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重锦官城》 第1章 霜白 祯治五十二年,夜。 肃杀,死一样的寂静。 破败的寺庙像苟延残喘的野狼伏在枯枝腐木间,凶狠地盯着前方,方圆几里内光秃的树木直插地面,像一柄柄钢刀,密不透风的包围这座庙。 枝头的黑鸦陡然飞起,围绕着钢刀的地面一幢幢暗影迭起,鬼魅般趋上前,朝那座破庙围拢过去。 势如潮水的围攻,杀意毕露!破旧的庙内飞出一片锋利的残瓦,以破竹之势袭向最前面的暗影。 锵!一道白光,暗影横刀直抵,被冲退了一丈,霎那间,弩箭似黑雨射出,寺庙的木门、墙壁、窗棂立刻发出难以忍受的声音,砰砰砰倒下,密如繁星的暗影随即攻上。 金光忽起,照出庙内那尊大悲大慈的四臂观音,观音下趺跏坐着个和尚,眉间法纹隐隐发黑,腰间挂着个缚妖袋,里面躁动难压。 “哈哈哈,道空,你也有今天!被人无故追杀的滋味如何?”难掩激动的声音从袋里传来,恨不得将道空抽筋剥皮,“你还妄想成佛,这么多人命你背得起吗?!” 道空倏地睁眼,杀意立显,缚妖袋上的法文流动,镇压下里面的躁动。 周围发出的金光逐渐黑化,道空不耐地看着前面仿佛没有尽头的暗影,四臂观音笼罩在黑暗中,显得森然冷漠,道空冷道:“所令者何人?” “璟字令,”暗影手里执着一块令牌,上面一个黑底红字“璟”,他道:“见令不见人,奉命绞杀,是神亦或鬼,休想逃脱!” 道空脑中思绪一闪而过,那个鲜红的字清晰的映在他眼中,让他想起一百一十一年前躺在血泊中的人。 历代皇族令,一字定生死。大周朝内执令追杀,不问原由,至死方休。 “原来如此。”道空缓缓拉出一抹笑,在那张常年面无表情的脸上显得不伦不类,身上的袈裟更是让他冷血异常,他一字一顿道:“时、璟。” 滔天的怒意,道空抬起头,额头法纹完全变黑,一百一十一年,终于走火入魔,一道法印自他脚底生起,道空仿佛悬在深渊之上,立掌于胸前,虎口处的咬痕经年不消,他吟道:“不成佛,便成魔。” “杀!” 一声令下,形势陡然转变,法印霎时席卷出去。黑沉沉的天空下,大地凭空挖出一只眼,无数暗影就像密密麻麻的线冲入法印里。 高枝上的黑禽飞走,血腥味犹如雾气无处不在,林间多了一条血河。一个时辰后,道空从中走了出来,月光洒在他身上,是个不折不扣的恶徒。 染血的袈裟拂开野枝,道空忽然停下脚步,寻了块身上干净的地方擦了擦手上的血,从胸口摸出一只绿色的流苏耳珰。 “南月。” 道空握紧那只耳珰,转身朝南望去。枝上树叶霎时随风飘荡而起,越来越高,飘出了黑树林,翻越一座座高山,一条条河流,千里之外,迦南山跃然于眼前。 树叶缓缓飘落在水缸里悠悠的打了个旋,点出一圈婉转的涟漪。一旁的竹篓斜斜倚在木阶上,一柄镰刀忽地甩进篓子里,杂草上还带着初春寒气的露水簌簌的落下。 何璟单手提起竹篓带子抖了抖露水,然后挂上肩膀。院中鸡舍里唯一一只鸡望着这边,站了起来,正欲打鸣,何璟随手掷了颗石子过去,打得鸡拍翅跳起来躲进了窝里。 此时天蒙蒙亮,何璟偏头看了一眼,东屋黑着的,还未开窗,屋内似有若无的罩着一股子苦药味,何璟没有惊动里面的人,拉开篱门,独自走了出去。 离了家门口那条小路,刚拐出来,碰到一个人站在树底下,听到脚步声转过来有些哑然地望着何璟。 怔了片刻,叶榛榛倒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先喊了一声璟哥儿,然后把手里那包药递过来,道:“我听大夫说何牧四的药里有一味鹿茸,这是我爹在泸商那儿带来的,你拿去给他用吧。” 一个未嫁的姑娘独自跑出来等在别人家门口,无论是传出去还是别人看见,对她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但叶榛榛倒递得坦然,没有顾虑。 只是何璟并不绕弯子,“他的情况你也该明白,这鹿茸没用,你拿回去吧。” 叶榛榛双目微瞠,脸上僵住。他们都明白,何牧四的病怪就怪在没有原由,在田里插着秧说倒下便倒下了,不是鹿茸没有用,而是吃药没有用。可何璟未免也太绝情,死马当活马医,那好歹是他的胞弟,怎可说得这样云淡风轻。 何璟明白她心里想的,无非也和村里人一样多多少少认为他是个游手好闲的懒汉,拖累了何牧四。何璟没有什么好说的,越过叶榛榛径自离去。 叶榛榛目视着何璟走出村口,往右转进那条杂草丛生、人迹鲜至的小路,她心中怒气一滞,忽然明白过来,大步朝着何璟跑过去,喊道:“何璟,你要上迦南山!?” “是去给何牧四采禾仙草吗?”叶榛榛胸口起伏。传说禾仙草可肉白骨、活死人,可根本没人见过,况且,“迦南山上会有吗?” 会有吗?叶榛榛说出这句话也是在赌,在赌何璟真的要上迦南山,在赌迦南山上去便能下来。 何璟突然停下,抬头眺望了一眼远处的迦南山。此时,天已半亮,迦南山山尖覆着残雪,魏然屹立在一片山清水秀之中。 清水村的禁山,传说山中镇着一只大妖,无人敢上去。 “既然无人敢上去,谁又知道上面没有呢?”何璟想起从小到大听到的数不胜数的故事,无一不在说这山中如何凶险,吃人不吐骨头。 可他偏不信这个邪,何况,自古云富贵险中求。 何璟用镰刀挥开前面杂草,继续踏步往山里走去,不管身后叶榛榛的目光。 趟过山底小溪,往上藤蔓缠绕,怪石嶙峋,极难前进,何璟翻了很多医典古籍,都只记载了禾仙草功效如何出奇,却没有说这禾仙草到底是何物,只在一本佚名的《鬼遗方》里找到了寥寥几笔记录——叶如苦苣,茎端出黄花,断其茎有蓝汁出,喜凉,多见与高山峭壁上。 这迦南山山顶常年积雪,有多处陡峭崖壁,倘若真有禾仙草这东西,那也该长在这座山里。 日近黄昏,翻过迦南山正面,何璟悬在崖壁上深深吁了口气,心里的石头落下。 太阳从他身侧降落,一道刺眼的金色屏障收敛下去后露出崖上那株摇曳的黄花,何璟甩去额上的汗珠,攀着凸起的壁石爬了过去。 掐断一段茎,果然流出蓝色的汁液,何璟小心把那株禾仙草连根拔起,心里正一松,不料脚底石头松动,一个不防,那株草还来不及放进竹篓,人就蹭着石壁坠下去。 情急之下,何璟猛地拽住藤蔓荡起来躲开一块巨石,然后松开藤蔓纵身一跃,从崖壁一旁的山坡上滚了下去。磕磕撞撞中,何璟试了几次都没拽稳野草停下来,直到什么东西突然缠上他的腰,让他猛地停下来。 他大口喘着气,扶起树干站起来,腰上的白丝随之松下。 “时璟,你来了。” 极粗哑黯淡的声音,仿佛很多年没说过话,丝丝缕缕让人听不太清。 何璟心里一紧,防备地望着不远处传来声音的洞穴,问道:“是谁?谁在里面?” “你……进来。” 黑黢黢的洞穴里传来回答,何璟看着白丝收了回去,无数关于迦南山上大妖的传说回映在他脑海中。 好奇心使然,又念着里面的妖或人刚刚救了他,何璟谨慎的朝洞中走去。很阴湿的一个洞穴,他又叫了两声:“谁在里面?” 直到黑暗里突然有一只手伸向他,何璟一惊,猛地抽出镰刀防备,那只手指尖始料未及地撞在刀尖上,一滴殷红的血霎时沿着弯刀刃口滑下。 只这一刹那,何璟瞳孔骤缩,看清了坐在地上的人。 披着一头霜白的长发,眉间那点朱砂如那滴血一样殷红欲滴,一张夺人心魄的脸怔怔地望着指向他的刀尖,缓缓滑下一滴眼泪。 何璟好似被突然挖去一半的心,让那滴眼泪打得措手不及,他张口难言,对面却突然怒目而视,一声滚,何璟便被掀出洞外,摔得五脏六腑都要震碎了。 “咳——咳咳。”何璟脑子被疼清醒了,难以置信地望着洞口,这妖好大的脾气,他冲进去,“不是你让我进来的吗?!”南月没好脸色的盯着他,“那我不是让你滚了吗?” “……”何璟气结,难道妖都这样不讲理?他来回走了两步,犹疑道:“你就是这山中的大妖?” “要你管。”南月手掌撑着地转过身爬了进去,倚着石壁用后脑勺对着他。何璟再度吃瘪,耐了耐性子,放松语调,蹲在他身后,接着道:“你刚刚叫我什么来着?难道你知道我的名字?” 南月果然愣住,转过头来瞧着他,像是透过他对比另外一个人,然后幡然凶狠道:“我叫你王八蛋!” “你!” 何璟真觉得自己对上冤家了,抓住他的手把指尖含在嘴里,然后利落地撕下身上最干净的布将那道小小的伤口裹好。 这么点小伤至于吗? “现在可以了吧?!”他咬牙道。 这哪里是什么凶神恶煞、作恶多端的大妖,分明是娇滴滴、伶牙俐齿的小冤家。 哪知南月一听他的话,更不买他的账了,“你这是什么态度?”他把手抽回来,负气的抱进胸口,时璟哪里会这样对他? 何璟眉头一皱,又和他说了几句,都不被搭理,顿觉自己可笑,与这妖不过一面之缘,他何时是会操心给自己找事儿做的人?索性捡起禾仙草揣着一肚子莫名其妙的气一走了之。 他走得干脆,没有看到南月在他身后跌跌撞撞想追上来,脚底却被根脉扯回去,疼得伏在地上蜷成一团的样子。 夜晚。 炉上罐子咕噜咕噜的响,盖子被水气冲得微微响动,黯淡的光照着屋内,何璟躬身坐在小竹凳上,手中的蒲扇来回扇着炉子,眼睛认真地盯着罐子一动不动。 一旁床上躺着的人终于艰难地递了只手出来,气息微弱道:“哥……我——咳、咳。” 仿佛从肺里咳出来的声音让何璟终于回神,抬眸一看,何牧四从床上探出手来,满眼泪光地望着他,何璟心一窒,从竹凳上起身,压着他的肩膀把他按了回去,惜别道:“你还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何牧四泪眼朦胧,短促的喘着气,像一条垂死挣扎的鱼,被何璟按得死死的,只得涨紫着脸,拼了命的凑出句完整的话,“你别把烟往我这边扇啊!!”说罢,恨不得白眼一翻,当即去了西天。 “……”何璟赶紧一把把他拉起来,靠到了另一边的床头,远离那呛人的烟气。正好此时炉上的药熬好了,瓦罐盖子冲的噼啪响,何璟又忙去用布包着罐子移到架上,嘴上还不忘挖苦两句,“你这就是动来动去弄的,像我一样好好躺着不就没事儿了吗?” 何牧四顺着自己的胸口缓着气,心想:可不是嘛,一天躺着跟个大爷似的,潇洒舒适的,活似自个亲爹。 何璟倒出碗药端过来让他喝了,何牧四瞧一眼,绿晃晃的一碗药汁,热腾腾冒着气,他奇道:“药方变了吗?这药怎么看着好生奇怪?” 何璟心不在焉地催道:“有什么好奇怪的,赶紧喝了睡觉。” 他不催还好,一催何牧四就有点怵,盯着那碗药犹豫了很久,心一狠,仰头闷了个干净,酝酿片刻,当即白眼上翻,一头倒了回去。 何璟去院中打水回来,见他已躺下睡得死沉,略感惊讶,嘟囔了一句,“倒也不用睡那么快。”于是吹了东屋的灯,自去盥洗一番,回西屋睡觉。 夜至三更,天上悬着一盘圆月,屋里黑得正浓稠,何璟辗转反侧,忽地睁开眼,坐起来眼神逐渐变得凌厉。 这妖好生厉害! 竟给他施了媚术。 静谧的小院,草丛里蟋蟀叫个不停,一只脚踏过这里,留下一个脚印,蟋蟀复又继续叫唤,目送着一个高大的背影披着一身月光消失在小院中。 第2章 岁岁荣枯 天穹上挂着几颗星子,舒朗的月光映衬着迦南山尖的白雪,洞内依稀可见那头雪白的头发,南月阖着眼倚在石边,听见窸窣声,睁开眼,那动静没了。 黑乎乎的洞里飘进来一颗星,闪着微弱的光。南月面无表情,等那只萤火虫停在他肩膀,听见声音传来,懒懒道:“送你了。” 南月没说话,起了个诀,指尖蓦地燃起一簇火苗,火光轻易的照亮了他的眼睛,盖过那只萤火虫的光。 对面似乎是在沉默,南月只是突然感觉一个人的气息靠近,何璟慢慢从光晕中显现,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心一颤,南月有所感应,何璟放开手,袖袍内轻轻涌出来一片片萤火虫,往上浮缀在黑漆漆的洞顶,萤光从上笼罩着他们。 何璟面对他坐下,道:“这洞里黑漆漆的,你既然在这儿修炼,为什么不点火?”南月垂下眼,撅嘴道:“因为累,点火也要耗灵力。” “你叫什么名字?在这洞里待了多少年了?既然是妖,难道除了会媚术,其它的都不会?点个火都不容易?”何璟觉得好笑,一箩筐反问道。 南月皱了皱眉,思索着慢慢道:“我叫南月,在迦南山待了……一、五、九……不知道多少年了。”又道:“还有,我是花妖!不会媚术,但会其它很多东西。” “南月南月。”何璟望着他认真思索的样子,默念了两遍他的名字,饶有兴趣道:“哦,比如,你还会什么?” “我还会背诗。”南月眉眼绽开好看的弧度,双手熟稔地撑上何璟的腿,清亮的眸子比缀在上面的萤火虫还漂亮,仰头看着他,“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背完就这样乖乖地望着何璟,等何璟忍笑夸了他一句好,南月眉开眼笑,伸出手掌摊在他面前,清脆道:“那我要奖励。” 何璟见他笑,也不自觉弯了嘴角,不见丝毫慌张的从袖里拿出一颗熟透的枇杷放在他眼前。南月近百年未吃过枇杷了,不等何璟把皮剥开,一张嘴就整颗咬进嘴里。 何璟忙道:“别急,这皮涩,剥了再吃。”然后摊手接住南月吐出来的皮和果核。 南月闹道:“我还要吃我还要吃。” 何璟一骨碌把袖中的枇杷倒出来摊在下衣上,把皮剥了一颗颗喂到他嘴边,又特地撕了块衣角下来让他吐核。 清水村很久以前也种枇杷的,后来村里越过越富庶,无病无灾无难,渐渐的也没人种枇杷了。何璟想起昨日在山中看到的那棵野枇杷,结了满枝熟透的果子,不知怎的又绕了半圈去摘了一兜,总觉得这只妖会喜欢。 等何璟剥完那一兜枇杷,外面的天际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何璟扭身看了看已经升到和山洞等高的太阳,金光刺得他眯了眯眼。 “我该走了。”他转回头,对南月道。 地上核和皮堆了一座小山,南月惬意地靠着身后的石头,闻言愣了愣,不说话,只点头。 何璟停顿片刻,撑着腿站起来,麻意从脚底蔓延上小腿,他原地跺了跺脚,慢悠悠磨蹭了半天才转身。 这间隙,南月终于想起什么,开口叫住他,何璟心陡然提了一下,当即转身。只见南月神神秘秘的背对着他,像是在谋算什么,然后从石头后面抓出一把金锞子并几锭银锞子,递给何璟,叮嘱道:“你下次来的时候,给我买糖莲子、烧鸡、板栗糕、杏仁酥、大白梨、糖葫芦、肉包子,我都要吃,还有,锦官城四大街上会食堂家的糖蒸酥酪,这个要吃两碗!” “……”罢了,何璟心叹一口气,转问道:“你哪来的钱?”南月心虚地眨眨眼,挡住自己的钱窝子,“我……自己捡的。”这副护心肝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何璟要跟他抢钱。 何璟叉腰打量他,稀奇道:“这山上人影都不见一个,你从哪儿捡的?” 南月回想一番,有理有据道:“就是一开始有几个人来洞里埋钱,他们既然不要了,我把钱捡回来就是自己的了。” 难怪,何璟恍然一悟,传闻迦南山是座邪山,上去过的人都不得善终,比如,家底殷实的薛家兄弟一夜间散尽家财,亲疏友弃。 好个传闻,何璟接过金锞子掂了掂,这样那样的故事多得可以编成一本书,全和这座邪山脱不了干系。 而南月见他盯着金子沉思的样子,这时才有心仔细打量了何璟一番。穿着件半旧不新的衣服,下裳被撕了两块,勉强被外袍罩着看不出来,胸口处的领襟还沾着点枇杷汁儿。 这一世怎么变得这么穷了?南月心道。他一咬牙,扭身从钱窝子里另掏出一把碎银拍到何璟手中,豪气道:“你拿去买一身好一点的衣服穿吧。” 何璟闻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好半响说不出话来,他这是被嫌弃了?竟然要靠一只妖来救济。 念及时间已经不早了,再晚一点回去恐怕何牧四要醒了,何璟觉得这妖好笑,却也没有辩解什么,拿了救济银就下山去了。 等加快脚步回到通往村口的那条岔路,何璟脚步一停,何牧四背对着他坐在树下那块石头上,明显已经等候多时了。 何璟只是片刻就恢复了表情,一如往常地走上前,何牧四倒还算平静,站起身来望了望他身后的那条小路,转眼问道:“你上山干什么去了?” 何璟像是没听见,反问他:“你吃那药好利索了?又跑出来干什么?”何牧四阴着脸,没有理会他难得的关切,哼笑道:“我不出来,难道等你被这座邪山吸了魂魄再出来吗?” 怪只怪何璟昨天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下药过猛,何牧四一头撅过去,本来至少该辰时醒的,结果半夜就被过强的药效热醒,眼睑充血肿胀,浑身几欲爆裂,听见何璟的动静硬是撑着爬起来跟在他后面,苦于爬不上山,在这石头上吹了几个时辰的冷风。 何璟听了他的话先是有些不悦,转念一想又觉得没必要,他也明白何牧四是个一根筋。两个人虽然是亲兄弟,性格却大相径庭,对于子虚乌有的传闻,何璟往往听之即过,何牧四却深信不疑。 他道:“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就是半夜睡不着去山上吹吹风罢了。” “大惊小怪?”何牧四加重语气道,“那山上有妖!万一你顶撞到什么脏东西,把小命丢上面了怎么办?” 何璟蹙眉,“妖又怎么样?”他越过何牧四往前走去,不当事儿道:“政令推行多少年了,缉妖司都撤了,妖和人有必要分得那么清吗?” 何牧四跟上他,拍着手急道:“我的爷,这能一样吗?缉妖司撤了关你什么事?我都不指望你好好念书,将来考取功名,整日搁那竹椅里一躺就是一天,现在又非要三更半夜去山里触霉头做什么?难道没听人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啧,又要来一通长篇大论,何璟脑子疼,也懒得跟他掰扯,权当耳旁风,加快脚步往前走。何牧四涛涛不绝,说得唾沫横飞。直到在篱笆墙外遇到叶榛榛站在那儿往里张望。 两人不约而同停下脚步,何牧四隐隐往后退了半步,借何璟避开了与她直接接触目光。 两厢沉默。 何璟知道这是他们两人的事儿,如果叶榛榛都能抛去所有顾虑一再找上门,那何牧四也没有理由继续回避。 他让开身,不过问却也不顺着何牧四的意,不理会谁,独自朝小院走去,经过叶榛榛时,听见她小声道了句谢谢。 何璟没停下,明白她谢的是他冒险上山采药的事,可采药是因为何牧四是他弟弟,并无其他原因。 篱笆门被合上了,叶榛榛眼含欢喜,见了何牧四平安无事的样子,更是松了一口气。 晚上,西屋多了一张床,顿时显得屋里狭窄逼仄,何璟的大长腿卡在两张床榻之间的过道,面无表情地盯着烛台的火苗。 常躺的那张椅子被移到了院子里,何牧四坐在外面这张床前小板凳上自顾自地磨镰刀,准备让何璟明日下地干活去。 这家就剩他们两兄弟了,何牧四自觉是个粗人,以前地里的活都自己干,骨子里缺心眼的觉得何璟就是读书人的命,是以后会在官场上纵横捭阖的人,所以无论村里人怎么说,只要别让他听到,他都不管。 但这回他是真的铁了心不惯着何璟,至少在没有走入仕途之前,不能让他闲下来,净往山上跑。昨天真把他给惊着了,要知道他们爹娘就是上山之后才没的。 何牧四念着自己又是这么个情况,唯恐何璟也有个万一,所以非要断了这种可能。 何璟虽然长他两岁,但何牧四知道他禁不起念叨,只要他看牢一点,久而久之也就不挂心了。 良久之后,何璟撑起身,一步跨了出去。何牧四磨着磨着镰刀忽然停了下来,呆了半响,从枕头下摸出了一只桃木簪在手里细看。 第3章 弱冠之年 不一会儿,何璟进了屋,看见他拿着簪子发呆,何牧四回神,忙把簪子放回去,握拳假咳了两声掩饰,何璟因冷笑道:“你单有本事在我面前逞威风,一根簪子要送就送,这会子又拿出来在这偷看算怎么回事儿?” 何牧四没理会他的冷嘲热讽,自己把磨石收了,故作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轻松道:“得了,我这情况,哪敢耽误人家。” 何璟眼神一厉,皱眉看他,斥道:“什么情况?好都好了,一个半吊子道士的话还念着,给自己找什么不痛快。” 这事儿有些年头了。 当年,何璟一家南下迁到这清水村,何牧四给何璟当马骑,在村口和村里其他孩子一起玩闹,一个癞子道士经过村里讨水喝,何璟娘好心提了壶茶倒给他喝。 岂知,道士坐树下喝茶喝到一半,蓦地站起来,环顾四面山水,又绕场走一圈,抚须大笑,道:“好个福泽之地,竟敢以身供养,与天为誓!” 没人知道他在说谁,只见他一番摇头顿足,然后准确的朝一群哄闹小孩中的何璟和何牧四走去,长叹一声,指着何牧四断定道:“可惜,此子必然活不过弱冠之年,多少前世因果既然入了轮回,岂是轻易可以偿还的。” 这道士说话没有厘头,东一句西一句,叫人听得云里雾里的,唯独那句“此子必然活不过弱冠之年”如惊雷劈下,骇得何璟和何牧四呆滞当场,何璟娘听完亦是大惊,立刻上前抱住两人,怒斥这道士。 回去后,何璟娘心慌,却没告诉其他人,暗中多有关照何牧四,但见他一年壮过一年,哪有什么短命之相,渐渐的也把道士的话当做疯言疯语,不作理会。 可她没想到自己没能等到何牧四长到弱冠之年,而癞头道士的话恍若谶语,事后应验。 没有任何预兆、没有任何缘由,何牧四在田里忙活时訇然倒下,昏迷不醒。 大夫把脉一概诊断不出异常,可何牧四气息却一日弱过一日,时常昏睡。 几乎是同时,何璟和当年也在场的叶榛榛都不得不想起癞头道士的话,所以才有了何璟上山采禾仙草的事。 眼看越过春月,收了今年早稻,何牧四就该到弱冠了,偏偏在这个时候如吊在头顶的洪钟陡然敲响,震得知情的几个人内心惶惶,由不得人不信。 何璟嘴上斥责,心里却也有烦忧,好在禾仙草的药效立竿见影,何牧四貌似已经痊愈。但到底是虚惊一场,还是果如担忧的那样,谁也不能给一个定论。 这像随时随地悬在头上的一把刀,时刻警醒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而何牧四急于撇清与叶榛榛的关系,打理好一切的举动也说明了他的态度,但此时面对何璟的斥责,既然是两兄弟,自怨自艾的话说了也没意思,这下换他也权当耳旁风,摆着手敷衍了事道:“知道了,知道了,哪儿那么容易死,天不早了,赶紧睡觉。” 说完便收拾好磨石镰刀,端着盆出去倒水了。 接下来的几天,何璟果然没有找到机会去山上找南月,何牧四守得紧,不仅同吃同眠,无事忙碌时,何璟闲在院中小憩,何牧四也会拿着板凳坐在一边,边喂鸡边看着他。 何璟心无旁骛地数着日子,安下心来,一头扎进了卷帙浩繁、晦涩难懂的医典古籍里。 