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绥》 第1章 第 1 章 ## --- 行李箱的轮子在宿舍楼磨得发亮的水磨石地面上滚动,发出一种刻意压低的的噪音。我下意识地又缩了缩肩膀,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塞进这具过于单薄的躯壳深处,再裹上一层沉默的茧,彻底消失在走廊的光线里。空气里弥漫着暑假封尘后又被粗暴掸开的陈旧气味,混合着消毒水尖锐的刺鼻感,一股脑儿往鼻腔里钻。这味道,这光线,甚至脚下这条被无数脚步磨得光滑的走廊,都像是从初中的记忆里直接拓印下来,分毫不差。 三年,整整三年,我几乎就是这片空间里一道无声无息的影子,在宿舍、教室、食堂三点之间沉默地移动,从未真正融入过喧哗的人声。 初中那间位于走廊尽头的宿舍,光线总是吝啬而晦暗。 我那张靠窗的床铺,与其说是领地,不如说更像一个被遗忘的角落。每次推门进去,里面或高谈阔论或游戏正酣的声音总会骤然一滞,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空气瞬间凝滞,随即又若无其事地重新流动起来。 只是那流动的轨迹,永远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我。 我像一块透明的玻璃,他们看得穿我,却只当我不存在。 那时我瘦得可怜,校服套在身上空荡荡的,像个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 或许是因为这副风一吹就倒的样子,或许是因为我天生就笨拙于开启任何一段对话,更或许是两者叠加起来,最终在室友眼中形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孤单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上来,浸透骨髓。久了,竟也尝出一点苦涩的安宁来——没人打扰,正好把脸埋进书堆,在那些铅字构筑的堡垒里,我反而能抓住一点实在的东西。 成绩单上漂亮的分数,是我在那片人际荒漠里唯一能掘出的清泉。 我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自己心底那片小小的、潮湿的秘密花园,里面种着一株只属于我的幼苗——关于初二时坐在我斜前方那个总是穿着干净白衬衫、笑起来眼睛会弯成月牙的男生,林。 他像一道无意间照亮我角落的光,却在初二下学期毫无预兆地转学离开,像一阵风刮过,只留下满地怅惘。 我抽屉最深处,藏着一张我们班大合影,照片里他恰好站在我身后,阳光落在他发梢,而我微微侧着头,眼神偷偷描摹着他的轮廓。旁边,还有一封写满了笨拙字句、最终也没能递出去的信,被时间压得平平整整。 直到那一天。 那是一个沉闷的、连风都懒洋洋的午后。 我抱着刚从图书馆借来的书推开宿舍门,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小胖和另外两个室友正围在我的床边,小胖手里,赫然捏着那张合影!照片的边缘被他的手指捏得微微卷曲。而另一个室友手里,正抖落着那封折叠的信纸,脸上挂着一种混合了震惊、鄙夷和猎奇般兴奋的笑容。 “我靠……真看不出来啊周酌……” 小胖的声音磨过我的耳膜。 “啧啧,写给林河的?你俩……” 另一个室友拖长了调子,眼神像粘腻的爬虫在我身上扫视。 嗡——的一声,大脑瞬间一片空白。血液疯狂地涌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被抽干,四肢冰凉得不像自己的。那张照片,那封信……那是我藏在灵魂最深处、连自己都不敢轻易触碰的柔软角落,就这样被暴露在浑浊的空气里,供人随意评点取乐! “还给我!” 声音嘶哑得不像是我发出的,带着一种绝望的破音。 身体比意识更快,我像一头被激怒的、瘦弱的小兽,猛地朝小胖扑过去,只想夺回那承载了我所有隐秘悸动的凭证。 “哟,急眼了?” 小胖大叫一声,肥胖的身体异常灵活地往后一缩,转身就朝门外跑去,另外两人也嬉笑着跟上,手里还扬着那张信纸。“来追啊,小变态!” 屈辱和恐慌像滚烫的熔岩烧灼着我的五脏六腑。 我追了出去,走廊上已经有人探头探脑。他们跑得不快,故意吊着我,不时回头发出刺耳的哄笑。