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焰[民国]》 第1章 初遇 一九二五年,桐城,春夜骤雨。 马车在官道上狂奔,车轮碾过积水,溅起浑浊的水花。赶车的车夫早已浑身湿透,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成串砸落。车厢里,姚太太攥着帕子,忧心忡忡地看着身旁的女儿。 “筝儿,娘知道你心急铺子里的事,可这钱是赚不完的。别人家做生意都是父母掌握,最不济也是家中兄长,偏你自从去年发烧醒来之后就......唉,这一年来你带着全家赚到钱不假,可这黑灯瞎火的赶路,娘心里实在不踏实。” 十五岁的姚筝脸上犹带稚气,消瘦的肩膀随着车辆的颠簸摇摇晃晃,一双眸子却在昏暗的车厢里亮得惊人。她正要开口,前方车夫突然压低嗓音,带着一丝惊惶: “太太,小姐......前面路堵了,像是......像是有人在打斗!好些人围着一个!” 姚太太吓得一把抓住女儿的胳膊:“哎呀!这可怎么好!会不会是劫匪,快,快掉头!” 姚筝却瞬间绷直了脊背,迅速将重要的账本合同塞在车辆夹层里。胳膊搭在膝盖上握紧拳头,脸上警惕之色骤浓:“娘,来不及了。我们马车动静这么大,他们早听见了。现在掉头,反而显得我们心虚。只能硬着头皮过去。” 她话音未落,姚太太竟一把拦住她,温婉的脸上此刻写满了强撑的坚毅,声音颤抖率先探身:“你别动!娘下去看看!” 可姚筝动作更快,她反手轻轻推开母亲的手,另一只手已利落地抄起固定在车厢壁上的油灯,“嗤”一声划亮火柴点燃。橘黄的光晕瞬间驱散了她脸庞一侧的黑暗。 “娘,您待在车里。”她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 “筝儿!”姚太太惊呼着,眼看女儿已掀开车帘,毫不犹豫地跳入了冰冷的雨幕中。她心急如焚,也顾不得许多,连忙唤着车夫拿上伞跟着下了车。 姚筝一手撑伞,一手高举着油灯,雨水立刻打湿了她的衣袖,灯罩在风中摇曳,却顽强地燃烧着。她一步步走向那团混乱的人影。灯光刺破雨夜,恰好照见了最骇人的一幕—— 人群中央,一个衣衫褴褛、浑身湿透的少年被五六条汉子按在泥泞里殴打。他脸上血污和泥水混在一起,看不清容貌,唯有一双眼睛,像被困的野兽,闪烁着濒死般的凶光。就在一人试图去掐他脖子时,他猛地偏头,张口狠狠咬住了那人的耳朵! “啊——!” 凄厉的惨叫伴着雷声撕裂雨帘。 那少年竟生生将那人小半只耳朵撕扯了下来,混着血吐到泥水里! “来啊!”少年胸口起伏怒吼,顾不上擦拭雨水,血水沿着嘴角流下。 围攻者被这亡命之举骇得动作一滞,很快又上前,将少年重重摔在泥泞之中。 姚筝蹙眉强忍着胃里的翻腾,深吸一口气,清冷的声音在雨声中格外清晰:“怎么回事?” 一个捂着流血耳朵的壮汉龇牙咧嘴地吼道:“哪来的小丫头片子!滚开!这小杂种偷我们大哥的钱袋!三十块大洋!” 被按在泥水里的少年猛地抬起头,挣扎着:“......你放屁!” 姚筝将灯朝少年的方向照了照,橘黄色的暖光掠过少年紧握的、指节泛白的拳头,更照亮了他裸露手臂上深可见骨的旧伤和单薄破衣下嶙峋的肋骨。 她心中了然。 “三十块大洋?”姚筝站在少年面前,冷笑一声,那笑声在雨里带着刺骨的讥讽,“你看他这副样子,浑身上下可能摸出一个铜板?但凡他真有三十块大洋,早就被你们打得叮当响了,还用得着在这里跟你们拼命?” 地痞没想到姚筝会反驳,不服:“万、万一他藏起来了呢!” “藏起来?”姚筝嗤笑一声,眼神更冷,“他若有那个心机和本事把钱藏得让你们都找不到,那这钱,活该就不是你们的。” 她不再废话,从随身的小包里取出十块大洋,丢在众人面前,语气淡漠却斩钉截铁:“这里是十块大洋。人,我带走。要么拿钱走人,要么——” 说到这里,姚筝呼吸凝滞,思路卡壳。 