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凿夜》 第1章 普法 唐菖蒲私房菜馆。 门被推开,风铃轻撞,声音清脆如碎冰坠地。 尉迟逸君走进店里的那一刻,吸气声四起。很快就引起了小小的一阵骚动。 二楼一处半开放的雅间里,也有人闻声看过来,却只来得及见到一个落座时的背影。 “锦川,下面看着不太妙。”那人用手肘碰了碰身旁的人。 任锦川视线越过栏杆,看了一眼道:“没事儿,有监控。” 尉迟逸君靠窗坐着,双手放在桌下,指腹一遍遍地摩挲着腕间那只银镯。 镯身沁凉。 这几天连轴转,实验室和兼职地点两头跑,精力早就被榨得一滴不剩。 他对面坐着丁家菀,她红着眼眶,泫然欲泣。 身边是一个高壮得像堵墙,眼神里埋着不甘与怨毒的护花使者—— 史明轩。 这人的脖子侧面,有道寸把长的旧疤,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 这疤来自于一场街头战绩,他至今都引以为傲。 因为那是他唯一“赢”过尉迟逸君的时刻。 “逸君,我知道你还在生气……但我真的不能没有你。”丁家菀手指细白,涂着裸粉色指甲油,怯生生地想要搭上他的手背。 尉迟逸君迅速避开。 他脸上还挂着笑,像薄冰浮在深海上,毫无暖意。 “结束了。”好比一台念稿子的机器,没有任何情绪,“纠缠下去,很难看。” 过往的一切烟消云散,没有在他那里留下丝毫痕迹。 目光扫过满桌未动的菜肴。 这是在浪费生命。 这时间都够模拟三次根管手术了。 离那五百万的目标,又远了一步。 心下烦躁,胃里还烧得慌。两下夹击中,只想马上结束这场闹剧。 他的这份走神毫不掩饰,丁家菀精心维持的脆弱假面,被完全打碎。 她身子晃了晃,像一片在寒风中的叶子。 “你他妈给脸不要脸!还是不是男人?”史明轩积压了半天的怒火,终于爆发。 他猛地一掌掼在桌面上! 杯碟震得哐当乱跳,一碗清汤也开始由内向外,层层地画着圈圈。 憋了一肚子的火,尤其在看到尉迟逸君在对丁家菀,是一副全然无视,冷漠十足的作态。 想到自己鞍前马后,却始终换不来她一个正眼。 挫败和不甘窜出火星子,让他此刻就像炮仗一样被点着。 “她哪点配不上你?”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都这样求你了,还端什么臭架子?!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邻桌的几双视线立刻瞥过来,在对上史明轩那吓人的眼神后,又触电般地缩回。 继续装作若无其事。 一个个假装埋头苦吃,但是悄悄竖起耳朵,把脖子伸得老长。 看客开始兴奋。 有人偷偷摸出手机,屏幕里出现尉迟逸君英俊的侧脸。 他眼皮都懒得抬:“我和她的事,”起身拿走桌上的下颌骨模型,一锤定音,“轮不到你插嘴。话,说完了。失陪。” 站起时的影子投在史明轩脸上,像是给对方罩了一层灰暗面具。 “她为你做了那么多!你良心呢?!啊?!他妈的喂狗了?!”史明轩怒吼着。 可惜,破音了。 他瞪着对面那张波澜不惊的俊脸,嫉恨在眼底翻涌,马上就要溢出来! 凭什么! 这个人总能这样子,云淡风轻,一切尽在掌握?他连拒绝都像在施舍? 而自己想要被她多看一眼,都得拼尽全力? 尉迟逸君终于抬眼看向他。 那双被无数人夸赞过,盛满了星河的眸子,此刻是能吞噬掉一切的寒渊。 长睫垂下的小片阴影里,掩不住眼底锋利的冰碴子,它们毫不留情地扎向对方。 “她要复合,是她的事。”他神态懒散,好似随口一提,“我不愿意,是我的事。” 微微偏过头,眼里掺入的讥诮毫不掩饰:“你算哪根葱,也配在这里主持正义?” 这样的反问轻飘飘,却比任何厉声斥责都更侮辱人。 史明轩被他这副油盐不进,万事不挂心的模样气了个倒仰。 肌肉在脸上剧烈地扭曲起来,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想要随时爆开。 最后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啪”一声,断了。 怒火裹挟着畸形的欲|望,瞬间冲进了脑袋里。 他突然掏出手机,手指因为激动微微发抖,用力地戳向屏幕。 接着展示战利品一样,狠狠地转向尉迟逸君。 “装!我让你再装清高!”喉间滚出低吼,那双不大的眼睛,亢奋又残忍,“看看这是什么?啊?三年前的那个晚上……高清|无|码!你以为你删干净了?老子手里的备份多得是!” 屏幕里闪烁的画面,令人窒息…… 光线昏暗,角度刁钻。 画质虽然粗糙,但是足够将那一刻的屈辱,清晰地放大。 中央那个俊朗稚气的少年,面孔被愤怒撕扯得几乎变形。 现如今却只剩冷漠疏离,与曾经判若两人。 那是在三年前高考前夕,刚走出校门,就被人强行“劝走”的尉迟逸君。 “信不信我现在就群发?让全校都欣赏欣赏,”史明轩呼吸粗重,伴随着恶毒的字句喷涌而出,“你这张道貌岸然的帅脸下面,到底是副什么贱骨头样!” 他叫嚣过后,邻桌传来一声抽气,又被死死压住。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 丁家菀捂住嘴巴,神色复杂。眼睛在尉迟逸君和史明轩的脸上来回扫着。 她开始后悔叫这个蠢货来助阵了。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她甚至开始盘算,跟他怎样切割才能保全自己。 尉迟逸君那样骄傲的一个人,看到这种视频被曝光…… 怎么可能……还怎么会答应跟自己复合? 这个念头赶走了她所有力气,也让她敏锐地觉察到,四周的空气都变了。 邻桌的那几个学生僵在原地,呆若木鸡,脑袋几乎要埋进碗里。 怔愣了片刻后,便用筷子机械地拨弄着,碗里寥寥无几的米粒。 这位校草又有新鲜事了?! 他们脊背绷直,耳朵竖得老高。欲盖弥彰地,将那份紧张与窥探暴露无遗。 口腔科的大三学生尉迟逸君,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不过是神龙见首不见尾那样的。 自打他入学,每年的迎新季,都会在全校的角角落落,掀起关于他的大大小小事件。 不过想在课余时间见到他本人,那可不容易。何况是今天这样的场面…… 周边静得落针可闻,像在等待一场公开处刑。 嗡—— 尖锐耳鸣毫无预兆,瞬间在尉迟逸君脑内炸开。 霎时淹没了史明轩的恶毒炫耀,丁家菀的矫情惊呼,周围人的打量,甚至是他自己被狂擂的心跳…… 全都消失了。 时间变得缓慢,每一秒都在被拉扯。 身体有刹那的失重……转身到一半的动作,僵在原地。 几秒钟? 或者只是一个心跳的间隙? 就在史明轩那愚蠢得意即将绽开,嘲讽就要出口之前—— 尉迟逸君那双绒乎乎的漂亮眼睛,终于掀起了小小的波澜。冰冷,宁静,罩向眼前举着手机的男人。 “呵。”一声轻嗤。 像是冰棱碎裂在,静谧的空间里。 他从容地向前倾身。嘴角勾起弧度。 眼神如同手术台上的无影灯,带着审视,解剖着出现在史明轩脸上,每一个微小的扭曲。 像站在手术台前一样,评估一场早已注定失败的手术。 “法盲先生。”放下手中的模型,不紧不慢。 史明轩那点得意,顿时僵在脸上。 “第一,”尉迟逸君伸出修长手指,虚点了点那刺目的屏幕,“你说这是我?证据呢?” 他嘴角那点讥诮又冷了几分:“以现在的AI伪造技术,拿张你的照片,就能把你亲爹P得,跟这视频主角一模一样。拿这种合成货当宝?”轻轻摇头,似在怜悯对方,“蠢不蠢?” 史明轩被迎面泼了一盆冰水,僵硬的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 随后便被“你他妈少唬我”的不信邪取代。 他显然没料到对方会是这种反应,脸上的表情有些滑稽。 “退一万步讲,就算真是我,”尉迟逸君身体再次前倾,无形的寒潮席卷而来,将史明轩钉在原地。 “绑架、强制拍摄淫|秽影像,刑事犯罪!你是主犯,还是帮凶?”嘴里吐出的每一个罪名,都像一记法槌在重重砸下,“强制猥|亵、侮辱……这些罪名数罪并罚,你猜,够不够你把牢底坐穿?十年?十五年?还是无期?” 看着对方脸上血色尽褪,他慢条斯理地补上一刀:“哦,差点忘了。你现在拿着它威胁我,现场追加一条——敲诈勒索罪。” 对面那张脸,由涨红迅速褪成惨白,握着手机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第二,”尉迟逸君坐下,靠回椅背,“你说你不是绑架犯?那你现在在干什么?敲诈勒索罪,了解一下?数额巨大或情节严重,十年起步。你觉得眼下这出,‘情节’够不够严重?” 条理清晰。 像在法庭进行的最后陈述。 他微微眯起眼:“就算你只是‘好心’给我看看?传播淫|秽物品?“那声音冷漠,敲碎对方最后防线,”《治安管理处罚法》第六十八条,也足够请你进去,在拘留所里喝几天免费的茶,让你这本就不怎么光彩的档案,再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每一句话,都砸得史明轩头晕目眩。 