里极少有人去。侯爷向来洁身自好,身边除了夫人,从未有过别的女子近身,更别说是在那等僻静之处私下相会了。” 她咽了口唾沫,仿佛那日的场景又在眼前重现。 “奴婢当时觉得奇怪,所以就鬼使神差地,想凑过去听听他们在说些什么。” “可奴婢还没走几步,那女人就像是察觉到了什么,话也没说完,便急匆匆地转身走了。她走得很快,奴婢只看到一个背影,然后侯爷就转过身,看见奴婢了。” 沈励行双臂环胸,眸色沉沉,像一口不见底的深井。 听雪被他看得头皮发麻,不敢停顿,急忙说了下去:“侯爷当时的神色没什么不一样,和平日里一样温和。他看见奴婢,还问奴婢怎么走到这儿来了。” “奴婢实话实说了。侯爷便说,那只是个迷了路的妇人,向他问个路罢了。他还嘱咐奴婢,以后莫要走这种僻静小路,免得遇到危险。” “问路的?”沈励行眉头一挑,出声打破了寂静,“你信了?” “奴婢当时信了。”听雪的头垂得更低,声音里充满了懊悔,“奴婢那时年纪小,侯爷在奴婢们心中,就跟天神一样,他说什么,奴婢自然就信什么。可是现在想来,却有些不对。” “那女人虽然走得急,奴婢没看清脸,但她那个身段,那个仪态,根本就不是普通人家的样子。尤其那身衣裳,虽然奴婢记不得样子,但应该也是极好的料子,不是寻常妇人买得起的。” 听雪说到这里,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猛地抬起头,被绳索捆住的身体在干草堆上不安地挪动了一下。 她顾不得身上的疼痛,一双眼里满是惊恐,急急看向沈励行:“二公子,难道那个女人真的和侯爷有私情?所以侯爷才想要害死夫人?” 这番猜测让她自己的声音都颤抖起来。 “现在说这些,尚早。”沈励行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我问你,这件事,你可曾告诉过你家夫人?” “没有。”听雪摇着头,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力气,颓然地靠了回去,苍白的脸上满是浓得化不开的懊悔,“奴婢没有说过。早知道……早知道会这样,我当初就该告诉夫人的!” 她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夫人那么聪明,只要奴婢提一句,她定能察觉到不对劲的!都怪我,都怪我当初胆小怕事,怕被侯爷责罚,便把这件事烂在了肚子里!若是我早说了,夫人或许就不会遭此大劫了!” 沈励行看着她这副肝肠寸断的模样,忽道:“你倒是忠心。” “你家夫人怀疑你下毒,二话不说便将你关在这柴房自生自灭,还逼得你不得不自尽以证清白。” 沈励行向前一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到头来,你还在为她着想?” 第60章 陪嫁丫鬟 沈励行那的话语,像一把无形的利刃,直直插进听雪的心口。 她的呼吸猛地一滞,急促了几分,被捆住的双手死死攥紧。片刻后,她却咬着下唇,眼里迸发出一股倔强的光。 “夫人她只是被奸人蒙蔽了!” “我是她的贴身婢女,朝夕相处,府里出了那样的大事,她怀疑我再正常不过。” 听雪的声音不大,却很坚定。 “可夫人终究还是留了我一命,她没有把我交给侯爷处置,而是将我带到了国公府,她就是怕我留在侯府会再遇到危险!夫人心里,还是念着我的!” 她说到最后,几乎是恳求般地望着沈励行,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求二公子查明真相,还夫人一个清白!哪怕是要了奴婢这条命,奴婢也心甘情愿!” 沈励行看着她,黑沉的眸子里看不出什么情绪。 “你的命,于我无用。” “不如想一想,还有没有什么被你漏掉的细节。” …… 木门“吱呀”一声合上。 顷刻后,沈励行回到书房。 墨影正在书房等候,见他进来,墨影立刻上前一步,禀报道:“主子,已经回过那边了。” 沈励行“嗯”了一声,径直走到书案后坐下,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他的思绪显然还停留在方才的柴房里,对墨影的回报并未立即作出指示。 烛火跳动,在他俊朗而冷漠的侧脸上投下一片晦暗不明的光影。 半晌,他才抬起眼,看向墨影。 “去查一个人。” 墨影躬身:“主子请吩咐。” “一个女人。”沈励行淡淡道,“去查京中,或是与安远侯府有过往来的所有名门女眷,看谁的右眼眼尾,生了一颗红色泪痣。” 这个特征很细微,也很特别。 墨影心中虽有疑惑,却从不多问,只将这个命令牢牢记下:“是,主子。” 沈励行挥了挥手。 “下去吧。” 墨影转身离开,书房内复又只剩下沈励行一人。 万籁俱寂,唯有书案上的烛火,不安分地跳动着。 那一点橘黄色的光晕,映在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明明灭灭。 沈励行盯着那团火光,脑海里却毫无预兆地,浮现出另一张脸。 钟毓灵。 就在方才,她凑近他,那双澄澈的眸子倒映着他的身影,温热的呼吸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淡香,轻轻拂过他的颈侧。 她说,“我不知道什么是动手动脚。” 她说得那样理直气壮,天真无害。 可偏偏是这副模样,像一根看不见的羽毛,在他心头最隐秘的地方,不轻不重地搔刮了一下。 痒,且烦。 书案上还摊着几份密报,字字关系着朝堂的暗流涌动,是他今夜必须处理的要事。 可此刻,他盯着那些字,竟一个也看不进去。 沈励行倏地停下动作,眉心紧蹙。 心头那股没来由的烦乱,竟是愈演愈烈。 他蓦地起身,长臂一挥,带起一阵劲风。 “噗——” 烛火应声而灭,书房瞬间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又被合上,那道高大的身影已然消失在门后,只余下满室清冷的月光,无声地洒在那些未竟的公务上。 另一边,钟毓灵的院里。 热水氤氲,春桃正细心地拧干帕子,准备伺候钟毓灵擦脸安歇。 “世子妃,您今儿累了一天,早些歇着吧。” 钟毓灵点点头,刚要接过帕子,却见春桃脸色猛地一白,手里的帕子“啪”地掉进了铜盆里,溅起一片水花。 “哎哟!”春桃捂着肚子,额上瞬间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怎么了?”钟毓灵立刻起身扶住她。 “奴婢……奴婢肚子疼得厉害,”春桃疼得龇牙咧嘴,话都说不利索了,“怕是晚饭吃坏了东西。世子妃,奴婢先去趟茅房!” 说完没等钟毓灵回答,便提着裙摆,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钟毓灵看着她匆忙离去的方向,自己从盆里捞起帕子,刚擦了把脸,房门便被轻轻叩响了。 “进。” 一个穿着二等丫鬟服饰的陌生面孔走了进来,瞧着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眉眼低顺。 她屈膝行礼:“世子妃。” 钟毓灵看着她,脸上露出几分迷惑:“你是谁呀?” 这院里伺候的人,她都基本已经眼熟了。 但这丫鬟的脸却陌生。 那丫鬟连忙垂首,恭敬地回答:“回世子妃,奴婢碧水。春桃姐姐腹痛难忍,说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来,便遣了奴婢过来伺候您歇息。” 碧水? 钟毓灵在脑海里搜寻着这个名字,片刻后,才隐约想起。 好像是从镇南侯府跟着她过来的陪嫁丫鬟。 念头在钟毓灵脑中一闪而过,面上却依旧是那副不谙世事的纯真模样。 是了,当初她从宁古塔那个鬼地方被接回镇南侯府,宋氏为了面子上的好看,也为了彰显侯府的气度,自然要为她这个大小姐准备陪嫁。 只不过,那些所谓的陪嫁丫鬟,不过是宋氏随手从府里挑出来的几个二等、三等丫头罢了。既不是什么心腹,更谈不上忠心。 在宋氏看来,自己能活着替她宝贝女儿钟宝珠嫁过去守节,已经是天大的福气,哪里还配得上什么贴心人伺候。 她被塞进国公府后,国公夫人虽然因世子新丧而哀愁,却还是按着规矩,给她拨了春桃这个一等大丫鬟,底下还有几个二等、三等的丫鬟婆子。 人一多,那些从镇南侯府跟过来的陪嫁丫鬟,自然就被挤到了最外围,平日里只做些洒扫的杂活,几乎见不着面。 若不是今日春桃闹肚子,这叫碧水的丫头突然冒出来,她几乎都要忘了还有这么几号人的存在。 钟毓灵眨了眨眼,澄澈的眸子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声音软糯地开口: “碧水……我想起来了。” 碧水将头垂得更低了,姿态放得极是谦卑。 “回世子妃,您嫁入国公府,府里自有章程。春桃姐姐是国公夫人拨给您的一等大丫鬟,我们这些从侯府跟过来的人,自然不好越了规矩,便都在外院做些杂事,不敢扰了您清净。” “哦,原来是这样。”钟毓灵点点头,像是完全信了她的话,目光落在自己还捏在手里的帕子上,“那你们在外院,辛苦嘛?” 碧水摇摇头:“能伺候世子妃,是奴婢们的福分,何谈辛苦。” 说罢上前:“世子妃,让奴婢来吧。” 她说着,伸手去接钟毓灵手里的帕子。 钟毓灵松了手,任由那方丝帕落入碧水手中。 碧水却没直接用那干帕子,而是转身去外间提了暖炉上的温水,兑了些凉的,试了试水温,才将帕子浸湿拧干,折返到钟毓灵面前。 温热的帕子覆上脸颊,力道轻柔得恰到好处。她手上的动作很稳,擦拭的顺序、力道,都不像是个在外院做杂活的丫头,倒像是专门伺候人的。 钟毓灵垂着眼,任她擦完脸,又仔仔细细地擦拭自己的每一根手指。 “世子妃,夜深了,安置吧。”碧水的声音柔顺地响起。 她服侍着钟毓灵躺下,掖好被角,却并未立刻退下,反而踌躇着开口:“世子妃,您脸色瞧着不大好,想是白日里受了惊。奴婢去给您点一味安神香吧,也好睡个安稳觉。” 钟毓灵蜷了蜷身子,埋在锦被里的声音细若蚊蚋:“不必了,我闻不惯那个味道。” “世子妃放心,不是府里那些浓郁的熏香。”碧水的声音放得更柔了,带着一丝劝慰,“这是奴婢家里得的方子,用的是晒干的百合蕊混着几味清心草,点起来只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香,不冲鼻子的。您近来清减了不少,夜里若是睡不安稳,身子如何能好?” 这番话说得体贴入微。 钟毓灵像是被说动了,沉默了片刻,才从被子里探出半张脸,一双清亮的眸子带着几分犹豫看着她,最终轻轻点了点头。 “那就,点一会儿吧。” “是。”碧水福了福身,便从自己的袖袋里取出一个小巧的莲花铜炉,又拿出一小撮捻好的香料,用火折子点燃。 一缕极细的青烟袅袅升起。 果然如她所说,那香味极淡,几乎闻不见,细细去嗅,才能捕捉到一丝丝清甜的草木气息,混着雨后新泥的味道,确实有几分安神静心的效用。 钟毓灵闭着眼,呼吸渐渐变得平缓绵长。 碧水在床边静立了片刻,见她似乎已经熟睡,这才悄无声息地将香炉挪到了更远的角落,又替她压了压被角,方才躬身退了出去,轻轻合上了房门。 碧水带上房门,转身之际,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 廊下的阴影里,春桃正扶着廊柱,一张脸在灯笼的微光下白得像纸。见她出来,春桃才勉强站直了身子,声音有些虚浮:“世子妃歇下了吗?” “嗯,刚睡下。”碧水的声音依旧柔顺,“听着呼吸,已是睡沉了。” 春桃松了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朝她露出一个感激的笑:“今天真是辛苦你了。” 第61章 红色泪痣的女人 “春桃姐姐说的哪里话,都是分内之事。” 碧水走上前两步,借着廊檐下的灯笼光仔细瞧了瞧她的脸,关切道:“倒是姐姐你,这脸色怎么这么差?肚子还疼着?” “别提了。”春桃摆了摆手,眉心紧紧蹙着,“也不知是吃坏了什么,还是夜里着了凉,跑了好几趟茅房,腿都软了。” 话音未落,她又“哎哟”一声,连忙用手捂住了肚子,额上瞬间渗出了一层细汗。 碧水见状,立刻伸手扶住了她:“疼得这么厉害,要不去回了管事妈妈,请府医来瞧瞧?开两剂药吃,也好得快些。” “请府医?”春桃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你当咱们是什么金贵人儿呢?府医那是给主子们看病的,咱们这些做下人的,哪有这个福气。也就是发热了,管事妈妈才肯给两片退热的药叶子。” 她缓了口气,忍着腹中的绞痛,继续说道:“不过是些寻常的闹肚子,不值当的。扛一扛,兴许睡一晚也就过去了。” 春桃靠在廊柱上,满脸的疲惫与无奈,对碧水说:“只是世子妃这边,今儿夜里,怕是还要劳烦妹妹你多照看些了。我这身子,实在是不争气。” “姐姐放心去歇着吧,院里有我呢。”碧水应得干脆,没有一丝犹豫,“姐姐赶紧回去休息吧。” “那就有劳了。”春桃实在是撑不住了,捂着肚子又疾步去茅房了。 碧水望着春桃急匆匆消失在廊道尽头的身影,在原地静立片刻,而后转身回到世子妃房门外,寻了处干净的石阶坐下。 翌日。 已是日上三竿,钟毓灵才在柔软的锦被中悠悠转醒。 她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与娇憨。 “春桃?” 纱帐被一只素手轻轻撩开,映入眼帘的却是碧水柔顺的脸。 “世子妃,您醒了。”碧水端着一盆温热的水走近,“春桃姐姐还没好利索,今早奴婢去瞧了一眼,她房门还关着呢。” “哦……”钟毓灵应了一声,似乎并不怎么在意,她用手背碰了碰自己的脸颊,有些惊奇地说:“我昨晚睡得可真好,一觉到天亮,连个梦都没做。” 她亮晶晶的眸子望向碧水,满是赞叹:“碧水姐姐,你那安神香真好用,闻着舒服,睡得也踏实。” 碧水闻言,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欣慰笑容,声音温婉:“世子妃喜欢就好。这香料是奴婢家里传下来的方子,用的都是些寻常草药,胜在温和不伤身。若是世子妃不嫌弃,奴婢以后每晚都给您点上。” “好呀好呀!”钟毓灵拍着手,笑得眉眼弯弯,像个得了糖吃的孩子,“那就这么说定了!” 碧水伺候她梳洗更衣,一切打理妥当后,钟毓灵便如往常一般,准备去给国公夫人请安。 她刚走到院落门口,却正碰上迎面而来的沈励行。 四目相对的瞬间,钟毓灵仿佛一只受惊的兔子,脚步猛地顿住。 沈励行面无表情地朝她走来,玄色的衣袍随着他的步伐带起一阵冷风。 眼看他离自己越来越近,钟毓灵像是想起了什么,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大步,硬生生拉开了将近一丈的距离,呆呆的望着他。 这番动作,让沈励行的脚步也停了下来。 还没等他开口,钟毓灵已经抢了先。 她怯生生地垂着眼,声音又软又糯,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 “沈励行,我离你很远了。” 她抬起眼飞快地瞥了他一下,又迅速低下头,小声补充道:“我没有挨着你哦。” 那乖巧又委屈的模样,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兽。 站在沈励行身后的墨影,拼命地低着头,死死绷着一张脸,可那微微抖动的肩膀还是出卖了他。 沈励行太阳穴突突地跳了两下。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股无名火,声音冷得掉渣。 “你不是要去给母亲请安?” “嗯嗯!”钟毓灵连忙点头,像小鸡啄米似的,可双脚却跟钉在地上一样,纹丝不动。 沈励行懒得再理她,沉着脸从她身边迈步走过。他走了两步,却没听到身后有任何动静,那女人竟然还站在原地。 他猛地转过身,停下脚步,眼神不善地盯着她。 “还不走?” 钟毓灵眨了眨眼,一脸无辜又委屈,小声地辩解:“你不是说,不能离别的男人太近吗?” 这话一出,沈励行额角的青筋都绷了起来。 他活了二十年,头一次生出想把眼前这个女人的脑袋撬开,看看里面装的到底是浆糊还是水的冲动。 他咬着后槽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是你小叔子,不是外人。” “可是……”钟毓灵的眼神更加困惑了,她歪了歪头,似乎在极力回想,“可是你昨天也说了,我不能离你太近。” 她像是怕沈励行不明白,还特意往前走了几步,煞有介事地比划着。 “就是像你昨天划的那条线一样,要保持距离。” 沈励行看着她一步步逼近,耐心终于告罄,正要开口呵斥,钟毓灵却忽然停下了解说。 “哦,我想起来了。”她恍然大悟般地拍了下手,然后看着他,认真地道:“就像这样。” 话音未落,她人已经像一只乳燕投林般蹿了过来,毫无预兆地凑到了沈励行跟前,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到不足一指。 一股清甜的、若有似无的香气,再次霸道地钻入鼻息。 沈励行浑身一僵,几乎是出于本能,猛地向后一撤! “砰”的一声闷响,他的后背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一堵“人墙”。 站在他身后的墨影根本没料到主子会突然退后,被撞得闷哼一声,但作为一名训练有素的暗卫,他的第一反应是立刻给主子让出空间。 于是,墨影飞快地向后撤了一大步。 这一让,可就让出了问题。 刚刚还靠着墨影稳住身形的沈励行,瞬间失去了唯一的支撑点,脚下一个踉跄,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向后倒去。 他堂堂沈国公府二公子,大内秘探的头领,竟被一个女人逼得险些当众摔个四脚朝天! 沈励行脸色铁青,腰腹猛地发力,在身体彻底失控前硬生生拧了回来,这才狼狈地站稳了脚跟。 他抬起头,眼神如刀,死死地剜着眼前那个罪魁祸首。 可钟毓灵却仿佛没看见他要杀人的目光,依旧保持着那副天真无邪的模样,甚至还关切地朝他伸了伸手,似乎想扶他一把。 沈励行的脸色,在短短一瞬间,由青转白,又由白转黑,最后定格成一种难以言喻的酱紫色,可谓是精彩纷呈。 而此时,他忠心耿耿的属下墨影,还十分不合时宜地躬身,低声问了一句: “主子,您没事吧?” 沈励行一个眼刀甩向墨影,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没事。” 说着他看向钟毓灵,只见钟毓灵一脸手足无措,好像刚才的事跟她一点没关系似的。 沈励行胸口一阵气闷,堵得他几乎说不出话来。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把她丢出去的冲动,声音冷得能掉冰渣子。 “你要是现在不进去,就别进去了。” 话音一落,他重重一甩袖,大步流星地跨进了门槛。 墨影冲钟毓灵微一躬身,赶紧跟了上去。 “世子妃,您没事吧?”碧水连忙上前两步,扶住钟毓灵的手臂。 钟毓灵茫然地眨了眨眼,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满是困惑,她小声问碧水:“他怎么了?是生我的气了吗?可我明明听了他的话,保持距离了呀。” 她说着,还伸出手指比了比方才两人之间那不足一指的空隙,似乎还在为自己的听话而感到不解。 碧水摇头,眸光闪了闪:“奴婢也不知。许是二公子素来便是这个脾气吧。” “哦。”钟毓灵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便不再多问,提着裙摆,也跟着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一进屋,一股淡淡的药香混着安神檀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只见国公夫人正半靠在引枕上,已经醒了,旁边坐着苏清沅正同她说话。 和昨日相比,苏清沅的脸色要好了许多。 国公夫人见沈励行进来,正要开口,却见钟毓灵也跟着踏了进来,脸上还带着几分未散的薄怒。眼底划过一丝讶异。 “励行,毓灵,你们怎么一道来了?” 沈励行眼风都未曾扫向身侧的钟毓灵,只淡淡丢出四个字:“门口碰上。” 说完,他便不再理会钟毓灵,径直走到床榻边,目光转向了苏清沅,开门见山地问:“苏姨,我来是想问您一件事。” 他语气认真,苏清沅心中一凛,也坐直了身子:“二公子但说无妨。” “您可曾见过,或听说过一个右眼眼尾处,生了一颗红色泪痣的女人?” 钟毓灵垂着头,乖巧地立在一旁,仿佛没在听他们说话。 “红色泪痣?”苏清沅愣了愣,“什么样的,怎么突然问起这么个人?” 话刚问出口,她心念电转,猛地反应过来,试探着问:“可是与侯爷有关?” 沈励行深邃的眸子看了她一眼,算是默认。 “嗯。” 他言简意赅,将昨日之事简单复述了一遍:“昨日审了听雪,她招认,曾见过一个有此特征的女人同侯爷说过话。只是京城人海茫茫,单凭一个特征无异于大海捞针,所以来问问苏姨可曾见过?” 第62章 他又去花楼了? 国公夫人闻言,眉头微蹙,脸上浮现出一丝疑虑。 “励行,一个丫鬟的话,做得准么?许是她为了活命,胡乱攀扯,想寻个由头脱罪罢了。” 沈励行却摇了摇头,黑沉的眸子里没有半分动摇。 “我试探过,看她昨日的样子,不像说谎。” 毕竟说谎的人,最怕的就是死。 可在听雪的眼里,他没有看见对死亡的恐惧。 他没有详述是如何试探的,但苏清沅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便知此事绝无虚假。 苏清沅垂下眼帘,口中反复念着那个特征:“右眼眼尾,红色泪痣……” 片刻,她的声音忽然顿住。 “苏姨?”沈励行立刻察觉到她的不对劲。 苏清沅像是没听见,兀自陷入了某种久远的回忆,半晌,才喃喃道:“我想起来了,是,我见过这么一个女人。” 沈励行与国公夫人的目光,瞬间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什么时候?在哪儿?”沈励行追问。 “大概是三四年前吧,就在安远侯府的门口。”苏清沅看向他,“那日我正要出门礼佛,马车刚到府门,就看见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站在街角,一直盯着我们侯府的牌匾看。” “她穿得不算好,但很干净,怀里的孩子裹在襁褓里,也看不清样貌。我当时以为她是遇到了难处,想要求助的,便让身边的婆子去问问。” 说到这里,苏清沅顿了顿,脸上浮现出几分困惑。 “可奇怪的是,那女人一言不发,只是摇了摇头。婆子想塞些银钱给她,她也推开了。” “然后呢?” “然后,她就那么抱着孩子,抬起头,直直地看了我一眼,之后便转身走了。”苏清沅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被角,“我之所以印象这么深,就是因为她看我的那一眼,还有她眼尾那颗红痣。” 她回忆起那个眼神,还是觉得很古怪。 那不是一个求助者的眼神,平静,幽深,甚至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审视,仿佛她苏清沅不是高高在上的国公夫人,而是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 沈励行眸色沉了沉:“那这么说,此人几年前便已在侯府附近出现过了?” 国公夫人眸光一凛,脱口而出:“难不成害你的人就是她?” “不可能。”苏清沅却想也不想地断然否定了。 她语气笃定:“我虽记住了她的长相,但那日之后,我在府中,都再也未曾见过她。她若想害我,总要有机会接近我才行。一个连侯府大门都进不来的人,如何能在我饮食中下毒?” 她的话不无道理。国公府内院守卫森严,一个外人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下毒,几乎是天方夜谭。 苏清沅话音落下,内室中便陷入了一片沉寂。 沈励行眉心紧锁,正欲再问,一道软糯的声音却毫无征兆地插了进来。 “谁要下毒呀?” 钟毓灵眨着一双清澈无辜的眼睛,怯生生地看着他们,仿佛刚刚才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她的小脸带着几分茫然,几分好奇。 “是那个很大很大的宅子里的人吗?”她偏了偏头,似乎在努力回忆,“可是,灵儿那天跟着去,只瞧见了叔叔,没有瞧见什么漂亮姐姐呀。” 众人神色一凛。 钟毓灵这句看似天真的童言,却瞬间点醒了他们。 是啊,那个眼尾带痣的女人或许进不来,可安远侯,他却可以!他可是苏清沅的夫君,是最能接触到她的人! 苏清沅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血色尽褪。她猛地攥紧了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如疯长的藤蔓,死死缠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下意识地摇头,仿佛要将这可怕的猜测甩出脑海:“不,不会的……” 她说完,又死死咬住了下唇,唇瓣被咬得发白,眼眶瞬间就红了。 “侯爷待我那般好,他怎么会……怎么会害我……” 就在这时,国公夫人的手轻轻覆在了她冰冷的手背上。苏清沅一怔,抬眼便对上国公夫人担忧的眸子。 “清沅,你别难过。” 这句简单的安慰,却像是一根稻草,让苏清沅紧绷的情绪瞬间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她反手握住国公夫人的手,那力道大得仿佛要将自己的恐惧都传递过去。 “姐姐,我知道。我与侯爷情谊深厚,他是我在这世上为数不多的亲人了。”苏清沅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眼中却已是水光一片,“但如今这事关乎性命,再亲近的人,也马虎不得。” 她转头看向沈励行,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容置喙的决绝。 “励行,你先去查。” “等查到了那个女人,问清楚她跟侯爷究竟是什么关系,一切自见分晓!” 国公夫人望着她,眸中既是心疼,又是欣慰。 “你能想通就好。”她轻轻拍了拍苏清沅的手背。 钟毓灵微微抬眼,看向苏清沅。 不愧是将门虎女,即便关乎自己夫君,在伤心之后,也很快能够冷静下来。 这份心性,就比寻常女子坚韧了不知多少。 沈励行见状,便也顺势起身,对着国公夫人拱了拱手:“母亲,侯爷的事我会尽快去查。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去吧,正事要紧。”国公夫人点了点头。 钟毓灵也跟着起身,声音软软的:“母亲,那灵儿也先走啦。” 得了应允,她便跟在沈励行后头退出了内室。 