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也》 第1章 锦囊 大周长熙七年秋,北境狄人犯边,连破三城,烽火照夜,直逼幽州。朝堂震动,天子急召群臣,然宿将或垂垂老矣,或镇守四方不得轻动。仓促间,一道恩旨降至武状元出身、年方弱冠的骁骑尉沈逾庚头上,擢其为鹰扬将军,领兵一万,驰援北境。 沈逾庚,字克戎,少年意气,弓马娴熟,一杆银枪有万夫不当之勇。然其自知,冲锋陷阵或可,运筹帷幄实非所长。临行前,他看着师父留给他一个锦囊。数年前,师父云游前将此物交给他,神色庄重:“克戎,日后出征,领兵对阵非独勇力可胜,若无可用之谋士或遇难决之事,可持此物往京城永兴坊‘漱玉斋’,寻一位号‘知也’的先生,或可得一线生机。” 沈逾庚摩挲着锦囊,触手微凉,并无特殊,只绣着一枝遒劲的寒梅。 洛阳,永兴坊。 漱玉斋,位于礼部侍郎府邸后门边,看似只是一家寻常小院,清幽僻静,偶有泠泠琴音流出,鲜有客至。内室,暖炉熏香,药气氤氲。应鹤舒拥着厚厚的狐裘,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纤细的手指正缓缓拨弄琴弦,不知是主人心不在焉还是气力不济,琴音时断时续。她偶尔以帕掩口,低低咳嗽几声,肩头轻颤,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的青瓷人偶。她字知也,本是顶级门阀应氏的嫡长女,此刻却并非在府中绣楼,而是在这处不为人知的隐秘之所。 “阿姐!”帘栊一响,一道挺拔的身影快步走入,带着屋外的些许寒气。来人身着御林军戎装,眉目英朗,正是应家嫡三公子、羽林郎应徵衡。他见姐姐如此形态,脸上立刻涌起担忧。 “今日又咳得厉害了?药可用了?” 应鹤舒抬眸看他,眼底带着一丝倦色,却清亮如寒潭:“执钧,慌什么,老毛病了。”她的声音轻柔,却自带一股令人心安的力量,“你不在宫中当值,跑来此处,是有事?” 应徵衡,字执钧,年方十七,少年有成却在这个聪慧绝伦的姐姐面前,总是像个长不大的孩子,闻言稍定,压低声音道:“刚得的消息,沈逾庚沈将军,后日便要率军出征了。” 琴音一顿,应鹤舒长长的睫毛垂下,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浅浅阴影:“嗯,我知道。” “阿姐,你……”应执钧欲言又止。他隐约知道姐姐这些年称病不出,绝非静养这般简单,与朝堂江湖诸多势力皆有难以言说的牵扯,更知那沈逾庚的师父与姐姐有旧。此次北疆战事骤起,他就预感姐姐必会卷入其中。 正说着,侍女轻叩门扉,在外低语:“先生,门外有一少年将军,姓沈,持一锦囊求见。” 应执钧顿时紧张起来,看向姐姐。应鹤舒眼中掠过一丝了然,随即又被剧烈的咳嗽取代。她猛地侧身,用素帕死死捂住唇,咳得撕心裂肺,好一会儿才缓过来,雪白的帕子上已染了点点猩红,触目惊心。 “阿姐!”应执钧急步上前。 知也摆摆手,示意无妨,声音愈发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请他至棋室。执钧,你替我迎一迎。” “可你的身子……” “无碍。”她慢慢坐直身体,深吸一口气,试图将病态压下几分,“终是要见的。” 棋室内,烛火通明,棋盘上黑白子纵横交错,并非流行布局,倒像一幅艰涩的阵图。沈逾庚被应执钧引入时,看到的便是一盏清茶,一盘残局,以及屏风后一道模糊消瘦的身影。 药味更浓了些。 “沈将军请坐。”屏风后的声音传来,轻柔缥缈,带着病气,却奇异地清晰,“在下知也。将军之来意,我已知晓一二,北境风急,将军临危受命,有何困惑,不妨直言。” 沈逾庚年少成名,性子直接,虽惊异于这位“先生”的神秘与病弱,仍抱拳直言:“先生快人快语,逾庚便斗胆了。我军兵力、战力皆逊于狄人,且狄人骑兵来去如风,善袭扰,不善攻坚。陛下命我疾援,恐正中其围点打援之下怀。敢问先生,此局何解?” 他言语间,已将眼前之人视为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屏风后沉默了片刻,只有压抑的轻咳声。