以及《妖典录》和《锦官州志》的抄本之中。 《妖典录》是自缉妖司设立以来历朝历代所捉拿追捕过的妖的相关记录,里面详细地记载了各种各样妖的来历、道行深浅、所修之法以及持何特点,是供缉妖司下辖辨妖师学习的重要书册。 而《锦官州志》则是作为一个直属州——锦官城的记录总集,所涉范围极广,包括政吏、地理、文化等方面,一州重要政令以及历年发生过哪些影响重大的事都会记录在册,要想追溯几百年来,锦官城内发生过哪些事,读这个再合适不过。 在何璟埋入书山卷海的同时,南月屏气进入玄境,灵力不断周转,围绕着吸取的天地精华加以运转,化作自身修为,在丹田处汇聚,一颗金丹隐隐修炼成形。 这日,阴了半天的天,临近申时的时候终于下了场绵绵细雨,约莫大半个时辰,雨一停,天空便明朗了,像被水洗过一样的干净。 放眼望过去,青油油的水田里插着扎的稻草人,田埂上堆着寥寥几堆旧稻杆。李家二哥提着东西站在路口偏头朝里喊道:“喂,四儿,好了吗?一会儿得迟了。” 何牧四推开篱笆门,抽身出来,望了眼西屋支起的窗下何璟伏在书案前写字的背影,然后把门关上,赶上前去,拍了拍李家二哥的肩膀,道:“走吧。” 李家二哥看了看他家的小院儿,颇有些意外,边走边道:“你哥最近可以啊,跟变了个人似的。” 何牧四点点头,回应他:“他也就会读点书了。”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渐渐走远了。 同一时间,锦官城四大街小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行人你来我往,匆忙打着伞往家里赶,有了年头的青石踏板不平整,积起一个个水洼,踩一脚便溅起一溜水打湿衣角。 翻过一堵矮墙,二街好些摊子收了货,往前走几米,茶肆里头在说书,堂下坐了好些人,店家在外支了个棚子供人喝茶避雨。 台上说书人在讲与锦官城紧邻的歙县里有名清官刘老爷的故事,廉洁奉公,从一村之长升到了一县之官,歙县百姓无不爱戴,感念其功绩,在他死后为其修祠著书,名声大到连锦官城也有所耳闻。 不时,棚下挤进来一个汉子,看样子是个外乡人,大马金刀地坐了大半条长板凳,嗓音浑亮的让小二来壶茶。 邻桌的人听见熟悉的声音转过头来瞧他,顿时调笑道:“杜老二,你从北来,没去喝过白娘子酿的酒?喝口糙茶都叫得这么响亮。” 杜老二转眼望他,原是清水村的熟人,先叫了声李大哥,面对调笑很不当事儿地回道:“嗐,那白娘子四海为家,她的酒哪是轻易尝得到的。” 南不下渭河,北不上京城,五省白娘子素有远名,得她一壶酒,一醉解千愁。 “也是。”李大哥心有戚戚地点着头,又笑道:“我们锦官城也是一等一的好山好水好人家,热闹又繁华,她要是肯过渭河来我们锦官城走一遭,再是千般愁万般怨也消了,到时候还怕她离不得。” 杜老二闻言哈哈大笑,小二把茶上了,他一拍桌,仰头把茶灌了,附和道:“这倒是实话,但要说好山好水,还是你们清水村养人,再过几年怕是要变成县了。” 清水村原是知州府下最小的管辖地,几个村里人最少,后来慢慢壮大,现在已经是人丁最多的村了。李大哥听了,从邻桌移过来,坐在他对面,也倒了杯茶润口,颇有些说书人的姿态,道:“你是外乡人,还不知道我们村有个传说。” 杜老二来了兴致,凑近了些。李大哥徐徐道:“这事儿听村里上了年纪的人说的,讲清水村本就是块有灵气的好地方,但被妖的邪气所摄,才不显露,直到一百多年前有个和尚经过,收了这妖,我们村才有现在的福泽绵延。” “嘶,还有这事儿?”杜老二稀奇道,“那你们村还真不简单啊。” “嗯,那大妖就镇在我们村的迦南山上,现在都没人敢上去。”李大哥郑重其事的追加道。 杜老二直起身半信半疑,台上说书人忽然一拍惊堂木,眼里挤出点泪花,俨然一副戏到深处的样子,声音颤抖地讲述清官刘老爷尚任一村之长时,为修书院,累到呕血的戏本。 杜老二思绪被打断,另起一头,问李大哥:“欸,说来我还没问,你家老爷子都这个岁数了,你不在家里好生照料着,怎么还有闲心来茶肆闲坐?” “嗐,这能怪我吗?”李大哥把下巴往堂里一扬,愁道,“老爷子脾气倔,耳朵都半聋了,也不知道为什么,非要来这茶肆听书,劝不动。” 展眼望去,穿过狭长的过道,说书人的声音在堂内盘桓,台下正中位置垂着一头花白的头发,风烛残年的老人静静坐在椅上,从褶皱不堪的一丝眼里流出一滴混浊的水,仿佛是自说自话,咝咝道:“村长……我们村的,南……月在……山上,小豆子……记起了。” 孱弱到自己也听不见,堂内喧闹依旧。 蒸笼盖一揭,热腾腾的香气溢出来,伙计将碗一一夹出来放进食盒,提起来平稳送到桌上,“客官,您的两碗糖蒸酥酪好了。” 茶肆旁边支着的窗檐一滴一滴落着雨,何璟支颐着头,听到声音,不见被惊扰的神色,将目光从那两人身上移开,掏了一锭碎银放桌角,然后提着食盒和一捆大包小包的东西走出了会食堂。 伙计送到门口,在檐下替他递了蓑衣穿上,连道着:“客官慢走。” 何璟经过茶肆门口,隔着蒙蒙细雨,有意无意地瞥见里面油尽灯枯的老人,心头掠过一丝异样的感觉。他压了压箬笠,加快脚步离了茶肆。 已经许久不见南月,那只妖可还好? 第4章 招惹 山洞口外又扔出根骨头,野狐狸闻着味在洞口徘徊良久,扑身上去捡了带肉的那根骨头就跑,慌不择路的样子,撞翻了立在一旁的蓑衣箬笠。 何璟听见外面的声音,警惕地转头看过去,准备起身去看一看,南月盘坐在新买的毡毯上拉住他,道:“别担心,是狐狸,它闻到生人的味道不敢靠近,我答应分肉给它吃,它来捡走而已。” 何璟只得坐回身去,刚盘好腿,红彤彤的糖葫芦横在他嘴边,何璟愣了下,抬眸扫着南月,南月眼睛亮盈盈的,看着他不躲避。 “你知道什么关系的人才会吃一串糖葫芦吗?”何璟幽幽问道。 南月不松手,看着好认真思索了一番,摇了摇头,懵懂道:“不知道啊,我只是只妖,怎么会知道你们凡人的礼俗关系?” 何璟沉默地盯着他,然后低头咬了一颗糖葫芦,裹紧的糖浆化在舌尖,甜到让人发晕。南月眼角下弯,暗自以为自己得逞的样子落在他眼底激起一层隐秘的涟漪。 狡猾又愚蠢的妖,既然都知道他在问什么,又怎么会不懂,还以为能瞒过他。从小到大,连何璟亲娘都不曾和他共吃过一碗饭,更别说和什么人吃过一串糖葫芦。 南月自然无法察觉何璟心里的想法,只觉得很开心,时璟对所有人都有分寸感,若即若离,唯独对他,不论这一世还是上一世,时璟的偏袒一直很明显。 人的寿命太短,可若没有时璟,再多人间美景好物都无滋无味,南月宁愿活短短几十年,舍了这千年寿元,不求什么来世,只和时璟相守当下这一世便好。 “你以前怎么不上山来?我想看你小时候的样子。”南月咬着糖葫芦,突然想到什么,有些遗憾。 何璟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道:“你这么如饥似渴的吗?”倒是南月没太听懂,反应了会儿,灵光闪闪,念头通达道:“嗯,我简直饥渴难耐,比豺狼虎豹还要恐怖。” 何璟忽然逼近他,低声问:“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南月脖颈略往后退了些,对他的气势有点防备,小声疑惑道:“懂什么?南月最聪明了,可你什么都不说我怎么懂?” “怎么懂?”何璟又近了些,“蛊惑人心这一套我看你不用说就懂得很。”他忽的换了种语气,嗓音低哑中夹着一丝危险,“还是说,有人教过你?” 南月滞了一下,何璟硬是从这一滞中读出满是心虚的意味,让自己心里起了火,他微眯着眼,“南月,沾花惹草可不是什么好事。”当心惹了什么不该惹的,叫你逃不脱! 警告意味十足,南月虽然觉得他莫名其妙,却也不至于蠢到眼看人都要冒火了,还往上拱火。他推了把何璟的肩,力不大,倒像是在撒娇,自己朝毡毯里面爬去,嘀咕道:“我自己就是花妖,才不会去沾花惹草,只有别人惹我的份儿。” 背后听到这话,何璟心里顿时息了大半火,趁着那股子酸劲儿,想也不想地抓住南月的脚踝往回拖拽,自己倾了上半身过去,捏着他光裸的脚,把小腿搭在了自己身上。 “逃什么?我难道吃了你不成?”何璟轻柔地揉着他的小腿。一开始他就有些怀疑,南月总在地上爬来爬去,也不曾好好站起来过,该是一百多年没出过洞,早忘了该怎么走路,小腿肌肤果然冰冷又僵硬。 南月舒服得小声喟叹,何璟宽厚温热的手掌隔着布料揉捏摩挲,一股股暖意从脚底蔓延上来,浸润这具很久很久没有晒过太阳而常年寒凉的躯体。 在这种时候南月还有心思阴阳怪气的想:刚才唬人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态度。 怪只怪时璟上一世教得不好,非叫他摇头晃脑背书,他们人族弯弯曲曲的心思和绕来绕去的话术一点也不教给他。 “你刚刚太凶了。”南月享受着他的伺候,如实道。 何璟按摩着脚底的穴位,“你可是修炼成形的妖,我区区一个凡人能把你怎么样?”脸上虽然没什么松软,声音却轻了很多。 这回南月听出他话里的俯小做低和安抚了,躺倒在毯子抿着唇笑而不语,手指拨弄着腰上的荷包,里面鼓鼓囊囊装满了何璟刚买的糖莲子。 何璟手上不停,抬眼环望这个一年到头照不进阳光的地方,无声忖度着。 谁也没有说话,南月目不转睛地盯着洞顶,已经有困意了,何璟按摩完两条腿,撑着一只手,俯下身来在他头顶,打着商量,哄他似的道:“起来走一走,我掌着你试一试,好不好?” 南月看着他眼珠慢半拍地动了动,困倦地闭上眼,又艰涩地睁开,好半天从鼻腔里咕哝道:“我不想走,南月困了。” 何璟一根根拨着他的手指,钻下他掌心从荷包里捻了颗糖莲子出来,轻轻喂进他嘴里。南月一边脸颊鼓起一个小包,任由糖霜化开后,微微发苦的味道晕满口齿。 “就起来走几步,不然睡觉腿脚又会变冰凉了。”何璟显得十分耐心,等着南月清醒一些,捏着他的腕子放在自己后颈上。 南月被这个动作彻底唤醒,不由垂下眼睛,发丝遮盖下的耳根浮上红晕,然后慢吞吞搭上另一只手,十指紧扣。 何璟这才直起上半身,带着南月吊坐起来,随后自己站起来,弯腰搀扶着南月起身。 南月腿不自主地发抖,整个身体是倾斜的,手要撑着何璟的胸口才能稳住。 “先迈左脚。”何璟环着他的肩,牢牢箍住他,见南月盯着地面不知所措的样子,开口提醒道。 南月抬高左脚,踢开白色的衣裙,迈了出去,试探两下,才把右脚也提上前。他前进一步,何璟也跟着走一步,及时帮他稳住身形。 沿洞穴左右宽度来回走了几遭,从一开始磕磕绊绊,走一步总要靠着何璟站好久,南月渐渐找回走路的感觉,离了何璟,自己倚着石壁慢慢摸索着走。 何璟站在一旁看着他,看他一点一点放开石壁,一步步朝他走过来、转身、走回去,走过来、转身、走回去。 很生疏,却笑得很开心。 何璟想带他下山。 一只来历不明的妖。何璟查遍《妖典录》唯独找不到任何关于花妖的记载,南月的传闻在民间都可以编成书了,以前的缉妖司不可能没发现过他。而《锦官州志》里更是找不出任何蛛丝马迹,百年的时间好似就这么从善如流的过来了。 就像从没有过南月这只妖的存在,看起来无从下手,可还是叫何璟在纷乱无序的卷轴史书揪住了点东西。 元和二十六年,大周朝续庚子改革,举国推行,逐步裁除缉妖司,广散缉妖师,历经七十多年才缓和了人妖之间的关系。 何璟敏锐地注意到这次政令从京城发出,最先大范围剪除缉妖师的却是在锦官城内,而关键在于锦官城直隶知府下令整改辖下缉妖师的时间竟然早于政令颁布的时间。 看似一视同仁、覆盖王土的政令就这么和锦官城产生了瓜葛,谁因谁果耐人寻味。加之前因,不免推测出有人故意掩盖了南月的记录,而能一手遮盖到现在还查不出痕迹,足以说明背后的人不简单。 这是只来历不明的妖,同时也可能是只大有来历的妖。 如果何璟没猜错的话,南月在这山上待的时间也和政令推行的时间大致吻合。 一百多年前发生了什么?那个背后的人是谁?和尚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与他无关。 当然,也不准和南月有关了。 何璟想得很入迷,也许是洞里太闷,是什么时候走出洞口的,何璟完全没有意识,直到听见南月的声音,他心头一颤,倏地转过身去,目睹令他瞳孔骤缩的一幕。 他看见南月下意识想追上来,脚底却被什么漆黑的丝线猛地扯住,不甚明亮的洞里,南月近乎是一刹那脸色苍白得可怕,像是痛极了,膝盖重磕下去,嘴里道:“何璟……我出不去。” “南月!”何璟心像被尖刺狠狠扎了进去,猛地冲上去撑住南月,他抬起南月的下巴,额头那颗朱砂殷红刺目。何璟一瞬间眸子猩红,疯了一样怒吼:“谁干的!?” 蠢!太蠢了!南月待了百年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他何至于以为南月是情愿待在这里的!! “是不是和尚干的?!他在哪儿?!”何璟像失了控制的暴虐野兽,恨不得杀人饮血!箍着南月的肩膀怒喊,“我去杀了他!他在哪儿?!!” 南月蓦地抬头,惊骇到了极点,反抓住何璟的臂袖,失声道:“不是的,何璟你别去找他!是我自愿的,跟他无关,你别去找他!我求你了。” 何璟听不进去他的话,只想杀人。 哪知,南月……哭了。 眼泪像断了弦的珠子,一滴一滴,恍惚间滴得仿佛是额上那颗殷红的朱砂。 何璟满身暴虐却动弹不得,浑身僵硬。 第5章 酣睡 南月悲痛的把头埋进何璟的胸膛,抱紧他的腰,闷声泣道:“何璟,我不痛,一点都不痛,你别去找他。” 何璟再也克制不住将南月紧紧抱进怀里,恨不得揉进血肉里,融为一体。和尚固然可憎,可南月太害怕了,害怕何璟再死一次,无论如何他都承受不了了。 “何璟,只要我不出洞穴就不会有事,我可以忍受的。”南月蹭掉眼泪,仰头看着何璟,他笑道:“现在这样也很好啊,你会上山来看我,还会给我买很多好吃的,对吗?” 何璟此时见他笑,比见他哭了还难受,拇指轻轻揉搓着他眼角,一开口声音都是哑的,“蠢货,只知道吃。” 南月跪坐下去,耷拉下肩膀,全盘接受了他的说法,侧过身靠着他的肩膀,半响后低低道:“我不会一直被困在这里的,只是还要再等一等,等我……结金丹,还了他。” 像在说什么呓语,其实是刚刚那一下太猛了,导致南月灵力被暂时抽空,疼得他没力气说话,只能含在嘴里,含糊不清,意识却是清醒的。 何璟不懂妖是如何修炼的,也不明白灵力这种玄妙的气息如何运转维持着妖倍于人的寿元。觉得南月累了,便也不说话,拉了毡毯的一角盖住他,抱紧在怀里。 外面天该是黑了,洞里不知不觉暗了许多,两个人的影子映在壁上变得不明显了。 洞口慢慢走进来一只狐狸,踏在地上没声,在离他们几寸距离的角落默默趴下。 南月余光瞥见狐狸,才恍然发觉时候已经不早了,他稍离了些何璟的肩膀,问:“是不是该走了?” 何璟将他的头按了回去,力很轻,动作却很强势,在他头顶不容置疑道:“不走。” 两个字,却叫人很安心。 南月便心安理得的在他怀里蹭了蹭,换了个舒适的姿势继续靠着他,暗自调理着紊乱冲撞的灵力。 最后不知道什么时候竟就这么睡了过去。 翌日,天方明亮,洞里还暗着,何璟后腰硌得生疼,又有什么东西挠着他的脸鼻,痒痒的,躲不开,让他打了个喷嚏猛地醒来。 侧头一看,身边人不见了,一只肥大丰满的狐狸尾巴摊在他脖颈处,何璟坐起来,揉了揉后腰,怕是硌了好大块淤青。 四下不见人,只一条狐狸尾巴从毯子里露出来,何璟顺着狐狸尾巴掀开毯子,低头探看进去,先瞧见一只光洁的小臂曲在赤红色绒毛上,纤长四指扣着狐狸脊背,再慢慢看见那头霜白的长发。 抬高毯子些许,朦胧光线下便露出南月精致俊秀的眉目,精巧玲珑的耳朵,和狐狸交颈趴睡着,嘴唇微微张开。 睡得很熟,脸颊红润。 昨儿后半夜,睡着睡着感觉什么东西硬挤进来,何璟迷迷糊糊扒了几次也扒不开,反而脸上被蹬了几脚,南月开始还抱着他,渐渐的松了手,何璟手在毯子里捞了几次也没捞着,反而越睡离毯子越远了。 趁着天还尚早,何璟没舍得南月熟睡的模样,就这么举着毯子,弯腰盯了好些时候。 外头露水重,何璟思忖着趁南月还没醒,那棵野枇杷再过段日子果子该掉光了,现在去还摘得些新鲜的吃,便把毯子盖好,自己冒着露水出去了。 这厢,南月一觉醒来,迷迷糊糊钻出毯子,狐狸紧跟着冒出来,踏两步,压着前腿弓成一条拉展身体。 见洞里没人,先惊了,却看见昨日的蓑衣拿进来就放在一眼瞧得见的地方,南月便知何璟没走。 果然,何璟时间拿得精准,未及南月从毯子里完全出来,洞里一暗,何璟高耸的立在洞口,袖子挽了上去,肌肉紧实,提溜着一只野兔子,半斜着身在洞边那块石头上蹭鞋上的泥。 他蹭干净,转正身来,另一只手上倒提着箬笠,里面装了一兜子枇杷。 狐狸见他手上提着野兔子,对着何璟皮毛防备地竖起,南月见状把它抱过来顺了顺毛安抚,等何璟走过来放下箬笠,故意把死兔子提它前面晃了晃,问南月:“你喜欢吃兔肉还是狐狸肉?” “它又听不懂。”南月微蹙着眉,斜睨着他,把狐狸抱开了些,“你干嘛吓它?” 何璟半蹲在他面前,盯了盯这狐狸,“听不懂?它难道不是妖吗?”南月点了点它的头,道:“它还没开灵智呢,算不得妖。” 这何璟就知道了,万物生长都靠着天地灵气,成妖与否却看机缘,若能开得灵智便算只半妖了,之后继续修炼,得化人形,才真正算得上一只妖。 那看来狐狸果然是天生狡猾了,何璟不置可否地扬了扬眉,对这狐狸没了兴趣,自去了远一点的洞口处扒兔子毛。 趁他在那边忙活,南月也不闲着,把狐狸叼来的干枝拢起来起了个火诀点了。何璟只是平时懒得动,这种脏活累活虽然做得少,拿到手却一点也不含糊,扒皮放血剖内脏,不老道却也利索。 等火烧起来,把兔子架起来一烤,肉滋滋冒油,何璟把随手摘的银丹草盖上面做调料,香味腾腾溢出来,诱得南月和狐狸从毯子那边过来,南月双手搭在膝盖上蹲下,狐狸紧挨着坐在一边,都眼巴巴的看着。 何璟空出只手,就先撕一小块烤熟的肉吹凉了喂南月。这天下再没有什么比吃能让南月没心没肺的了,狐狸前爪扒拉着往他臂下钻,一概不管,只满心满意的等着何璟再喂他一口。 何璟觑着这一妖一狐,觉得好笑,也撕了块半生不熟的肉往远了丢,南月迷了心不理,狐狸也只能去追那块肉,火堆旁就只剩他们两人。 这样一来,那只兔子烤出来就剩了半只,南月吃得腻了,继续去剥枇杷,何璟伺候了半天终于闲了下来,坐在石头上啃兔腿。看着南月吃得香,何璟自己啃倒觉得一般。 饭后,南月走路还不利索,大赖赖地躺在毯子上,也不知怎的,自发站起来,不用何璟哄,沿着石壁一步一步又走了起来。 何璟乐得陪他在这洞里无所事事,也不会觉得无聊,反而时间过得很快,几个时辰下来,这一天就这么过了。 墙上影子完全没下去时,何璟就该走了,南月望着他走,总到这个时候,何璟有意无意的磨蹭,盼着什么似的,可南月只是在他说出要走时点点头,什么都不说。 何璟转身离开,心里却闷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总是缺了什么。 他懂,南月不懂,可他希望南月懂。 是懂,不是学。 面馆,何牧四和李家二哥在这里落脚,同行的还有村里的一伙人,大多是三十出头的,也有比何牧四长几岁的。越过白渠沟的休余村年年春年年涝,堤坝修得长,总管不了事儿,每年都要清水村派出一批人去帮着挖沟,不多,每家出一人,但年年这么折腾也够不让人省心的。 没办法,休余地势高,那儿坝塌了堵不住,在它下面的清水村首当其冲。 好在今年涝得不凶,何牧四这批先去的,清通他们那块地的溪泥就可以回来了。 走了半天路,一伙人打算在面馆吃碗面填饱肚子,赶在太阳下山之前回去。 店里坐满了人,何牧四和李家二哥坐一桌,各要了一大碗羊肉面,热气腾腾的汤面上来,卖了两天苦力的人肚子像装了鞭炮一样直响。 李家二哥抽出筷子,实情实意骂道:“娘的,怪不得都说弟弟生来就是被使唤的命。”何牧四是完全没功夫和他共骂一通,头埋下去,管它烫的凉的,一筷子夹下去,捞起来就往嘴里送。 两人嗦得呲溜呲溜,连面带汤很快就见底了,仰起头打了个响嗝才算结束。 李家二哥犹嫌不够过瘾,问何牧四要不要再来一碗,何牧四头仰靠着墙,对着他摆了摆手,李二哥遂又要了碗小碗羊肉面。 何牧四摸着肚子缓了会儿,站起来,“你吃着,我去茅厕解个手。”然后跨了出去。 问过跑堂的给大体指了个方向,店里人多,忙不过来,何牧四自己估摸着去。掀开后门帘子,果然看见茅厕。 解着手,旁边两个隔间也有人,一听声音就知道也是村里那伙人,大着嗓子东一句西一句的聊。 何牧四没出声,解完手正拴好裤腰,听见隔壁忽的低下声音,说:“小时候咱们听那癞头道士说的话你还记得吗?听说何牧四前不久莫名大病一场,你说会不会是真的?” “我看就是真的,一家子短命鬼。”对面的人回道,语气不无讥讽和轻蔑,“他那哥更是草包饭桶一个,还想读书入仕,呸!你难道不想想,何牧四真死了,到底怪谁,不是何璟克死的?” “喲,还真是,怪不得何璟活得潇洒快活,合着是克死全家来的!”那人呵呵笑道,“那他不得入十八层地狱给——” “我□□娘的!!” 一声怒吼,茅厕隔板被砰的踹倒,砸下来盖在两人身上。 元旦快乐[玫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酣睡 第6章 石头心 何牧四踢开木板,拖拽起人的衣领,拳头像石头一样硬,一拳下去,嘴角当即冒血,眼珠上翻,“你说谁克死全家?!”他一拳拳往那人脸上砸,另外一个人裤子还没拉好,坐在地上显然被吓傻了,颤颤巍巍指着他道:“何、何牧四,你别太嚣张了,我、我们……实话、实话实说而已!” 何牧四抬起眼,凶厉地看过去,猛的把满脸是血的人丢开,踩着人过去,那人两手撑着地哆嗦的往后退,还嚷道:“干嘛?你还想杀人不成!?” 话音未落,何牧四一脚踹在他肚子上,几乎踹碎内脏,滚出几尺后背撞上了树,呕出一口血。何牧四揪起他的头发,道:“老子今天就让你下去找十八层地狱。” 岂料,背后被打得满脸是血的人慢慢撑起身,抄起地上的石头,朝他冲来,狠狠砸在他头上,“去死吧!!” 痛恨至极的目光下,何牧四一动不动,那人以为自己得手,却见何牧四转过身来,一行行血从额上流到眼睛里,再流到下巴滴到地上。 何牧四就像地狱里的修罗,盯着他缓缓露齿笑起来。 深入骨髓的恐惧像密网霎那间网住全身,电光火石的刹那,绝望浸透每个角落,那人只断定自己必死无疑! 