刚一出门,钟毓灵就听到沈励行压低了声音,对他身后的墨影吩咐道:“去揽月楼。” 墨影低头应道:“是。” 钟毓灵站在廊下,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她目送着那道挺拔的身影带着墨影,大步流星地消失在回廊尽头,这才转身朝着院外走去。 一直等候的碧水上前。 直到快要走到院门口,钟毓灵才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偏头看向身侧的丫鬟碧水,随口问道:“碧水姐姐,你知不知道揽月楼是个什么地方呀?” 她问得天真,语气里满是纯粹的好奇,仿佛只是听到了一个新奇的名字。 碧水闻言,脸色却微微一变,吓得赶紧低下头,声音都放轻了八度:“世子妃,这话可不能乱说!您是从哪儿听来的?” 见钟毓灵不说话,只是眨巴着眼睛看她,碧水才又极小声地补充道:“那是京城里新开的花楼。” 花楼? 钟毓灵在心底冷笑一声。 果然是个风流胚子,新开的楼子都这么迫不及待地要去尝鲜。 只是…… 若他真是个在女人堆里打滚惯了的,为何自己不过稍稍逗弄了他一下,他怎么就跟个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似的,慌恼成那副模样? 这念头一闪而过,快得让她几乎抓不住。 钟毓灵敛去心神,不再多想。不管沈励行是个什么样的人,眼下,国公府都是自己复仇路上最好用的一把刀。 …… 钟毓灵回到清晖院。 她正要往屋里去,脚步却忽然一顿,像是想起了什么要紧事。 “碧水,”她转过头,好奇问道,“春桃住哪里,我想去找她。” 碧水连忙跟上,轻声回道:“世子妃,春桃姐姐昨儿个闹肚子,折腾到后半夜才睡下,这会儿怕是还没醒呢。还是让她多歇歇吧,有奴婢伺候您就够了。” 可钟毓灵却把嘴一撇,小孩子似的摇了摇头:“不行,我得去瞧瞧。万一她还疼着怎么办?我就在门口看一眼,保证不吵醒她!” “世子妃……”碧水还想再劝。 “哎呀,走啦走啦!”钟毓灵根本不给她机会,拉着碧水的袖子就往院子角落的下人房走,嘴里还念叨着,“我得亲眼看看才放心。” 碧水拗不过她,只能提着裙角小步跟上。 春桃的屋子门虚掩着,里头静悄悄的。 钟毓灵放轻了脚步,像只小猫似的探进半个脑袋,一眼就瞧见了床上蜷缩着的身影。 春桃脸色蜡黄,双眼紧闭,一只手还紧紧捂在肚子上,整个人看着没有半分力气,像是霜打了的茄子。 许是听见了动静,她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一见是钟毓灵,她急忙挣扎着就要掀被子下床。 “世子妃,您怎么来了……奴婢,奴婢给您请安……” “哎呀你躺好!别动!”钟毓灵见状,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床边,想也不想,伸出小手就往她肩上用力一按。 只听“咚”的一声闷响! 春桃刚撑起一半的身子被这股力道直直按了回去,后脑勺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床头的雕花硬木上。 她眼前一黑,差点没晕过去。 跟在后头的碧水听得这声响,吓得心头一跳,下意识地就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感觉那儿也跟着隐隐作痛。 钟毓灵却像是没察觉自己用了多大力气,一脸关切地俯下身,紧张地问:“春桃,你没事吧?撞疼了没有?都叫你别动了,怎么就是不听话!” 春桃疼得龇牙咧嘴,一张脸皱成了苦瓜,可嘴上还得回话。她捂着后脑勺,另一只手还不敢松开肚子,声音都发着颤:“奴婢,奴婢没事,多谢世子妃关心。” 她缓了好一阵,才挤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是奴婢这身子实在不争气,今日怕是不能伺候世子妃了,还请世子妃恕罪。” 第63章 快把这位活祖宗拉走 钟毓灵急忙摇头:“不是不是,是灵灵不好,是灵灵撞到你了,你的头疼不疼?” 她说着,一双小手就毫不客气地探了过去,在春桃刚被撞到的后脑勺上摸索起来。那力道说轻不轻,说重不重,可不但按在了最疼的地方,还拨乱了她本就散乱的头发。 “嘶——”春桃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整个人都僵住了,几乎是本能地想躲开。 “世子妃!奴婢,奴婢的头没事!”她几乎是哀求着开口,声音都带上了哭腔,“真的!您别碰了,奴婢是,是肚子疼!” 她实在受不了这番“关切”了,再被这么摸下去,她怕自己真的要晕过去。 “肚子疼?”钟毓灵立马松开了蹂躏她后脑勺的手,目光炯炯地盯向了她捂着肚子的手,“那灵灵给你揉一揉,灵灵以前也肚子疼,揉一揉就好了!” 春桃闻言,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比方才更白了。她死死护住自己的肚子,连连摇头:“不,不用了世子妃!奴婢这是吃坏了东西,歇歇就好,不敢劳烦您金尊玉贵的手!” 开什么玩笑!刚才摸头都快要了她半条命,这要是揉肚子,她这条小命今天怕是就要交代在这儿了! “那怎么行!你是我的人,病了就得治!”钟毓灵不依不饶,小嘴一撅,竟直接上手去掰她的手指,“你快松开,让我看看是哪里疼,是上面还是下面?是绞着疼还是坠着疼?” 她一边说,一边用另一只手在春桃腹部毫无章法地戳来戳去。 春桃被她折腾得苦不堪言,肚子里的翻江倒海混着后脑勺的阵痛,眼前阵阵发黑。她既不敢用力推开主子,又实在无法忍受,情急之下,只能拼命向门口站着、早已目瞪口呆的碧水使眼色。 那眼神里的祈求,几乎要溢出来了:快!快把这位活祖宗拉走! 碧水总算回过神,看春桃那副生不如死的模样,也吓得不轻。 她连忙上前,柔声劝道:“世子妃,您瞧春桃姐姐都疼出汗了。您这般关心,她心里肯定暖着呢。只是这病气怕过了人,咱们还是让她好生歇着吧。厨房刚炖了燕窝,您不是最爱喝吗?再不去可要凉了。” 钟毓灵被她拉着袖子,似乎还有些不情不愿,回头看了眼床上奄奄一息的春桃,才勉强点了点头:“好吧,那你可一定要好好休息,不然我下次还来看你!” 这话听在春桃耳朵里,不亚于催命符,她连忙点头如捣蒜:“奴婢遵命!多谢世子妃!” 只盼着这位世子妃下次别再来了! 碧水连哄带劝,总算将钟毓灵请回了正屋,还端了燕窝来。 钟毓灵只吃了几口就没吃了。 “我有点乏了,想睡会儿午觉。”钟毓灵打着哈欠道,“碧水姐姐,你也去休息吧。” 说着踢踏着鞋子上了床。 “是,奴婢就在外间候着,您有事就叫奴婢。”碧水恭敬地应了,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还体贴地将门带上。 门扉合上的那一刻,室内光线一暗。 原本还睡眼惺忪的钟毓灵,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眸子里,方才的天真烂漫褪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湖般的沉静与清明,锐利得仿佛能洞穿人心。 她慢条斯理地坐直了身子,哪里还有半分娇憨之态。 方才在春桃房里的一幕幕,在她脑海中清晰回放。 她那些看似胡闹的触摸,实则每一下都带着目的。第一下按肩,是试探春桃的反应速度和气力,虚弱不堪。后来摸头,是借机探她颈侧的脉搏,脉象浮而急,是体内有邪气的征兆。 而最后那通乱按乱揉,更是她独门的诊脉手法。她的指尖看似随意,实则已经游走于春桃腹部的气海、关元等数个穴位。 根本不是简单的吃坏了肚子。 那是一种药性极猛的泻药,下药之人剂量掌握得很好,既不会要了春桃的命,却足以让她上吐下泻,脱力到三五日都下不了床。 这清晖院里,是谁要让春桃“病”上这么几日? 一个丫鬟病了,于她这个主子而言,不过是少个伺候的人。可对某些人来说,却是挪走了一双眼睛,一双耳朵。 又或者,可以多一双眼睛,一双耳朵。 钟毓灵眸光微敛,一丝冷笑自唇角勾起,旋即又隐没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门外,碧水端着那碗几乎没动过的燕窝,静静地候着。 她侧耳倾听了片刻,确认里间彻底没了动静,这才松了口气。 她低头看了一眼手中温热的白瓷盅,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光。她脚步一转,并未走向小厨房,而是走到了院中一处僻静的廊柱后。 确认四下无人,她迅速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利落地打开,将里面白色的粉末尽数倒入了燕窝之中,用银匙轻轻搅了搅,直到那粉末完全融化,再也看不出痕迹。 做完这一切,她才端着那碗燕窝,径直走向了下人房。 “春桃姐姐?”碧水推开门,声音压得极低。 床上的人影猛地一颤,显然是惊弓之鸟。当春桃看清来人是碧水时,煞白的脸上才勉强挤出一丝血色,但眼中的惊惧还未散去。 “是你啊,碧水。” “是我。”碧水快步走到床前,柔声道,“世子妃已经歇下了,我听着里头半晌没动静,应该是睡熟了。” 听闻那位活祖宗睡着了,春桃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整个人都软了下来,长长地吁了口气。 “那就好,那就好……” 碧水将手中的白瓷盅递到她面前,温言道:“这是世子妃方才的燕窝,才吃了两口就说乏了。这么金贵的东西,倒了也可惜,我想着你正病着,给你拿来补补身子。” 燕窝的甜香丝丝缕缕地钻入鼻腔,春桃却没什么胃口,只是虚弱地看着她。 碧水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又从另一个袖袋里掏出用手帕包着的一小包点心,献宝似的展开。 “你瞧,这是厨房新做的牛乳糕,我特意给你藏的。世子妃早上没吃完,我便偷偷给你留了块。” 那牛乳糕做得小巧精致,散发着淡淡的奶香。 春桃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在这冰冷无情的国公府,丫鬟之间也多是踩低捧高,这点真心实意的关怀,比什么灵丹妙药都来得珍贵。 “碧水,谢谢你。”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几乎要落下泪来,“只是我现在实在没力气吃。” “没力气也得吃点!”碧水却坚持到。她扶着春桃勉强坐起身,将瓷盅塞到她手里。 “姐姐,你听我的。咱们做下人的,病了痛了,自己不心疼自己,还能指望谁真心疼咱们?这身子骨才是咱们的根本,若真熬坏了,以后还怎么当差,怎么活下去?” 一番话,说得春桃心中又是感动又是酸楚。 是啊,在这府里,她们不过是蝼蚁,谁会真的在意她们的死活? 她不再推辞,低头看着那碗浓稠的燕窝,用尽力气,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了起来。 碧水眼见着春桃将那碗燕窝喝得见了底,唇角勾起一抹微微的弧度。 春桃放下白瓷盅,又勉力吃了半块牛乳糕,腹中有了些东西,那股虚软乏力的感觉竟真的消退了些许,苍白的脸上也泛起一丝病态的红晕。 “碧水,我好像好了些。许是睡一觉,明日应当就能当差了。” “姐姐说的什么话?”碧水语带嗔怪,“病还没好利索,急什么?世子妃那边有我呢,你且安心养着就是。身子熬坏了,可没处买后悔药去。” 一番贴心话语,说得春桃眼眶又是一热。她点点头,重新躺了回去,只觉得眼皮重若千斤。 碧水替她掖好被角,柔声道:“姐姐好生歇着,我先出去了。” 她端着空碗,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顺手将门轻轻带上。门扉闭合的刹那,她脸上的温柔关切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只余下一片冰冷的漠然。 屋里,春桃躺在床上,初时还觉得腹中暖洋洋的,十分舒坦。可这份舒坦并未持续多久,没一会儿,一股比之前猛烈数倍的绞痛,如同一把烧红的铁钳,骤然拧住了她的五脏六腑! “呃……” 剧痛让她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整个人像虾米一样蜷缩起来,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里衣。她感觉自己的肠子仿佛被人攥住,正一寸寸地往外撕扯。 不行!得去茅房! 这个念头支撑着她,她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从床上滚了下来,手脚并用地朝门口爬去。短短几步的距离,却好似耗尽了她全身的气力。 刚踉跄着冲进院角的茅房,一股恶心感便直冲喉头。 “呕——” 她趴在恭桶边,吐出来的却只有酸水,腹中的剧痛却丝毫未减,反而愈演愈烈。紧接着,便是山洪暴发般的腹泻,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掏空。 天旋地转,眼前发黑。春桃软软地瘫倒在地,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第64章 气质清冷的美人 是夜,揽月楼。 京城刚建成的花楼,此刻一派莺歌燕舞,靡靡之音不绝于耳。 沈励行一袭锦衣,手持折扇,脸上挂着那副标志性的风流笑意,在一众娇声软语的簇拥下,绕过喧嚣的前堂,径直上了二楼的“天字号”雅间。 屋内燃着清雅的龙涎香,一扇绘着泼墨山水的巨大屏风,将整个雅间一分为二,隔绝了所有窥探的视线。 沈励行挥手屏退了跟来的姑娘,墨影守在外头,他独自一人走到屏风前,施施然落座。他没有开口,只是自顾自地提起桌上的紫砂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茶水的热气袅袅升起,氤氲了他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戏谑的桃花眼。 屏风之后,一道颀长的男子轮廓静坐如山,同样沉默。 直到沈励行将一杯茶饮尽,才懒洋洋地开了口,声音里听不出半点情绪:“东宫那位,最近又有什么新花样?” 他的语气,与平日里那个只知吃喝玩乐的国公府二公子,判若两人。 屏风后的人影动了动,嗓音低沉而平稳,如古钟长鸣。 “他想要兵权。” 简简单单四个字,却让雅间内的空气骤然一紧。 沈励行“嗤”地笑了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他也配?一个躲在幕僚身后的草包,连自己的枕边人都管不住,还妄想染指西北大营?” “皇后替他铺的路。”屏风后的声音依旧波澜不惊,“嘉安郡主最近在陛下面前越发骄纵,皇后借此频频吹风,说西北军中无主,恐生变故,意图让太子的人去接替老将军的兵符。” “痴心妄想。”沈励行将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放,发出一声脆响。他眼底的慵懒笑意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屏风后的声音平稳如初,仿佛沈励行方才那瞬间迸发的杀意只是一阵拂过湖面的清风,未起半点涟漪。 “所以今日找你来,正是为此。我手里已经拿到些东西,之前的计划,可以动了。” 沈励行眼中的寒潭渐渐敛去,重新化作那片波澜不惊的深海。他端起茶杯,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杯壁,只淡淡吐出一个字。 “好。” 他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随即话锋一转:“我帮了你,你也得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帮我找个人。” 屏风后的人影似乎有些意外:“你……” 就在这时,雅间的门被人轻轻叩响。 “咚、咚。” 不等里面应声,门外便传来墨影的声音:“公子有客,闲人免进。” 话音刚落,一个娇滴滴的嗓音便响了起来。 “哎哟,大哥,您这是做什么呀?这位公子来我们揽月楼,怎能光喝茶不见人呢?这要是传出去,岂不砸了我们姐妹的饭碗?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这声音婉转娇媚,带着钩子似的,挠得人心痒。 沈励行脸上的冷峻瞬间消融,取而代之的是那副熟悉的,带着三分醉意的风流笑意。 他懒洋洋地朝门口喊道:“墨影,让她进来。” “是。” 门扉“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身着藕荷色纱裙的女子如水蛇般扭了进来,浓郁的脂粉香气瞬间冲淡了屋内的檀香。 女子名唤莺儿,是这揽月楼的招牌之一。她一进来,瞧见屏风,便知趣地没有多看,一双媚眼全落在了沈励行身上。 “公子,您喝这苦茶,多伤身呀。”莺儿娇嗔着,径直走到沈励行身边,身子一软,便跪坐在他腿边的软垫上,自然而然地从他手中接过了紫砂壶,“奴家给您换一壶新上的醉春风可好?保管您喝了,什么烦心事都忘了。” 她一边说,一边动作娴熟地将沈励行的空杯斟满,温热的指尖有意无意地擦过他的手背。 沈励行没有抽回手,只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任由那女子将温软的身子靠得更近。 雅间内的气氛,瞬间从暗流涌动的权谋之地,变成了活色生香的温柔乡。 屏风之后,那道身影始终静默。 直到莺儿将一杯新茶捧到沈励行唇边,那低沉平稳的嗓音才再次响起,仿佛无视了眼前这旖旎的一幕,径直穿透了层层香气。 “你方才说,要找个人?” 沈励行指尖的茶杯微顿,杯中新沏的醉春风漾开一圈涟漪,氤氲的热气模糊了眼底的神色。 他果然聪明,知道自己既让墨影把人放了进来,自然就不是什么掉脑袋的要紧事,所以才会直接问出口。 他对着屏风的方向懒懒一笑。 “嗯,你肯帮这个忙吗?” 屏风后的人影纹丝不动,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你想找谁?” “一个女人。”沈励行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谈论今晚的月色。 话音未落,他怀里温香软玉般的身子便不安分地扭动起来。莺儿娇媚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为之的委屈,腻得能掐出水来。 “公子……”她伸出涂着丹蔻的纤指,轻轻点在沈励行的胸膛上,画着圈,“莺儿就在您怀里,您还要找什么女人呀?莫非是莺儿伺候得不好,惹公子厌烦了?” 沈励行闻言,竟低低地笑出了声。 他顺势握住那只作乱的手,另一只手则抬起,毫不客气地捏住了莺儿小巧精致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 “呀!”莺儿娇呼一声,双颊飞上两抹红霞,一双水汪汪的媚眼含羞带怯,又藏着几分得意的期待。 这般动作,分明是男人情动的前兆。 她顺从地微微嘟起红唇,闭上眼,凑了过去,以为即将迎来的会是一个吻。 可预想中的温热并未落下。 那只捏着她下巴的手停住了,另一只手却抚上了她的脸颊,修长的手指带着一丝凉意,缓缓摩挲着,最终停在了她的右眼眼角处。 那里的肌肤光洁细腻,并无半分瑕疵。 “我要找的,”沈励行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可不是你这样的女人。” 他的指尖仿佛带着烙铁般的温度,在她的眼角轻轻一点。 “而是一个右眼眼尾,带着一颗红痣的女子。” 莺儿的身体瞬间僵住,脸上的媚笑凝固了,连呼吸都忘了。她猛地睁开眼,看到的却是沈励行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面哪里还有半分醉意和情欲,分明是一片冷寂的深渊。 屏风之后,那片沉寂被打破。 “红痣?”那温润的男声再次响起,“多大年纪?什么模样的红痣?” 沈励行松开了手,目光投向屏风。 “不知,但应当是生过孩子的年纪了。” 他顿了顿,“至于容貌……气质清冷,想来,是个美人。” 屏风之后,那温润的男声带上了一丝显而易见的揶揄。 “气质清冷的美人?” 声音顿了顿,似乎是在品味这几个字。 “你这又是欠下了哪一笔风流债?竟要动用我的人,去给你寻人了。” 沈励行闻言低笑一声,顺势向后靠去,整个人懒洋洋地陷进了柔软的锦垫里,怀中的莺儿被他带着,身子也软了下来,只是再不敢有半分多余的动作。 “风流债谈不上。” 他漫不经心地抬手,捻起莺儿的一缕青丝在指尖缠绕,目光却依旧落在屏风上。 “不过,确实是一桩与感情脱不开干系的旧事。而且,得尽快找到。” “尽快?”屏风后的人淡淡道,“你这点信息,光凭一颗痣,跟大海捞针有什么区别?就算把人都撒出去,也未必能找到。” “哦?”沈励行指尖的动作停了,他缓缓抬眼,笑意未减,眼神却深了几分,“若是我说,这桩事,与安远侯府有关呢?” 话音落下,雅间内骤然一静。 屏风后的人影,再无半点声息。 过了许久,久到怀中的美人都有些不知所措的时候,那道声音才再次响起,只是这一次,语调里再无半分玩笑之意。 “安远侯?” “嗯。” 沈励行的手指把玩着莺儿的发丝,漫不经心道:“所以你若能找到她,于你而言也有裨益。” “毕竟,安远侯这些年是替谁在办事,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雅间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屏风后的人影纹丝不动,似乎在消化着这个讯息。 就在这时,鸢儿小声开了口:“两位公子,你们方才说的,那位右眼尾带着红痣的女子,可是绾清姑娘?” 话音未落,沈励行捻着她发丝的手指骤然一紧。 “嘶——” 发根传来的剧痛让莺儿倒抽一口凉气,她吃痛地发出一声压抑的轻呼,眼泪瞬间就涌了上来。可抬起头,对上的却依旧是那双动人的桃花眼。 “你认识她?” 莺儿被他这眼神看的迷糊了一瞬:“奴家也不敢确定,是不是公子要找的人,只是奴家曾见过百花楼的头牌绾清姑娘,她的右眼眼尾,便生着一颗殷红泪痣。” 百花楼? 沈励行好看的桃花眼微微眯起,眼底那抹漫不经心的慵懒瞬间被一丝锐利取代。 他指尖松开了莺儿的发丝,转而端起桌上的酒杯,似笑非笑地睨着她:“那可是本公子常去的老地方了,怎么从未听过这号人物?” 他的声音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调子,却无端地让人感到一丝压迫。 第65章 曾经的头牌 莺儿被他看得心头一跳,连忙垂下眼帘,声音越发婉转:“公子说笑了。” 她顿了顿,又忍不住抬起头,痴痴地望着他俊美无俦的脸庞,轻声细语道:“瞧着公子这般风华,想来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绾清姑娘……她可是比您足足大上十五六岁呢。在她名动京城那会儿,公子您怕是还没开蒙呢。” 屏风后的人影依旧沉默,似乎在耐心等待下文。 莺儿见沈励行没有动怒的意思,胆子也大了些,继续回忆道:“奴家听楼里的老人儿说,绾清姑娘在百花楼最风光的时候,正是十六七岁,颜色冠绝京华。可她性子却孤傲得很,只肯抚琴弄曲,卖艺不卖身。那时候,多少王孙公子一掷千金,只为能隔着珠帘听她弹上一曲,连面都见不着。” 说到此处,她语气里满是向往与惋惜。 “可惜啊,再美的花也有谢的时候。百花楼的陈妈妈是个见钱眼开的,眼瞧着绾清姑娘过了二十五,怕她年老色衰砸在手里,便不顾她意愿,硬是挂了她的牌子,逼她开门迎客。” “绾清姑娘性子刚烈,当晚便一根白绫吊在了房梁上,要随她的琴一起去了。” 沈励行晃着酒杯的手停了下来,杯中清冽的酒液漾起一圈圈涟漪。 “自杀了?”他淡淡地问,听不出情绪。 “人是救下来了,可命保住了,名声却也毁了。”莺儿叹了口气,眼眶微微泛红,“自那之后,有关她的流言蜚语就没断过,说什么的都有。再后来,她就好似从百花楼消失了。” 她像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那时候奴家年纪尚小,刚被卖进百花楼,怕是十岁都不到。人笨,学东西慢,挨打是家常便饭。” “有一次,奴家打碎了陈妈妈最喜欢的一只玉碗,她拿着鞭子,差点就把奴家给打死了。” 莺儿的声音哽咽起来。 “是绾清姑娘,是她冲进来,用身子护住我,从陈妈妈的鞭子底下保住了我的命。” 莺儿说着,渐渐沉默下来,仿佛沉浸在那段冰冷又带着一丝暖意的回忆里。过了半晌,她才抬起袖子,胡乱地拭了拭眼角的泪痕。 “那一次我记不清她们到底吵了什么,只记得陈妈妈骂得很难听,绾清姑娘却一句嘴也没还。” 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丝悠远的空洞。 “后来,她把我带回她的房间,那是我第一次进她的屋子,满是书卷的清香,一点也不像我们住的房间。” “她帮我擦洗了背上的伤,还帮我一点点清理干净,又给了我一瓶上好的伤药。” “她将那瓶药塞进我手里,跟我说了一句话。”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复述道:“人这一辈子,总要学会为自己活,别活成我这样,看着风光,实则不过是别人手里的琴,想让你响,你就得响,想让你断,你就得断。” 话音落下,雅间内一片死寂,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丝竹之声。 “再后来,没过多久,就听说她用攒了一辈子的银子,给自己赎了身。”莺儿的语气里带着几分释然,“听说是跟着一个男人走了,具体是谁,楼里的姐妹们也说不清楚。自那之后,就再也没人见过她了。” 故事讲完了,莺儿抬起头看向沈励行,却见他正若有所思地把玩着手中的酒杯。 沈励行修长的手指在酒杯边缘轻轻摩挲着,眸色深沉,看不出喜怒。他忽然抬眼,那双潋滟的桃花眼里,倒映出她的影子。 “那你可知,如何能找到她?” 莺儿摇了摇头:“奴家不知。她走后,这百花楼里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当年的老人儿,早就散了。” 她像是怕沈励行不信,又急急地补充道:“后来奴家也攒够了银子,离开了百花楼。”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自嘲的苦涩。 “本想寻个老实本分的男人嫁了,安安稳稳过完下半辈子。可笑的是,这天底下的男子,嘴上说着不嫌弃,心里却都装着一把尺子,掂量着你的过去。