良久,那声音才缓缓响起,一字一句,却如冰珠落玉盘,清晰冷冽:“狄人此番南侵,主帅乃左贤王阿那契,其人骄悍,然部族联军,并非铁板一块。右谷蠡王素与之不和……” 她语速不快,却顷刻间将狄人内部派系、几位首领的性情、可能的矛盾一一剖析,仿佛亲见。接着,她又道:“幽州往北三百里,有一地,名曰‘落鹰峡’……” 沈逾庚初时还带着几分疑虑,越听越是心惊。那病弱的声音背后,是对北境局势、狄人内情乃至地理山川无比精准的把握,其谋算之深、视角之刁钻,是他从未接触过的领域。知也的声音时而断续,时而因气力不接而微弱,但每一句都点在最关键之处。 “……故而,将军此行,首战不在胜,而在‘示弱’与‘疑兵’。切记,勿贪功,勿浪战。抵达幽州后,可分兵三路,虚虚实实……”她甚至提到了粮草转运、当地气候可能带来的影响。 沈逾庚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屏息凝神,生怕漏掉一个字。他仿佛看到面前展开了一幅无形的精密棋局,而自己,正被一只无形却力弱的手,轻轻推向一个能撬动全局的位置。 一番叙述完毕,屏风后又传来难以抑制的咳嗽声,比之前更烈。应执钧忍不住从一旁现身,焦急道:“阿……先生!” 知也喘息稍定,啜了口药茶润喉:“将军……可记住了?” 沈逾庚深吸一口气,心悦诚服,深深一揖:“先生真乃神人!逾庚茅塞顿开,恩同再造!不知先生尊姓大名,此恩……” “虚名不足挂齿。”屏风后的声音打断他,带着极度的疲惫,“将军只需记得,此去关系万千生灵,国朝安危。望将军善加斟酌,谨慎行事。我……倦了。” 这便是送客之意。 沈逾庚虽满腔感激与震撼,却也不敢再多言,再次郑重施礼:“先生保重身体,逾庚必不负所托!” 他跟着面露忧色的应执钧退出棋室,心中已是大不同。来时迷茫沉重,去时虽知前路艰险,却已有灯火指引。 室内重归寂静。屏风被轻轻拉开,应鹤舒靠在椅背上,闭目蹙眉,脸色灰败,唇边犹带一丝血痕。她摊开手,看着掌心染血的帕子,眼中掠过一丝讥诮,不知是嘲这破败的身子,还是嘲这纷扰的天下棋局。 应知也起身走到琴案边,伸手拂过。窗外,秋风萧瑟,卷起枯叶无数。北境的战鼓已然擂响,而这座幽静琴斋中的病弱女子,她的指尖,已悄然拨动了第一根弦。 第一次尝试写纯权谋短篇!有问题的地方欢迎指正[求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锦囊 第2章 初芒 沈逾庚领着大军,顶着凛冽秋风,日夜兼程赶赴幽州。一路上,他反复咀嚼着“知也”先生那番言语。那些话仿佛在他脑中绘就沈逾庚领着大军,顶着凛冽秋风,日夜兼程赶赴幽州。一路上,他反复咀嚼着“知也”先生那番言语。那些话仿佛在他脑中绘就了一幅详尽的北境舆图,不仅标注了山川河流,更标注了人心向背与狄人内部的裂痕。他原本的计划是急行军至幽州城下,与狄人主力决一死战,一展武状元之勇。但现在,他改变了主意。 抵达幽州时,情形比预想的更糟。城池虽未破,但城外村镇尽遭荼毒,焦土千里,哀鸿遍野。狄人游骑如同跗骨之蛆,不断袭扰粮道,试探着守军的底线。城中守军经久苦战,士气低迷,见朝廷只派来如此年轻的主将和区区一万援军,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几位留守的边军老将更是面露疑虑,对沈逾庚的军令阳奉阴违。 是夜,幽州都督府内,灯火通明。沈逾庚召集众将议事。他并未急于部署出击,而是首先听取了关于狄人近日动向的详细军报,尤其关注左贤王阿那契与右谷蠡王部众的驻扎位置和活动范围。 “将军,狄人嚣张,日日在我城下叫骂,若再不迎战,军心恐彻底涣散!”一员满脸虬髯的副将按捺不住,抱拳请战。其余将领也多附和,群情激愤。 沈逾庚指节轻轻敲击着桌面,脑海中回响着知也先生那句“首战不在胜,而在示弱与疑兵”。他抬起眼,目光扫过众将,年轻的面庞上竟透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诸位将军求战之心,逾庚明白。”他声音平稳,“然狄人骑兵精锐,野战正是其长。我军疲敝,贸然出击,若中埋伏,则我军危矣,幽州危矣。” “那难道就做缩头乌龟不成?”虬髯副将不满道。 “自然不是。”沈逾庚目光一凝,“狄人欺我怯战,防备必然渐疏。我们要打,但要换个打法。” 他指向沙盘,依照知也的提点,开始部署:“王将军,你领一千步兵,明日拂晓,多树旗帜,鼓噪而出,佯攻城西人营垒,接战即退,引其来追。” “李校尉,你率五百精骑,伏于落鹰峡南侧山林,见到王将军败退,追兵过半即出击,截断其尾部,斩获首级后不可恋战,即刻撤回。” “赵都尉,你带本部人马,连夜潜出城外,绕至狄人营寨东北方向,多备锣鼓、火炬,待见到峡内火起,便呐喊鼓噪,做出大军袭营之势。” …… 一条条军令发出,细致非常,甚至考虑到了不同狄人首领可能做出的反应。众将初时疑惑,越听越是惊异。这看似避战的策略,实则层层递进,暗藏杀机,尤其是对落鹰峡地利的利用和对狄人心理的揣摩,绝非一勇之夫所能想出。那虬髯副将脸上的不满渐渐化为惊疑,最终抱拳沉声道:“末将领命!” 他们忽然觉得,这位年轻的将军,似乎并非看上去那么简单。 翌日,战事依计而行。王将军的诱敌之兵成功激怒了骄狂的左贤王部将,引着数千狄人骑兵一路追至落鹰峡。李校尉的伏兵骤然杀出,打了狄人一个措手不及,斩首数百。与此同时,赵都尉在远处的疑兵成功制造了混乱,狄人后方营寨以为大军来袭,一时人心惶惶。追击的狄人恐遭夹击,慌忙后退。 此战,周军小胜,自身伤亡极微。消息传回幽州城,守军士气为之一振!虽然斩获不多,但这是狄人南侵以来,官军第一次在野战中占了便宜,而且是以少胜多,计谋取胜! 众将再看向沈逾庚时,目光已带上了由衷的敬佩。虬髯副更是当面请罪:“末将有眼无珠,不知将军深通韬略,此前多有冒犯,请将军责罚!” 沈逾庚心中亦是波澜起伏,对那位屏风后的病弱“先生”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扶起副将,心中暗道:“非我之能,实乃知也先生神机妙算。” 千里之外的京城永兴坊,漱玉斋。 应徵衡再次来看望姐姐时,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阿姐!北境军报传回了!沈克戎在落鹰峡小胜一场,打得漂亮!现在满朝文武都在议论这位突然开了窍的武状元呢!”他坐到榻边,压低声音,“是不是阿姐你……” 应鹤舒正对着棋盘自己与自己对弈,闻言,指尖的白子轻轻落下,发出清脆的声响。她面色依旧苍白,唇色浅淡,只淡淡“嗯”了一声,仿佛那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狄人骄横,初遇挫败,必不甘心。”她抬起眼,看向弟弟,眸中是一片深沉的冷静,“阿那契性情暴烈,接下来,恐怕会是狂风暴雨般的报复。告诉我们在北境的人,接下来,才是真正的考验。” 她微微蹙眉,掩口轻咳了两声,继续道:“沈将军经此一胜,或生轻忽之心,或遭同僚妒忌,朝中恐亦有非议。京中若有关于此战或关于沈将军的风吹草动,即刻报我。” 应执钧看着姐姐冷静到近乎漠然的侧脸,心中的兴奋渐渐沉淀下来,化为一种复杂的情绪。他这位姐姐,困于病榻,却似乎能洞察万里之外的风云变幻。 “是,阿姐。”他郑重应下。窗外,秋雨渐渐沥沥地下了起来,敲打着窗棂,带来阵阵寒意。幽州的捷报仿佛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一圈涟漪后,更大的暗流正在水面之下汹涌汇聚。 知也的目光重新落回棋盘,棋局错综复杂,黑白双方纠缠厮杀,一如这天下大势。她轻轻拈起一枚黑子,沉吟良久,却未落下。北境的风,似乎也吹到了这温暖的室内,带着血与铁的气息。 紫微宫,太极殿。 落鹰峡小胜的捷报并未在朝堂上掀起持续的欢呼,反而很快被另一种声音所掩盖。正如应鹤舒所料,质疑与妒忌随之而来。有言官上书,称沈逾庚年轻资浅,偶获小胜乃侥幸,不足为恃,应另遣老成持重之将前往督师,以免贻误战机。更有甚者,暗中非议沈逾庚用兵“诡谲”,非正人君子所为,有失天朝上将风范。 这些风声,通过应家的渠道,很快便送到了漱玉斋。应徵衡气得脸色发青,在室内来回踱步:“岂有此理!前线将士浴血奋战,这些人在后方只知道摇唇鼓舌!克戎兄明明打了胜仗!” 