我的腿像灌了铅,呼吸急促得像破风箱,眼前阵阵发黑。 恐惧和极度的羞耻感抽走了我最后一丝力气。就在教学楼下的小花坛边,众目睽睽之下,我脚下一绊,整个人以一种极其狼狈的姿态重重摔倒在粗糙的水泥地上。膝盖和手肘传来火辣辣的刺痛,但更痛的是背上那些瞬间聚焦过来的、无数道或好奇、或鄙夷、或纯粹看热闹的目光。 窃窃私语如同冰冷的毒蛇,钻进耳朵,缠绕住心脏。我趴在地上,脸颊贴着冰冷的地面。 世界天旋地转,所有的声音都变得模糊而遥远,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耳膜,带来一阵阵眩晕和耳鸣。完了,一切都完了。巨大的绝望像黑色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我甚至没有力气爬起来,只想把自己埋进这肮脏的地面里,永远消失。 就在这时,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搭在了我颤抖的肩膀上。一个带着关切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柔和得像羽毛拂过:“同学,你还好吗?” 我艰难地抬起头,模糊的视线里是一个陌生的女生,扎着简单的马尾,眼神清澈而温和,没有一丝鄙夷或猎奇,只有纯粹的担忧。她蹲下身,递过来一张干净的纸巾。 “摔疼了吗?要我帮你站起来吗?”她轻声问,目光扫过我擦破皮的膝盖和沾满灰尘的手肘,又似乎不经意地掠过不远处那几个拿着照片和信纸、正得意洋洋看戏的室友。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落入我混乱的脑海:“别管他们说什么。追逐自己喜欢的东西,不要畏惧世俗的眼光。” 这句话,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了濒临窒息的我。 追逐自己喜欢的东西……不要畏惧世俗……? 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不是因为摔倒的疼痛,也不是因为那些恶意的目光,而是因为这猝不及防的、来自陌生人的一丝理解和善意。它像一根救命稻草,让我在溺毙的边缘,得以喘息。 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哽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任由滚烫的泪水汹涌地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谢谢。” 但我没有接她的纸巾,也没有再看任何人。用尽全身力气,我猛地从地上爬起来,顾不上膝盖的剧痛和满身的狼狈,像逃离地狱一样,踉踉跄跄地冲出了人群的包围。我听到身后传来小胖他们更响亮的哄笑,也隐约听到那个女生似乎在制止他们。 但我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想逃,逃到一个没有目光、没有窃笑、没有审判的地方。 我一路跌跌撞撞,冲上了教学楼那平时鲜少有人光顾的天台。砰地一声用力关上沉重的铁门,将外面所有的喧嚣彻底隔绝。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水泥墙,身体再也支撑不住,沿着墙壁滑坐在地上。 ### 风很大,呼呼地吹过空旷的天台,吹干了我脸上的泪痕,带来一阵刺骨的冰凉。我抱着膝盖,把头深深埋进去,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发抖。 小胖他们扭曲的脸、扬起的信纸、围观者指指点点的目光、摔倒时钻心的疼痛和铺天盖地的羞耻感……还有那个女生温柔的话语……所有画面和声音在脑海里疯狂冲撞、撕扯。 为什么?为什么喜欢一个人会是罪过?为什么我的喜欢,只能换来嘲笑和践踏?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反复揉捏,疼得无法呼吸。自我厌恶的浪潮汹涌而来,几乎要将我吞噬。我是不是真的错了?是不是真的……很恶心? “追逐自己喜欢的东西……不要畏惧世俗的眼光……” 我慢慢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狼狈不堪。