昂贵的衬衫后背,快速被冷汗浸透,黏腻地贴在突然佝偻的脊背上。 周围偷听的看客,也都集体屏住呼吸,假装吃饭的咀嚼声也都消失了。 一双双眼睛在冲突的二人之间,不停地疯狂扫射。 尉迟逸君从容得可怕。 史明轩的身体摇摇欲坠。 有人将举着的手机偷偷收起来。 这玩意儿在此刻,就跟个烫手山芋一样。 “你……”史明轩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拼尽全力,才挤出些许色厉内荏的怒吼,“少……少吓唬人!你爸怎么死的……要不是你当年……” 第2章 反杀 “闭嘴!”尉迟逸君陡然拔高了声音,在场的人俱是一僵。 “爸爸”这两个字,瞬间夺走了他的镇定。 也烫穿了他眼底那层坚冰,痛苦和暴戾从眼底翻涌而出,像要焚毁一切。 史明轩被那眼神吓到,还没说完的话,又被憋回了肚里。 “你竟敢提我爸?”尉迟逸君踏前一步,周身散发的低气压让人窒息,“你爸史奇伟,他在里面得老老实实,待上至少十五年!” 感受到对方因为他的再次逼近,呼吸更加紊乱,毫无温度的笑意爬上他的嘴角。 “你呢?打架斗殴,致人伤残!也进去踩了半年缝纫机!怎么?是踩出感情了,还是缝纫机没踩够,想回去重温旧梦?!” 家丑如此被当众撕开,史明轩下意识地转头,看向丁家菀。 她眼里的厌恶,不齿,正明晃晃挂在那张漂亮的脸颊上,被他突如其来的眼神盯着,也丝毫没有要收回去的意思。 就在这一刻,史明轩忘记了今天的目的,自己是要来当——墙! 一堵不甘的墙! 愤怒将残存的理智烧成灰烬,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桌面——最终将目光落在那把切牛排的餐刀上,死死地盯着。 然后那把餐刀就在下一秒,被他一把抄起,不管不顾,朝着尉迟逸君当胸|捅去! “你去死吧!你爸就是你害死的!你怎么不去死!” 刀光破空! 惊呼四起! 尉迟逸君眼神锐利,不退反进! 身形微侧,右手快如闪电,精准无比扣住对方持刀的手腕,拇指如铁钉般狠狠楔入其虎口! “呃啊——!” 凄厉的一声惨嚎,猛然响起。 腕骨传来剧痛,钻心刺骨。 五指倏地脱力! 餐刀寒光闪闪,应声脱手,向下坠落! 电光石火间! 尉迟逸君左手探出,稳稳接住下坠的刀柄! 没有丝毫停顿,手腕利落一翻,刀锋紧贴着史明轩胸前——那件价值不菲的丝光衬衣。 自上而下,斜斜一划! “嗤啦——!” 布料发出的撕裂声响,清脆刺耳,压过所有惊呼。 长长的一道口子,从他的左肩锁骨,转瞬蔓延至右腹肋下。 如同被精准的手术刀,果断利落地划开皮囊。 衬衫豁然洞开。 露出底下苍白的皮肤,它剧烈起伏着,像要随时出逃。 刀锋划过,竟未伤及对方一丝油皮。 那是在绝对控制下的警告! 比见血还更令人毛骨悚然。 史明轩僵立在当场。 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那白花花的一片,目光呆滞。 凉飕飕的空气,毫无阻隔地贴上皮肉,爆起层层的细密颗粒。 冰冷触感在继续扩散,钻入四肢百骸。 双腿开始不受控制,如筛糠般抖动,几乎无法支撑起身体。 “咚——咚——咚——” 另外一种声音,忽然在他的耳朵里出现。 仔细辨别过后,才发现——是那颗“裸|露”在外的心脏。 它在那个空落落的腔子里,疯狂地蹦跶着。 尉迟逸君面无表情。 “哐当——”一声。 随手将那柄餐刀丢在桌面上,金属与瓷器碰撞,发出令人心惊的脆响。 他俯下身,凑近那个完全石化的男人:“听着。拿着你的垃圾。” 视线扫过桌上那只手机,那屏幕仍然放着不堪的画面。 瞥向一旁也在发抖,面无人色的丁家菀,“带着你的人。” “立刻消失。” 这些话清晰明了,足以让周围竖着的每一个耳朵,都听得真切。 “再让我看见你一次,”他恢复了往常的平静,盯着面如死灰的史明轩,“我不介意让你拓展一下,对‘正当防卫’的认知边界。” “你持刀行凶,我夺刀反击——天经地义。”并没有放额外的狠话。 史明轩的喉结上下滚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双腿一软,扶着桌角瘫坐在地。 丁家菀魂飞魄散地冲上来,用尽全身力气,连拖带拽搀扶起他。 在周边其他客人的注视下,两人踉踉跄跄,如丧家之犬般仓皇逃离。 那只罪恶的手机,被孤零零地遗落在桌面上。 尉迟逸君就站在原地—— 恰如一柄开了刃,沾着雪光的玄铁唐横刀。 所有旁观者俱是心中一震! 他们从未见过一个人,能将如此惊心动魄的英俊,与“悍匪”的狠厉融为一体。 伸手拿过桌上那只手机。 在屏幕上飞快地点着,复杂的数据流和加密锁界面一闪而过。 直至它完全暗灭。 远程锁定与底层格式化程序,已经启动。 尉迟逸君做完了这一切,店内甜腻的香气,邻桌压抑的窃窃私语,才重新涌入他的五感。 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桌面上。 那盘没动过的清蒸鱼上,鱼眼依旧空洞地瞪着。 他领口萦绕着的那点清冽橙香,被一股令人作呕的浓烈气味覆盖。 是霉味、腥味,混杂着劣质烟草的味道。 那是在三年前,那个昏暗破败的矮房里,潮湿的水泥地,还有那些施暴者身上散发出的味道。 眼前的一切开始失焦、晃动、融化。 胃里突然一阵翻江倒海,那根紧绷的神经,终于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濒临断裂。 他猛地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视野边缘仍在发黑。 桌上那只玻璃水杯,让透过它的光线扭曲晃动,不偏不倚地打向手机。 那污秽的画面,像是还停留在黑下去的屏幕上。 那肮脏被一下子放大。 左手腕上那只银镯,贴着疯狂跳动的脉搏。 想要以真实触感提醒他——这是幻觉! 他被短暂地拉回现实。 不能在这里失态。 他脸上伪装的最后一点温度,连同全部血色,顷刻间褪得干干净净。 血液疯狂地冲撞着耳膜。 在轰鸣声中,他想要把那些不适强行压下。 手指死死抵住桌沿,用力到几乎嵌入那木纹里。 脸上的肌肉绷紧到极致,但是却没有任何表情。 所有的惊涛骇浪,所有的屈辱与暴怒,都被强行压缩,囚禁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里。 肾上腺素的余韵过后,胃部的抽痛,再次清晰地浮现出来。 他想深吸一口气,却被喉头翻涌着的胃酸苦涩,夹杂着的橙子清香噎住了。 这本该令人愉悦的香气,此刻却捅破了现实的薄膜。 ——恍惚之间,它被勾兑上了另一种味道。 那是在下午课后,仿头模的实验室,里面全是石膏粉和消毒水味道。 浓重到让人喘不上气。 记忆被迫倒带。 他微微皱眉,移开看着手机的目光。 —————— 唐菖蒲二楼。 半开放的雅间视野极佳,临窗可以将一楼的喧闹尽收眼底。 任锦川靠坐在宽大的雕花木椅中,与身着商务休闲装的朋友低声交谈。 同桌的另外两人也在各自聊着什么。 他十指修长,骨节分明,正在把玩一只银镯。 样式古朴,錾刻着凤凰纹路,那纹路已经被摩挲得异常光亮。 视线偶尔会路过楼下的喧闹。 镜片后的眼神平静淡漠。 唯有落在某道清冷的身影上时,会微微停顿,露出些许欣赏。 当在看到楼下爆发冲突的瞬间,便不再漫不经心。 朋友正说着的话题,被楼下传来的动静粗暴打断。 怒骂、惊呼和杯碟碰撞声突如其来。 他皱着眉探头望去:“下面这是闹起来了?动静不小,我去看看……” “不必。”任锦川抬手止住他。 手臂线条在剪裁精良的西装下,显得沉稳有力。 他端起面前的骨瓷杯,微微上浮的热气,想要把那清亮的镜片沾染模糊。 从他的角度看去,还是只能看到冲突中心里,那个挺拔背影的一部分。 那利落的短发随风而动,颈肩肌肉线条在利落的动作中,迸发出强大的力量,以及…… 倏地,对方挥臂反制! 只见楼下的青年,左腕冷光一闪。 一条银线,随着凌厉的动作飞快闪过! 他放下水杯,摩挲银镯的动作蓦地一顿。 眼神刹那间冷峻起来,将视线牢牢锁定那道银光,在确认着什么。 不是刀光。 是手镯。 那轮廓…… 尉迟逸君! 矿道悠长黑暗,他被那双筋疲力尽的手推出去…… 瞳孔急剧收缩,但被镜片反光,完美地遮掩住。 握着银镯的手,无意识用力收拢。 那只温润的凤凰,在那一刻变得灼烫,掀起了一段被尘封的记忆。 他心口蓦地一悸! …… —————— 一楼临窗的位置。 温暖的阳光隔着窗玻璃,安抚着那双好看,但是依旧颤抖的手。 尉迟逸君还在紧紧抓着桌子边缘。 不知过了多久。 他慢慢坐下,动作迟缓,像一台生锈的机器,被强行操控着。 对,就这样,慢慢来。一个声音在脑海深处响起,舒缓,机械。 对!真乖! 