就在对方以为自己武力占有压倒性的优势,脸上洋溢着令人心惊的狞笑朝姚筝走来—— 油纸伞下的脸灯光映的半明半暗,清稚的眸光却寒光凛凛,姚筝微微抬伞侧身:“刚刚你们忙碌的时候,我的车夫已经去前面的巡捕房报官,估摸着时间也快到了。各位大哥,行走江湖,还请识时务者为俊杰。” 地痞看着那白花花的银元,又看了看姚筝身后显然不凡的马车和她莫名强势的神色,权衡利弊,终究还是悻悻地捡起了钱,恶狠狠地瞪了少年一眼,招呼着手下,拖着一只耳迅速消失在雨巷深处。 只留下姚筝、随后赶来的姚太太,和那个依旧蜷缩在泥水里、剧烈喘息、眼神充满戒备与茫然的少年。 姚筝走近两步,油纸伞微微倾向他,隔绝了冰冷的雨水。 “能站起来吗?”她问。 少年抿紧惨白的唇,尝试着动了动,却因脱力和伤势,踉跄了一下。 姚筝没有伸手去扶,转身扶着母亲上车。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少年极其沙哑、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带着一种固执的、近乎偏执的强调: “......我没偷。” 姚筝脚步微顿,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少年跟在姚筝身后上车,自觉的坐在赶车的位置,几次想回头和车厢内的姚筝说话,半天开口,却不知道说什么。 “会驾车吗?”姚筝枕着车厢墙壁,用力将后怕颤抖的手藏在身后,语气依旧是冷冷的。 “不会......”少年话虽如此,却支撑着受伤的身体拿起缰绳,语气坚定:“可以学。” -- “太太和小姐回来了!” 天光未亮,浓厚的晨雾包裹着姚府高大的门楣,石狮子在氤氲水汽中若隐若现。 马车停稳,早有伶俐的下人提着灯笼迎上来,搀扶住面露疲色的姚太太和虽然疲惫却依旧脊背挺直的姚筝。 一片细碎的关切的问候声中,被忽视的贺斩僵硬地跟着跳下马车。 湿透的破衣紧贴着皮肤,冷得他牙关微颤,但更让他无所适从的,是眼前这朱门高墙,是那些穿着整洁、动作规矩的下人。 每个人看起来都是一脸关心和热情,但这些关心和热情绕过了他,看不到他也不属于他。 他像一块被海浪冲上岸的污浊礁石,突兀地立在光洁的码头上,连脚下踩着的青石板,都感觉烫得吓人。 贺斩愣愣地看着那扇敞开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大门,里面透出的温暖灯光和隐约的檀香气味,对他而言是另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他脚下如同生了根,不敢往前挪动半分。 姚筝早已抱着她那叠至关重要的文件,对身后的动静恍若未闻,如同归巢的燕子般,脚步匆匆,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内曲折的回廊深处,连眼风都没扫过来一个。 姚太太在众人的簇拥下走了几步,似有所觉,停下脚步,回转身。 雾气中,她看着那个独自立在门外、浑身狼狈、眼神里交织着警惕与茫然的少年,温和地开口,声音驱散了些许料峭: “小伙子,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贺斩喉咙干涩,几乎发不出声音,半晌才挤出回答:“......贺斩。十五。” “和筝儿同岁。”姚太太点了点头,对旁边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人吩咐道:“先带他去外院厢房,找身干净衣裳换了,弄点热乎吃食,歇息一下,等我问话。” 竟然和自己同岁。 这一点点一毫毫的关联,贺斩莫名耳朵发烫心尖微颤,却又有种自惭形秽的羞耻感,脑袋更低了些。 “是,夫人。”管事恭敬应下,随即走到贺斩面前,语气不算热络,但也还算客气:“跟我来吧。” 