应鹤舒披着狐裘,靠在窗边软枕上,正就着烛火翻阅一本古籍,闻言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淡淡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沈将军崛起太快,又非世家嫡系,自然会碍了许多人的眼。” 她的声音平稳无波,仿佛早已洞悉一切。 “那怎么办?难道就任由他们诋毁?若朝廷真临阵换将,北境危矣!”应执钧急道。 “慌什么?”知也轻轻合上书卷,指尖按了按突突跳动的太阳穴,她的脸色在烛光下更显憔悴,“陛下圣心独断,此刻绝不会轻易换将。那些言论,不过是试探罢了。” 她沉吟片刻,才继续道:“你明日去一趟御史台刘大人府上,他欠我们一个人情。告诉他,沈将军乃陛下钦点,胜虽小,却提振军心,此时非议主帅,动摇军心,其心可诛。他知道该怎么做。” “另外,”她顿了顿,气息微促,“让府里以父亲的名义,给几位与应家交好的军中老臣递个话,只需说一句‘临阵易帅,兵家大忌’即可。” 应执钧眼睛一亮,立刻明白了姐姐的意图。这是要以雷霆之势,将那些非议压下去,至少不能让它们形成气候。 “我这就去办!” 应执钧说着就往外走。 “等等。”知也叫住他,又一阵剧烈的咳嗽让她弯下腰去,应执钧连忙上前为她抚背,触手只觉嶙峋瘦骨,心中不由一酸。 好容易平复下来,她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缓了口气道:“沈将军那边,也要递个消息过去。不是通过军驿,用我们自己的渠道。告诉他,京中无事,让他专心战事,戒骄戒躁,尤其要提防狄人报复性的猛攻。阿那契……绝非肯吃亏之人。” “是,阿姐!”应执钧看着姐姐强撑病体、却仍思虑周详的模样,心中既敬佩又心疼,“你……你也顾惜些身子。” 应鹤舒微微颔首,重新拿起书卷,掩去眸底的疲惫:“去吧。” 接下来的几日,京中的风向果然悄悄发生了变化。先是那位刘御史在朝会上义正词严地驳斥了非议主帅的言论,紧接着,几位颇有分量的老将军也纷纷表态,支持沈逾庚,强调军前稳定的重要性。原本有些蠢蠢欲动的言论很快被压了下去。这一切,似乎都在无声无息中完成,而幕后那只苍白纤细的手,始终隐在漱玉斋的药香与琴音之后。 然而,对应鹤舒而言,耗费心神应对这些朝堂纷争,代价亦是巨大。连日的思虑和暗中布置,仿佛榨干了她本就所剩无几的精神。应执钧再次到来时,发现姐姐病势陡然加重,竟至卧床不起。室内药味浓得化不开,知也闭目躺着,呼吸轻浅而急促,唇上毫无血色,偶尔睁眼,眼神也是涣散的。 老大夫刚刚诊完脉,对着应执钧轻轻摇头,低声道:“先生是劳神过度,引动了心疾旧症,万分凶险!这几日务必静养,绝不能再耗心神了!” 应执钧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就在这时,侍女又匆匆进来,面带难色,低声道:“公子,门外……九门提督赵大人府上的师爷求见,说是赵大人有要事相商,事关……事关北境粮草。” 应执钧顿时怒从心起:“不见!没看见先生病着吗?让他们……” “执钧。”榻上传来极其微弱的声音。 应执钧连忙俯身过去:“阿姐?” 应鹤舒艰难地睁开眼,目光虽弱,却仍带着一丝清明:“赵提督……掌管京城防务与部分粮道……他的面子……不能直接驳了……你代我去见……就说我病重……但若事关重大……可简要陈述……你记下……回来……告诉我……” 每说几个字,她都要喘息片刻,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阿姐!你都这样了!”应执钧又急又痛。 “去……”知也闭上眼,声音几不可闻,“北境万千将士……等不起……” 应执钧咬牙,最终狠狠一跺脚,转身出去。他知道,姐姐决定的事,无人能改,尤其涉及正事。 他来到外间,见了那赵府的师爷,依着姐姐的吩咐,不卑不亢地应对。那师爷本有些倨傲,但见应执钧气度不凡,言谈间虽称“先生”病重,却对粮草转运诸事似乎颇有见解,倒也收敛了几分,将事情大致说明后便告辞了。 应执钧回到内室,将事情一一禀报。应鹤舒闭目听着,手指在锦被下无意识地蜷缩,仿佛仍在虚空中推演。半晌,她极轻地说了几个关键点,让应执钧记下,明日再去回复赵府。