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狐谋皮》 第1章 战国青铜剑 深秋之际,天气阴沉沉的,窗外乌云低垂,将天际压得喘不过气。 “宴老师!宴老师您可算来了!”小陈抱着个半尺见方的木盒,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来,白大褂的下摆都被门帘勾得歪了。 “慌什么?”宴无咎头也不抬,专注擦拭手中一把唐代铜鎏金剪刀,“是盒子里东西碎了,还是自己长腿跑了?” “比那更邪门!”小陈慌忙将木盒放在工作台上,“这是新收的那把战国青铜剑——昨天碰过它的三个同事,今天全进医院了!” 小陈紧张地咽了咽口水,继续道:“您这三天请假去山里找那枚汉印,不知道工作室里出了大事,昨天王哥就碰了下剑鞘,当晚就开始说胡话,而碰过这把剑的三个同事,今天一早全躺医院了!李姐说各项检查都做了,血项、脑CT全正常,可就是醒不过来,跟……跟被抽了魂似的!” 小陈边说边不自觉地往后退,险些撞到身后的置物架,“他们说,这剑上有诅咒!” “哦?”宴无咎这才抬了眼,提了兴趣:“有这事?” 小陈点头如捣蒜般,宴无咎视线落在青铜剑上,青铜剑身呈青黑色,泛着幽幽光泽。 宴无咎伸手想要触碰,小陈立即惊呼道:“宴老师别碰!真的邪门!” 宴无咎轻笑一声,修长的手指还是抚上了剑身。 而就在这一瞬,窗外突然炸响一声闷雷,把玻璃震得嗡嗡作响。 宴无咎语重心长道:“嗯,说不定真被诅咒了。” 小陈听到这话,再次小幅度的往后退了几步。 阴沉的天空又打了几声闷雷。 宴无咎看向窗外,厚重的黑云将天际压得愈发低矮,他道:“要下雨了,你先下班吧,这就交给我了。” 小陈看了看手表,有些犹豫道:“可是还没到时间。” “那要不我先走?”宴无咎朝青铜剑抬了抬下巴:“你留下来陪它?” “不了不了!”小陈抓起背包就往外跑,临走前还不忘回头叮嘱,“宴老师您千万小心,千万别碰!” 雨终于落了下来,噼里啪啦的砸在玻璃上,交织成蜿蜒的水痕,模糊了窗外的世界。 “嘶—!”指尖被剑刃划破,血染在剑刃上,宴无咎拿纸擦了擦,得出了结论。 他在“这算工伤需要报销”和“今日应该早走”中摇摆不定。 他在抬眼的瞬间愣住——墙上的电子钟正好跳到00:00。 而这时,角落的老式收音机传来滋滋声响,传来卡顿的戏曲声,工作室的灯忽明忽暗,青铜剑身散出幽幽绿光。 “还真有诅咒?” 宴无咎话音刚落,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席卷而来,空气中弥漫开淡淡的冷香,他却仍坐在椅子上没起身。 “判官大人每次出现,都搞这么大动静?冷死我了。”他对着空无一人的身后说道。 旋转椅子转向身后,阴影里缓缓走出一个身着深灰色长衫的身影。 安自渡似乎来得匆忙,没来得及换衣服。 他看了眼宴无咎大敞的衬衫领口,淡淡道:“你把扣子再解开些,说不定就不冷了。” “大人好这口?” 宴无咎手指按在扣子上,安自渡看着,静静等他下一步的动作,他却将扣子扣好:“大人若是喜欢看,可以自己来解,我保证不躲。” 呵,骚狐狸。 安自渡不予理会,目光转向工作台上的青铜剑,就在他伸手握住剑柄的一瞬间,脸色骤然变得苍白,心口处猛然传来的刺痛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青铜剑突然绿光大盛,挣脱他的手掌,在空中翻转了几下,便如毒蛇般直刺他的心口处! 千钧一发之际,一团蓝色狐火凭空出现,将青铜剑挡住,青铜剑光泽瞬间暗了下去,剑身哐当一声落回工作台。 “大人这是吓傻了?”宴无咎将狐火收回,开口道:“还是借此试探我有没有能力保护你?” “都有。”安自渡张开掌心,判官笔出现在掌中。 判官笔外形形似毛笔,但却非是文人墨客手中柔软的毛笔,判官笔长度短小精悍,正应了‘一寸短,一寸险。’笔把粗圆,笔斗处雕刻着精美古朴的云纹,笔尖许是刚染了朱砂,呈的是红白相间。 一笔之下可定生死与功绩。 宴无咎靠坐在椅背上,凤眸微挑:“还未知其究竟,大人就要下判了?” “浅薄了。”安自渡抬手在空中画一道传声符,微微拂手,符便消失了,他道:“叫个人而已。” 与此同时,远离市中心某处街道的路边茶馆内。 十二点已过半,茶馆内自然是一个活人都没有。 江浸月一身红色旗袍勾勒出婀娜的身姿,乌黑的秀发用绿色翡翠簪高高挽起。 她正慵懒地靠在太师椅上,手中的金色烟枪闪烁着宝石的光芒,袅袅白烟缠绕着面前的游魂。 “好好做个噩梦吧。”红唇轻启,游魂便化作青烟被收入白瓷瓶中。 “大人要问灵。”林知捏着手里的传音符急匆匆走来:“我下去找人帮忙。” “找什么人?”江浸月道:“下面的可不管这里的事。” “可大人刚渡灵回来,再次问灵恐怕身体撑不住。” 江浸月吐了口烟圈,起身整理了下旗袍,指了指满屋的游魂,“你先把这些分门别类,该入轮回的记下来,该受罚的标清楚,等大人回来审,也能轻松些。” “行。”林知捏了一道传音符传过去。 · 安自渡没避着他,林知的传音符内容宴无咎听的是一字不落。 “判官大人,人……哦不对,应该说是鬼缘够差的啊。” “我本来不觉得,听你这么说好像是有点。”安自渡看了眼青铜剑,开口说:“此剑恐怕是滋生了剑灵。” 宴无咎笑道:“是啊。而且剑灵好像还想杀您呢,判官大人。” 安自渡垂眸看向他,宴无咎靠在椅背上,嘴角扬着戏虐的笑意,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可吊儿郎当这人模样长得极好。凤眸眼尾上扬,唇色殷红,但那双浪荡不羁的凤眸中却藏着不耐与凉薄。 安自渡找了个地方坐下,翻动着手中的册子,提笔不知在写些什么,宴无咎就这么仔细端详着他。 此刻工作室的光不知怎么已调为黄色暖光,许是刚才忽闪忽闪自己调的。 宴无咎靠坐椅背,目光放肆地打量这位传说中执掌生死的判官——眉眼如画,一双桃花眼浸在清墨里,温柔得能溺死人,偏又带着拒人千里的疏离。 他就这么静静的盯着他,一时间工作室静的出奇。 “我虽然长得好看。”安自渡微微抬眸对上宴无咎的视线:“可也经不住你这么盯着看啊,年纪大了,容易害羞。” 宴无咎嗤笑一声,心里却不得不承认,这判官是真有自恋的资本。他道:“判官大人一笔定生死,可别因为被人盯着看,就眼神不好判错了案。” 安自渡执笔的手微微一顿:“灯光有些暗,是该配个眼镜了。” 宴无咎轻笑了声:“大人入世以后竟有些活人感了。”他打了个响指,将暖黄的灯光调成白色。 宴无咎这才细细打量着安自渡的穿着,一身民国时期的深色长衫,胸前刺着黄绿色竹叶图案,甚是衬他,但颜色却有些沉闷了,若换上白色或青色或许会更好看些。 宴无咎突然问道:“刚渡灵回来?” 安自渡点头,脸色却有些苍白:“渡了个怨灵。” “怨灵还用渡?不应打散不入轮回吗。” “你说的那种是没因果的,是生来便是恶,坏事做尽的人,这种情况就应打散魂魄,永不入轮回,严重的当下幽冥深处。”安自渡将判官页折叠送出,接着说道:“而有因果的人,或是受当下的形势所逼;或是无奈之举为求自保;或是受压力所迫;这类‘魂’和‘灵’是结合生前功绩判定,应不应入轮回,入什么轮回。” 宴无咎问道:“那妖死了也归你们管?也有‘渡灵’一说?” 安自渡抬眼看他,“怎么突然问这个?按理说应该是,不过我很少渡妖的‘魂灵’,但也轮不到我……”他顿了顿笑道:“毕竟,我应该是在你前头的。” 宴无咎疑问道你“什么在我前头?” “死啊。”安自渡说得坦然,像是在说今天吃了什么。 宴无咎:“……你不是已经死了。” 安自渡点了点头:“也是。不过,我说的是魂飞魄散,连轮回都入不了。” 宴无咎沉默片刻,才开口问道:“那神呢?” “神陨之后,神魄化作天地万物,不入轮回。” 宴无咎微怔:“永远消失了……没有例外?” “神的生命绵长,早已看淡生死了。”安自渡移开视线,开口说:“但例外也是有的,若世间有牵挂的人,便会留下一丝魂灵相伴。” 宴无咎抬眸看向他,眸中浸着复杂的情感。 安自渡别开视线,打趣道:“怎么?是看上哪个刚晋升神格的女狐了,但你现在想这些,也太远了些。” 宴无咎懒得理这句话,索性不看他。 安自渡再次开口道:“我看你身上的天道枷锁已撤了两道,等剩下十道枷锁全部撤除后,你便能晋升神格了。” “切,不稀罕。” 宴无咎起身往角落放置的小冰箱处走去,没注意到身后的青铜剑自他起身后又闪起的幽幽绿光。 “不稀罕——无咎”根本没看到这异样,他蹲在小冰箱前专心致志的翻吃的。 “你这手下办事效率够低啊。”他看了看时间,咬了口肉松面包:“传音符送来快半小时了,人还没到。” “嗯。”安自渡点了点头,很是赞同他说的:“正如你所说,我人——哦不,鬼缘真的不好。” 宴无咎:“……” 安自渡见他一口又一口吃得津津有味,竟也有了些饿意,他道:“咱俩也算是朋友,能讨个东西吃吗?” 宴无咎哼了声:“谁跟你是朋友,判官大人别太自来熟了——工作室没炉子,没法给你烧,饿着吧。” 虽然说的很“抱歉”,但表情是真不想给你吃。 安自渡摇头笑了笑,走到宴无咎身前,握着他拿面包的手,十分不嫌弃的就着咬了一口,指尖相触的瞬间,狐狸耳尖泛红,触电般缩回手。 “你……!” 偏偏这人还十分没眼力见的点评了句:“好吃哎!” 