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世界从下层区开始》
第1章 坏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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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城 第1章 坏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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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平安生物
新维兰德在下雨。
积水滩里“季姐理发”老旧的LED灯招牌断断续续地闪,映出一道模糊的身影。
门口高脚凳上,换了衣服的店主,季青子,支着一只腿,第十八次看向空无一人的路口。
【神说,太阳所及皆是我的秩序,凡苦难者,我与之同行。】
“啪——”
她合上书,没心思再看。
光脑时间显示,18:28。
圣西梅斯学院四点就放学了。
季辛,她十六岁的妹妹,还没有回来。
她在审讯时说的“有病的妹妹”并非空穴来风,季辛罹患三级基因崩溃综合征。三级,器官的衰竭和神经的疼痛,足以让人发疯。
只能靠基因修复药剂“女娲”,续命。
三个月至少一支,今天,距季辛上次喝完药剂已经过去了——81天。
倒计时还有,9天。
季辛随时都有可能发病。
至于季辛……正值青春期,两人之间……一言难尽。
今天是周五,天色快黑了,季辛并没有提前给她通知。
季青子将脸颊边散落的发丝勾到耳后,转动着无名指上的戒指。白炽灯下,她长发低束,眉头微皱。
她点开光脑。
18:30,只有几条征兵宣传和平安生物的广告推送。
没有未读消息。
她想打个通讯问问,手指划弄几次,却迟迟无法拨出。
青春期的小孩就像羽翼初成的长尾雪山雀,总是向往自由。季青子不想做一个扫兴的大人,她怕惹那孩子生气。
再次看了一眼光脑时间。
18:32。
她还是发了一条消息过去。
【?】
“——艾因系列药剂,女娲研究者海因里希教授新款之作,火热上市,最低仅售99999AC,快来抢购吧!”
远处潮湿雨声和着清脆广告语传来,雨幕里巨大的4D广告牌交织出精致漂亮的东方青年面孔,手捧明月,垂眸抬手间明月变换出七彩霞光笼罩画面,随即浮现一支荧绿色药剂。
最后画面一闪,是耳熟能详的标语:
“平安生物,守护您的健康,为您提供选择命运的机会。”
平安生物,还真是无处不在。
季青子右手无意识的敲击着书封面,想起了一个冷笑话,说是一个清理者小队在野外筑营,半夜总听见有人在说话,以为是灵异事件,最后发现是平安生物的广告喇叭。
而女娲,正是第一代基因修复药剂。实体化的生命。
这世道,生命需要金钱等价交换。
三级女娲药剂,标价在1000000AC,仅供城市上层居民身份实名预定,黄泉溢价在250%到300%之间,往往一药难求。
很不幸。
她没身份。
也没钱。
雨下大了些。
消息没回,通讯不接。
季青子微微眯起了眼睛,想抽烟,摸了摸裤子口袋,手指触到塑料包装的锯齿,尖锐的,是糖果。
好吧。季青子弯了弯唇。
她慢慢撕开锯齿取出薄荷糖放入嘴里,感受着微凉的气息在口腔和肺里蔓延,减缓着心脏的跳动。
好吧。虽然有些内向,但那小孩一直都是很乖的。
“——老板,时间到了没?”玻璃门内传来含糊的喊声。
“嘎吧——”
季青子咬碎最后一点糖块,转身拉开玻璃门。
“还差十五分钟,卡特女士。”
店里灯光如昼,冷气开的很足,倒有些凉,潮湿的冷气混着花香味扑面而来。两位相熟的中年女客正在闲聊,一位瘦高,体态优雅地坐在落地镜前,顶着满头药水。另一位略显丰腴,刚洗完头,花白的湿发披散,正用白毛巾擦拭。
半人高的理发辅助机器人握着硕大的吹风机,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滑行。
季青子走到瘦高女士的身后,捻起三四根头发扯了扯,还得等呢。
“……乔考上了监察官?真好,这是再好不过的出路了,社会地位高,又体面。卡特夫人,您真是好福气。”
菲尔德女士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发出赞叹。
监察官,隶属于新维兰德城秩序控制中心监察局,负责各区域的日常治安、巡逻。
坐在椅子上的凯瑟琳·卡特嘴角上扬,“唉,也是辛苦差事,每天城上城下地跑,隔三差五还要出夜班。这才上班不到三个月,人都累瘦了一大圈啦。”
又叹气。
“唉,要我说,还是生女儿贴心,你家伊莎贝尔多乖,我记得,是雾川大学医学部,毕业了吧?”