宝贝,撑住……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股横冲直撞的躁动还在兴奋着,他试图将它重新压回胸腔里。 深呼吸。 对,很好。 再来一次。 就这样静静地坐着。 你是最棒的。真棒! 你是爸爸妈妈最好的宝贝…… 身边的窗口像一幅巨大的画框,框出的是口腔医学院里面,那栋忙碌的灰色大楼。 穿着白大褂的身影,在那边如同工蚁般匆忙穿梭。 空气中弥漫着糖醋排骨的酸甜、清蒸鱼的鲜香,以及……难以言喻的紧绷感。 那个放在桌面上的下颌骨模型,被他拿在手里。 摩挲着髁状突光滑的突起,感受着手下的冰凉。 那点滴凉意根本没用。心头火燎般的烦躁,一点都压不下去。 三百八十二万七千……这个数字像一把凿子,日夜不停地凿着他的神经。 五百万,离开诊所还差一百多万。 那个网络安全合约月底就到期,卡里的数字像个疲惫的蜗牛,爬得让人着急。 每一分钟的流逝,都像是在他未来的诊室里,偷走了一盏无影灯,或是一把崭新的牙科椅。 那是他全部心血的院长梦。 他耽误不起。 我为什么要在这里浪费时间? 一个尖锐的声音在内心质问。 废话! 另一个更冷静的声音,嗤笑着回答:不在这里虚与委蛇,你怎么会知道,那个法盲手里还有那种备份? 他的视线下垂,愣怔了一下。 怎么还抱着这个? 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怀里,那里有个凉凉的下颌骨模型。 哦……刚才顺手就拿在手里了。 他迅速将那个石膏模型放回桌面,发出“叩”的一声轻响。 刚才的恶心感又泛上喉咙。 怎么还有点恶心? 不知道。 我当初为什么会答应丁家菀来赴约?他试图给自己一个理由。 窗外的天气,似乎很好。 记忆再次被拉回不久前,今天下午的课后。 领口残留的那点微弱橙香,被走廊里浓重的消毒水气味覆盖。 第3章 呕血 灿烂五月。 太阳将自己的光,融化成金子,大方地泼洒进仿头模实验室,还给那个金属门框也撒上了一些。 石膏粉的粉尘味,沉淀在空气中。 消毒水的氯味,也在顽固地盘踞着。 唯有那抹橙子香气,敢大胆跟它俩做着对抗,若有似无地黏在鼻腔深处。 这抹橙子味,来自于他的领口。 视线扫过墙角,那里有台略显陈旧的牙科综合治疗台,金属臂的磨损处,往外推拒着洒进来的“金子”。 门锁一声轻响,将他从繁复的数据计算中惊醒。 尉迟逸君立刻回神,才惊觉怀里还抱着个冷硬光滑的东西,是用于练习的下颌骨模型。 “尉迟逸君!”带着哭腔的一声尖叫,截断了走廊的安静。 他蓦地抬头,眉头瞬间拧成一个死结。 前女友丁家菀站在走廊里。 她精心晕染的眼妆,被泪水冲垮,在脸颊上划出两道狼狈的黑色沟壑。 藕色的连衣裙,被空调风口里灌出的冷风吹着,无助地晃动着。 她试图营造的楚楚可怜,在尉迟逸君眼中就只剩下麻烦。 周围抱着牙模的学生,纷纷慢下脚步,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与窥探。 尉迟逸君感受着那些含着各种意味的目光,如麦芒刺背。 “就谈谈!最后一次!”她抢上一步,伸手想去抓他的胳膊,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眼看就要触碰到他的衣袖,“当年……当年是我不对,我不该错信了那些话!” 尉迟逸君侧身避开。 怀里那颗下颌骨模型,硬邦邦的边缘毫不客气,“哐”一下直接撞上他的胸口。 薄薄一层衣衫根本挡不住,又冷又硬直透进来,撞得他心口生疼。 “没什么好谈的。” 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绕开她大步流星往前走。 “尉迟逸君!就一顿饭!”女孩在他身后不管不顾地哭喊,豁出去了,“求你!就‘唐菖蒲’!过了今天,我保证消失!再也不烦你!” 她死死瞪着那个决绝的背影,心底的声音在疯狂咆哮。 这年级第一可是她辛辛苦苦,追了一年才到手的! 那些传闻里追他的人,现在就能从教学楼排到校门外。 她好不容易才抓住过,凭什么要她就这样放手?! 自己当年离开,也是情非得已。 往前走的脚步顿住。 尉迟逸君回过头来。 阳光从身后的窗子涌入,给清爽短发镶上金边,那轮廓分明的脸上却是结了冰。 肩宽腿长,身姿挺拔,让他看起来干净、飒爽,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 只是在浓密眼睫垂下的阴影里,找不到半点动摇,只有烦躁。 时间被无谓消耗带来的烦躁。 唐菖蒲—— 学校后门那家私房菜馆。 以新鲜的食材和价格不菲著称。 这名字在他舌尖滚过,只泛起点点嘲讽。 他眼风一扫,那些原本假装路过的同学,此刻一个个跟雨后蘑菇似的,冒了出来,杵在那里。 丁家菀眼中飞快闪过得逞的亮光。 那光,精明短暂。 她甚至毫不在意,已经晕染开的眼妆,这可是她留下尉迟逸君的杀招—— 谁让他心软来着。 “好。最后一次。现在就去。” 必须速战速决。 尉迟逸君吐出这几个字,不再看她,抱着那个白森森的模型,转身快步走出愈发密集的人流。 领口的那点橙子味这次被走廊里浓重的消毒水彻底覆盖。 —————— 于是,他就这么来了。 来到了这间充斥着虚假安宁,和各种美食味道的餐馆。 我到底为什么还坐在这儿? 这念头又一次准确地敲进脑海,比胃里翻江倒海更让人无法忍受。 对。 他得立刻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多待一秒都是浪费。 他需要去敲定下一份兼职,下一份合约,任何能更快填补那五百万巨大缺口的事情。 健身房的陪练、通宵达旦的漏洞调试、甚至只是帮人优化一道防火墙…… 哪一件不比坐在这儿强? 视线再次扫过桌上那些摆盘精致、纹丝未动的菜肴。 清蒸石斑鱼的眼珠,依旧望着天花板;冰镇龙虾的触须,无力地耷拉着…… 心里在飞速计算着,这顿饭浪费掉的时间成本。 那笔五百万的启动资金…… 是能撑起一间小型口腔医院的框架,但每一分都得用在刀刃上。 还有,一会回去一定要下单。 宿舍那个不倒翁沙包,早就该报废了。 这次得换个加粗加强款的…… 胃好痛。 冷汗浸湿了后颈。 自己应该…… …… 尉迟逸君毫无预兆地突然起身。 转过身大步走向洗手间,脊背笔直。 左手腕上的银镯,随着他动作在空中划出一道冷光。 —————— 二楼雅间。 任锦川的视线始终追随着楼下那道身影,直到那人消失在转角。 眼底冷静终于褪去,难以掩饰的波澜一闪而过。 放下握在手里的骨瓷茶杯,杯底与碟沿相碰,发出一声脆响。 “失陪片刻。”听不出情绪。 起身的动作却比平时快了一分。 身影修长挺拔,带着无形气场穿过雅间外的走廊。 原本低低的窃窃私语,在他经过时赶紧又压低了几分,渐渐化作意味不明的沉默。 他径直走向通往一楼的楼梯。 那只一直被他摩挲的银镯,此刻被他紧紧攥入掌心,棱角深深硌着皮肉,疼痛被清晰地传递出来。 —————— 洗手间内。 尉迟逸君俯身撑在洗手台前,那白瓷台面冷硬,边缘狠狠硌着他的小腹,但他似乎毫无所觉。 水龙头被拧到最大,哗哗的水声盖不住他的干呕声,那声音压抑痛苦。 额角冷汗汇聚成珠,沿着下巴,砸落在台面上,溅开变成细细碎碎的水痕。 喉头涌上酸苦味。 幻觉中劣质烟草和陈腐霉味,再次翻搅上来,要将他拖回那个绝望的午后。 刚才强撑着的冷静,现在如同退潮般溃散。 记忆深处的屈辱画面,与爸爸倒在暗红液体中的幻影,轮番上演。 “呃……咳咳……”他几乎是凭借着本能死死撑住台面,双手因为用力过度,剧烈颤抖着对抗胃里的痉挛。 镜子里只映出一张过分好看、失血的脸,还有那上面无法抑制的生理性泪水。 眼底深处还残留着没来得及敛去、被强行镇压的狠厉。 就在这时—— 任锦川来到了洗手间外,没有丝毫犹豫,直接推开了那扇厚重的木门。 这扇厚重的木门,犹如一道屏障,屏蔽了门外甜腻的空气,隔断了门内痛苦的喘息。 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镜子里。 深色西装包裹着充满力量的躯体。 仅仅是站在那里,就带来强烈的压迫感。 无框眼镜后的目光,透过镜子,静静地落在他的脊背上。 那脊背因为剧烈干呕,起伏着,紧绷着。 片刻之后,便牢牢地盯在他的左手腕间——那只闪烁着碎光的古朴银镯。 他看的是镯子?他认得? 尉迟逸君心头一凛,最深处的防备瞬间启动! 所有不适被强行逼退。 他霍然转身,背靠洗手台。 眼神在刹那间如出鞘的锋利刀锋,裹着毫不掩饰的戒备与敌意,狠狠刺向那位不速之客。 那人走了进来,步履从容。 像是完全没有接收到他的敌意。 周身带着松林间的冷冽,与清苦茶香交织的气息,径直走向相邻的另一个洗手台。 拧开水龙头,慢条斯理地清洗着双手。 又一轮翻江倒海的恶心感,凶猛袭上喉咙。 尉迟逸君猛地转身,弯下腰,双手撑在湿漉漉的台面上。 撕心裂肺的干呕,让他整个人脱力。 他试图关上水龙头冲洗,但手指抖得厉害。 非但没有关上,反而将台面上积聚的水,溅得四处都是,徒增一片狼藉。 