贺斩最后看了一眼那深不见底的门内,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掐进掌心,才迈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沉默地跟着那管事,走进姚家大门。 -- 三天后,贺斩被管事领着,离开外院厢房,沿着长长的蜿蜒的回廊,来到一间布置雅致的小花厅里,见到了姚太太。 休养了几日,饱饭暖衣,他身上的伤已结痂,脸上也多了些血气,不再那么嶙峋。 只是那身干净的新布衫,依旧被他习惯性地敞开着怀,露出里面结实的胸膛和些许未褪尽的疤痕,眼神里的野性与无畏并未因这几日的安稳而消减多少。他跟在管事身后,没有局促不安,只是沉默地打量着四周,像是在评估新的环境。 姚太太坐在上首的软椅上,端着燕窝缓缓舀着,细细打量了他片刻,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这少年,底子不错,眼神也正,不是那等畏畏缩缩之人。 她放下燕窝,声音温和地开口,问了些寻常问题:家乡何处,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贺斩回答的倒也简短干脆,直到说到家里已经没人了时,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姚太太却听得睁大眼睛倒吸了一口气,看向贺斩的目光里多了几分真切的怜惜:“可怜见的......” 她叹了口气,语气愈发柔和:“本想着,你若还有家可归便赠你些盘缠,送你回去。如今你既已无去处......” 她顿了顿,目光变得郑重了些:“不如,就留下来吧。” 贺斩抬起眼,看向她,眼神里没有狂喜,只有一丝审慎的探询。 姚太太继续道:“我们家,和别的大户人家有些不同。你也看到了,我们只有筝儿一个独女。她父亲......身子不大好,如今家里外头许多事,都得她独自挑着。” 她语气里带着为人母的心疼与无奈:“她事情多,担子重,身边总得有个稳妥的人看顾着。以前是我这做娘的跟着操心,可有些事,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了。” 她的目光落在贺斩身上,带着一种托付的温柔:“我看你这孩子,心思干净,手脚利落,胆子也正。我就想着,你若愿意,往后就跟在筝儿身边,她出门办事,你便跟着,帮着照看些,挡些不必要的麻烦。你觉得......怎么样?” 贺斩沉默地听着,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抬眼,目光似乎穿透了花厅的门窗,望向姚筝院落的方向。片刻后,他转回头,看向姚太太,极其干脆利落地点了一下头,声音清晰: “好。” 第2章 安顿 贺斩回到那间临时安置他的外厢房,默默收拾那几件姚家给准备的干净衣物,就听见门外两个刚混熟些的马夫和负责打扫的小厮凑了过来,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恐惧和幸灾乐祸的表情。 “贺、贺兄弟,听说......夫人让你以后跟着小姐了?”马夫压低了声音,脸色有些发白。 贺斩手上动作没停,只从喉咙里“嗯”了一声。 所有人面面相觑,立刻咂了咂嘴,一副“你完了”的表情,带着看热闹的兴奋摩拳擦掌:“哎哟!那个女魔头!你可真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伺候!” 贺斩终于停下,皱起眉头,眼神狐疑看向他们:“怎么说?” 他想起雨夜里那个举着油灯眼神清亮冷静俯身望着自己的少女,与“魔头”二字实在相去甚远。 