怎么不噎死你! 宴无咎捏着面包,塑料包装发出声响,他表情生硬道:“鬼也能吃人间的食物?” “谁跟你说我是鬼了。” 宴无咎不语,安自渡接着说道:“我不光能吃,还能见光呢,厉害吗?” 厉害个毛线! 宴无咎拿着面包,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所幸就这样僵持着。 安自渡顺手从他手里拿过:“别浪费了,我替你吃——哦对了,我不嫌弃你。” 宴无咎:“……” 我嫌弃你行了吧。 安自渡看向墙上的时间,咬了口面包:“算算时间,也该到了。” 第2章 犀角香问灵 工作室厚重的窗帘自动拉上,四周传来沉闷的“叮叮”声,似是一个老旧的风铃。 一道黑影在昏暗的角落缓缓凝聚成形。 林知一身黑衣现身,面色凝重:"大人,底下的......"他的目光越过安自渡,在看清身后那人时一脸惊讶,忽而话锋一转,"你怎么在这?" “嗯?”宴无咎慵懒地靠在工作台边,倒觉得有些好笑:“我为什么不能在这?我倒不记得三界有‘妖族不能在人间’这一条。” “你爱在哪在哪。”林知咬牙道:“就是不能在判官大人身边。” “这就很有意思了。”"宴无咎轻笑,声音里带着几分刻意的委屈,“分明是你家判官大人深、夜、亲、临,我这工作室就一张床,大晚上的孤男寡男,我还有些害怕呢。” 安自渡坐在椅子上,闻言抬眸看了他一眼,桃花眼里盛着浅显的无奈,像是在看闹脾气的小孩。 林知听到这话马上气得吐血,嗓门都拔高了些:“你放屁!明明是你对大人有所图谋,你知不知道就是因为你…” “咳咳……”安自渡轻咳几声,林知才意识到自己差点把不该说的话漏出来,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悻悻地别过脸。 安自渡轻描淡写道:“有些着凉了。” 宴无咎凤眸微眯,视线如刀锋般落在林知身上:“我怎么?” 林知根本不敢看过去。安自渡接下话说:“为了见你,才干这份苦差事。” 宴无咎:“……放屁!” 话题算是默默的揭了过去。 安自渡问道:“只有你一人来了?” 林知闷闷地开口说:“浸月说最近游魂众多,度朔山和酆都那里游魂聚集,阴司全去守入口了,抽不出人手。” 这两处地方是下幽冥处的入口之一,游魂众多需要阴司查验放行,一来是防止有心之人潜入幽冥,抓游魂做些恶事,二来是酆都为阴阳交汇之所,防止魂魄不稳的活人闯入,而难返人间。 难不成偌大的幽冥找不到一名阴司?分明是推托,不愿前来的话术罢了。 安自渡却不以为然,心态极好:“冬季难熬,游魂易滞,多些也正常。” “大人你就是脾气太好了!他们就觉得你好欺负。”林知看向青铜剑,抬手画符:“我来问灵。” 安自渡衣袖轻抚,即将成型的符咒瞬间消散,他道:“器物灵问灵和游魂不同,它的执念比游魂深数百倍,稍有不慎,就会被迷其心智。” 安自渡将方才压在剑刃上的符揭下,青铜剑瞬间发出暗淡的幽幽绿光。 宴无咎眼神复杂的盯着安自渡的背影,他竟没注意到这人是何时将符贴上的。 安自渡转动判官笔,笔尖的朱砂有些残余,笔尖在青铜剑刃上滑动着,青铜剑身微微抖动,像是执剑之人正在手抖。 他抬手在青铜剑上方画了一张极为复杂的符,笔尖轻点,符便缓缓下落,朱红的符文覆在青铜剑上。 角落的老式收音机开始自动调频,发出模糊不清的古语。 林知看向安自渡一脸担心道:“大人,您今日刚渡了怨灵,我怕……” “无妨。” 宴无咎看向他的侧脸,嘴唇微张,嘴边的话始终没说出口。 “点香。” “是。” 林知张开手掌,手中出现一个巴掌大小的朱红色香炉,他将点燃的犀角香放在香炉中,青烟缓缓上升涌到青铜剑处,如丝如缕地缠绕在青铜剑刃上。 “犀角香缠绕,唤问是何灵。”安自渡的嗓音忽然变得冷冽清脆,像是换了个人。 宴无咎恍惚一瞬,眼前浮现出了一个模糊的身影将他从雪地中抱起,带笑的嗓音模糊且……熟悉。 “你这狐狸,倒是命大……” 寒风凛冽,但他却不觉得冷,鼻尖萦绕着那人身上独有的冷香,让他觉得十分舒适……他竟毫无防备地窝在那人怀里沉沉睡去。 “想什么呢?”安自渡的手在他眼前轻晃,宴无咎思绪被拉回,目光落在他小拇指处缠绕的一圈红线上,闷闷开口:“没什么。” 青铜剑上绿烟凝聚,缓缓凝成一个似人形的灵体。 “何灵?” “青铜剑灵。” “有何执念?” 灵愣了一瞬,缓缓道:“始…终。” “因何醒?” “剑主召唤。” 安自渡握着判官笔,点向灵体额间,轻声询问道:“何为始终。” 灵体骤然溃散!青铜剑再次暴起,欲朝安自渡胸口刺去!淡蓝色狐火再次炸开,将剑身牢牢挡住,青铜剑瞬间没了动静,静静的浮在半空。 宴无咎抬手握住剑柄,便感受到剑身传来一股温热——仿佛是鲜血的触感。 他放下剑,语气意味深长:"判官大人,它、与你有关。" 安自渡点了点头:“嗯,感觉到了。” 宴无咎轻笑一声,逼近一步,几乎贴着安自渡耳边,声音虽低,却字字清晰,“也是,判官大人手中的生死薄能知晓万物因果,自然也知此‘灵’跟你有何渊源,不过……”他拖长了语调,“我怎么觉得,它很想杀了你呢,大、人。” 林知怒道:“胡说什么呢!我看是你想杀大人。” “我想杀他?”宴无咎忽然笑了,目光黏在安自渡淡色的唇上,意有所指,“方式……可能比较特别。” 林知瞬间面红耳赤:“龌龊!” 宴无咎笑得愈发张扬:“承蒙夸奖。” 安自渡闻言也看向他,可那人脸上毫无羞赧,反而扬着下巴,挑衅般回看过去。 “看够了?”安自渡问。 “看够了,”宴无咎指尖划过自己喉结,“就是有些好奇,咬这里的时候,判官大人是会推开,还是……抱更紧?” 安自渡眸光微动,尚未回应,林知已忍无可忍亮出武器! “别闹了。”安自渡拂袖压下林知的动作,指尖轻点剑身,“你的血滴在上面了?” “噢对了,你不说我还忘了。”宴无咎伸出快要愈合的手指:“我敢肯定,是青铜剑先动的手。” 林知:“……你哪这么多肯定。” 安自渡了然,指尖在剑锋一划,将血滴了上去。 林知一脸不解:“大人你干什么?” 青铜剑周边瞬间起了一层黑雾,剑刃前半段赫然出现了锈迹斑斑的血痕,上面还带着蓝色火焰。 正是狐火。 安自渡道:“好奇它为什么杀我。” “哎!这不是这狐狸精的狐火吗。”林知脑中忽然警铃大作,他看向宴无咎:“你是剑灵的主人!?也就是说,是你赋予剑灵指令,让它一直想杀大人!?” “呦,给我扣这么大一顶帽子?”宴无咎漫不经心道:“不记得了,就当是我吧。” “你…!” 安自渡低笑一声,看向那跃动的狐火:“对我有这般深的杀意……还是,别的什么?” 林知气道:“还渡什么剑灵,让浸月过来吐口烟,完了直接把他扔进轮回池!” 宴无咎道:“行啊,把我身上的天道枷锁撤了再扔。” 林知呵了声:“你想得美,除非你魂飞魄散,要不然你就要背着它入轮回池,生生世世不得脱。” 宴无咎沉默不语,似是在思考着什么,便感觉肩膀被轻轻握了一下。 安自渡温声道:“别瞎琢磨,等渡完该渡的灵就会撤了。” 宴无咎拍开他的手,淡淡应了声。 犀角香渐渐燃尽,余烟仍在空气中萦绕,青烟凝成一团,呈现一团虚影,变幻之间是一个男人被绑在粗壮的十字木桩上,手腕粗的铁链绑住四肢和脖颈。 男人胸前插入一把青铜剑,白色衣服被血浸透,晕开大片暗红,剑身被淡蓝色狐火包裹着。 男人的头低垂,发丝凌乱,似是半死不活的模样。 “这是什么意思……”林知凑近细看,小声嘀咕着:“他还活着吗?” 宴无咎:“活着。” “生命力这么顽强吗,都成这样了还能撑着一口气。”林知感慨道:“不敢想成为怨灵该有多麻烦。” 这时,“麻烦”缓缓抬起了头,男人虽然身上血横遍布,但那张脸却是干干净净,待看清面容后,林知猛然倒吸一口凉气,眼珠瞪的都快掉出来。 他保证,如果他是活人的话能瞬间晕死过去! 青烟中的那张脸,竟然和判官大人一摸一样!!! 什么情况? 林知结结巴巴问道:“大…大人这不会是你前世吧?” 安自渡摸了摸下巴:“长得不像吗?” 林知:“……”这是重点吗!? 青烟变幻间,缓缓走出一个身影,男人穿着裁剪精致的黑红色上衣下裳,腰间系着雕刻精美的和田玉佩,一步一步走近。 那张脸出来后,林知想再死一遍的心都有了,倒是安自渡却是一脸笑意的看向青烟内,脸上丝毫没有惊讶的神情。 青烟中。 ‘宴无咎’凑近挑起‘安自渡’的下巴,问道:“大人被钉在这里,感觉如何?” “有点累。”‘安自渡’虚弱道:“你的狐火有些燎人了。” “果然是你!”林知突然开口,一脸怒气:“这一切都是你策划的么” 林知眼看又要出手,安自渡预判了他的动作,将他拦住:“年轻人,淡定些。” “可他…!”林知哼了一声,压制住怒火。 安自渡看向青烟内,开口道:“这也许,就是剑灵口中的始终了。” “我不记得。”宴无咎抬眸对上安自渡疑惑的目光,再次开口道:“这段记忆,我一点都不记得。” “天道枷锁在身不记得也正常。”安自渡轻笑道:“可就连我…竟也记不清了。” 大人您看!”林知突然指着虚影,声音都变了。 安自渡顺着林知所指看了过去。 ‘宴无咎’的脖颈和食指被一道朱红色细链缠住。 林知疑惑开口:“那不是判官链吗?宴无咎一个活人,怎会戴有判官链?” 安自渡道:“心甘情愿的活人,也可以戴上判官链。”他看向宴无咎问道:“是我给你戴的吗?” 宴无咎眸色阴沉,还没等他开口,青烟便散开萦绕在两人身上。 烟散,人也消。 林知一脸担忧的看向暗淡无光的青铜剑。 