足以捶暴头骨的拳头携带劲风以毫厘之差错过眉骨,宛如刀锋割过。李家二哥扯拽着人的后领,冷汗一阵阵地冒,闷在胸腔和鼻子里的粗气不敢喘出来,呆滞地望着一个又一个的人扑过去按压住何牧四。 拿石头砸头的人早已经傻了,任由着同乡的人围着他们七嘴八舌,拖着他赶紧远离这片地。 视线里一头完全疯了的煞神一次次冲撞开人墙,张着血盆大口要向他扑来,他状似也疯了,死死盯着那里,口里一遍遍喊:“疯……子,他是疯子!他是疯子!!” 听见开门的咯哒声,哪家院里的狗汪汪叫了两声,何璟提着灯笼在前面先出来,斜过身让给后面的人,周大夫向前一步站在篱笆门口又交待了一些换药时要注意的细节,何璟一一应了。 要走时,周大夫看了一眼院门前的小路,抬声对何璟道:“璟哥儿,天黑路不好走,烦你送我到前面的拐角吧。” 东屋亮着灯,何璟心领神会,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等周大夫上前,便离半步与之同行。 “我也算看着你们长大的,你们两兄弟啊,净反着来,这书该叫牧四读了去,他看着老实,却是一个筋,凡事也只有你能压得住他。”周大夫摆手拒了何璟,将药箱往肩上提了提,迈过前面那滩泥水,继续道:“可你终究只是哥哥,将来也管不了他一辈子,他这身戾气合该有个老师,若是引导有方,不说必成大器,也定是人人夸赞的好儿郎。” 何璟缄默。 这么多年,看似何璟事不关己、游手好闲,何牧四主持这一应大小杂事,但其实何牧四无时无刻不仰视着何璟。 这是极度的信赖,却也极易走入极端。 何璟或多或少察觉到,却没想到极端来得这么快。 夜里人静,两人慢慢走着,周大夫徐徐道:“眼看你们两个都到了成家的时候,他要是还这样放任下去,以后只怕要误入歧途,你是哥哥,俗话说长兄如父,你心不在成家立业上,倒也该给牧四留心个好姑娘,叫他有了挂念,好束着这一身的脾气。” 前面就是拐角,话已说完,周大夫停下脚步,从何璟手里接过灯笼,何璟朝他作了一揖,道:“周叔说的是,我会留心的。” 黄色的火烛照着周围,借着光,他看着何璟沉着端正的眉眼,难免唏嘘,半是玩笑,半是感慨道:“上辈子定是有什么情分未了,这辈子才叫你们做了兄弟。”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何璟不知作何回答,只得沉默,周大夫宽大的衣袖拢着灯,道:“璟哥儿就送到这吧,我回了。” “周叔慢走。” 何璟目送他提着灯消失在另一个拐角,方转身回了自家小院儿。走到院中,东屋里的人听到动静,不一会儿息了灯,门紧闭着,何璟倒没什么想法,见状,脚步一转,又出了小院,一夜未归。 第二日,何牧四在家等了一天,也未见何璟回来,直到天色暗下去,何璟满身风尘走进院子,见了何牧四头裹着布条坐在凳子上,两人都没说话,何璟径直回了西屋。 门没关,何牧四觑着屋里,见何璟在收拾东西,知道他去意已决,心里不是滋味,起身去鸡舍把那只公鸡揪出来宰了,拎去厨房炖肉,又做了一桌子菜。 晚上,两人坐在堂屋吃饭,桌角还摆了酒,何牧四仰头灌了几杯,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何璟喝酒如喝水,就这么看着何牧四像个猪头一样把自己灌醉,嘭地倒在桌子上,嘴里一个劲儿的嘟囔:“哥,你是不是……也嫌我了,也想把我扔了。” 嘟囔着口水就露出嘴角,流到了桌上,沉沉睡了过去。何璟望着他这副丧气样,放下酒杯深深叹了口气,道:“那簪子日日拿出来看两眼有什么意思?我不走,难道还要在这儿碍着你们吗?” 昨日周叔的那番话他也考虑过,虽然答应了周叔,但都是没爹养、没娘教的孩子,何璟自己都是个石头心,又怎么插手叶榛榛和他的感情呢?唯一能做的也就是搬出这个院子,像村里其他人说的那样,别拖累、妨碍何牧四罢了。 “好好待人家吧,我也答应过娘要替她看着你成家立业的。”何璟斟满酒,自酌一杯,酒不醉人,头脑反而越发清醒。何璟从未如此清楚的明白自己当下想要什么、该做什么。 何牧四、叶榛榛摽梅之年,郎有情,女有意,道士说的谶语也不攻自破,可安心离开;而他,迦南山上那只妖说要再等一等,他牵肠挂肚,想:若小妖真出不了山,他带不走,就留下,把那里当作归宿。 若真有什么上辈子的因果轮回消不掉,这一世这样也算功德圆满,尽如人意了。 次日,太阳升起,阳光刺透薄窗,照进东屋。何牧四躺在床上缓缓睁开眼,没有察觉到宿醉的头痛,连头上缠的布条也换过了。他掀起被,穿过堂屋,西屋空荡整洁,他走近书案,移开那方镇纸,压着的纸上写着:觉佛庙去北三里地,有事就来找我。 迦南山脚下起了一座简陋的小屋,何璟从此住在了这儿,屋后那条小溪鳜鱼肥美新鲜,他常去捕两条,一条红烧,一条清蒸,等到日起东墙,清晨的薄暮洇透树林,他就提着做好的鱼上山去。 往往方及半山腰,便会看见狐狸跳出来隔着他几尺的距离,在前面给他带路,何璟慢慢走到洞穴外坐在石头上,和狐狸一起等南月在里面结束打坐修炼,在山上陪他至日落之时。 宁静又恬淡的日子与春季的盛衰齐头并进,花色盖满锦官城,外面喧嚣热闹,何璟依旧内心平静,只守着他的妖。 等到春天将至尽头,各处花色褪去,朴实无华的迦南山崭露头角,一株株荼靡悄然盛开,盈满山坡。从苍穹之上俯看下去,渺远的荼靡宛如一根根雪白的蕊丝沿着山脉延伸出去,蜿蜒、迂回、缠绕,最后的尾端连结着清水村内大大小小的寺庙。 深夜,觉佛庙沉寂凛然,坐镇在这荒僻的地方,寺庙背后的荼蘼花随风微微浮动。 黑暗中,一豆灯火远远而来,有人提灯狂奔前行,灯笼里的烛心摇摇欲坠之感。 奔至庙前,来人不防绊了一跤,立即以肘撑着台阶起身,捡起灯笼,略放缓急态进入觉佛庙。 庙内有些森然,只见他跪在佛前,揭开灯笼罩,从怀里掏了火折子给蜡烛续火,黯淡的火光炽起来,从下而上照亮供上那尊大日如来。 那人双手合十,立于胸前,随即声泪俱泣道:“大慈大悲的佛祖,弟子清水村徐有鸣,家中母亲年逾九十,突发恶疾,恐难再见明日的太阳,弟子身为人子,怎舍得母亲就此离去,恳求佛祖在上,免除母亲此番磋磨,护她长命百岁。”然后俯身重重磕了三下,“弟子在此叩谢佛祖。” 上首,法身佛端坐莲花台,结智拳印,无悲无喜,漆黑的佛堂只能听见暗自涌动的风声。 徐有鸣不死心,跪拜不起,恳切哀道:“你若真是什么救苦救难的菩萨,如何忍心见世人受病死之痛,只求佛祖成全!” 风声忽地乱了,仿佛困囿于寺庙,无处逃脱,四处冲撞。徐有鸣咬牙坚持,长跪不起,只由耳边凌冽的风声凄厉嚎叫,恍若哭喊。 霎的,寺庙窗户刺啦破开,乱风逃窜涌出,庙里仿佛有雷电闪过,留下刀割凌迟般的惨状。徐有鸣猛地抬头,莲花台上大日如来岿然不动,庙内一如往常的沉寂凛然。 他转眼寻出窗外,只见荼靡花无风自动,花枝惨败。 移出寺庙外,蔓延出来的荼靡花簌簌颤动,根脉彼此缠绕纠结,沿着脉络一路向北,愿力倒冲向迦南山。 第7章 人力不可为 南月正入禅定之态,盘坐在洞中,周身盈着白光,灵气在体内运行数个大周天,不断去繁化精,直到割裂出一缕最精纯的灵气,引渡至丹田。 只需把这最后一缕至精至纯之气融进去,丹田处的那颗金丹便可浇筑而成。 屏气凝神之刻,山下的愿力倒冲而至,洞口忽起疾风,南月灵力容不得一丝反抗地被抽走,与愿力抵消,他惊痛地睁开眼,蓦地呕出一口血,恨不得当即走火入魔。 偏偏那颗金丹只差最后一步,南月顾不得痛,敛气作决,强行把灵气逼到丹田,灌入金丹。 额上的朱砂赤红如血,誓天咒应在他身上,强横地争夺灵气,每抽走一缕就像抽出一根筋,疼得南月闭紧眼睛,泪水也抑制不住地滚出来。 身体承受不了如此强悍的争夺,开始撕裂,南月盘坐着,脸颊、手臂、胸口、后背纷纷撕开血口,不一会儿,白色的衣服从里到外染成了红色。 逼出金丹的刹那,南月砰然倒地,抱头在地上打滚,脚底的根脉扯着他,南月哪里还有灵力给它抽,成了个血人,生生捱着它反噬自己的寿元。 山中杂草里熟睡的狐狸听见哭嚎声,倏地惊醒,往洞穴跑去,见状立即扑上去撕咬南月脚底的根脉。 南月发尾尽数染成红色,凌乱地躺在地上,只一双眼睛还睁着,流眼泪,证明他还活着。 根脉无穷无尽,狐狸绷紧全身,蓦地调头朝洞外跑去,脚上却缠上蕊丝,南月拉住它,手上却使不出力气,带着哭腔凶道:“不许去,不许……去找何璟。” 狐狸低头呜呜的哀叫,如泣如诉,回绕在洞里,它踏回来轻轻趴在南月脖颈处,仿佛是在把南月抱入怀中,一点点舔舐他脸上的伤口。 翌日,何璟上山,那一路上的荼靡花今日香气似乎比昨日浓郁,狐狸仍在半山腰等着他,然后前往山洞。 只是…… 何璟放下手中食盒,微蹙起眉望着隔断洞口的结界,伸出手指抵了抵,结界立刻晕开一层清亮的波纹,却如何也看不透洞里的情形。 他低头看了看一旁的狐狸,狐狸走到石头上趴下,也是一副不知情的样子。 何璟按捺下心中的疑惑,自去石头上坐着,南月确实提起过他的修炼最近到了紧要关头,但设结界一事从未提起,况且昨日还叮嘱他不要在汤里放姜片。 难道昨夜出了什么意外? 正心中揣度之时,结界表面出现波动,何璟即刻上前,即使是有意克制住焦虑,声音也不免带上几分急切,试探道:“南月,你还好吗?” 他以为结界会被打开,可南月只是传音出来,道:“何璟,我很好,只是修炼遇到了瓶颈,需要闭关几天,不能被打扰,所以设了结界。” “这么急迫吗?”听见他声音无恙,何璟心里松了几分,仍谨慎道,“那你先让我进来,把饭吃了再闭吧。” 里面好半响说话,只有南月艰难犹豫的沉吟声,之后才听见南月痛下决心的声音,“不行!何璟,你把鸡汤先给小狐狸喝吧,我不修成金丹就不出来了!” 呼何璟轻呼出一口浊气,悬着的那块石头落到实处。他也知道不管是何修炼之法,越是紧要关头越凶险,稍有差池就会走火入魔,哪里敢轻易进去让南月分心,不过是试他一试。 “那你认真修炼,等结束闭关后我再炖鸽子汤给你喝。”何璟温声道。 “好。”结界内南月这样答道。 一连几日,何璟时常上山来洞前观望,结界依旧没有动静,他见不到南月,做饭也没那么上心了,大概是真的敷衍,那狐狸平时吃得凶,现在专做给它吃又一副怏怏不乐的样子。 何璟只当它也牵挂着南月,有些个晚上,何璟睡觉总不踏实,索性深夜披衣上山,在洞口一坐就是整宿。 他盯着山中茂盛的荼靡,南月那日的传音一遍遍在脑海里回荡,试图勾勒南月说那话时的神态和姿容。 可想来想去,想不出南月该是什么样的姿态说出那番话。 什么样的姿态都有点古怪。 而山下还有琐事,何璟无法时时刻刻守在洞外。 春和景明的好日子,何牧四明日要加冠了。 “哥。” 矮石墙外,何牧四远远朝这边喊了一声,露出个憨厚老实的笑,跑过来,隔着矮墙伸长脖子道:“驴我栓在前头老榆树了,借了李二家的车,省得走路了。” 何璟转头应了声,把晒好的鱼干丢在那桶里,拍了拍手。何牧四已经走了进来,在他身后问:“林里的野狐狸?”及走近,见那狐狸趴在石墙上耷拉着眼蔫蔫的,不肯吃食,便道:“怕是病了,吃不了鱼干。” “嗯。”何璟弯腰在水井旁的木桶里洗手,瞧着那狐狸,有些愁,“去村长家回来的时候,找周叔开服药一并带回来。” 何牧四愣了愣,不禁多看那狐狸一眼,他哥什么时候关心过这类畜牲,语气都是愁的,着实难见。 何璟擦了手,便往外走,何牧四回神也跟上他。 明日加冠,要去村长家请村长给何牧四加冠,何璟作为兄长自然要出面,还要过去商讨借用公祠的事,宴请之事前头已经准备好了。他们一家是迁到清水村的,没什么亲族长辈的,只请些村里亲近的乡邻,因而整个冠礼也不繁杂,今日去就是和村长再合对一些细节。 何璟边往前走,边盘算一些琐事。南月的事放在了一边,但始终压在他心里,让他有些沉闷。 何牧四倒是轻松,老道士的话早不在意了,何璟搬走的事他也想通了,只待明日加冠礼成,就是个……可婚娶的人了。 “哥,其实……我想让你给我加冠来着。”何牧四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突然来了一句。 “什么?”何璟分着心,没听清他说的话,侧头看了一眼。何牧四傻呵呵地笑了下,摇头道:“没什么,我就是说明天之后,我也是个大男子汉了。” 何璟听了他的话没回头,不羁地笑了声,“单会在我面前逞威风,算个屁的男子汉。” 小径一直往前延伸,何牧四脚步渐渐放缓,跟在何璟身后,仿佛还是小时候的跟班。他在背后仰望着何璟,打心眼里佩服这个人。 何璟的声音离他越来越远,他好像在走一条永远走不到尽头的路,呼吸越来越慢,血滴在黑靴上,渗进黑色布料里,他抬手揩了揩口鼻,笑骂道:“娘的。” “咳——咳,哥……娘——咳。”何牧四捂着口鼻,血从手指间股股涌出,他望着何璟的影子愈渐模糊,“有没有说……我将来……也是个男子汉。” 树林扭曲倾倒,大地翻转,他看见天上的太阳被黑暗倾覆,不可饶恕般淹没住他,向他奔过来的脚步声像流水一样远远离开。 子夜,夜最浓稠的时刻,绝对掌控着地上每一个死角,不许任何人喘息。 东屋里静得可怕。 周叔坐在床沿,指腹轻搓着银针,将针深入人中微许,底下依旧没有颤动,烛光映着,何牧四面上覆着银针,眼皮青黑,毫无血色,已是油尽灯枯之态。 许久,泄出悲愤,周叔须眉抖动,闭上眼收去里面的泪意,低垂下头看向何璟,太过无奈地摆着头,“人力不可为矣。” 何璟沉寂地坐在矮凳上,额抵着拳,双肘撑在膝盖头。外间屏风后的叶榛榛听见后猛地站起来,跨进内间,站不稳似的扶着门框,通红的眼眶止不住地流泪。 “璟哥儿,去觉佛庙求一求罢。”周叔低声道,“他还这么年轻,也未做过十恶不赦之事,遭此劫难,上天焉有不庇佑之理。” 何璟缓缓抬起头,东屋照亮的范围内,周叔和叶榛榛视线落在他身上。 人力不可为,求神拜佛。 何璟唯有沉默。 夜风刮划着花枝拍打在墙壁上,地上落满荼靡花瓣,觉佛庙屹立着,从上而下,似对峙、似藐视,凝望站在它面前的人。 耳边的风声嘈杂,何璟只身站在庙前,心中同这风一样杂乱,他迈步向前,踏上台阶时,狐狸不知从什么地方奔出来,咬住他的袍角往后拉。 爪子陷进泥里,头发了狠力的抵着何璟的腿后退,何璟心陡然一惊,弯腰抱起狐狸,狐狸却挣脱他跳下去,仰头朝山上的方向嚎叫,回头看他一眼,向山上跑去。 何璟犹豫一瞬,还是跟着它跑上了山去。 狐狸的踪影瞬息之间便消失在山野,何璟亦不敢停歇,拨开树枝,脚步飞快。 气喘吁吁跑到洞前,何璟猛地刹脚。结界撤了,明明只有十天,他仿佛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南月,隔了几百年一样悠久。白发白衣的人驻足洞前,何璟任由来自心底的**疯狂作祟,单手抄抱起南月,掌着他的后脑深吻下去。 南月后背抵在墙上,喘息不定的回应他,感受到何璟内心的挣扎、无奈、压抑。 何璟是有血有肉的人,身处无力的处境,也会有痛苦。南月抚着他的后背,用人的方式给予安慰。 “何璟,把这个给何牧四。”南月额头靠着何璟肩颈喘息,几乎窒息的一吻让他控制不住散出体香,南月稍缓才把手心那颗金丹递给何璟,“他人魂残缺,注定世世活不过弱冠,这个可以救他。” 何璟顿了顿,拿起那颗金丹,只道:“这是什么?” 南月摇了摇头,攀紧他,说:“你不用管,这是我欠他的,还了他,我就能离开这个洞穴。”他探头亲了亲何璟的鬓角,笑着道:“以后我们就在人间开个小店,白头偕老,好不好?” 何璟怔怔,南月脚下的根脉松弛,他隐隐察觉出真相。 妖如何与他白头偕老?所以……南月舍了他的寿元。 何璟闭上眼,抱紧南月,很久之后在他耳颈后沙哑地说了个好字。 南月望着何璟走下山。 上一世未竟的因果,只盼这一世修得正果。 下一章前世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人力不可为 第8章 小花妖·前世篇启 垂柳丝丝缕缕遮不住烈日,不成荫的老树下仍挤坐着几个短衫汉子,热汗沿着粗糙的皮肤滴下,仿佛是顶上的太阳借柳条抽打的痕迹。 热,太热了。 七月流火,城门处排着入城的贩子,完全暴晒在火球下,没一个不萎靡的。这天,连站在城门荫凉下的官兵也没了平日凛凛的气势。 柳树下乘荫的壮汉抬起小臂狠狠揩了一把脸上的汗,视野顿时亮堂了许多,他顺眼望去,只见官道尽头隐约走出来一人一驴。 不对,应该是两人一驴。 其中一个伏在驴背上,不走近根本看不出瘦驴上还驮了一个人。 黑靴踏在青石板铺成的官道上,平白添了几分凉意,时璟放眼望了望不远处的城门,松开了栓驴的绳,抬手拍了拍被斗篷盖得严严实实的人。 “起来,下来走走,马上进城了。” 半响,斗篷之下动了动,瘦驴不满地点了点蹄,也有点催促的意思。 时璟掀开一角,露出半张闷红的脸,光线刺激下那只眼颤了两下,睁开是一只极清亮的眸子,像一汪清泉,这会儿含着朦胧的水汽,眨了一下看着时璟。 这迷糊样,时璟勾着唇角淡淡笑了下,又命令了一声:“快点。” “哦。”南月鼻子里蔫蔫应了声,缓缓直起腰,整张脸露了出来,十分姣好的面容,只是没有精气神。 时璟知道他是饿狠了,主动张开手掐住他的腰,南月松开驴脖子,两只瓷白的手从衣袖里出来攀上时璟的脖子,整个人几乎是融在了时璟身上。 日头盛,晒得人发昏,苦了那瘦驴还驮了两筐书。时璟仔细避着书,把南月抱下来,放到地上,替他把兜帽放下来。 掀下一半,时璟眉间一皱,严声道:“把头发变回去!” 南月双脚沾地,几乎忘了该如何走路,倚靠着时璟才站得稳,他抱着时璟的腰,竭力施下法术,等时璟放下兜帽,雪白的银发已经变成了乌黑的青丝。 没办法,一会儿进城,官兵检查肯定不能戴兜帽的。 “再坚持会儿,进城就有吃的了。”时璟心觉麻烦,却还是哄着他道。谁让他一时犯蠢,捡了个花妖带着呢。 果然,一听有吃的,南月眼睛一亮,一头长发都更黑了,仰头望着时璟,巴巴道:“好,时璟,我要吃很多很多包子。” 时璟额头突突跳,已经悔不当初。捡什么不好,捡了个饭桶。他瞟了眼那匹瘦驴,还有驮着的两筐书,那是他仅剩的财物了。 而他还要喂养眼前这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只知道吃的废物。 时璟掐住南月的脸,仔细打量着他。 除了长得好看真是一无是处。 不愧是个小花妖。 事情还要从两个月前说起。从京城一路南下,时璟的返乡归途一直很悠哉游哉,驾着马车,时而停在山中听鸟音,时而摘片荷叶遮阳赶路。 两个月前,路过一座偏城,正好许久没有吃过热饭了,时璟下了马车去城中唯一的酒楼用了饭,顺便买了些零嘴路上喂鸟吃。 休整过后,这方城地处偏僻,时璟没有久待,驾着马车沿着不平坦的路就出发了。 渐至黄昏,马车颠簸,身后的车厢内一阵窸窣声,时璟本没有多想,一拉缰绳,停下马车,车厢内窸窣声也跟着停了。 时璟一凛,心里略微蹊跷,面上并不显露。荒郊野岭难免有山贼匪徒不长眼睛,他神态如常,长腿一收,回身一手掀开了帘子,另一只手轻按在侧腰处。 车厢空间大,却并没有堆放太多杂物,只塌上两侧格子里整齐放了很多书,其因而一眼就可以看完整个布局。 除了车窗的帘子还在晃动着,一切似乎如常,但时璟弯腰走近卧榻,伸手捻起氍毹上一块杏仁酥的碎屑。 他笑了笑,拍掉上面的碎屑,转身一屁股坐在塌上,眼神突然一厉,抽出匕首猛地刺到塌侧,喝道:“滚出来!” 话音未落,一道白影凭空自格顶落下,马儿不安地原地扬蹄,带动车身晃了晃。 一双手环住了他的脖子,时璟眼里只闪过一片霜白色,还未看清坐在腿上的人,便翻身一压,刚才把柄锋利的匕首已经抵在喉咙处。 “什么人?!”时璟语气危险,牢牢压制住底下的人,匕首又抵进了两分,然而那头霜白长发落入眼底,他瞬间反应过来,“妖?” 侧脸缓缓转了过来,南月咬着牙,挣了挣,凶狠道:“知道就好,还不快放开我!” 这么凶巴巴一吼,倒没什么威慑力,只瞬间,时璟心里就有了定断,懈下防备,只觉得好笑,锁着他的手更紧了点,冷道:“偷吃了我的东西,你倒说说,我凭什么放开你。” “我可是妖!”南月理直气壮道,“你个区区凡人,当心我吃了你!” “哦?吃了我?”时璟饶有兴趣地咂摸道,说着果然放开了他,坐了起来。 南月大喜,紧跟着撑身起来,高声应道:“对,你要是惹我不高兴了,我就吃了你。” 时璟精神一震,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强壮着胆子,对南月恭敬道:“是在下唐突了,敢问你是个什么妖?” 南月愣了下,暗道此人好眼光,莫名兴奋起来,高声倨傲道:“我是花妖!”仿佛等候多时就是为了说出这句话。 “花妖?”时璟跟着他重复了一遍,眼神突然变得幽深,十分下流的从下往上刮视南月的身体。 南月本就是个纸老虎,一个不防,时璟已经围了上来,他心里发毛,竟不自觉退到了角落里。 “你……你要干什么?” 时璟高大的身躯像乌云笼盖在他上方,邪恶地用匕首拍了拍他那张异常出挑的小脸。 “你说呢?” 时璟摸了一把他的细腰,南月抖一下蹭地躲开,他又去摸。南月拿不准,防着他不断往后缩,时璟流氓盗匪般四处轻薄他。 直到南月终于害怕地喊道:“你干嘛?!不准过来!” “荒郊野岭,孤男寡男,你猜我要干嘛?”时璟猛地凑近他,嗅了嗅,“花妖应该又娇又软吧,一掐就出水。” 什么意思?南月还不及问出口,腰就被一把箍住,随后一阵风起,帘子被冲开。 哐当一声,南月被丢出了马车。 “我管你什么妖,赶紧滚开,别耽误我赶路。”时璟从窗里把那包吃剩的杏仁酥扔了出去,驾着马车毫不停留往前走了。 南月呆呆地坐在地上,可怜极了。 晚上,入了一片林子,风哗啦啦地一阵响,马车突然停下,时璟往后靠在车厢上,良久后跳下车架。 “你跟着我做什么?” 月上中天,树后面传来声音,“你要去锦官城,我也要去。” “所以呢?”时璟不为所动,反问道。 南月磨磨蹭蹭地走出来,“我不认识路,要和你一起。” 没有了之前的气焰,但时璟刁难道:“那我凭什么带着个麻烦?” 一只妖,民间朝堂多的是道士、缉妖师,不说一路上出入城关,例行检查,就是寻常百姓也对妖避之不及,万一不慎露了马脚,引来的麻烦也够他烦的。 况且他最烦的就是麻烦。 “那你可以带上我,我不麻烦。”南月接言道,“而且我是妖,可以用法术。” 时璟饶有兴趣,问道:“比如?” 