马夫仿佛在分享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压低声音: “这位姚小姐,跟别家闺秀都不一样!她根本坐不住!每天早上,雷打不动要去咱家望江楼,跟那些老掌柜的开会,听说拍桌子瞪眼都是常事!下午跑去那个她自个儿办的什么明德学堂,盯着那帮泥猴子学生上课!这还不算,有时候天都擦黑了,她还要跑去城里的大学堂找那些先生!一个姑娘家,整天在外头抛头露面,这、这像什么样子!” “我们都不愿意给她当马夫,累死了。” 年轻小厮赶紧补充,面上难掩惊诧语气更加夸张: “你是不知道,她就和画本里的美女蛇一样,看起来长得清纯心疼的,可是她脑子跟别人长得不一样!就前两个月,她直接通知酒楼里伺候的丫头们天黑后就可以不用干活直接回家!有回几个老主顾喝高了,想叫个丫头陪杯酒助助兴,你猜怎么着?她姚大小姐自己拎着酒壶就过去了!往那儿一站黑着脸说‘我来陪诸位喝’,非要跟客人碰杯!我的娘诶,那几个客人脸都绿了,酒都没喝完就找借口溜了!丢人的是,她还在后头追,喊着‘别走我们接着喝’......这、这哪是大家小姐,这简直是妖女......” “这种事太多太多了,都说不完。”所有人嫌弃的摆摆手,随后又表情一致的点点头:“这个姚筝,非常难相处,小兄弟,你要长眼,能离多远离多远。” 贺斩沉默地听着,眉头越皱越紧。他脑海中那个冷静持重的少女形象,渐渐被这些光怪陆离的叙述覆盖、重构。他无法想象,一个千金小姐,会去满大街跑来跑去追着客人要酒钱。 这和他认知里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风花雪月只等相夫教子的小姐们,完全不同。 但奇怪的是,他心中并无厌恶或恐惧,反而升起一股强烈的好奇,甚至......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这种“不同”所吸引的探究欲。 他没有附和那两人的抱怨,只是默默系好了包袱,最后问了一句: “她......经常这样?” “经常?那是天天!”两人异口同声。 贺斩不再说话,拎起包袱,转身朝着内院的方向走去,背影依旧挺直,敞开的衣襟随风微微晃动。 廊下早已有内院的丫鬟等着他。 -- 领路的丫鬟约莫十五六岁,穿着干净的藕荷色比甲,步履轻快的走在内院青石小径。她回身看了一眼沉默跟在身后,目光茫然的贺斩,主动开口: “贺护卫,你别听外头那些人胡说,我们小姐人顶好的,就是......” 她说到这儿憨厚地笑了一下,压低声音:“就是脾气比较着急,做事儿风风火火的,看不惯糊弄。” 贺斩被她突然转身和明亮的笑容弄得有些呆愣,下意识地重复了听到的称呼:“......我听他们叫她女魔头?” 噗嗤—— 春桃笑出声,看来也是听说过这个恶名:“别听他们胡说!我们小姐说了——” 她学着姚筝平时说话的语气,双手叉腰微微扬起下巴:“有些人,对自己无法理解、无法掌控的他人,总是要刻意画得恶形恶状,好显得自己没那么没用。贺护卫,你只管做好自己的事就好。” 贺斩怔住了。 这话像是一道微弱的光,刺破了他之前听到那些污名化议论带来的迷雾。他似懂非懂,但心里那点因“女魔头”称号而产生的芥蒂,却悄然消散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的好奇。 确实,如果不是她异于常人的果敢机敏,自己又怎会出现在这里,有饭吃有房住。 他心思稍放,目光不自觉地打量起这个精致的内院。忽然被晾晒在廊下竹竿上的几件小巧衣物吸引住了——那是一些颜色素净,用料极好的小衣,看起来像是小孩子穿的。 纯粹是出于在街头观察环境的习惯,贺斩愣愣地指着那边,脱口而出:“那......是谁家的小孩......在这里住吗?” 他想象不出,除了小孩,谁还需要穿这么小的衣裳。 