判官渡‘器物灵’,需要进入‘器物灵’灵识深处,找出根究。 第3章 荧惑守心 判官执朱绳,缚万古千秋未定魂。 凡是被判官链锁住的魂灵,都承载着太过复杂的因果。 且此魂灵经历复杂,自身的功绩与过错没有明确的判定结果时,判官便会为此魂灵戴上判官链,避免酿祸。 而生人与魂灵的区别是,生人的小拇指处会缠绕一道判官链。 十字木桩前,‘宴无咎’挑起‘安自渡’的下巴,指尖在他苍白的脸颊上流连,语气戏虐道: “安大人怎么也没想到,亲手造的守仁剑,开刃后杀的第一人竟是自己吧。” ‘安自渡’喉间涌上腥甜,他强忍着咽下,声音沙哑道:“这不正是……你想看到的……” “大人此言差矣,他们说你是荧惑守心,我本意是想帮你的。“‘宴无咎’视线移向‘安自渡’胸前的剑,手上稍稍用力,剑刃又没入几分。他眼中带着冷笑:“可您都这样了还死不了,这不正坐实了他们口中的话?” 当荧惑守心被强扣在安自渡身上后,他便成了众矢之的,民间请愿,将此人速杀之! 这世间,最可怕的并不是灾星临世,而是欲加之罪的荒唐戏码。 ‘安自渡’脸色苍白,额间是细细的汗珠,他轻笑道:“你竟还信这些?” “自然不信”‘宴无咎’往前凑近了些,气息拂过对方耳畔:“可世人信啊,他们都想治你于死地,与其这样,大人不如死在我手里,反正……”他顿了顿,语气带着某种笃定,“你也不会真的死。” 可会疼… 话音将落,青铜剑上的蓝色狐火骤然炽盛。 ‘安自渡’疼的紧紧咬住嘴唇,唇上被他咬的已微微渗出血,他支撑不住,头缓缓垂下,晕了过去。 而在外目睹的两人却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仿佛被钉在木桩上和持剑而立的人,都与自己无关。 安自渡轻笑声:“这么恨我?”他目光掠过剑身上跳跃的狐火,开口点评道:“你灌的狐火都能把我烧焦了。” 宴无咎则一脸玩世不恭的表情:“判官大人别怪我啊,说不定当时我也是受情况所逼。再说了,你又不会真的死。” 安自渡点了点头,赞同道:“那倒也是。” 宴无咎收敛了几分玩笑神色,道:“但这些记忆,我毫无印象。” “那判官链……”安自渡视线落在他的脖颈处若隐若现的红痕道:“是我给你戴的吗?” 宴无咎耸了耸肩,一脸无所谓道道:“谁知道呢?或许是判官大人您对我情根深种,非要拿链子拴着,逼我常伴您左右呢。” 就在这时,青铜剑身发出幽幽绿光,在狐火的包裹中越来越亮,四周顿时青烟袅袅,空气中还能闻到淡淡犀角香的味道。 “剑灵守仁,终见主人。” 青烟慢慢凝成一个约六旬的老者,他虽须发半白,但却毫无龙钟老态,老人身着一身墨绿色深衣,手里握着一把青铜剑。 他步履沉稳地行至宴无咎面前,深弯下腰,恭恭敬敬地做了揖。 随即,老人将剑举到宴无咎面前,声音带着岁月的沧桑:“蹚过两千多年岁月,‘守仁’终于等到主人。” 宴无咎迟迟没接过,目光落在剑脊处雕刻两个篆字——“守仁。” 而这时,一只骨节分明,略带苍白的手进入自然地握住剑柄,从老人手中接过剑。 守仁剑灵双目圆睁:“你!……” “我怎么?”安自渡细细端详着剑身,指尖轻抚过剑刃,“你都蹚过两千多年来杀我了,我自然要看看是何缘故,况且……”他视线落在守仁身上,对上他略有些愠怒的眼睛:“此剑是我亲手铸造,沾了我的精血才化了剑灵,我碰不得?” 守仁沉默不语,目光投向一旁默不作声的宴无咎。 宴无咎突然问道:“我当时为什么杀他。” 恰在此时,一道黄符破空而来。安自渡拂手,符纸炸裂,传来林知焦急的声音。 “大人,接触青铜剑的几名生人各项指标虽正常,但魂正渐渐散去,他们并非寿终正寝,恐会生成厉魂。” 安自渡执判官笔在空中快速写一行字,传了出去,他看向守仁,问道:“何为始终?” 守仁显然听到了那道传音符,深褐色的眼睛此刻却流露出了饱经风霜的疲惫:“剑主执剑,杀了开刃后第一人,方为始终。” “呵。”宴无咎嗤笑一声,手臂极其自然地揽上安自渡的肩膀,姿态亲昵,话却是对守仁说的,“老头,你这就不讲道理了,分明是你自己想杀判官大人,却要拉我当刽子手。”他侧头,对安自渡扬起一个风流缱绻的笑,“我跟判官大人的关系,那可是……相敬如宾,风雨同床,我怎舍得持剑杀他呢。” 安自渡:“……” 守仁:“……” “不对不对。”宴无咎自顾自地摇头,凤眸中闪着狡黠的光道:“应当是棠棣同馨,情深意长。” 安自渡:“……” 安自渡暗自叹气,这狐狸的四字成语,还是用得如此……别具一格。 守仁无视了他的胡言乱语,开口回答方才的问题:“您当时说他是荧惑守心之人。”他指向被绑在木桩上半死不活的‘安自渡’:“您说,是他欠你的,他该死。” 安自渡闻言,竟将手中的守仁剑递向宴无咎,语气温和得像在邀请品茶:“来,给你一次杀判官的机会。” 宴无咎抬手接过,剑一入手,一股汹涌的杀意竟真的从心底窜起,仿佛被幻境中两千年前的自己情绪同化。 宴无咎看着眼前的人,在安自渡的桃花眸中,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他忽然对他产生了很多疑问。 而透过这双眼睛,仿佛想质问两千多年前的自己。 宴无咎猛然回神,问道:“你知道两千多年的事?” 安自渡坦言道:“不知道。” 宴无咎说:“……那你让我杀你?” “嗯。”安自渡看向他脖颈处微露的判官链,眼神晦暗:“但我知道,活人戴上判官链,痛苦程度不亚于剜心。” 宴无咎下意识地摸了摸。 魂灵戴上判官链,便意为此魂灵归此判官所有,意为让魂灵安分守己,静等清算功绩后进入轮回。 而活人身上有判官链,戴上的疼痛不亚于剜心剔骨之刑,自此,身上便有此判官的印记,生死交付,听候差遣。 宴无咎眉头微皱,表情十分不悦:“没有其他解法?” 守仁道:“若不是您持剑刺他沾染了精血,‘我’便不会出现。” 铸剑者造就,提剑者赋予。 这何尝不是一种因果。 守仁接着说道:“两千多年的时间,守仁只为等剑主再次提剑,解开这段因果,我才能得到解脱。” 静待两千多年,只为等君解因果。 宴无咎冷哼一声:“入轮回前需接受判官审判——哦,就是你眼前这位,你怂恿我伤害判官大人,并且,你还吸食了这么多生魂。” 守仁辩解道:“这为无奈之举,您当时自刎后,‘守仁’剑身上沾得血迹早已洗不掉了。器物有灵,若非他们想拿走‘我’换取钱财,他们便不会死,这只能归咎于他们自身的贪念。” 宴无咎道:“那些实习生也想拿你换钱?” 守仁叹道:“止不住,‘守仁’剑身上缠的东西太多,剑身守不住那些怨障,触碰者先被同化,而后身死。” 安自渡眉头微皱,突然问道:“他因何自刎?” 守仁不语。 “这还用猜?让我自刎的无非是甘愿折美人膝下。”宴无咎语调拉长:“难逃一‘情’字啊。——哎老头,我那时的夫人长什么样?美吗?我俩是不是特别般配,整日如胶似漆,十分恩爱啊。” 守仁:“……您当时并未娶妻,只有一位……” 安自渡倒有些疑惑了,就凭宴无咎这风流的性子,应该是妻妾成群才对,可不成想竟是个,额……少男。 宴无咎脸色也没好哪去,他生硬的问道:“只有什么。” 守仁思想本就不是那般开放,虽被禁锢在‘守仁’剑中不得出,但外界的声音也是听得清楚,他苍白的脸上竟晕了一圈红印,显得有些滑稽:“只有一位暖床男人,民间曾有言,荧惑守心那人实属讹传,是太史大人被安大人美色所迷惑,避免安大人娶妻生子才将其囚禁,只为……夜夜‘暖床’……” 守仁说不下去了,宴无咎也听不下去了,他想杀人。 倒是安自渡在旁听的津津有味:“你说的那个人,跟我长得一样吗?” 你大爷的这还用问!?没看见柱子上绑着的人跟你一模一样吗?! 守仁点了点头,安自渡看着宴无咎的脸色正想说什么。 宴无咎握紧剑柄抢先开口:“闭嘴!” 他抬手将青铜剑架在守仁颈间,咬牙道:“你说的那个人不是我,妖族擅长变幻形貌,肯定是哪个小妖看上我的俊美无俦的模样,去做……那种勾当。” “可…”守仁正要开口反驳,可对上宴无咎想杀人的目光后,立马憋了回去,只得在心里默默道:可若不是你,那人就算放血到死,也解不开‘守仁’剑的禁锢。 宴无咎道:“行了,别那么多废话,你将我们卷进这里到底有什么过不去的执念。” 守仁:“……我方才已经说了。” 宴无咎将守仁剑塞进老人手里:“给,自己动手杀吧。” “我……”守仁有些心累加无奈,怎么剑主轮回转世之后越来越蠢笨了…… 安自渡暗自捏了道‘看灵符‘,将手掩在袖间,“恐怕杀我,也不能如你所愿。” 两道视线看过来,安自渡开口道:“你与‘守仁’剑本就是一体,经过两千年的磨砺,早已与它完全融合,是无魂之灵,执念一散,你也不复存在。” 守仁听此,‘扑通’一声跪下,浑浊的眼眸蒙上了一层薄雾,枯瘦的手指做揖:“求大人相助,我只想得一个解脱。” 安自渡轻叹一声,手指轻捻,判官笔出现在手中,沾有朱砂的笔尖点在老人额间,‘守仁’剑身顿时发出幽幽绿光。 “这件事因我而起。”安自渡捏了一道符,符缓缓飘到宴无咎面前,他道:“你拿着符在此等候,林知看到后会引你出去。” 宴无咎抬手接住符纸,眼尾带笑,噙着三分讥诮,他抬手将符撕碎,碎屑飘落在地,便消失不见。 “判官大人想支开我?”他逼近一步,笑容带着几分偏执,“恐怕这因果的最后一步,仍需我亲手……将剑刺入您的心口呢。” 青烟弥漫,犀角香的味道被另一股幽香取代,这股香味就像是雪后初霁的空气,冷冽干净,若细闻还有股花香,像是寒冬的梅花混合着初春的梨花。 