哪个好人家的门,又会为我们这种烟花柳巷里打过滚的女子开呢?” 她惨然一笑,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在向这位俊美的公子倾诉满腹的委屈。 “转了一圈,还是回到了这地方。起码,这里还有个遮风挡雨的屋檐,能让我有个安身立命的去处。” 莺儿的尾音带着一丝颤抖,像是断了弦的琴,在空气中飘荡。 就在此时,对面那扇绘着山水墨画的屏风后,忽然传来男子温润如玉的声音。 “无论是她选择离开,还是你选择留下,终归是你自己的选择,不是旁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做的决定。” 那声音不带半分怜悯,也无丝毫苛责,只是一种平铺直叙的陈述。 莺儿猛地一怔,抬起婆娑的泪眼,望向那扇看不透的屏风,仿佛要穿透那层薄薄的绢纱,看清说话之人的模样。 是啊,她恨这世道不公,怨这人心凉薄,可最后,回到这花楼,确实是她自己走回来的。与其说是走投无路,不如说是她选择了这条至少能活下去的路。 她愣了半晌,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声里还带着未干的泪意,却比方才的惨笑多了几分释然。 “公子说的是。”她朝着屏风的方向,轻轻福了福身子,“是莺儿自己选的。” 沈励行始终未看那屏风一眼,仿佛对屏风后的人说的这些话见怪不怪了。他只是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瓷杯在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将莺儿的思绪拉了回来。 “除此之外,”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你对这位绾清姑娘,可还有什么别的印象?” 莺儿努力地回想着,眉头微蹙,似乎在搜刮着记忆深处的尘埃。 “别的印象……”她喃喃自语,“绾清姑娘那个人,清冷得很,平日里除了喜欢抱着她那把焦尾琴弹个不停,似乎也没什么旁的喜好了。” 她说着,忽然眼睛一亮,像是想起了什么紧要的事情。 “哦,对了!她还喜欢喝酒!” 沈励行端起酒壶的手微微一顿,抬眸看她:“喝酒?” “是啊。”莺儿见他有兴趣,话也多了起来,“奴家进楼里的时候,她房里就时常备着酒了。” “奴家还记得,有次斗胆问过她,她只说,小酌怡情,能忘记许多烦心事。”莺儿学着绾清当年的语气,声音里透着一股模仿来的疏离与落寞。 她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猛地一拍手。 “对了!她尤其爱喝一种酒,叫醉生梦。” “她说那酒的滋味,像是把一辈子的欢喜与悲愁都酿在了一处,入口辛辣,回味却甘甜。只是这酒难酿,听说整个京城,也只有城南那家一品居的老酿酒师傅会。” 莺儿的话音刚落,沈励行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在安静的雅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像是石子投入静水,漾开一圈圈莫名的涟漪。 “醉生梦……”他将这三个字在舌尖上滚了一圈,带着几分玩味,“巧了,这酒,本公子还真知道。” 说着,他懒洋洋地站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 “看来,得亲自去一趟城南了。” 莺儿顿时愣住了,有些无措地看着他,又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那扇神秘的屏风,“公子,您这就要走了?那奴家……”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见沈励行也朝着屏风的方向看了一眼,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后头那位,也不需要你伺候。” 话音未落,一锭沉甸甸的金子从他袖中飞出,划过一道利落的金色弧线,“铛”的一声,不偏不倚地落在莺儿面前。 “赏你的。”沈励行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漫不经心,但那双桃花眼里却不见半分笑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今天的话,不要对第三个人说。” 他顿了顿,语气轻描淡写。 “你应该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莺儿的呼吸一滞,下一刻猛地回过神,喜悦的将金子揣进怀里,连声应道: “是,奴家明白!谢公子赏!” 沈励行只随意地摆了摆手,头也未回,那抹绛紫色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门外。 “走了。” 雅间的门被合上。 莺儿怔怔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才反应过来。她捏着怀里那锭沉甸甸的金子,心跳得厉害。这块金子,够她在百花楼里舒舒服服地过上好几年了。 也不知是哪家的贵公子,出手如此阔绰。 莺儿将金锭放进怀中,转身看向屏风。 那屏风后的人一动未动,也未出声,可她脑海里,却不由想起了刚才那道温润男声。 “无论是她选择离开,还是你选择留下,终究是你自己的决定。” 那声音不带半分评判,只是平静地将选择权交还给了她自己。在这风月场里,人人都在谈论身不由己,他是除了绾清姑娘外,第二个告诉她,你的人生终究是你自己决定的。 莺儿犹豫了片刻,终究是抵不过心头那点莫名的悸动,她轻手轻脚地朝着屏风走去,柔声问道:“公子,您需要奴家做些什么吗?” 第66章 让奴婢来贴身伺候世子妃 没有回应。 雅间里静得只剩下她自己的呼吸声。 她又唤了一声:“公子?” 依旧是一片死寂。 莺儿再也忍不住,伸手绕过那绘着山水墨画的屏风。 屏风后,空空如也。 只有窗户开着一道不易察觉的缝隙,夜风从那儿灌进来,吹得桌上的烛火轻轻摇曳。那人就像一缕青烟,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莺儿呆立在了原地。 是夜,沈国公府。 钟毓灵沐浴过后,换上了一身柔软的寝衣,正靠在榻上看小画书。贴身丫鬟碧水端着一盏精致的鹤颈香炉走了进来。 “少夫人,安神香点上了,您早些歇息吧。” 那熟悉的香甜气息袅袅升起,萦绕在鼻尖。钟毓灵懒洋洋地翻了一页书,眼皮似乎都重了几分。 她轻轻嗅了嗅那香气,声音带着几分刚沐浴完的慵懒和朦胧。 “碧水,这香真好闻!” 她放下小画书,打了个哈欠:“闻着闻着,就觉得困了。” 碧水见状,连忙上前为她铺好被褥,扶着她躺下,柔声说:“那奴婢伺候您休息。” 钟毓灵躺在枕上,半眯着眼睛,像只满足的猫儿,用梦呓般的语调呢喃道:“碧水姐姐,以后你每天都要给灵灵点这个香,好不好?” 这话说得天真又依赖,碧水掩去眸中暗色,微微一笑:“世子妃喜欢,奴婢就日日为您点上。只是……” 她顿了顿:“平日里伺候世子妃的都是春桃姐姐。等春桃姐姐身子好些了,奴婢就不能贴身伺候了,恐怕也不方便晚上来给您点香了。” 榻上的人儿似乎被这话扰了清梦,不满地动了动,在柔软的锦被里翻了个身,背对着她,声音含糊又带着浓浓的鼻音,满是孩子气的抱怨:“为什么呀……灵灵不要春桃,就要碧水姐姐点香。” 黑暗中,碧水的唇角勾起一抹细微的弧度。 她俯下身,凑到钟毓灵的耳边,声音压得极低。 “那要不然以后,让奴婢来贴身伺候世子妃,好不好?” “嗯,好……”钟毓灵已经困到了极致,也不知有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 她含糊地应了一声,呼吸就渐渐变得平稳悠长,似乎已经沉沉睡去。 碧水静静在榻边立了片刻。 她伸出手,纤细的五指在钟毓灵眼前轻轻晃了晃。 没有反应。 睡熟了。 她这才放心地转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顺手将房门掩好。 夜色深沉,国公府的廊下只有几盏昏黄的灯笼在风中摇曳,将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碧水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提着裙摆,熟门熟路地穿过抄手游廊,径直来到了最偏僻的后罩房角门处。 她停下脚步,抬手在厚重的木门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三下。 “笃、笃、笃。” 片刻后,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的缝隙。门外一个模糊的黑影贴着门缝,连气息都压得极低。 碧水没有看那人的脸,只是低声道:“告诉夫人,快成了。” 门外的黑影似乎点了下头,没有任何言语,便如鬼魅般退回了黑暗之中。木门被缓缓合上,落锁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微不可闻。 碧水办完事,这才转身,脸上那股子阴沉和算计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她从廊下提过早就备好的食盒,朝着丫鬟们住的院子走去。 刚进院门,就碰上两个刚打完水回来的小丫鬟。 “碧水姐姐,这么晚了还不歇息?”其中一个丫鬟好奇地问。 碧水提起手中的食盒,柔柔一笑:“世子妃已经睡下了,我瞧着还有些温着的粥,给春桃姐姐送去补补身子。” 另一个丫鬟一听,立刻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凑了过来:“哎呀,春桃姐姐可真该好好补补!姐姐你还不知道吧?她昨天可吓死我们了!” “怎么了?”碧水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惊诧。 “听说昨天下午,她在茅房里头,人就直挺挺地晕过去了,送回来的时候脸白得跟纸一样!”那丫鬟拍着胸口,心有余悸,“要不是夫人身边的孙嬷嬷正好路过,发现了她,还不知道要出什么大事呢!” 旁边那个丫鬟连连点头,抢着说道:“可不是嘛!孙嬷嬷立刻就报给了夫人。夫人真是菩萨心肠,白日就让府医过来给春桃瞧了。府医说啊,应当是吃坏了东西,导致身子泄泻造成亏空,开了几服药,说喝了好好养着,很快就能好起来了。” “原来是这样。”碧水听完,脸上露出庆幸的神色,“这可真是多亏了夫人心善。那我现在更得去看看她了。” 她向两个小丫鬟道了别,提着食盒,脚步匆匆地往春桃的房间走去。 春桃的房间里只点了一盏小小的油灯,光线昏暗,将人影映在窗户上,微微晃动。 碧水在门口停住了脚步,侧耳听了听院子里的动静,确定那两个小丫鬟的脚步声已经远去,再也听不见了。 她这才不着痕迹地回头瞥了一眼,将食盒放在门边的矮凳上,一手揭开盖子,另一只手飞快地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白玉瓷瓶。 瓶塞拔开,她将瓶口对准那碗尚冒着热气的燕窝粥,指尖轻轻一弹,一撮比米粒还细碎的白色粉末便悄无声息地落了进去,瞬间便融在了粘稠的粥里,不见踪影。 她不放心,又多倒了一些,这才盖上瓶塞揣回怀中。 她端起碗晃了晃,又换上了那副关切温和的模样,推门走了进去。 “春桃姐姐?” 床上的人闻声,挣扎着想坐起来。 “你快躺着,别动!”碧水连忙上前,将食盒放在床头,扶着她靠在枕上,“我听她们说你忽然晕倒,吓了我一跳。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春桃的脸色确实比之前的脸色要好些了,多了几分血色,只是依旧虚弱。她感激地看着碧水,声音还有些沙哑:“好多了,亏你还记挂着我。夫人请了府医来,说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没什么大碍。” “那就好,那就好。”碧水拍着胸口,一副后怕的样子,随即端起那碗粥,“你正是身子亏空的时候,我特意给你留了粥,你快趁热喝了,好好补补。” “真是麻烦你了,”春桃轻声道,“还要你每日给我送吃食来。” “哎呀,姐姐,”碧水将勺子递到她嘴边,“我们都在世子妃跟前做事,自然要相互扶持。” 听到这话,春桃眼眶微微泛红:“妹妹说的是,我一定快点好起来,回到世子妃身边去。” 她就着碧水的手,将一碗粥喝得干干净净。 碧水看着空空如也的碗底,嘴角勾起一个微不可查的弧度,又柔声安慰了她几句,嘱咐她好好休息,这才收拾了食盒,转身离开。 房门被轻轻带上,屋里又恢复了寂静。 春桃躺了一会儿,许是补品的缘故,身上似乎多了些力气。可这股暖意还未散去,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猛地攫住了她。 天旋地转。 她眼前一黑,胃里跟着翻江倒海,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头。她想撑着身子坐起来,却发现四肢百骸都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动弹不得。 紧接着,她的喉咙像是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死死掐住,空气被瞬间抽离,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胸口憋闷得快要炸开! “呃……嗬……” 她张大了嘴,拼命地想呼救,却只能从喉咙深处挤出几声破风箱般的嘶鸣。恐惧如潮水般将她淹没,死亡的阴影笼罩下来。 就在她意识即将涣散之际,“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了。 一道瘦长的身影逆着廊下的灯光走了进来,来到她床边。 屋子里那点微弱的挣扎声很快就彻底平息了,只余下油灯燃烧时发出的哔剥轻响,和窗外渐起的风声。 次日天光大亮,晨曦透过窗棂,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钟毓灵在柔软的锦被中伸了个懒腰,半眯着眼,习惯性地朝外间唤了一声:“春桃?” 无人应答。 她又唤了一声。 帘子被掀开,走进来的人却是碧水,她端着一盆冒着热气的温水,脸上挂着微笑:“世子妃,您醒了。” 钟毓灵坐起身,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春桃身子还没好吗?” 碧水将水盆放到架子上,拧了一把热毛巾递过来,语气温和地回道:“是,春桃姐姐身子不爽利,已经告了两日假了。” “哦……”钟毓灵接过毛巾擦了擦脸,那副不谙世事的模样让她看起来纯良无害,“要不请大夫去看看呢?” 碧水正要开口,外头却传来了喊声。 “世子妃!世子妃!” 一个名唤青雁的小丫鬟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血色尽失,声音里带着哭腔。 “放肆!谁让你这么没规矩的!”碧水立刻呵斥。 可钟毓灵却没在意这些,她看着青雁惊慌失措的模样,惊讶的睁大眼:“怎么了?” 青雁语气急切道:“世子妃,不好了!春桃姐姐她快不行了!” “什么?!” 钟毓灵手里的毛巾“啪”地掉进水盆里,溅起一片水花。她身子猛地一晃,险些从床沿栽下去,一双清澈的杏眼瞪得滚圆,“春桃怎么了?” 第67章 一品居买酒 青雁抽噎着回话:“奴婢也不知道。方才奴婢去给春桃姐姐送早饭,发现她浑身抽搐,口吐白沫,已经叫不应了!奴婢急着去叫了孙嬷嬷,孙嬷嬷说去请示夫人,奴婢便想着赶紧来告诉世子妃!” 钟毓灵脸色煞白,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塌下来的消息。她也顾不上穿鞋,甚至连外衣都来不及披上,赤着一双白嫩的脚就往外冲,嘴里还急切地念着:“我要去看春桃!” 碧水和青雁对视一眼,也顾不上其他,连忙提起裙摆,一左一右地追了上去。 “世子妃,您慢点!地上凉!” “世子妃,先把衣服穿上啊!” 可前面的钟毓灵却像是没听见一般,提着裙摆朝着下人房的方向跑去,一口气跑到了春桃房间门口。 她正要不管不顾地推门闯进去,一只有力的手却拦在了门前。 “世子妃,使不得!” 钟毓灵急得眼眶都红了,抬头一看,正是府里的傅大夫。她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一把攥住傅大夫的袖子,声音带着哭腔:“傅大夫!你快让我进去,我要看看春桃!她到底怎么了?” “世子妃别着急,”傅大夫一脸凝重,并未让开,“老夫正要进去为春桃姑娘诊治,里头秽气重,您千金之躯,万万不可冒险。还请您在外稍候片刻。” 他顿了顿,想到钟毓灵之前救治国公夫人,也是医术卓绝,也不知会不会看其他病症,又补了一句,“若是老夫看不好,再劳烦世子妃。” 他话音刚落,气喘吁吁的碧水和青雁也总算追了上来。 碧水见状,立刻上前扶住钟毓灵摇摇欲坠的身子,一边急声劝道:“世子妃,您看您的脚都冻红了!快,先把鞋履穿上。” 说着,她和青雁手脚麻利地将披风给钟毓灵裹上,又蹲下身,不由分说地将一双软底绣花鞋套在了她那双已经冰凉的玉足上。 钟毓灵却像是没感觉到冷似的,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嘴里喃喃自语:“春桃她不会有事的,对不对?她昨天还好好的……” 那副六神无主、天真无措的模样,任谁看了都会心生怜惜。 时间仿佛被拉得无比漫长,每一息都像是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那扇门“吱呀”一声终于开了。 傅大夫提着药箱从里面走了出来,满脸疲惫,眉心紧锁。 “傅大夫!”钟毓灵立刻挣开碧水的手冲了过去,急切地问,“怎么样了?春桃她怎么样了?你说话呀!” 傅大夫朝她躬了躬身,叹了口气道:“回世子妃,春桃姑娘像是误食了什么不洁之物,乃是食症。” 听到“食症”二字,一直垂首立于钟毓灵身后的碧水,那紧绷的肩膀几不可闻地松弛了一下,快得无人察觉。 “食症?”钟毓灵懵懂地重复了一遍,随即又追问,“你一定要救她!” 傅大夫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神色依旧严肃:“老夫已为她开了方子,也用银针为她催吐排毒,只是她身子亏损得厉害,恐怕需要休养许久了。” “所以春桃不会死,对不对?”钟毓灵眼泪汪汪的问。 “是。”傅大夫点头,“药老夫让下人去煎,世子妃还请宽心,莫要为个下人伤了自己身子。” 说完,他便提着药箱,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眼看着傅大夫的身影远去,钟毓灵的眼泪“啪嗒”一下就掉了下来,身子一软,险些瘫倒在地。 碧水眼疾手快地将她扶住,柔声安慰道:“世子妃,您别担心了,傅大夫不是都说了无性命之忧嘛,春桃姐姐肯定会没事的。您可千万别急坏了身子,不然春桃姐姐醒了,还不知要多心疼呢!” 钟毓灵听着碧水的话,纤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她缓缓地点了点头,身子软得像没有骨头,全然靠在碧水身上。 “世子妃的身子要紧,”碧水一边轻拍她的背,一边对一旁的青雁吩咐道,“青雁,你机灵些,就留在这儿守着春桃姐姐。若是有什么动静,或需要搭把手,立刻去寻我。” “是,碧水姐姐。”青雁连忙应下。 碧水不再多言,小心翼翼地搀扶着钟毓灵,一步一步地将她送回了清晖苑的主屋。 一进屋,暖意扑面而来,碧水将钟毓灵扶到软榻上坐好,又转身从妆台的香盒里捻出一小块香料,放入熏炉中点燃。 很快,一股清甜幽静的香气袅袅升起,在屋中弥漫开来。 “世子妃,您别怕,有奴婢在呢,”碧水的声音温柔得能掐出水来,“从今往后,奴婢会寸步不离地伺候您。” 她顿了顿,又半蹲在钟毓灵面前,仰头看着她,眼中满是关切:“您之前不是总说,最喜欢奴婢调的这安神香么?说闻着它,夜里梦都少了。以后奴婢天天给您点上,保您夜夜安寝。” 钟毓灵静静地看着她,那双清澈的眸子有一瞬间的失神。 半晌,她才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显得疲惫又脆弱:“我有些乏了。” “那您就靠一会儿,”碧水立刻接口,体贴地为她拉过一旁的锦被,“奴婢就在外间守着,您有什么事,唤一声便是。” …… 与此同时,沈励行踏入城南一品居。 这铺子门脸不大,瞧着也有些年头了,与周围那些金碧辉煌的酒楼茶肆格格不入。 一个穿着青布短衫的小学徒正趴在柜台上打盹,听见门外环佩叮当,立刻一个激灵醒了过来,抬眼便看见一位锦衣华服的公子哥走了进来。 那公子生得一副桃花眼,顾盼间风流尽显,唇边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通身的气派一看就不是凡人。更别提他身后还跟着一个面容冷峻的护卫。 小学徒眼尖,连忙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这位爷,您里边儿请!想买点什么?咱们一品居的货,那可是京城一绝!” 沈励行。懒洋洋地扫了一眼铺子里的陈设,目光在那些酒坛上转了一圈,漫不经心地开口:“买酒。” “酒?”小学徒更是热情,“咱们这儿的酒可多了,有十年陈的女儿红,新到的桂花酿,还有塞外来的马奶酒……不知爷您要哪种?” 沈励行嘴角的笑意淡了几分,薄唇中吐出三个字。 “醉生梦。” 那小学徒听到“醉生梦”三个字,顿时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 他上上下下又打量了沈励行一遍,态度比刚才还要恭敬三分:“这位爷,您是哪位贵人介绍来的吧?这醉生梦,放眼整个京城,也就咱们一品居有。” 他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带着一股与有荣焉的自豪,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这可是我师父的独门手艺,取的是晨露打湿的花瓣,配上三十六味秘药,埋在百年桂花树下整整九年,方能开坛。闻一下便能忘忧,喝一口,便如入大梦一场,故名醉生梦。” 小学徒说得眉飞色舞,最后却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为难之色:“只是实在不巧。这最后一坛,就在半个时辰前,刚被人取走了。您要想喝,恐怕得等下个月了。” 沈励行眼中的慵懒散去了些许。 “谁买走了?”沈励行问,声音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调子,却让人无端感到一丝寒意。 “这……”小学徒的额头渗出了细汗,连连摆手,“爷,这我可真不能说。咱们铺子里有规矩,得为客官保密,这是我们陈师父立下的死规矩。” 沈励行轻笑了一声,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规矩?”他重复了一遍,尾音微微上扬,“那就让你们陈师父出来见我。” “爷,您这不是为难小的吗?”小学徒嘴上无奈,实则牙关要的紧,“您找我师父也没用啊!这酒是师父九年前埋下的,隔一月埋一坛,就那么多,若是提前拿出来,就没有那味了,所以绝不能破例,这是规矩!” 沈励行身后的护卫脸色一沉,正要开口,却被他一个眼神制止了。 “是吗?”沈励行挑了挑眉,桃花眼里闪过一丝玩味,“你知不知道我是何人?在我面前谈规矩,可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命。” 他身上压迫感惊人,小学徒脸色瞬间一变。 下一刻,却听一个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从后堂传了出来。 “沈二公子特意跑来,便是为了吓唬我这新收的小徒弟?” 小学徒闻声,立刻像见了救星,连忙转身:“师父!” 只见一个身形清瘦,头发花白的老者从后堂的布帘后走了出来。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身上还带着一股浓郁醇厚的酒糟香气。他手上正拿着一块布巾,慢条斯理地擦着手,而后才抬头看向沈励行。 那股能将人冻成冰渣的冷戾之气,在看到老者的瞬间,便从沈励行身上消散得一干二净。 他那双潋滟的桃花眼里重新漾起惯有的懒散笑意,仿佛方才那个用身份压人的纨绔子弟只是旁人的错觉。 “陈师傅,好久不见。”沈励行冲老者拱了拱手,“您老身子骨还是这么硬朗。” 这截然不同的态度,让一旁的小学徒彻底看傻了眼。他看看自家师父,又看看眼前这位贵公子,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师,师父,您认识这位爷?”他结结巴巴地问,脑子已经成了一团浆糊。 第68章 买走醉生梦的是何人 那被称为“陈师傅”的老者,姓陈名玄。 他并未立刻回答沈励行,而是先瞥了自家徒弟一眼,声音平淡无波,却自有一股威严:“没眼力见的东西。还不快去后院沏壶好茶来?这是国公府的沈二公子。” “国公府?!”小学徒吓得一个哆嗦,腿都软了。他方才竟敢在国公府的二公子面前拿乔,简直是阎王殿前耍大刀,不知死活! 他再不敢多言,连滚带爬地奔向了后堂。 待徒弟的身影消失在布帘后,陈玄才将目光重新落回沈励行身上。 “二公子倒还记得我这老头子。”他语气不咸不淡地开口,“算来,你也有三月未曾踏足我这小酒铺了。我这新收的徒弟眼拙,不认得您这尊大佛,还望二公子莫要与他计较。” 话是请罪的话,可陈玄的脸上却无半分惶恐,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沈励行轻哂一声,也不在意他的态度。 “陈师傅说笑了。我兄长去了,府里上下乱成一锅粥,我哪有那闲情逸致来寻酒喝。” 他的语气听不出悲喜。 陈玄沉默片刻,只道了声:“节哀。” 他不再多问,转身朝那一堆酒坛子走过去。 “二公子今日来,想要什么酒?老朽去后头给你搬。” 沈励行倚着门框,指尖捻了捻,漫不经心地吐出三个字。 “醉生梦。” 正要掀开帘子的陈玄蓦地一顿。 他转过身,看向沈励行。 “醉生梦?” “怎么?”沈励行挑了挑眉,“陈师傅可不要告诉我没有?我之前就听你说过,整个京城,只有你这儿能酿出醉生梦。” 