身旁年轻人的狼狈,任锦川自始至终都没有侧头看一眼。 就像那激烈的喘息,飞溅的水花,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噪音。 洗手完毕,他将自己这边水龙头关掉。 那迫人的冷冽感被水流带走,干燥的皮革底调浮现出来。 它带着未散尽的茶香,弥漫在空气里,扩张着自己的地盘。 他从西装内袋取出那方深蓝色丝帕。 将手帕平整地放在尉迟逸君旁边,那里有块未被水渍弄脏的干燥台面。 又自然而然地伸手,也关掉了尉迟逸君面前的水龙头。 水声转瞬停下,突兀的寂静更加令人不适。 “擦擦。”他将手帕又往前推了半分。 声音低沉悦耳,在这片寂静里格外清晰。 施舍? 嘲讽? 尉迟逸君被台面上突然出现的手帕,还有关水动作惊动,眼神似飞刀般甩出去。 “你的手很稳,”任锦川没有往他脸上看去,而是看向他刚才夺刀反击,此刻却在发抖的手,“的确不值得为垃圾弄脏。” 说完这句话,他才看向他的眼睛。 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关切地问道:“需要去医院吗?你看起来不像没事。” 视线在尉迟逸君的脸上短暂停留。 那张脸异常苍白,似要变成透明的,上面还挂着水珠。 这样沉稳的姿态,这种看似恰到好处的关切。 立刻戳破了尉迟逸君用尽全力,也要维持的那层坚硬外壳。 前脚刚打发走两个疯子,后脚又来一个装深沉的? 这种看似关心,实则别有用心的眼神,他见多了! 无非是换成了更迂回,更偶然的方式来献殷勤,令人作呕! 胃液再次上涌。 被冒犯的恼怒,被看穿狼狈的邪火,“轰”地一下直冲天灵盖。 燎原般烧光了他那所剩无几的理智。 他死死咬住牙关,试图压下晕眩呕吐的**。 英俊的眉峰凌厉一挑,嘴角扯出毫不掩饰的讥诮:“哥们儿,”他的气息有些不稳,但是更添了几分桀骜不驯,“你表错情了!” 他嫌恶地瞥了一眼那手帕,抬手就想将其挥开。 手腕却在半空中,被一只干燥温热的手握住! 那力道恰到好处,既不容他挣脱,又不会捏痛他。 但这突如其来的触碰无异于火上浇油! 尉迟逸君心头那股邪火“噌”地一下窜得更高! 他猛地用力,试图将手抽回—— 可就在这一瞬间,胃部痉挛再次袭来,力度之大让他眼前猛地一黑! 喉头涌上的腥甜再也压制不住! “唔!” 他发出一声闷哼。 眼前金星乱迸,视野顷刻被黑暗吞噬,尖锐蜂鸣声在耳中大作! 这次他轻易就挣脱了任锦川的手,几乎是扑跌着再次狼狈扑向盥洗池! 任锦川眉头皱紧,他上前一步不再旁观,那即将滑倒的身体被他稳稳扶住,另一只手关掉聒噪的水龙头。 手臂被突如其来的碰触烫到,尉迟逸君想要甩开对方,却连一分力气都没有。 “……放开!”他低吼着,从内到外全是狼狈。 任锦川没听他的话,反而将那块手帕再次递出:“除非你能走出这里。”镜片后的目光穿透混乱,落在那双泛白的手上,“我送你去医院。” 尉迟逸君想甩开任锦川的手,想讥讽他多管闲事。 可身体却像叛徒一样。 胃里还在翻江倒海,嘴巴存着丝丝腥甜。 胳膊还落在那只干燥温热的手掌里,他竟然想要贪恋那点微不足道的支撑。 “……”所有抗拒的话,都被粗重的喘息叫停。 尉迟逸君抬起头,透过被冷汗和泪水模糊的视线,死死盯住镜中那个男人。 那人的眼睛深不可测。 是那句话,最终戳破了混乱中的情绪——“我送你去医院”。 —————— 见与见缘,并所想相。 如虚空华,本无所有。 第4章 送医 漆黑的加长路虎犹如一道利刃,破开城市夜晚的流光。 引擎传来低沉的咆哮,应和着尉迟逸君胸腔里的翻江倒海。 任锦川透过后视镜看向副驾驶座。 尉迟逸君蜷在宽大的真皮座椅里,像被抽掉了浑身的骨头。 冷汗涔涔,额角被几缕湿发狼狈地贴在上面。 这要在平日里那应该是非常舒服的座椅,此刻却像个枷锁,禁锢着他的身体。 他紧紧地闭着眼睛正在用尽全力调息,想要压下胃里的凶猛翻搅。 领口那点可怜的橙香味道,早就被浓重苦涩的胃酸味儿盖了过去。 最开始他还能勉强维持表面的平静,可当车轮压过第一个路障,那一下颠簸就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剧痛突然炸开。 他觉得自己可能要交代在今天晚上,还没等到医院就得把一口银牙咬碎了。 腥甜味道在口腔内蔓延。 保留的一点清醒让他明白,那根绷得太久的弦,终于到了极限。 他转头看向窗外的流动霓虹, 突然! 引擎再次发出咆哮! 强烈的推背感猛地袭来! 尉迟逸君被死死地按在椅背上。 他惊慌失措地睁开眼睛,窗外的街景正在疯狂倒退。 试图聚焦视线,可那些浮光早已经糊成一片,化作扭曲模糊的光影。 胃袋狠狠地撞向肋骨,他眼前发黑,一口气卡在了喉咙里。 “你这不像是送我去医院,倒像是绑架。”他控诉开车的。 开车的抿紧嘴唇,一言不发。 面无表情,侧脸线条冷硬。 一脚油门,方向盘急转,整车便如黑箭离弦。 车影闪过,红灯已被甩在身后! 轮胎摩擦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它们擦身避让,周围车辆的喇叭声此起彼伏。 各种声音和画面同时塞进了车内。 “你疯了?!”尉迟逸君倒抽一口冷气。 每一个字都像从痉挛的胃里硬挤出来,带着血丝腥气。 任锦川透过后视镜瞥了一眼。 后座那人多等一秒钟,风险就大一分。三年前那个春天,他已经尝够了晚到的代价。 人命和红灯闯,孰轻孰重。 眼神沉沉,他一反平日的冷静持重,仪表盘上的指针疯了般向右偏移。 在确保没有近距离来车,鸣笛警示后,又一次飞快地穿过了路口的空白地带。 —————— 尉迟逸君低咒一声,他知道靠这个疯狂的男人不如靠自己。 强忍着晕眩压下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呕吐,好看的嘴唇抿成一条死紧的线。 几年疼痛训练出的肌肉记忆,让他的动作快得惊人。 他迅速掏出手机解锁,屏幕亮光映着毫无血色的脸。 刚要拨出号码,更猛烈的一阵痉挛突然袭来,手指一颤,手机直接掉在座椅上。 停顿了好一会儿,才重新积聚起些许力气,呼出一口气,捡起手机重新解锁。 他尽力稳住视线观察着路况,之后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操作。 拨号,气息短促,异常清晰:“120吗?晨风路向东方向,靠近林荫大道口,患者剧烈腹痛伴呕血倾向,疑似急性胃出血!一辆黑色路虎揽胜加长版,车牌京AXXXXX!具体位置我手机同步给你们!” 症状、地点、车辆信息,所有关键信息明确,没有丝毫冗余和慌乱。 刚挂断急救通话,更浓烈的腥甜味紧跟着又涌上喉头。 缓了十几秒,直到这阵撕扯过去。 “喂,交警同志?晨风路向东方向,一辆黑色路虎揽胜加长版,车牌京AXXXXX,刚闯了红灯!车上有急症病人,情况危险!对,请立刻处理!” 言简意赅,没有任何废话,直指核心诉求。 任锦川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 眉头皱出的褶皱又深了几分。 尉迟逸君深吸一口气,拨出了下一个号码。 ……该死! 竟然按错了按键。 蓦地,“咚”的一声,额头抵在车窗上。 窗外流动的霓虹,尖锐的喇叭声,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墙传来。 他艰难地捱着,计数。一下,两下……像是过了一个世纪。 手机屏幕的光,刺得他眼睛生疼。 这一次是更急促,依然有序的工作交接:“老大?是我!我这突发急症,可能得进医院躺两天……”正说的话突然被剧痛掐断,缓了几秒后,“……线上‘牙科耗材’那个单子的尾款……盯紧,最迟后天必须到账!” 但剧痛再次篡夺了话音,决断命令被扭曲成打着颤的颤音。 电话挂断后,整个世界开始在他耳边吵吵起来。 任锦川闯红灯带来的推背感,遥远且不真实。 像是过了很久,也可能只有一瞬。 直到下一波必须处理的“正事”,支撑着他把涣散的意识重新凝聚。 “石头,盛翔生物那边的渗透测试报告……你一个人先顶两天,我住院。回头……咳……替敲代码弟弟……咳……还你两次!” 任锦川紧皱的眉头,让情绪微微暴露。 回想起自己之前收到的报告,青年的意志力,或许比报告中显示的更为惊人。 “滴星儿……” 当他拨通“滴星儿”的号码,指尖在屏幕上停留了一下。 他想起一星期前,也是天气很好的下午。 在去健身房的路上,公交车慢悠悠地晃着,也是靠窗的位置,冷气溢满车厢。 阳光透过玻璃变得温温吞吞,像一张暖融融的毯子,把他轻轻裹着。 很舒服。 他说要提前来京城,让自己等他。 自己捧着手机,给他说着心下早就准备好的单子。 这家涮肉香得让人走不动道,那家胡同里的点心铺子开了三十年,还有某个巷尽头那面墙,夕阳落上去的时候,整条巷子都会发光…… 他在视频那头,眼睛亮晶晶的一个劲儿地点头。 好像,许下了一张空头支票呢。 ……对不起啊。 终究是,失约了。 