安自渡桃花眸幽深,这个味道他再熟悉不过了。 可此地,又为何会有这个阵法? 第4章 一出好戏 没有落雪,四周是浓得化不开的的青烟白雾,寒风刺骨,涌进鼻腔里的气味是湿漉的,远处时不时传来婉转悠扬的琵琶曲调。 迷雾阵,琵琶声,冷冽香。 这正是他亲手创造的阵法——“梦死”。 “梦死阵......"安自渡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此阵有两面,分为“醉生”和“梦死” 醉生,惑魂。 “醉生阵”是为魂灵所设,特别是生前执念极重的‘灵’,这里会让其看到心底最想得到或看到的一切,沉醉于生前最幸福无忧的时光,无法自拔。 梦死,困生。 “梦死阵”是为生人所设,闯入后会得到此生求不得之物,看到内心最想要的东西,或是权利,金钱,人…使其沉溺其中,抵挡不了,参不破,在虚幻和无尽的**中走向死亡。 而进入“梦死阵”中的人,会被牵引经过一层青烟白雾。 安自渡勾了勾食指绑住的判官链,等了片刻,却没等来回应。 安自渡指尖微捻,手指上蹿出一道微弱的火光,他借着光往前走,四周景色仍没变化,只有青烟白雾,没有所谓的虚幻之物。 “咳咳咳—!”刺骨寒风引得他一阵呛咳,喉间涌上铁锈味。 先前刚从上一个‘灵’阵出来,渡了怨念极的‘灵’,刚出阵便接到林知的传音符……又再次开了‘问灵阵’,这让他的身体有些承受不住。 安自渡尝到了口中的铁腥味,感受到了掌心内的温热,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指尖微捏。 判官笔应召而出,笔尖沾染血迹,那血仿佛活了过来,主动缠绕在笔锋之上,安自渡提笔在空中勾勒,一道血色符文缓缓成型。 “真是被禁锢太久了……” 随着符文的形成,青烟白雾缓缓散去,四周景色也发生了变化,露出了阵发的真容。 脚下是郁郁绿阴,花香弥漫,而不远处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空中飘雪,寒风凛冽,两者皆谓分明。 这正是"梦死阵"的特别之处,春与冬在此交汇,生与死在此交织。 安自渡缓步前行,指尖始终捻动着判官链。 “你……不可能的!”守仁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入梦死阵的人,不可能这么快出来!” “或许是你没能学到精髓。”安自渡语调轻扬,听起来有些气人:“残卷记载的阵法,终是有瑕疵的。” “不可能!”守仁垂眸看向手中红白相映的梅花:“你究竟是…” 没等他说出口,安自渡已闪到他面前,守仁只觉得手上一轻,那枝梅花已经到了安自渡手中。 "梅花很好,"安自渡仔细端详着枝头绽放的花朵,语气平和,"但阵法差点意思。" 梅花在他手中缓缓开放,顶端的红梅花瓣朝一方舒展,指引着方向。 守仁此刻被符箓压制的不能动弹,只能怒视着安自渡。 “你设法迷惑,让他将血滴在守仁剑上,又将他拉进灵阵中。”安自渡的声音冷了下来,“恐怕不只是让他刺我一剑这么简单吧?” 守仁冷哼一声,阴鸷地盯着他:“大人睿智,但老夫苦等两千多年,就只为此事。” 安自渡笑了,眼中却毫无笑意:“你又怎会甘心。” 安自渡摊开手掌,一本漆黑如墨的书浮在半空,封面由兽皮玄铁制成,似有丝丝缕缕的阴气在流动,上面镌写着“生死薄”三个大字,字体高耸凸起,笔划如蜿蜒的黑蛇。 “你谋划这么多,难道不是为了在这上面,留下一个名字吗。”安自渡的声音很轻,却重重砸在守仁心头 守仁呼吸骤然急促,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浮在半空中的生死簿,他缓缓靠近,颤抖地伸出手,手却从中穿过,摸了个空。 他喃喃道:“虚影……” “自然。”安自渡道:“你想彻底脱离守仁剑,以完整的魂灵形态进入轮回池,而不是无魂之灵,而不是……” 而不是一抹精血——这句话他没说出口。 守仁痛苦地捂住头,声音哽咽道:“太痛苦了…无魂真的太痛苦了,大人怎能会懂…” 安自渡轻轻叹了口气,怎会不懂。 恰在此时,梅花花瓣轻落,安自渡桃花眸微眯,抬手捏诀,守仁瞬间以一抹绿烟融成梅花枝中。 循着梅花指的方向走,安自渡踏进了“从前”,那是公元前4xx年,一个干旱严重,病疫肆虐的时间点。 他看到宴无咎为太史占星,站在观星台上,观天象得出,双红星现,天灾将至,两颗红星交相辉映。 宴无咎断言,这一切都是荧惑守心之人带来的灾祸。 而通过占卜所指位置为城中东南闹中取静之方向,那只有一处宅邸——便是安自渡的居所。 宴无咎立马上报,当时的安自渡为铸剑师,深得严刚将军赏识,所铸之兵器削铁如泥,刚柔并济,‘陆断马牛,水击鹄雁’。 景色变化间,安自渡看到宴无咎率兵围剿,真所谓是人从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安自渡被绑在铸剑池中的粗壮十字木桩上。 “你要的剑,我已铸好。” 宴无咎仔细摩挲着剑刃,剑身纹理细腻,剑刃光滑如镜,“守仁"二字镌刻在剑脊之上,在火光下泛着冷光。 “安大人的铸剑手艺果真名不虚传。”宴无咎的指尖划过剑脊,“怪不得严刚将军屡屡在君王面前为你求情,试图保你。” “太史过奖了。”安自渡平静道:“铸剑是我分内之事。” 宴无咎仔细端详着剑身,轻笑道:“你倒不谦虚。”他指尖在"守仁"二字上流连,"大人取此名,是要守住心里虚伪的仁道吗?” 安自渡听出这话有些不对,正欲开口,却见宴无咎眼神一冷道:“大人既将此剑开刃了,那就不能辜负了。” 利刃措不及防刺入胸口,发出一声低沉的声响,安自渡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宴无咎见他疼痛难忍的表情,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心情顿时大好,他张开手掌,掌心跳动的蓝色狐火映照在他眼中,显得格外妖异。 “大人。”宴无咎凑到他耳边,声音带着残忍的快意,"为了解除荧惑守心的诅咒,令天降甘露,疫病消除,只得委屈您……好好受刑了。" 狐火缠绕在剑身,莹莹蓝光烧灼伤口,燎入皮肤,安自渡疼的无暇顾及他在说什么,意识渐渐模糊。 宴无咎凤眼微眯,眼中含笑道:“大人定在想,我为何会这邪术?”他将手中的狐火吹灭:“又或在猜,我才是荧惑守心之人。” 安自渡艰难吐出几个字:“怎…会…不知…” “什么?”宴无咎凑近了些,却发现柱上的人已经昏死过去。 安自渡被亲手所铸的剑刺穿胸膛,却仍活着,坐实了荧惑守心的传言。 一切正如林知所说,这就是宴无咎自导的一出好戏。 景象再次变幻,安自渡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深。 为什么当时的宴无咎如此恨他?为什么这段记忆他如此模糊?还有判官链,又是因何戴上? 安自渡被钉在柱子上三天三夜,受狐火所困,灵力衰退严重,加上手脚被缚,他亦挣脱不开。 幻境跳到宴无咎再次出现在铸剑池旁。 “判官大人您看,加上您的精血,此剑才算真的铸成了。” 判官大人! 阵外的安自渡听着这一称呼,脑中似乎被炸了一道惊雷,他顿时愣在原地,眼睛紧紧盯着木桩前的宴无咎。 他为何会知道?这段记忆对于安自渡来说是模糊不清的,这是他“转生”之后第一次来地界寻他,也应当是转生后两人第一次见面,那这个恨意只能是源于…… 安自渡不敢再往下想,他整个人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他听到被绑在木桩上的自己虚弱开口问:“你即恨我,为什么要自愿缠上判官链供我驱遣?” 宴无咎指尖游离至安自渡的喉结处:“……判官大人知晓因果事,竟不知是为何吗?” 判官链是宴无咎自愿戴上的!?可是为何?活人缠判官链无异于蚀骨之刑不相上下,他即有恨,又为何供自己驱遣,又为何将生死交付? 思绪如乱麻般纠缠,安自渡百思不得其解。 四周景象再次发生变化,熟悉的冷香扑面而来,他身上原先的黑色民国长衫,化作月白与黛青相间的广袖长袍,外披天青色纱衣,墨发用青玉簪固定,脚下已是皑皑白雪。 这正是进昆仑神山的最后一道屏障,“醉生阵”和“梦死阵”便是在此所设,没得主人应允,所有擅自进入的人、神、魂、灵都会进入“醉生梦死”阵,无一例外。 安自渡足尖轻点,脚下赫然出现一把没有实体的剑影,托着他腾空而起,往前飞去。 “梦死阵”是伴随着进入者心中执念所想所化,执念越重,景象越真,与真实世界难辨真伪。 剑影陡然消失,安自渡轻盈落地。 落地后便看到一个身着白衣长袍的男子,在四处寻找着什么,男子立在原地,折了旁边树上一朵红梅。红梅浮在半空中,泛着金光,男子跟着红梅往前走,似是在寻什么东西。 终于,他在白梅树下看到了一只蜷缩成一团的白狐,白狐与落雪融为一体,皮毛上沾了雪花和梅花。 若是个眼神不好的人来找,定是极难发觉的,男子上前将白狐抱起,用斗篷挡着风雪,白狐费力地睁开眼,在闻到男子身上的冷香后,竟缓缓睡了过去。 男子轻笑,匀长的手指抚摸着皮毛,仿佛怀里是一只温顺的白猫。 “你这狐狸倒命大,闯入梦死阵能撑到我来寻你。”他的声音温柔似水:“怎么不算是一种缘分呢。” 