陈玄放下掀帘子的手,淡淡道:“没了。” “没了?”沈励行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 “最后几坛,半个时辰前,已经被人取走了。”陈玄一边说,一边拿起一块抹布,转过身,慢悠悠地擦拭着柜台,“二公子若真想要,便等下个月吧。下月初三,会有一批新酒开坛。” 酒铺里一时间静得落针可闻,只剩下抹布摩擦木头的细微声响。 沈励行没再说话,只是抬步,走到了柜台前,与陈玄仅一臂之隔。 他手指在柜面上轻点了几下,敲击声清脆。 那双潋滟的桃花眼微微眯起,眼底的懒散和笑意尽数褪去。 “酒,我可以不买。” “但是你得告诉我,买走那几坛醉生梦的是何人?” 陈玄头也未抬,手中那块半旧的抹布在柜面上不紧不慢地擦着,仿佛沈励行这个人,连同他那带着压迫感的问题,都不过是这晨日里昏昏欲睡的空气。 “这可不成。” 他声音平淡:“二公子,我这开门做生意,求的是长久。东西要好,人也得本分。要是随随便便就把客人的事往外说,往后这京城里,谁还敢踏进我这一品居的门槛?” 他拒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沈励行听了却不恼,反而低低笑了一声。那笑声像是三月春风,吹散了方才凝聚的几分寒意。 “陈师傅误会了。”他收回手,姿态又恢复了那份惯有的慵懒,“我并非要探听什么。只是你这儿的醉生梦断了货,我实在心痒难耐,便想着寻到那位买主,看能否匀我一坛解解馋罢了。” 陈玄擦拭的动作终于停下。他抬起眼,看向沈励行。 半晌,他才又开口:“那二公子就在这儿等等吧。” 他的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 “兴许下个月,她还会来。” 沈励行摇摇头:“下个月?我可等不了。” “何况,”他话锋一转,眼神悠悠地朝门外瞥了一眼,“陈师傅,想必你也不希望等到下个月,才能再开张做生意吧?” 一旁一直大气不敢出的小学徒,听到这话,顺着沈励行的目光朝外看去,就见墨影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结结实实的堵住了大门。 有一个提着篮子的妇人想进来买东西,刚走到门口,被墨影冷冰冰的眼神一扫,吓得篮子都差点掉了,连连摆手,惊慌失措地快步走开了。 这哪是请人帮忙,这分明是堵门砸场子! 那小学徒一张脸瞬间涨得通红。 他在这里学艺虽只有两月,但看的出师父为人最是古板方正。平日里生意算不得顶好,京城里新奇的点心铺子、酒楼开了又关,师父却总守着这几样老东西,说什么老主顾就好这一口,若是心思都花了歪门邪道上,反倒坏了一品居的百年招牌。 师父这么好的人,凭什么要被这种纨绔子弟欺负! 他一咬牙,竟是鼓足了勇气,往前一步,张开双臂挡在了陈玄身前。 “你,你们不能这样!” 小学徒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喊得极大。 “我师父都说了,做生意讲究的是个信誉!我们不能出卖客人的消息!你们有钱有势了不起吗?有钱有势就能不讲道理,堵着门不让人做生意了?” 他越说越气:“你们这和街上的地痞流氓有什么区别?!” 一口气说完,他胸膛起伏,只觉得浑身热血上涌。 可当他对上沈励行那双似笑非笑的眸子时,那股子热血霎时间就凉了半截。 那眼神里没有怒气,没有不耐,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潭水,带着几分看好戏的玩味。仿佛他方才那一番义正辞严的控诉,不过是台上一只猴儿在卖力地翻着跟头,滑稽又可笑。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窜上天灵盖,小学徒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害怕,双腿都有些发软。 沈励行没说话,只是饶有兴味地挑了挑眉,那目光在小学徒身上转了一圈,最后又落回到了他身后始终沉默的陈玄身上。 “陈师傅,”他慢悠悠地开了口,语气里听不出喜怒,“你这徒弟,倒是有几分像你。” 陈玄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抹布,伸手将抖得像筛糠一样的小学徒拉到自己身后,那双常年和酒曲面粉打交道的手,粗糙却有力。 “阿平,回来。这里没你的事。” 他沉声训斥了一句,复又抬眼看向沈励行,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些许锐利的光。 “二公子,有话不妨直说,何必为难一个孩子。” 沈励行闻言,竟是低低地笑了一声。 “陈师傅言重了。” 他收敛了笑意,那双桃花眼里却依旧没什么温度,只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 “也罢,我这个人,向来喜欢开门见山。”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几分,“我今日来,找的不是酒,是人。” 陈玄的瞳孔几不可察地缩了缩。 只听沈励行继续道:“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和朝中一位大人物有些牵连。我想,陈师傅是个聪明人,应当是不想知道这位大人物是谁的,对吧?” 最后两个字,他说的极轻,却像一锤落在了陈玄的心上。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那小学徒阿平更是吓得大气都不敢出,死死拽着师父的衣角。 陈玄盯着沈励行看了半晌,最终长长地叹了口气。 “二公子我这只是一间小店,庙小水浅,您又何必非要将我这等小民,扯进那些腌臜事里去。” 沈励行不说话,也不动,就那么倚着柜台,一双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没有逼迫,没有催促,可那沉默的注视,却比任何刀剑都来得更有压迫感。 终于,陈玄嘴唇动了动,开了口。 “罢了。买酒的是个女子,她戴着帷帽面纱,瞧不见具体容貌。”陈玄的声音干涩沙哑,“只是老夫替她包酒时,见她的眼尾处,似是有一颗红色的泪痣。” 沈励行眉峰微动,追问道:“那你可知她叫什么,住在何处?” 陈玄摇摇头:“老夫并不知晓她的全名,只知她姓宋。” 沈励行眯了眯眼。 陈玄看出他心思,淡淡道:“二公子,老夫说的句句属实。那泪痣之事都已告知于您,我又何必在这种小事上隐瞒?她每次来,都只是买那醉生梦死,放下银子便走,从不多言半句。” 说罢,他又想起什么。 “不过之前有一次,那位宋姑娘行色匆匆,很是着急的来我这里,说家中来了什么要紧的贵客,她想买几坛醉生梦死。可不巧,那日店里的酒正好卖完了,最后一坛刚被城西的张员外取走。她站在柜台前踌躇了许久,问我可有别的酒能替代。” 沈励行微微抬眼。 “老夫便向她推荐了夏雨春波。只是那酒性子烈,酿造时用了特殊的冰泉水,最是金贵,见不得烈日。当时天气炎热,若是路远,被日头一晒,酒味便会变得苦涩不堪,算是糟蹋了。” “所以,老夫便多嘴问了一句,问她府上离此地远不远,若是不远,倒是可以一试。” “那她如何说?”沈励行终于开了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她说不远,就住在前面的采莲巷。”陈玄道,“她说完之后,便自觉失言,立刻让老夫打包了这酒离开了。” “采莲巷……”沈励行重复了一遍,微微点头:“多谢。” 语罢,他转身便要走,却又不知道想到什么,脚步顿了下。他的目光在少年警惕的脸上扫过,随即又落回陈玄身上,嘴角微勾。 “你这次,收了个不错的徒弟。” 第69章 恩情,总归是要还的 说完,他便带着墨影,头也不回地跨出了一品居的门槛,身影很快消失在城南喧嚣的人流中。 直到那抹玄色身影彻底不见,一直屏着呼吸的阿平才猛地松了口气,他转头看向陈玄,脸上满是不解。 “师父!您怎么能把那位客人的住处告诉他?”阿平的声音还有些发颤,“咱们开门做生意,最讲究的就是为客保密。万一那位宋姑娘知道了,怪罪下来,咱们这一品居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陈玄看着徒弟急得通红的脸,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若真想知道,就算老夫今日闭紧了嘴,这京城里有哪个巷子是他翻不出来的?”陈玄摇了摇头,“说来,这原先也是我欠他的。” 见阿平还是一脸迷茫,陈玄缓缓道出一段往事。 “早些年,我的药方引来了一个酒楼老板的觊觎。那天,他找人摸进店里,刀就架在我的脖子上,逼我交出方子。” “我不肯交,他们就将这一品居给砸了个稀巴烂,连我这条老命都差点交代了进去。” 阿平听得心惊肉跳,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我原先的徒弟早就丢下我跑了,”陈玄的声音沉了下去,“就在那时,是二公子的人恰好路过,救了我。他不仅没问方子的事,还派人守了这里半个月,直到风波平息。” 陈玄抬眼望向门外。 “这份恩情,总归是要还的。” 阿平听着师父沉重的过往,心里一阵后怕,可担忧却丝毫未减。 “可是师父,那位宋姑娘能买得起醉生梦,想必也不是寻常人。咱们今日这么做了,万一她找上门来怪罪……” 陈玄的目光从门外收回,落在徒弟那张尚显稚嫩的脸上,眼神里透着一股看透世事的平静。 “怪罪便怪罪吧。”他语气淡然,“这间铺子,我这条命,本就是二公子给的。他如今想要,随时可以拿回去。到那时,这铺子也算是还给了他,两不相欠。” 他拍了拍阿平的肩膀:“你这孩子心眼实,到时候我会托人给你寻个好去处,绝不会让你跟我这老头子一起喝西北风。” 阿平一听这话,急得眼眶都红了,头摇得像拨浪鼓。 “我不走!”他猛地退后一步,声音都带上了哭腔,“师父!我哪儿也不去!当初那人丢下您跑了,我阿平绝不会做那种忘恩负义的小人!我就跟着您!” 少年的声音清亮又执拗,在这小小的酒铺里回荡着。 陈玄怔了一下,看着徒弟倔强的模样,忽然想起方才沈励行离去前那句意味深长的话,不由得无奈地轻笑了一声。 “呵。” 阿平更迷茫了,不明白师父怎么还笑得出来:“师父,您笑什么?” “看来,他说对了。” “他说对什么了?”阿平追问。 陈玄却没有再解释,只是摆了摆手,脸上的笑意敛去,换上了一副郑重的神情。 “行了,别在这杵着了。”他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去准备准备吧,等会要有客人上门了。” 阿平得了师父的吩咐,知道不会把他赶走了,顿时高兴的应了声是,转身去里屋忙活。 陈玄则负手立在柜台后,浑浊的眼眸望向了门外淅淅沥沥的雨丝。 此时,沈励行主仆二人已撑着油纸伞,踏入了采莲巷。 巷子不长,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发亮,两侧的白墙灰瓦透着江南水乡的静谧。 墨影跟在沈励行身后,忍不住压低了声音:“主子,咱们是不是找错人了?陈掌柜说的是宋姑娘,可您之前查的不是绾清姑娘吗?” 沈励行脚步未停,伞檐下的侧脸轮廓分明,声音淡淡的,被雨声裹挟着,却异常清晰。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墨影领命,不再多言,上前叩响了巷口第一户人家的门环。 “咚、咚咚。” 门开了条缝,一个睡眼惺忪的婆子探出头来:“谁啊?” “老人家,请问府上可有一位宋姑娘?” “宋姑娘?不认得,没听说过。”婆子不耐烦地摆摆手,“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墨影吃了闭门羹,也不气馁,转身走向第二家。 “劳驾,敢问……” “隔壁问问去!” “请问……” “不知道!” 一连问了七八户,得到的答案都如出一辙。 都不知道这里有一个姓宋的姑娘。 沈励行始终沉默地站在雨中,黑色的伞面隔绝了天光,也隔绝了他眸中的情绪。他看着墨影一次次叩门,一次次无功而返。 终于,一路问到了巷子最深处,只剩下一户独门小院。院墙不高,几枝翠竹从墙内探出,叶尖挂着晶莹的水珠,别有一番雅致。 墨影上前,再次叩响门环。 这一次,等了许久,里面都毫无动静。 他侧耳贴在门上听了听,里面寂静无声。 “主子,没人。”墨影回头,面露难色。 沈励行收回落在竹枝上的目光:“走吧。” 线索到这里,似乎又断了。 二人正欲转身,一道清影却从巷子拐角处缓缓行来。 来人一身青衣,素雅得如同雨后新荷。臂弯里挎着一只小巧的竹篮,篮中似有刚买的菜,还带着清晨的露水。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脸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月白色面纱,只露出一双清冷如水的眼眸。那双眼睛,仿佛能看透人心,却又隔着一层化不开的雾。 她走得很慢,雨丝落在她的青衣上,洇开一圈圈深色的痕迹。 在看见站在门口的两人时,她停下脚步,目光落在他们二人脸上。 沈励行的目光也落在女子的眼尾。 面纱遮住了她的容颜,却遮不住那一点殷红。像是冬日雪地里落下的一粒朱砂,清冷中带着几分说不清的妖冶。 是她。 沈励行未动,身后的墨影已经上前一步,开口道:“这位姑娘,敢问你可是姓宋?” 空气中只有淅沥的雨声,女子的目光从墨影的脸上移开,落在了沈励行身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却并不见惊慌。 她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更没有问他们是谁,为何而来。 半晌,面纱下传来一道清泠的嗓音,如山涧清泉,又似冷玉相击。 “进去说吧。” 她说着,便径自转身,用一把铜钥匙打开了那扇紧闭的院门,先一步走进。 沈励行与墨影对视一眼,毫不犹豫地跟了进去。 小院不大,却收拾得极为干净雅致。一架青翠的葡萄藤爬满了墙壁,叶片上挂着水珠,晶莹剔透。墙角种着几丛兰草,虽未到花期,却已添了几分幽静的气质。 女子引着他们进了堂屋,屋内的陈设更是简单。一张八仙桌,几把竹椅,除此之外,便只有一旁小几上摆着一套素雅的青瓷茶具。 她并未招呼他们,只是走到那小几前,自顾自地开始烹茶。 她的动作行云流水,点炭、煮水、温杯、置茶,每一个步骤都从容不迫,仿佛已经演练了千百遍。 墨影站在一旁,心头暗自警惕。这女子太过镇定了,面对他们两个陌生男人,她没有半分寻常女子的怯懦。 很快,两杯热茶被她端了上来,轻轻放在沈励行和墨影面前的桌上。 “请。”她只说了一个字,便在对面坐下。 一股清冽的茶香瞬间在湿润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沈励行端起茶盏,甚至不用喝,只看那茶汤色泽碧绿,清澈透亮,便知此茶绝非凡品。 他将茶盏凑到唇边,轻啜一口。 入口微涩,随即化为满口甘醇,清香直冲喉鼻。 沈励行的手指微微一顿,深邃的黑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 这茶是今年刚上贡的雨前龙井,而且是只供东宫和几位重臣的极品。 一个隐居在采莲巷深处的女子,喝的却是宫廷贡茶? 他放下茶盏,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那声音在寂静的堂屋里,显得格外突兀。 对面的女子却连睫毛都不见动一下,只淡淡看着他。 沈励行终于开了口,声音比这雨天还要凉上几分:“姑娘这茶,倒是金贵。” 那女子听了沈励行的话,面纱下的唇角似乎微微勾起一抹弧度,像是讥诮,又像是了然。 “公子说笑了。”她的声音依旧清泠,“这茶虽金贵,却也不过是死物。倒是公子,能于万千茶品中,一口便道出它的来历,想来,公子的身份,比这茶叶要金贵得多。” 这话,是试探,也是反将一军。 沈励行黑眸沉沉,没有接她的话茬。他来这里不是为了品茶,更不是为了与人打机锋。 他修长的手指在微烫的茶盏上轻轻摩挲了一下,随即开门见山:“我也不与姑娘兜圈子了。” 他目光直直射向对面的女子。 “敢问姑娘,可是百花楼的绾清姑娘?” “绾清”二字一出,堂屋内的空气仿佛都安静下来。 女子端坐的身影没有任何变化,但睫毛却不受控制地颤了颤,泄露了她的心思。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执起桌上的青瓷茶壶,为沈励行又续上了一杯碧绿的茶汤。 “咕嘟,咕嘟。” 清透的茶水注入杯中,发出细微的声响,在这寂静中被无限放大。 做完这一切,她才缓缓抬眸,隔着朦胧的水汽和轻薄的面纱,再次对上沈励行的视线。 “公子见过我?” 她顿了顿,又继而问道:“还是,替他人寻我?” 第70章 你可认识安远侯? 沈励行刚要开口,那女子却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不等他回答,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是替人寻我吧。” 她的声音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清晰得像冰块碎裂。 “毕竟,公子这样的人物,若是在百花楼见过我,断不会等到今日才来。更何况……” 她顿了一下,那双隔着面纱依旧清亮的眸子,仿佛能洞穿人心:“公子一进这采莲巷,逢人便问,可有位姓宋的女子住在此处。而在百花楼,那些人只知我是绾清,却不知我姓什么。” 话音刚落,她便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意却不达眼底,反而染上了几分刺骨的讥诮。 “他们也不在意我姓什么。” 寥寥数字,却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将那风月场中的虚伪与凉薄剖得干干净净。 沈励行看着她,黑沉的眸子里不起波澜。雨声不知何时又大了些,噼啪地打在屋檐上,衬得这小小的堂屋愈发安静,也让女子的每一句话,都掷地有声。 他终于开了口,声音平直,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的确是为了他人寻你,宋姑娘。” 他将手中温热的茶盏放下,瓷器与梨花木桌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明人不说暗话。”沈励行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牢牢锁住她,“你可认识安远侯?” “安远侯”三个字一出口,淅淅沥沥的雨声仿佛都被压了下去,屋内的空气凝滞了一瞬。 那双藏在月白面纱下的眸子,依旧静如古井,连半分波澜也无。她只是将手中的茶夹轻轻搁在紫砂小炉旁,发出“叮”的一声脆响,打破了这片刻的死寂。 “认识。” 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 这般云淡风轻的反应,反倒让沈励行眸色更深。他本以为会看到一丝惊慌,一丝怨怼,哪怕是一闪而过的恨意也好。可她什么都没有,仿佛在说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 他紧跟着逼问,不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 “你和他,什么关系?” 这话问得直接,甚至有些无礼,像一把锋利的刀子,要剖开她所有伪装。 宋绾清正欲启唇,里屋的竹帘后,却冷不丁地传来一道稚嫩的童声,带着几分刚睡醒的糯软。 “娘亲?” 帘子被一只小手掀开,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童,穿着一身青布短衫,揉着眼睛走了出来。他看见堂中多了个高大的陌生男人,脚步猛地一顿,那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瞬间写满了警惕和紧张。 刹那间,宋绾清身上那股清冷讥诮的气息褪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未存在过。她朝那孩子招了招手,声音是沈励行从未听过的温软,能将冰雪都化开。 “阿元,过来。” 她柔声安抚,目光越过沈励行的肩头,落在孩子身上:“别怕,这位叔叔不是坏人。” 孩子迟疑地挪着小步子走到她身边,仰头望着她,又偷偷觑了一眼面色沉静的沈励行,小手下意识地攥紧了她的衣角。 宋绾清并未在意,只伸手理了理他微乱的衣襟,又爱怜地摸了摸他的小脸蛋。 “快去洗漱,早饭在桌上温着,自己去吃。吃完了把昨日的功课拿出来温习,娘亲等会儿要检查。” 男童乖巧地点了点头,奶声奶气地应了一声“嗯”,这才松开手,一步三回头地进了里屋。 堂屋里,再次只剩下三人。 方才那一点突如其来的温情,仿佛是雨中乍现的泡影,瞬间散去。可那个孩子带来的冲击,却比任何利刃都来得更直接,更震撼。 沈励行的目光重新落回宋绾清身上,只是这一次,那审视的意味里,多了些截然不同的东西。 百花楼头牌的清倌人,身边却带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住在这么一个偏僻的地方。这背后的故事,恐怕比他最初设想的要复杂得多。 “现在,你可以说了。”他的声音比方才更沉了几分,“那个孩子,是安远侯的?” 雨点敲打着屋檐上的青瓦,随着沈励行的声音噼啪作响。 宋绾清终于抬起眼,那双隔着面纱的眸子直直地看向他,没有闪躲,也没有怨愤,只是平静地吐出一个字。 “是。” 这一个字,比任何长篇大论都更有分量。 沈励行握着茶杯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了些。他迅速在心里盘算着时间,目光锐利如刀:“这孩子瞧着有七八岁了。你跟着他,也不少年头了吧?” “算一算,有八年了。”她答得坦然。 “八年?”沈励行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冷嘲,“也就是说,你们刚认识,就有了他?” 这话里的探究和不屑,几乎毫不掩饰。一个百花楼的清倌人,一个权势滔天的侯爷,这样的故事,他听过太多,结局也无外乎那几种。 宋绾清似乎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像是自嘲,又像是讥讽。 “公子不必把事情想的那般龌龊。”她说着,将炉上新沸的水提起,为他续了半杯茶,动作依旧从容不迫,“我的第一次,给了安远侯。我从未接过别的客,却也吃了药,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容易怀上他。” 她说话时,目光不自觉地飘向了里屋的竹帘,那里已经没了声响,想必是阿元正乖乖地吃着饭。那清冷的声线里,难得地染上了一丝温情。 “怀上阿元之后,我偷偷去看过大夫。”她转回头,“大夫说我身子底子差,早年挨过打,落下了病根。能怀上这一胎已是万幸,这辈子,兴许再不会有第二个孩子了。” 沈励行的眸光微动,握着茶杯的手也松开了些许。 “从那时起,我就打定了主意。”宋绾清淡淡道,“我自己赎身,离开百花楼。我在那种地方,却不能让我的孩子,也长在那种地方。” 沈励行沉默了。他本以为这只是一桩风月场里的腌臢事,却没想到背后竟是这样一番光景。一个女人,为了腹中的孩子,竟有这般破釜沉舟的勇气。 “那你又为何……”他想问,你又为何还与他有牵扯。 宋绾清却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截住了他的话头。 “我也没想到,他会找到我。”她的语气里终于有了一丝波澜,“他找到我时,阿元已经快一岁了。他说,愿意给我一个家。” “一个家?”沈励行咀嚼着这三个字,只觉得讽刺至极。 “是,一个家。”宋绾清点了点头,随即又轻轻摇头,面纱下的唇边泛起一抹苦涩的笑意,“只是那时,我只知他身份尊贵,并不知道,他就是安远侯。” “一个家?”沈励行笑了声,环视了一圈这简单的陋室,“这就是他说给你的家?怕是京中随便一个平头百姓也能买得起这样的房子。” 宋绾清像是没有听出他话里的刺,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语调。 “他说,他家中情形复杂,长辈严苛,容不得我这样的出身。先将我们母子安顿在此处,才是万全之策。” 她顿了顿,目光穿过雨帘,望向院中那棵孤零零的石榴树,“我出身百花楼,原也没指望过什么名分。他既许了阿元一个安稳去处,不必再受人白眼,我便也认了。至于这地方,是我选的,这京中认识我的人不少,我不希望让阿元知道我曾经做过什么。”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其中的心酸难过,却只有她自己知道。 “那你就这么认了?”沈励行看着她,“他来,你便接着。他不来,你便一直在这儿等着。” 这个问题,似乎终于触动了宋绾清深埋的情绪。她沉默了片刻,久到沈励行以为她不会再回答。 “他以往半月便会来一次,只有过一次,他接连三个多月未来。”她的声音比外面的雨丝还要凉上几分,“音讯全无。我怕他出了什么意外,尤其是他家人,我担心他家人知道此事,他会被责罚。” “所以,你去找他了?” “是。”宋绾清点头,“我抱着阿元,第一次走出了这条巷子。就在长乐坊的街头,我看见了他。” 她的语气很平静,却让沈励行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 “他身边跟着一位女子,衣着华贵,容貌出众。两人并肩而行,言笑晏晏,他为她拨开人群,又低头为她理顺被风吹乱的发丝。那般温柔体贴,当真是一对神仙眷侣。” 沈励行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他能想象那个画面,也能想象出画面外,那个抱着孩子,呆立在街角的女人。 “我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宋绾清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自嘲的笑意,“我怕认错了人,又或者,是有什么说不得的苦衷。我一路跟着他们,看着他们进了绸缎庄,又进了首饰铺,最后停在了一座气派非凡的府邸门前。” 她抬起眼,隔着面纱,看向沈励行。 “那门楣上,清清楚楚地刻着四个大字,安远侯府。” “那时,我才知道他的身份,原来他便是赫赫有名的安远侯。” 