这个号码他从未存进通讯录,却早已烂熟于心。 那个用以抵御全世界的坚硬外壳,终于裂开了一点点的缝隙。 褪去所有冷静伪装,只剩下疲惫柔软:“我这次……可能有点悬。”他吸了口气,“按老规矩来……密码邮箱。如果我……回不来了,按老规矩处理。云端备份的路径你知道在哪儿。” 喉结艰难地滚动着,似在耳语:“没……没什么大事,就是有点想吐……”视线逐渐模糊。 短暂的沉默后,他再次开口。 那温柔的语气,带着平静和释然,“还有,万一……万一真到了那一步,别太伤心。那是我……终于能见到爸爸妈妈了。想我了,就去西山……看看我们。什么都不用带,清净。” 其实,小金锁,我早就准备好了。 没能亲自给你戴上…… 车厢内恢复了安静。 静得能听到手机话筒的外放音。 尉迟逸君气息微弱,电话那头似乎在压制着情绪,全是各种安慰和叮嘱。 任锦川的呼吸几乎停滞。 这近乎诀别的交代,带着抽离所有情绪的淡然,反而更令人心惊。 窗外流光破碎…… 任锦川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坐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突然打断了他。 要将他从交代后事,低落灰败的情绪中强行拉回。 握着方向盘的双手毫无颤抖的痕迹,但是用力到发白的手指关节,暴露了他内心的恐惧。 目光再次扫过后视镜。 镜中的青年蜷缩着身体,下巴抵在胸前。 车内光线昏暗,唯有他腕上那抹银镯,迸着银光,在突出的腕骨上时隐时现。 紧握着手机的指关节,白得刺眼。 他想起之前的某张资料照片。 身边的青年曾在“XX白帽子黑客”挑战赛颁奖礼上,用这双手稳稳地举起奖杯。 只不过他当时未露真容,穿着一套蓬松威猛的阿拉斯加兽装。 他甚至就那样揣着两只毛茸茸的前爪,完成了整个获奖感言,成为赛事历史上最另类,也最神秘的冠军。 窗外灯光在任锦川脸上飞速流转。 那副无框眼镜镜片,映着光怪陆离的五光十色,将眼底翻涌的一切情绪完全隐藏。 挂了滴星电话的尉迟逸君:…… 他小声嘟哝:“我还没给老师请假呢……” ……而且,我的五百万……可还没攒够呢…… 那笔能让他完全自由的数目,也是这腕间银镯唯一的牵绊。 本来也想给远在海外的张光熙发条信息,那家伙心思重,知道了怕是会立刻买机票飞回来。 算了,别再拖一个人下水了。 交代完所有“后事”,那股强撑着的冷静倏地消散。 最后一点力气似乎也随着那通电话流尽。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冷汗沿着脊柱一滴滴滑落,寒颤一阵又一阵地袭来。 抬头看了一眼驾驶座上的男人,这个人很严肃。 轮廓分明的侧脸,让那冷硬的下颌线看起来不太顺眼。 —————— 车窗外的世界依旧在飞速倒退。 就在这意识模糊的边界,手指下意识地捞到那只银镯。 那上面的龙纹繁复古老。 指腹反复地描摹着,隐约传来些许暖意。 意识在滚烫的痛楚和清晰的纹路之间浮沉…… 渐渐地那个真实的触感,不再属于这个飞驰的车厢。 忽然间就带了别的温度,一个冰凉的金属物件压在一个细瘦的小手腕上。 尖锐的耳鸣和引擎咆哮渐渐淡去,被一个温柔带笑的声音覆盖………… 小包子尉迟逸君,又一次被邻居孩子们围在中间,听着他们七嘴八舌地炫耀自己的“宝贝”—— 崭新的塑料长枪、舍不得吃的彩色糖果、各种他看不懂的卡片…… 还有一个神气活现的小子,领着大家跑去他家,指着厨房柜子里那个巨大的玻璃罐。 “看!”那孩子踮着脚尖,指着泡在浑浊药酒里的一根粗壮东西,声音拔得老高,“这是我的宝贝!但是我爷爷说了,不能拿出来,得一直泡着,不然它就会‘咻’地一下跑掉啦!” 小逸君气鼓鼓地跑回家,一头扑进妈妈怀里,小脑袋使劲蹭着,委屈巴巴:“大家都有宝贝,就我没有……他们的宝贝还会跑……”他绘声绘色地比划着,说着那根神奇的“会跑的萝卜”。 妈妈被他的模样逗笑,拿出珍藏的一个蓝布小袋。 里面包裹着的是只雕刻着龙纹的银镯,银光在太阳下跳跃着。 她轻轻拉过儿子细瘦的胳膊,将镯子套了进去:“喏,这是我们家的传家宝,现在传给你啦!” 小胳膊上有了一个好沉的“宝贝”,他立刻像只骄傲的小孔雀冲出门去。 特意绕了一大圈向小伙伴们炫耀,收获了一大波发亮的羡慕眼神。 他还特意跑到那根“萝卜”前,对着里面那根安静的“宝贝”炫耀:“你看,我的宝贝比你好看,”得意地晃着手腕,“比你乖,它还不会乱跑哦。” 炫耀归来。 小脸红扑扑地冲到妈妈身边,额头上还带着薄汗,迫不及待地汇报战果:“他们投票我的是最好的宝贝!佳佳妈妈都夸它好看,还让我取下来让她戴了。” 她躺在走廊的竹椅上,拿起旁边小桌上的毛巾,细细的给他擦了汗。 一边给他打着扇子,一遍看着他说童语…… 兴奋劲儿过后,藏不住事的脸上又显出担忧,他仰头看着爸爸妈妈:“可是……你们把它给了我……你们就没宝贝了呀。” 妈妈温柔地将他搂进怀里,捏捏他软乎乎的脸蛋,“你才是我们的宝贝啊。” 爸爸今天还没刮胡子,他用胡茬扎扎他的脸,逗着他道:“我家的宝贝这么乖啊。” 在他笑着躲开的时候,爸爸把他举上肩头:“走,咱去给你妈妈摘葡萄!”…… 宝……贝…… 温柔的话还在耳边,痒痒的胡茬仿佛还在蹭着他的脸。 那份暖意真的透过银镯传递过来,短暂地镇住了撕心裂肺的痛。 但就在下一秒—— “呃……”胃部痉挛又来,凶猛且毫不留情。 如同最冷酷的手,将这段泛黄的回忆狠狠掐断。 腕间银镯又重新变回死物,硌在他突起的腕骨上。 窗外景色提醒着他,自己仍在飞驰的车厢里,正被一个陌生男人送往医院。 尉迟逸君因为现实中的眩晕醒来,再接着又被拖回更深沉的黑暗。 循环往复,没有尽头。 身边男人镜片后的眼神,看不透,摸不清,深不见底。 他摩挲着银镯的龙纹,一个念头随着胃部的痉挛节奏,一下下敲打着神经:水,太深了。 仅是餐厅老板? 谁信! 而他自己,正被暗流裹挟着,身不由己地不断向黑暗沉沦。 —————— 得者,时也; 失者,顺也。 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1】 【1】:出自《庄子》 【备注】见与见缘,并所想相。如虚空华,本无所有。——《楞严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送医 第5章 手术 五月的夜,被救护车的鸣笛掀开一道口子。 黑色车体在急诊室门口,甩出一个暴烈的急刹。橡胶轮胎摩擦着地面,发出的长音像利器刮过耳膜。 没等车完全停稳,医护人员已经推着担架车冲了上来。 尉迟逸君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一袋浸水的沙子,又沉又敏感。 每一个微小的颠簸,都让腹腔绞出新一轮剧痛。 他蜷在副驾驶座上,冷汗已经浸透衬衫,黏腻地贴在真皮座椅上。 车门“砰”地弹开,任锦川几乎是撞出驾驶座。 内心的波涛汹涌,被强行压制,紧张与后怕在喉间哽咽。 他极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俯身探进车内,一手托住尉迟逸君汗湿的后颈,另一手穿过膝弯,将人整个抱了出来。 “忍忍,”气息拂过耳畔,“到了。”他稳稳地将人抱出,小心安置在担架上。 “快!急性胃出血,疑似失血性休克!”护士手指迅速压上尉迟逸君的颈动脉,快速评估。 消毒水的气味尖啸着捅进鼻腔,刹那间盖过了车上残余的茶味皮革香。 “呕——!” 他猛地侧头,腥甜带着胃液冲破喉咙,暗红色的液体喷涌而出,在急诊室光滑的地砖上蜿蜒扩散。 视野天旋地转,耳边蜂鸣声尖锐,盖过了所有杂音。 “患者剧烈腹痛伴呕血!快!抢救室!建立两条静脉通道!”护士急促的指令斩断现场混乱。 尉迟逸君蜷在平车上,脸白得像纸,他蜷缩起身体。 左手痉挛着,抵住胃部,腕间那只龙镯在灯下泛着冷光,随着平车的移动轻微晃荡。 任锦川的身影紧贴着平车移动,高大沉稳,深色西装在灯下像一块移动的阴影。 他朝迎上来的主任医师快速低语,镜片后的眼神专注,唇间吐出的字句散在嘈杂里,听不真切。 “你……”尉迟逸君嘴唇翕动,说出的每个字都像一把刷子,摩擦着胃壁,“不用……管我……” 他想要抬手,戴着银镯的手腕刚抬起几分,就在半途又无力地跌了回去,“忙你的……闯红灯……那么急……” 话还没有说完,便戛然而止。 任锦川忽然转过头来看他。那眼神太深太沉,像深海。 他被那专注的目光烫到,也烫回了即将出口的话。 他用仅存的力气将头偏向另一边,视线虚虚落在惨白的墙壁上,徒劳地想要躲开那样的凝视。 任锦川脚步没停。 眼神透过镜片沉沉压下,落在那张过分苍白的脸上,落在那着随手腕晃动的银镯上,它一下下撞着担架的金属栏。 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所有情绪都被他死死囚禁。在那副沉稳皮囊之下,如同深海,表面平静,深处暗流汹涌。 