只见南月伸出两指,闭目凝神,不一会儿,指尖缓慢亮起火星点,然后火苗变大,发出微弱的光芒,堪堪能照亮南月自己的脸。 时璟走近,还没等他细看,这时候南月肚子叫了一声,随后那簇火苗蓦地熄灭了。 “……”时璟站在南月面前,从怀里掏出一个火折子,拿开竹盖,轻轻吹了口气,火焰涨出,火光顷刻间照亮两人四周。 南月:“……” 还是只没用的妖。 时璟收起火折子,转身就走,月光铺在路上,哪里用得着火苗。 他身后,南月落魄地倚着树蹲下,抱着膝盖,好不可怜。 区区凡人居然瞧不起他,等他苦心修炼,一朝飞升的时候,这个凡人还不知道投入轮回多少世呢。 肚子又咕咕叫了两声,南月灰心失意,把头埋在手臂里,准备变回原形,在这里休息一晚,节省体力。 突然间,小腿被踢了一下,南月抬起头,看见一袭青黑色长袍,紧接着一包东西丢到了他怀里。 南月闻到香味,打开看,是一包茯苓糕。时璟抱着臂,自上而下看着他,懒懒道:“突然发现缺个暖床的。” 那时,他不知道,他心神一岔收了个什么扫把星。两个月马车换牛车,牛车换劣马,他那一车孤本典藏,仅仅只是去摘个果子的功夫,就被南月一手火苗给点了。最后只救出两筐残本,若不是他还揣了几两碎银在身上,一路典当东西,那匹瘦驴恐怕也买不起。 “一会儿进城,不要随意跟别人说话,也不准乱跑,跟紧我,听到没有。”时璟替他脱了斗篷,叠放在箩筐上,牵上驴。南月粉雕玉琢的脸暴露在阳光下,眯着眼适应了会儿,斗篷遮阳挡风却很闷热,这会儿脱下顿觉舒爽,他乖乖的朝着时璟点头。 垂柳下的短衫汉子擦一擦额角的汗,又目送两人一驴往内城方向去了。 第9章 百无一用是书生 天气虽热,城内依旧繁华热闹,主街道上四处游走的货郎拉长嗓子吆喝,各种店铺杂摊沿街道两侧排开,有序规范,这算是一座富庶之城。 时璟牵着南月的手,避免被你来我往的男女冲散,更是怕南月自己走不动道。 “别看了,跟紧一点。”时璟拽了拽南月的手,南月收回四处张望的目光,扯着他的衣袖欲言又止。 进城时,时璟答应要买包子的,但他总不能说现在没钱吧,于是也没理会南月,拉着他赶紧走过这条卖吃食的街。 转到另一条街,人明显就少了,烟火气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派书香气。 迎面走去都是买字画、名贴、诗集、笔墨的,也有支着桌椅板凳,替人代写书信的老儒生。 时璟边走边观察,目光最后落在了街尾一家买书册的店,店家是个年轻的书生。店内无人,但书架上摆满的都是各种书籍,从四书五经到史书散集,无一不打理得规整干净,连书架都擦得一尘不染。 柜台处,一张梨花木大桌,店家正给一本佛经添写注解,连时璟他们进来了也没察觉,一看就是专研学问、对典籍如数家珍之人。 一本《解学士诗》放上了书案,一直低头注解的人这才有觉察,抬头看向面前的人。 时璟拱手施一礼,温和道:“多有叨扰,在下返乡,不想路途遥远,身上盘缠已尽,想典当两本书以供续途,不知店家能否行个方便。” 话间,店家眼睛直直定在书上,显然是个识货的,知道这是本孤本。 “哪里,可否让我翻看一二。”店家站起来躬身还礼,恭敬有加道。 “请。”时璟做了个请的动作,那人便翻看起来。 驴停在了门口,南月牵着驴绳站在边上,只见那店家一开始还很把那本书当宝贝,翻开第一页时却眼神一暗,他当即有些着急。 店家又看了看时璟,时璟却面不改色。那书上很打眼地题上个“元和十三年时璟注”,等店家粗略翻看到最后,又多此一举添了个“元和十七年时怀瑜注”。 怀瑜是时璟老师给的字,时璟不喜欢这个字。 璟璟白虎,鸣鸾翱翔。“璟”字已经是显耀光彩之意,怀瑜怀瑜,表面指美玉,暗合“璟”之玉的光彩。时璟却知道老师取这个字其实是落在了“怀”字之上,取“怀藏,收敛”的意思,意在压一压时璟疏狂不羁的性子,提醒他收心敛性,内藏德才。 然而时璟却知道自己不是个美玉君子的料,天性如此,不受束缚。比起精雕细琢之美玉,他更青眼有加天然朴质之璞玉,可再究一层,他心知自己就是块顽石。 不然也不会老师前脚为他取字,他后脚就去孤本上题上自己的注。 须知这种越是珍贵的孤本,越是名家大能才有资格在上面题自己的想法注解。元和十三年,时璟方年满十六,毛都没长齐就敢狂傲地题上大名,对着大学者的书作评头论足。店家眼里一暗,也是可惜和愤慨的意味。 “这书太过珍贵,小店陋室,岂敢玷污,恐怕不能收了。”店家收敛表情,一改不知变通的儒生形象,暗暗端起架子来。 一旁时刻关注着进展的南月心高高提起来,又坠下去,把全部期望寄托在时璟身上,紧张得退出一步抱上了驴脖子。 时璟心里还在冷笑呢,见南月的表现,店家和他俱是一愣。时璟当下又是嫌他又是好笑,本来有心和店家再应付一二,这下也不走流于表面那一套,直接挑明道:“前朝孤本,一百五十两,如何?” “这……虽然是孤本,但珍藏得不太妥当,这边角都焦了。”店家这时也放下担子,皱眉道,“八十两,一口价。” “八十两太少,这条街可不止一家书店,你陋室小,不见得别的店家供不起这孤本。”时璟不紧不慢道。 店家面露犹豫,也知道这本书拿出去必是人人争着抢着要的。他一咬牙道:“一百两!” 时璟不说话,理了理衣袖。 “一百二十两!!不能再多了,这书还添满了注解印章,不便研读。”店家眉头竖起,加重语气道。 时璟从容理完衣袖,抬眸缓道:“一百五十两,一分也不能少。” “你!”店家急了眼,脸有些涨红,完全没意识到问题的开始本就是时璟“有求于人”,只是时璟太过坦荡从容,无形中压人一层。 他心一横,想来一个欲擒故纵,忽地把那孤本往前一推,决然道:“既然这样,看来小店与这本书缘分未到,你还是收回吧。” 时璟二话不说,拿住书的一角就要抽回,转身要招呼南月走人。 岂知,一本书首尾两个人都不打算松手,正准备暗中较劲之时,一只手倏地拍下来,使劲往柜台里面往回推。 时璟手一松,门外焦灼到不知揪下了几撮驴毛的南月一个闪身冲进来,急吼吼道:“哥哥,你收了它吧,我也给你暖床!!” 话一落,不啻于平地一声起惊雷,内外两个人同时收手!时璟一把捂住南月的嘴,店家惊得往后一屁股坐回椅上。 “唔……”南月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扒着时璟的手臂,另一只手胡乱舞着,从鼻子里发出呜呜声。时璟暗道不好,立刻拾起书,箍着南月的腰转身离开。 “站住!”背后店家一指,激愤吼道,“我竟不知道你是个如此恶毒廉耻之人!!这难道是什么烟花柳巷之地!你要平白来脏了我的声誉!” 两人长相本就惹人注意,这一吼,半条街的腐儒都走了出来,不过半刻,后半条街的人就会围上来。 时璟拖拽着南月,还有一头吃苦不耐劳的瘦驴,面对的将是这座城里最饱读诗书、尊儒尚道、声誉气节比命更重的“圣人君子”。 临近傍晚,当铺的幌子飘摇,高高的柜台里站着这家当铺的外缺,先是瞧了眼站着的两个人,然后举起叆叇眯着眼估量柜面上受尽磋磨的一摞书。 时璟鬓角头发有一丝凌乱,有一只袖子少了半截,仔细看的话,黑色的袍角还是湿的,只是脸色看不出好坏。南月就不同了,身上倒没什么异样,只是眼角耷拉着,站不住了,却又不敢像之前一样靠着时璟。 南月第一次直面了语言的多样性。 一群只认死理的道学先生、儒家学子,吹胡子瞪眼地围上来,完全不动粗,指着他们口水横飞、引经据典。 南月和驴一点也听不懂,但感受到了莫大的恶意。 长达一个半时辰的围攻,言辞之优美,用意之恶毒,只有读过书的时璟才知道。 “三十两。”老道的外缺估定价值后,气定神闲地开口。他原以为对面的人会驳一次价,没想到时璟淡淡地点了点头。 值十当五,业内规矩,时璟心里有数,况且他是死当。这些书从那条街过一遍,估低估高,他都打定主意不要了的。 外缺见他爽快,立刻转头高声朝里报唱道:“百无一用是书生,纸张廉价,烟熏火焦,酸儒腐书一摞!” 中缺立刻抄起笔杆书写当票。 不一会儿写完递出来给时璟,确认无异后,钱货两易,离开了当铺。街上起了灯,南月跟在时璟的后面,路过包子铺俨然已经关门了,时璟牵着驴闷头往前走,南月一个蓄力,两步上前,拦在他面前。 “时璟我错了。”他抓住时璟衣袖,仰头就道,“你下次卖书,我一定不说话了!” 今夜无月,云层遮得紧,南月就这么耷拉着嘴角看着他,一旁支起的窗户里溢出片微弱烛火落在时璟一只手臂上,眼睛隐在阴影里看不出情绪,半天后,淡淡吐出一句:“你叫哥哥倒是叫得欢。” 南月精致的眉毛朝中心锁起,听不出这句话的好赖。他是个初化人形的小妖,不是个懂琢磨的人,倒是时璟说出这句话时心里一愣,闷在胸口那股淡淡的莫名其妙的气竟是这个? “难道所有人都像我一样好相与?你随随便便叫什么哥哥?”时璟用这个给自己找的借口点拨南月。 说罢,提溜着南月放到驴背上,自己也不想过多计较,转身牵着驴往酒肆那条街去。 南月坐在驴背上,半天后迷糊地嘟囔了一句,“那我下次不叫了。” 酒楼里的生意才起兴头,这会儿正是接客的时候。时璟牵着驴径直来了酒旗幌子飘得最高的这家。同他们一样,这店里招待的的大多是途经此城的,暂且歇脚的过客。 店里的伙计热络地上来引着他们进去,时璟大方地给了碎银,让小厮把驴牵到后面喂饱。 “把你们店里的招牌都上一遍,温一壶梨花酿,再加一碗牛肉羹,牛肉不可煮太老。”店内气氛火热,时璟选了个二楼稍僻静点的地方坐下,相邻两桌间有屏风相隔,倚栏可以看见一楼大厅的全景。 伙计一听如此豪爽,笑容堆面,将巾子往肩上一甩,“好嘞,二位客官您坐会儿,菜马上就上来。”然后脚步利落地去楼下后厨吩咐。 “时璟,我们……钱够吗?”等伙计走后,难得操心的南月张望了会儿,又道:“今晚是不是不能在城里留宿了?” 要说南月对什么最有数,那一定是银子。一顿好的招牌菜下来,还要了牛肉羹,三十两银子马上就捉襟见肘了。自从他一把火把财物烧了,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阔绰过了。 “你不是馋这顿饭很久了吗?又不是没钱,慌什么。”时璟满不在乎道。 南月舒一口气,安心地坐在小塌上盯紧后厨的动静。 第10章 何妨一试 最后一盘鸡髓笋子摆上,鲜嫩的鸡肉撕成条状,与爽腻滑口的山中竹笋搭配在一起,浇上一勺熬好的滚烫鸡汤,香气飘逸却不过分扑鼻,入口温度适中,正适合消解白日暑气。 还有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佳肴,勾得南月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小二将多余的茶水端走,时璟望着坐得挺直的南月,道了句:“吃吧。”小二离开时,他又叫住小二,吩咐道:“麻烦换一根羹匙上来。” 言罢,不慌不忙地另夹了块软嫩的雪白豆腐在南月的小碟里,南月略微皱眉,放过了那块被他夹碎的豆腐。 在人间混了这么久,时璟绝对是南月见过最讲究的人,菜没有上齐不能动筷,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吃也要有吃相,南月筷子一直使不利索,在他的威严下,现在也学了个有模有样。 时璟悠悠地吃着,捏着玉白的瓷器倒一杯梨花酿小酌,这里的梨花酿不正宗,用来酿酒的水不是泉眼里取的,算不得好。 小二上了白勺儿,南月吃得忘乎所以,时璟瞧着他,嘴角衔了点笑,民间人人谈妖色变,可他看面前这只小妖埋头喝汤也能烫着舌头,着实让他意想不到呢。 时璟喝下杯中酒,给南月续了杯凉茶,顺手移过那碗牛肉羹缓缓地搅着。 楼下大堂气氛也热闹,三个伙计来来回回横穿在过道招呼,厅里坐满了来自天南海北的人,正聊得火热间,门外急急忙忙跑进来一个人,大口喘着气,两缕胡须抖动,视线不及停留直往堂内寻视。 食客们都对这突然闯进来的人纳闷,一时声响歇了下来。那人突然眼睛一亮,找到救命菩萨一样扑上去,“哎呀,我的菩萨,怎么跑这儿来吃饭了!?快跟我走!”李大夫正要夹进嘴里的肉猛地掉地上,被拽了个趔趄,转头瞥一眼,惊道:“赵管事!何事如此着急?!等我吃完这口饭再说啊。”又道:“别拽,咳——老夫脖子——” 这么拥挤的过道,看得出来赵管事下了狠劲儿,硬是拖着李大夫走了几米,瞪眼道:“人命关天的事!我家少爷突然病急,快跟我去府上!” 一时间,堂内的人都被这场景惊住了,愣了半天的小二突然健步上前,拉住老李,嚷道:“饭钱还没给呢!” “对,给、给,等老夫结了饭钱再——”门外又撞进个穿着官服的大汉,拎着李老头衣襟从赵管事和小二手里提起来扛上肩,喝到:“等不及了!我先带他回去,赵管事你后来。” 赵管事一屁股坐在地上,像石头砸进水里一样,周围一圈人都往外散了些,他方摆手喘道:“就来,就来。”又恶狠狠推了把小二,“混账东西,我们方府还能差你一顿饭钱!?” 酒杯轻磕在桌面上,南月闻声收回目光,一口吃掉夹着的半块竹笋,时璟将搅凉了的牛肉羹移回他那边。 等南月慢悠悠吃完那小碗牛肉羹,店里已经散了大半的人。时璟唤来小二,让他把驴牵出来,然后领着南月下了楼,在柜台那儿结了帐。 南月看着时璟把一包银子都给了出去,最后只换回了一把铜板,他想就算今天不睡床,这顿也值了。 时璟收下那一把铜板,随意拣了几个出来,转身装进南月戴着的荷包里。南月高兴得出了门,手指不停地拨着荷包荡来荡去。 等出了街市,喧闹没了,时璟带着南月故意绕了几条街道,好让他消食,顺便打听打听这城中的情况。 这城虽说比较富庶,却也谈不上繁华,多是靠各地行商或游客做些快钱生意。城中数得上的商贾富家也没几个,方才竟动用官府的兵来抢人的,便是城里权势最大的方家。 这方家常年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当惯了地头蛇,往年恶事没少做,风评不太好,是城中饱读诗书的书生们时常拉出来义愤填膺的豪绅之首。 都说人在做,天在看,上任方家家主最是人恨狗憎的主,光天化日之下冲进杨家女儿闺房,将人强娶豪夺了去,不成想一年后突然暴毙了,惹得人人称快。 人人戳方家脊梁骨,方家也落了个断子绝孙的下场,不得已请回了在京中的异母兄弟回来把持家中事务。 在现任家主的掌管下,方家脾气一变,收敛了原来的作风,才叫这城里安生了许多。 原是一副金盆洗手、诚心悔过的态度,却没人领情,说是方家了遭诅咒才做出点样子给老天看看。只因方家到现在也没有放还那位被上任家主抢来的女子。 城里老人说这是心意不诚,所以现任家主从京中带回来的儿子也莫名染病,报应不爽。 城里百姓乐见其成,且当饭后谈资的事了,故而那管事来请李大夫时,小二才没心没肺上前非要了那饭钱。 月上中天,时璟拾起黑漆门环敲了敲,在他面前的是两扇气派的红漆木门。这座府邸确实很气派,坐北朝南,占地面积大。 不一会儿,门被打开,守门小厮打着灯笼一看,是两个生面孔,脸上不耐收了收,问道:“何事?” 时璟从怀里掏了一封拜帖,“小生携胞弟途经此城,想在贵府借宿一晚,劳烦大哥通报一声。” 小厮一听如此彬彬有礼,反倒有些局促,恭声道:“哪里哪里,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不敢,鄙人姓时。”时璟拱手道。 “时公子,你们先在这里等候一二,我去通报我们管家。”小厮道。 “有劳。” 言罢,两人看着那小厮转身两步跑了进去。等了一会儿,管家出来了,身后跟着两个人打灯笼,管家上前,自有一股先生气,道:“二位公子里面请,我们老爷身体抱恙,恕难迎接,特意交待我来接待二位。” “哪里,是小生叨扰,多谢府上收留。”时璟施了一礼,去通报的小厮主动上前从南月手里接过驴送到了后面的马厩。 进了门有一块巨大的影壁,绕过影壁进去借着灯笼的光才知道这府内有多宽阔,院中心有一方巨石,四周植了芭蕉。 沿着抄手游廊一阵弯弯绕绕,另一边游廊赵管事面色肃然,亲自送李大夫出府,两拨人刚好错过。 南月突然转头看了一眼他们。 等过了游廊,管家安排了西厢房,嘱咐小厮上心伺候,时璟道了谢。几人站在厅旁檐下,管家邀他们去厅内坐坐。 时璟知道南月野性子坐不住,便推脱了。况且管家不说,一路上遇到几波来来回回的下人,时璟也猜测这府中有事发生,所以不便过多叨扰。 管家没有多劝,先前的小厮安顿好驴,回来给他们领路。南月一进府心神不宁,期间拌了下脚,时璟没察觉只好把他牵在身边。 三人正走着,一旁的垂花门突然大开,南月在时璟右侧,里面猝不及防跑出个穿着罗裙的女人,嘴里喊着:“滚开,我才是少爷!”然后和南月相撞。 “啊。”女人嗓音尖锐叫了一声,满头珠钗晃晃荡荡,突然一改刚才的粗犷,捂着脸咿咿呀呀地哭叫起来。南月被这一撞忽地转身一头扑进时璟怀里不出来,一时间竟是种两方都委屈的情形。 场面顿时有些乱,垂花门内几个婢女,见有外男本要是去追那个女人的,这会儿躲在门后不敢出来。前面的小厮回头一看是前家主的那房妾,知道自己不该扶,兀自慌了手脚。 只有一旁的时璟忙道一声“冒犯。”揽着南月快步绕上前面的游廊,避开这里。 “快把这活阎王带走!”小厮连叫一声祖宗,对门内婢女喊道。 婢女急急出来去追已经跑到院中的女人,求爷爷告奶奶地拖拽着她回去,口中叠声:“小姐,快跟我们回去吧,老爷正忙着呢。” 小厮见垂花门关闭方去前面找时璟他们,一见面就连声告罪。时璟无意多知,却架不住小厮一口一口的抱怨道:“这女人真是没有脸皮,又没人碰过她,赖在府上不走就算了,偏净往外院跑。” 时璟敷衍地应了两句,随口道:“你们老爷不管吗?” 小厮叹了口气,苦道:“不是不管,是没心力管。公子有所不知,我家老爷原是在京中做官很受人敬仰的,自从回来接了府中事务,被人戳着脊梁骨骂就算了,少爷也缠绵病塌,久病不起,老爷也实在是没办法,只能让人好生照看。” 时璟衣袖下握着南月的手安抚,面上却波澜不惊,“吉人自有天相,想必你们少爷不日就好了。” 话间,到了厢房,小厮在门口嘱托了几句就离开了。进入房间,点上了灯,时璟把门关上,南月脱口就道:“是恶灵!我不会认错的。” 正房的内室里,方家家主方正儒正坐在外间倚头闭目,豆大的烛火映着鬓角白发,这却是一个正值壮年的人,疲惫与绝望如发丝爬上他的面孔。 一阵风动,昏黄烛火晃动,管家阔步进来,面上有了急切,“老爷,公子或许有救!” 方正儒一睁眼,满是血丝,里面闪动的希望像那支微弱的火烛,苍老的声音开口道:“到了这时候,‘或许’二字岂非更绝我命!” “老爷!!”管家倏地沉声,望了内室一眼,又道,“吉人自有天相,何妨一试!” 室内无风,摇曳的火烛静止岿然,借着一灯暗火,两人隔着屏风凝视着床上躺着的人。 第11章 荼蘼花 深夜,一串脚步声在院中徘徊,鞋底碾过碎石的声音显得来人步履沉重,跌跌撞撞地在黑夜里走出来,双眸赤红。 正是那个举止怪异的女人。穿着罗裙,衣襟凌乱,面目狰狞地往正房方向挣,忽然一巴掌狠狠打在自己脸上,然后撞倒在巨石旁的芭蕉丛里。 “我杀了你!”女人撑起来,额角撞在石头上,鲜红的血缓缓流下,沿着眼角渗进了恐怖的眼睛里,发了狠地厉声道:“滚出来!老子——” 话未说完,咔咔两声,女人忽地扭了下脖子,浑身一松,温婉的神情慢慢地流淌下来,抹去了浑身的扭曲不协调。 女人抬起衣袖轻轻地拭去眼角的血,面容带笑,“大哥何必发怒,爹更喜欢稳重知礼的,你总不遂他的愿,为何不许我去做爹的好儿子。”她缓缓起身,掸了掸衣裙,将衣襟一一整理好,举止间皆是一派儒雅,温和有礼道:“读书、知礼、孝顺、聪慧,我哪一样不比你好?” 芭蕉叶被哗地撕烂,她倏地攥紧了拳,绿色的汁液混杂着血液污浊不堪地流出来,齿间磨出字来,“除了我是个女儿身!除了我不是他亲生的!!除了我还应该是他的长嫂!!!” “凭什么!”鬓发散落,她眉眼间有癫狂之色,凭什么只能做一个见不得光的养女? 除去那层被迫的婚嫁关系,细看之下她其实也只是个十**岁的女孩儿罢了。 “我不甘,我才是爹的好儿子。”女孩得意一笑,拔下头上歪斜的发簪,将散下的鬓发绾了上去,“你们方家欠我的,合该还我。” 言罢,提起裙摆,端端庄庄地走去了正房。 门吱的一声被打开,女人扫视一圈房内布局,正中炉鼎内燃着安神香,烟气一缕一缕往上飘,她绕过屏风进入内室。 拔步床上正安静地躺着一个男子,帷幔垂下,影影绰绰可看见他年轻的面容,在安神香下双眼紧闭。 “爹真是偏心,口上说把我当亲女儿看待,行动倒是一点也不含糊。”女人踱步上前,衔着冷笑,悠悠道,“你病了他就日夜守着,我在后院疯疯癫癫,他却不来看我。” 屋中仅有两人,往日的不甘和羡妒此时化成了恨,尤其化成了对床上那个人的恨。她上前打开纱窗,想起昔日方正儒在窗下教她和方无咎读诗的场景。 她忽地笑了,带着少女的娇俏,回望着床上的人,道:“哥,你懂什么?你永远只会让他生气、让他失望,既然你们相看两厌,那我成全你们好了。” 成全他们,更是成全自己,成为爹唯一的儿子! 这个念头疯狂生长,冲破所有枷锁,霎那间她眼里怨念横生,眼瞳里涌出黑色的邪气,倏地如墨倾覆整双眼。 波动的情绪传到周围,惊动窗外风云,屋内桌椅开始细微颤动,香气变得缭乱,帷幔被风掀开一角时,黑气腾腾的少女瞬间冲入床内,张开撕裂的口,直指床上的人! 锵! 恶灵咬在一把匕首上,时璟眼神一厉,猛地用力,抽出带血的匕首,一道锋利的金光猝然斩向恶灵! 一声凄厉的惨叫,帷幔碎做飘絮忽地炸开,时璟撑肘一翻,滚向一旁,床梁轰然破裂砸在他身旁。 重伤的恶灵面目狰狞,从女孩身上剥开,退散至半空,吼道:“挡我者死!”然后疾速冲向未及起身的时璟。 危急时刻,南月溘然化出人形,甩出蕊丝死死勒住恶灵,转头喊道:“时璟快跑!”随后两指起火诀,翻掌一压,焰火沿蕊丝如倒流的瀑布直冲向恶灵一端。 霎那间荼蘼花香弥漫,时璟蓦地用匕首刺向恶灵,“不是说你的血能杀它吗?为什么杀不死?!” 伴随着一股烧焦的恶臭味,恶灵开始横冲直撞,南月反被拉得乱撞,痛得咬牙嘶声,时璟一脚踢开桌角,揽住南月的腰替他挡了一下。 一声闷响,时璟拉住蕊丝,暂时稳住恶灵,南月额角满是汗,隐约出现了几缕白发,沉声道:“命门,时璟,要攻击它的命门才有用。” “命门在哪儿?” “我不知道。” “我!”时璟简直气梗,怒道:“蠢货,为什么不早说!” 屏风砰的倒下,摔成了几瓣,两人被拽倒,时璟另一只手臂护住南月硬生生被拖到了门口。