第71章 毁了容 宋绾清语气很轻。 “安远侯与侯夫人伉俪情深,举案齐眉,是整个京城人尽皆知的佳话。我以前在百花楼时,就时常听那些恩客们提起。” 她说着,端起茶壶,又给沈励行面前空了的茶杯续上水,雾气袅袅升起,模糊了她的眉眼。 “京中人人都赞他,位高权重,却洁身自好,身边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多年来守着夫人一人,是天下男人的典范。” 她放下茶壶,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而缓慢,像是在陈述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 “他这一生,只娶妻,不纳妾。” “所以,他当然不能娶我。” 沈励行端起茶杯,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却没有喝。窗外的雨势似乎小了些,但屋内凝滞的气氛却比那雨夜还要压抑。 他打破了沉默:“安远侯夫人曾与人说起,在府门外见过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想来,便是那时候了?” 宋绾清的身子几不可察地一僵,随即又松弛下来,点了点头。 “是。” 她似乎陷入了回忆,目光有些空茫:“我只是好奇,一个能被他那般放在心尖上疼宠的女子,究竟是什么模样,又是什么性子。” “那你看到了?”沈励行看着她。 “看到了。”宋绾清的语气里,听不出半分嫉妒与怨怼,反而带着一丝近乎叹息的赞赏,“是个很温柔的女子,漂亮,高贵,眉眼间都是善意。她从府里出来,瞧见我带着孩子,以为我有困难,还让身边的丫鬟去取了些碎银子。” 她转过头,隔着面纱的眼睛里像是蒙上了一层水雾,又像是什么都没有。 “我那时就想,这样的女子,才值得拥有这世间所有的好,也配得上一个男人全心全意的守护。” 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我不想抢走她的丈夫,更不想我的阿元,背上一个不清不楚的出身,去毁了另一个原本圆满的家。” “我只要我的阿元,平平安安长大就够了。” “可你们,并没有断了联系。”沈励行嗓音冰冷。 宋绾清的手指猛地蜷缩起来,握住了茶杯。 “我本是打算与他说的。”她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颤抖,不再是先前那般古井无波,“那日我从侯府回来,便打定了主意。等他再来时,我就告诉他,让他以后不必再来了。我们母子,就此与他两清。” “可我没等到他。” 她的呼吸急促了几分,像是被什么可怕的记忆攫住了喉咙。 “那天下午,回来的路上,我碰上了一个人。”宋绾清的声音压得极低,“是以前百花楼的一个恩客,他认出我了。” “他见我独自一人带着孩子在外面,便以为我还是从前那个可以任人欺辱的玩意儿。”宋绾清的手指不自觉的微微颤抖,“他说我既然已经失了身子,就不该像之前那样高傲。他要我伺候他!” “阿元就在我身边!我怕吓到阿元,跪下来求他,求他看在孩子的面上放过我,我把我身上所有的银子都给他!可他不肯!” “他说,他早就想尝尝我了,以前在百花楼没得手,今天正好!他还说……”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把那句肮脏的话说出口。 “他还说,要当着我儿子的面,让我叫给他听!” 沈励行端着茶杯的手也微微收紧。 宋绾清说完这些,却忽然沉默了,像是整个人沉浸在了那场痛苦中无法自拔。 直到外面传来打雷声。 宋绾清像是被这声音惊醒,从那段不堪的记忆中抽离出来。她抬起头,隔着面纱的目光直直地看向沈励行。 “公子,你见过这么无耻的人吗?” 她不等沈励行回答,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语速很轻,却带着一股子凉意:“我在百花楼的时候,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样的腌臢事没听过?可那时候,我身后好歹还站着个百花楼。妈妈虽然已经不怎么管我了,但那些人,顶多是嘴上放肆些,却也不敢真的把我怎么样。” 她的手在桌下攥成了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可现在不一样了。”她笑了笑,那笑声比哭还难听,“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一个无依无靠,可以随便拿捏的破烂货。他们觉得,以前在我身上花的那些银子,如今都能变本加厉地赚回来!” “后来,我被他一脚踹倒在地上。阿元……我的阿元才那么小,他摇摇晃晃地跑过来,用他那点子力气去推那个人,想保护我……” 宋绾清的声音哽住了,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掐住。 “可他被那个畜生一把就推开了,后脑勺磕在了青石板上,疼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我听见阿元的哭声,那一刻,我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了。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抓住了手边的一块石头,就朝着他的脑袋砸了下去!” 她语气骤然变得狠戾又决绝。 沈励行的眸色沉了沉,他能想象到那副画面。一个绝望的母亲,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爆发出的惊人力量。 “那人没有晕过去。”宋绾清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起来,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生死一线的瞬间,“他只是捂着头,血顺着他的指缝流下来。我看见了他眼里的杀意,他要杀了我们母子!” “那一刻我想,完了。” “没有人能救我。百花楼不行,安远侯也不行。” “我若是死了,阿元怎么办?他会被卖掉?还是会被那个畜生打死?” 无数个可怕的念头在她脑中炸开,当时逼得她几乎要疯掉。 然后,她看到了那人眼中除了杀意之外,还有毫不掩饰的、令人作呕的欲望。他想要在杀了她之前,先尽情地凌辱她。 “于是……”宋绾清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触碰着自己得面纱。 “我拿起那块石头,当着他的面,划破了自己的脸。” 屋子里一片寂静,只有窗外哗啦的雨声,应和着她的话。 沈励行没有开口,只是看着她。 宋绾清那只搭在面纱上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将那层薄薄的蝉翼纱,缓缓扯了下来。 纱巾飘落。 沈励行握着茶杯的手指一顿。 那是一张何等矛盾的脸。 眉如远黛,眼若秋水,鼻梁秀挺,除了脸色苍白些,这张脸的上半部分,依旧是足以令满京城王孙公子都为之倾倒的绝色。 可从左边眼角之下,一道狰狞的疤痕如同一条扭曲的蜈蚣,蛮横地撕裂了这份美丽,一直延伸到她的唇角。伤疤的颜色暗沉,皮肉外翻,将她原本含笑的唇,都扯成了一个诡异的弧度。 美与丑,极致的冲击,就这么呈现在他眼前。 “公子请看。”她的声音很平,听不出什么情绪,“没了这张招人的脸,在他们那种人眼里,我便什么都不是了。” 她扯了扯嘴角,那个动作因伤疤而显得格外可怖。 “果然,那男人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什么脏东西。他狠狠踹了我几脚,骂了几句晦气,然后就走了。甚至连碰我一下都觉得恶心。” 说到这里,她眼中的寒冰忽然融化了。她侧过头,望向那挂着陈旧珠帘的里屋,目光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不过也好,”她轻声说,“我的阿元没事。” 这一刻的她,不是什么名动一时的花魁,只是一个母亲。 她重新看向沈励行,眼底的温柔又迅速褪去。 “后来,时隔一周,安远侯来了。” “他见到我的脸,吓得后退了好几步,指着我,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宋绾清模仿着当时的情景,语气里带着一丝嘲弄,“许久,他才抓着我说,绾清你放心,我一定会找遍天下名医,帮你治好这张脸!” 她说到这里,忽然低低地笑了声。 “我告诉他,不必了。” 她的手指,像是在抚摸一件珍宝,轻轻地描摹着那道丑陋的疤痕轮廓。 “我说,我当时就用了药。那药,是百花楼里一个姐妹给的方子,去腐生肌,伤口好得快。” 她的手停下。 “但只有一个坏处,这疤,再也好不了了。” 一直如木桩般立在沈励行身后的墨影,听到这话,终是没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个女子,竟能对自己下此狠手。 沈励行却连眼都未曾眨一下,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你是故意的。” 不是问句,是陈述。 宋绾清抚摸着伤疤的手指顿住,随即,脸上竟然漾开一个极浅的笑。 “公子果然是聪明人。” 她承认得坦然:“是,我是故意的。我以为,他看到我这张脸,便会觉得恶心,会彻底断了念想,从此一别两宽。” 她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 “但他太蠢了。” “他不知是哪里来的英雄情怀,非说是我为了他才受此屈辱,是他没有保护好我。他说,他必须要对我,对阿元,负责到底。” “负责?”沈励行轻嗤一声,终于将茶杯放下,“他打算如何负责?” “还能如何?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隔三差五地来,给我买些东西,陪我说说话,看看阿元。” 宋绾清的语气里透着一股疲惫,“我不是没想过走,可我们孤儿寡母,身无分文,又能走到哪里去?” “他似乎知道我要走,所以东西不短缺,却从不给我银钱。” 第72章 你们怀疑是我下毒? “其实,我也我出去找过活计。” 她苦笑了一下:“浆洗,缝补,去酒楼里端盘子……可那些掌柜的,要么是嫌我这张脸晦气,要么,就是认出我来,动些不该有的心思。到头来才发现,我这双手,除了抚琴弄弦,竟是毫无用处。” 她垂下眼,看着自己那双依旧保养得宜的手,这双手曾让京城多少才子追捧,如今却换不来一个馒头。 “就这么耗着,一年,两年,好几年过去了。我以为,这辈子大概就这样了,守着阿元,在这小院里,熬到死。”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忽然一沉,抬起眼,直直地看向沈励行。 “可就在前些时日,他突然欣喜若狂地告诉我……” 宋绾清顿了顿,才继续道:“他说,他找到了能为我恢复容貌的法子,还能将我正式接入府中。” 沈励行的眸色陡然一沉,指尖在冰凉的茶杯上无意识地摩挲着,方才那点漫不经心的慵懒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冰冷的审视。 整个屋内的气压仿佛都随之降了下来。 “什么法子?”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迫人的寒意。 宋绾清摇了摇头,眼中是茫然与不安:“我不知道。我问过他,他嘴严得很,只说是个天大的好消息,让我什么都不用管,安心等着那一天到来便是。” 她说到这里,脸上浮出愁绪。 “可我这心里,总觉得不踏实。他走后,我便托了相熟的茶博士去安远侯府附近打听,可侯府守卫森严,嘴又严,什么都问不出来。” 她的声音顿了顿,话锋陡然一转,目光如钩子般锁在沈励行脸上。 “直到三日前,我亲眼看见一辆国公府的马车,将安远侯夫人接走了。” “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一定会有人来找我。” 她看着沈励行,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对吗,沈二公子?” “沈二公子”四个字一出,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一直沉默如影的墨影,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握住了腰间的刀柄。 沈励行却连眉梢都未动一下,只是挑了挑眉,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 “你倒是好眼力。” 宋绾清脸上漾开一个极淡的笑,那道狰狞的疤痕也随之牵动,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感。 “二公子说笑了。奴家在百花楼那样的风尘地里打滚了这么多年,吹拉弹唱是谋生的活计,可察言观色,认人的功夫,才是保命的本事。” 她的目光坦荡而直接,没有丝毫的畏惧与谄媚。 “您方才说受人之托,”她将话引了回来,“这人,想必就是安远侯夫人吧?” 沈励行微微颔首,算是应了她的话:“她近日中了毒,至今昏迷不醒,不知是何人手笔。” 宋绾清脸色微动,眼底的惊诧真实得不像作伪:“中毒?”她脱口而出,旋即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你们怀疑是我下的毒?” “放眼整个京城,侯夫人一死,谁的益处最大?”沈励行不答反问。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身上,仿佛要将她看穿:“最有可能名正言顺嫁入安远侯府的人,便是你,宋姑娘。” 宋绾清怔住了,随即,一声极轻的嗤笑从她唇边逸出。她抬手,指尖缓缓划过自己颊上那道狰狞的疤痕,动作带着一种悲凉的嘲弄。 “凭我这张脸吗?沈二公子未免太看得起奴家了。” 沈励行神色未动,仿佛她脸上的疤痕根本不存在:“你方才不是说,安远侯已经找到了能治好你这张脸的法子?” “可我并不知道是什么法子,侯爷从未与我细说。” “这些都只是你的一面之词。”沈励行姿态闲适,说出的话却步步紧逼,“若你一早就知道了治愈容貌的方法,那么为了能嫁给安远侯,除去侯夫人,便是最好也是唯一的办法。” “满京城谁人不知,安远侯与夫人鹣鲽情深,爱妻如命。只要侯夫人在一日,他便拉不下脸来纳妾,你宋绾清便永远只能是这采莲巷里的外室,你的儿子也永远是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 “可她若是死了呢?”沈励行的声音淡淡,说出的话却蛊惑人心,“以安远侯对你的情分,扶你为正妻也未可知。退一万步讲,即便不能为正妻,以你诞下长子的功劳,迎你入府为妾,又有何难?届时,你有安远侯长子傍身,日子自然比现在要好上许多。” 宋绾清唇角的弧度愈发冰冷。 “沈二公子这番话,说得奴家都快信了。”她轻声开口,嗓音里却听不出半分惧怕,“可这不也是你的一面之词吗?” 她抬眼,直视着沈励行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我若真有那般攀龙附凤的心思,何必等到今日?早在阿元出生时,我大可以母凭子贵,闹得满城风雨,逼他安远侯府给我一个名分。” “你以为安远侯会允?” 沈励行嗤地笑了一声,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以他的性子,最重脸面,岂会让这桩风流韵事摆到台面上,任由京中百姓非议,让他沦为满朝文武的笑柄?” 宋绾清眼睫微微一颤,沉默了片刻。 “即便如此,”她再次开口,语气里多了一丝决绝,“我也绝不会去行那下毒害人的阴毒勾当。我与侯爷夫人无冤无仇,为何要取她性命?” “这话,你跟我说没有用。”沈励行的耐心似乎已经告罄,他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茶水,却并未饮下,只是拿在手中把玩,“你得留着,去跟监察司的大人们说。” 他将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放。 “既然你已经亲口承认与安远侯的关系,也承认阿元是他的骨肉,那便省了我不少事。”沈励行站起身,语气平淡,“劳烦宋姑娘,跟我去监察司走一趟了。” 宋绾清的脸色终于变了,她猛地攥紧了衣袖:“不行!” 她话音刚落,墨影便上前一步,眼神冷厉,仿佛下一刻就要动手拿人。 沈励行却只是抬了抬手,制止了墨影的动作。 他的目光依旧落在宋绾清身上,不带一丝温度:“你不去,便是心虚。这桩案子,便会直接定了你的罪。届时,你以为你和你的儿子,还能安然无恙地留在这采莲巷?” “我并非不愿意去!”宋绾清急切地辩解,声音里终于透出了一丝慌乱,“我若被你们带走了,阿元怎么办?他才七岁,一个人留在这里,我如何能放心!” 沈励行看着她那副护犊心切的模样,眉头微动。 “本公子倒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我可以先将阿元带到一处妥当的别院安顿,派人好生照料。待监察司查清此事,你若真是清白的,我自会派人将他安然无恙地送还到你身边。” 他顿了顿,“倘若此事真与你有关,我也允你,会为他寻一户好人家,保他一世衣食无忧。如何?” 宋绾清秀眉紧蹙的看着他。将自己的命脉交到这个心思深沉,手段莫测的男人手上?她如何敢赌? 就在这时,阿元跑了过来。 他似乎察觉到了氛围不对,贴在了母亲身边,手紧紧抓着她的衣服:“娘……” 感受到儿子身体的微颤,宋绾清的心仿佛被一只大手攥紧。 她一边轻拍着儿子,一边抬头看向沈励行:“阿元自出生起,便从未离开过我身边半步。我不放心将他交给任何人。” 气氛瞬间凝固。 站在一旁的墨影上前一步,腰间的佩刀随着他的动作发出一声轻微的嗡响,在这寂静的屋里显得格外刺耳。 “宋小姐,”墨影语气冰冷,“我家主子已经仁至义尽了,你若再这般不识抬举,那我们只能让监察司的人亲自登门来请你了。” “到那时,他们可不会像我家主子这般好说话。” 墨影的话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让宋绾清浑身冰冷。监察司那是什么地方?人只要进去了,恐怕无论有罪没罪,都得脱层皮下来。 她可以赌上自己的性命,却不能赌上阿元的。 宋绾清的手指一根根收拢,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那点刺痛让她勉强维持着最后的镇定。她可以死,但阿元必须好好活着。 就在这僵持不下之际,一只小手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 “娘……” 阿元仰着小脸,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里盛满了与年龄不符的镇定和懂事。 “娘,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一句话,瞬间击溃了宋绾清所有的伪装。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这个她拼了性命也要护住的孩儿,此刻却反过来安慰她。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阿元稚嫩的脸颊上。 阿元伸出小手,笨拙地替她抹去泪水,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 “娘不哭,我相信娘肯定会回来找阿元的。” 他说得那么肯定,那么用力,可话音刚落,自己的眼圈也红了,金豆子跟着吧嗒吧嗒往下掉,却倔强地不发出一点哭声。 看着儿子这副模样,宋绾清的心像是被刀子反复切割,痛得无以复加。她猛地吸了口气,强行将泪意压了回去,伸手给儿子擦干了眼泪。 第73章 去监察司 “好,娘不哭,阿元也别哭。” “嗯!”阿元重重地点头,小小的身子挺得笔直。 宋绾清深吸一口气,终于抬头看向沈励行,声音沙哑却清晰:“我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务必护他周全。” 沈励行看着眼前这对母子,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戏谑的桃花眼里,闪过一丝无人察觉的幽光。 他微微颔首:“好。” 说罢,他朝墨影递了个眼色。 “小公子,请吧。”墨影上前一步,朝阿元伸出手。 阿元回头看了母亲最后一眼,那眼神里有不舍,有依赖。半晌,他才松开抓着母亲衣角的手,一步步走向墨影。 墨影牵着阿元小小的手,那孩子没有哭闹,只是在跨过门槛时,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宋绾清的身子晃了晃,脸色煞白如纸,却死死咬着唇,没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 朱漆木门缓缓合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吱呀”声,隔绝了母子最后的视线。 “走吧,宋姑娘。”沈励行的淡淡道,“监察司的大人们,还有很多事情也做。” 宋绾清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那点仅存的温情与脆弱已然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她提起裙摆,默不作声地跟在了沈励行身后。 监察司衙门森然肃穆,门口两尊石狮子怒目圆睁,空气里都仿佛漂浮着一股铁锈和墨卷混合的冰冷气息,让人不寒而栗。 沈励行径直将人带到了主事堂,堂上坐着的是监察司主官,魏征。此人年过四十,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是京中有名的铁面判官。 “魏大人。”沈励行随意地拱了拱手,算是打了招呼。 魏征从堆积如山的卷宗里抬起头,看到是沈励行,眉心微不可查地一蹙,但还是站起了身:“二公子,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沈励行侧身让开,露出了身后的宋绾清。 “安远侯夫人中毒,这位宋姑娘,是目前最大的嫌疑人。”他言简意赅,没有多余的废话,“人,我给你带来了。至于案子该怎么查,就是魏大人的事了。” “中毒?”魏征吃惊,“怎生未听安远侯提起?夫人如何?” “苏姨如今在国公府休养,暂无性命之忧,至于安远侯,”沈励行顿了顿,“魏大人问这位苏姑娘便知道了。” 魏征眸色沉了沉。 他目光落在宋绾清身上,审视了一番,才转向沈励行,语气公事公办:“二公子放心,职责所在,本官定会彻查此案。” “有魏大人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沈励行唇角一勾,那副纨绔公子的派头又回到了身上,“人就交给你了,我这儿还有一摊子事,先走一步。” 说罢,他看也未再看宋绾清一眼,转身便带着墨影大步流星地离去。 出了监察司的大门,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 墨影跟在沈励行身后,终是忍不住开口:“主子,这魏大人当真信得过?安远侯如今深得圣上信任,我怕他……” “他信得过。”沈励行脚步未停,“魏征是父皇亲手提拔上来的寒门酷吏,眼里只有大周律法,没有人情世故。为人是古板了些,油盐不进,但也正因如此,他才最好用。” 沈励行的眸光深邃,映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流,却仿佛什么都没看进去。 “有他在,这案子在明面上就不会出岔子。至于这水面下的暗流,自然不能指望他。” 他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墨影,眼神恢复了一贯的清明与锐利。 “方才在采莲巷,宋绾清说,安远侯找到了能治好她脸伤的法子。” 墨影心头一凛:“主子的意思是?” “你去查查,宋绾清口中那个能治好她脸伤的人,究竟是谁。”沈励行的声音不疾不徐,“再看看安远侯最近都接触了哪些大夫,或者京中忽然冒出了什么专治伤痕的神医。” 他眯了眯眼:“此事绝不会是安远侯临时起意,想必这个人,他也找了许久。” 墨影立刻垂首:“是,属下明白。” 墨影领命而去,沈励行独自一人回了国公府。 他前脚刚踏进府门,管家便迎了上来,脸上带着几分小心翼翼:“二公子,夫人身子又不爽利,念叨了您半日了。” 沈励行敛去一身的锐气,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又回到了脸上,他懒洋洋地“嗯”了一声,脚步一转,朝母亲的院子走去。 另一头,钟毓灵用过了午膳,带着碧水正百无聊赖地在府中闲逛。绕过抄手游廊,不知不觉间,便走到了府中最偏僻的角落,关押听雪的柴房附近。 还未走近,一阵压抑的哭泣与质问声便隐隐约约传了出来。 钟毓灵脚步一顿,侧耳倾听。 碧水看了主子一眼,也跟着停下。 柴房里先传出来的是苏清沅的声音,带着哭腔:“听雪,你再同我说句实话,当真不是你?” 紧接着,是听雪嘶哑的嗓音:“夫人,您便是问奴婢一千遍,一万遍,奴婢也还是那句话,奴婢没有害您。” 柴房内静了一瞬。 听雪的声音染上了哭腔:“夫人,奴婢对您的心日月可鉴,倒是那个眼尾有红痣的女人,您一定要去查一查,说不准就是那女人害了您!” “可那女子我只见过一面,她究竟是谁?”苏清沅的语气里充满了迷茫。 听雪道:“奴婢也不知,但奴婢觉得,那女子肯定跟侯爷有关系。”她嗓音愈发沙哑,“奴婢知道,您跟侯爷伉俪情深,但如今性命攸关之际,您更要考虑自己啊。” 而后苏清沅又说了些什么,只是一阵大风吹过,声音散开,听得不真切。 钟毓灵就那么站在院中,一动未动,仿佛被那斑驳的树影钉在了原地。没过多久,柴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苏清沅红着眼眶走了出来,神情憔悴又恍惚。 骤然看到院子里立着个人,她吓了一跳,神情有些狼狈。