交代完最后一句,她仿佛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干,彻底昏睡过去,脸色白得吓人。应执钧守在榻前,看着姐姐即使在睡梦中依旧紧蹙的眉头,心中五味杂陈。他这位姐姐,仿佛生来就是为了操劳这些天下大事,哪怕病骨支离,呕心沥血,也停不下那无双的智计。 窗外,夜色深沉,寒星寥落。 京华的暗流已起,而北境,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第3章 炬火 北境的寒风如同布满冰刃的鞭子,抽打着幽州城墙,水从城楼上倒下,顷刻在城墙上凝成冰壳。 正如应鹤舒所预料,左贤王阿那契在落鹰峡吃了亏,暴怒如狂,旋即纠集大军,昼夜不停地猛攻幽州城。 这一次,狄人不再试探,攻势如潮水般一波接着一波,云车、冲车、投石机尽数登场,箭矢如蝗,日夜不息。城头守军伤亡惨重。 沈逾庚银甲染血,亲自持枪登城搏杀,才数次击退攻上城头的狄人。然而,守城物资消耗巨大,尤其是箭矢和滚木礌石即将告罄。更雪上加霜的是,天气骤变,一场罕见的暴风雪席卷而来,不仅使得城外援军难至,连城内取暖都成了问题。守军饥寒交迫,士气再次跌入谷底。 都督府内,灯火摇曳,映照着沈逾庚凝重疲惫的脸。众将默然无声,气氛压抑得如同城外铅灰色的天空。 “将军,箭矢最多再支撑两日。滚木礌石也已用尽……狄人攻势不减,再这样下去……”虬髯副将声音沙哑,后面的话没说下去,但所有人都明白。 沈逾庚手指紧按着桌案上那张简陋的北境地图,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脑中飞速运转,回想知也先生所言,却找不到应对眼下绝境的直接答案。先生只让他提防报复,却未具体说如何应对这等规模的疯狂进攻和恶劣天气。难道……真要城破殉国了吗?就在这时,他目光无意中扫过地图上某个被标注过的小点,旁边似乎有极淡的墨迹,像是批注。他猛地想起,这是当初离开漱玉斋前,应执钧私下塞给他的一张更详细的地图,说是“或许用得上”! 他立刻将地图凑近灯火,仔细辨认那模糊的小字。那是一片位于狄人大营侧后方的山谷,标注着——“旧粮草囤点?疑为狄人备用”。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堪称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沈逾庚的脑海!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重新燃起火焰:“诸位,我们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众将愕然望去。 “狄人倾力来攻,其大营后方必然空虚。尤其这等风雪之夜,戒备更疏。”沈逾庚语速加快,指着地图上那处山谷,“此处,可能是狄人囤积粮草之地!” “将军是想……”虬髯副将倒吸一口凉气,“劫营烧粮?” “不错!”沈逾庚斩钉截铁,“风雪虽阻我,亦蔽敌!这是天赐良机!若能成功,阿那契大军无粮,必退!” “可是将军,我们兵力捉襟见肘,如何分兵?又如何穿过狄人重重围困,抵达其后方?”另一将领质疑道。 “不需太多人马。”沈逾庚目光灼灼,“我亲率五百精锐死士,趁夜缒城而下,借风雪掩护,绕行山麓险径,奇袭此处!” 众将皆惊,此举无异于孤注一掷,九死一生! “将军,不可!您是一军之主,岂可亲身犯险!” “正因为我是主将,才必须去!”沈逾庚语气决然,“唯有如此,方能激励死士,方能最大把握成功!城内守御,暂由王将军代理!依城固守,绝不可出!” 是夜,风雪更骤,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沈逾庚亲点五百敢死之士,饱餐战饭,人人背负引火之物,悄然从城墙最偏僻处缒下,如同鬼魅般消失在狂风暴雪之中。 道路极其艰难,风雪迷眼,山路湿滑,随时可能坠入深渊。但沈逾庚牢记地图上的小路,凭借过人的武勇和毅力,硬是带着队伍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摸到了那处山谷附近。