视线有些模糊地望向远处。夕阳正沉沉西坠,将天空渲染成一片浓烈的橘红和深紫,壮丽得近乎悲怆。风依旧很大,吹乱了我的头发,也似乎吹散了心底一部分沉重的阴霾。 是啊,喜欢一个人,有什么错呢?我喜欢林河,喜欢他干净的笑容,喜欢他身上淡淡的阳光味道……这份喜欢,藏在心底,没有伤害任何人。它是我贫瘠青春里,唯一一朵悄悄绽放的小花,脆弱却真实。错的是那些把它当作怪物、当作谈资、当作攻击武器的人。 眼泪再次涌出,但这一次,似乎不再仅仅是屈辱和痛苦,还混杂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解脱的释然。我抬起手,用力擦去脸上的泪水和灰尘,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决绝。 我没错。我不需要为我的喜欢道歉。我接受这样的自己。 这个念头像一颗种子,在经历过狂风暴雨的摧残后,反而在心底最深处,倔强地扎下了根。身体依旧在微微发抖,膝盖依旧火辣辣地疼,但胸腔里那股窒息般的绝望感,似乎被这空旷天台上呼啸的风,吹散了一些。 我扶着墙壁,慢慢地、慢慢地站了起来。夕阳的余晖落在脸上,带着一点微弱的暖意。我走到天台边缘,手紧紧抓住冰凉的栏杆,俯瞰着下面变得渺小的校园。那些刚刚还让我恐惧无比的目光和窃笑,此刻仿佛都融化在遥远的光影里。 深呼吸,再深呼吸。空气带着灰尘和自由的味道。 也许未来依然艰难,也许还会有更多的冷眼和嘲笑。但至少在这一刻,在这个无人打扰的天台,我选择接受自己,接受这份可能永远无法宣之于口的喜欢。这份自洽,像一层薄薄的铠甲,虽然不能抵挡所有伤害,却让我第一次,在孤独和恐惧中,感受到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力量。 我选择乐观地,带着这份秘密,继续走下去。 ### 中考放榜,那些曾经用目光和窃笑审判我的人,名字大多消失在录取线的另一端。而我,带着优秀的成绩,选择留下。 选择留下,像一个孤魂执意徘徊在它曾受难的牢狱旧址。 明知这所学校的宿舍楼依旧是破败的,格局依旧是那个格局,弥漫在空气里的某种东西依旧顽固地存在着,我却还是签下了那份住宿协议。也许是一种近乎自虐的惯性,也许只是贪恋那份在书堆里才能找到的、虚假的安全感。签下名字的时候,手指尖是冰凉的。 此刻,站在高中部305宿舍那扇深绿色的、油漆有些剥落的铁门前,那股熟悉的陈旧消毒水味混合着尘灰的气息扑面而来。手悬在半空,指尖几乎要触到那冰凉的金属门把,又猛地蜷缩回来,掌心瞬间沁出一层黏腻的冷汗。 初中宿舍里那些凝固的空气、避开的视线、压低的嗤笑……无数记忆的碎片像淬毒的冰凌,狠狠扎进脑海,带着久违的恐惧。 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在胸腔里横冲直撞,带着铁锈的味道。 “吱呀——” 门轴发出干涩的呻吟。 这间朝南的宿舍,竟有着初中宿舍难以企及的明亮。 六张铁架床泛着冷硬的光泽,靠窗 空调开得很足,与门外闷热的走廊形成了两个世界。 宿舍里光线半明半暗,厚厚的窗帘拉上了一半,挡住了外面炙热的阳光。 我看到这是一个比初中宿舍窄不少的房间,但原本可以容纳十二人的空间,多出来五个空床位,像沉默的岛屿,上面随意堆放着一些行李箱、杂物袋,成了天然的储物区,让空间显得不那么拥挤,但也透着一股空旷的寂寥。 其他室友已经铺好了被褥,还有一张张上铺还空着,显然是我的位置。另外三张下铺上,被子里鼓鼓囊囊,应该是睡着的室友。上铺也睡了两个,脸朝里,看不清面容。还有一个上铺空着。 我能感觉到空气中有一种午睡时特有的、沉滞的宁静。没有人说话,只有空调单调的送风声,以及某个角落传来的、极其轻微的、带着睡意的翻身时床板发出的吱呀声。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敲击,手心又开始冒汗。我几乎是将沉重的行李箱一点点挪进来,每一个动作都放缓到极致,生怕发出一点噪音,惊扰了这份看似平静的午休,也惊扰了我自己紧绷的神经。 我的视线像被无形的锁链捆住,死死地垂落在脚下的地面,或者聚焦在自己那双旧球鞋上,不敢、也本能地抗拒去扫视那些陌生的床铺和可能存在的、醒着的目光。我把行李箱轻轻靠在空床位的铁架旁,然后从里面拿出学校统一发的蓝白格子床单、枕套和被套。 铺床的过程变成了一场无声的默剧。