风雪依旧,但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却仿佛有什么,正在悄然改变。 第5章 似梦似幻 三界有铁律,幽冥人不得随意现身人间。 江浸月刚从地府回来还未来得及换下那身惹眼的红色旗袍,就被八卦林知炮轰,紧接着被林知火急火燎地拽到了人间。 医院走廊里消毒水的气味刺鼻,还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臭。 江小姐一脸怒气,这时若来个不长眼的鬼来找事,这位江小姐能分分钟将闹事鬼秒成渣。 人也一样。 林知压低声音,神色紧张道:“三界有规定,我们不能随意现身。” 江浸月慵懒地吐出一口烟圈,一脸无语的看向他:“不是你拉我来的?” “那是因为……”林知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大人明知有这一规定,还让我们来办,这不是上赶着给天界送业绩吗。”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荡的走廊里回响,江浸月柳眉微蹙,看着一个病人直直从林知身体中穿过,却浑然不觉。 江浸月道:“解决分内之事罢了,哪条违反规定了?若真违反了,就让天界的人找大人理论去。” 这话不无道理,生人遭受到灵的影响,本是他们的疏忽,更何况他们也没现真身,凡人也看不到,何来违反规定之说。 林知叹了口气:“……那大人也真够冤的。” 江浸月抬起手,林知比她高一头,见她抬手便微微俯身,江浸月摸了摸他的头发笑道:“别怕,姐姐保护你。” “谁害怕了!”林知猛地直起身,嘴硬道:“我是感觉到这里阴气太重,有些不舒服而已。” 林知有占卜能力,偶尔能预知将来发生的事,他的感官比常人敏感数倍。 江浸月指尖轻捻,指尖上涌动一团类似黄豆大小的金光,她轻轻点在林知额间,林知脸色才渐渐缓和。 林知感受到体内流动的暖意,惊讶道:“这是……大人的聚灵?” 江浸月点了点头:“嗯哼,大人妙算。”她收起烟枪:“你开个搜灵符探探,赶紧找到那几个人,早解决早回去。” 林知双手结印,抬手画符,黄符化作一个纸鹤,他轻声道:“跟着它走。” 纸鹤带领着两人来到了一间高级病房内。 房内青烟弥漫,病床上的人,脸色红润,脖子以下长着红斑,嘴角扬着笑意,像是在做美梦一般,而病床旁站着一个淡到极近透明的魂灵,双眼空洞直愣愣的盯着面前。 江浸月一挥手,窗帘便自动合上,她注意到,所有跟青铜剑有关的病房门上都萦绕丝丝绿光。 林知不禁打了个寒颤:“这灵真瘆人啊。” 江浸月抬手间,一缕白烟飘向魂灵面前,随即被魂灵缓缓吸入。 “过来。” 她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魂灵顺从地朝江浸月走来,林知见状立即抬手结印,一道带有法咒的白光印在魂灵身上。 江浸月见此吐出一口烟雾,青烟飘到魂灵头顶,随即融进魂灵体内,魂灵的形体渐渐变得清晰,林知两指轻点,金光彻底融入魂灵体内。 江浸月捏着烟枪,轻轻敲了敲魂灵的头,红唇轻启:“去吧。” 魂灵缓缓融入病床上那人的身体,青烟渐渐散去,病人脸色缓和些,嘴角已恢复正常的弧度,身上的红斑也渐渐褪去。 病房中弥漫开淡淡香味,江浸月柔声低语:“睡吧,就当这是一个冗长的梦,不再记起。"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护士领着一个中年女人将要推门进来,手搭在门把手上迟迟却没有按下,两人的动作突然定格,仿佛时间在这一刻静止。 而,病床的人已消失不见,病房内各种医疗设备都停止运转,窗帘自动拉开,窗户半开,往病房里灌进丝丝凉风。 病房内回归原样,这三天内,仿佛从未有人住过,而医生和护士以及监控的记忆都被彻底抹去。 “走吧,下一间。” . 雪下的更大了些,梅花枝不堪重负、被厚雪压断。 不关己后院中,松香混杂着茶香四溢,男子盘腿坐在粗壮的梅花树下,脚边偎着一只毛色光滑的白狐。 男子周身被一圈金色流光的结界守住,将寒风与飘雪隔绝在外。花瓣随寒风吹拂,掺杂着雪盘旋在空中而后落了一地。 安自渡见此,眉头微撇,一道咒印打在结界上,白狐立起身,四肢弯曲蓄力,灵动的双眼充满警觉,他紧盯着眼前的人,仿佛下一秒如离弦剑般向前扑去。 梅枝折断的瞬间,守仁从中现身。 白狐见此更加警觉,安自渡盯着梅花树下的男子以及那只白狐轻叹一声,指间轻捻间,一支白玉笛出现于手中。 笛声响起,婉转悠扬,四周景色在笛声中渐渐散去。 梦死阵将破。 守仁一脸不可置信看向安自渡,视线转而落向阵中的男子,两人的脸竟是一摸一样! 守仁颤声道:“你……您是…” 笛声渐歇,白烟四起,场景变换为一间内室,帷帐遮挡,隐约可见是一上一下的两个人影。 安自渡正要上前,腰间便被一只白色狐尾紧紧缠住:“判官大人这是要……”狐尾猛地将他向后拉去,撞进一个温暖的怀中。 宴无咎伸手虚环住他,嗓音低沉:“偷窥我的梦吗?想不到大人竟有这嗜好。” 安自渡侧身,后退几步:“什么时候醒的?” “不久。”宴无咎上下打量着安自渡的穿着,青衣将他衬得更为白皙,清秀。 宴无咎由衷赞赏道:“大人这身装扮真美啊。” 安自渡:“……” 此时,床上幻影消失,安自渡指间符箓落地,四周景象应声破碎! 再睁眼,已回到阴森的铸剑池,二人衣衫复原,十字木桩空空荡荡,烛火摇曳间,一把青铜剑突然出现,悬浮在宴无咎面前。 而与此同时,原本空无一物的地面出现一具具的尸身,无一不例外的是心口皆插入了一把青铜剑,那张脸更是不用说。 想来这就是剑灵的执念,想拥有魂魄,想生死薄上记载着自己的名字,而不是守仁剑的附庸者。 尸身骤然起身,数百个尸体同时站起,眼神空洞地盯着宴无咎,嘴里喃喃念着“杀了我”三个字。 看着这么多跟自己一样的脸,在不停的念叨着,安自渡此刻的心情简直难以言表。 宴无咎也没好哪去。 他朝离他最近的“安自渡”走去,对上他空洞的双眼,点评道:“大人,他比你好看。” 安自渡:“……” 你过来,我好好问问你哪好看? 安自渡道:“时间不多了,林知只暂时稳住了他们的魂魄,但他们身上出现了青铜碎片,恐会将人吞噬为养料。” “这把剑还吞噬活人?” 安自渡点了点头。 宴无咎冷笑道:“胃口真大,吞噬魂灵还不够。” 耳边不停的传来“杀了我”的低语,宴无咎绽开狐尾,强大的灵流将尸身尽数震倒,凤眼中透着不耐。 守仁从剑中现身,声音蛊惑般开口:“太史,荧惑守心之人再次降世,君王命您亲手诛之。” 青铜剑幽光闪烁,蓄势待发,就等主人抬手接过。 宴无咎神色迷茫,他此时脑中十分混乱,他似乎看见自己毫不犹豫地将剑刺入安自渡心口,他只听到安自渡闷哼一声,但那双眼睛仍温柔的注视着他,毫无怨怼。 守仁见成功唤起了宴无咎以前的对安自渡的恨意,有些不安的看向安自渡,生怕此人突然出手扰了他。 忽然,一道白光屏障在守仁眼前落下,将宴无咎隔绝在外。 守仁不安的咽了咽口水,扑通一声跪下:“大人心善,老夫只想做个有魂之人,而不是一抹随时可被抹去的精血,求大人应允。” “我只问你一件事。” 安自渡微微抬手,守仁就被强制起身,他伏低身子作揖:“大人请讲,我一定知无不言。” “他,因何自刎。” “这……”守仁直起身:“详情原由我也不太清楚,太史只说您是个骗子,他还说他对您太好了,太轻易地让您死去…” 安自渡仿佛看到十字木桩上,自己气息全无,宴无咎将剑从心口拔出,血顿时喷涌而出……之后,宴无咎将守仁剑呈给当时的君王。 “此剑沾了荧惑守心之人的精血,已孕育出剑灵,剑气震万乎,可助趋于外敌一臂之力。” 守仁继续说道:“太史自刎后,守仁剑便被君王赐给了严刚将军,沾了您两人的血后,守仁剑斩人如泥。” 屏障被宴无咎轻易打碎,宴无咎走近些,一双凤眼闪着精光,与两千年前那位太史令身影重叠,他笑问道:“判官大人,在说什么悄悄话呢?” “太史……您回来了?” “还是他。”安自渡抬手,守仁剑悬浮在两人之间,宴无咎能感到守仁剑暗藏的锋芒,守仁已蓄好力,只等剑主重新握住。 安自渡道:“接剑吧,此灵沾染的因果太多,再不渡走,便会成恶灵,到时就麻烦了。” 宴无咎接过守仁剑,看向安自渡道:“判官大人,怕疼吗?” 安自渡笑道:“自然不怕。” 宴无咎道:“也是,大人活了数千年,这点疼,对你来说不算什么。” 剑光闪过,宴无咎毫不犹豫地刺向安自渡心口,一如两千年的那个夜晚。 唯一不同的是,这次剑身上没有狐火缠绕。 “咳——!” 剧痛袭来,安自渡终是压抑不住,一口鲜血猛地咳出。 宴无咎将剑猛地拔出,看着那片血色在安自渡衣上晕染开。 “怎么这次……”安自渡低声呢喃,声如细蚊般:“这么疼……” 守仁剑霎时四分五裂,化为齑粉。 一道无色浮魂自碎片中升起,正是解脱的守仁。他朝安自渡深深一拜:“多谢……大人成全。” 安自渡颤抖着手,捏出一个瓷瓶,守仁融入其中后,瓶身浮现出“守仁”二字篆文。 第6章 真相难判 守仁剑重新化成,剑身散出的绿光越来越亮,剑身如刚铸成一般锋利崭新,连剑脊上雕刻的古老图纹都清晰可见,仿佛刚刚从铸剑池中取出。 宴无咎感到身上一轻,那道无形的天道枷锁悄然消散了一道,充沛的灵力在体内流转,让他几乎要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可当他转头看向安自渡时,呼吸却猛地一滞。 