春桃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脸上瞬间飞起红霞,又是好笑又是羞窘,忍不住跺脚低声道:“你胡说什么呢!那是......那是我们小姐的......衣服,女孩子家的衣服,就是小小的!” 那么大的名号,那么小的衣服。 贺斩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整张脸连同脖子瞬间红得像是煮熟的虾子,心脏在胸腔咆哮怒吼。他猛地低下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眼神死死盯着自己的鞋尖,再也不敢乱看半分。 春桃见他这副窘迫得快要冒烟的模样,也不好意思再笑他,赶紧引着他快步走到一间紧挨着院门的厢房门口。 “喏,这间以后就给你住。” 春桃推开门,里面陈设简单,但干净整洁。 “斜对面那间,”她指了指正前方窗户最大的一间:“是我们小姐的书房,她大半时间都在里头。旁边那间——” 她又指了指书房隔壁,房门紧闭,门口还挂着一串小小的风铃:“是小姐的闺房。” 介绍完,春桃转过身,脸上玩笑的神色收了起来,双手背在身后带着几分认真,看着贺斩: “按道理,你是外男,不能进内院,更不能住得离小姐闺房这么近的。但是太太发了话,现在世道乱,你也......心思干净,算是应该值得相信。” 她顿了顿,目光清澈地看着贺斩有些慌乱的眼睛,轻咳一声眼波流转模仿姚筝:“我们小姐说,你吃了我们的饭就是我们的人,可不能让我们小姐失望,知道吗?” -- 院子里的青石板被雨水洗刷得泛着光,倒映着廊下刚刚点起的灯笼。贺斩垂手站在内院通往外院的门槛,像一尊沉默的石雕。他身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尤其是嘴角的裂口,提醒着他白日的狼狈与眼前的栖身之所是如何得来。 等待的时间漫长而枯燥,他甚至已经将这个不算小的内院角落扫了整整两遍,直到每一片落叶都被归拢,石阶上的青苔都仿佛更湿润了几分。天色彻底沉了下去,小厮们张罗着在屋内各处点上灯,在被浓得化不开的墨蓝笼罩下的姚府点缀上点点光亮。 终于,门口传来一阵细碎的动静,接着是丫鬟提高的嗓音:“小姐回来了!” 贺斩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目光倏地投向外间入内的回廊—— 这是他第二次见到姚筝。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随即在胸腔里失了序地鼓噪起来。 与雨夜那个持伞而立、眼神清冽如刀救他于水火的模糊身影不同,此刻的姚筝依然是目不斜视大步走向小花园。 她换上了一身鹅黄色的短褂与长裤,料子柔软,勾勒出少女的曲线,在石桌旁坐下陪着姚太太用晚饭。她微微侧着头听母亲说话,几缕未束好的发丝垂落在胸前,随着夜风轻轻晃动。灯火勾勒着她的侧脸,柔和得不可思议,哪里还有半分“女魔头”的煞气?可贺斩清楚地记得她雨夜中那双眼睛——冷静,锐利,带着不容置喙的凛冽。 姚太太正说着什么,姚筝似乎有所感应,漫不经心地斜瞥过来一眼,目光落在贺斩身上,没什么温度。 “你叫贺斩?”她开口,声音不像雨中那般带着寒意,却也疏离,带着些孩子气的干净。 贺斩还没来得及回应,姚太太便接了话,语气带着不容商量的意味:“就让他替我跟着你,总不能让我一把老骨头每天跟你跑来跑去吧。” 姚筝收回目光,拿起筷子,淡淡应了声:“知道了。” 姚太太这才满意,瞥了一眼姚筝,转而严肃地对贺斩吩咐:“你听着,从今往后,每天晚上戌时,她要是没有准时回来,绑也得给我绑回来!听见没有?” “是。”贺斩应下,声音低沉而坚定。这个任务,他记下了。 一顿饭在略显沉默的气氛中结束。姚筝放下碗筷,用帕子擦了擦嘴角,起身便往内院走。贺斩默不作声,隔着几步远的距离,跟在她身后。 