“啊,是呀……呵呵……六月份刚毕业。”
那不自然的干笑让正站在柜台边调配染膏的季青子抬了抬眼。
她抬手卷起白衬衫的袖口,露出一截伶仃腕骨,适时地介入。
“卡特女士,这次还选深色吗?”
声音切开了微妙的尴尬,维护店内的氛围是她的职责。
她弯腰从柜台底层抽出存放染发膏的铁皮盒,目光扫过。
“很可惜最近很多颜色都断货了,深色系目前只有黑茶和红棕。”
凯瑟琳闻言瞥了一眼贴在墙上的色卡,带着一种对选择的厌倦:“那就黑茶色吧。总比一截一截的好。”
她随即又转向菲尔德,脖颈不自觉地抬了些,皮肤虽还细腻,却已有了松弛的痕迹。
“我知道伊莎贝尔从小就是个勤奋的好孩子呢,今年毕业是吧?”她话锋一转,问道:
“工作定下来了没有?前段时间乔说军事办公室在招行政助理,那可是个清闲又安稳的好职位,她没去试试吗?”
菲尔德攥着毛巾的手收紧,敷衍地应道:“啊,工作,已经定了。”
“定了?”凯瑟琳立刻捕捉到关键词,脖颈微微前伸,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在哪儿高就?快说说!”
“进了机械蔷薇。”
菲尔德挺了挺脊背,随即又低下去了一些,像是不太愿意深谈。
“机械蔷薇?!”
凯瑟琳的声音骤然拔高,充满了意料之外的震惊。
“天呐!神明保佑!我早就说,我们这老街坊里,就数伊莎贝尔最有出息!这下好了,等你家申请到上层区的居住权,可别忘了请我们这些老邻居去参观参观呀!”
她仿佛没看到菲尔德的不愿,继续道:“哎呀,乔和伊莎贝尔小时候还常一起玩呢,也算是青梅竹马。蔷薇十字大楼距离监察局也近,回头我让乔多跟她联系联系,年轻人嘛,互相也好有个照应。”
“不、不用麻烦乔了。”
菲尔德笑着,声音有些含糊。
“晋升,没那么快,她只是个研究助理。”
季青子没有再搭话,按照比例调好药水后。有什么东西碰了碰她的腿,她垂眼看向脚底滑来滑去不知道在忙些什么的家用型辅助机器人,半人高的金属躯壳,有四只长长的机械臂——安装着吹风、剪刀、外加两只可换件的仿生手。
它左胸印着醒目的白色徽标:
藤生的荆棘蔷薇缠绕着机械十字架,向右开出硕大的花朵。
机械蔷薇,四大巨头公司之一,光是名字就知道是垄断机械产业的庞大资本。
没人不知道它,就像没人不知道平安生物。
感应到了她的视线,方形脑袋的显示屏上浮现出一个像素笑脸。
“小白,时间。”
显示屏一闪,打出18:48。
卡特女士的头还得等几分钟。
“真棒。”
她伸出手拍拍它的大脑壳,卸下它手里的吹风机。
“菲尔德女士,我来吹吧。”
“啊,好,谢谢。”菲尔德像是被惊醒,松开毛巾,对年轻店主挤出一个笑容。
季青子看向镜子,妇人眼神忧虑,额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
她垂下眼,不再看镜中的客人,只是拿过毛巾,轻轻托起那湿漉漉的卷发,打开了吹风机。
“嗡——”
强烈的风声瞬间吹没了未尽的对话,一方早就失去了谈兴,没来得及护理,头发吹干后便匆匆道别离去。
【嘀——欢迎收听第一百三十七期《维兰之声》,现在是新纪六百七十二年七月十九日十九点整,最低温度十八摄氏度,最高温度二十九摄氏度。预计未来五小时后,雨势将歇。据重启科技气象研究院预测,此次雨季将持续二十八天,请各位居民合理安排出行,备好雨具……】
十九点了,放学已经整整三个小时,季辛还没有回来。
【……据秩控中心消息,十三区爆发小规模武装冲突,导致途经该区的琉金矿运输路线中断。黎明重工表示正全力抢修,具体情况尚未明确。受此影响,琉金价格持续上涨,各城(除十三区)已开始大力收购琉金,市场出现短缺现象……
……近日,S级清理者“血骑士”从卡莱斯高原带回最新资料,目前正由中心城异常科学研究院进行分析。据研究人员透露,卡莱斯高原的异常危险等级至少为A级,或将被列为第四大禁区……】
“唉——”
正观察着镜子里自己的凯瑟琳听见广播,忽然长长叹了口气。
季青子手上动作没停,俯身凑近些,问道:
“女士有什么烦心事?”