我展开床单,每一个褶皱都小心翼翼地理平,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处理易碎的瓷器。套被套时更是困难,薄薄的夏被在里面扭成一团,我不得不更大幅度地动作,但依然竭力控制着胳膊的幅度,避免碰到旁边的铁架发出声响。每一次布料摩擦的窸窣声,每一次我因费力而稍微加重的呼吸,都让我神经质地绷紧。 寂静中,我的后背皮肤似乎微微发紧,一种模糊的、难以言喻的感觉——好像有视线落在我身上。是错觉吗?还是……真的有人在看?我无法确定。我的感官在高度紧张下变得有些迟钝和混乱,像蒙了一层厚厚的雾。是有人在看我吗?是好奇?是审视?还是……别的什么?我不敢回头去确认。也许是空调的冷风吹过皮肤带来的错觉?也许只是我的神经过于敏感,把空气的流动当成了注视?这种不确定感像细小的蚂蚁,在心头缓慢爬行,带来一阵阵微麻的痒意和更深的不安。 我强迫自己忽略这种感觉,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手中的被角上。终于,被套套好了。我又拿出枕头,同样小心翼翼地套好枕套。整个过程,我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动作精准而克制,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或声音。 床铺终于整理完毕。它看起来整洁而冰冷,像一块新开辟的、等待被占领的阵地。我站在床边,看着这个在接下来的一段时光里将属于我的小小方块空间,心里没有一丝归属感,只有一种沉甸甸的、仿佛要坠入深渊的疲惫和茫然。 空调的冷风持续不断地吹拂着,驱散了夏日的燥热,却让裸露的胳膊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这股凉意渗进皮肤,似乎也钻进了心底。 午休时间还未结束,宿舍里依旧一片沉寂。我无处可去,也不想发出任何声音打破这份寂静——或者说,不想引起任何额外的注意。 我极其缓慢地、无声地掀开叠好的薄被,将自己完全缩了进去。被子里带着新棉布的微凉气息,我蜷起身体,背对着宿舍中央,面朝着冰冷的墙壁。墙壁粗糙的质感隔着薄薄的T恤传来。 身体被空调吹得有些凉,蜷缩起来刚好能裹住一丝微弱的暖意。眼睛闭上,黑暗降临。宿舍里只剩下空调的低鸣,和偶尔一两声睡梦中的呓语或翻身。外面世界的喧嚣被隔绝,305宿舍像一个安静的茧房。 然而,在这片刻意营造的寂静和舒适的凉意之下,我的神经却并未放松。 高中三年,真的会不一样吗? 这个七人宿舍,究竟是逃离旧日噩梦的避难所,还是另一场冰冷默剧的开幕舞台? 我把自己更深地埋进被子里,仿佛这样就能藏起所有的忐忑和那个沉重的秘密。未知的潮水,在寂静中无声地涨起,一点点漫过脚踝。 第2章 第2章 ……我把自己更深地埋进被子里,意识在空调单调的嗡鸣和心底的忐忑中沉沉浮浮,竟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刻意压低的交谈声和窸窸窣窣的起床动静打破了宿舍的宁静。我猛地惊醒,心脏漏跳了一拍,瞬间从浅眠中抽离,身体下意识地绷紧。午休结束了。 我依旧面朝着墙壁,僵硬地维持着蜷缩的姿势,竖起耳朵听着身后的动静。有人打着哈欠下床,拖鞋拍打着地面发出轻微的“啪嗒”声;有人拉开了窗帘,下午略显慵懒的光线一下子涌了进来,驱散了室内的慵懒;有人拧开了水龙头,水流声哗哗作响。 就在我犹豫着是继续装睡还是该起来的时候,脚步声停在了我的床边。 “嘿,同学?醒醒吗?” 一个清亮的男声响起,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但语气很友善。 我身体一僵,不得不缓缓转过身来。视线还有些模糊,适应着光线。床边站着两个男生,身形似乎都比我高不少。 离我近的那个,眉眼生得极好,鼻梁高挺,下颌线条利落,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即使在刚睡醒的午后,也透着一股蓬勃的朝气。他正微微抬头看着我,眼神里带着询问,唇角似乎还噙着一丝很淡的笑意。 “老师通知午休后去教室集合,你现在要起床了吗?” 另一个男生开口了,声音温和一些,五官同样很端正,但大概不如旁边那个耀眼。他指了指我床铺对面的方向,大概意思是大家都准备走了。 