待看清是钟毓灵,那份窘迫又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松懈。 一个傻子,没什么好在意的。 苏清沅理了理鬓边的碎发,上前道:“是世子妃啊。” 她看着钟毓灵那张不染尘埃,懵懂天真的脸,心中没由来的就生出几分轻松和安慰。 “多谢你的药,”苏清沅的声音很轻,却很真诚,“这两日,我睡得安稳多了,再没做过噩梦。” 钟毓灵眨了眨眼睛,半晌才用孩童般软糯的语气说:“噩梦飞走了,姨姨就能睡好觉啦。” 钟毓灵那双清澈如洗的眸子望着她,仿佛真的在为她开心。 苏清沅心头一涩:“飞走?哪有那么容易。” 她垂下眼,声音里是藏不住的疲惫:“一天寻不到那个下毒害我的人,我这心里就一天不得安生。只盼着听雪还能再想起些什么来吧。” 说到这,她似是才回过神来,看着钟毓灵那副懵懂无知的模样,不禁自嘲地摇了摇头。 “瞧我,跟你一个孩子说这些做什么。”她理了理思绪,勉强恢复了几分安远侯夫人的仪态,“算了,我乏了,先回去了。” 话音落下,苏清沅便不再多留,脚步虚浮地朝着自己的院子走去,那背影萧瑟又孤寂,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倒。 苏清沅走后,钟毓灵脸上的那抹天真笑容却并未立刻敛去,她就那么静静地站在原地,目光落在苏清沅消失的拐角处,一动不动。 风吹过,院中老树的叶子沙沙作响,光影在她脸上明明灭灭。 碧水站在一旁,看着自家主子这副模样,心里没来由地有些发毛。她总觉得,世子妃安静下来的时候,与平日里判若两人。 “世子妃,”碧水忍不住轻声唤道,“您在想什么呢?” 钟毓灵缓缓转过头,那双原本有些空洞的眸子瞬间恢复了神采。她看向碧水,忽然咧开嘴,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容。 “碧水,我想吃糖葫芦了!” “啊?”碧水一愣,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 前一刻还气氛凝重,怎么下一瞬就跳到了糖葫芦上? 可不等她反应过来,钟毓灵已经转身朝着院门走去。 “世子妃,您慢些!” 碧水气喘吁吁地在后面追着,额角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可钟毓灵一眨眼功夫就跑出了国公府。 她径直冲到一个卖糖葫芦的小摊前,一双杏眼亮晶晶地盯着那串裹着饱满糖衣,红得发亮的山楂果,毫不客气地伸手就拿了一串。 “咔嚓”一口咬下,酸甜的汁水在口中迸开,她满足地眯起了眼,含糊不清地赞了句:“甜!” 说完,也不管那摊主错愕的眼神,转身就朝下一个卖糖画的小摊走去。 “哎!姑娘!你的钱还没给呢!”摊主连忙喊道。 碧水总算追了上来,一边喘着气,一边手忙脚乱地从荷包里掏出铜板递过去,连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家主子……她……” 她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匆匆付了钱,又赶紧去追已经站在糖画摊前,指着那只威风凛凛的糖龙流口水的钟毓灵。 同样的戏码再次上演,钟毓灵拿了糖龙,舔了一口,又心满意足地准备离开。 这回的摊主是个嗓门粗大的汉子,他一把拦住钟毓灵,没好气地上下打量着她:“哪来的傻子?吃了东西就想走?” 第74章 安远侯上门 钟毓灵被他凶恶的模样吓了一跳,往后缩了缩,手里的糖龙都差点掉了。她噘着嘴,委屈地反驳:“我才不是傻子!苏姨都说了,我很厉害很厉害的!” “苏姨?”那摊主嗤笑一声,满脸不屑,“你那个苏姨是谁啊?该不会跟你一样,也是个傻子吧?哈哈哈!” 这话像是踩了猫的尾巴,钟毓灵瞬间炸了毛,脸颊气得鼓鼓的。 “你胡说!苏姨才不是傻子!”她大声反驳,清脆的声音引得周围路人纷纷侧目,“苏姨是天底下最聪明最厉害的人!她还长得特别好看!” 似乎是觉得这样还不够,她又补充道:“苏姨只是生病了!她中毒了!不过没关系,她很快就会好了!” “什么中毒,什么好了,乱七八糟的!”摊主听得一头雾水,只觉得这丫头疯疯癫癫的,更是嫌恶,“去去去!这糖画就送给你了,别在我这儿胡说八道,晦气!” 他挥着手,像赶苍蝇一样将钟毓灵赶走。 碧水正好付了钱过来,见状连忙拉住钟毓灵的手,将她拖到一边,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满是焦急:“我的好主子,您怎么什么话都往外说啊!” 钟毓灵一脸的理直气壮:“我才没有乱说呢,姨姨本来就要好了!” 碧水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嫌恶,快得仿佛从未出现过。她随即换上一副无奈又宠溺的语气,伸手去拉钟毓灵的袖子:“行了行了,我的好主子,奴婢知道您说的是实话。这外头人多眼杂,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吧,免得夫人又要担心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半拖半拽地将钟毓灵往国公府的方向带。 钟毓灵这才不情不愿地住了嘴,低头专心致志地对付起手里的糖龙,清脆的“咔嚓”声不时响起,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风波与她全然无关。 二人转身没入人流,街角处一道藏在阴影里的身影也悄然转过身,很快消失在另一条巷陌中。 回到清晖院,钟毓灵像只得胜的小猫,一屁股坐在软榻上,两条小腿晃啊晃的,先是将那威风凛凛的糖龙吃得只剩一根竹签,又心满意足地拿起糖葫芦,一颗一颗地细细品尝。 “唔,好吃!”她含糊不清地评价着,嘴角沾满了亮晶晶的糖渍。 碧水端来温水,细心地替她擦拭了嘴角和手指,看她吃完最后一颗山楂,才柔声问道:“主子可还要用些别的点心?” 钟毓灵打了个哈欠,摇了摇头,眼角已经泛起了水汽:“不吃了,吃饱了。碧水,我困了,想睡觉了。” “好,奴婢伺候您歇下。” 碧水扶着她躺到床上,替她掖好锦被,然后转身走到角落,熟练地打开一个精致的铜匣,取出一小块颜色暗沉的香料,放入镂空瑞兽香炉中点燃。 一丝若有似无的、带着淡淡草木气息的青烟袅袅升起,很快便弥散在整个内室。 就在香炉刚点上不久,房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负责洒扫的小丫鬟在门外压低了声音禀报:“碧水姐姐,安远侯来了!” 碧水眉头一皱,快步走到门边,将门拉开一道缝,闪身出去后又轻轻带上,只留钟毓灵在内室安睡。 她盯着那小丫鬟,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悦的训斥:“什么时辰了,还这般大呼小叫的!侯爷来了,自是去见夫人和侯夫人的,你跑到我们清晖院来做什么?行了,下去吧。” 那小丫鬟被碧水一顿抢白,吓得脖子一缩,连声称是,脚底抹油般地溜了。 碧水这才缓缓转过身,隔着门扉,目光投向内室那张床榻的方向,眼神里哪还有半分方才的恭敬,只剩下冷漠与算计。 夫人那边正头疼着安远侯府的事,世子妃这个傻子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醒了,跑出去胡言乱语,指不定要添多大的乱子。国公夫人绝不希望她去前头碍眼。 再说了,那边的人三令五申,这“安神香”须得日日燃着,足足用够了时辰,才能慢慢沁入骨血,到时候……才能真正起效。 想到这里,碧水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她理了理衣襟,仿佛什么都未发生。 而此时,国公夫人的正院里,气氛正是一片凝滞。 安远侯坐在下首的圈椅里,端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却一口未饮。他本是直奔苏清沅的院子去的,却被告知夫人受惊,正在静养,任何人不得探视,连他这个做夫君的,也被客客气气地请到了国公夫人这里。 主位上,国公夫人面色一如既往地苍白,手中捧着暖炉,声音也是温温的,听不出喜怒:“清沅之前受了惊,又加上身子不适,还是让她好生歇着吧。” 安远侯心头火起,脸上却不得不挤出关切的笑容:“夫人说的是,我只是担心清沅,不知她身子如何了,听雪招出什么没有?” 这才是他此行的真正目的。 国公夫人掀起眼皮,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安远侯没来由地一阵心虚。 “听雪的事还在审,那丫头嘴硬的很。”国公夫人将话题轻轻揭过,“侯爷不必担心,等清沅心情好些了,事情也水落石出,她自然会回去的。我看侯爷精神也不大好,还是早日回府歇息吧。” 逐客令下得毫不客气。 安远侯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他万万没想到国公府的态度会如此强硬。国公夫人嘴巴严得像个蚌壳,半点风声都不透露,苏清沅见不着,听雪的口供也问不出,这趟算是白来了。 可他不能就这么走了! 他的视线不受控制地频频瞟向院门的方向,心里盘算着。苏清沅那个蠢女人问不出什么,但国公府里不是还有另一个更好拿捏的么? 钟毓灵,那个傻子! 只要能“偶遇”上她,凭她那点脑子,自己三言两语一哄,不怕她不把清晖院里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全倒出来! 然而,他左等右等,眼看着天色都暗了几分,院门外除了巡逻的家丁和来往的仆妇,连个鬼影子都没见着,更别提那个疯疯癫癫的世子妃了。 眼看国公夫人已经露出乏态,身边的嬷嬷也面露不耐,安远侯心一横,干脆站起身,脸上堆起更热切的笑,对着国公夫人拱了拱手。 “夫人说的是,只是我实在是担心清沅。不知本侯可否厚颜在府上用个便饭?也好等清沅歇息好了,再与她说上几句话,安抚一二。” 国公夫人听闻此言,捧着暖炉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向安远侯,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讥诮。 她自己也没全好,应付他这半日已是乏了,他竟还想留下用饭? 真是司马昭之心。 国公夫人心中冷笑,面上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依旧温和:“侯爷担忧自己的夫人,也乃人之常情。” 她侧过头,对身边的孙嬷嬷吩咐道:“孙嬷嬷,去吩咐厨房,给侯爷添一副碗筷,再多备两个侯爷爱吃的菜式。” “是,夫人。”孙嬷嬷躬身应下,转身便退了出去。 安远侯见她答应,高悬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脸上堆砌的笑容也真切了几分:“多谢夫人体恤,叨扰了。” 他总算能留下了。 只要留下,他就不信等不到那个傻子出门! 而此时的清晖院,却是一片静谧。 钟毓灵在一片沉酣的黑暗中缓缓睁开了眼。 这一觉睡得实在太满足了,四肢百骸都仿佛被温水浸泡过一般,舒坦得让她忍不住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喉咙里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只是…… 她揉了揉眼睛,偏头看向窗外,有些发懵。 窗棂外头不是午后明媚的日光,而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墨色,只有廊下的灯笼,透进来一圈昏黄的光晕。 “天黑了?” 她喃喃自语,撑着身子坐了起来,脑子还有些迷糊。 她不就是吃了糖葫芦和糖人,回来打了个盹儿吗?怎么一觉睡到了天黑? “吱呀——” 内室的门被轻轻推开,碧水端着一盆温热的水走了进来,见到她醒了,脸上立刻挂上了恭敬的笑意:“世子妃醒了?可要梳洗一番?” 钟毓灵看着她,呆呆地点了点头,忍不住问道:“碧水,我睡了很久吗?我从来没有在午后睡过这么久呢,睡得好香。” 那语气天真烂漫,带着一丝孩童般的炫耀。 碧水将水盆放到架子上,拧了帕子递给她,脸上的笑容不变,声音柔和得能掐出水来:“许是世子妃午时用膳用得香,这才犯了食困,一不留神就睡沉了。睡得好,才能长高高呢。” 最后一句,哄小孩的语气十足。 钟毓灵接过帕子,胡乱在脸上抹了两把,眼神依旧有些茫然:“是吗?” 她怎么不记得午膳吃了什么?她只记得那串酸酸甜甜的糖葫芦,还有那个被她一口咬掉脑袋的糖画。 碧水见她这副模样,眼底的算计一闪而过,随即又被温顺掩盖。她上前一步,一边替钟毓灵整理微乱的衣衫,一边说道: “世子妃快些起身梳洗吧,夫人那边方才传话过来,说安远侯爷还在府上呢。夫人吩咐了,让您稍后一同去前厅用晚膳。” 第75章 听雪说了什么? 钟毓灵的动作停住了,抬眸看着碧水,似乎在消化她话里的意思。 半晌,她才轻轻地应了一声。 “哦。” 钟毓灵的反应看上去有些迟钝,像是脑袋生锈了一样。 碧水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精光。 看样子是要成了。 这安神香里加了特制的药引,无色无味,却能让人昏睡不醒,神思迟钝。 便是神仙来了,也只会以为她是贪食嗜睡,身子骨娇弱罢了。 “世子妃,我们该梳妆了。”碧水的声音愈发温柔,手脚麻利地从衣柜里取出一套月白色的襦裙,又挑了一支简单的白玉簪子。 钟毓灵任由她摆布,像个没有骨头的精致娃娃,目光呆呆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碧水替她将长发挽成一个松散的发髻,将那支玉簪斜斜插入。镜中的少女肤白赛雪,唇不点而朱,一双杏眼水汪汪的,因着刚睡醒,还带着几分懵懂的雾气,瞧着愈发不谙世事。 “这个簪子好漂亮,”钟毓灵忽然伸手,轻轻碰了碰发间的玉簪,喃喃道,“像天上的月亮。” “世子妃喜欢,日后便日日戴着。”碧水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哄诱。 钟毓灵乖巧地点了点头。 收拾妥当,眼看时辰差不多了,碧水才扶着钟毓灵,主仆二人穿过垂花门,往国公府的正厅走去。 夜风微凉,吹得廊下的灯笼轻轻摇曳,光影在青石板路上斑驳晃动。 还未进门,便已能听见里面传来的隐约人声。 待二人踏入厅内,原本正在与国公夫人说话的安远侯立刻噤了声,一双锐利的眼睛直直地射了过来,落在钟毓灵身上,那眸光闪烁不定,透着一股毫不掩饰的审视和算计。 钟毓灵仿佛被这目光吓到,下意识地往碧水身后缩了缩。 国公夫人见状,放下手中的茶盏,声音平淡地开口:“毓灵,过来,到母亲这儿来。” “母亲安好,侯爷安好。”钟毓灵怯生生地走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声音细得像蚊子哼。 “坐吧。”国公夫人指了指自己身侧的绣墩。 安远侯的目光依旧没有离开钟毓灵,他清了清嗓子,状似随意地问道:“怎不见二公子?” 国公夫人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眼皮都未抬一下:“励行那孩子,整日里不见人影,谁知道又野到哪里去了,不必管他。” 安远侯又问:“清沅呢?用膳也不来吗?” 他脸上满是对妻子的担心。 “清沅身子有些不爽利,已经歇下了。”国公夫人淡淡道,“侯爷不必挂怀,在国公府,没人能怠慢清沅。” “是,那本侯就放心了。”安远侯脸上挂着笑道。 谁都没有再说话。 很快,下人便开始传菜。 满桌的珍馐佳肴,香气四溢。 国公夫人没什么胃口,只是偶尔动一动筷子。安远侯则心不在焉,目光时不时地瞟向钟毓灵,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 而钟毓灵,起初还乖乖地吃着饭,小口小口,举止文静。 但不过片刻,她就开始失神,夹了一筷子水晶肴肉,却不知在想什么,半晌都没往嘴巴里送。 看见她的异样,国公夫人眉头微蹙,放下了手中的玉箸:“钟毓灵,你怎么了?”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针,扎破了钟毓灵的恍惚。 钟毓灵猛地回过神来,像是受了惊吓的小鹿,手一抖,那块肴肉“啪嗒”一声掉回了碗里。 “啊?”她脸上带着茫然和无措,“没事呀,母亲。” “那你发什么愣?”国公夫人追问道,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钟毓灵咬着下唇,似乎也不明白为什么,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小声说: “许是中午的糖人吃得太多了,这会儿有些撑吧。” 这话一出,后面伺候的碧水差点没绷住脸上的笑意。 果然是个傻子! 国公夫人听了这话,眉头蹙的更紧,不悦道:“你是世子妃,不是三岁孩童,以后少吃些糖!” 说着又看向碧水,冷声道:“也不管好你主子!” 碧水急忙跪下:“奴婢知错!” 钟毓灵赶紧放下了筷子:“没关系的,我去花园转转就好了!” 说着,竟真的不等国公夫人发话,自己就站了起来。 她还顺手将跪在地上的碧水一把拉起,脆生生地道:“走啦,碧水。” 话音未落,人已经像只兔子似的溜出了正厅,碧水低着头,连忙跟了上去,那背影瞧着竟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厅内一时寂静。 安远侯看着那主仆二人的背影,端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眸光闪了闪。 片刻后,他放下酒杯,也站起身来。 “国公夫人,本侯也吃好了。”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清沅既然已经歇下,本侯便不去打扰了,先行告辞。” 国公夫人抬眼看他,点了点头:“我让人送送侯爷。” “不必了。”安远侯摆了摆手,“国公府的路,本侯还认得。” 说完,他便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然而,他并未真的走向府门,而是在穿过一处月亮门后,身影一闪,便隐入了廊下的阴影里,悄无声息地避开了巡夜的护卫,朝着花园的方向绕了过去。 夜色如墨,花园里只有几盏石灯发出幽微的光。假山旁,那道纤细的身影正背对着他。 她正伸出手,轻轻拨弄着一朵开得正盛的月季,动作悠然,姿态沉静,清冷的月光洒在她月白色的裙摆上,仿佛随时会乘风而去的仙子。 而碧水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不在她身边。 一声轻咳打破了寂静。 那身影猛地一颤,回过头来时,脸上已然挂上了那副怯生生的表情。 “叔叔?”钟毓灵一脸惊讶,像是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他。 安远侯从阴影中走出来,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并未在意她乱七八糟的称呼。 “世子妃也在此处消食?” 钟毓灵绞着衣角,点了点头:“嗯,晚上的风一吹,就醒了。” 安远侯缓步上前:“碰上世子妃正好,本侯有些担心清沅,正想去看看她,不知世子妃可否引路?” 钟毓灵偏着头,一副努力回想的样子,眼神里满是茫然。 “姨姨?可是母亲刚才说,姨姨已经睡着了。” 安远侯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才又耐着性子道:“那姨姨的身体怎么样,还好吗?” 钟毓灵眨了眨眼,用力地点了点头。 “好呀,好得不得了!”她答得清脆,像是在分享什么天大的喜讯,“姨姨能吃能睡呢,今天中午还喝了两碗燕窝粥!” 安远侯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他眯了眯眼,声音里透出一丝审视:“真的?可她不是中了毒么?府医这般厉害?” “中毒?”钟毓灵像是才反应过来,苦恼地挠了挠头发,露出一截白皙的后颈,“哦,对哦!是有这么回事。不过早就治好啦,叔叔您放心吧。” 她那副轻描淡写的模样,仿佛中毒只是不小心崴了脚一般的小事。 安远侯只当是国公府底蕴深厚,请了什么杏林圣手,便不再纠结于此。他更关心的是另一个能开口的人。 “那关在柴房里的那个丫鬟呢?” 钟毓灵一听,眼睛顿时亮了,兴高采烈地拍了下手:“也治好啦!活蹦乱跳的!那天她醒了之后,还跟姨姨在柴房里说了好多好多话呢!” 话音刚落,安远侯的眸色骤然一凛,温和的面具几乎要挂不住。 “她说了什么?”他的声音压低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她说了什么呀……”钟毓灵歪着头,手指点着自己的脸颊,露出一副冥思苦想的模样。她望了望天上的月亮,又低头看了看脚尖,嘴里念念有词。 “嗯,我想想……” 安远侯耐着性子,一言不发地盯着她。 半晌,钟毓灵像是终于从记忆的角落里扒拉出了一点东西:“大姐姐……哦不,是听雪姐姐一直在说,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她模仿着丫鬟的语气,声音里带着几分委屈,学得惟妙惟肖。 这句辩解毫无用处。 安远侯面色好转,正待再说什么,钟毓灵却猛地一拍额头,像是想起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事情,眼睛瞪得溜圆。 “啊!对了!” “她还说,有一个眼尾有红痣的女人,可能是那个人给姨姨下的毒!” 听到这话,安远侯脸色一变,他再也维持不住那份从容,猛地一步上前,几乎要抓到钟毓灵的肩膀。 “她还说了什么?!”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那双平日里冷静的眼睛,此刻迸射出骇人的厉光,死死地盯着钟毓灵。 “啊!” 钟毓灵被吓到,惊叫一声,踉跄着往后退了两大步。 这一声叫,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让失态的安远侯猛地回过神来。 他僵在原地,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过激了。对着这么一个痴傻的丫头,他竟险些露了底。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硬生生从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那笑容挂在紧绷的肌肉上,显得格外僵硬和诡异。 “世子妃,莫怕。”他放缓了声音,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方才那般温和,“是本侯唐突了,是本侯的不是。” 他停下脚步,与钟毓灵保持着一个安全的距离:“本侯也是一时心急,太过担心你姨姨的安危了。你再跟本侯说说,听雪那个丫鬟,她除了这句,还说了什么别的吗?” 第76章 与世子妃碰上了 他循循善诱,眼中藏着一丝急切和探究。 谁知,钟毓灵却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眼神依旧带着未散的惊惧。 “没,没有了……”她怯生生地答道,声音细若蚊蚋。 “真的没有了?”安远侯不死心,又追问了一句。 “嗯!”钟毓灵用力地点了点头,似乎怕他不信,又补充道,“听雪姐姐说完那句话,就说想不起来了,要再想想。” 她顿了顿,小声地继续说:“然后,姨姨就从柴房出来了,说听雪姐姐身子弱,脑子有些糊涂,让人再给她看看,之后应该会想起来的。” 安远侯听完,脸上的假笑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阴沉。 他瞬间想起了数月前,有一次他撞见宋绾清和一个男子说话,那男子看宋绾清的眼神直勾勾的,他顿时怒火中烧,甚至忘了当时离侯府不远,直接将人拉到了后门之门,没想到碰上了听雪。 她当时确实盯着宋绾清蒙着面纱的脸看了许久,还问了一句,这位小姐是谁。 自己当时随口搪塞了过去,说是个问路的,那贱婢似乎也没表现出什么异样,他便没再放在心上。 谁能想到,时隔这么久,她竟会旧账重提! 还好这贱婢现在重伤在身记不清楚,可之后呢?国公夫人心思缜密,万一她再诱导着听雪细想,保不准就会想起宋绾清的身份! 不行,这个隐患,绝不能留! 一瞬间,安远侯的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的杀意,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叔叔?” 一只白嫩的小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叔叔,你怎么不说话呀?你的脸为什么这么难看?” 安远侯浑身一僵,猛地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出来。他垂眼看去,只见钟毓灵正歪着头,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满是纯粹的好奇和不解。 他心头一跳,迅速收敛了所有外泄的情绪,脸上再次堆起那僵硬的假笑,声音也尽量放得柔和:“无事,本侯只是在想些事情,想到你姨姨受的苦,一时有些出神。” 他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拉开与钟毓灵的距离,语气带着几分急切:“天色不早了,世子妃也早些回去歇着吧,莫要着了凉。本侯府中还有要事,就先行告辞了。” 说完,也不等钟毓灵回话,他便拱了拱手,转身急匆匆地顺着小径离去,那背影,竟带了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钟毓灵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消失在花园的拐角处。 直到再也看不见那片衣角,她脸上那副天真无邪的表情才如同面具般寸寸碎裂,缓缓褪去。方才还澄澈如水的眸子,此刻深不见底,只剩下一丝讥讽的笑意。 “这么快就坐不住了么……”她轻声呢喃,声音里再无半分痴傻,只有与这夜色融为一体的寒意,“好戏,才刚刚开始呢。” 她说着,抬起手轻轻抚过身旁一朵开得正盛的月季,指尖碾过娇嫩的花瓣。 不远处,除了刚回来匆匆过来的碧水外,还有一道几乎隐在黑暗中的身影,随着簌簌风声,消失在花丛中。 …… 天色渐暗,沈励行也回到了国公府。 书房内烛火通明,沈励行刚换下一身沾了酒气的锦袍,手下墨风便躬身走了进来。 “二公子。” 沈励行“嗯”了一声,拿起桌上的一份密报,头也不抬地问道:“说。” “白日里,安远侯来过府上。” 沈励行的手指顿了顿,抬起眼,凤眸里一片平静无波:“他来做什么?” 墨风一五一十地禀报道:“据说是来探望他夫人的。不过他并未见到安远侯夫人,后来便被夫人留下了,与夫人和世子妃用了一顿晚膳。” 沈励行端着茶盏的手指一顿,眼皮都未抬一下,声音平淡地听不出情绪。 “他去柴房了么?” 墨风躬身回道:“回二公子,没有。安远侯与夫人,世子妃用完晚膳,便离府了。” 墨风却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 “不过……” 沈励行端着茶盏的手指微微一顿,抬眸看他,眼中波澜不惊,却自有一股无形的压力。 “不过什么?” 墨风垂下头,恭敬地继续道:“不过用完晚膳后,安远侯并未立刻离府,而是独自去了一趟后花园。当时世子妃也在那里。” “哦?”沈励行的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玩味,“他与世子妃碰上了?” “是。”墨风答道,“属下看到安远侯主动上前与世子妃搭话,只是没过多久,安远侯便神色匆匆地离开了。” 沈励行修长的手指在温热的茶盏上轻轻摩挲着,凤眸微眯,眸底划过一丝深思。 安远侯,钟毓灵……这两个人,一个老谋深算,一个痴傻天真,凑在一起,倒是有趣。 他那傻嫂子,难道还真有什么他不知道的本事,能把安远侯给吓跑了? “他们说了什么?”沈励行淡淡问道。 “当时为了不惊动安远侯,属下离得有些远,未能听清他们的谈话内容。”墨风低头道。 沈励行摆了摆手,并不在意。 听不到才正常,若是这么轻易就被墨风听了去,那就不是安远侯了。 他正想再问些细节,书房外忽然传来墨影的通报声。 “主子,世子妃求见。” 话音刚落,书房内的两人皆是一顿。 墨风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下意识地看向自家主子。 沈励行则是轻笑了一声,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让烛火下的俊脸显得有几分莫测。 “呵,倒是来得巧。”他放下茶盏,声音平淡地吩咐道,“让她进来。” 片刻后,钟毓灵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她依旧是那身素雅的衣裙,或许是刚从花园回来,发梢还带着一丝夜间的湿气。她探进一个小脑袋,那双乌溜溜的眼睛在书房里转了一圈,看到沈励行后,才小心翼翼地迈着小碎步走了进来。 “沈励行。” 她的声音软糯,让人不自觉就放下警惕。 沈励行靠在椅背上,姿态慵懒,目光却如鹰隼般锐利,直直地落在她身上,仿佛要将她整个人看穿。 “何事?”他开口,声音清冷,不带一丝多余的情绪。 钟毓灵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绞着自己的衣角:“是母亲的药。” 提到这个,她又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献宝一样,语气里带着一丝雀跃:“母亲今天胃口好多了,还多用了一碗燕窝粥呢!孙嬷嬷说,母亲的身子正在好转,灵灵想着药方可以换一换了!” 她努力地组织着语言,话说得磕磕巴巴,但意思却表达得很清楚。 沈励行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端起茶盏,又呷了一口。 温热的茶水滑入喉中,他才不紧不慢地开口,话却是对着墨风说的:“去把傅大夫请来,让他明日一早给母亲请脉,再议方子。” “是。”墨风领命,躬身退了出去,还贴心地为两人关上了书房的门。 偌大的书房里,一瞬间只剩下他们二人。 沈励行这才将视线重新落回钟毓灵身上,那眼神比刚才更加深邃,也更加具有压迫感。 “就这个事?”他问。 钟毓灵似乎没听懂他话里的深意,闻言,一脸茫然地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倒映着跳动的烛火,也倒映着他深不可测的脸。 她歪了歪脑袋,满脸都是无辜和不解。 “呀?”她眨了眨眼,反问道:“还有什么事呀?” 那双清澈见底的眸子,干净得像一汪山泉,映着烛火,也映着他沈励行深不见底的脸。 沈励行盯着她看了半晌,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跟一个傻子说话,不能拐弯抹角。 “你今晚在后花园,是不是见了安远侯?” 钟毓灵愣了愣,乌溜溜的眼珠转了转,似乎在努力回想“安远侯”是哪号人物。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恍然大悟般地啊了一声。 她迟疑地问,带着几分不确定:“你说的是那个穿着灰色衣裳,看起来很威风的叔叔吗?” “嗯。”沈励行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单音。 得到肯定的答复,钟毓灵立刻点了点头。 “是呀是呀!我见到那个叔叔了!” 没等沈励行再开口盘问,她就像是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竹筒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地说了起来。 “那个叔叔好奇怪啊!他一会儿对我笑,问姨姨在这儿过得好不好,可一会儿又板着脸,眉头皱得紧紧的,看起来好凶哦,把灵灵都吓到了。” 她说着,还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他还问我姨姨的身子怎么样了,我说姨姨的病有大夫在,肯定会好起来的,然后他又问我听雪姐姐醒来之后都说了什么……” “他问了听雪?”钟毓灵话话没说完,就被沈励行打断了。 沈励行盯着她:“你告诉了他什么?” “我就说听雪姐姐提到一个眼尾带着一颗红痣的女人。”钟毓灵认真的说,“其他听雪姐姐说头疼不舒服,什么都没说,不过之后听雪姐姐身体好了,肯定会想起来哒!” 第77章 倒是帮了大忙 钟毓灵原模原样的重复了一遍,听得沈励行眉头一挑。 这傻子,居然将这么重要的线索,如此轻易地就告诉了安远侯。 安远侯那只老狐狸,怕是已经动了杀心。 沈励行心中念头飞转,面上却不露分毫。他看着眼前这张天真无邪的脸,那双干净的眸子里,还带着一丝邀功似的期待,仿佛在等他的夸奖。 看着看着,沈励行忽然笑了。 那是一种极具冲击力的笑,仿佛冰封的湖面瞬间碎裂,化作一池春水,俊美无俦的脸上,那双深邃的凤眸微弯,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玩味,足以让京城任何一个女子为之神魂颠倒。 他站起身,走至她面前。还不等钟毓灵有所反应,他毫无征兆地俯下身,俊美的脸庞在她眼前倏然放大。 呼吸可闻。 他身上清冽的沉水香,混合着书房里淡淡的墨香,霸道地钻入她的鼻息,将她整个人笼罩。 钟毓灵的呼吸霎时停了,浑身僵硬得像块石头。 他这是做什么? 他看穿了? 一瞬间,无数念头在她脑中炸开,可面上,她依旧是那副被吓傻了的模样。 近在咫尺的距离,沈励行能清晰地看到她纤长的睫毛因紧张而微微颤动,白皙的脸颊上也因他的靠近而泛起一丝可疑的红晕。 他审视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才慢悠悠地直起身子,拉开了距离。 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骤然消失。 “看起来愚蠢,倒是帮了大忙。”他眉眼微弯,语气听不出是嘲讽还是夸赞。 “行了,回去吧。”沈励行摆了摆手,“今夜早些歇着,切莫再出门。” 钟毓灵像是还没从刚才的惊吓中回过神来,迟钝地眨了眨眼,过了好半晌,才傻傻地“哦”了一声,然后像个木偶似的,转身慢吞吞地往外走。 直到门扉在身后轻轻合上,钟毓灵的脚步倏地顿住。 夜色半隐住她的脸。 方才还惊魂未定的脸上,此刻已没有半分痴傻与慌乱,取而代之的是眼底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嘴角更是勾起一缕胜券在握的淡笑。 “世子妃?” 碧水提着灯笼快步走了过来。 就在碧水身影出现的那一刻,钟毓灵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 “碧水……”她小声唤道,揉了揉眼睛,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碧水连忙上前扶住她,关切地问:“世子妃,二公子没为难您吧?” “没有呀,”钟毓灵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他人好好哦,还让我早点回去睡觉呢!” 碧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随即笑着附和道:“那就好,夜深了,咱们快回清晖院吧。” “嗯!” 钟毓灵乖巧地应着,任由碧水搀扶着,主仆二人的身影,一深一浅,慢慢消失在夜色之中。 看着她们离开,一直守在外头的墨影才进了书房。 “主子。” 沈励行立在原地,淡淡开口:“派人去盯着安远侯府。” “是。” “还有,”他顿了顿,补充道,“柴房。若有任何风吹草动,第一时间来报。” 墨影的身形微不可察地一顿,随即应下:“属下明白。” 夜半三更,月黑风高。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翻过国公府高耸的院墙,几个起落间便隐入了假山之后。 黑影似乎对国公府的布局很熟悉,避开了所有巡夜的护卫,身形快如鬼魅,径直朝着后院最偏僻的那间柴房而去。 柴房的门上挂着一把厚重的铜锁。 那黑影立在门前,确认四周无人后,从腰间摸出一根细长的铁丝,对着锁孔,轻轻一捅,便打开了门。 “吱呀”一声轻响,黑衣人闪身而入,反手轻轻将门带上。 柴房里弥漫着木头和霉味混合的气息。借着从窗格透进来的微弱月光,他一眼就看到了缩在角落里的那个身影。 听雪正靠着一捆柴火睡得正沉,许是夜里寒凉,她将自己蜷成一团,呼吸均匀绵长,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浑然不觉。 黑衣人没有丝毫犹豫,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匕。月光顺着门缝溜进来,恰好落在那匕首的刃上,寒光一闪而过,映出他毫无感情的眼。 他一步步走近,脚下的干草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三步。 两步。 一步。 他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匕首,对准了听雪毫无防备的脖颈。 就在匕首即将刺下的瞬间—— “哗啦!” 柴房四周,数十支火把陡然亮起,熊熊火光瞬间将这方寸之地照得如同白昼! “咻!” 一支羽箭裹挟着破空之声,从正前方的窗户疾射而入! 黑衣人瞳孔骤缩,下意识地侧身躲避。 “咄!” 羽箭深深钉入木柴之中,箭尾兀自嗡嗡作响。 黑衣人反应极快,他知道自己已被发现,毫不恋战,转身便朝着另一侧窗户猛冲过去。 “砰!” 木制的窗棂被他强悍的力道撞得四分五裂,木屑纷飞。 他一个翻滚稳稳半跪在地上,抬头才看见院中不知何时已站满了手持刀剑的府内护卫,将四面八方围的水泄不通。 柴房内,巨大的声响终于惊醒了听雪。 她茫然地睁开眼,先是看到了近在咫尺、兀自颤动的箭矢,又看到了那个破开的大洞和窗外明晃晃的火光,吓得魂飞魄散,尖叫一声就想跑。 然而她却忘了双脚却被铁链锁着,除了哗啦啦的声音响动之外,根本离不开柴房。 院中,所有护卫都举着刀剑对准黑衣人。 火光摇曳中,一道修长的身影自暗处缓缓踱出。月白色的锦袍在火光下泛着柔和的光,与这紧张肃杀的氛围格格不入。 沈励行穿过人群,手持刀剑的护卫们如潮水般向两侧退开,自动为他让出一条通路。 最终,他走到最前面,目光轻飘飘地落在黑衣人身上,嘴角噙着一抹惯有的懒散笑意。 “既然来了,便是客。”他开了口,“何必藏头露尾,叫人瞧不清脸?” 黑衣人一言不发,只是将身体压得更低,握着匕首的手又紧了三分,全身的肌肉都紧绷着,警惕地盯着眼前的沈励行。 沈励行见他不答,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语气却凉了三分:“安远侯,深夜造访我沈国公府,就为了取一个丫鬟的性命?这阵仗,未免也太大了些。” “安远侯”三字一出,黑衣人眼中杀机瞬间暴涨! 他再无半分迟疑,猛地一个前冲,身形如鬼魅般扑向身侧一名护卫! “铛!” 一声刺耳的金属交击声,护卫的长刀竟被那小小的匕首格开,震得他虎口发麻,刀已脱手。黑衣人顺势夺刀在手,反手一挥,一道凛冽的刀光瞬间逼退了周围数人。 他身手狠辣,每一刀都砍向护卫们的薄弱之处,招招都是杀招,却不与任何人缠斗,目标明确至极—— 撕开一道口子,逃出生天! 一时间,院中刀光剑影,喊杀声四起。 而沈励行,却依旧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连手指都未曾抬一下。 黑衣人果然骁勇,几个呼吸间,硬是在这密不透风的包围网中寻到了一个空隙。他一刀逼退面前的护卫,脚下猛地一蹬,整个人如大鹏展翅,朝着院墙的方向暴掠而去! 眼看他就要翻墙而出! “想走?” 沈励行轻笑一声,右手随意一抬,袖中滑出一枚铜钱,被他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 只见他手腕一抖,屈指一弹。 “嗖!” 那枚小小的铜钱竟带着尖锐无匹的破空之声,划破夜空,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打在了黑衣人凌空的那只脚的脚踝上! “啊!” 一声压抑的闷哼,黑衣人只觉得脚踝处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仿佛骨头都被这一下给击碎了。他身形在半空中猛地一滞,再也无法借力,整个人直挺挺地从墙上摔了下来,狼狈不堪地滚落在地。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右脚却传来一阵剧痛,竟是再也使不上一丝力气。 黑衣人抬头,正好对上沈励行那双含笑的眼。那笑意里,再无半分懒散,只剩下掌控一切的漠然。 “事已至此,你还要挣扎吗?束手就擒,我或许还能看在苏姨的面子上,让你在监察司里过得体面些。” 地上的黑衣人死死盯着他,眼中闪过一抹骇人的狠厉,竟是不退反进,忽而起身,猛地朝着一名护卫的剑尖直直撞了上去! “噗嗤!” 利刃入肉的声音沉闷而清晰。 那护卫大惊失色,手腕下意识地一抖,想要将刀抽回。 高手过招,胜负只在分毫之间! 就是这一瞬间的迟滞,安远侯忍着肩胛骨被洞穿的剧痛,借着那股推力,身形诡异地一扭,竟是硬生生从两名护卫的夹击中挤了出来! 他甚至不顾肩上还插着半截刀刃,夺路狂奔,目标直指后院墙外! 沈励行眸色一沉。 “追!” 他轻功一点,直追黑衣人而去。 黑衣人此刻已是强弩之末,右脚踝被废,左肩重创。他捂着肩上的血洞,鲜血顺着指缝不断涌出,在青石板上拖出一条触目惊心的血痕。 他一路朝着后院奔逃,越来越近。 国公府的后院之外,便是环绕京城的护城河。 河水湍急,夜色深沉,这是他唯一的生路! 第78章 投河 当安远侯踉跄着冲到河岸边时,沈励行也带着人追至,将他团团围住。 “别跑了,前面可没路了。”沈励行踱步上前,声音里带着一丝嘲弄。 黑衣人猛地回头,乱发之下,一双眼睛赤红如血,死死地盯着沈励行,那目光中充满了无尽的怨毒与不甘。 他知道,今日落入沈励行手中,绝无幸理。 与其被擒受辱,不如拼死一搏! 他心一横,看准了奔涌的河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翻身便跃入了冰冷刺骨的河水之中! “噗通!” 巨大的水花溅起,安远侯的身影瞬间被黑暗的河水吞没。 “二公子!”墨风急忙上前,“要不要派人下水去捞?” 沈励行却抬起了手,神色冷峻地看着那波涛翻滚的河面,缓缓吐出两个字。 “箭。” 墨影反应极快,已经递上了弓箭。 沈励行接过长弓。 他没有半分犹豫,弓开满月,手指松开的瞬间,羽箭便如一道追魂的电光,携着尖锐的破空之声,直直射入安远侯落水的中心! “噗——” 箭矢没入水中,并未激起多大的水花,然而不过一息之后,那片翻涌的黑色河面上,骤然晕开一抹刺目的殷红。 血色如同墨池中滴入的朱砂,迅速被湍急的河水冲散,淡去,最终消失无踪。 河面恢复了平静,除了那不断奔流的河水,再无半点声息。 人,没有再浮上来。 “二公子,”墨风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此人先前就受了重伤,加上中了箭,恐怕……”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沈励行将弓抛还给墨影,语气没有丝毫波澜,“派人下去捞。沿着下游十里,一寸一寸地给我搜。” “是!” 护卫们得令,立刻分出数人跃入冰冷的河中,更多的人则举着火把,沿着河岸向下游飞奔而去。 半个时辰后,一名下水的护卫浑身湿透地前来复命,双手呈上一物。 “回禀二公子,河水太急,并未找到人,只在河底淤泥中寻到此物。” 那是一枚玉佩,因在水中浸泡,触手冰凉。玉质温润,显然是上等的好料,上面却只孤零零地刻着一个篆体的“安”字。 墨影接过玉佩,递到沈励行面前:“二公子,看来他是真的被冲走了。要不要再加派人手,沿着官道与小路追查?他受了那么重的伤,定然跑不远。” 沈励行接过那枚玉佩,在指尖缓缓摩挲着,目光落在那个“安”字上,眼神幽深难辨。 “不必了。”他淡淡开口,“现在,还不是时候。” 说罢,他将玉佩收入怀中,转身朝着国公府走去。 与此同时,下游数里开外,一处偏僻的芦苇荡中。 一道黑影狼狈地从河岸边爬了上来,重重地摔在泥地上,不住地咳出呛入肺腑的河水。 他警惕地回头望了望上游,火光已远,再听不见任何追兵的动静,这才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瘫倒在地,剧烈地喘息着。 他一把扯下脸上浸透了河水的黑布,露出的,正是安远侯那张因剧痛与怨毒而扭曲的脸。 肩胛骨的箭伤和脚踝的伤口被冰冷的河水一泡,此刻正传来一阵阵钻心的剧痛,让他几欲昏厥。 “沈励行!”安远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个名字,眼中是几乎要噬人的恨意,“你这黄口小儿,我定要你不得好死!” 咒骂过后,他挣扎着坐起身。他知道此地不宜久留,沈励行的手段他领教过,绝不会轻易罢休。 他撕下衣摆,也顾不得清理伤口,胡乱在肩头和脚踝处扎了几个死结,勉强止住不断流淌的鲜血。 必须尽快找到绾清! 否则以国公府的手段,恐怕很快就会发现绾清的存在! 安远侯撑着地站起身,辨认了一下方向,踉跄着,一瘸一拐地朝着安置宋绾清的采莲巷奔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冷汗混着河水,湿透了他的衣衫。 不知过了多久,那座熟悉的别院终于出现在眼前。 安远侯心中一喜,也顾不得隐藏身形,用尽最后的力气冲了过去,一把推开院门。 “绾清!” 院内,灯火俱熄,死一般的寂静。 他心中咯噔一下,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跌跌撞撞地冲进主屋,一脚踹开房门。 屋内空空如也,被褥叠放整齐,哪里还有宋绾清的影子! “人呢?!”他心头大骇,又冲向儿子阿元所住的偏房。 同样是人去楼空! “绾清!阿元!” 安远侯嘶声大喊,然而没有一个人回应他。 空荡荡的屋子,像是在无声地嘲笑着他的狼狈与愚蠢。 安远侯身子猛地晃了晃,撑在门框上的手背青筋暴起,伤口的剧痛与心头的冰冷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撕裂。 他怔怔地站在那里,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 良久,他才像是从噩梦中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地低语:“国公府……定然是国公府……” 他们发现了!他们早就发现了绾清和阿元的存在! 可……为什么? 安远侯的脑中一片混乱。 既然他们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直接在朝堂上拆穿他?为什么要等到今夜,在国公府设下埋伏? 这说不通! 沈励行那个小畜生,心思如此缜密,若想置他于死地,大可直接将绾清母子带到御前,奏他一本,何必多此一举,演上这么一出夜半刺杀的戏码? 安远侯一时思索不透,他也不敢在此地多待一刻。他强忍着脚踝撕裂般的疼痛,一瘸一拐,如丧家之犬般跌跌撞撞地向外走去。 夜色深沉,采莲巷里一片寂静,只有几户人家还亮着微弱的灯火。 他刚走出院门,还没走几步,旁边一户人家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端着水盆的大娘走了出来,看到他,先是吓了一跳,随即认了出来。 “哟,这不是陈大哥吗?怎么弄成这副模样?” 安远侯心中警铃大作,下意识地将脸转向阴影处,含糊地“嗯”了一声,只想快步避开。他在这里用的,正是化名“陈武”。 那大娘却是个热心肠的,见他走路姿势怪异,又往前凑了两步,关切道:“哎呀,你这是摔着了?要不要紧啊?瞧你这满身的泥水……” 安远侯只想让她闭嘴,脚步更快了几分。 “对了!”大娘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陈大哥,问你个事儿。你家那位娘子,是不是姓宋啊?” 安远侯的脚步猛然一顿,整个人僵在原地。他缓缓转过头,阴影下的双眼死死地盯着那个大娘,沙哑的嗓子几乎要挤出血来:“是……你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见到她了?” 大娘被他这副样子吓了一跳,但还是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 “瞧你这话问的!就前两日,大白天的,有个长得白白净净的小伙子,来巷子里挨家挨户地问,说要找一位姓宋的姑娘。” “我当时还纳闷呢,心想着咱们这巷子里哪有姓宋的啊?就没理会。”大娘一拍大腿,“后来我出门倒水的时候,亲眼瞧见那小伙子,带着你家娘子和孩子从你家院里出来了!我这才知道,原来你家娘子姓宋啊!” 安远侯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阵阵发黑。 一定是沈励行! 那大娘还在旁边感叹:“说来也是,你家娘子可真是深居简出,搬来这么久了,我们这些老邻居都不知道她姓什么呢!那小伙子也不知是你家什么亲戚,瞧着可真是一表人才……” 后面的话,安远侯一个字也听不清了。 他脑子里只剩下“前两日”这三个字在嗡嗡作响。 原来,早在两天前,沈励行的人就已经找到了这里。 他们带走了绾清和阿元。 而他,像个彻头彻尾的傻子,对此一无所知,今夜还自投罗网,一头撞进了人家精心布置的陷阱里! 安远侯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滔天的骇浪,用尽全身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 “大娘,那你可知晓,那年轻人将人带去了何处?” 他不敢表现得太急切,生怕引来不必要的怀疑。可那双藏在阴影里的眼睛,却像死死地锁着眼前的妇人,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那大娘被他看得有些发毛,往后缩了缩,一边回忆一边嘟囔:“这我哪能知道得那么清楚?人家贵人事忙,又没跟我细说。不过……” 她话锋一转,像是想起了什么关键细节,努力地皱着眉:“我好像隐约听见,那小伙子对我家娘子提了一嘴,说是到了地方就安心住下,是什么,什么司来着?哎哟,老婆子记性不好……” 大娘拍了拍脑门:“哦,想起来了!好像是……监,对!就是监什么司的,剩下的字儿,老婆子就没听清了。” 监察司! 安远侯心脏狠狠一颤。 宋绾清和阿元落到了监察司的手里,那便是落到了魏征那条疯狗的手里! 魏征那条疯狗,一旦咬住了人,不撕下块肉来是绝不会松口的! 倘若宋绾清扛不住他的手段,将两人的私情和盘托出,那自己给苏清沅下毒之事,岂非立刻就会被怀疑?届时,人证物证俱在,他便是长了十张嘴也说不清! 第79章 我是不是生了什么病啊 安远侯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连带着脚踝的剧痛都似乎麻木了。他强撑着站直身体,从齿缝里挤出声音。 “大娘,今日之事,你我便当从未发生过。不管之后有谁来问,你都只说,没见过我这个人,明白吗?” 他的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一丝杀意,那大娘浑身一哆嗦,忙不迭地点头如捣蒜:“明白了,你放心,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 安远侯不再多言,转身便走。 他身形踉跄,一条腿拖沓着,一瘸一拐地消失在采莲巷尽头,只留下那妇人对着他的背影,惊魂未定地拍着胸口。 次日,国公府。 钟毓灵又是在那一阵若有似无的甜香中醒来的。 她懒懒地伸了个腰,正要唤人,碧水已经端着温水走了进来。 “世子妃,您可算醒了!”碧水将水盆放下,“您是不知道,昨儿夜里府里出了大事了!” 钟毓灵坐起身,接过碧水递来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脸,故作不解地问:“出事?府里戒备森严,能出什么事?” “进了刺客!”碧水压低了声音,说得绘声绘色,“听说府里的护卫和二公子的亲卫追了好一阵呢!那刺客还受了重伤,血滴了一路,也不知最后跑哪儿去了,真是吓死人了!” 钟毓灵擦脸的动作顿了顿,抬起眸子:“那最后抓到了吗?” “没抓到。”