他的声音低沉有力:“解决了。”没有开口解释,仅是言简意赅。 手指极其克制地擦过尉迟逸君手背,快得像错觉。随后立刻转向,利落地帮护士调整了一下滑落的软垫。 尉迟逸君躺在平车上,视野早已溃散,眼前全是在黑霾里面,疯狂窜动炸裂的金星。 所有声音都离他远去,模糊不清。他急促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甜腥味。 就在被推进抢救室大门的前一秒,强烈到原始的求生欲,像火山一样骤然爆发,压倒了所有不适与虚弱。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 用尽残存的力气穿透嘈杂,朝着里面的白大褂身影吼道:“医生!救命!大夫救我!!用最好的药——!!!我……” 甚至在尾音里,他又奋力挤出最后两个字:“……有钱!!!”凑成了一句完整的话。 那嘶吼中充满了对生命的极度渴望,尾音回荡在急诊通道里。 紧接着沉重的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关上,完全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任锦川站在走廊里,背脊挺直,身侧的手缓缓攥成了拳。 “有钱!” 这两个字像一把沾着血的撬棍,猛地插在记忆门口,狠狠撬着——捅开了心底那扇尘封多年,锈迹斑斑的闸门。 记忆里那间简陋的卫生院,那一晚自己的鼻腔里充斥着煤灰、汗渍和廉价消毒水的气味。 褪了色的蓝布小袋,纹理粗糙,隔着卫生院薄薄的床单,重重地压在他掌心上…… 这一切,都在电光石火间重新扑来。又在此刻被心口洞穿的剧痛,如山呼海啸般压过去。 被滚过的胸腔,快要撑不住他极力维持的沉稳表象。 有个声音在身体里尖啸,想把他撕成两半,冲出这副皮囊当面质问——当年那个为了他,在同样境地里押上一切,吼着“我有钱”的哥哥……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是不是也曾这样,绝望地等过一线生机? 平车上那张年轻脸庞,竟与记忆中男人的轮廓,在眼前重合。 任锦川将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强行摁回深渊。 他摸出手机,拨号。 冷静,没有一丝波澜:“张院长,我朋友尉迟逸君,B型血,急性胃出血休克。需要走VIP通道,调血库,备足1200cc。” 他精准报出尉迟逸君的血型。“我就在门口。” …… —————— 胃镜室。 一只冰凉的手套无意间擦过他的额头。熟悉浓重的消毒水味,夹杂着若有若无的腥甜。 他又被带回到了高三的某天。 ……一只冰凉的手……暗红色的污块…… “别丢下我一个人……!”喉咙里迸发困兽般的呜咽。 他死死攥住那只僵硬的手,指甲几乎掐进失去弹性的皮肉里,拼命想用自己那点体温去暖热它,唤醒它。 “都怪我……爸爸……”他陷在铺天盖地的悲恸里,话语支离破碎,泣不成声,“……都怪我……没告诉你……是谁干的……” 无边的黑暗与窒息感,犹如难闻粘稠的烂泥,顷刻灌入他的口鼻耳目,将他彻底吞没。 那个名字未能宣之于口,最终烂在了肚里。它化作了一柄无比锋利的刀刃,在他五脏六腑间反复搅动,切割。 就在这时—— “嘀——嘀——嘀——!!!” 心电监护发出尖锐警报声,撕心裂肺地叫着。 心率的数字疯狂飙升至一百三,血压则一路暴跌至85/50mmHg的危险区间。 尉迟逸君的意识,在剧痛和失血中浮沉。那警报声像另一把刀,倏地劈碎幻象,把他硬生生拽回现实。 医学生的本能,让他强撑着掀开沉重的眼皮。模糊摇晃的视野,艰难对焦。 那里有医生凝重的脸,还有内镜屏幕呈现的刺目景象—— 贲门处的一个狰狞溃疡,基底裸露的粗大血管,正随着心跳搏动,涌出鲜红的液体。 “钛夹准备!1:10000肾上腺素黏膜下注射!快!”医生语速飞快。 麻醉师皱眉,盯着监护仪上跳动的数字:“失血近800ml,血压不稳,不能全麻!改用静脉镇静,保持意识!” 金属器械感强行侵入咽喉深处。 尉迟逸君猛地挣扎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沾着血沫的手青筋暴起,死死抓住医生的袖子:“用……可吸收缝线……省……省点……” 话未说完,便因为最后一点力气耗尽,意识完全沉入无边黑暗。 那句虚弱固执的“省点”,像是穿透了抢救室的嘈杂,异常明了地钻进了门外任锦川的耳朵里。 他闭上眼,下颌肌肉收紧。再睁开时,眼底最后点滴波澜也归于沉寂,只剩不容动摇的决断。 抢救室外的走廊上,脚步声杂乱。 “快!内镜室准备!高度怀疑上消化道大出血!”主任医师果断下令,护士急忙推车冲出来。 “家属?请签知情同意书和预付费协议!”护士拿着厚厚的一叠文件,看着守在手术室门外的任锦川。 “我是现场目击者和送医者,暂时联系不到他直系亲属。”任锦川回道,“所有医疗决策的责任,以及一切费用,由我全权承担。”这个回答不容置疑。 他接过护士递来的文件,目光迅速扫过条款。 手指在“普通缝合”和“纳米胶原蛋白缝合线(自费32,000元)”的选项间,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划掉前者,利落地勾选后者。 笔尖下移,在“进口止血胶(自费)”一项上同样毫不停顿,继续打勾。 …… 最后,他签下自己的名字。“任锦川”三个字,笔锋凌厉如刀,力透纸背。 护士的目光下意识扫了过去,看到那几个被清晰勾选的天价自费项时,眼睛里的惊讶快速闪过。 她想起上周有个有钱人,为了省钱给情人选最便宜方案,眼前这人却为“朋友”眼都不眨选最贵。 当她再抬起头来,对上任锦川那双不容置喙的眼睛,心底那点惊讶迅速沉淀下去。 她利索收起文件,不再有任何迟疑,转身快步离去。 任锦川的视线,始终落在尉迟逸君被推走的方向。 懊恼,自责,后怕…… 他摩挲着口袋内的银镯,将上面凹凸的凤纹,深深烙进掌心。 像是这样,就能将那个人牢牢握在手中,不让他从自己生命里消失。 现在,他必须守在这里。 “嗒、嗒、嗒——”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走廊的寂静。 樊海斌气喘吁吁地跑来,额头上淌下大颗大颗的汗珠,西装外套随意搭在手臂上,领带也有些歪斜。 他自任锦川匆匆下楼后便觉得有些不安,也一路超速跟了过来。 此刻看到好友这般模样,心更是沉了下去。 “锦川!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抓住好友的胳膊,刚才跑的太急,气息还有些不稳,透着掩饰不住的焦急,“你从来不会失控飙车,里面的人到底是谁?” 任锦川没有回头,还在看着抢救室那扇紧闭的门。 “是尉迟逸君。” “你的那个……小朋友?!”樊海斌倒抽一口冷气,抓着任锦川胳膊的手不自觉地收紧,“难怪……你今天会把车开成这样。” 他看到任锦川泛红的眼角,也看到了那只青筋暴起,紧紧握着的手。所有的不合常理,此刻都有了答案。 任锦川极力隐藏着紧张和痛苦,喉结上下滚动:“就在我眼皮底下……让他弄到胃出血。” 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那压抑已久的后怕,终于从裂缝中,一丝丝地渗了出来。 樊海斌看着要被自责压垮的好友,心头忽然就被揪了一下。记忆中任锦川上次这样失态,还是三年前…… 第6章 接管 樊海斌不敢再深想,用力拍了拍任锦川紧绷的肩背。 “现在的医疗水平很高,他一定会没事的。等手术完了,好好养着,一定能恢复过来。” 这话既是在安抚眼前的挚友,也是在说服自己,那颗心也在同样地高悬不落。 下车时他随手从车载冰箱拿了两瓶水,将任锦川常喝的那个牌子递过去:“要不……等他出院,干脆接你那儿去?”他把自己那瓶拧开,灌了一口,才接着说道,“天天盯着,总出不了大差错。” 任锦川闻言,心口蓦地一颤。 他没有接话,将掌中的塑料瓶攥紧,随后又缓缓松开。 走廊顶灯熄灭了大半,将他挺拔的身影投在地面上,拉成一道沉默的剪影。 远处仪器规律的滴答声,提醒着时间仍在流动。 他抬手用力揉了揉紧绷的眉心:“斌子,你先回去。“长山那边,就照我们下午在唐菖蒲定好的方案推进。”情绪依旧没有好转。 樊海斌知道,这个轻描淡写被提及的“方案”,背后是至少九位数的资本暗潮涌动,足以让第二天的财经版头条变天。 这会儿就这么随意地说出来,也正是他最佩服任锦川的一个地方,天大的事情,不冒进,布长线,永远一副不慌不忙的架势。 下午在唐菖蒲的那场“闲聊”,那是因为早就备好了撑天的长杆,他们这边的天,塌不下来。 今晚将是那些“倒霉蛋儿”睡的最后一个安稳觉。 公事公办处理,他们,罪有应得! 