“还不是为了乔,监察局的工作多体面,可他偏要去什么清理队!神明在上,那是多么危险的地方啊。”忧虑浮现在她脸上。
季青子分出一缕头发用夹子夹住,语调配合地流露出惊讶:
“清理队?那可都是了不得的英雄。我听说能进清理队的都是军队里的精英呢。”
清理队属于联合基地军队,成员拥有正式军衔,负责墙外的前沿侦察、资源勘探、威胁评估、地图绘制,向未知之地进行探索,使命出征,荣光无上。
所以死亡率也高。
她笑道,“少年人总有奔赴一切的勇气。”
“唉——”
又是一声长叹。凯瑟琳自己也理不清这份心思,骄傲里掺着担忧,可谓五味杂陈。
“是啊,说是墙外形势好了,要扩大探索范围,为人类扩张生存空间。就放宽了要求,新征召了许多人,就连那群不要命的拾荒者也能进。天呐,谁知道上面那些大人物在想什么?”
凯瑟琳压低了声音。
“墙外哪有安全的?墙外异种又没死绝!广播里说十三区暴动,那罪恶之地,我猜八成就是那东西闹的——不过也有可能是反抗军。”
“是吗?”
季青子道,双手涂抹着染膏,“好多年没听说过墙内异种的消息了,还以为早就清理干净了。”
“年轻人,总以为世界是他们的。”
凯瑟琳闭上眼,声音里带上了疲惫,“我小时候,异种还到处都是。我记得,631年的春天吧,父亲曾抱着我和弟弟登上普瑞森墙——现在都叫它内墙,亲眼看到荒原里那些游荡的影子,黑漆漆的、恶心的东西。
那年北边的阿斯利托亚城爆发异种,一百多万人没能救出来。新维兰德也人心惶惶,拖家带口的都想逃到中心城去。还好神明庇佑着我们,同年圣庭颁布了《联合政府联邦防御法案》,人心才安定了下来。”
凯瑟琳睁开眼,看向年轻的店主。“现在的小孩子都以为和平是与生俱来的——你知道这个法案吗?”
“知道,莱茵墙的建立就是基于此法案。”
她轻声回应。
凯瑟琳道:“你懂的真多,是啊,靠近普瑞森墙的六个外城被要求修建外墙,新维兰德也在内。”
她停顿了一下,继续道:“我父亲是第一批被征去修外墙的,没回来……外墙修了十年多,不知道死了多少人。
到现在大半辈子过去了,总算过了几天安生日子,你们这代是赶上好时候咯。唉,赞美秩序,赞美神明。”
凯瑟琳在胸前轻轻点了三下,行了个简单的赞美礼。
季青子也停下动作,垂首敛目,用同样的语调低语:
“赞美秩序,赞美神明。”
在联邦,一个人从生到死离不开俩样东西,一个是药剂,一个是神明。
前者救赎肉身,后者救赎灵魂。
第3章 贪食罪
等送走最后一个客人,季青子摘下手套,坐在沙发上待等未归的季辛,她在想要不要出去找找。
【今天的维兰之声就到这里,感谢各位收听,再见。】
随着广播声结束音乐响起的同时,玻璃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穿着制服长裤的少年人,高挑单薄,垂着头,背着书包。径直走向后门,像没看见坐在等候区沙发上的季青子一般。随着她的走过地上遗留一串水痕。
“怎回来的这么晚——”
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季青子本也不打算质问晚归的事情,只是随口问问。一抬头,她的目光就被那顶帽子吸引。
头发不见踪影。
心脏开始一声一声的尖叫。她站起身,看向那孩子。
几秒的死寂后,季青子才听到自己的声音划破空气:
“季辛,”她缓缓站起身,“你的头发呢?”