安自渡正抬手抹去嘴角的血迹,那张向来从容的脸上,此刻苍白如纸,像是宣纸上洇开的薄雪,整个人就如在风中摇曳的残烛。 宴无咎上前扶住他的肩膀,指尖不自觉收紧:“你没事吧?” 安自渡勉强扯出一抹笑,那笑意浮在眼角却是化不开的疲惫,他拍了拍宴无咎的手背,安慰道:“没事。” 宴无咎感觉心口像是被冰棱划过,他指尖攥得泛白,那人明明连呼吸都轻得像漏了一拍,偏要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安抚自己。 他喉结滚动,千言万语在舌尖打转,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轰隆—!” 几声巨响震耳欲聋,四周开始坍塌,安自渡甩出一张传送符,金光闪过,两人已经落到了街边茶馆里。 “大人!”林知将宴无咎的手推开,一脸怒气:“你又对大人做什么了!?” “我…”宴无咎语塞,心头莫名烦躁,却听安自渡气息不稳地解释道:“器物灵执念太重,有些麻烦,只得出此下策。” 安自渡摊开掌心,判官笔应召而出,半空浮现了一张泛着陈旧的赭黄色纸张,纸张像被反复揉搓又展平的兽皮,边缘虽有着磨边,但却意外透着韧劲。 正是判官页。 判官页是判官遇到特殊的魂与灵时,判官便会动用判官页,执判官笔在判官页上写下因何所产的执念,和犯下的所有过错,由阴司上呈,之后带领此魂、灵对生前所做的恶事承担后果,后果承担后再判定应不应入轮回。 “大人。”江浸月担忧地蹩眉,“您身体太弱了,改日再判吧。” 安自渡轻轻摇头:“不能再拖了。” 宴无咎眼神一暗:“此灵是因为我才出现,造成如今的局面,无论大人如何处罚,我都不会有怨言。” 安自渡闻言一笑,提笔在空中写下:“因精血而出之剑灵,护一方安隅数十年,沾精血而出,沾精血而终。念其本心非恶,功过相抵,判为善灵,可入轮回。” “大人?”林知一脸不解道:“这是为何?” 安自渡将青瓷瓶交给江浸月:“你先去,我随后便来。” 江浸月虽也不太理解,但她觉得安自渡这么判自有他的道理,况且公正钟也没被敲响。 既如此,她也不多问,接过瓷瓶,转身走进画卷红烟中。 安自渡轻声解释道:“他身为守仁剑灵,跟着当时的将军护了一国数十年安定,所求只为再次得到我身上精血,脱离守仁剑身,做个有魂之人。” 林知道:“可它也伤人了,更伤了大人您……” “伤人,只为与手中执刃之人护佑家国安定。伤我…”安自渡笑了笑:“算起来,守仁剑出自我手,我也难逃其咎。” “大人……” “好了。”安自渡温和打断,看了眼墙上的挂表:“十二点已过,夜游神要来了,你先代我去吧。” “……是。” 待林知离去,安自渡重重跌坐在椅子上,剧烈地咳嗽起来,视线中出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稳稳地托着一盏清茶。 宴无咎低沉道:“喝水。” 安自渡接过茶盏:“还不走,莫非……要我送你回家?” “……大人还没说如何处罚我。” 安自渡放下茶盏,抬眼看他:“你又无罪,为何要罚?” 两人无声的对视着,空气中弥漫着难以言说的张力。 宴无咎缓缓开口:“守仁剑灵将记忆传给我了,我都记起来了…杀了你两次,对不住了,判官大人。” “何来对不起……” 窗外的风声呼啸,像是有无数钝锯在切割空气,冷空气灌进屋中,米白色窗帘顺着风势吹拂,砸在窗棂上,发出“噼啪”声响,桌上纸张被吹落一地,也将安自渡那句低语吹散在风中。 安自渡起身将窗户关上:“又要下雨了。” 安自渡转过身时,直直撞进那双凤眸眸里。 那眼中情绪复杂,有困惑不解,有悔恨和……厌恶,还有深埋在眼底,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情愫。 . 将人哄走后,安自渡便起身站在一个空白画卷前,画卷霎时发生了变化,红烟凝成一团,成了一个漩涡。 安自渡步入其中,刚来到黄泉地界,便看到江浸月正跟一个抱着头的魂在聊着什么。 “大人你终于来了!” 见人来了,江浸月也不跟那抱头魂聊了,踩着高跟走到安自渡旁边:“我还以为你光顾着讨人欢心,忘了我这个苦逼下属,在冷飕飕的黄泉地等你。” “……”安自渡无奈道:“我在你眼里竟是这样的人?” 江浸月点头道:“对啊。” 安自渡:“……倒也不用这么直白。” 两人并肩往前走着,脚下是一道约能过两架马车的石桥,两边没有任何遮挡的屏障,石桥下是滚滚流动的黄泉水,水声呜咽。 “我永远不会忘了那次。”江浸月抱怨道:“按人间时间来算,我跟林知在这等了你近三个小时,桥上的游魂都快被我俩‘关怀’得想再死一次了……林知上去寻你时,你正跟你的‘美男’聊的热火朝天。” 江浸月刻意将“美男”两字说的极重。 安自渡像是想到了尴尬的往事,轻咳一声掩饰道:“……美男主动搭话,哪有不理的道理。” 江浸月“呵”了一声:“林知早跟我说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口中的美男是猪精所变。” 安自渡:“……”林知是喇叭吗? 是了,当时安自渡渡魂刚出来,魂魄不稳,见一个声音温润的男子前来搭话,他只微微看清大致轮廓,听声音温润谦和,以为是个模样极佳的美男……直到林知上来寻他,便见安自渡正在为猪精斟茶,嘴里还说着:“你声音这么好听,长相也极佳,不知有没有嫁人啊?” 林知当时就呆在原地看了一分钟!猪精显然是修炼的半吊子,一对招风猪耳还耷拉着!鼻子隐隐约约是个拱形,身体虽跟常人无异,但那个脚丫子却是个白白嫩嫩的猪蹄子!——林知后来私下说,烤着吃肯定老香了。 林知上下观察着,实在不太理解自家大人的品味,放着自己和江浸月这等有美色的俊男靓女视若无物,竟对一头猪精和颜悦色。 猪精见面前的男人顶着一张清俊出尘的脸问他这些问题,竟也扭捏起来,娇羞答道:“尚未娶亲嫁人。” 林知实在看不下去了,渡了大半灵力给安自渡。 安自渡灵台稍清,魂魄堪堪稳定,眼睛总算好了一点,待看清面前的“美男”的真容时,愣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我真是饿了。” 猪精大惊失色,方才还温言软语的美男子,突然变脸想吃了自己,修行本就不易,他当即吓得魂飞魄散,撒开四蹄狂奔而去。 …… 江浸月见安自渡虚弱的不成样子,仿佛下一秒就能直接晕过去,她不悦道:“您渡化的魂灵没有上万也有数千,我还是第一次见您这般行径行事。” “这不正应了始终二字吗。”安自渡说:“它因我精血幻化成剑灵,是始;再次沾我精血入轮回,这是终。” 江浸月蹩眉道:“可您明明有更稳妥的法子,为何非要行此险招,伤及自身?” 安自渡笑而不语,江浸月看向他苍白的脸,忍不住提醒道:“那只狐狸不老实,身上有天道枷锁数十道,还缠有判官链,我觉得他对你有所图谋……” “巧了。”安自渡笑着点了点头:“我也是这样觉得的,你说,他莫不是看上我了?” “……您老人家慧眼如炬。”江浸月坦言道:“难道没看出来,我也对你图谋几百年了吗。” “哦?是吗,这我倒是真没看出来。”安自渡故作惊讶道:“倒可惜了,我取向歪的离谱,喜欢那种说两句就炸毛的,偶尔还会别别扭扭,口是心非的……” 江浸月:“……您直说您喜欢狐狸精不就完了。” 安自渡笑而不答,谈话间,已来到了轮回司。 安自渡停下脚步:“我在外边等你。” 江浸月道:“您不进去?” 安自渡摇了摇头,江浸月也不多问,独自步入殿中。 安自渡行至忘川河边,忘川水泛着莹莹绿光,湖面上有几艘木制的摆渡船,船上载着服装各异的魂灵,划船的是头戴蓑帽的老人,老人见到安自渡便将船停下,做了个揖,安自渡微微颔首回应。 他只身玉立站在忘川河岸,风卷动着长袍下摆,风动衣摆间,透着孤冷又易碎的雅致。 他微微咳着……竟咳得直不起腰,安自渡抬手掩住唇间,指缝漏出的咳音细碎而急促,碎发吹落在额间,眉宇间是化不开的忧郁,那双总是含着温和笑意的桃花眼,此刻却只剩下看尽千帆的沉寂。 那些在忘川上往返的魂灵,都是执念太重放下不的魂灵,只得一次次的在忘川河中往返。 走不出就意味着魂飞魄散,魂魄入轮回是有一定期限的,期限一到,执念未放,魂魄便会散,天上人间再难寻到踪迹。 “大人,您来了。”摆渡船靠岸,老人将蓑帽摘下:“今日要坐船吗?” 安自渡摇头:“来这办点事。” 来黄泉办的能是什么事,更何况还是判官大人来办。 老人也不问,只将蓑帽重新戴上,在船上坐下:“大人要寻的人,可寻到了?” “寻到了。” 老人道:“老朽在这忘川河上摆渡了上万年,来来往往接送了数不清,困于自身执念中的魂、灵,都是不得终啊。” 安自渡轻声道:“执念,有时是最害人的。” “是啊。”老人叹息,看向幽幽忘川河开口道:“你对他人执念重,可他人说不定早就喝了孟婆汤,忘却前尘,步入轮回了。” “人生苦短,须当醉卧。” 一生太长,长到等不到故地花开,长到尝尽悲欢,却仍画地为牢,困于原地。 一生太短,短到握不住檐角春雪,短到刚触到晨露便坠入暮色。 安自渡轻声开口:“幽幽忘川无边际,孟婆……怎渡痴情种。” 忘川河水呜咽,像是在回应他的低语。 第7章 寻上门来 青铜剑修复工作完成,被移交给了相关部门,宴无咎以身体不适请了几天假。 