果然,山谷口守卫松懈,狄人根本没想到周军敢、并且能在这种天气绕到他们身后! 沈逾庚观察片刻,果断下令突击! 五百死士如同下山的猛虎,猛然冲入谷中。谷内狄人守军猝不及防,瞬间被斩杀殆尽。眼前赫然是堆积如山的粮草! “烧!”沈逾庚大吼一声。 火光瞬间冲天而起,迅速蔓延,借着风势,吞噬了一切。滚滚浓烟即使在大风雪中也清晰可见,映红了半边天! 远处幽州城下的狄人大营顿时陷入一片混乱。阿那契从睡梦中被惊醒,看到后方冲天的火光,惊怒交加,几乎要吐血!那是他大军一月的粮草! “撤!回救粮草!”他声嘶力竭地吼道。攻城部队慌乱后撤,阵型大乱。 城头上的守军看到了那希望之火,看到了狄人的混乱,顿时爆发出震天的欢呼!王将军抓住战机,下令仅剩的箭矢集中射击,给撤退的狄人造成了大量伤亡。 沈逾庚在放火之后,毫不恋战,立刻带领死士循原路撤退。身后是冲天的火光和狄人绝望的嚎叫。他们一路急行,终于在力竭之前被城上接应的守军救回。五百死士,折损近百,余下人人带伤,沈逾庚甲胄上更是添了数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但他站在城头,望着远处仍在燃烧的粮草和溃退的狄人大军,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幽州城,守住了! 消息传回京城,已是数日之后。 这一次,不再是“小胜”,而是一场堪称奇迹的“大捷”! 风雪之夜,孤军深入,火烧狄粮,逼退十万敌军!沈逾庚之名,瞬间震动朝野,之前所有的质疑和诽谤在这场实实在在的功劳面前,烟消云散。天子龙颜大悦,在金銮殿上对沈逾庚不吝溢美之词,赏赐如流水般颁下:金银绢帛、御用兵器、加封散官勋爵。一时间,“少年战神”、“国之柱石”的名头纷纷加诸于沈逾庚之身,风头无两。 漱玉斋内,暖炉依旧。 应鹤舒的病稍有好转,已能勉强坐起,但依旧虚弱不堪。应执钧正兴奋地向她讲述北境的惊天逆转。 “阿姐!你听到了吗?克戎兄他做到了!他烧了狄人的粮草!幽州之围解了!现在满京城都在传颂他的勇武和智谋!”应执钧与有荣焉,脸上放光。 应鹤舒静静地听着,手中捧着一盏温热的药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苍白而平静的容颜。 “智谋?”她轻轻重复了一句,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无人察觉的复杂神色。那张地图上的标注,是她根据零星情报推测出的可能性,并无十足把握,故而只做了模糊提示。 沈逾庚能注意到,并能在绝境中果断采纳、亲自执行,这份胆识和决断,已然超出了她的预期。 他并非只是一柄锋利的刀,他开始懂得如何寻找和使用杠杆了。 “甚好。”她最终只是浅浅啜了一口药茶,语气依旧平淡无波,仿佛那场惊天动地的胜利与她无关。只有微微松开的手指,透露了她内心一闪而过的松懈。 然而,她的目光随即又投向窗外,越过京城的繁华,望向北方。狄人粮草被焚,绝不会善罢甘休。阿那契接下来会如何?朝廷又会如何?沈逾庚经此一战,声望鹊起,又会被推向怎样的风口浪尖?棋局,才刚刚中盘。她轻轻咳嗽起来,将那一丝松懈彻底压下。 捷报和封赏的旨意也以最快的速度传回了仍在北境善后的沈逾庚军中。将士们欢欣鼓舞,与有荣焉。然而,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浩荡皇恩和漫天赞誉,沈逾庚却在最初的激动后,迅速冷静下来。他抚摸着陛下亲赐的宝剑,剑鞘华丽,寒气逼人。他脑中浮现的,却是风雪夜中那冲天的大火,是死士们决然的眼神,是幽州城头累累的伤痕。 “首战不在胜,而在示弱与疑兵……” “戒骄戒躁,提防报复……” “京中无事,专心战事……” 永兴坊那座静谧院落里,屏风后那位“先生”的嘱咐,每一句,都在此刻清晰地回响。没有那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的指点,没有那精准的情报和看似“侥幸”的提示,他沈逾庚或许早已葬身幽州城下,何来今日殊荣?