碧水撇了撇嘴,“不过说来也奇怪,那刺客放着这么多院子不闯,偏偏一头扎进了咱们府最偏的柴房里。您说,这刺客是不是个新手,连路都没摸清楚就敢来咱们国公府行刺?胆子也忒大了些。” 钟毓灵点了点头:“是挺大胆的。只是府里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我怎么一点儿声响都没听见啊?” 她这话问得随意,碧水的眼神却几不可察地闪了一下,随即又堆起笑脸:“哎呀,世子妃,那肯定是您睡得太沉了!您这睡眠好可是天大的福气,不像安远侯夫人,日日被噩梦缠身,人都憔悴得不成样子了,多愁啊。” “哦。” 钟毓灵似懂非懂的点头,然后咧开了嘴角。 见她这副模样,碧水悬着的心略微放了下来。看来那安神香的效用是越来越好了,任凭府里天翻地覆,她这主子也能一觉睡到大天亮。 她手脚麻利地伺候着钟毓灵洗漱更衣,钟毓灵也一如往常,任凭她摆弄,眼神空空地看着前方,整个人好像还没彻底醒过神,透着一股呆气。 直到碧水为她挽好最后一个发髻,轻轻唤了一声:“世子妃,好了。” 钟毓灵的身子才仿佛被注入了神魂,她眨了眨眼,像是刚回过神来,茫然地看了一圈,然后扭过头,拉住了碧水的手。 “碧水姐姐,”她眉毛微微蹙起,眸子里满是困惑与不安,“我最近总感觉脑袋里空空的,好像前一刻发生的事,下一刻就忘了。碧水姐姐,你说,我是不是生了什么病啊?” 碧水心头一咯噔,立刻安慰道:“我的好世子妃,您可别自己吓唬自己。什么病不病的,您瞧着比之前血色可好多了。” 碧水轻轻道:“依奴婢看,您就是头些日子为了世子的事太过伤神,如今缓过劲儿来了,身子一松懈,反倒有些不爽利。您呐,什么都别想,就把这府里的事都当成耳旁风,吃好睡好,过几日保管就好了。” 钟毓灵眨巴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忽闪忽闪的,似乎在努力理解碧水的话。半晌,她才重重地点了下头,乖巧得不行。 “嗯!我都听碧水姐姐的。” 碧水满意地笑了,扶着她站起身:“这就对了。时辰不早了,夫人那边该等急了,咱们快些过去请安吧。” 收拾妥当,钟毓灵便由碧水扶着,往国公夫人的松鹤堂去了。 松鹤堂内,檀香袅袅。 钟毓灵一进门,便让碧水在外头候着,自己则提着裙摆,哒哒哒地跑到国公夫人面前。 国公夫人正靠在窗边的罗汉榻上,手里拿着一卷佛经,见她来了,也只是淡淡地掀了掀眼皮。 “母亲,灵灵来给您请安了。” 钟毓灵的声音软糯,带着几分天真的讨好。她蹲下身,伸出两只小手,轻轻握住国公夫人的手,像只温顺的小猫。 “我来给母亲瞧瞧,身子有没有好些。” 她煞有介事地将把了把脉,又把小脸凑过去,贴在夫人的手背上感受温度。 “嗯!母亲的手手不凉了,暖烘烘的!脉象很稳定,脸上的气色也好啦!”她仰起头,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国公夫人望着这张天真无邪的脸,心中的郁结之气莫名散了些许,但丧子之痛仍在,再加上安远侯夫人的事,她实在提不起什么精神,只是疲惫地“嗯”了一声,便抽回了手。 “你有心了。” 就在这时,门帘被猛地一下掀开,一道人影急匆匆地闯了进来,嘴里还带着哭腔:“姐姐!” 来人正是苏清沅。她脸色煞白,发髻微乱,一进来就抓住了国公夫人的胳膊。 “姐姐!你听说了吗?听雪她出事了!” 国公夫人点点头:“我知晓,一早励行便来报了,不过说及时发现了刺客,听雪并无大碍。” 苏清沅顺势坐下,神色仍惊魂未定,声音都在发颤:“是我方才去看过她了,人倒是没事,就是受了惊吓,也不知道那要杀她的人是谁。姐姐你可知晓?” 国公夫人面色沉静,摇了摇头:“不清楚,不过此事你不必担忧,励行已经在追查了。” “怎么能不担忧啊!” 苏清沅脸上满是愁绪:“姐姐,你说这会不会是听雪跟他人合谋,给我下了毒,如今见事情要败露,便要除了她这个活口?” 国公夫人端起茶盏,轻轻撇去浮沫,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波澜:“有这个可能。” 她呷了一口茶,才缓缓抬眼看向苏清沅,眼神清明而锐利。 “但还有另一种可能。”国公夫人将茶盏放回桌上,发出清脆一响,“并非是合谋之人怕败露,而是下毒的真凶,怕听雪说出些什么不该说的话。” “不该说的?”苏清沅愣住了。 就在这片刻的寂静中,钟毓灵忽然抬起了小脸:“会不会是那个有红痣的女人啊?” 话音刚落,苏清沅倏然看向她:“你说什么?” 苏清沅被她突然拔高的嗓音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我就是就是前几天,不小心听到姨姨和听雪姐姐在柴房说话,你,你们好像在说一个眼尾有红痣的女人。” “然后前两天那个叔叔来的时候,好像也很在意那个有红痣的女人……姨姨,是不是那个女人要害你呀?她为什么要害你呀?” 钟毓灵的语气天真,但却令室内空气瞬间冷了几度。 国公夫人的声音沉了下来:“你是说安远侯?他何时与你提过什么红痣女人?” 钟毓灵认真解释道:“就是前几日,那个叔叔留在府里用膳那次。” 她努力回忆着,一副生怕说错细节的模样。 “那天用完膳,我在花园里消食,正好碰上了叔叔。叔叔很关心姨姨,问了我好些关于姨姨身体的事情。” “他问姨姨的病好些了没有,后来又问起了听雪姐姐。我就想起前些天听到的话,就把那个眼尾有红痣的女人的事告诉他了。” 说到这里,钟毓灵的声音越来越小。 “然后呢?”苏清沅追问道,她语气有一丝急促。 “然后叔叔的脸色就变得好难看,什么话都没说,就突然转身走了,走得特别快,我喊他他都没理我。”钟毓灵怯生生地抬眼,看向国公夫人和苏清沅,“母亲,姨姨,我是不是又闯祸了?” 松鹤堂内一时间静得可怕,连窗外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都清晰可闻。 国公夫人与苏清沅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见了复杂的情绪。 尤其苏清沅,手指几乎要将掌心掐出血来。 片刻,苏清沅才抬起头,眼神有些空洞地望着国公夫人,声音微颤:“难不成真的是侯爷……” 国公夫人幽深的目光从钟毓灵那张懵懂的小脸上轻轻扫过,随即沉声道:“仅凭她的一句话,还不能妄下判断。此事蹊跷,背后定有我们不知道的隐情。” 她顿了顿:“当务之急,是先派人查清,那个眼尾带着红痣的女人,究竟与侯爷有什么干系。” 钟毓灵垂下眼睑,谁也看不出她此刻的表情。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孙嬷嬷的声音:“夫人,二爷身边的墨风求见,说有事禀报!” 国公夫人皱了皱眉:“让他进来。” 话音落下,一名身着玄色劲装,面容冷峻的男子已大步流星地跨了进来,步履无声,却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墨风见过国公夫人,苏夫人。” 国公夫人淡淡道:“励行让你来,可是事情有进展了?” 墨影抬起头,沉声禀报:“二爷命属下来告知苏夫人一声,安远侯,劫狱了。” 第80章 将你的脸换成她的模样 “哐当!” 一声脆响,苏清沅不小心碰倒了手边的茶盏,茶水混着碎片四溅开来。 “你说什么?!”苏清沅猛然站起,“侯爷他怎么会去劫狱?他疯了吗!” 国公夫人脸色亦是沉得能滴出水来,她挥手让丫鬟过来收拾,目光锐利地盯着墨风:“侯爷为何劫狱?” 墨风垂首:“此事暂且不止,只是安远侯显然是有备而来,监察司的人手没能拦住。二爷命属下前来,是想提醒苏夫人,侯爷此举,恐怕会牵连整个苏家。” 苏清沅身形一晃,面色惨白。她知道,墨风说的不是可能,而是一定。安远侯劫走的是毒害正妻的嫌犯,这桩罪名一旦坐实,便是与皇权律法公然为敌,苏家百年清誉,将毁于一旦! 国公夫人深吸一口气,才缓下情绪:“我知道了,你回去告诉励行,让他也万事小心。” “是。”墨风领命,退了出去。 屋内一时陷入死寂。 苏清沅身子晃了晃,跌坐在榻上,脸色发白,嘴唇发抖。 国公夫人揉了揉眉心,只觉得头痛欲裂。她看了看如纸般脸色苍白的苏清沅,最终沉声道:“清沅,先别着急,此事先调查清楚再说。” 与此同时,京郊十里外的一处破庙。 深秋时节,晨风如刀,从破开的窗户灌入,吹得神像前的火堆明明灭灭。 宋绾清一把挣脱开安远侯的手,踉跄着后退几步,喘息声在寂静的破庙里格外清晰。 “放开我!我要回去!”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力竭的沙哑。 安远侯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他双目赤红,状若疯狂:“回去?宋绾清,你是不是昏了头!回去等死吗?!” “死也比逃狱要好!”宋绾清用力挣扎,却徒劳无功,“你劫狱是谋逆大罪,你想过阿元吗?你想过你安远侯府这么多条性命吗?” “我只想着你!”安远侯低吼,将她死死抵在冰冷的墙壁上,“我问你,在监察司,你是不是把我们的事都告诉他们了?” 宋绾清看着他眼底的疯狂,心中一寒,却还是点了点头:“是。” “他们对你用刑了?”安远侯的声音瞬间绷紧,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是魏征那个疯子,还是沈励行那个小畜生?他们是不是用阿元威胁你了?!告诉我,阿元呢?他们把阿元怎么样了?” “没有。”宋绾清嗓音低哑,“没人威胁我,也没人用刑。是沈二公子他早就知道了,我根本瞒不住。” “又是沈励行!”安远侯咬牙切齿,俊朗的面容因愤怒而扭曲,“好一个沈国公府的二公子!” 宋绾清看着他,一字一顿地问出了那个盘桓在心底最可怕的猜测:“侯爷,你夫人的毒,是不是你下的?” 破庙内瞬间安静。 安远侯脸上的暴怒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他松开她的手腕,转而轻轻捧住她的脸,指腹摩挲着她脸上的那道疤痕。 “是。” 一个字,轻飘飘的,却像巨石一样砸在宋绾清心上。 她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安远侯却笑了,那笑容温柔又诡异:“绾清,你别怕。我已经找到了一个会换颜之术的奇人。等苏清沅一死,我就让那人将你的脸,换成她的模样。” 他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到那时,你就能名正言顺地做我的侯府夫人,再也没人敢看轻你,更没人能把我们分开!” 宋绾清浑身冰冷,如坠冰窟。她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你要我替代她?” “这有什么不好?”安远侯的语气理所当然,仿佛在描绘一幅最美妙的画卷,“你不是一直不喜欢你脸上这道疤吗?你不是说不想再做见不得光的外室吗?” 他凑近她,灼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脸上,声音充满了蛊惑:“如今,不但疤能去掉,你还能光明正大地站在我身边,做这侯府唯一的女主人。绾清,这难道不好吗?” “啪!” 一声脆响,在死寂的破庙里炸开。 宋绾清用尽全身力气挥开安远侯的手,那张曾让她无比迷恋的脸,此刻却让她感到彻骨的陌生和恐惧。 “你变了。”她呼吸急促。 安远侯被她打得偏过身去,脸上的狂热凝固了一瞬,随即眉头紧紧皱起,似乎完全不能理解她的反应:“我哪里变了?绾清,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在心里。你说不想再做见不得光的外室,你说你不想被人认出来,我如今,不过是帮你实现你的愿望,让我们能长相厮守而已。” 他的语气听起来那么理所当然,仿佛杀人换脸,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宋绾清看着他,眼底的最后一丝温情也彻底被寒冰冻结。 “我的愿望?” 她惨然一笑,笑声在空旷的庙宇里回荡,显得格外凄凉:“我的愿望,只是想让你好好的过日子。” “我早就告诉过你,当初我不知道你的身份,不知道你有夫人,我的确动过和你一生一世的念头。可是后来呢?我知道你已有家室,我便求你,放我和阿元走!我不想过这种被人戳着脊梁骨的日子,更不想阿元被人骂是没爹的野种!” “不可能!”安远侯猛地打断她,声音陡然拔高,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 他死死地盯着宋绾清,猛地上前一步,将她逼得退无可退,后背重重撞在斑驳的墙壁上。 “我知道了。”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语气却愈发偏执,“你是在担心阿元,对不对?你怕他受委屈?” 他像是找到了问题的症结,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诡异的温柔和自信。 “你放心,我都想好了。”他捧起她的脸,不顾她的挣扎,自顾自地规划着未来,“等我找到阿元,我先将他偷偷藏在府中。等你替代了苏清沅之后,我就对外宣称,是从远房亲戚家收养了一个孩子,记在我们的名下。” 他看着她,仿佛在等待她的夸奖:“这样,就再也不会有人怀疑他的身世了。他是侯府正儿八经的公子,再也没人敢欺负他。绾清,你看,我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宋绾清看着他眼中那种近乎扭曲的狂热,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她猛地后退一步,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我看你是疯了!”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刀子,狠狠扎进安远侯的心里。 她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绝不会同意。这张脸,是我亲手划破的,我是不喜欢它,但我从不后悔。更不可能为了换一张脸,去取另一个无辜之人的性命!” 这张脸是她摆脱他,重获新生的标志,如今,却成了他用来囚禁她,满足他疯狂占有欲的工具。 宋绾清用力将他推开,转身就想往破庙外跑。 “你让开!” 她刚迈出两步,后颈便传来一阵剧痛,眼前瞬间一黑,整个人便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安远侯稳稳地接住她,将她轻柔地揽在怀里,仿佛在对待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他低头,看着她昏睡中依旧紧蹙的眉头,指尖近乎贪婪地描摹着她的眉眼,声音温柔得令人毛骨悚然。 “对不起,绾清。” “等苏清沅一死,沈励行和魏征就再也找不到你,更抓不到任何证据,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风从破庙的窟窿里灌进来,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也吹散了他最后的耐心。 “本来,我还想再等等,等一个万全之策。可是现在,没有时间了。” 他抱着宋绾清,将她安置在铺着干草的角落,视线转向冰冷的石像,仿佛在与神佛对话,又像在对自己下达最后的命令。 “必须把苏清沅引出来。”他喃喃自语,“她不能死在国公府。那里是龙潭虎穴,一旦她死在那,我们的计划就全完了。”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戾,一个计划迅速在脑中成形。 …… 与此同时,国公府客房内。 苏清沅一整天都心神不宁,右眼皮跳个不停,手里的茶盏也端不稳,洒了好几次水。 国公夫人看她脸色苍白,只当她是受了惊吓,温言劝慰了几句,便让她回房歇息。 可她哪里歇得下。 安远侯劫狱逃走的消息早已传开,可一整天过去了,无论是京兆府还是监察司,都没有半点他被抓获的消息。他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这让苏清沅更加不安。 夜幕降临,苏清沅遣退了所有下人,独自一人在房中枯坐。 忽然,“噗噗”几声轻响,一只灰色的信鸽扑棱着翅膀落在了窗棂上。 苏清沅心中一惊,猛地站起身。 她认得这只鸽子,是安远侯豢养的。 她颤抖着手解下信鸽腿上的细细竹管,倒出一张卷成细卷的纸条。 展开纸条,上面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字迹,笔锋急促,却带着恳切的语气: “清沅,见字如面。劫狱一事,我实有苦衷,并非你所想那般。今夜三更,城南土地庙,我等你。你我夫妻一场,求你信我最后一次。切记,此事绝不可告知国公府任何人,否则,我必死无疑。” 第81章 毒是我下的 信纸的末尾,还画着一朵小小的沅花,那是他当年追求她时,最爱画的图案。 苏清沅拿着信纸的手抖得更厉害了,纸张在她掌心被汗水浸得有些濡湿。 去,还是不去? 去了,可能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可若是不去,万一其中真有隐情怎么办? 窗外的更夫不知何时敲响了二更的梆子。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时间,不多了。 信纸上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指尖发疼。那个熟悉的沅花图案,更是将她的思绪拉回了数年前,那时他还不是安远侯,只是个会跟在她身后,笨拙地为她描摹花样子,许诺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少年郎。 “必死无疑……” 这四个字,终究是压垮了她心中最后一道防线。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起身吹熄了烛火,从衣架上取下一件深色的披风裹在身上,推门而出。 城南土地庙早已破败不堪,神像的半边脸都已剥落,只剩下一只眼睛,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格外诡异。 苏清沅裹了裹衣衫,小心翼翼地踏入庙中,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站在神像前的男人。 还是那张熟悉的脸,只是几日不见,他眼下已满是青黑,神情中透着一股亡命之徒的狠绝。 “你来了。”安远侯的声音沙哑。 苏清沅的心猛地一揪,刚想开口,视线却被他身后的景象牢牢吸住。 他身后不远处的草堆上,还躺着一个人。 是个女人,穿着粗布衣衫,脸上满是污痕,看不清样貌,唯有那张脸在月光下白得有些过分。 最刺眼的是,那女人紧闭的眼尾处,有一颗殷红如血的痣。 轰! 苏清沅的脑子瞬间炸开,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是她! 听雪口中的那个女人! 她怎么会在这里?和安远侯在一起? 无数个念头在她脑中翻腾,最后汇成一个令她遍体生寒的猜测。 “你……”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指着地上的宋绾清,“你劫狱,就是为了她?” 安远侯没有否认。 他甚至连目光都未曾从宋绾清身上移开,那眼神,苏清沅从未见过的痴迷与狂热。 他缓缓蹲下身,替宋绾清拢了拢散乱的发丝,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什么稀世珍宝。 “所以,你和她……”苏清沅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后面的话几乎说不出口。 “是。”安远侯终于开了口,声音平静,却像一把利刃,将苏清沅的心剖开,“我爱的人是她。” 苏清沅踉跄着后退一步,扶住身后破败的门框才勉强站稳。 心中所有的猜测在此刻得到证实。 眼泪终于忍不住顺着脸颊滑落,她死死地盯着他,像是要将他现在的模样刻进骨血里,一字一句地问道: “那你当初娶我时的山盟海誓,又算什么?” 安远侯的目光终于从宋绾清的脸上移开,落在了苏清沅身上,那眼神里闪过了一丝愧疚,却转瞬即逝。 他像是叹了口气:“清沅,对不住。” “那时候我还年轻,第一次在你家后院见你舞剑,红衣如火,身姿矫健,那一刻,我以为我喜欢的就是你这般英姿飒爽的女子。可直到我遇到了绾清……” 他回过头,目光再次胶着在草堆上那个女人的脸上,这一次,他的声音里染上了化不开的温柔:“我才明白,我真正想要的,是她这样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能与我红袖添香,举案齐眉的女子。” “呵!” 一声轻笑从苏清沅的唇边溢出,在这死寂的破庙里显得格外突兀。 她笑了,起初是低低的,而后笑声越来越大,带着无尽的凄凉与荒唐,笑得眼泪都滚了出来。 安远侯皱起了眉,似乎不解她为何发笑。 苏清沅终于止住了笑,她抬手抹去脸上的泪,那双曾被他夸赞明亮如星的眸子,此刻只剩下冰冷的寒意。 “真正想要的?”她重复着这几个字,像是在品尝什么笑话,“我记得你当初说的,是最喜我这般不矫揉造作的爽利性子。怎么,成婚二十余载,你现在倒是发现,你喜欢上跟我截然不同的女子了?” 她的话音陡然一转,像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刺向他。 “所以,为了这么一个跟你红袖添香的女人,”她的眼神骤然变得无比犀利,死死地钉在安远侯的脸上,“你就要给我下毒?!” 安远侯的呼吸猛地一沉,像是被那句话扼住了喉咙。他没有躲闪苏清沅的目光,那张曾经让她无比迷恋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令人心寒的平静。 “你既然都猜到了,我也不瞒你。”他开了口,声音里没有半分波澜,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旧事,“是,毒是我下的。” 他承认得如此干脆,反倒让苏清沅准备好的一腔怒火无处宣泄,只剩下满心的荒谬与冰冷。 安远侯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丝叹息:“只是我本不打算让你知道。那毒药性缓慢,到后面,只会让你在睡梦中安然离去,不会感觉到半点痛苦。清沅,你明明可以什么都不知道的。” “什么都不知道?”苏清沅几乎要气笑了,她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你的意思是,我发现了真相,反倒是我的不是了?我还要感谢你,给我一个体面的死法?” “我只是惋惜。”安远侯终于将目光重新投向她,那眼神里的情绪复杂,却唯独没有苏清沅想要的悔恨,“你要是不发现,也许走的时候,会比现在更快乐。” 他顿了顿,仿佛在回忆自己那堪称完美的计划,声音也变得更低沉了些:“我本想让你以为,害你的人是听雪,这样我们夫妻起码不要闹到如此难看的地步,可没想到那死丫头对你如此忠心,竟不惜以死明志,硬生生断了我的后路,倒给了她一个辩驳清白的机会。” “听雪……” 苏清沅的身子晃了晃,这两个字从她唇间溢出,轻得像一片羽毛,却重重砸在她的心上。 原来听雪真的是无辜的。 她险些了害死了对自己最好的人。 所有的眼泪,在这一刻都流干了。 苏清沅死死地盯着眼前的男人,这个她爱了二十年,为他洗手作羹汤,为他放弃了手中长剑的男人。 那张看了二十年的脸,此刻竟是如此陌生,陌生得让她心底发寒。 苏清沅没有哭,甚至连声音都没有一丝颤抖,只是平静地问:“你既然想和她长相厮守,为何不直接告诉我?” 安远侯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这个,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苏清沅扯了扯嘴角,那笑意比哭还难看:“你若是开口,我定会成全你们,放你自由。我们苏家的儿女,或许不懂什么风花雪月,但这点骨气还是有的。拿得起,也放得下。” 她的话是真的。她是镇国大将军的女儿,自小在军营长大,见惯了生死与离别。爱时轰轰烈烈,不爱时,也绝不拖泥带水。只要他一句话,一纸和离书,她苏清沅绝不会多看他一眼。 可他偏偏选了最阴毒,最不堪的一条路。 “不。”安远侯摇头,回答得斩钉截铁。 他避开了苏清沅那双洞悉一切的眼,声音里带着一种荒唐的固执:“当年我登门求娶,曾对岳丈大人立下重誓,此生绝不纳妾,亦不会行有负于你之事。君子一诺,驷马难追。” 苏清沅听到这话,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喉间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 不纳妾?所以,为了守住这个可笑的诺言,他就要杀了发妻,好给心上人腾出一个正妻之位? 安远侯没有理会她的嘲讽,他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依旧昏迷不醒的宋绾清身上。 “何况,绾清她不愿为妾,也不愿与旁人分享一个丈夫。”安远侯语气温柔,带着一丝怜惜,“所以我没有选择。” “没有选择?”苏清沅像是听到了什么荒唐至极的笑话,那双素来沉静如水的眸子里,第一次燃起了熊熊的烈火,将安远侯最后一点虚伪的面具烧得干干净净。 “好一个君子一诺!好一个没有选择!”她字字如刀,剐在安远侯的脸上,“你怕的,根本不是违背对家父的誓言,你怕的是你的名声!” 她往前踏了一步,目光如炬,逼得安远侯下意识地后退。 “你深知皇上对我们苏家心存看重与愧疚,你更知道你那一夫一妻,此生不渝的承诺在京中是何等响当当的牌坊!所有人都称赞安远侯是情深义重的好丈夫,是世间男子的典范!” “你若是休了我,或是同我和离,你这二十年苦心经营的深情人设便会毁于一旦!皇上会对你失望,满京城的唾沫星子都能将你淹死!所以,你宁愿杀了我,用我的死,来成全你那金光闪闪的美名,不是吗?” 每一句话,都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安远侯的脸上。他的手指猛然收紧,指节泛白,脸色青白交替,像是被人当众撕下了脸上最后一层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