宴无咎家是约有一百多平方米的上下两层loft,灰白色为主调,整体简约干净。 一楼有一个偌大的落地窗,宴无咎此刻就蜷缩在懒人沙发里,白色羊绒毯裹着膝头,暖黄色落地灯在身侧洇开一圈光晕。 京南市雨季漫长,雨声淅淅沥沥的敲打着玻璃,模糊了窗外的夜景。 脑海中,剑刃刺入安自渡心口的画面反复涌现,那人苍白的脸色,强忍疼痛时微颤的唇角,以及那双含着安抚意味的桃花眼,这一切如同梦魇一般,挥之不去。 他依稀记得,那个人是最怕疼的。 可为何会记得? 他们两人,一个是地府判官,一个是修炼数万年的天狐,本就是毫无交集。 而青铜剑传递的记忆,身上的判官链,都在提醒着他,他们之间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过往。 自天道枷锁卸下一道时,宴无咎胸前的梵文也消失了一道,这道金色梵文复杂难懂,他从没在意过,更不知是何来历。 思绪纷乱间,指尖下意识的捻出了一道朱红色的红线,他手指轻轻勾了勾,判官链没有任何反应。 这意味着,安自渡此刻不在地界 “在幽冥么……”他轻叹一声,下巴抵在膝头,暖黄灯晕将他半张脸浸在光里,高挺鼻梁投下阴影,掩去了眼底复杂的情愫。 就在此时,判官链突然泛起微弱的红光,朱绳微勾了勾他的手心,这正是安自渡给他的回应。 宴无咎猛地站起身,暖光勾勒着他紧绷的轮廓,那未照亮的半边脸上,凤眸眼尾染上一层薄红,浸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湿润。 雨丝毫没有要停的迹象,反而越下越大,宴无咎踌躇不定间,判官链再次闪动红光,地界已有他的气息,安自渡从幽冥处回来了。 宴无咎抬手结印,淡蓝色光包裹着双手,眨眼间,人已消失不见。 . 一道冷硬的梆子打更声响起,但路过的匆匆行人却没听见,三声过后,市中心某处较偏的街边茶馆便换了模样。 宴无咎一进门,便看到里面挤满了浑浑噩噩的游魂,为首站着一名身穿黑衣,头戴黑帽,面容冷峻的男人,正与安自渡说着什么。 夜游神声音如同寒冰:“此番,给你添麻烦了。” 安自渡手握判官笔,在笼罩着黑雾的生死簿上勾画着,闻言,抬头浅笑:“职责所在,不算麻烦。” 冬季已至,人间最近游魂众多,日游神、夜游神分班倒,捉拿游魂交予判官,由判官清算一生功德,盘算是该即刻入轮回,还是留在地府当差。 当然,亦有些生前作恶多端之人,判官判完后便会由阴司带往幽冥下,将生前此人所做过的恶事,全全让本人经历一遍。 而有些不算罪大之人,例如小偷小摸,欺骗钱财、感情等。再有就是,罪大恶极之人魂魄会被打散,不得超生。 …待夜游神走后,偌大的往生客栈只有默默工作,各司其职的游魂,无人…更无魂注意宴无咎这个妖。 宴无咎视线始终锁定在他身上。 安自渡似有所感般抬眸,准确无误地望向宴无咎所在的方向,传音问道:“找我有事?” 宴无咎:“……没有。” 安自渡起身,桌上的生死薄便消失,他将面前的游魂交给等候的阴司后,缓步走到宴无咎面前。 两人身高相仿,但若细看,宴无咎反而比安自渡高了些。 “没事?”安自渡挑眉,晃了晃小指,那根无形的判官链随之波动,“那你为何勾动它?” 对上安自渡含笑的桃花眸,宴无咎嘴硬道:“我来看看你死了没有。” 安自渡轻笑出声:“这叫什么话,我早已死了几万年了。” 几万年?怎会是这么长时间,他曾在一本闲书上看到过,第一任判官至今也只有万年之久,可这人竟说已经死了几万年了。 心中的疑虑渐渐上升,思考之间,额间便被一只冰冷的手覆上,这只手没有任何温度,比黄泉水还要冷上几分。 “发什么呆呢?”安自渡关切道:“不烫啊,但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难不成在梦死阵中被魇住了,还没走出来?” 宴无咎见他这般,不自觉想起了那本广为流传的《判官风情录》,上面高居榜首的,正是安自渡。 说我们的判官大人长了一张男女通吃的脸和一张巧嘴,能将人迷的五迷三道的,且最善蛊惑人心。 猪精的事暂且不提,有单独一章撰写的是:判官大人安自渡,不知从哪得到一株奇艺花,传闻此花能化形,而所化外形与播种之人内心相连,化成播种之人心底所想的样子。 在这之后,判官大人日日在奇艺花前描绘许愿,花开了,化形了,化成了一个跟自己长得大致相似的人,不仅如此,竟连脾性都与安自渡无异,一张巧嘴,没个正形,处处留情。 …但最后,却被安自渡一手打散。 理由竟是:招架不住。 与其说这本《判官风情录》讲的是众多判官的爱情故事集,但由于安自渡所占篇幅,在这本书中的占比可谓是惊人,每每讲到其他判官时,安自渡的名字多多少少就会穿插其中,倒不如更名为《判官安自渡风流史》更合适些。 宴无咎忍不住脱口而出道:“……判官大人真是滥情。” “嗯?”安自渡不知为何被扣上这么大的帽子,也不知宴无咎在脑中脑补的多么精彩。 安自渡不明所以道:“这罪名有些大了,不如你说说,我哪里滥情了?” 美人狐狸耳尖一红,你哪里滥情还用我说?我总不能把书拿出来,给你一字一字读吧?!他不要脸,他要! 他将这种每每面对安自渡时,总被无形压制的感觉,归结于此人太过烦人,以及判官链的影响。 宴无咎憋出一句:“哪里都滥情。” 说罢,他转过身在茶馆转悠了一圈,打量着楠木柜上摆放的各种老物件。 安自渡看着他别扭的背影,不禁失笑。 宴无咎勾动判官链,安自渡以为他真有急事,美人狐狸碍于面子不好意思开口,他便急急忙忙地从黄泉下赶回来,准备登门拜访。 可没成想,刚上来,就见夜游神领着数十个魂灵,齐齐地看着他从画卷中走出来。 安自渡:“……”很诡异的一幕。 更没想到的是,宴无咎转了一圈后总结道:“你这里这么多不值钱的东西,都是用来卖的?” 安自渡:“……”我能说什么? “不是,这些老物什,是客人带过来让修复的,很多都是逝去的亲人留下的,让我们修好,好留个念想。” 宴无咎看向楠木柜上摆的各种老物件,玻璃上面还贴着物件信息和何时取出。 “积压这么多,效率够慢的。” “没办法,这里白天只接待有缘人的老物件。”安自渡无奈道:“至于晚上,如你所见,只接待各种魂灵。” 屁的有缘人,明明是你茶馆经营不善,卖茶和修缮两手抓,一杯茶贵的离谱,马上关门大吉,这人还疯狂替自己找补找补。 宴无咎问道:“能赚上钱?” “钱乃身外之物。” 宴无咎挑眉道:“是吗?可我来时,看到门上贴了一张欠费通知。” 安自渡:“……主要是人手不够。” 宴无咎:“那为何不多要些人?” 安自渡:“待罪之身,要了也没阴司愿意跟。” 宴无咎不知怎的,竟有些心疼这个人,“那林知他们……” “噢,他们啊。”安自渡抢先道:“他们看我模样入他们的眼,瞧我可怜,便来帮我了。” 宴无咎:“……”可怜个屁! “你为何是戴罪之身?” 两人视线相撞,各怀心事,安自渡显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将话题岔开:“所以你来找我,真没事?” 宴无咎:“……没有。” 宴无咎环顾一圈:“你那两位‘瞧你可怜’的,今夜不来帮你?” “嗯。”安自渡倒了杯茶递给宴无咎:“下面事太多,抽不开身。” “哦。”宴无咎接过,轻抿了一口,险先喷出来!他忍着咽下去,眉头紧皱,“这啥玩意儿?怎么这么苦?” “苦吗?”安自渡顺手的从他手里拿过,喝了一口:“不苦啊。” 安自渡将杯子再次递给他,宴无咎盯着他手中的茶杯,一脸嫌弃:“这是你店里的特色?” “昂。” “多少钱一杯?” “五百。” 宴无咎:“……” 你说这杯苦的跟中药一样,难喝的要命,且毫无茶香的玩意儿,五百一杯?! 这黑店能不能立马倒闭!!! 安自渡又小喝了几口,许是终于尝到了一丝苦味,皱着眉将那杯五百的茶倒进垃圾桶。 宴无咎观察着他的神情,憋着笑问道:“哟,怎么把五百倒了?” 安自渡喝了杯清水,“……五百坏了。” 宴无咎转身不再看他,佯装再看楠木柜上的老物件,可安自渡还是敏锐的看到他肩膀微微抖动。 安自渡眉宇间的忧郁散了些许,掩在袖中的手指微微一动,桃花眸中迅速闪过一抹金光。 他看到宴无咎身上的天道枷锁撤了两道,身上还有八道。宴无咎转过身时,他清楚的看到了宴无咎身上压着许多东西,天道枷锁,判官链,以及……仅剩的四道梵文咒。 梵文咒,是三界之人身陨之前为心爱之人所设,目的就是为保爱人,若心爱之人日后遭遇刀兵灾祸,梵文便会替他呈五分伤,这也是爱人留给他最后的东西,用爱人死亡撰写的,永不褪色的保护符。 梵文咒在胸前流淌着金光,已仅剩四道。 一道便是五千年的灵力。 而宴无咎身上仅存的四道梵文,无言诉说着一段被遗忘的、以神陨为代价的过往。 第8章 狐尾续命 临近破晓时分,连绵的雨才慢慢停歇,梧桐树在风吹雨打下,落了一地的残叶。 这个清晨格外寒冷,路上行人极少,许是天气太冷,都还窝在家中。 街边茶馆就隐在这一偏静处,这里距市区较远,坐地铁起码要转三次左右,但好在这处景色说的过去,两侧都种满了梧桐树。 梧桐枯黄,随风飘落。 街边茶馆门面不大,但里面却别有洞天,茶馆内是两层大平层,一楼布置简约雅致,茶香……淡淡。 一进门左侧桌子是靠窗而放的,各个茶桌之间隔着清雅的屏风,木窗半开,窗外栽的是不知名的各色小花,是茶客品茶聊天的地方,虽然一个月里也难得有几个茶客真正坐在这里品茶闲聊。 