恶灵冲向院内,仰天嘶吼,蕊丝绷紧,吹可断发,南月的手被割破渗出了血。 芭蕉碎石被卷起,云层内的月光泄出华光,微茫一线间,时璟眼里闪过一点芒刺,他脚尖一挑,抬手握住匕首,喝道:“松手!” 南月闻言,手掌一松,冰凉的匕首拭过他的手心,时璟横臂割断蕊丝,起身朝恶灵对冲过去。 阴风如鬼号,时璟展臂一掷,刀尖破风,携万钧之力直指那一点芒刺。 锵!!廊柱震动,开出蛛丝,岑寂中,钉住的恶灵蓦地哑声嘶吼,发出如沙石磨砺般的刺耳尖叫—— “轩辕——” 然后如一撮灰淡淡的飘散了。 檐下挂着鸟笼,里面养的家雀咕咕地啄食,正厅内,小厮上前用灯簪子挑了挑灯芯,火苗蹿得更旺了些。正首坐着方正儒,旁边挨着管家,还守着几个亲近的家奴,拥着一盏灯静默地等候消息。 良久,灯花落了,发出哔啵一声,扰动所有人的心,这时厅外跑来一个家丁,跪倒在地。 方正儒立即起身,上前催道:“如何?” 家丁抬头,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道:“回老爷,我们按照那二位公子的指示守在院外,里面确实有打斗动静,子时一到,我们打开院门却发现塞了一封信,二位公子不知所踪,马厩的驴也不见了。” 方正儒闻言一惊,立刻拆开那封信—— 令爱无恙,收令郎诊金玉如意一件,急于归乡,勿寻。 方正儒长舒一口气,倒退两步缓缓坐下,立刻有人来报:“老爷,少爷醒了!” “小姐呢?”方正儒两鬓霜白,难掩沧桑之面容,声音却洪亮有力。 “这……”底下的人却猛地愣住,不知他说的是那个小姐。管家立刻扬声补道:“糊涂了不成,老爷问婉卿小姐怎么样,为何不回答?” “哦……哦!回老爷,潇院那边已请大夫诊过,小姐现在还在昏睡中。”家丁故作恍然道。 至此,方家少了个杨婉卿,多了个方婉卿。 客栈,小二敲了敲房门。须臾,门被打开,小二殷勤道:“客官,您要的洗澡水好了。” 时璟略微颔首,将门拉开了些,让开身。小二方指使后面两个人将浴桶搬进去,不一会儿又提了热水进来。 “不用倒进浴桶,放那儿就行。”时璟突然来了一句。小二一愣,将桶放下,道了声好,挨着床边上有一张桌案放了烛台,小二绕出屏风,厚重严密的床幔动了动。 他不经意一瞥,看见一只藕白的手臂欲显不显地隐在里面。小二一怔,恍然想起两人来住店时,那个穿戴斗篷,遮得严实的人。 “咳,你先出去吧。”时璟见他盯着床幔不动,一股淡淡的怒意无由滋生,咳声提醒。 小二忽地惊醒,反应过来一切,意外地看了时璟一眼,把脸给涨红了,然后匆忙地告退。 时璟合上了门,从架上拿了铜盆和软巾,舀了点热水进去,然后端到桌案上。 他拿过烛台,挑开了床幔,移灯去看。 昏黄的灯光下,一头雪白的头发披散铺满了枕畔,把南月晕红的脸衬得几乎有几分妖艳,摄人心魄,时璟眼神微不可察地一暗,在床边坐了下来。 荼蘼花香淡淡地萦绕在里面,时璟将帷幔勾好,南月头发昏,缓慢睁开眼,眉头锁起,将被褥踢开。 “别乱动。”时璟抓住他的手,南月有些发热,想把衣襟扯开,但手缠了绸带。 “我热。”南月闷闷道。 “知道了。”时璟敷衍道,然后从盆里绞了软巾给他擦脸和脖颈。他又稀奇道:“你们妖也会生病?” 南月得了舒服,小声地喟叹,闭上眼道:“不是生病,只是用了太多法力,需要休息而已。” 时璟顿时想到方府被他坑的事,这会儿真想给他一巴掌,但转念一想,他今晚确实耗了许多心力。当初他收留这只小妖的时候没想那么多,现在深知南月就是一只吃不了一点苦的娇气妖,不然也不至于流了几滴血,连头发也维持不了了。 “花妖都像你一样弱吗?”他挖苦道。 南月猛地睁开眼睛,瞠目道:“当然不是!我可是花妖!一点也不弱,日后是要飞升成神的。” 时璟不以为意,暗想:花妖怎么了?连个成不了形的恶灵都比你威风。 他问:“你为什么要飞升成神?” 南月忽地语塞,这个问题就像是问一个人为什么要吃饭,下界之内,哪一个不向往成神?最弱小的人族也修仙证道,只待一朝飞升。这好像是件理所应当的事,可南月细想下来,他向往成神吗? 他分明是向往那个人。 那个九天之上的人。 南月难得心不诚,半响后支支吾吾道:“因为成神就可以活很久很久啊。” 第12章 上古轩辕剑 人有寿命,妖也有寿元,修炼的道行越高,寿元也越长。南月还没有结金丹,寿命算最低的了,但妖本就属长寿的一族,寿元尽也是千百年后的事儿,何况日后潜心修炼,以续寿元呢。 “你这么想长寿?”时璟问道。 南月觉得莫名其妙,反问道:“你不想吗?” 他当然想长寿,人间有这么多好吃的,这么多好玩的,他永远玩不腻,也永远吃不腻。 时璟不置可否,看他就像看一个懵懂的小孩子,说:“四季循环,难有尽时,再美的景看多了也就稀松平常,活到远超循环之期,岂不无聊至极?” 南月没全懂,却也知道这不是个顺他意的好话,不乐意了,蓦地把被子踢开些,不屑道:“如果我像你一样不求上进就好了。” 时璟嘿的一声,他在这儿伺候他没得个好,这妖还学会反讽了,“不求长寿就是不求上进?” 南月瞧他一眼,有理有据道:“那你为什么要回锦官城?你从京城出来,但人人都说好男儿志在京城,你不是不求上进是什么?” 时璟一副闲庭信步的姿态,把软巾放回盆中,拉长声音缓声道:“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人,知之者谁也。” 他坐回床边,南月注视着他若有所思,时璟悠闲地把外衫脱掉,南月突然起身爬过来凑近他,问:“什么意思?” 时璟侧头望着他,忽然抬臂,手背盖上他的额头,同时薄唇轻启:“蠢货,连点书也不读。” 一片温凉,南月一怔,坐下去自己摸了摸头和脸,不热了,一开始头脑发涨发昏,这会儿感觉清爽得很。 “我好了。”南月怔怔道。突然,他眼前一黑,一件袍子盖了上来,时璟在包袱里挑了套衣裳出来,挂在臂上,边往浴桶那边去,边道:“好了就把被子盖上,再病我可就不伺候了。” 原来,南月一直惦记着他身上那点毛病,一会儿喊热,一会儿说头疼。时璟问他这,问他那,故意把话往偏了说,其实是转移他的注意力,把心思放在别的地方,莫须有的毛病自然舒畅了。 南月神清气爽地把衣服放在一边,躬着腰把踢成一团的被褥一把顺到腰上盖住自己,倚着床头舒服地靠着。 时璟绕到屏风后,把衣服放在架子上,解了衣带。这一哄,热水倒进浴桶都变温水了,但在方府和那恶灵滚一遭,不洗澡他是睡不着的。 虽然凉,但白日热,时璟双臂搭在浴桶边泡得也舒服,这会儿闭着眼睛倒也享受。 没一会儿,身后忽然传来南月的声音,叫道:“时璟,你的衣服真臭,我用花香给你熏熏。” 时璟听到眉头微皱,暗骂他没心没肺、好赖不分,换他跟那恶灵搏斗试试?这念头只存了一瞬,一闪而过,时璟只想闭着眼继续泡澡。 烛芯短了大半截,时璟中间都有些泡迷糊了,水凉透了,冰得他脑中一清,时璟才睁开眼,抽了布巾擦身。 他穿好衣服出来,烛台结了灯花,火光黯淡了许多,料想南月已经睡着了,等他走过去看到那一幕时,惊得他瞳孔一缩,脱口道:“你干什么?!” 只见南月迷迷糊糊地靠在床栏,身上穿着他随手脱下来的那件中衣,敞开的衣襟里面不着寸缕!原先穿着的里衣全堆在了一旁的被褥上。 被他这么一吼,对方打架的眼皮突然睁大,下意识抬手揉了揉眼睛,这一动作没有系衣带的衣袍更加遮不住那片莹白的肌肤。 时璟下意识地转过身,南月慢半拍道:“我给你熏一熏衣服啊,你这么洗了这么久?” “把……衣服穿上。”时璟背对着他,语气难得多了几分窘意,又强调道:“穿你自己的!” 南月对他的窘意一无所知,还掀起衣襟嗅了嗅,颇有自得,“好了,现在这上面就是我的味道了,比恶灵的味道香多了。”然后脱下来,拿了自己的衣服兀自穿了起来。 对面的时璟听他这段大放厥词,猛地一扶额,想: 到底是个妖,哪里懂得那些。 等南月换好,时璟才转身,把床幔放了下来,然后让南月先睡,自己把那件衣服拿了出去。 来到浴桶边,时璟拿着那件衣服洗也不是,丢也不是,犹豫半响,还是把衣服就这样放进包袱里算了。 解开包袱时,时璟鬼使神差地敛目闻了闻那件衣服,果然一股花香,但不是平常的香,是温热的,几乎有些灼烫。 时璟惊醒,烫手般把衣服塞进包袱系好,想起了刚才猝然一瞥的那片莹白肌肤,仿佛如雪般冰凉。时璟喉头滚动,忽觉嗓子有些干哑,于是去倒了两杯水喝下肚,才慢慢返回。 可南月刚才一番动作,这会儿却没了睡意,盘腿坐在床上把帷幔绞来绞去,时璟过来正好跟他打了个照面的功夫,他便怨道:“时璟,我睡不着了。” 现在已经是丑时两刻了,别说是人了,看院的狗都该睡了,时璟白了他一眼,一口气把灯吹灭,凉凉道:“睡不着就坐着,反正天一亮必须赶路,你看着办吧。”说着,便掀开被子合衣躺下了。 南月没说话,坐了片刻,自己拉上被子也躺下了。 不过半刻,南月翻来覆去,时璟没忍住,睁开眼没厘头来了句:“你呢?” “什么?”南月侧躺着困惑道。时璟转过身正对着他,听不出情绪,也看不出表情,问:“你呢?你为什么要去锦官城?” 他们结伴而行,时璟从没问过关于南月的事。一方面,南月是个妖,却如同一个稚儿,无论是心思还是经历都太简单,没什么好问的。另一方面,时璟很清楚,他们只是暂时同行,等到了锦官城自然就分开了。 说白了南月跟他没关系,他不需要,也没必要知道南月的什么事。 一阵衣料摩挲的声音,南月缄默了半响,慢慢躺平了,望着黑漆漆的床顶,朦胧的纱幔给他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仿佛回到了两百年前灵智全开的时候—— 在那个恶灵嘶吼、邪气沸腾的地方。 如果有炼狱,那恶灵境一定不遑多让。 东海蔓延的尽头,血雾弥漫,险象环生,四百八十里荒地劣迹斑斑,寸草不生。阴灵不得往生,滋生怨恨,化作恶灵,穷凶极恶者由地府凶煞拘捕流放于此,互相厮杀斗殴,是以称恶灵境。 凶灵之地,偏落了一颗种子,受邪气浸染,竟破土而出,于是四百八十里绝境有了第一个活物。 南月就是在这样的地方生长起来的。 一长数百年,直到某一天,一道青光劈开血雾,恶灵沸腾之时,一袭玄衣缓步踏出,执剑而来,所过之地邪气不侵。 紧接着一道剑气冲天,万灵嘶鸣,上古轩辕剑一剑可斩四大妖王。可他抬手掷出手中剑,伴随着三道剑意落下,一道销恶念,二道斩绝因果,三道渡尽恶灵轮回往生。 惊天一剑,自天穹之上锵然劈下,数千年不见天日的恶灵境刹那间风云变幻,乍出一线天光,正是此时,疾风剑气之下,一株荼靡艰难摇曳,开出了花—— 南月突破关窍,灵智全开。 可他抬头,滚滚压下来的是那势不可挡的上古神剑轩辕。 必死无疑,巨大的威压降下来,几乎是濒临绝望的那一刹那,一个身影闪现在了他面前,翻掌挡住那一剑的同时在他周围落下屏障。 南月下意识地闭紧眼睛,紧接着就是一阵惊天动地,尘土飞扬。 等到南月缓缓睁开眼,朦朦胧胧看见那个顷长身影,传来他低沉醇厚的声音,“这种地方,竟能生花?” 南月不通人语,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觉得他的声音很好听,那个人弯下腰抚了抚他的花瓣,在这个唯一有机会看清他的时刻,本能让南月太害怕了,他下意识闭上眼。 等他再睁开时,那人已经直起了腰。南月看见他指尖划过剑刃,滴下的精血钻入焦土,从根部浸润着他。 “倒是个倔强的小东西,有趣得紧。” 他留下一句话就走了,可这片焦土再不是原来的样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南月不用再小心翼翼地躲着恶灵,这里有了生机。 可南月忘不了那个人。 “他是谁?”南月生涩地在空荡荡的恶灵境说出了他的第一句人语,含着无比的喜悦,几乎荡涤他全部的灵力,焕然一新的震撼。 有一天晚上一只黄莺飞过这里,听见了南月的碎碎念,扬起悠扬的嗓音,答道:“我知道他是谁。” 南月吓了一跳,转过花瓣,原来她也是一只开了灵智的鸟。他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谁?” 黄莺绕了个圈,落在他旁边的大石头上,说:“这个地方除了他不会有第二个人来了,我从南海飞过来,鸟族都在谈论他。” “谈他什么?” “他一剑渡空了恶灵境,再没有比他更厉害的神了。” 南月的花瓣倏地完全绽开,极度认可她的话。南月追问道:“那他是谁?” “他呀。”黄莺震动翅膀,高飞起来,嘹亮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恶灵境回响,在南月心里来回震颤,“东极无凌峰,青玄九阳上帝!” “我去锦官城,想找一样东西,还一个人的恩情。”客栈里南月眨了眨困倦的眼,小声解释道,像说什么呓语。 时璟一怔,不免些许颤动。他对南月的印象就是一只娇气愚蠢的妖,可就是这样一只不谙世事的小妖不仅存了救人的善心,居然还懂得知恩图报。 这只妖倒是有趣得紧。 耳边渐渐响起了南月熟睡的呼吸声,时璟在黑暗里盯着南月望了很久。 啪,留下一个爪印 南月吭哧吭哧扒土中 时璟抱臂走来,背后踢了踢:“做什么?” 南月将屁股挪进坑里,眨巴眼:“种自己啊,春天就开花咯。” 时璟一把抱起,转身离开:“那便种我怀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上古轩辕剑 第13章 知愁 翌日中午,小二来敲门送了饭菜。本来打算今日天一亮就动身离开这里的,但南月果然赖床了,时璟考虑到离上一次客栈歇脚的时间确实挺久了,于是同意在城里多停留一日。 时璟接过饭菜,小二想着昨晚的事,不敢往房里多看,主动替空不出手的时璟把门带上了。 躲在暗处的南月蹦跳出来,自觉地在椅子上坐好,时璟放下食盒,将菜端出来,除了两碗米饭,两碟家常菜,一盘红烧鱼外,另一个锦盒里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糖蒸酥酪。 南月吃相随了几分时璟,虽然贪嘴,但不莽撞,被时璟打了几下手就彻底改了手抓食物的毛病。 吃完饭,时璟将在方府得来的如意放入袖中,昨日住店时璟押了块玉玦在柜台,准备去当铺把如意当了还钱。 南月踱过来,在他身边有意无意道:“今天外面天气怎么样?” 时璟侧目瞥他一眼,无情道:“不行,好好在屋里待着。” 是的,他并不打算带南月出去,南月法力耗尽,头发变不成黑色,出去容易被人识破,而且为了避免出现什么幺蛾子,他们傍晚就出城,时璟无非是去当了如意再采购些干粮和南月的零嘴,很快就回来。 结果不出南月所料,他也谈不上不高兴,交待时璟一句:“那你快点回来。”然后又踱回床边,大赖赖地躺下踢腿玩。 时璟瞧他一眼,出了门把门锁了,然后上街去。那如意值钱,当了二百两,时璟买了几盒各式各样的糕点,糖炒栗子和蜜饯各一包,最后又去买了一锭墨块和一沓宣纸。 夜色将倾之时,两人一驴离开了这座城,朝着绿柳官道西行而去。 五日后,河清渡口,挂了杏花酒的幌子的小店棚子下,时璟背上挂了个斗笠,和牙人商量驴子的价格,不远处,南月站在岸边石阶上抱着驴脖子和这头瘦驴依依惜别。 “南月,过来。”谈定后,时璟转头朝南月叫了一声,让他把驴牵过来。南月最后踮脚抱了抱比他高的驴,驴一喷驴鼻子,把头高高扬起,南月因道:“好驴子,不是我要卖你,谁让你不能坐船呢?” 他苦下脸叹了口气,然后拉着驴绳牵它过去,等候的牙人结实地拍了拍驴背试手,虽然瘦,但肉紧实,料想是头能吃苦耐劳的,于是从提着的茄袋里掏了六两银子出来,一抬头却发现南月正瞪着他。 牙人一愣,看他牵着驴不愿给的模样蓦地反应过来,略显窘态。替人转卖过这么多牲畜,虽说这驴是他自己买的,谈好价钱驴自然就是他的家畜了,但被南月一瞪,忽地想起家中小儿看他杀鸡时,也是这副愠态,因而心软,从茄袋里又数了五个铜板递给南月,笑道:“给你买点糖船上吃,拿着吧。” 南月面上一恍,盯着那五枚铜板看了会儿,伸手接了,牙人一笑刚要收手,南月眼里带笑意,把驴绳一把换给了他,然后脚步轻快自己去乌篷船里等时璟了。 身后的驴朝南月的背影拉长声音叫着,时璟一巴掌拍在它头上,道:“蠢货,连五个铜板都比不了,有什么脸叫?”也抱臂不紧不慢地去了岸边。 一条乌篷船,包袱已经放在船上了,船夫在船头撑竿,等时璟上船,俯身够过斗笠戴上,把竿抵住岸壁一撑。 船底划过绿波,一串涟漪散开,向着锦官城的方向。 最后一段水路,沿江顺水行船,不出两日就能到达锦官城城外渡口。两岸青山夹绿水,青藤翠蔓,岩壁崎岖不平,放眼望去都是一派怡然景色。 船头,南月没坐过船新奇得紧,精力充沛地趴在船板用手划水玩,船内,小炉上煮着茶,时璟难得可以清闲一段时间,取出砚台放在小桌上,洒了清水进去,撩住衣袖,手执墨锭缓慢研磨起来。 饱满的墨汁晕开在砚面之上,墨香染上衣袖,狼毫蘸取些许墨,时璟提笔在宣纸上写道:“《解学士诗》 元和二十四年时怀瑜注。”他略一停顿,望向船外,南月正和船夫学掌船,又写道:“青山迎道,绿水长流,观花不知愁,闲与船夫弄,余心悦然,于篷中作。” 一幅画跃然于纸上,时璟含着点笑,一气呵成的把那本书一字不差默写出来。 夜晚,半轮明月上了中天,清辉镀上乌篷船,蓬顶吊上一顶灯笼,蓬内点了蜡烛,南月衣袖全湿了,胸口那片也湿了,哆哆嗦嗦地弯腰进来,时璟拉上帘子,让他把衣服换了,叫他喝了点热茶方睡下。 这晚,南月一夜好眠。时璟做了一个梦,梦见京城纷纷扰扰,他疾步往前,各色各样的人围的水泄不通,见他来了,纷纷让开道。时璟脚步沉重,耳际的嘈杂声渐渐消弭,他放缓脚步走向那个病入膏肓的人。 “老师。”时璟缓缓掀袍跪下,握住老师伸出来的手,轻声道,“我来了。” 塌上老态龙钟的人,终于转动混浊的眼珠,竭力聚起全部意识,良久,咝咝道:“怀瑜,你性格乖张,非是……笼中鸟,不如回去吧。” 如此轻飘飘的话,声音仿佛飘在半空,偏那送出来的目光重如群山,无奈恳切,让人分不清到底是释怀还是妥协。 这个复杂的余音时常盘绕进时璟的脑海中。 他明白,两个不同道的人终要岔路分离,可就算至死也没能说服他,这个人最终还是替他选了一个最圆满的结果—— 不如回去吧。 时璟睁开眼,望见顶上船篷黝黑竹篾如夜空,竹丝之间光斑耀动,有如细密繁星。 他坐起身,掀起青花布帘,船外江平水阔,天光大盛。船夫在前面掌船,时璟被光刺得眯了眯眼,转头发现对面的小塌空了,南月不知道去了哪儿。 他正穿好步履,小船有些波动,一串哒哒哒的脚步声急促响起,方及转头,船尾帘子撞开,一块黑石猛地朝他袭来,时璟偏头避过,南月随之仰面摔了下来。 “鱼,我的鱼。”时璟捞住南月的腰压在腿上,那尾活鱼被猛地一砸,丢了半条命,在船板上翻挺两下,撞到角落的炉子不动了。 南月甩出蕊丝把鱼缠住,邀功道:“时璟我用蕊丝捉了鱼。”话音未落,时璟手臂压着他的背,一巴掌掴在他的屁股上。 南月啊的大叫一声,时璟捂住他的嘴,冷眼看他。南月收回蕊丝,委屈地趴在时璟腿上。 宽大的衣袖湿嗒嗒的,水一滴滴往下滴到木板上,时璟一臂横过南月膝弯将他抱起来放到塌侧。 “下次能不能记住?”时璟沉声道。 南月像只乌龟,慢慢地点点头。人与妖积怨已久,南月在时璟身边久了,事事不操心便不长记性,时璟耳提面命,这次动手更是为了让南月记点苦头,时刻谨记不要暴露妖的身份。 得了教训,南月瘪着嘴点头,时璟让他在里面换身衣服,自己提着那条鱼出去和船夫说了几句,中午将那鱼炖了汤。 未时日昳,泊洲渡口人头攒动,岸上,一身短打的船丁高举一小面定风旗,朝着平江方向高喊一声:“顶头风,掉樯成吊抢,扬帆!” 洪亮高亢的声音穿岸而出,船上船工启碇,舵夫随即撂开膀子齐声喝了一声,转动舵杆,白帆立时逆风高竖。 船丁收旗,弯腰蓄势,倏地冲出栈桥,越跑越快,随后猛力一蹬飞跳上启啶的船。 时璟步上船头正好看见这一幕,眺望过去,泊洲渡口花团锦簇,杨柳拂水,人流来回不绝,繁荣昌盛。 一派花锦绿树外,一堵城墙耸然矗立,牌匾醒目高悬,上书三个黑漆大字——锦官城。 时璟吐出一口气,一股畅快的心情流遍全身,四月春日将尽出京城,一路南下,而今七月初始,正值锦官城夏季盛景。转眼又过了三年,他最后还是回了这里。 时璟踏上栈桥,忽然一顿。 南月呢? 锦官城到了,他要回清水村,南月也该走了,时璟脑中浮现南月船头撑竿的样子,这样一只小妖照顾得了自己吗? 念头回转间,或许时璟早做下了决定,可当他转身寻找南月时,却发现南月呆呆站在人群里,好似茫然失措。 “小公子,买一朵花吧。”老妇人挎着一篮子花,热络的向南月递出一支。南月接过那支簇拥的花,香气袭人,他喃喃问道:“这是……什么花?” 老妇人笑道:“哦,这是木槿花。”她把一篮子花凑近南月,随意又拣了一朵,说:“你要是不喜欢木槿,这还有夹竹桃、芍药、美人蕉,都是公子小姐们喜爱的。” 南月怔仲似的放下那支花,时璟走到他身旁,周围人来人往,提着花篮卖花的老妇人比比皆是,南月轻声道:“时璟,人间怎么还会有其它花?” 啪,南月滚过,留下一个[猫爪] 十个铜板,跟不跟我走? 南月抱腰(小鸡啄米):要的要的!妈妈带我回家 时璟冷笑(掏出一把桂花糖) 南月虎扑(亲亲):时璟,我们快点回家吧~ (两手空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知愁 第14章 竹尘居 从无垠的东海到荒僻的山野,南月迷迷糊糊又小心翼翼,谨慎的在人间这个十足陌生的地方试探,累了便化出原形在林中一睡便是几月,从未见过眼前这番靡丽绚烂的花海。 时璟挨着他,被簇簇繁花包围,忽地想起南月那句倨傲不堪的“我可是花妖”。 十足的自得。春花谢尽,荼靡花开,这妖便傻到以为自己是唯一的花。 南月回忆起那个执剑而来的人,恶灵境那么大,他怎么会注意到一株躲在石头后的花?没有比他更厉害的神仙,可他怎屑于救一株小小的荼靡? “恶灵境明明只有我这一种花,可我不是特别的。”南月失落道。 三百年修得人形,尚不知天地之间有何物,南月如何描述得清这种感觉。他离开恶灵境,还以为自己足够特别。 可事实上,一切只合一个“巧”字,他只是恰巧落在了恶灵境,而那个人也只是恰巧瞥到一株花,顺手救下而已。 从来无关特别,只是一场无心栽柳柳成荫的巧合,却叫南月记在了心里。 一股郁闷的情绪困住南月,他不知道这种情绪名叫“愁”。