这泼天的富贵和名声,让他欣喜,更让他警醒。他深知自己并非算无遗策,这份荣耀,他一人承受不起。 他立刻回到军帐,铺开纸笔,不是写谢恩的奏表,而是先写了一封密信。信中,他将此战之功,大半归于陛下天威、将士用命,尤其详细描述了“偶得地图,侥幸推测敌粮所在,方行险一搏”,言语极其谦恭谨慎。这封信,他用了特殊的渠道,直送漱玉斋。 几日后,漱玉斋。 应徵衡念着沈逾庚信中的内容,忍不住感叹:“克戎兄真是至诚君子,立下如此大功,竟还如此谦逊,不忘阿姐的提点。” 应鹤舒拥裘坐在窗边,面前摆着一局残棋,正将一枚温润的黑子握在掌心暖着。 她听着弟弟的读信,神色淡漠,直到听到沈逾庚将烧粮之功归于“偶得地图,侥幸推测”时,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弯了一下。 “他不是谦逊,是聪明。”她声音轻缓,带着病后的沙哑,“盛极必衰,功高震主。他这是在自保,也是在……保全为他出谋划策之人。” 她放下棋子,接过那封赏清单,目光淡淡扫过那些令人眩目的赏赐,眼中却无半分波澜。 “陛下越是厚赏,朝中眼红之人便越多。狄人暂退,然元气未伤,阿那契遭此奇耻大辱,必会卷土重来。接下来的仗,更难打。” 第4章 心疾 点了安神香,应鹤舒的目光又落回那卷信纸,指尖点在那笔力遒劲的字上,“这些虚名浮利,皆是枷锁。” 她抬眸看向应执钧:“告诉沈将军,信已收到。他的心意,知也明白。眼下当务之急有三:一,抓紧整备军务,修复城防,安抚士卒,补充械备;二,严密监视狄人动向,尤其注意阿那契与右谷蠡王是否因此次失利而生隙,此或可为我所用;三,”她顿了顿,语气加重,“奏请朝廷,速派得力干员,重整北境粮道、军械供应体系,此次困局,绝不可再演。此事关乎长远,纵有阻力,亦当力争。 应执钧一一记下,心中对姐姐的深远虑叹服不已。别人都在为胜利欢呼,她却已看到了胜利之后的重重危机,并开始布局下一步,甚至想到了整顿后勤这等繁琐却至关重要的长远之事。 “我即刻去办。” “等等。”应鹤舒又叫住他,沉吟片刻道:“陛下厚赏,沈将军不便推辞,但可择其中不甚扎眼之物,分赏此次有功将士,尤其是那些随他冒死焚粮的死士遗属,务必厚恤。此举可收军心,亦能稍减旁人妒恨。” “是!” 沈逾庚在北境收到漱玉斋的回信,展信细读,背后不禁渗出冷汗。 信中所言,句句点醒梦中人。 他立刻依言而行,上表陈情,不仅力陈将士之功,将赏赐大部散于部下,更是以无比恳切的态度,详述北境防务之薄弱、后勤之艰难,恳请朝廷派遣能臣,彻底整顿。 这份奏表一到京城,果然效果显著。天子见其不居功、识大体、思虑长远,更是欣慰,对其信任有加。而军中将士得知将军厚赏,尤其是死士遗属得到重重抚恤,无不感念其恩德,军心凝聚力空前高涨。朝中一些本想趁机攻讦他“年少骄狂”的人,一时也找不到错处。 一场可能到来的风波,就这样在无声无息中,被一只远在京城、病弱无力的手,轻轻化解。 沈逾庚站在北境的寒风中,望着正在加固的城墙和操练的士卒,心中对那位“知也”先生的敬畏和感激,达到了顶点。他隐隐感觉到,自己不仅是得到了一位谋士,更是仿佛与一个深不可测的智慧之源连接在了一起。他只是明面上的利刃,而真正掌握方向、打磨利刃的,是那个藏在暗处,病骨支离却谋略无双的“知也”。 北境的严寒尚未完全褪去,一封来自狄人王庭的密信北境的严寒尚未完全褪去,一封来自狄人王庭的密信,通过应家极其隐秘的渠道,送到了漱玉斋。 彼时,应鹤舒正披着厚厚的雪裘,抱着汤婆子靠在暖榻上,听弟弟应执钧读着北境最新的军报。沈逾庚依她所言,一边整军修城,一边不断派出精干斥候,深入草原,打探狄人内部消息。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连日静养,稍见一丝极微弱的血色。 密信送到,应执钧接过,验看火漆无误后,方才拆开。只看了几行,他的脸色便骤然一变,猛地站起身。 “阿姐!”他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怒,“狄人……狄人左贤王阿那契,竟秘密遣使入京,疑似……疑似与宫中某位得势的宦官勾结,意图……构陷克戎兄‘养寇自重’,甚至欲诬其与狄人暗通款曲!” “什么?!”