穿过月洞门,内院更显幽静,只有她和他一前一后的脚步声。走到正房台阶下,姚筝忽然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你不必跟着我。”她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带着明确的界限:“戌时之前,我不需要你跟着。戌时之后......” 她顿了顿,似乎想到了母亲的话,嘴角扯出一个微妙的弧度:“......看我心情。” 贺斩的脚步立刻定在原地,如同钉在地上。他看着姚筝拾级而上,推开房门,鹅黄色的身影消失在门内,只留下一片寂静和廊下摇晃的灯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安顿 第3章 驯兽(01) 院子里静了下来,只余下晚风吹过花草的细微声响和远处隐约的蛙鸣。 贺斩停步在原地,看着姚筝头也不回地走进那间亮起暖黄灯光的书房,门“吱呀”一声在她身后合上,将他隔绝在外。 他像一棵被遗忘的树,沉默地扎根在青石板上,目光却不受控制地落在那扇映出模糊剪影的窗棂。 内院不比外院,这里太过私密,空气中似乎都漂浮着属于姚筝身上那若有似无的、混合着皂角与一点点书墨气的清冽味道。 他想起刚才饭桌上,她垂眸时纤长的睫毛,以及随口应下姚太太安排时那满不在乎的语调。轻飘飘的几个字概括了自己和她之间的关联,像羽毛搔过心尖,带来一阵难以言喻的悸动与惶惑。 他本不会在这里。这个认知比雨夜里的拳脚更让他感到无措。他是阴沟里挣扎求生的野犬,侥幸被拾回,却误入了精心养护着名贵花卉的暖房。连多看一眼,都像是冒犯。 房内的灯光晃动,人影走近窗户,“唰”的一声,里面的插销落下的轻响传来,随即,那暖黄的光也被厚重的窗帘彻底遮挡。 贺斩喉结微动,终于缓缓垂下眼睫。他退后几步,直到脊背抵住廊下冰凉的石柱,才寻到一丝真实感。他没有离开,只是调整了一个既能警惕四周动静,又不会正对房门、显得过于冒犯的位置,如同一道沉默的影子,融入了庭院的夜色里。 时间一点点流逝,月牙爬上中天。 房内似乎一直很安静,只有偶尔极轻微的、像是书本翻页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贺斩以为这一夜就会这样平静度过时,书房的门忽然被轻轻拉开一条缝。 姚筝并没有出来,她只是从门缝里探出半张脸,依旧是那身鹅黄色的衣衫,长发有些凌乱地披散着,脸上带着一丝刚洗完澡不久的红润,眼神却清亮锐利,直直射向廊下的他。 “你打算在这里站一夜?”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夜间特有的慵懒和惊讶。 贺斩身体瞬间绷紧,像被点了穴。 “我……”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不知该如何回答。守夜是他的本分,可被当事人这样直接问出来,却显得他有些……傻气。 姚筝的视线在他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他沾了夜露的肩头,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睡去吧。” 说完,根本不给他反应的时间,门再次轻轻合上,插销落下的声音比之前更清晰。 贺斩站在原地,呆呆的看看紧闭的房门,又看看四周寂静无声的院落,像个木偶似的都不知道怎么回到房间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吁出一口气。今夜发生的一切,比他过去十几年的人生都要显得光怪陆离。 没人教过他该怎么成为护卫,可姚筝......也好像没想让他成为护卫。 -- 天光还未大亮,贺斩几乎是和衣而卧。 