在这之前,他很快乐,飞升成神对他来说太渺远模糊,那个人才是清晰的。 可现在那个人也变模糊了。 “你当然是特别的。”时璟忽地开口,南月一怔,看向他,时璟轻轻刮了刮他的鼻子,语气是少有的认真,道:“人里面没你特别,妖里面独一无二,在我这儿,你就是那个最特别的。” 南月呼吸窒住,灵台陡然清明。他放眼望向来时的江面,桅杆密布,水光潋滟。 相伴两月有余,步行、坐车、骑驴、行船,水陆辗转七百里,时璟都一路照顾着他,南月所有快乐的时光无一不和他紧紧相关。 所以,怎样才算得上特别? 南月收回视线,朝时璟伸出一只手,等时璟皱眉疑惑却也伸出了右手放在他手心时,南月将手指插入他的手掌十指紧扣。 “时璟,我要走了。”南月蓦地踮脚抱住时璟。宽大的衣袖遮住握着的手,他低声道,“那个神仙救过我的命,我去帮他找回法器还了他的恩,可你也帮过我,我没有别的东西了,只能送给你一半蕊丝。” 话落,南月体内灵力周转汇于左手,然后与时璟掌心贴合。 一缕缕清凉的灵力从掌心灌入,仿佛泉眼处的泉水缓缓浸过全身,时璟浑身一轻,舒畅清爽,自有一丝玄妙之气萦绕心口周围,然后温柔地融入心脏。 落回脚跟,南月松开手,展开双臂最后抱了一次时璟。杨柳依依,南月微笑道:“时璟,谢谢你,在我这儿,你也是特别的。”说罢,松开了他。 时璟有些失神地看了看手心,一缕霜白的丝线隐约显现,沿着脉络浮上手腕、手臂,连结心脏。 辗转七百里,一半蕊丝也刚好七百里长。 泊洲渡口长风徐徐的吹,微微扬起他们两个的发丝纠缠在一起。时璟凝望着南月,良久,俯下身从袖中把剩下的银子全部装进南月的荷包里,将装了值钱东西的包袱挂在他肩上,又把腰上的玉玦解下来放在他手里。 “入了城银子花完了就把玉玦当了用,想吃什么就买,不用省,实在没钱了,就去城外清水村找我。”时璟最后一次叮嘱他。 南月深深地点头。 一时间无言,谁也没动脚步,时璟说了句:“去吧。”南月才等到命令一样,掉头就走了。 时璟望着他毫无留念的背影低声骂了句:“没心没肺。”还真走了。 到底是只妖,哪里懂分离。时璟自嘲了一下,颠一颠衣袖,两袖清风,然后悠悠的朝清水村的方向去。 走了一个半时辰,时璟脚底隐隐发痛,才在一块写了“清水村”的碑石上坐着歇了歇。 “喂?谁呢?不长眼,敢坐在我们村的碑石上。”身后传来一阵吆喝声,跟吃了鞭炮一样,噼里啪啦的,还和以前一样,时璟忍不住闭了闭眼。 来人气势汹汹地走过来,指着人厉道:“说你呢,信不信老——” “璟、璟哥?” 利落的短打露出精悍麦黄的小臂,额前细碎的发下是一张落拓朝气勃发的脸。时璟撑膝起身,转头看向他,未见笑脸,但听笑语,他道:“三年不见,脾气见长啊。” 何牧四倏然大怔,好似在做梦一样,“真的是你,你回来了?”他走上去,仿佛是在确认眼前的人是不是真的,绕着人转了一圈,“不是在京城做官吗?怎的回来了?” “难道被罢官了?还是被贬?”他一会皱眉一会摸摸下巴,扯了扯时璟粗廉的袍子,悚然道:“可是京城出了什么大事,你逃了回来?” “你就不能盼我点好吗?”时璟啧了一声,扯回自己的衣袖,睨着他凉凉道,“这村里尽是你操不完的心,如何自己连个媳妇儿都没讨到。” 何牧四顿时闹了个大红脸。要说何牧四表面在村里是个粗霸王,其实是个心思多的老实人。这点时璟最清楚。 他和何牧四的情谊来自一句童言。 何牧四是被捡来的孩子,吃着村里的百家饭长大的,当时是个犟种,谁也不服,村里的孩子骂他一句野种,能扑上去一拳揍翻,不要命一样。 这样一个犟种,偏偏对时璟佩服得五体投地。 个中缘由无人知晓。 时璟的父亲带着他来清水村隐居的第二年,何牧四追在他屁股后面,张口闭口大王大王的喊,时璟大手一挥便问他要什么赏赐,何牧四转着眼珠子想,脱口道:“大王,我要个媳妇儿。” 这句话便从他们八岁一直闹到了何牧四知事的年纪。 何牧四想到什么,脸上臊得紧。二十二岁,正是媒婆踏破门槛的时候,也是心里该装人的年纪了。 “璟哥,我来给你拿包袱。”他殷勤地上去接过时璟的包袱,转过话头,“竹尘居我每隔段时间都去打扫的,里面的书也没虫蛀,好着呢。” 不远处,田里小童骑着黄牛用竹竿吊着草喂牛,两人踩着田埂,边走边闲聊,路过一片房屋篱笆墙,继续深入,视线狭窄之时,一阵涛涛声传来,一丛挺拔苍翠的竹子背倚林木,从院墙内探出。 时璟推开院门发出嘎吱的声音,门头黑瓦檐上小憩的鸟儿受到惊动,踩着瓦片飞跳几下,时璟踏入结了青苔的石板上,院内是一座清雅竹楼。 院子右侧的葡萄架下的田圃被锄的精光,种满了大葱,时璟侧视一眼何牧四,何牧四傻笑,自认精明道:“璟哥,你那小块田简直是种大葱的不二之选。” “……”时璟白了他一眼,转头看另一边,挨着竹林的石桌石凳上铺满了红辣椒,红艳艳的,与那一排苍翠欲滴的竹子搭眼一看,实在不忍直视。 “趁我还没上去,赶紧把里面杂七杂八的东西拿走。”时璟缓缓发话。何牧四回味过来,猛地跑上二楼,不一会儿便看见他肘下夹着一簸箕肉干,肩上挂了一串大蒜下来。 “哥,来一点吗?”他晃到时璟前面,拣了一块在嘴里嚼得磨皮筋似的。时璟重重闭了闭眼,额角突突,这么重的味还不把虫子老鼠往竹楼里引。 何牧四识趣地把东西收好,自发何和时璟收拾安顿起来。 拜何牧四所赐,第二天,时璟醒来,晨曦微明,竹楼昏暗,时璟动了动僵硬的脖子,颈侧露出片片红点。他站在铜镜前伸出两指摸了摸,这屋子毕竟很久没住人了,何牧四拿些吃的进去晒,招了蚊子,他昨晚根本没睡踏实。 看来还得给床添个纱帐。时璟支了窗往里面走,拉开竹门,原来已天光大亮,面前是一方还算宽敞的地方,与竹楼同长,约莫宽九尺,屋檐沿出可以遮雨,好似一座水榭可以倚着栏杆赏下面的一潭荷花。 后院这潭小池还是时璟自己挖的。竹尘居背倚迦南山,中间被一条溪水和一小片树林隔开,时璟指挥何牧四请了几个人从溪边挖了条渠出来,溪水穿过林子引到小池,再挖一条回渠,就是一潭活水。 时璟往池里种了荷花,下雨时在书房便可听见雨打荷叶的声音,闲时也可去檐下倚栏听风,自是雅趣之至。 只是这会儿,时璟从楼下往下看到的是一潭枯黄萎烂的死荷,底下淤泥堵塞,太久没有清理,俨然变成了一潭死水,这种死水招蚊最是厉害。 时璟叹了口气,看来今天去城里不仅要采购很多东西,还得再请几个包工把池给重新修整一番。 这一翻修添补和打扫加固下来,估计没有一两个月这竹尘居还真不能像以前一样住得舒服。 难怪以前老师致仕一趟不但没滋润,反而白了胡子回来,想来刚翻整好房子还来不及享受呢,就被他叫了回来。 时璟想到这儿,会心一笑。那老头,问他为什么白了胡子,竟然还说是太想他了。 只可惜他抱负寄托在了错的人身上,时璟尊他敬他,但到底没顺着他指的路走。 趁着尚早,时璟拉出藤箱拣了几本泛黄的书出来,又随手翻了翻箱子里其它的书,都有些潮。 他站起来拍了拍手,这藤箱上了锁,何牧四也没法动这些书,有些都发霉了。 挑了些潮得厉害的铺开晒在了院子里,时璟估摸着时辰,往外走,拉开院门,一个女孩穿着罗裙在门外来回踱步,被他一惊,蓦地把手里提着的东西往后藏。 两面相对,时璟手还放在门上,略一皱眉,女孩见他不说话,更加羞得满脸通红,眼睛四处乱转不敢看时璟,半响才埋下头,结结巴巴道:“璟、璟哥。” 时璟艰难地听到点声音,方才觉得有点耳熟,回想了会儿,“苏织?” 许苏织一听,立时抬起头,眼里浸着少女羞涩的喜悦,“嗯嗯,没……没想到璟哥还认得出我。” 麻溜地滚回来写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竹尘居 第15章 先生 时璟一笑,说:“刚才一时没记起,抱歉了苏织,没想到你都长这么大了,我记得上次走的时候你才这么高点儿。”他指着门比了个高度。 许苏织顿时多了几分纯真的笑,那会儿她才十五岁,没想过时璟会她十八岁之前回来,更没想到他连三年前她有多高都记下来了。 她心里一甜,大着胆子把身后的食盒拿出来,道:“璟哥,我……我娘说你才回来,家里没灶,让我来送饭给你。”说罢一鼓作气双手拎着食盒递出去。 她没说那饭是她自己想送的,也是她自己做的。 时璟转头看了一眼院子右角,确实,原来的灶台早拆了架葡萄藤。 他接过食盒,客气道:“见笑了,替我谢谢许大娘,有劳你给我送来。”又道:“看来,今日上城去还得请人再搭个棚子修灶台。” 许苏织连忙摆手道:“不用不用,璟哥,做饭很容易的,你要是不嫌弃,都……”后面的话她意识到女儿家的说出去真是太不像样了,忙止住。 到底是个知羞的年纪。她转过话题,试探道:“璟哥,那你什么时候上城去?和何牧四一起吗?” “嗯,他去赶牛车,估计快来了。”时璟道。 “那你们几时回来?”许苏织一顿,换了个问法。时璟心里估摸了一下,说:“约莫戍时晚些。” “怎么?是有什么需要我们带的吗?”时璟见她欲言又止,随口一问。许苏织一急,脸先红了,摆手道:“不是不是,我……我就随便问问。” 其实她只是想知道他们晚上回不回来吃饭,回来的早的话……她就还做饭送来。 “家里还有事,那我就先走了。”时间不早了,许苏织退了两步,道:“璟哥再见。”时璟也道了再见,望着许苏织转身离开,却又突然转身,声音大了许多,也不结巴了,问:“璟哥,你这次回来还走吗?” 时璟一愣,平声道:“不走了。” 小路上的许苏织听见回答缓缓扬起唇角,转身加快步伐离开了。她前脚才走,时璟院门还没关,小路那头何牧四就大摇大摆走过来。 “这小织儿送的?”何牧四转头望了眼小路,怪不得刚刚碰到走那么快,他嘻嘻调笑道:“她做的饭能吃吗?用来药鼠还不错。”说着就一手把食盒揭了瞧瞧,时璟没防住。 何牧四一瞧,食盒里的饭香扑鼻,菜□□人。他才要稀奇一句头顶就挨了一巴掌。 “再乱说,许大娘做的。”时璟把食盒盖上,训他道,“苏织一个姑娘家,好歹十八岁了,你长舌说什么?” 何牧四摸了摸自己脑袋,无所谓道:“这有什么,小时候她还老追着我和你屁股后面跑呢。” 时璟白他一眼,没多说什么,何牧四心大,两步跨进院子,嚷道:“刚好,我饿扁了,去李叔家水田赶牛,那牛一脚陷进泥里,废了好大劲儿才出来,这会儿水都没喝口。” 本来说好的是早些去城里,顺便把饭吃了的,何牧四这么久没来,才误了饭点。时璟也不大饿,把食盒放石桌上,全让何牧四狼吞虎咽吃了。 吃完时璟换了身衣服,何牧四把碗洗了装进食盒,离了竹尘居。先绕了条路去许大娘家把食盒还了,再去村口,牛拴在树上,何牧四解了绳把车给套上,然后两人驾着牛车就往东走了。 入了城,市景繁华热闹,大街堵的人满为患,两人分了单子,何牧四去了西街采买,时璟在东华街留心转了两圈。 锦官城属这条街吃食最多,随处可见糕点铺子,茶馆酒肆,他暗想依南月的性子,最可能流连在这条街了。 但转了半响,也没有南月的影子,时璟心里倒没什么想法,脚步一转去了香料铺子,买完香料,又去书舍添了纸墨,采办一通出来,手上就拎满了。 他站在街口等何牧四,没多久看见何牧四和着个八字须的人有说有笑地走过来。时璟打眼一瞧,有印象的,未语先笑,待人走近,时璟抬手做了个长楫,恭敬唤道:“刘老先生。” 刘叔平的八字须抖了抖,抬起时璟的手,避开不受礼。黝黑的脸露出一口白牙,他笑道:“欸,我既没教过你半字,何受‘先生’尊称,璟哥儿还是按原来的称呼吧。” 时璟会心一笑,收回礼,同样毕恭毕敬叫了声:“村长。”旁边一向缺心眼的何牧四站得笔直,像个受训的学生,不自在的挠了挠头。 同样是读书,何牧四和时璟不一样。清水村虽然山清水秀,却也是个小的不能再小的地方。当年,时璟父亲要给两人请教书先生,将他们两个领到刘叔平那儿。刘叔平一袭布衣,背着手在两个孩子面前踱了几步,随后蹲在两人面前。 他看向何牧四,抬手敲了敲他的脑门三下,道:“小子,你虽有顽性,尚有可思可进之处,稍加引导,便是个可造之材,可愿认我为师,从此修身养性?” 何牧四野惯了,闻言,直直道:“那我大王呢?” 刘叔平随之看过去,时璟安静不吵闹,成熟稳重得不像个九岁的小孩,被盯着也不见慌张。刘叔平仰头看一眼时璟的父亲,意味深长,“我非他山之石,岂敢琢玉,日后自有老师化其顽性,使他显露光辉。” 于是三个人怎么来的怎么回去,何牧四坚决不拜刘叔平为老师,刘叔平坚决不收时璟为学生。 最后,刘叔平教了何牧四五年,也带了他五年,何牧四却从未叫过他一声老师。 很多年以后,时璟确实遇到了自己唯一的老师,所以他不能叫刘叔平老师,但那句“先生”,他叫得真心实意。 时璟敬佩他,一眼看出了何牧四骨子里的犟劲,诚心实意指点何牧四,免他误入歧途。五年间,何牧四只知道他不是读书的料,担不起刘叔平那句“可造之材”的肯定,但他不知道,刘叔平教给他怎样一身忠厚仁义。 敲他三下,摒恶、平心、善于人。他教完了,便让何牧四回去,是真正的老师,也是仁慈的先生。 这会儿,见刘叔平风尘仆仆,时璟刚想发问,何牧四就道:“村长前月去了顺天府,才走回城,我在街口遇见他,一会儿一起坐牛车回去。” “去顺天府做什么?”时璟接言问道。从此地去顺天府光是水路都要行百里,没有什么天大的事,村长已经年近六十,不会动辄来回折腾。 何牧四没说话,刘叔平面前他的急性子一向约束得紧,只是一脸愤愤样。刘叔平却很平静,道:“村里孩子多了,我想修一个书院供他们读书,去知府要一张文书拨款而已。” 时璟眉头微皱,疑惑道:“那也应该去知州府,为什么绕这么远去知府?” 府下面是州,州下面是县,然后才是村。元和十五年,大周朝一举改革大刀阔斧,一条“养民法”从中央波及至地方。百姓不知何为“养民法”,也不知何为改革,但这次变革没有朝令夕改,大周朝从此休息养民,开启昌乐盛平的时代。 而体现在锦官城上的便是以前各大小县化零为整,成为一块直属州隶属于府,政令上达下效,才有了现在繁华热闹的锦官城。 清水村既是州下属地,修书院划地拨款自然是知州府事务,何必越级上报知府。 这次何牧四忍不住插嘴道:“璟哥,你不知道,这知州府欺人太甚,说清水村太小,修书院太浪费,不给批款!”他转头看向刘叔平,恨声道:“先生,要我看就应该把知州府的不作为一张诉状告上去,压一压他的官威!” “牧四,不可妄言!”刘叔平板正脸,加重语气,“州府说的也不无道理,你又何时见他不作为?” 何牧四哑口,默默低下头不敢顶嘴,又不甘心嘀咕道:“本来就是。” 时璟大概知道了原委。清水村小是事实,但远也是事实。和其他村比,清水村光是架牛车到城边上也要一个半时辰,而书院大多建在城中心四大街上,要么也是在个别两个大村里。 这么一个尴尬的位置,建书院太浪费,不建书院,村里那几个孩子去城里上学又太远。 “我记得清水村临近的不是也有几个小村吗?”时璟看向刘叔平。刘叔平回答道:“我这次去正是为这个。清水村太小,但临近几个村也有小孩,我已和几个村长商议好选出块地共建一个书院,知州府说今年财政紧张,让我带着文书请示知府,上面同意便拨款。” 时璟心下了然,知州府有意推脱罢了,而知府那边也必定只会给一个模糊的回答。 刘叔平抬首朝回来的方向看去,黝黑的皮肤粗糙,鬓角染着白色,他有坚守之心,但身体也已经老了,老到架不起他的布衣,他轻声自问:“早稻又要收了,知府的文书何时下来?又要再等一年吗?” “先生恐怕要愁的是来年开春书院建成,从哪里请教书先生。”时璟顺着他看的方向,平声开口。 刘叔平一诧,扭头看他,时璟仍是看着前方,许久,八字须再次抖一抖,他笑道:“届时若无人,老则老矣,声音未尝不洪亮。” 时璟从容一笑,“那先生理应保重身体,不要太过劳累才是。” 两人相视,再没有多余的话语,时璟道一句:“天色已晚,该回了。” 何牧四接过刘叔平轻飘飘的包袱,将采买的东西装上车,吆喝着牛,三人便驾着车回去了。 第16章 花朝节 不日,州府下派官员来清水村视察,刘叔平领着他们去看选划出来的几块地,几个小吏带上工具一一量了地。在炎热的田头,几个村长和下派官员商讨了半天,日头下去时,才决定把书院建在清水村和莲花村之间。 地一确定,文书戳了章,书院就开始动工了,五日之内,州府陆续拨下银款、材料和人员,拖了两年的书院还是在这年晚稻种下去之前开建了。 时璟在竹尘居也没闲着,晒了一院子书,陆陆续续挑了两箱子留给明年开春书院用。书院动工的同时,竹尘居后院的小潭村长也让两个人顺手给挖了,清出好些淤泥。 这下又是挖潭又是修葺竹楼的,以致时璟只能移去何牧四那儿暂住一段时间。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眼,到了十月下旬,晚稻熟了。清水村进入了最忙的时候,田里忙着收水稻,那边书院已成规模,正是关键时刻。 村中妇女忙着送饭,田里书院两边跑,时璟也没有空闲,被拉进了收水稻的队伍。 小豆子撒着腿跑在田埂上,一脚跺翻半边小路,他一个踉跄向前扑去,及时用手撑了一下地,灵活地翻过去才没摔个狗啃泥。 背后,许苏织两条辫子绾成髻绑了带子,挎着一个篮子,又提了一个食盒摇摇晃晃地走在狭窄的埂子上,见状张口就骂道:“东西也不捎点,还不长点眼睛,以后让村长把你关进书院,别出来了!不省心的东西。” 小豆子闻言转头朝她做个鬼脸,继续两蹦三跳往前去。许苏织气得原地跺了下脚,提着东西继续摇摇晃晃地走。 水田里,时璟长衫扎在腰上,裤腿绾了上去,抓着一把稻子手起刀落。他直起腰往后一看,离埂前进了两丈远。 “哥,要不你下午还是去书院那边看看吧。”在他前面一大截的何牧四委婉的指了指他割的那片稻,“你割得太浅了,回头还得再割一遍。” 时璟望了望自己割的稻,皱了皱眉,“人又不吃秸秆,麦割下来不就行了,费那么多力干什么?” “哎哟,我的大老爷,那杆收回去垫牲口啊,留田里下一季稻没地儿种。”何牧四踏回来,调侃他,把他手里那把稻接过来捆了。这时,那边田里拉长声音喊:“牧四,璟哥儿,晌午了,过来吃饭歇会儿。” “终于来饭了!我早饿成一瓣了。”何牧四朝那边一望,连忙把稻夹在肘下,几步跨上去埂去。时璟扫了眼其他田里割完的稻,也慢慢走了回去。 许苏织忙着给收稻的人发馒头包子,余光也注意着时璟那边,见他和何牧四走过来,把那个食盒揭开,道:“璟哥,我娘说你刚从京城回来,干不惯农活,让我送了碗酸梅汤来给你解渴。” “嘶,许大娘这也太偏心了吧。”何牧四够头一看,一股子酸味,“还是放井里镇过的,我也想喝。”许苏织把盒一盖,“不行!只有一碗,你要喝就喝西北风。” 何牧四脸一歪,呛她道:“小织儿,嘴这么毒,难怪你嫁不出去。”许苏织也不是吃素的,眼横着他,嘲道:“你不也一样娶不到媳妇儿。” “你!”何牧四心一虚,自认吃瘪,拿了个馒头一嘴咬上去,扭头让开。许苏织收回胜利的姿态,看向时璟,面带笑容,把食盒又揭开了。 时璟要是再看不出她的心思,这么多年的书算是白读了,何况许苏织每次都是一样的借口。他用布巾擦着手,随意瞥了瞥周围,神态如常道:“苏织,我就不喝了,把酸梅汤给小豆子吧,替我谢谢许大娘,以后让她别再费心给我做额外的了。” 突然被提到的小豆子猛地抬头,喜得咧开嘴笑,丢掉手中正在编的草蚂蚱就冲过来。许苏织表情僵住,听明白了他的话外之音,一股酸涩涌上来,小豆子却毫不见外,掀开盒盖端着那碗酸梅汤仰头就喝。 许苏织气不打一处来,一巴掌往他脑门上拍过去,没好气道:“没用的东西!就知道喝,以后去书院看谁让给你喝。”说完愤愤把食盒一盖。 时璟拿着一个馒头也去一旁歇着,没有理会许苏织的心情。与其以后陷得更深,不如现在就说清楚。 太阳高挂,堆高的稻穗下,一群粗条大汉坐在埂子上,一排泥泞的腿,手里都拿着馒头啃,一边啃,一边谈论着今年的收成。 不知是谁起了话头,聊到了城里的书院。不一会儿,又变成了城里的酒楼。最边上的李家大哥突然冒出头,兴致高昂道:“欸,你们听说了吗?明年花朝节,花车游街的风头落到了醉花楼头上,搞了好大的动静。” “往年不都是承德楼包办的吗?这次怎么交给醉花楼了。”杜老二皱着眼,满不认同道,“真是世风日下,这么热闹的节日,怎能让一个青楼来包办呢?” “嗐,青楼怎么了,你进得去吗?人家可是下了血本的,据说是说动了知州府,要大办一场。”李家大哥鄙了他一眼,有理有据道,“再说了,承德楼办了这么多年,百姓都觉得腻了,换点新意不好吗?” 杜老二向来说不过他,切了一声把脸转过去。倒是何牧四听了,插了一嘴,“难怪呢,上个月我去做工,城里到处是招人修画舫的。”他煞有其事的点点头,佩服道:“那这醉花楼还真是下了血本,还特意在内城河口修一座船舫,这得花多少白花花的银子啊。” “花出去才能赚回来。”时璟赞同道,“你只看得见它铺张花了这么多银子,却不知道它是想借此捧出个冠绝一城的花魁,到时候有的是钱收回来。这就是钱生钱。” 醉花楼的老板有些手段。这花朝节历来是锦官城一大盛事,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都青睐此节日。他深谋远虑,贵在不惜一切赢得了官府的支持。 有了官府的默认,就是师出有名,再造势风光大办,花魁势必一举成名,届时有的是达官贵人上门。可谓名利双收。 何牧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好奇道:“璟哥,听起来你对青楼很了解嘛,在京城的时候,你也经常去青楼吗?” “……”时璟白了他一眼,“就指望你这脑子,什么时候才娶得上媳妇。” 何牧四挠了挠头,谈到这个便又不吱声了。 城内,贩卖声不绝于耳,一座重檐顶朱红阁楼背朝市井。阁窗倏地朝两边打开,露出张怒气冲冲的脸,燕子惊飞,里面的人震天一吼:“南月!琴学到一半,又给我跑哪儿去了!!” 底下过路的人和商贩闻声,不禁好奇,探头望去,只见瓦檐上,大开的阁窗墙边站着个朱红锦衣玉面少年郎。 “那是谁呀?站那么高,小心摔下来啊。”底下人指着上面议论纷纷。南月忙把手指放在嘴边嘘声,示意他们不要暴露他。 然而已经太晚了,或者这招不管用了,里面的人立刻反应过来,双手撑着窗台,半个身子探了出来,刚好与南月面面相觑。 “南月!”他怒声吼道,“让你练琴,又给我爬屋顶,看我不把你揪回来打断你的腿!”说着便伸手揪住南月的袍角。 南月扒着窗沿,给了他一脚,朝他啐道:“呸呸,不听不听,王八念经。”然后踩上瓦片,身轻如燕地朝相连的另一栋楼跑去。 瓦片砸落下去,惊动了围观的一众人。