应鹤舒闻言,一直微阖的眼眸倏地睁开,原本搭在锦被上的手猛地攥紧。一股急火攻心,让她眼前瞬间发黑,喉咙里涌上强烈的腥甜之意。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凶猛,整个人蜷缩起来,单薄的肩膀剧烈颤抖,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素白的帕子掩住口唇,再拿开时,上面已是一片刺目的鲜红。 “阿姐!”应执钧吓得魂飞魄散,手中的密信飘落在地,他一个箭步冲上前扶住她几乎瘫软的身子,声音都变了调,“药!快拿药来!” 侍女慌乱地递上温水和常备的丸药。应执钧手忙脚乱地帮姐姐服下,一下下为她顺着背,触手之处,尽是硌人的骨头和冰凉的冷汗。 好一阵,那撕心裂肺的咳嗽才稍稍平复。应鹤舒无力地靠在弟弟臂弯里,呼吸微弱急促,脸色灰败得吓人,唇边血迹未干,衬得她肤色愈发惨白如纸。 “阿姐……你怎么样?别吓我……”应执钧声音发颤,几乎要哭出来。他很少见到姐姐病发得如此骇人。 应鹤舒闭着眼,缓了许久,才极轻地摇了摇头,声音气若游丝,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急切:“没……没事……信……信上还说……什么……” “都什么时候了,还管信!”应执钧又急又痛。 “执钧……”她费力地抬起眼,目光因痛苦而涣散,却依旧固执地看着弟弟,“此事……关乎……北境安稳……关乎……沈将军……生死……快说……” 应执钧拗不过她,只得一边小心地扶着她,一边捡起信,快速将剩余内容说完:“信上说,那宦官似与朝中某位位高权重的文官有牵连,具体是谁还未探明。狄使携带重礼,且似乎握有……握有某些能引人疑窦的‘证据’……” 应鹤舒听着,呼吸愈发急促,心口传来阵阵绞痛,让她不得不紧紧按住。她的脑子却在飞速运转,即便是在这般极度的痛苦和虚弱之下。 宦官……文官……狄人……构陷忠良……好一出毒计! 沈逾庚如今声望正隆,但根基尚浅,又是武将,最易遭此等阴私手段构陷。若此计得逞,不仅前功尽弃,北境防线恐顷刻崩塌,大周危矣! 必须立刻阻止! 她猛地吸了口气,却引来又一阵咳嗽,好不容易压下去,她抓住弟弟的手,指尖冰凉:“执钧……听我说……” “阿姐,你先歇着,我去想办法……” “不……你听我说!”她语气陡然急促严厉了几分,虽虚弱,却自有一股威势,“此刻……宫中……能最快接触到陛下……又或许……能与此事说上话的……是……是黄门侍郎卢季显……他欠……欠父亲一个大人情……你立刻……持我的玉佩……去见他……不必多说……只让他务必……留意近日是否有狄人暗中接触内侍省之人……若有……想方设法……将消息……透给陛下知晓……陛下……最忌内侍交通外藩……” 她断断续续,气息奄奄,却将关键人物、关节、方法说得清晰明白。 “另外……”她喘了口气,冷汗涔涔而下,“让我们的人……盯紧……所有可能与狄使接触的官员府邸……尤其是……与那位宦官过往甚密之人……一有异动……立刻报我……” “还有……给沈将军……传信……让他咳咳咳……近期所有奏报、言行,务必谨慎……尤其与狄人接触……哪怕是被动接触……也需有第三人在场……留下明确记录……以防……构陷……” 每说一句,她都仿佛用尽全身力气,说完便瘫软下去,眼前有些模糊。 应执钧心如刀绞,却知姐姐所言皆是当下最紧要之事,耽误不得。他将姐姐小心放回榻上,盖好锦被,红着眼眶重重点头:“我明白了,阿姐!我这就去!你好好歇着,千万别再劳神了!” 他抓起玉佩和密信,匆匆离去,吩咐侍女寸步不离地守着。室内重归寂静,只剩下应鹤舒微弱而痛苦的呼吸声。她蜷缩在厚厚的裘被里,身体冷得发颤,心口的悸痛一阵阵传来。 窗外春光渐暖,室内却依旧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挥之不去的寒意。 一场远比真刀真枪更凶险的暗战,就在她这病榻之侧,悄然拉开了帷幕。而她,即便已病至如此,依旧是那个在漩涡中心,悄然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