少年沉默良久。
张口道:“剃了。”
这段时间早够季青子上下将眼前着哑巴打量个遍,很好,没有红肿伤痕,衣服也没脏,只是裤腿有些湿。话说她什么时候开始穿长裤了,圣西梅斯的女生制服不是百褶裙吗?不过不重要。
或者她根本就不适合带小孩,季青子压下心头翻涌的焦躁与无力,将声音放得尽可能轻缓。
“在学校,有人欺负你了吗。”
又是一阵沉默,季青子几乎气笑,这孩子就该去做神台上的石头。
“抬头,看着我,季辛。”
季青子面无表情,沉声道:
“我是你姐姐。”
“不要你管。”
话音未落,大颗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
她像是被自己的眼泪烫到,猛地低下头,不再给季青子任何对视的机会,转身几乎是踉跄着冲上了通往二楼的狭窄楼梯。
留下季青子僵立在原地,面对着一串新鲜的水痕——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她又哭了。
那孩子好像总是在哭。
季青子走到店外,久违地点燃一根烟,没有放进嘴里,任由烟气弥漫。
一辆车呼啸而过,溅起水花后归于寂静。
她比谁都清楚,这孩子有多么看重自己那一头长发。
她至今仍清晰地记得,季辛十一岁那年的八月,也是一个雨夜。崩溃征从二级恶化为三级。剧痛让那孩子发不出声音,只有眼泪无声地淌了满脸。
短短几十秒内,季青子眼睁睁看着季辛浓密的黑发,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瞬间抽走所有颜色,变得雪白,白的刺眼。
从那个夜晚开始,季青子整夜整夜地失眠。偶尔合眼,总能梦见一片漆黑中,有人在哭泣,唯有一捧白雪晃眼。
然后她猛然惊醒,站在季辛房门外,听着里面一声一声压抑的呼吸,直到天色泛白,将雨水染成灰蓝。
也就是在那时,她点燃了第一支烟。
新维兰德的夏天多么闷热潮湿,那孩子固执地用帽子、口罩和手套将自己紧紧包裹起来。季青子看着,她宁愿被诅咒选中的人是自己。
那时她自己也才十八岁,还差三年成年,刚花光了积蓄办了假年龄,又买下了这栋破旧小楼,把季辛从玩偶之家福利院带出来,满怀期待地准备开启新生活。
药剂要钱,她哪儿来的钱?
买了她也凑不到一百万。
只能去偷,
去骗,
总有冤大头。
想到这儿,季青子被逗乐,碰了下手上的戒指,弯了弯嘴角。
最后终于凑够钱,季辛得到了她的第一支三级女娲药剂,但是崩溃征不可逆,那孩子永远失去了她的黑发。
那年冬天,季青子开了这家理发店。季辛收起了她的帽子。
现在,它重新出现了。
一个女孩,什么情况下会剃光头发?
霸凌、情伤、绝症,或者自愿。
挑个时间得去学校看看。
尽力忽略脑中那张哭泣的脸孔。
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她和一个孩子计较什么。
“轰——”
引擎的低吼由远及近,一辆黑色重机车划破雨幕,稳稳停在理发店门前。骑手利落地跨下车,取下头盔,一头红发如火焰般流出,露出一张漂亮得近乎张扬的脸。
“姐姐。”他的声音带笑,穿透淅沥的雨声,清晰传来。
“在等我吗?”
“伊利亚德,你来的真快。”季青子左手托腮,右手夹着烟,没有起身,“不要叫我姐姐,那孩子听到会哭。”
“辛又不在这里。”来人大步走上台阶。
“真偏心啊。”
“不承认我是学生,也不承认我是弟弟。那我怎么称呼您呢,老师?副队?某位死的太早连姓氏都没留下之人的,夫人?”