我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干涩,只发出一个模糊的“嗯”字,算是回应。我撑着坐起身,动作带着点初醒的笨拙和拘谨。 这时,那个眉眼极好看的男生(后来我知道他叫钟酩)又开口了,他指了指桌子上空调遥控器,语气自然随意,带着点商量的口吻:“对了,你应该是最后一个走的,方便的话,等下你出门的时候,能不能帮忙把空调关一下?遥控就在桌子上。” 我的目光顺着他的示意,落在那小小的白色遥控器上。关空调……一个再简单不过的请求。我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点了点头,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和言语,只是又低低地“嗯”了一声,表示同意。 心里却莫名地因为被交付了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任务”,而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涟漪——这算是一种……信任?还是仅仅因为我是最后一个? “谢啦!” 钟酩咧嘴一笑,那笑容坦荡又明亮,像瞬间穿透云层的阳光,晃得我有些不敢直视。旁边的男生也对我友好地点点头。两人没再多说什么,转身结伴离开了宿舍。 门被带上,宿舍里空落得只剩下我一个人,以及空调仍在吐出的冷气。我坐在床沿,怔怔地看着那扇关上的门,耳边似乎还残留着钟酩那句清亮的“谢啦”和另一位男生(后来知道他是我的下铺,叫李烬黎)温和的声音。刚才那短暂接触的画面在脑海里回放:钟酩那青春洋溢的脸,李烬黎略有点毛毛糙糙的气质……他们看起来那么自然,那么轻松,和初中时那些带着审视或冷漠的目光截然不同。尤其是钟酩,他笑起来的样子,让人产生很大的好感。 我慢慢爬下床,走到墙边,拿起那个小小的空调遥控器。塑料外壳冰凉。我对着空调按下关闭键。“滴”的一声轻响,送风声戛然而止,宿舍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隐隐传来的蝉鸣。那股持续不断的凉意停止了输送,空气似乎开始缓慢地回温。 然而,这短暂的、带着一丝暖意的插曲,并没有像魔法一样改变什么。 高中生活正式拉开帷幕。 陌生的环境,密集的人群,一切都让习惯了沉默和独处的我无所适从。 我像一只误入喧闹丛林的蜗牛,本能地缩回自己的壳里。在宿舍里,我依旧是最安静的那个。起床、洗漱、整理床铺、去教室、回来、看书、睡觉……我尽力将自己活动的轨迹压缩到最小,存在感降到最低。 而我的其他舍友们,则展现了惊人的适应力和社交能力。仅仅几天时间,305宿舍的气氛就完全变了样。晚上熄灯后的夜聊是最热闹的时候。徐凛淮(身形和我差不多,看起来有些大大咧咧但很热心的男生)会分享他在小卖部发现的好吃的零食,引来一阵哄抢和笑闹; 钟酩和李烬黎似乎很快就成了形影不离的好友,他们还是临时组成的同桌,经常凑在一起低声讨论着生活兴趣和爱好,偶尔爆发出爽朗的笑声;另外几个室友,也迅速融入其中。他们分享着初中时的趣事,讨论着新认识的老师和朋友,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小小的宿舍里充满了年轻男孩特有的、蓬勃的生机。 我像一道沉默的影子,游离在这片热闹之外。我蜷缩在自己的上铺角落,捧着书,耳朵却不由自主地捕捉着他们的每一句交谈、每一次笑声。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像是羡慕,又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在看一场生动的电影,明明近在咫尺,却触碰不到,也参与不进去。他们的熟络和快乐,映衬得我的沉默愈发突兀。 开学一个星期后,我在□□上搜索了徐凛淮的名字(班级群里很容易找到),然后发送了好友申请。心脏在发送的那一刻跳得飞快,手指都有些发抖。 申请很快通过了。 我盯着手机屏幕,斟酌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敲下一行字: > [周酌]:你好,徐凛淮,我是周酌……嗯,就是觉得宿舍里大家都很熟了,但我有点怕生,不太会说话。 消息发出去后,自然有一股紧张劲在攥着我的心脏。 