半挂在窗口的人气急败坏,喝道:“来人,快来人,给我、给我把南月抓回来!” 一时间整栋辉煌交错的楼里人都听到了动静。却也习以为常,纷纷打开了阁窗,往各自檐上张望。 “这儿呢,小五,你去那儿堵他。” 南月刚跑上廊桥,小五气喘吁吁正撞上来,南月看一眼身后,又退回屋檐,哪知左边阁窗倏地打开,棋二满脸奸笑:“南月,跟我学棋捣乱就算了,怎么还去惹琴三那个爆脾气,快到二哥怀里来,小心摔着了。” “就是就是,我都追你几回了,小南月,你就消停会吧。”小五苦大仇深,边喘气边应和棋二。 正说着,琴三扶着挂了半天的腰,骂骂咧咧地跑上来。南月气得脸都是鼓的,“哼!我不要,谁让他把我的桃给扔掉的!今夜我就去把他的琴给砸了。” “你个小王八蛋。”琴三冲上来,南月二话不说,猛地向右后方一跃而起。围堵他的三双眼睛瞳孔一缩,惊呼声卡在喉咙里。 瓦片像积雪一样一片接着一片滑落,南月脚底一松,一半身体落在半空,双手攀着檐脊上的神兽才没有坠下去。 “哎呀呀。”底下一片吸气声,纷纷为这纵身一跃捏了把汗。琴三也怕南月真有个闪失,有些呆住了,棋二反应迅速,扭头对小厮道:“快带人去下面接住他!”小厮连忙找人。 “小南月,你坚持住,我来拉拉你。”小五身量最小,也踏上了屋檐,但是南月挂在另一方檐上,中间间隔少说也有一丈宽,他根本跃不过去。 南月双脚腾空,像兔子一样蹬了蹬脚,然后臂上使劲硬是一点一点攀了上去。 第17章 诡异 南月刚有惊无险爬了上去。倒是那令人心惊肉跳的一跃引起了最高阁上谭迁的注意。用扇子遮眼一瞧,瞬间暴跳如雷,隔着老远,怒号道:“南月,又是你,这个月都掰我几个屋脊兽了?!” 这下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了。棋二扶额,小五丧着脸替南月叹一声“完了。”,琴三抱着手臂幸灾乐祸。 南月郁闷地蹲在屋脊兽旁,一咬牙,赌气道:“我不干了!都怪三哥这个王八蛋!” “欸,你!我给你桃吃的时候你怎么不说呢?”琴三一撸袖子,棋二赶紧拉住他,让他冷静。反是潭迁那边已经咚咚咚跑下来了,一开口就不饶人地指着南月:“还不快给我下来。” 南月满脸不情愿,抱着那尊骑凤仙人磨磨蹭蹭,站起来脚底一滑,头顶脚下顿时“啊”声一片,这下南月是真整个人都荡在空中。 青铜檐铃叮当作响,南月险险拽住铁链,手背青筋暴起。小厮才跑出来站在底下,潭迁着实吓了一跳,口齿不清道:“祖宗欸,给我接、接住他,可、可别摔残了!” 琴三和棋二绕上对面的楼,准备上屋檐去拉南月一把,结果南月先支撑不住,猛地掉了下去。底下七八个小厮一拥而上,叠着罗汉给他当了人肉垫背。 潭迁魂飞了一半,一把抓住栏杆朝下面怒不可遏:“给我拉回去压腿!今天明天都别给他饭吃!!” 南月咿呀咿乱叫,被小厮五花大绑地扛了回去。 笔架倏地一倒,几支狼毫笔乒乓掉进插卷如林的青花画缸里。时璟收回蕊丝,蹙起眉头,轻唤了一声:“南月。” 他看着手心,原本已经收放自如的蕊丝自动隐入手腕,心口那股清凉的玄妙之气似乎有些杂乱无章,让时璟莫名心烦。 放下正在雕刻的木雕,时璟起身到书案,将笔架立起,拣起画缸里的笔架了回去,随即端坐案前,研墨写了封信,待墨干后卷好。 走出檐下,小潭已经修葺好,潭中无花,片片睡莲点缀,一簇黑影掠过,倒映水中。时璟把那封信装进黑鸽信筒,黑鸽三爪牢牢抓住竹栏杆,震动翅膀飞回去,眨眼间便消失在迦南山间。 岸边。 一个妇人步下石阶,将一竹篓刚摘的野菇灌入河中淘洗。混浊的泥水从竹篓缝隙中溢出,妇人提起竹篓,昏黄的水面忽然笼罩出一片黑影。 她心一奇,仰头看了看,晴朗的天空万里无云,也无高飞而过的飞禽。 “啊!!!” 一声惊恐至极的尖叫,妇人低回头,霎那间魂飞天外,竹篓嘭一声砸入水中,她眼里闪着惊骇,手脚并用地爬上石阶,落魄逃去。 青天白日,河面上混浊还未散去,晃荡不止的竹篓下缓缓顶上一张双眼翻白,带着诡异大笑的人脸。 知州府衙。 四个仵作候在验尸房外。二门上疾步走来一个身着圆领官袍的男人,身后跟着两个长随形色匆匆。 “验尸结果如何?”未及仵作先拜见,杨铣访截口问道。四个仵作相顾犹疑,片刻后,从中步出一人,道:“禀告大人,此尸死像怪异,我等未验出死因。” 杨铣访肃道:“有何怪异?”仵作一震,面带难色,回答道:“这……大人,您还是进去看看吧。”说罢,四人让开路。 杨铣访心一沉,四个经验老道的仵作都未能查明死因,连死者死像都形容不出来,看来事情非比寻常。 “开门!”他两步迈向验尸房,沉声命道。身后两个长随随即一左一右立起门杠,用力一推,门却岿然不动,两扇门仿佛被焊连在了一起,任两个彪形大汉怎么推也无动静。 “怎么回事?刚刚还打得开的。”四个仵作面带慌乱,显然被这反常的情况吓到了,畏缩道,“大人,我们并未上锁,里面必有蹊跷啊。” 杨铣访眼中一冷,喝道:“让开!”然后后退一步,猛地抽出长随腰上的剑,对着中间骤然一劈! 一股刚劲之势袭去,紧闭的门訇然大开,黑黢黢的屋内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瞬间扑面而来。 “呕!”两个长随张口蓦地吐出来,杨铣访浑身一震,也登时狠狠捂住口鼻,就连四个久闻尸味的仵作脸也皱成一团。 七人踏进验尸房,登时瞠目,一角处停尸台上的尸体竟然在动! 被河水泡得泛白的尸体竟然在浑身抽搐,验尸房内死一样的呆滞,只听得见停尸台上一阵一阵骨头扭动的咔嚓咔嚓声。 “鬼……鬼——鬼啊!!!”长随和仵作骇然失色,杨铣访挺立在前,当机立断,一步上前,执手中剑斩下尸体头颅。 头颅在地上滚两圈,碰到台角停下来,露出那张双眼翻白、面带大笑的脸,恐怖至极,阴森至极! 杨铣访额角滑落汗滴,缓缓转过身,看向吓得魂飞魄散瘫在地上的几人,“上报知府衙门,请派缉妖司!速去!!” 一个长随颤抖地撑起身,跨出门槛,然后长跑而去,与前来的小吏相撞而过。杨铣访随即追问赶来的小吏,“报案的人何在?” 小吏被屋内景象吓住,扶着门沿,颤颤巍巍道:“在……禀告大人,还在前堂。” “派人送她回去,立即封锁消息,今日的事,不得走露半点风声,否则我唯你们是问!”他扫过在场一众人,众人不敢违抗,纷纷应道:“是!大人。” 夜晚,杨铣访从衙门回到府邸,看门小厮提着灯笼迎上前带路。过了穿堂,他脚步一停,突然问道:“少爷最近在干什么?” 提灯小厮一愣,答道:“回老爷,小人不清楚,少爷很久没有出过闲御院了。”杨铣访颔首,吩咐道:“叫人让他来书房找我。” 小厮点头答是,朝后面一个奴婢使了个眼色,那奴婢方离了,往闲御院去。 换过常服,在老太太那儿请了安,杨铣访便去了书房,进去里面没人,便坐在上首喝了杯茶,快及一柱香,却还不见人来,他抬首命道:“去看看闲御院那边怎么回事,为何请个人还不来?”一旁伺候的奴婢告了个“是”,正走出去,恰撞上去叫人的小厮回来,身后还跟着个面生的奴婢。 “回老爷,闲御院那边说少爷好几天没回来过了。”小厮一入门就跪下禀告。杨铣访一惊,厉色道:“把话说清楚,什么叫好几天没回来过了,这么大个人丢了不成?伺候他的人呢?” 那面生的奴婢登时上前跪下,求饶道:“回老爷,奴婢是少爷的贴身丫鬟,少爷确实好几天没回过屋了,奴婢不敢隐瞒。” “我问你人去哪儿了?!”杨铣访面色不虞地打断她。那奴婢害怕,磕下去,声泪俱泣道:“老爷恕罪,少爷……少爷去了醉花楼,奴婢劝过,但少爷不听奴婢的。” “混账!”茶杯摔到地上,登时爆裂,屋内屋外伺候的人大气不敢出,杨铣访站起来,满脸怒容,喝道:“派人去把他给我绑回来,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踏出闲御院半步!!” 另一边,醉花楼灯火通明,楼内结彩球挂灯笼忙得不亦乐乎。房间里一个醉醺醺的男人走出来,撞了两下栏杆,坑坑洼洼地走了两步,脚下碰到个硬邦邦的东西,他低头一看,啪!一声响亮的耳光,脸上火辣辣的疼。 “瞎了你的狗眼,踩到老子脚了!” 男人被一巴掌拍了个清醒,定睛一看,顾不得脸上的疼,先赔罪道:“杨公子,是小人该死,没看见您在这儿躺着。” 杨丞懒得和他费口舌,不耐烦地喝了一声滚,那人贴着栏杆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铺着的凉席快速离开。杨丞拍了拍黑靴上的灰,站起来扭了扭头骨,贴近门瞬间换了副脸色,讨好道:“月月,我都守这么久了,你就让我进去吧,或者,你出来看看我也行。” 门内灯没灭,但也没有动静。杨丞不遗余力,接着央求道:“求你了,月月,我真心喜欢你,想娶你回家,你开开门让我看你一眼,就一眼,好吗?” 卑微的乞求终于让屋内有了一点动静,杨丞忙屏气去听,听到了一串来回踱步的声音。月月终于有了松动!他心中大喜,再接再厉道:“月月,你放心,不管你是什么身份,我都爱你,就算所有人都反对,我也一定要娶你回家!” 门内似乎是被他的一席话撼动了,久没有动静,片刻后下定决心般走过来,门霎地被打开,一个香软的人扑进他的怀抱,闷闷道:“好!凭官人这席话,就算千难万难,奴家也跟定你了!!” 杨丞抱住怀里的人,感觉有什么东西鼓鼓的贴在他的胸口,他手往下一摸,一片软弹的东西,愣了一瞬后,他低下头一看,一只金色的步摇插在髻发上。 “你谁啊!!?”杨丞一阵悚然,猛地推开怀里的人,往后退了两步,后腰撞在栏杆上。对面的人一脸胭脂,娇羞道:“讨厌,官人明明知道奴家叫月秋,还堵在门口叫了一天月月,让别人听见了,如何是好?” 第18章 缉妖司 杨丞遭了雷劈一样,不可置信道:“那、那南月呢?”月秋皱眉,“南月?姐妹里没有叫南月的啊?” “南月是男的!”杨丞嚷道。月秋一听,瞬间明白过来,怒不可遏,摘下头上的珠花往他脸上砸,劈头盖脸骂道:“男的你去南馆呀!在我房间门口堵一天干嘛!?老娘的名声都被你弄坏了,臭不要脸!!” 杨丞一听,顿时要走,月秋哪里肯,缠着他就是一阵乱捶乱打。 而此时,对面南馆同一层的楼道里,梁柱后面的南月笑得合不拢嘴,捂着肚子咕噜一下翻滚出来。梁柱后面的小五也笑得倒在地上,慢慢伸出来一只手来拉他。 “南月!”楼对面传来一声喊叫,大笑的两个人一顿,不好,被发现了! 小五一个鲤鱼打挺,南月咕噜翻滚回去,两人起身就跑。杨丞长腿一迈,甩开纠缠,在后面紧跟不舍。 “月月,你等等我。”杨丞在后面一边追一边喊,楼道里的人纷纷让开道,怕殃及自身。小五和南月上跳下钻,拉人做掩护,奈何杨丞太能跑,两人气喘吁吁,眼看就要被追上,前面的门忽然大开。 小五眼睛贼,一个滑铲像泥鳅一样敏捷地闪进去,南月飘起的衣带刚被拉住一角,见状也瞬间像个雪球一样骨碌滚进宽大的衣袖后面,消失不见了。 杨丞朝前扑得太猛,倒在地上,抬头对上琴三冷冰冰的脸。 “喏,杨公子在这儿呢。”琴三皮笑肉不笑,大长袖子一挥,让开半身,露出后面杨家五大三粗的府兵,与地上的杨丞面面相觑。 “少爷,老爷让我们绑你回去,得罪了。”府兵皮不笑肉不笑,说着得罪,手下却一点也不含糊,拿着绳子,不管杨丞怎么扭动反抗,扎扎实实的绑成一条,前后两个人扛着离开了。 琴三转回头,看着两个偷偷摸摸准备离开的人冷笑了一声,凉凉道:“还想走?今天是什么日子不知道吗?还敢闹腾。” “知道,今天楼主要来。”小五向来最怕琴三,一问就主动配合道,“潭馆长让我们去鹭姐姐那儿挑彩衣,杨丞非堵在楼道打干铺,我们才……才,那个跑的。”前言不搭后语,说到最后,他自己声音倒弱下去了。 琴三哪里不知道他们就是贪玩,巴不得把醉花楼搅翻天,却念着楼主已经来了,发作不得,忍着脾气道:“这两天都给我老实点,要是闯了祸,我可不会再给你俩背锅了。” 两人老实点头,琴三也烦杨丞,送走了省事,况且本来就有正事,便安排道:“行了,小五跟我去库房,南月你去白鹭那儿挑彩衣就行。” 小五身形和南月差不多,彩衣是花朝节花车游街时两人穿的衣服,南月去了,挑一套差不多大小的就行。琴三安排好便带小五走了,南月随即也去青楼那边找白鹭。 正走着,与迎面而来的女子擦肩时,南月心中一跳,一丝微弱的感应滑过心田,他转身,穿着粉色衣裙的女子眨眼不见。 南月顿时忘了要做的事,寻着人离开的方向疾步跟了上去。与戒钊的感应像一盏微弱的灯越来越明亮,南月欣喜万分,这说明戒钊就在醉花楼! 仿佛有一根线连接着那件法器和他,南月知道是因为那个人留过两滴血滋养过他,法器和主人之间微妙的感应关系也应在了他身上。 转过游廊,一方开阔寂静的阁台骤然出现在眼前,南月猛地停下脚步,感应断了! 断的太突然了,南月竟然一丝一毫都感觉不到,可戒钊明明就在附近。有什么东西彻底隔断了感应,南月巡视四周,空旷无人,他闭上眼,谨慎地放出灵识,覆盖搜查。 灵力周转汇集,像一轮水波,以他为中心发散,扫过行人、墙壁、房梁、桌椅,各种谈笑声、桌椅摩擦声仿佛在他耳边响起。 嘈杂纷乱却无异常,直到搜查至西南角的一间屋子,蔓延出去的灵识受到了阻碍,南月额角渗出薄汗,灵识无法向具体方向集中,他咬牙追加一层覆盖,灵识突破那层阻碍,进入房间。 在一座六扇金漆雕云龙纹屏风前,两个人影落在上面,一男一女。南月的灵识无论如何也探不过去,只得凝心去听两人的谈话。 斥责声中含着不满,白鹭反对道:“不是说了不要轻举妄动吗?要是惊动缉妖司,你我怎么多年的心血都要毁于一旦!” “你怕了?”贵妃塌上的人淡淡的投过来一瞥,将一颗剥好的荔枝含入嘴中,不紧不慢地把核吐到案上,鄙夷道:“缉妖司来了又如何?自从嵬北坡大战后,妖族屈居人下一千两百多年了,还不够吗?还是说,你披着张人皮久了就要舍本忘祖吗?” 白鹭脸色顿时难看下去,她知道黑蛟心高气傲,性子急躁,谈起缉妖司更是恨之入骨,却也咽不下这口气,忿道:“你我本是一体,说什么舍本忘祖?!你也知道嵬北坡一战妖族元气大伤,正是休养生息的时候,人族生性多疑,你还妄自尊大,是想引得全盘皆输吗?!” 黑蛟凌厉地望过来,起身步步逼近,“全盘皆输?”他绕有意味冷笑一声,忽然沉声道:“妖族不会输!现在戒钊在我们手里,青玄上帝闭关不出,时机已到,你要是还有做妖的骨气就应该立刻解了诏罪咒,重振妖族辉煌,把人族碾在脚下,报仇雪恨,而不是藏头露尾,在这里妄自菲薄!” 白鹭倏地白了脸,颈侧鳞片显现,“你不要冲动,青玄上帝只是闭关,不代表他不会管下界的事,你忘了一千年前的妖族是如何惨败的吗?” 黑蛟几近全黑的眼睛忽然缩回眼瞳,恢复常色,凌人的气势褪下去。这是对那上古一剑刻在骨子里的畏惧。尚未结金丹的黑蛟和白鹭亲眼目睹了浩荡剑意顷刻间斩落四大妖王的情景。 人妖大战,其实就是妖族屠尽人族,毫无悬念,可始料未及,最终决定一切的仅仅是那个人的翻手一剑。 妖族就此没落。 “白蛟,不会了。”黑蛟缓缓对上白鹭的眼睛,叫出了她的名字。一千多年前的恐惧已经离他们很远了,他们不再是当时躲在草丛里微不足道的小妖。 不会了,一千年多年前的悲惨不会再上演,妖族已经蛰伏了太久。黑蛟目露轻傲,道:“青玄入恶灵境,一剑渡空了上万恶灵,从此闭关,你不觉得蹊跷吗?” 白鹭面露犹疑,“什么意思?” 黑蛟一笑,势在必得,“如果不是身受重伤,怎么会轻易闭关?” “这……怎么可能?”白鹭摇着头,不敢确信。黑蛟却笃定道:“怎么不可能!恶灵境是什么地方,他就算是九天上古神,也不可能毫发无损渡空恶灵境,算来天上地下又有谁造的杀业比他多?他势必已经遭到了反噬才闭关不出!” 白鹭尽管诧异,也隐隐知道他说的不无道理,只是谁也不会往这个方向想。黑蛟狂傲,他不仅想了,在他心里还已经给这尊上古神定了结局,仿佛青玄上帝真的已经奄奄一息了。 “青玄闭关,上界各神不沾因果,不到最后不会插手下界之事,妖族此次必能重振旗鼓,覆灭人间。”黑蛟眼中激荡。 诧异过后,白鹭倒显得冷静平淡下来。她和黑蛟一样,却又不一样,所以她又叫白鹭。人族与妖族的恩怨难消,在她看来,人这种区区几十年寿命的族群才真正可怕。 妖族放不下高高在上的姿态,可他们永远不知道人是多么的深不可测,心狠手辣。 她望着黑蛟,眼中有犹疑,良久后,问道:“黑蛟,你就没想过——” “谁?!”黑蛟陡然喝断,屏风后嗵一声异响。他绕到屏风后什么也没有。 阁台上,南月面色惨白,懊恼地嘀咕一句:“什么意思?”然后倏地跳下楼,消失在月色中。 清晨。 街头小贩倚着板栗担子昏昏欲睡,旁边的铁匠支好棚子,开始给炉子里添火。开春的早市薄雾弥漫,几辆马车嗒嗒赶上街道,送府中公子哥们去书院上学,冷冷的桥头上慢慢步出一个身形高大的人影。 小贩打了个哈欠,随眼看了过去,诧异道:“城里竟来了个和尚。” 铁匠听到他的自语不由也看了过去,只见那和尚走下桥头,年轻俊朗,眉目凛凛,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袈裟,却别具凶性,眼底漠然,让人不敢直视。 铁匠避开眼,低声念道:“还是个修道的和尚,看起来道法高深,莫不是活了百年的高僧了?” 小贩闻言转头瞠目,是一副羡慕的模样。长命百岁只有他们这些凡夫俗子望洋兴叹的份,哪里见过什么修仙证道、天资拔群的高人。 铁匠看着他却摇了摇头,想的不是这些,含着些忧虑道:“把自己的日子过好比什么都好,怕只怕这城中难道不太平了?” 那边,和尚踏入早市,环望四周,仿佛洞察一切,凡所及之处一切妖物邪祟无处遁形。 眉间显现出一道金光法纹,随即没入额下,道空立掌念了一句“南无阿弥陀佛”,却不露一点慈悲面容,道:“妖孽藏匿,合该捉尽。” 话间,系在腰上的布袋发出异动,随即被金光镇压。 第19章 阿弥陀佛 知州府衙里焦头烂额,后院一排验尸房前站了好些府兵,枪头对准了验尸房,严阵以待。 房内不断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像是骨头在被撕咬。几个缉妖司的缉妖师伤况不一,束手无策地站在府兵身后,杨铣访脸色很难看。 焦灼之时,门上急匆匆来了一小吏,气喘吁吁地禀告道:“大人,外面来了个和尚,自称降妖——” “阿弥陀佛。” 话音被打断,杨铣访转身看过去,随即一诧,道空如入无人之境,径直步去,翻出一掌袭向验尸房,直至停步,他双手合十,念出法诀。 验尸房内霎时间沸腾翻滚,金光渡出验尸房合围成圈,里面黑气腾腾,传来撕咬刺耳的尖叫声,左突右冲。 “空!” 道空睁眼,轻喝一声,金圈骤然缩小。砰!底下传来震动,让人站不稳脚跟,仿佛要撕裂地面,冲撞出恶煞。许久,声音消弭,紧锁的门破开,一道掌印深深陷入地面。众人惊魂不定,道空不言不笑,仿佛孤身前来只是来除了里面的妖祟之气,眼底空无一物,冷傲得很,从未斜眼看过院中任何一人。 杨铣访惊魂甫定,立即叫住他:“高僧止步,可否入缉妖司,平定妖物,还百姓一个安宁?” 也不知是那个词颤动了他,道空忽然停住,并未转身,眼中一如既往的冷漠,平声道:“我为证道,不为安宁。”然后冷然离开。 傍晚,叶家府邸西角门,刚开春,门口傍着棵老槐树,枝丫冒了绿芽。何牧四将背篓放下,从怀里掏出一块绢子仔细打开,拿起里面那支桃木簪又细看了一番。 起初满意,现在看又觉得一般了。他瞧了瞧紧闭的门,拿着那支桃木簪在门口踌躇来踌躇去,作势去敲门,结果手到门环上又放下。 犹豫几回后,倒把自己激怒了,“窝囊废!”他背对角门暗骂一声。 “窝囊什么?”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吓得何牧四一个激灵,转身望过去。原来门没关,稀开的门口露出一角黄色罗裙。 “碧萝?”何牧四辨出声音,好歹不是她,便松下一口气,把簪子暂收回怀里。他把那一篓子枇杷往前一提放上台阶,有些不好意思道:“没什么,就是那个……我们村的枇杷熟了,你家小姐不是爱吃吗?我现摘了一篓新鲜的,你把它收了。” 门内一声嬉笑,闷闷的,何牧四觉得有些纳闷,碧萝平时是这个声音吗? 穿着黄色罗裙的人走出来,掌着一柄团扇遮住脸,站在台基上,俯身凑近他,蓦地把扇撤了,俏皮道:“你关心我吃不吃枇杷做什么?” “哇啊!”何牧四吓得浑身一震,连往后退了好几步。两道清脆的笑声响起,碧萝穿着和叶榛榛一样的丫鬟裙从后面冒出来,笑着道:“门口的路都要给你踏成院了,亏我家小姐还在门口等了你半个时辰,你胆子也忒小了吧。” 叶榛榛握着团扇眼里含着笑望下来,不言语。何牧四满脸通红,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说他胆小,他却没什么底气反驳,支支吾吾道:“我、我……我这是看看今天天气好不好而已。” 碧萝顿时捂着嘴笑得更猖狂了,叶榛榛给了她一个眼神,碧萝及时止住。天色已经晚了,叶榛榛看了看那一篓子枇杷,暗想可惜不能多说上几句话。她放过上一茬话,望着何牧四道:“明日花朝节,我就在此时此地等你,你来不来?” 这话把碧萝给惊吓住了,捂着嘴唏声,没料到她家小姐如此大胆。何牧四震住,回味过这话的意思,立即道:“来!我一定来!” 这回单叶榛榛一人笑了,笑得不在意那些闺阁绣女的规矩,只看着何牧四也傻笑起来。老槐树暮日渡上绿叶,金恍恍的,映衬着树下两个人站在角门外相视而笑。 当晚,黑鸽飞入竹尘居,时璟从黑鸽腿上解下信筒,打开里面的纸条,上面一行蝇头小字——醉花楼。 时璟看着那三个字不明意味的笑了笑,想起那头五个铜板就被比下去的瘦驴。 他还真是低估了南月。 翌日清晨,潭迁宿醉一宿没睡,头昏脑胀,想去茅房小解,晕头转向地走了许久,憋不住,于是解开裤腰准备到墙角解决,刚解开忽然听到墙对面一阵咯咯喘气声,似乎还有磨墙的声音。 他暗想难道是那个小倌在对面偷做什么不耻之事?霎时,潭迁火冒三丈,连尿也不急了,提着□□,一脚踹开月洞门,吼道:“谁在这儿?!” 一袭黑袍的人倏地转头,潭迁正要斥骂,看清他的脸浑身一震,“楼、楼……主?”潭迁眼珠子缓缓移动,看着被掐着脖子抵在墙上咯咯吸气的人,双腿一软,倒在了地上。 黑蛟一手拧断还有微弱挣扎的人,看着潭迁缓缓露出一个狰狞的笑。 傍晚,酒肆茶坊早早装点了各色花,一街上人流不断,承德楼更是人满为患,戏班子老戏曲又轮了一遍,台下仍是看客如云。 几个顽童髻上插了花,蹿入人群,贴着肉腿像泥鳅一样灵活游动。