他手腕翻转,一枝鲜红的玫瑰凭空出现,“一结束我就赶过来了呢。”
玫瑰轻轻被放在季青子面前的桌上。
季青子没有再计较他的称呼,两根手指探入花心,夹出被透明薄膜包裹的芯片,潮湿玫瑰的馥郁香气扑面而来。
“真棒,需要我这样夸你吗。”
“像在哄小狗。”
他的发梢有些湿,棕眼睛亮亮的。
季青子敲了敲桌面,“药剂放这儿,我还有客人在。”
“对不起——”
伊利亚德低头正色道:“出了一点状况,药剂没取到。”
季青子停下转动芯片,面无表情,“不要告诉我是意外,一只乌鸦叼走了我藏在奥兰多家大门口路灯里的药剂,然后药剂被它带到了没人知道的地方,下落不明。”
伊利亚德脸色一白,双手撑桌急促道:“请老师您听我解释,上段任务时长出现了误差,我迟到了四十分钟,赶去了奥兰多的住所时,那栋公寓楼在我面前消失了。”
他艰难开口:“我去问了队里,说是案件涉及渎神者,被升级为一级案件,整个现场被军方用新型的光学防护力场完全封锁了。”
在神统治的时代,任何和渎神组织沾上边儿的人和事物,下场无非就两个。
死着烧和活着烧。
“但是监察官那边也没找到——”
季青子用玫瑰碾灭烟头,缓缓站起身,注视着雨下的青年。
“伊利亚德,你真让我失望。”
季青子转身身拉开玻璃门。
“滚回去。”
“老师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找到的,请您再相信我一次——”
门被关上了。
地上积水像混入了玫瑰汁液,不在清亮。
湿漉漉的玫瑰被抛弃了。
……
伊利亚德这个废物,给他目标的时间和地点都没有拿到药剂。她现在只能寄希望于秩控中心这边。
当初她从清理队退役,转入地下,是以便于伪装身份的名义,才将季辛从福利院接了出来。
并没有向官方透露,季辛其实是她妹妹。
她一直记得,有人曾告诉她:“不要完全相信眼睛,不要完全相信官方。”
季青子拉下卷帘门锁好,关灯,走向储物柜。
虹膜验证通过。
柜门无声滑开,露出后面的狭小暗室,没有窗户,布满仪器。
这是她的工作间。
【嘀——】
整面墙壁亮起幽蓝的光幕,显现出“代达罗斯”冰冷的虚拟头像,没有任何寒暄。
【搜集威廉·哈里斯罪证,任务完成度已评估:优良。50功绩点已记录。请继续追查贪食罪。】
贪食罪,一个被秩序控制中心定为渎神组织的神秘组织。
与那些追求政治颠覆或权力更迭的反抗组织不同,贪食罪的行动更显诡异,其核心教义围绕着“探索真理,拯救世界”。
他们坚信,现行秩序所遵守的规则和真相,其实是建立在谎言和被遗忘的历史之上的。而被权威刻意掩盖、抹除或扭曲的历史——尤其是那些涉及重启灾难、禁忌科技和湮灭历史的真相,沉在世界的角落里,滋生着不为人知的痛苦,等待他们的解救。
贪食罪的成员,自诩为世界的救世主与真理的饥饿者。
他们总是在灾难后,仪式性的觅食与吞噬,寻找并夺取被封印的档案,提取污染区幸存者记忆,挖掘被净化过的废墟遗址……试图通过极端方式,强行消化这些被禁止的真相,从而洞见世界的真实面貌。
甚至是通过机械义体散布信息瘟疫,这些信息如同病毒,导致接收者陷入癫狂,成为只会重复“真神已死”的傻子。
严重扰乱了秩序,背叛秩序,就是背叛神明。
季青子追查他们已经很久了。
她走向光幕前,坐下。
她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提出请求:“以神明的秩序向您致以问候,代达罗斯大人贵安。”
停顿了一下,心里计算一番功绩点数,绰绰有余。
“我申请兑换这一季度三级女娲药剂。”
【请提交原因。】
“我的妹妹,那个从福利院领养的孩子,不幸患上了三级基因崩溃征。”
季青子停顿,组织了下语言。
“因为下层公民身份的限制,我无法购买高级药剂。
短暂的沉默,比预想中久。光屏闪烁:
【申请驳回。】
季青子怔愣,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今晚她似乎出离了灵魂。
“我能问为什么吗?”
代达罗斯空白的头像闪了闪,传出低沉的嗓音,分辨不出年龄。
“因十三区暴乱,矿路断裂,秩序控制中心资源紧缺,所有核心物资配额,尤其是高等级药剂,优先保障中心城及内环城市。新维兰德暂冻结预支通道。”
十三区爆发小规模武装冲突……广播里轻描淡写的几句报道,堵死了她的生路。
理解?她如何理解?
“一支,一支都不行吗?”