过了几分钟,徐凛淮的头像跳动起来: > [徐凛淮]:别担心,大家人都挺好的,熟了就好啦![龇牙笑] > [徐凛淮]:你别怕生嘛,下次我们聊天的时候你也凑过来听呗,或者一起聊聊天啊,有啥想聊的随时找我啊![加油] 看着屏幕上那个龇牙笑的表情和鼓励的话语,我却不知回什么。那几个字眼的温度久久地在烧着我的双眼。 我抱着手机,反复看着那两条消息,也许,我真的能试着迈出一步? 然而,当第二天晚上回到宿舍,再次面对那片真实的、充满活力的热闹时,昨夜在手机屏幕前积攒的所有勇气,瞬间蒸发得无影无踪。 看着钟酩和李烬黎勾肩搭背地说笑,看着徐和他们为了一包薯片“大打出手”,听着他们讨论着我看不懂的动漫新番…… 算了吧,我和他们都还不熟…… 我张了张嘴,想要发出声音,但无疑,我做了许久心理建设和铺垫。 最终,我还是默默地爬上自己的床铺,像往常一样,拿起书,将自己隔绝在无形的屏障之后。 现实中的一步,远比在虚拟世界里发送一条消息要艰难千百倍。 所以,事实上,一周过去了,宿舍里的热闹依旧,我的沉默也依旧。 我依然保持着“习惯性孤独”。 日子像流水一样滑过,无声无息。开学到今,六七个星期过去,初秋的凉意已经悄然渗透进校园的每个角落。但是在南方,气温偶尔回升得厉害,还会显得燥热。 我似乎已经完全适应了这种在喧闹边缘独自生长的模式。305宿舍的欢声笑语、打闹嬉戏,早已成为固定的背景音,而我,是角落里那个沉默的音符,习惯了在乐谱之外。 每天清晨室友的闹铃响起,我会特意多睡几分钟,有时候想有人会叫醒我吧。但那实在尴尬,因为舍友大多都起的比我晚多了,要是更晚起,我要赶早读可就买不了早餐了。 他们的友谊已然根深蒂固,看着他们勾肩搭背去打球,听着他们熄灯后压低声音却依旧热烈的夜聊,分享着只有他们才懂的梗和秘密……那是一种我从未体验过、也从不认为自己能够拥有的紧密联结。 像一个隔着玻璃窗看别人家灯火的孩子,知道那光亮温暖,却清楚那扇门从未对我敞开。 我安于自己的角落,在书本和习题构筑的世界里寻找秩序和安全感,几乎不再去想“融入”这个遥远而奢侈的词。 那个寻常又不太寻常的夜晚到来了。 熄灯后,宿舍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校园路灯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勾勒出床和被褥模糊的轮廓。 但属于305的“夜话时间”才刚刚开始。低语、轻笑、偶尔压不住的一声争论,像细小的涟漪在黑暗中扩散。 我照例面朝墙壁侧躺着,试图在脑海中复盘白天的数学题,但那些声音还是丝丝缕缕地钻进耳朵。 突然,我感觉到身侧的床铺轻轻晃动了一下。不是我的下铺,而是……邻铺?紧接着,一个刻意压低、带着点试探的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响起: “周酌?睡了吗?” 是李烬黎。我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他怎么会……爬到我邻铺的上铺来?(他是我的下铺)黑暗中,我僵硬地转过身,面朝他声音的方向。只能模糊看到一个坐着的轮廓。 “没有……没睡。” 我的声音在寂静里显得有点干涩。 “那个……” 他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词,声音依旧温和,“我们晚上这样聊天,会不会吵到你休息啊?我看你好像都睡得挺早的。” 这个问题来得太突然,也太直接。我完全没预料到会有人在意我这个“背景板”的感受。一股莫名的冲动,或者说是一种长期压抑下的的诚实反应,让我在黑暗中几乎是脱口而出: “是……有点。” 话一出口,我自己都愣住了。我能感觉到黑暗中李似乎也顿住了。紧接着,他清了清嗓子,声音稍微提高了一点,但依旧保持着礼貌,是对着整个宿舍说的: “哎,哥几个,周酌说我们有点吵到他休息了。咱们声音再小点哈,或者早点睡吧。” 宿舍里瞬间安静了下来。那是一种带着点意外和些许尴尬的安静。我能感觉到好几道目光似乎都朝我这边扫了一下,尽管在黑暗中并不真切。 “哦哦,不好意思啊周酌。” 是徐凛淮的声音。 “我们会小声点的。” 邓琰也接了一句。 “嘘,小点声。” 曾潜的声音响起。 短暂的沉默后,宿舍里的交谈声明显压低了许多,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窃窃私语。 