右侧是一个巨大的红楠木柜子,上面错落有致地陈列着各式老物件。尽管主人刻意将物件摆放得稀疏,但丝毫不影响空旷。 往里走,一道拱状的格挡将空间分隔开来,白色窗帘绑在两侧,既保持了私密性,又不显压抑。 里面空间很大,一张檀木桌子临窗而置,风将桌上的纸张吹落一地,桌子上的东西虽凌乱不堪,却一应俱全。 檀木桌左边是一张柜子,柜子上面放着各种茶包茶具。 墙上挂着几幅古画,其中有一幅格外显眼——那是一张空白画轴。 沿着木质楼梯到二楼,便会闻到淡淡的冷香,混杂着说不出的花香。 二楼是住所,布置简单,但每到午夜时,棒子声响起时,茶馆一楼内部便会发生变化,外部却无异。 安自渡终是撑不住,晕了过去。 “大人已经睡了一天了,到现在还是没有要醒的迹象。”林知站在床边一脸担忧。 江浸月换下安自渡额间的毛巾,开口道:“身体还是没温度。” “你又对大人做什么了!?”林知盯着站在床尾一言不发的宴无咎,不悦道:“每次都是因为你!” 江浸月厉声喝斥:“林知!” 宴无咎淡淡地瞥向林知一眼,反问道:“在这里,我能做什么?” 街边茶馆,是联通地界与黄泉地的通道,受监管保护,虽危险,但也是相对安全的地方。 “哎,你做什么?” “我看看大人伤口怎么样了。”林知说着,正要解安自渡衬衣扣子,指尖刚要碰到,就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攥住手腕。 林知不悦道:“你干嘛!?” 宴无咎冷硬道:“我来。” “你……”林知还想说什么,就被江浸月向后拉,她指了指四周飘动的浮灵。 衬衣扣子被解开,露出苍白的肌肤,身上的伤痕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醒目,有些伤已渐渐淡去,但心口处的剑伤仍没愈合。 安自渡没包扎,只草草止住了血,崭新的剑痕覆在陈旧上。 宴无咎鬼使神差地将手覆在安自渡胸口,与他想的一样,那里没有心跳,手下人的身体很凉,就像是一块寒冰。 宴无咎微凝灵力,掌心被蓝光包裹……待光散去,安自渡心口的剑伤已愈合,只有消除不了的淡淡疤痕。 完事之后,他将扣子,扣得一扣不落。 江浸月拿出一个莲花形状的油灯,用灵力点燃,红色的烛芯跳动着微弱的火苗,仿佛轻轻一吹就会熄灭。 宴无咎问道:“他身上的伤都是渡灵所致?” 林知冷哼一声:“你看像吗?” “别理他。”江浸月解释道:“大人本就魂魄不稳,又接连进了两次灵阵,出来后,正巧碰到夜游神送来阴灵审判,身体撑不住才晕了过去。” 宴无咎一针见血道:“若只是单纯的晕了过去,又为何会点上护魂灯。” 江浸月见他认出来了,也没太惊讶,好歹面前的人是活了几万年的狐狸精,见多识广也不足为奇。 “魂魄不稳。” 窗户没关紧,冷风从间隙处涌了进来,江浸月走过去将窗关好,阻隔了寒风,才开口道:“魂轻,承担的东西多,灵体不稳,就会散。” 宴无咎笑道:“阎罗也够大方,竟将这等宝物赠给他。” 江浸月还没来得及开口回答。 林知突然道:“怪了,这个点她怎么来了。” 几秒过后,江浸月也感觉到了,她道:“去看看。” 林知手刚放在门把,身体便被定住。 “不劳烦两位来接我了。”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室内温度骤降,宴无咎不动声色地将安自渡身侧的被子掖紧。 “您老人家怎么来了?”江浸月道。 语落,一个身穿酒红色长袍的女人现身,她眉目如画,一头银白色头发几乎垂地,右侧眼角下是一个惹人注目的红痣,眉心处是似彼岸花形状的花纹,为她面容增添几分灵动。 孟婆看到坐在床边的宴无咎,一向波澜不惊的眼中却掺着一丝惊讶。 孟婆本为鸿蒙初开时天界散官,后因看到世人恩怨情仇无数,即便死了也不愿放下,便自请下入幽冥地,在忘川河口支起一口大锅,以八泪为引,将世人放不下的思绪炼化为孟婆汤,让魂灵喝下,忘却前尘,走入下一个轮回。 而身边友人知己,有少数是她亲手送入轮回,沧海桑田无时不在变化,走过了数百万年之久,送走了数不清的人,好友也仅寥寥无几。 说来可笑,天上人间唯有安自渡能与她聊些鸿蒙初开之时的种种。 孟婆视线在两人身上流转,似有些无奈道:“也不知,你俩是谁放不下谁。” 她的声音极小,还没传入耳中,便散在空中。 林知禁锢被解,他道:“孟婆大人,您是特意来救大人的吗?” “不然呢。”孟婆道:“来的路这么难找,我不在忘川河畔悠哉熬汤,特意上来找罪受不成?” 林知汗颜道:“……您说的对。” 孟婆抬手,指尖灌入灵力,掌心出现一朵红色彼岸花,渐渐融入安自渡体内。 ……过了许久,安自渡仍没醒的迹象。 江浸月不禁问道:“大人何时才能醒?” “不知道。”孟婆看向护魂灯微弱的红色烛芯,开口道:“他灵力透支厉害,加上魂魄不稳,若不是你们及时点上护魂灯,他魂魄早就散了。” 孟婆看向坐在床侧的宴无咎问道:“小狐狸,你在这干嘛呢?” 宴无咎看了她一眼,松开正在为安自渡渡灵力的手,没理会。 但脸上的表情却透出三个字:要你管。 他视线紧紧盯着躺着的人:“我能救他。” “你?”林知警惕的看向他,一脸防备说道:“你要怎么救?” 宴无咎起身,绽出一条白色狐尾:“自愿断尾,为他保魂。” 狐狸断尾,是极难扛住的,犹如凡人剜心剔骨,轻则损耗千年道行,重则打回原形,永绝仙途。 林知愕然:“你…” 孟婆倒有些意外:“自愿断尾?你应该知道,就算你断尾为他保魂,他也不一定会醒过来,而断尾之疼…” “但能保他魂魄稳定。” 还没等几人反应过来,宴无咎手中已凝出一柄寒光凛冽的短刃,毫不犹豫便向狐尾根部斩去! “铮——” 利刃并未落下,一道温暖金光,骤然包裹住他的手腕,将那致命一击轻柔挡开。 刀落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瞧,我就说他对我所有所图谋吧。”安自渡坐了起来,对宴无咎身后的江浸月说道。 江浸月:“……” 他视线落在宴无咎身上,挑眉笑道:“断尾相救,该不会是让我对你以身相许吧?” 宴无咎:“……胡言乱语。” 孟婆:“呦,醒了。” 安自渡看到孟婆,也大致明白了自己的情况。 “我记得,我还没到进轮回的时候。”安自渡坐直身子:“怎么?打算要硬灌。” 孟婆只道:“我哪来的胆量敢硬灌你。” 安自渡看了她一眼,也明了几分,他道:“有事便说吧。” 孟婆愣了一下,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他,这个人总有洞察人心的本事,哪怕旁人掩饰的再好,也会被他看穿。 “酆都阴灵聚的太多,已成灵阵。”孟婆似是有些不知怎么开口,“轮回司的人让我告诉你一声,请你下去解决一下。” “请??”林知有些惊讶道:“孟婆,你确定他们用的是‘请’字?” 孟婆:“说来奇怪,这次用的真是‘请’字。” 林知“呵”了一声,道:“我闭上眼,用脚趾想,都知道轮回司阁主说的不是‘请下来’,而是‘滚下来’,孟婆大人真是……” “……不都一样吗,都是一个意思。”孟婆说道:“轮回司阁主不会说好话,你们也是知道的。” 江浸月无奈道:“岂止是知道,也领教过。” “那走吧。”安自渡说着正要下床,宴无咎下意识伸出的手顿在半空,在将要收回去时,被安自渡抬手握住:“借个力。” 孟婆担心道:“你刚醒,身体能撑住吗?” 江浸月将他按回去:“我跟林知走一趟,您这脸色比鬼都白,还是别让黄泉的风,再把您老人家吹倒了。” 老人家? “是啊大人。”林知道:“一些阴灵闹事而已,一炷香……不,半柱香的时间就解决了,您就不用亲自出马了。” 安自渡想了想,道:“也好。” 宴无咎道:“我跟他们一起去。” 安自渡看了他一眼,便答允道:“行啊。” 孟婆很有眼力见,见安自渡似是有话对宴无咎说,便赶紧拽住欲要开口的林知和江浸月,说了句:“楼下等你啊狐狸。” 一时间,屋内只剩两人,虽是白天,但天空却阴沉沉的,风呜呜的刮着,落叶在空中盘旋飞舞。 “过来一下。” 宴无咎内心十分不情愿,还是冷着脸走过去,安自渡掀开被子下床,他微微抬眸,宴无咎恰好低首,灯光下,那张脸几乎白得透明。 安自渡咬破指尖,将一滴血珠印在宴无咎额间,轻声道:“别怕,沾了我的血,便是我的人。黄泉地,无人敢动你。” 谁怕了? 宴无咎只淡淡的“嗯”了一声,安自渡看着他这副别扭模样,眼底笑意更深:“你话何时变得这样少了? “要你管。”宴无咎语气生硬道:“走了。” 他转身便走,刚拉开门,身后便传来安自渡带着笑意的抱怨:“哎,我这扣子……是你扣的?扣这么紧,我都喘不过气了。” “嘭”一声门被关上,安自渡笑了笑,将扼住命运脖颈的扣子解下。 楼下的林知被突然的声响吓了一跳:“我就知道!这狐狸想对大人做什么!——哎,孟婆,你别拉着我啊!” 白色画卷散出红烟,江浸月率先走进去,林知见到宴无咎下来,追问道:“你对大人做什么了?!那么大动静!” 宴无咎将身上的外套拢紧,一副被欺负的表情, “你怎么不想想他对我做了什么。” 语落,他走进红烟。 “哎—!你什么意思?一副被残害的模样什么意思?”林知骂骂咧咧地跟着宴无咎走了进去。 孟婆一副头疼的模样,他真的佩服安自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