“有两个选择,一、可以选择重新领养一个孩子,二、兑换等价的方舟币。”
她有些机械地摇摇头,扯开笑容道:
“感谢代达罗斯大人,愿您得到神明的护佑。”
片刻后,光幕骤然熄灭,重归于黑暗。
来不及了。
秩控中心这条路,被一场她无力左右的动荡封死。
雨声、光线、信号,一切都被隔绝在外。她没有开灯,只靠在墙壁上,在黑暗里静默。
现在,她不得不趟入那条危险的黄泉。
快速冷静下来,手指在光脑上迟疑片刻,最终还是点向那个灰红色软件——黄泉。
熟练登入那个许久未用的身份,点入交易板块,三级女娲药剂下标着9999999AC,还是已售罄。
整整翻了十倍,季青子扯了扯嘴角。
又点入论坛,搜索“高级药剂”,弹出来一溜【求药剂】的帖子。
果然,黄泉还是一群穷鬼。
她只能找到联系人,拨通通讯。
等待音响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音是熟悉的三味线与筝合奏的乐曲,隐约可辨是一位女子的吟唱,如同叹息:
“……双月悬,春花落下白雪哭……君心移,双月同行独行人……”
“莉莉安娜?”
第4章 黄泉主
一道略带沙哑的女声传来,语调徐缓,优雅至极。
“这么晚,遇到麻烦了?”
“姨母。”
季青子的声音一如既往,仿佛只是一通随意的问候通讯。
“许久不见,希望这唐突的叨扰,没有败了您赏曲的雅兴。”
“呵呵——”
听筒里传来一声极轻的笑,像是花瓣落在水面上泛起的涟漪。
“时光流逝,连你这孩子,也学会这般流于表面的问候了。”女声顿了顿,像是不经意间想到了什么。
“辛,也该是上高等部的年纪了吧?是圣西梅斯?真是出色的孩子呢。作为长辈,未能及时送上祝贺,实在是失礼。”
季青子听着耳边那平稳舒缓的话语,一点一点,慢慢攥紧了手心。她扯扯嘴角,面无表情,声音却染上些无奈,像是被犯错被抓的孩子对着长辈撒娇,带着些亲昵和任性。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姨母啊。”
“官方那帮蠢物——”
姨母那边,背景的乐声微妙地低了一个音调,仿佛被桧扇轻轻压了一下。
“那片罪恶之地的事,风波不小呢。上面有人受了惊扰,许多通道都收紧了。何况,还有哈里斯,你知道的。”
声音延长,故意的停顿。
“那位自称命运的裁缝的野生基因编辑师。他的落网,连带着我们这片阴影下的水域,也不得不多几分谨慎。椿馆近来也只好点一盏昏灯待客。即便是我,想在此时挪动些分量重的物什,也难免觉得束手束脚呢。”
命运的裁缝,威廉·哈里斯……季青子盯着眼前虚无的黑暗,她记起前不久提交的任务。
命运似乎给她开了一个极大的玩笑。
姨母的话语有片刻的留白,似乎是品了一口茶,才继续用那优雅的腔调斟酌着用词:
“不过,倒是有一阵方向不明的风,吹来了些许讯息。机械蔷薇内部,似乎起了些微妙的波澜。他们在新维兰德的分部,要独自处理一些……嗯,实验室的边角料。我倒是很感兴趣,你知道的,那样庞大的存在,即便只是指尖漏下的沙砾,也足以让池底的鱼儿们争抢一番了。”
机械蔷薇,季青子眼前立刻浮现出了菲尔德女士那双写满忧虑的眼睛。
她的女儿刚进了机械蔷薇。
“消息来源可靠吗?”季青子问。
“河底的风声,水面的月影,真真假假,何人说得清呢?”