李并没有立刻离开。他依旧坐在邻铺的床沿,离我很近。黑暗似乎模糊了界限,也模糊了一些平日的拘谨。 “其实,” 李烬黎的声音又压低回来,是对着我说的,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坦诚,“我们聊的那些东西,没啥营养,就是随便聊聊。你要是觉得闷,也可以试着一起聊聊啊?真的,别总是一个人闷着,多没意思啊。你看徐凛淮他们,熟了以后话可多了。融入进来,其实会挺快乐的。” 他顿了顿,似乎在观察我的反应。 快乐?融入?这两个词从他口中说出来,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轻松,却像小锤子一样轻轻敲在我心上。 他们的快乐,那些炽热、喧嚣、紧密相连的快乐,是我贫瘠的想象无法描绘、更无法体会的。 我的世界只有书本翻页的沙沙声和深夜脑海里流淌的旋律。我沉默着,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对“快乐”的理解。 但也许是黑暗给了人勇气,也许是李那温和而真诚的态度卸下了我一丝防备,也许是他那句“融入进来会快乐”戳中了什么。我竟然鬼使神差地,在短暂的沉默后,低声回应了一句: “……嗯。那你们平时……都聊些什么?” 问出这句话的瞬间,我自己都感到一丝不可思议。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哼,还带着点犹豫的颤音。 李似乎笑了,声音里带着点鼓励:“嗨,啥都聊啊!比如今天天气适合做什么?还有食堂新出的那些菜,曾潜非说好吃,徐凛淮差点跟他打起来……哦对了,还有钟酩,他今天打球又被xx班那个大高个盖帽了,郁闷了一晚上……” 他语气轻松,带着点调侃,像在分享一些有趣的日常碎片。 黑暗仿佛成了一个安全的茧。没有了白天需要直视对方眼睛的压力,听着李絮絮叨叨地讲着那些宿舍里鸡毛蒜皮的小事,那些我曾以为遥不可及的“内部消息”,我的紧张感竟然奇异地消融了一些。虽然大部分时间我只是在听,偶尔才“嗯”一声表示在听,或者在他问“是吧?”的时候,笨拙地回一句“是啊”,但这已经是我进入高中以来,第一次和一个室友进行了面对面真正意义上的、持续几分钟的对话。 第二天晚上,熄灯后的夜聊时间,那种刻意压低的声音氛围依旧保持着。我依旧躺在自己的床上,面朝墙壁,但耳朵却不由自主地竖着,捕捉着黑暗中的每一个音节。当话题转到某个新上映的电影时(李似乎很感兴趣),李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次他直接点名了: “周酌,你看过预告片没?徐说特效挺烂的。” 我的心跳又漏了一拍。他……他在主动把我拉进话题?我深吸一口气,转过身,面对着声音的方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点:“没……没看过预告。讲的什么?” “好像是科幻片,打外星虫子的……” 李简单介绍了一下。 “听着……还行?” 我尝试着表达一点模糊的看法。 “是吧!我也觉得!徐非说老套……” 李烬黎立刻接话,语气带着点找到同盟的雀跃。 接着,徐凛淮的声音也加入了进来,他反驳李烬黎,又试图说服我:“周酌你别听他的!那设定明明就……” 于是,在那个熄灯的夜晚,在305宿舍弥漫的淡淡汗味和少年气息中,我这个习惯了当隐形人的存在,竟然第一次同时和李、徐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围绕着那部谁也没看过的科幻电影,笨拙地、磕磕绊绊地说了好几分钟的话。 话题本身很幼稚,对话也毫无深度可言。结束时,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脸颊微微发烫,手心也有一层薄汗。但一种带着暖意的感觉,像一颗不知名的种子,悄悄落在了心底那片荒芜了太久的土地上。 虽然只有短短的两天,虽然对话的对象仅限于李烬黎和徐凛淮,虽然话题依旧是那么肤浅……但这微不足道的进展,却像黑暗中裂开的一道缝隙,透进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光。 孤独的冰层,似乎被撬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