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刚响起,他就立刻惊醒了。 长期在危险边缘挣扎养成的警觉,让他像一张拉满的弓,瞬间绷紧。 贺斩顾不上洗漱起身推门而出,正看到春桃提着一个小箱,送姚筝穿过庭院朝外走去。 姚筝换了一身月白色的短褂长裙,比昨日的鹅黄短褂更显利落,头发也一丝不苟地编成了辫子。她步履很快,侧脸线条有些紧,似乎心事重重。 院子里忙碌的下人们各自穿梭,洒扫的,准备早点的,无人对大小姐的早早出门表示惊讶,也无人留意到廊下刚刚站定的贺斩。他像一粒被风吹落的尘埃,无声无息。 眼看着那抹月白色的身影就要消失在垂花门外,贺斩几乎是本能地抬脚跟了上去。 他不敢靠太近,只是隔着一段距离,目光牢牢锁着前方。姚府门外,一辆半旧的马车已经候着,姚筝弯腰上车,车夫一扬鞭,马车便辘辘向前。 贺斩愣了一下,随即迈开腿,小跑着追了上去。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姚太太只说了要跟着,却没说过这种情况该如何应对。他只能凭着最原始的本能,不能让她消失在视线里。 清晨的街道渐渐热闹起来,马车的速度不算快,但贺斩一路奔跑,还是微微有些气喘。他不敢松懈,直到马车在一条颇为繁华的街口停下,姚筝利落地跳下车,走进了那间挂着望江楼牌匾的茶楼。 贺斩停在街对面,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内,这才松了口气。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无处可去,便依着墙角,慢慢滑坐到地上,恰好挨着几个蜷缩在那里的乞丐。 他身上的衣服是姚府下人给的粗布衣裳,洗得发白,沾了奔跑时的尘土,加上他此刻有些茫然的神情,确实与旁边的乞丐无异。 一个老乞丐眯着眼打量他半晌,用胳膊肘捅了捅他:“嘿,新来的?懂不懂规矩,这片儿是我们的地盘。” 贺斩没说话,只是沉默地往旁边挪了挪。 那乞丐却不依不饶,嗤笑道:“怎么,你也听说这姚老板有时候心情好,会施舍我们几个铜板?” 姚老板?贺斩捕捉到这个称呼,心头微动。原来她不只是姚家小姐。 他依旧沉默,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睛,试图忽略耳边的嘈杂和乞丐们不友善的目光。阳光渐渐变得灼热,饥饿感也开始袭来。他几乎快要在这暖洋洋的困意中睡着时,耳边又传来了熟悉的马车声。 他猛地睁开眼,果然看到姚筝从望江楼里出来,再次上了那辆马车。他立刻起身,顾不上拍打身上的尘土,又跟了上去。 这次马车停在了明德学堂门口。姚筝畅通无阻地走了进去,而当贺斩试图跟随进入时,一名护卫伸手拦住了他。 “站住!干什么的?学堂重地,闲杂人等不得入内。”护卫的眼神带着警惕和毫不掩饰的怀疑,上下打量着他这一身狼狈。 贺斩张了张嘴,想说是跟着姚小姐来的,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算什么身份?一个连名字都未必被记住的跟班,只能讪讪地收回迈出的脚步,低下了头。 “我……我等个人。”他声音干涩。 护卫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去去,一边等着去,别堵在门口。” 贺斩默默退到学堂对面的一棵槐树下,靠在树干下继续蹲在地上等待。 忽然天边轰隆一声,如葡萄大的水滴随着树叶之间的缝隙落了下来,高大的树干也未能完全遮挡住逐渐变大的雨水,贺斩找不到就近的避雨点,只能望着那扇紧闭的大门任由雨水浇灌,偶尔不安地挪动一下脚步,像只无家可归的野狗,等待不属于自己的那扇大门开启。 戌时很快就要到了。 