姨母的声音依旧温柔,却疏离似置身事外,隔帘观花。
“只听说风是从齿轮酒吧后巷吹出来的,呵,有个叫肖恩的赌鬼,是那里的常客。”
“我会拿到那批货的。”
“呵呵,小莉莉安娜还是那么聪明。机械蔷薇——若你决意要涉足,务必万分小心。那是方幽潭,一不小心就会溺水。”
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也带着韵律。
“想从神的国度中,换回一枝即将凋零的花,就得准备好,献上整片花园作为代价。是去是留,姨母都不会插手。但无论哪条路,都意味着要放手一些东西,这便是世间的道理。”
“我明白。”季青子回道。
“记住,孩子,人的命运是平行的河流,你无法替他人流向大海。”姨母的声音恢复了往常的从容。
“想清楚了,就去做吧。”
背景中哀伤的旋律大声了些,歌者低吟浅唱:
“月光赠妾春日雪,心枝风动阶上影。
山茶扑哧斗笠落,檀香躲藏杏花沾。
椿花坠下白雪哭,旧笺写上黄泉赴。
大日燃烧冠冕熄,双月同行独行人。”
……
挂断通讯。季青子打开了一盏小灯,昏黄的光晕勾勒出她疲惫单薄的轮廓,像一位行将就木的老人。
姨母的态度很明确:用那批货来交换。得到一些,就要失去一些。
等价交换。这位黄泉之主永远是这样,用最温柔的语气,讲述着最公平也最残忍的规则,从不轻易沾染是非。
椿的怜悯,明码标价。
季青子似乎又闻到了那股白檀与杏仁的冷香。
走投无路的她敲开椿馆的木门。第一次见到这位无所不能的椿馆老板。
昏暗的光混着白檀与杏仁的冷香从门后溢出,勾勒出一个女人的轮廓,身穿藏青色访问着,背光而立,像一幅从浮世绘中走出的幽静剪影。
姨母的声音再次在脑海中响起:
“人总想将万物握于手中。然神明掌中天平,另一端必有等价的砝码。孩子,你若祈求挽救一个生命,便需献上同等的代价。
神最是公正。
舍与得,乃永恒之问。欲有所得,必有所失。或许是金钱、肉身、器官,或许是理想、生命、尊严……你总要放弃些什么。”
从此踏入这条没有来处,没有归处的黄泉。一个势力盘根错节,与各大公司乃至官方都有千丝万缕联系的灰色地带,是秩序下的混沌。
走私药剂,贩卖武器,编辑基因,改装血肉,搜集信息……在秩序的默许下,它几乎无所不能。
一切都可以用来交换,暗处的黄泉实则是秩序最为虔诚的信徒。
她在这条河里失去了一些东西。
现在,她又一次踏入这条河流。
季青子闭上眼,任凭黑暗如河水淹没。
神最是公正。
……
季青子推开工作室的门,潮湿的雨声迎面扑来,和着冰冷的空气将她层层裹挟,感觉氧气正一点点被抽空。
常走之路以接头人的死亡告终。
官方之路被宏观的命运阻断。
黄泉之路指向更不可测的深渊。
她就像暴风雨中的一叶扁舟,被巨大的浪潮推搡着,身不由己。
沿着墙角清扫地面的小白停在她面前,方方的显示屏轻歪,打出一个问号,发出低微的嗡鸣,季青子拍了拍它的脑壳,看了眼时间。
21:07。
季辛还没吃饭。
抬起脚,季青子一步一步的,走上通往二楼的狭窄楼梯。
季辛房间的门缝下没有光。
高瘦的躯体在门外伫立良久,转身离去。
回到一楼,季青子思考片刻,投影出新维兰德的地图,立体的三层蛋糕塔模型出现在她眼前。
高楼林立,轨道环行。东面是一道巨型城墙——那是普瑞森墙的一部分。墙外还有莱茵墙,莱茵墙外就是异种横行的荒野。
独自处理实验室边角料,没有走正规流程,必然是不为人可知的实验。
她的视线扫过地图正东,那是新维兰德所守内墙的正门。由军部二团常年驻兵把守,出城要报备审核,检查后方可放行。
至于进城,更要经过严密检查和24h隔离期,确认无异化后才可通行。
所以机械蔷薇必然不可能选正门。
目光上移,地图下层,东北侧,码头区。
内墙上还有一个侧门,特殊任务时期,只供军方出入,普通人禁止通行。
但,机械蔷薇可不是什么普通人。
黑暗中,季青子注视着地图,眼底倒映着荧荧蓝光,给菲尔德女士发去一条信息:
【菲尔德女士,很抱歉今日给你带来了不好的体验,这两张免费护理券,请不要拒绝,务必给我一次补偿的机会。
我给您留了一支味道很舒缓的优昙花护发精油,有放松神经、减缓压力的作用,我看您最近略有劳累,明天方便过来试试吗?】
明天周六,是休息日。身为初入职场的新人员工,还是研究助理的伊莎贝尔,压力一定很大吧。
窗外的雨更急了,重重地敲打着玻璃,仿佛在催促着什么。季青子看着雨水在窗上模糊了平安生物的广告光晕,眼神冷静。
宏观的命运她无力改变,但至少,她能凭自己撕开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