他还想说些什么,可在对上任锦川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时,所有话又都咽了回去。 “一切都会好的。”他最终只是重复着这句安慰,用力又拍了拍好友的肩膀,转身离去。 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渐行渐远,直到消失。 直到那回声彻底消失,任锦川才抬起手,修长手指勾住挺括的衬衫领口,有些粗暴地扯开了第一颗纽扣,接着是第二颗。 就在这时—— 沉闷的振动声,突兀地从他口袋里传了出来。 不是自己的手机。 他愣了一瞬,随后才反应过来,掏出了那部属于尉迟逸君的手机。 屏幕亮着,上面跳动着一个名字:滴星儿。 他按下接听键,将手机贴到耳边。 “喂?逸君?”电话那头传来温和的男声,背景音干净,“手术……做完了吗?怎么样?”声音很年轻,非常年轻。 那声线像浸着春日的暖阳,不急不躁,但是被小心翼翼藏起的急切,还是从缝隙中漏了出来,被任锦川察觉到。 他右手之前一直在口袋里,紧紧攥着的那只银镯被他拿了出来:“手术很成功,在恢复室观察。” “我是这个手机主人的朋友,我叫滴星。”对面的人明显松了口气,“太好了……真是谢谢您。请问您是……?” “他的朋友。”任锦川答得简洁,无意展开,“我送他来的。” “原来如此,太感谢了。”对方变得更加恳切,甚至迅速带上了过于流畅的热络,“是这样,我已经联系好一位非常专业的护工,经验很丰富,晚上就能过来接手,之后就不再麻烦您……” 任锦川没有立刻回他。 电话那头那份急于推进的热情,像是撞上了一堵墙,被迫冷却了下去。 这种迅速“接管”的姿态,仿佛他才是尉迟逸君身边,最亲密无间的代理人,正试图将任锦川这个“外人”礼貌快速地清理出场。 听筒里只剩下细微的电流杂音,和他稳定的呼吸声。 镜片后的目光低垂,再次落回手中的银镯,指节收紧,让那古朴的凤纹棱角深深硌进指腹。 沉默在空气中停留了数秒。 他再度开口,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不必麻烦。”稍作停顿,语速刻意放缓,“人是在我眼前出的事,在我的地方,我得管到底。” 几句干涩的客套后,通话被单方面切断。 任锦川慢慢放下手机,他盯着漆黑的屏幕。 那份过于流畅的热络,那种迫不及待想要接手一切的姿态——像是一只圈划领地的兽,想要急切地留下自己的气味。 语气中的关切都快要溢出听筒了,远远超出普通朋友应有的分寸。 来医院的路上,最后那一个电话……也是打给他的吗? 他,和尉迟逸君,到底是什么关系? 任锦川面上波澜不惊,眼底已经有本能的不悦,缓缓弥漫开来。 振动再次从手上传来,屏幕应声亮起。一个陌生的号码。 任锦川目光微凝,再次按下接听键。 “您好,冒昧打扰。我叫张光熙,”听筒里传来一个沉稳,用词极为得体的男声,不疾不徐,“我是尉迟逸君的好朋友。刚接到国内同学的消息,说他突发急病入院了。请问您是否方便告知他目前的情况?” “我是他朋友。胃出血,已经控制了,手术很成功。”任锦川闭着眼,手术室门前刺目的红灯,再次在眼前浮现。 电话那头的人沉默一瞬,随即传来如释重负的叹息:“……太好了。非常感谢您告知我情况,也谢谢您照顾他。”话里带着真挚的感激,还有远在海外无能为力的歉意,“他的胃一直很不好……没想到会搞到要动手术的地步。给您添麻烦了。” “客气。”任锦川回应一如既往的简短,就像他此刻紧抿的唇线。 “那……不打扰您了。”随后电话被对方礼貌地挂断。 任锦川缓缓将手机从耳边移开。听筒里只剩下急促的忙音,在过分安静的走廊里,单调地重复着。 这个自称张光熙的人,与那个“滴星儿”截然不同。 他的担忧被妥帖地包裹在,恰到好处的距离中,不越雷池半步。 一位旧相识。 掌心里的手机,因为长时间握着微微发烫。 两个声音在脑海里反复交替:一个是急切试图越界的“滴星儿”,另一个,是克制有礼,将一切情绪都保持在安全距离之外的张光熙。 他低下头,目光落在一直紧握在手中的那只凤纹银镯上。 —————— 与此同时的大洋彼岸,阳光正透过宽敞的落地窗,将张光熙的身影拉得修长。 他刚刚结束那通越洋电话,笔记本电脑屏幕还亮着,显示着与国内宿舍老大的聊天窗口。 周遭的空气变得冷上了几分,他盯着屏幕,想着那些关于尉迟逸君住院的对话,从心底升起了一抹怪异感觉。 他知道那家伙的胃一直不好。那只总是放在床头的木碗,常年盛着橙子、桔子、柚子…… 那是尉迟逸君缓解失眠的偏方,带着一种孩子气的天真。 可他从来没有想过,竟然会严重到要动手术的地步。 还有…… 那个拿着尉迟逸君手机的男人。 他是谁? 张光熙翻看着与尉迟逸君为数不多的聊天记录。那家伙嫌发信息麻烦,自己给他发过去,他多数是回拨电话过来。 后来正经事他就打电话,闲聊发的信息也都备注“闲聊”,导致很短的时间,就看完了他俩几个月的聊天记录。 最近几个月没有任何男人名字频繁出现。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可能,又一个个被他否定。 是在那些兼职时结识的新朋友吗?还是……别的什么? 他忽然推开键盘,站起来。莫名的不安悄悄缠绕上心头,像一条看不见的绳子,越勒越紧。 【术后0-24小时,绝对卧床期】 手术后,VIP病房内。 镇痛泵发出规律的“滴答”声,衬托着病房内的安静。 药效正一点点褪去,尉迟逸君的意识,从一片混沌里恢复了清明。 清明是回来了,可疼痛也跟着醒了。全身上下每一寸神经,都在叫嚣着疼。 每一次呼吸,都变成一次小心翼翼的拉扯。腹部的缝合线仿佛活了过来,随着他的胸腔起伏,一下下地显摆着自己的存在感。 疼。 ……是消毒水的味道。 医院。 记忆的画面开始回笼。 餐厅里的冲突,任锦川那张脸,飞驰的汽车,还有那根令人作呕的胃镜管…… 他的左手腕沉甸甸的。那宝贝还在。 难以言喻的安心念头刚一升起,立刻被更大的困惑淹没。 那个人为什么对这镯子这么关注?他到底是谁? 他眼神扫过悬挂的输液瓶,标签上写着:“卡文注射液(总营养混合液)80ml/h”。 旁边是心电监护,闪烁着相对平稳的数字,唯独那个疼痛评分,顽固地停在留在7分(满分10分)。 瞥见镇痛泵上刺眼的费用标签:280元/天。 “停掉。”他声音沙哑,但是斩钉截铁。 护士正在调整输液速度,听到后一怔:“尉迟先生,您的疼痛评分还很高……” 她下意识看向刚走进病房的那道身影,眼神里带着询问。 任锦川逆光站在门口,身影被拉得异常高大,沉默得像一座山。 尉迟逸君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伤口突然一抽,疼得他眼前发黑,倒吸一口冷气:“呃……咳……停掉!我说……停掉!” 眼角被疼痛和愤怒烧红,他浑不在意,死死坚持。 任锦川示意护士稍等,几步走到床边。目光扫过监护仪上的“7”:“静脉推注氟比洛芬酯50mg。费用记我账上。” “你!”尉迟逸君怒视他。 任锦川平静计算:“疼痛应激,会使胃酸分泌增加30%,算下来,你今天多用的奥美拉唑,够买根0.3毫米的根管锉。” “身体垮了,”他继续说着,每个字都重重地敲在尉迟逸君心上,“你的希望和所有,和你所有在乎的东西,都将是泡影。” ——“泡影”。 那两个字从任锦川唇间落下时,尉迟逸君觉得自己的神经,被狠狠敲了一下。 他攥着真丝被单的手指突地收紧。他应该保持冷静。 五志过极!情志内伤!大气伤肝!胃已经累垮了,不能让肝再出问题。 瞳孔在昏暗光线下急剧收缩,想要将处在逆光中的那人,看得更真切些。 他看到对方眼底不容商量的坚决,也敏感地察觉到对方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是怜悯?还是居高临下的审视? 他别开脸,紧紧咬住下唇内侧,甜腥味在舌尖迅速弥漫开来。 任锦川目光微沉,视线不经意地扫过一旁,温毯机的电源灯亮着。 这场交锋,他输了。默认了推注。 冰凉的药液涌入血管,疼痛稍微缓解了一些。 但那股被强行干预的憋闷,像厚重的雾霾积在胸口,越来越浓。 很快他又瞥见温毯机的指示灯亮着,伸手就要关掉。 “这个……”任锦川微微皱眉。 “不必了!”他硬邦邦地顶了回去,执拗地关掉开关,“55块一小时的温暖,买不起彻骨寒。” 任锦川还要坚持,不想让他关了那东西:“你的体温——” “死不了人。” 任锦川没再说话,只是不动声色地将空调温度调高了几度。 敲门声在这时响起。 “进。”任锦川转过身,看见谭济舟站在门口,他直接走出病房。 “任总,”谭济舟轻轻带上门,“昨天闯红灯的罚单和情况说明,已经处理好了。” 任锦川点点头,看着他等下文。 他这个助理要是只因为这样一桩小事,不会这么不爽快。 第7章 手机 谭济舟抬头看了看老板,硬着头皮道:“交警队那边,按最上限接受了处罚和批评教育。”他停顿了一下,无奈挂上了脸,“但是……二叔提前到了交警队。非让您亲自去……” 任锦川眼神示意他继续。 “我想着您在医院不方便,就和郑秘书做了主,”谭济舟深吸一口气,“就当场答应了他提出的鑫源单子。” “五十万设备维护费?”任锦川嘴角勾起若有若无的冷笑。 “是。” 任锦川思索了片刻:“把身边的人再过一遍。医院这边,也安排一下。” “明白。” 任锦川正要转身回病房,又回头交代道:“嗯。以后这种紧急情况,提前联系交警开道会更稳妥。” 谭济舟利落地应了一声,转身就走。可走到走廊尽头,他还是没按捺住那点好奇心,脚步一顿,悄悄回了头。 病房门早就合上了,他家任总的身影半点没剩下。 他在心里“啧”了一声,舌尖轻轻抵了下后槽牙。 梁局那套别墅的安防系统,上周不就是他亲自去调试的?熟得闭着眼都能摸对线路。 昨晚那点小刮蹭,任总直接打个电话,分明一句话就能解决。偏要绕个弯子,让他特意跑一趟交警大队。 这下可好,二叔半路杀出来,拿捏着“软肋”就把单子给撬走了。 任总这步棋走得……也不知道病房里那位,能不能品出这几分“绕路”的用心? 他一边琢磨,一边下意识清了清嗓子。刚才那跟老板汇报时的声音,是不是应得太轻了? 下回再有这种场面,声量得再提一提,不浪费他家任总的好意! 谭济舟不禁甩了甩头,忍不住失笑。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 —————— 奢华的VIP病房,这里存在的每一秒,都在反复拷打着尉迟逸君的神经。 靠坐在米色单人沙发上的任锦川,像一座沉默的山峦,每道线条都透着压迫感。 他把一部分工作带到了病房里,这会儿正在笔记本电脑上敲着什么。 闯红灯,罚单,二叔…… 刚才听到门外隐隐约约的对话。 他跟任锦川道谢,并提出把罚金转给他,他只淡淡回复:“不用客气。” 自己需要尽快联系上滴星。 想到滴星最后一条加密消息:已接近目标人物。心下不由得又慌上了几分。 必须提醒他! 那人背景太复杂,年轻时手上曾经非常不干净,心还狠…… 多年的老关系,说抛弃就能抛弃,翻脸不认人都是小事。 千万小心! 还有史明轩的备份…… 手机!我的手机?! 尉迟逸君的手指抠着病号服袖口。 他对着沙发方向看了又看,目光在那座“山峦”上徘徊了数次,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任先生……”他清了清发紧的喉咙,想让干涩的声带振作起来,“您见到我手机了吗?” 话音刚落,一阵难堪的热意就爬上了耳根。 刚刚毫不领情地给人甩了脸色,转眼就向人求助。这自相矛盾的举动,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反复无常的小人。 任锦川听到后抬头看过来,镜片后的目光微微一闪:“昨晚帮你收起来了。不过以你现在的状况,抬起胳膊都可能牵拉伤口,造成危险。”忽略了他的窘迫,温和依旧。 尉迟逸君的喉头又是一滚,一时语塞。 ……真是急昏头了。 自己好歹也是个医学生,竟把最基础的术后医嘱忘得一干二净。身体受制的焦躁,让他紧紧抿住了唇。 “有急事?”任锦川起身来到病床前,适时递来台阶,“说不定,我就能替你办了。” “想联系家政公司,”这倒也是实话,他需要找一个突破口,“找个男护工。” 提醒着自己语气要平和,努力让接下来的话显得更真诚一些。 “另外……谢谢您昨天送我来医院,还守了一夜。” ——所以我更不能劳您大驾,毕竟咱们素昧平生。 等护工接手,账目两清,经济权就掌握了主导权。 用个手机,还需要申请? 笑话!!! 任锦川不置可否,只淡淡道:“我在这里,不需要麻烦外人。” “我这情况还需要定时翻身,还要观察各种状态,擦洗,排泄护理……“ “你昨晚是我给抱到平车上的,身上穿的病号服是我给你换的,你现在还用着导尿管,清洁做了,尿量也记录了。我能留下来照顾你,就能保证你安全出院。“ 尉迟逸君直接被这话噎住,胸腔里堵着一口气,上也上不来,下也下不去。 他才想起来之前在迷迷糊糊中,好像被人翻来覆去煎煎饼一样,竟然完全没想到自己的病号服是他给换上的。 清洁?什么清洁?难道是?想到这里脸上不由得一红,刚要再说话,就看到任锦川还在看着自己。 任锦川的唇角,刚才是不是似笑非笑地扬了一下?! 积攒的所有恶语在舌尖滚了一遭,最终被从小刻入骨髓的教养,强行给摁了回去。他不能对一个向自己伸出援手的人恶语相向。 硬碰硬不行,客观条件被否定…… 那……示弱? 或者…… “还得给我同学打个电话,”他换了个更务实的理由,想要夺回一点主动权,“项目尾款需要确认支付。用的毛巾、牙刷、拖鞋,想要他给送些日用品过来。” ——就是因为你在这里,我才必须找别人。 必须要提醒任锦川自己的态度,于是他挺直脊背,腹部的抽痛让他立刻放弃。 他戒备的眼神像刺一样扎在任锦川心上。 “生活用品都给你准备了全新的,还有,医生说了,情绪激动容易再出血。”任锦川轻轻推了下眼镜,镜片反光,听起来完全是在严格遵循医嘱,无懈可击,“要联系谁?我帮你传话。” 他没有告诉尉迟逸君,昨夜那只属于对方的手机屏幕上,曾经闪烁过来自“滴星”和“张光熙”。更不会说在来医院的路上,那风驰电掣的车程里,他听到了尉迟逸君和滴星的“告别”。 尉迟逸君:…… 他沉默了快有半分钟,才对着那个一本正经,要“严格遵医嘱”的任锦川挤出几个字:“不用了……谢了。” 沙发上那座拒绝他的山峦,被他刻意避开。 扭头望向窗外。 今天的天气倒是不错,可惜跟自己没什么关系。 病房里又安静下来。 任锦川拿起平板划拉着。 心电监护仪的“嘀—嗒—”声,单调,规律。 活像个不知疲倦的节拍器,一下下敲在两人中间那道看不见的墙上。 时机来了! 任锦川的手机突然嗡嗡震动起来,他接起来低声应了几句。 他走到病床前,用手背贴了贴病人的额头,在病人皱眉之前就收了回来。 他看着病人,温声道:“我出去一趟,十分钟内回来。” 病人那双眼睛里写满了“莫挨老子”。 “您忙,这儿有呼叫铃。”病人态度很好,很配合。 任锦川看他这么“乖”,顺手替他掖了掖被角,这才转身往门口走。 门被轻轻带上。 ……走了? 尉迟逸君绷紧的神经还没完全放松,就听见极轻的脚步声去而复返,停在了他床边。 他紧闭着眼。 现在不想让这座“山”出现在他的眼睛里。 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落下。 紧接着一只温热的掌心,毫无预兆地覆上了他的额头,像是在仔细试温度。 可那手并没马上拿开,反而顺着滑了下来,略带薄茧的指节,在他脸颊上亲昵地揉搓了两下。 ——吃我豆腐?! 你——给——我——等——着! 任锦川嘴角轻轻扬了一下,感受着掌心下那副身体的瞬间僵硬,他几乎能“听”见对方咬后槽牙的声音。 他适时地收回手,动作自然,就像只是无意间的触碰。 病房门再次合上,声响还没完全消失,尉迟逸君唰地睁开了眼睛。 那只手留下的温度,还停留在皮肤上。是试探,还是单纯的想要逗弄人?他发现自己根本看不透这个男人。 他忍着伤口抽痛,一把抓过床头的呼叫器。 “护士,”他压住火气,尽量让声音平稳清楚,“麻烦您过来一下。” 护士推门进来时,鞋底与地面发出轻快的“嗒—嗒”声。 伤口处火辣辣的抽痛,被尉迟逸君立刻压下:“请问,能帮我联系一位专业护工吗?” 眩晕一阵阵往上冒,他停下了几秒。 “要求持证上岗,有术后护理经验,男性优先。”他略一停顿,报出一个足够高的数字,高的足以让寻常护工听到后就心跳加速,“费用按这个标准,日结。” 这不合常理的高价和急切,显然把护士砸得愣了一下。 目光不由自主地往门口瞟了一眼,那眼神里的为难来不及掩饰。 她谨慎地点头:“好的尉迟先生,我这就帮您登记需求,有合适人选会立刻通知您。” “谢谢,请尽快。”尉迟逸君点头,他留心了她那一闪而逝的迟疑,还有看向门外的眼神。 当任锦川重新回到病房时,看到的就是尉迟逸君躺在床上,安静闭目的模样。呼吸平稳,仿佛从未与任何人有过那段简短的对话。 心电监护仪发出的规律“嘀—嗒—”声,在消毒水弥漫的空气里,不紧不慢地打着拍子。 沉默在室内蔓延片刻。 尉迟逸君终于睁开眼,望向逆光而立的身影。 “任先生,”他率先打破沉寂,“住院押金我会全额退给您。护工我已经在联系,最晚明天就能到位,就不再劳烦您了。” 任锦川的目光隔着镜片落在他身上,放下手中平板:“术后24小时需要绝对卧床。等你能靠自己走下这张床,我们再谈护工的事也不晚。” 他面容沉静如水,语气里没有任何波澜。 手机被任锦川以“静养所需”为由,“顺理成章”的名正言顺“保管”。 不让他保管? 怎么滴? 难不成自己能下得了床?抢过来? 还是放得了狠话?让他主动乖乖奉还? 我咋这么能呢?! 自己倒是想。 可惜现实是连大声说话,伤口的抽痛都得忍着。 一个个冠冕堂皇的“正当理由”,轻描淡写地把所有出路都堵得死死的。 手机自由的希望…… 如今就押在护士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