窗外的雨却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反而愈下愈急,哗啦啦地砸在窗棂和屋檐上,织成一片密不透风的雨幕,风里裹着树叶微凉的清澈,将所有人拦在了屋内。姚筝看了看怀表,又望了望窗外,眉头微蹙。 与她一同整理文书的女先生见状,体贴道:“姚老板,这雨从下午下到现在,势头还这么猛,路上怕是难走。不如就在学堂用了晚饭再回?免得家里人担心,孩子们还想听您多讲讲游走四方的见识。” 姚筝沉吟片刻,想着母亲若是知道她冒这么大的雨回去,怕是更要唠叨,便点了点头:“也好,那就……” 就字话音未落,学堂大门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似乎有护卫的呵斥和什么东西被撞倒的声响。众人尚未反应过来,房间的门哐当一声被从外推开,带进一股湿冷的寒气。 一个黑影,带着满身的水汽和凌厉,如同蛰伏的豹子骤然发起攻击,直冲姚筝而来! 姚筝只觉眼前一花,惊呼卡在喉咙里,下一刻,天旋地转!柔软的腹部被一个坚硬如铁的肩膀死死抵住,一阵闷痛传来,她整个人已经被头下脚上地扛了起来。视线颠倒,她能看到的是迅速后退的地板,以及周围老师们惊愕失措的脸。 “啊——!”短暂的寂静后,是女先生们的尖叫。 贺斩浑身湿透,头发紧贴额角,雨水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不断滴落。他无视所有的混乱和目光,声音在雨声的背景下显得异常清晰且不容置疑: “太太说了,戌时到了必须回家。” 姚筝这才反应过来扛着自己的人是谁!羞愤、惊吓、还有腹部被顶住的不适瞬间淹没了她。 “贺斩!你放肆!放我下来!” 她挣扎起来,双手捶打着他的后背。但贺斩的脊背如同铁板,她的捶打如同蚍蜉撼树。她不敢太大动作,怕真的摔下去,更怕挣扎走了光,只能一只胳膊勾着他的脖颈,徒劳地扭动身体,像一条离水的鱼,在他肩上无助地沽湧。 贺斩仿佛感觉不到她的挣扎和捶打,甚至在她扭动时,故意手臂收紧,将她往肩上又掂了掂,调整了一下位置,让她挣扎的空间更小,腹部被顶得更难受。 “你……!”姚筝下意识YUE一声,气得说不出话。 贺斩却不再多言,扛着她,无视身后一片狼藉和惊愕的众人,大步流星地穿过走廊,径直走出了明德学堂的大门,踏入瓢泼大雨之中。 冰冷的雨水瞬间浇了姚筝满头满脸,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勾着贺斩的胳膊贴的紧了些。 贺斩几步走到候在门口的马车旁,动作根本算不上温柔,甚至带着点赌气般的粗暴,一把将肩上的姚筝卸了下来,塞进了车厢。 姚筝跌坐在柔软的车垫上惊魂未定,头发散乱衣衫不整。低头一看,自己月白色的短褂长裙上,赫然印着几个清晰的、带着泥水的脏手印,正是刚才贺斩扛她时留下的。 怒火噌地一下窜到头顶。 她猛地探出身,想要厉声斥责这个无法无天的家伙:“贺斩你……” 然而,她刚露出半个脑袋,话还没说完,一只湿漉漉、带着雨水凉意的大手就毫不客气地扣在了她的头顶上。那手掌粗糙,力道却不容抗拒,猛地向下一按,硬生生将她还未出口的斥责和她整个人一起,重新塞回了车厢里。 砰。 车门被贺斩从外面利落关上。 姚筝跌坐回去,捂着被按疼的头顶,看着紧闭的车门和晃动的车帘,气得胃疼。车厢外,传来贺斩简短对车夫说话的声音,接着是车夫挥动鞭子的吆喝,以及贺斩轻盈跃上车辕,坐在车夫旁边的细微动静。 马车开始辘辘前行,碾过积水的地面,溅起一串水花。 姚筝坐在摇晃的车厢里,看着衣襟上的泥手印,感受着头顶残留的力道和腹部的隐隐作痛,握紧拳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驯兽(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