人来人往间,灯影重叠,一个身着绿衣的少年郎衣袍翻飞,顽皮地穿过拥挤的人群。 “小官人。” 糖人摊前,姑娘刚转身,面前一阵清风扫过,地上落了一株白花,她捡起那株花,转头朝前面跑去的人喊道:“你的花儿掉了。” 穿过一重重密布的人流,南月回眸一望,露出一边长长的绿色流苏耳珰,而那道声音已经淹没,不知道是从哪儿传来的。 只这一瞥间,几个顽童从对面蹿过来,正要与他相撞,南月躲避不及,心中正一惊,余光内一个高大的人与周遭格格不入,冷淡的从他旁边走过。 南月来不及他想,忽地伸手吊住那个人的肩膀,借力跃开,跳到他身上。 袈裟旋起,三个小孩从下面欢快跑出。道空怀里凭空多了个人,攀住他的脖子。 “下——” “大官人,你的头发掉了。”不等道空发话,南月眼睛一亮,倏地用手摸了摸他光秃秃的脑袋。 道空方才不得已抱住他的手一僵,未出口的话堵在喉咙口,眼中第一次有了剧烈的情绪,震惊地望着这个笑吟吟摸着他的头的人。 “啊,我要走了。”南月神色一变,匆忙跳下怀抱,朝这个没有头发的人道:“多谢大官人。”然后一如方才猝不及防那样,跑进人群里消失不见了。 道空维持着动作,缓缓拿下那只遗挂在他袈裟上的流苏耳珰,眼中空白。 四大街上,忽然传来一声吆喝——“挂灯。” 只见重檐高楼朱阁大开,自顶上撑起一长杆吊着两排栀子灯,小厮打开火折子一引,火舌舔上引线依上而下层层点燃栀子灯,引线竟不断。 霎时间,灯火照亮整栋高楼,辉煌壮丽,引来众人的目光。与此同时,琴三抱琴而出,端坐在高阁之上。夜方沉寂,他挥开袖袍,四指拂过琴弦,琴声如潺潺流水缓缓流动。 一街之隔的承德楼,看客忽闻琴音,如清泉击石,又如松风动林,妙不可言,不觉起身,纷纷寻着琴声的方向走去。 不过半刻,锦官城万人空巷,四大街人满为患。琴三一曲终了,底下众人呆若木鸡,如入仙境。正此沉浸之时,醉花楼掀开锦缎,露出两侧硕大楹联。 “月映千江水,花醉满堂客。” 匾额之上几个漆金大字,大赖赖写着——天下第一楼。 此联一出,引得满堂喝彩,无不拍手叫好。而琴三起身抱琴离开,只听三下拊掌声,楼上倏地飞出一女子,落在花车上。 两侧花神侍女挟着一小面鼓列队款步而出,白鹭饰演花神站在花车上持剑自舞,插满鲜花的马儿甩一甩马尾,拉着花车开始游街。 此时远在上苑街,是花车游完四大街通往渭雨河边画舫的必经之路。 棋二一碗酒下肚,半碗都洒在衣襟上,一旁的小五忧心道:“二哥,南月怎么还不回来?一会儿别误了时辰。” “嗝,没、没事儿,小五听话得很,一定误不了时辰的。”棋二打了个酒嗝,身子歪在圈椅里,看起来下一刻就要睡过去了。小五听了不禁悟眼叹息,“二哥,你还清醒着吗?” 棋二抬起醉醺醺的眼点点头,“嗯,清醒啊。”然后一指外面,鼻腔里咕哝道:“看,小南月不就来了嘛。”最后一头睡过去。 南月抱着一堆零嘴进来,小五也没管棋二,迎上去后怕道:“好险好险,白鹭姐姐那边已经开始游街了,我都怕你赶不上。” 南月掏了个水润润的桃子给他,“我在二街遇到她们了,所以抄了近道赶来的。”两人咬了一口桃子,坐到小塌上,打开那一堆共同攒了好久铜板买的零嘴。 南月瞧一瞧棋二,嘀咕一句:“二哥又睡着了。”小五习以为常,拣了个桃放在棋二边上。桌上还剩三个铜板,小五点一点板栗酥的数量,可恨道:“尚食斋的老板肯定欺负你了,一盒板栗酥才要不了五十四文呢。” “啊?”南月吸一口桃子汁,也愤道:“他竟然收了我六十个铜板!”小五惊讶道:“那怎么还剩三个铜板?” “卖糖莲子的姐姐没有收我的钱呢。”南月顿时笑道,和他穿着一模一样的小五咬一口桃也笑了起来。 “欸,南月,你的耳珰怎么少了一个?”小五笑着突然注意到。南月拂开长发摸一摸自己的耳垂,回想一番,懊恼道:“怪不得这只耳朵不疼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它弄丢了。” “没事,一会儿让二哥再去寻一个。”小五安慰道。 第20章 无名氏 琵琶声从四大街涌出,城内奏乐迎花神,祈求花神降福。白鹭一身厚重的霓裳华服,剑却舞的灵动丝毫不显笨重,翩跹之间顾盼生姿。 民间有传记,上界花神闲来倚净池边,窥见人间庙会如云,灯火夜夜不息,又听见丝竹管弦乐悦耳动听,顿觉仙途漫漫,上界万年如一,毫无人间烟火的温情,横生了悲凉之感,道心晃动。 因对人间盛景念念不忘,不顾仙官劝阻,日日守在净池边,终于于人间融雪之期,花神坠入净池,洗去仙籍,誓入人间尝遍万丈红尘,重新证道。 流连凡间数年,花神沾染一身因果,一日,于途中遇无名氏赠烈酒一杯,尝过最后一种俗世滋味后,最终,以全部神力赐下福祉,从此百花开遍下界,护佑人间。 百姓感念花神庇佑之情,将其醉酒之日定为花朝节。 花车游到上苑街,白鹭舞完最后一招,收回那柄软剑。忽然间,两股劲风自两旁屋檐夹道袭来,瓦当啷当碰动,檐上跳下两个绿衣少年,戴着面具一路对招至街道中央。 同一时刻,花车两侧侍女步出,开始掌击小鼓。 空翻、踢腿、勾拳,一招一式在重叠的鼓点中似柔似劲,像滴滴雨水打在瓦片上迸射而起,气势摄人。 鼓点愈发激越,绿衣少年你来我往,招式越来越快,隐有破空之声。两道近乎一模一样的身姿对立,同时对冲、横臂、斜劈。两臂相碰之刻,其中一掌倏地变道,改劈为推,柔中带刚的一掌直指对方面门,离面具毫厘之差倏然停下。 棋二坐在屋檐上,觑着下面仰头喝口酒,酒葫芦里的酒咕嘟灌出,一滴未进他的嘴里。棋二望着下面,掌心之外,獠牙面具掉落,露出小五也微惊的脸。 “好!!!” 拊掌声顿如雷鸣暴起,南月收掌,小五快速回神,也收回招式,与南月互相一拜。 直起身,南月望向花车,稳步朝白鹭走去,登上花车,一旁的侍神官斟酒递与他,南月接过那杯酒,稍顿片刻,躬身敬上给白鹭。 白鹭垂眸扫过杯中酒,眼中闪过一丝犹疑,便抬手接过那杯酒,媚态自如的饮了下去。 烈酒入肠,醉意由内而发,花神醉眼迷离,俯瞰人间万千景象的姿态,被白鹭演得入木三分。 南月袖手避身,退下花车,只见白鹭身着华裳,醉态媚然,随着广袖一挥,一片片轻罗裁剪成的花瓣,如同天女散花一样从她袖口中飘散。 霎时间,片片飞花,满街飘舞,其中掺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荼靡香。 行到渭雨河边,白鹭在侍神官的搀扶下进入画舫,跟随的众人一拥而上,被拦在了门口,为睹花神容貌者,毫不犹豫掏了银子点花茶,然后涌入画舫。 舫内,鸨母徐娘半老,笑容满面的应付完一个个刁钻的客人,转身撞到个跑堂的,洒了她一胸口凉茶,她哎呦一声,一巴掌往他头上拍去,骂道:“门柱下的臭抹布、缺牙里的死蛀虫、阴沟里的破烂货,净往老娘身上碰!” 跑堂的不住求饶,老鸨剜着他骂骂咧咧的扭去后房换衣服,遇到一小倌伺候完出来,气又不打一处来,拦住他问道:“姓潭的老东西又躲哪儿去快活了?这么大个摊子是嫌累不死老娘吗?” “妈妈,我不知道啊,今日并未见过馆长。”小倌答道。老鸨恨道:“没本事的落魄鬼!”然后放过小倌自去换了衣服。 等到月上中天,舫内闹了起来,吆喝着要见花魁,老鸨换过妆发,从楼上步出,看着楼下拍掌三下,个个如花美眷姿态万千,倚上栏杆围成半圈,眼波流转地看着下面。 “各位客官莫着急,今日姑娘们个个抖擞精神,有的是时间陪官人们吟诗作词。所谓价高者得,端看各位给不给得起诚意了。”老鸨慢悠悠踱了几步,犹见得年轻时的绰约丰姿。 底下人眼睛都移不开了,却也有不满的,把杯往桌上一放,喊道:“大伙都是为了花魁来的,你倒是把诚意先拿出啊。” 顿时四周的人拍着桌子附和起来,正中下怀,老鸨维持着那一副从容的姿态,笑道:“这是自然。”说罢,看向对面,挑起的帷幕下搭了方擂台,老鸨道:“今日宜风雅,赌棋,诸位各凭本事,谁能赢他一局,我醉花楼的人随便选不说,白鹭的入幕之宾,非他莫属。” 话间,擂台上歪歪扭扭走出个人,腰间别着酒葫芦,正是棋二,往棋盘前盘腿一坐,没个坐相。 老鸨不紧不慢道:“四十两入局,无胜负不下台,头柱香二十两,每追一柱,多起十两,上不封顶。” 规矩一下,一片唏嘘声响起。单是上擂台就要四十两,下棋又是个慢工夫,能不能赢不说,光用银子烧着香计时,也非常考验下棋之人的耐性,更何况集中精力谋算棋局呢。 没有动辄豪掷千两的粗俗阔气,醉花楼这一招走得别出心裁。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况且又是赌棋这样别有荣光的韵事。 台下有片刻的鸦雀无声,随即有人一拍桌子,豪爽地站起来,掷了茄袋给醉花楼的小厮,在擂台上坐了下来。 点燃一柱香,棋局开始,棋二漫不经心,抬眼瞥了瞥对面的人,维持着姿势,捻了颗黑子放下。 一江之隔的画舫外,贴身小厮慌忙挤开前面一个人,才一个眨眼的功夫,就被甩开了。暗处的巷子里杨丞回头看了看,然后戴上面具,抄隐秘的近道往醉花楼去了。 龟公在门口喊堂正喊得起劲儿,忽然看见个和尚走了过来,他擦了擦眼睛,睁大瞳孔又瞧了好几眼,和尚不偏不倚,径直朝醉花楼走来。 “怪哉,怪哉。”龟公望着和尚就这么若无其事走进去的背影,暗自摇了摇头,自语道:“城里何时多了个不正经的假和尚?” 银盘里的香灰积了好几层,擂台边摆了箱白花花的银子,挑擂台的人一个接一个,屡战屡败,眼看着香燃了一柱又一柱,银子像不要钱的水流出去没听个声响,就是没人从对面这个半醉半醒、歪歪扭扭的人手里赢了哪怕半子。 三楼上,小五靠在柱边关注着擂台的情形,偏头对南月道:“他们真笨,没人能从二哥手里赢棋。”他说得很笃定,南月愣了下回神,正要回应他,小五突然“咦”了一声,指着下面道:“那个人好奇怪,戴着面具呢。” 南月寻望了过去。是个穿鸦青色暗纹圆领袍的男人,拿着把折扇,戴着面具看不见脸,但不妨碍他一走进来,底下一群一眼看去本不觉得有什么的人,立刻显得庸俗普通了。 好个谦谦俊气的官人。 擂台上已经无人再入局,那男子一进来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喝了一口茶,许是嫌茶不好,只抿了一口便放下,仿佛这里不是青楼而是茶馆,可喝完茶后,这人又径直上了擂台。 老鸨见他上来气度不凡,但本性还是让她一眼就留意到,这人身上没挂任何钱袋子,只一刹那,便从谄媚变成轻视。 扇柄敲着手心,经过收钱处,男人随手把折扇放上承盘,老鸨正要叫住他,瞥清那把折扇忽地哑口,她猛地趋上前,亲自拿起了那柄扇。 初看不起眼,但老鸨把它打开,竟是把象牙扇!识货的只需看一眼便知,京城里的稀罕货,象牙的质地属上品,二十档扇骨,边骨剔了精致的花纹,当属上品中的上品。 棋二微微皱眉,心觉这人不简单,因而正了神色,认真对待这局棋。 然而情况并没有他想的那么容易,时间慢慢过去,那柱香燃的却是他的耐性。 之前棋局的走向,总牢牢掌握在他的手里,但这次棋二下的每一步越来越艰难,退路越来越少,直到棋局完全被对面的人掌控。 香灰倏地折断,第五柱香燃尽了,擂台上少有的屏气以待,棋二拿着一枚黑棋,从没有过这么严肃认真的神色,片刻后,他直起腰笑了笑,把那颗棋丢回棋篓。 “输了。”他豁然一笑,把身子歪回圈椅里,输一子是输,半子也是输,最后这步棋也就没下的必要了。 老鸨没想到有一天“输了”这句话,能从棋二嘴里说出来,惊愕的同周围的人围上前,细看最后的结果。然而,与前面不同,这么多人看了半天,也看不出棋二说的输了,到底输在哪里。 白鹭的入幕之宾。 所有人的第一反应,他们看着这个戴面具的人,但唯独露出来的那双眼睛,只盯着一个方向。 老鸨转头望上去,三楼上,南月和小五也同样震惊地望着这边。 河面上的光暗了下去,散客们兴尽而归,画舫里比先时安静了许多,鸨母半催半哄着南月往前走,嘱托道:“你就使劲给他灌酒,灌醉了出来,放他在屋里睡一晚,好南月,只要你帮妈妈把今晚应付过去,以后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我一定不拘着你。” 南月皱着眉不太情愿,脚步全靠鸨母半推着挪动,他还想再说什么,但前面就到房间了,鸨母一口气把他推了过去,小声道:“好南月,听妈妈的,快去。”然后连退了好几步,转身回去,不给南月再后悔的机会。 薄薄的窗纸透出里面晕黄的光亮,有些静谧,南月在门口犹豫了片刻,还是推开门进去了。 第21章 官人清倌人 河面有风,透过打开的门吹了进来,拂起屋内那层薄纱,露出一个坚挺的背影,凝神观看墙上那幅洛神图。 南月轻轻阖了门,看画的人转过来时薄纱也垂下来,刚好遮住了他们的视线。 谨记着鸨母说的话,南月只想快点离开,他转着眼珠逡巡一周,想找找酒在哪儿。 左顾右盼的小动作丝毫不落的落在时璟的眼中。 隔着那层薄纱,时璟指了指右边,那张小案上正摆了一壶酒,酒杯倒扣着。南月见状一喜,走过去提起壶酒,拈了杯,兴道:“官人,我们来喝酒吧。”说着便往杯里倒满酒回来递给他。 时璟颇有闲心,并不言语,只伸手去接,却无意间瞥见一缕青绦,他手一顿,忽然转了个方向。 “我的。”斟满的酒晃了些出来,南月猛地偏身避开伸来的手,防备地按在自己的腰间。 青绦穗子隐在浅色衣袍间,南月腰上挂了一块润白玉玦,是时璟给他的,他从没摘下来过。 南月不知道这个下意识的动作极大地取悦了时璟,时璟嘴角不禁上扬,那块玉玦能留到现在确实出乎他的意料。 当初他让南月没钱了就去清水村找他不是托词,更何况他觉得最多三月,南月在这城中坚持不了就会来找他。 然而,从南月在渡口平静道别、转身就走的那一刻或者更早的时候,他就该明白,这不是一只娇气简单的妖。 早在遇到他之前,这只妖也已经独自在人间混迹了一年。 时璟透过薄纱望着南月,觉得好笑。他带南月不知去过几回当铺了,时璟给他这块玉原想着,只要他去当铺当了这块玉,自有人探得他的下落禀告他,然后派人暗中护南月在这城中周全。 只是,他没想到,南月都把自己卖到青楼里当清倌人了,这块玉还贴身戴在身上。 真是阴差阳错,他又如何能想得到,南月最后落脚的地方会在青楼。 时璟抱臂复又打量一番这间接客的厢房,随后踱步至在屏风下的塌上掀袍,叠腿坐下。南月正觉纳闷,只见他伸出两指勾了勾,又点了点自己的腿。 灌醉他,南月心急,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满脑子都是妈妈交待的话,只想赶紧把人灌醉,于是脑袋灵光一现,那杯酒平稳地端在手里,南月一手挑起薄纱,旋身坐在他的腿上。 “官人,喝了我这杯酒吧。”南月勾着他的脖子甩一甩头,想弄开那扰人的纱幔,还未抬头,听见一声闷笑。 “蠢货。” 熟悉的、低厚的、富有磁性的骂声,暗暗的带着些许纵容和亲昵,让南月想起了无数次林间、溪边、客栈里,一个人似笑非笑,淡淡的瞥过来,眼角下垂,薄唇轻吐的样子。 南月蓦地抬头。 “时璟!”他脱口叫道,猛地扑进时璟怀里,酒杯咕噜滚下去,袍角沾了一点酒水,南月双手抱紧时璟的脖子,又惊又喜,“怎么会是你?” “你还想是谁?”时璟搂着他的腰,防着他摔下去,仍想像以前一样面带肃然训诫一二的,但语气不自觉也带着欢喜和想念,训诫不足,偏爱有余,道:“半年不见,你在这青楼里倒是快活,我在你面前站这么久都认不出来了?” 南月喜欢他说话的语气,总是散漫、不轻不重的。他笑着,当即摇了摇头,道:“二哥、小五、妈妈们都说来这里的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我没想过你会来。” 时璟听得眉头蹙起,什么乱七八糟、二五三四的人,“你不是去找法器的下落吗?怎么跑这种地方来了?” “我想吃酥酪,但荷包里的钱都用完了,潭馆长给我包子吃,让我去他那儿学艺,以后会有很多好吃的。”南月说到这儿弯弯如月的眉头拧起来,握着拳头,咬牙气道:“假的!他骗人!他不许我吃这个、吃那个,还动不动就让我去压腿!” “那就跟我回去。”时璟自然而然笑道。 可南月一怔,没了动静,许久,他忽然放开了时璟,从他腿上下来,“时璟……我不能跟你回去。” 时璟眼神几不可察的一暗,南月低着头,很执着,想起那天晚上灵力不支,勉强听到的对话,他低声道:“青玄上帝重伤闭关了,他是为了救我才受伤的,我……”南月踌躇着,忽然抬头,望着时璟,继而坚定道:“时璟,我想见他!不管我在他眼里特不特别,我都想见他。” “南月!”时璟一冷,打断他,“他与你无关!你别忘了,那一剑你本来也不该受,受伤是他自己应得的,和你没有一点关系,跟我回去!” 南月犹如当头一盆冷水,猛然一愕地望着他,片刻,急声辩道:“怎么没有关系?!他不渡空恶灵境,我根本活不到现在。”南月忽地抓住时璟手臂,急于求证似的,“时璟,戒钊就在醉花楼,只要我拿到戒钊,一定有机会见他一面。” 时璟从心底蹭地冒出一股强烈的怒火,南月没有放弃,甚至有了执念,报恩是个借口,他真正在意的就是那个连脸都没看清的神。 “你没那个机会了。”时璟面无表情,无端显得有些冷酷。 南月眉毛蹙起,有些难以理解他这话的意思,等他缓缓放开时璟的手时,手心才察觉到牵扯。南月垂下眼,银白的蕊丝自时璟手心蔓延出来,缠绕着他的手腕,末端蔓延上手心,与主动显现的另一半蕊丝紧紧连结。 堪堪半年,时璟对蕊丝的掌控力甚至超过了南月! 心口难以自抑地传来一瞬轻颤,通过一缕蕊丝,南月仿佛感受到来自时璟那一端,压倒性传来的震颤,昭示着时璟此刻内心的波澜。 “时璟,你做什么?放开我。”南月周转灵力,可蕊丝本和他一体,如何也破不开那层束缚,牢牢压制着他。 屋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接连点亮的火光像一簇簇黑夜里骤然闪现的火眼,紧接着,是震地而来的威压,恍似有一大群煞气凛凛的士兵踏地急行前进,却停在了离画舫——不,离这间屋很远的地方。 几百年恶灵汹涌围绕的经历让南月立刻明白,这只画舫,被潮水般的东西,密密麻麻的包围了。 缉妖司!嵬北坡大战!诏罪咒! 白鹭和黑蛟的计谋早别识破了!! 画舫内猛地传来一声尖利的嘶叫,却又瞬间被盖住,南月倏地望向时璟,外面的动静越来越大,时璟缓缓转身,面无波澜。 “时璟,他们要做什么?”南月心里恍惚明白,又恍惚迷茫,怔仲似地问道。 时璟低下头,轻柔地抚了抚南月有些发白的脸色,声音压得很低,他道:“南月,人与妖的恩怨一时难以平息,但无论如何,这次戒钊都不能落在那两只妖手里,今夜不太平,你别掺进来了,好不好?” 南月张口难言,时璟的温柔和方才的冷酷判若两人,让他反应不过来。而时璟已经趁隙绑住了他的双手,将他打横抱起。 绕过内室的暖阁,有一道后门,夜色中袭来一只黑鸽停在窗台上,时璟踢开门,直通河面的舷梯尽头一条小船泊在那儿。 船内空无一人,时璟将南月放上铺了软垫的贵妃塌上,蕊丝又沿着南月全身绑了一圈,时璟给他盖上薄毯,转身径直离开。 “等等,你去哪儿?!”南月心突突直跳,反应过来后,大声叫住他。 时璟一半身体已经出了门外,浸在外面肃杀的水边夜色中,他转过半张凌厉的脸,船内灯火勾勒的面容反显得更果断无情。 “既然戒钊是他的,那就我去拿,你和他,断、了!”时璟侧目望着南月,声音像早春冷冽的湖水,“再没有什么救命之恩,南月,以后,你跟他毫无瓜葛。” 说罢,时璟关上门,一步踏回画舫。小船缓缓移动,划开水波,远离画舫,南月奋力挣扎,浑身扭动,用头一点一点蹭起来靠在小窗边。 纱窗外,时璟站在舷梯上逐渐朦胧,与夜色和画舫内的动荡不安融为一体。 南月朝他不停的呼喊着:“时璟,你回来!那儿很危险!” 半个时辰之后,茶杯哗啦碎了一地,南月滚下贵妃塌,撞倒小案,手掌压到碎片上印了几个血点子,南月吃痛趁着这股劲,猛地聚力盖过时璟的压制,一口气把一只手腕抽了出来。 船已经行了那么久,不知离画舫多远,南月着急赶回去,一解开两只手就捡了一块锋利的瓷片,一指起火诀将瓷片烧得烫红,然后用它去割身上缠绕的蕊丝。 黑蛟和白鹭已经结了金丹,道行高深,时璟一介凡人怎么能对付得了两个大妖。 南月心急火燎,完全不理解时璟深沉的心思到底怎么想的,那蕊丝熔断一丝,南月额头就多一层细密的汗。 突然间,船体猛地撞上什么东西,南月猝不及防地撞到窗框上,手里的瓷片摔了出去。 船停了。 一阵压抑的岑寂。 不时,绕着船体的船板上哒哒哒传来一串脚步声,谨慎地停在门外。 南月全身紧绷,弓着脊背,蓄起灵力随时对准备破门而入的东西奋力一击。 然而,黑夜里忽然从远处传来瘆人的鸟叫声,像乌鸦,一整群密密麻麻的乌鸦!离船越来越近,一哄而上,直指门口的方向。 “啊!” 一声惊慌的大叫,门被霎时撞开,一团黑影狼狈地滚了进来,成群的黑鸦跟在后面浪打般涌扑进来。 南月瞪大双眼,时璟的面具滚到他面前。 上周六有事,差一些没写好,今天双更补上orz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官人清倌人 第22章 恭迎吾王虺蛇 “杨丞!?”南月猛地抬眼望去,杨丞抱头鼠窜,一边躲避,一边大喊着:“啊啊啊,救命,疼疼疼。” 黑鸦毫不留情地围住他,往他头上、手、背上狠狠地啄,杨丞乱蹿一通,躲也躲不过,被啄得乱叫。南月见状,没顾及太多,立时甩出蕊丝,栓住杨丞的腰一把把他拽了出来。 黑鸦顿时停下攻势,敛起翅膀,落在凌乱的案几、船板上,对着南月温顺地摆了摆头。 杨丞望着这群凶神恶煞的黑鸦惊魂不定,头发被啄得乌七八糟,他呆呆地转过头,猛地抱住南月的腰,吓坏了一样,嚷道:“月月~” “你怎么在这儿?”南月见黑鸦眼神变得凌厉起来,推开杨丞问道。 杨丞劫后余生,呼呼喘了几口气,望着南月担忧道:“我来找你,今夜我爹调集了好多重兵,和缉妖司的人一起,我偷听到他们要去围困醉花楼的妖,担心你出事,所以出来找你。”他回想起在画舫外见到的场面,后知后觉的有些后怕,随后对着南月有惊无险地傻笑,道:“整个渭雨河边都被包围了,我本想劫船进去找你的,没想到你居然就在这船上,真是命中注定啊,月月。” 南月听得眉头一皱,站起身来,“我要回去。” “好——什么?!”杨丞高兴道。他两步上前拦住南月,惊道:“月月,你傻了吗?!那里很危险,我们都已经出来了,你干嘛回去?” “让开。” “我不让!妖族歹毒凶狠,你去就是送死,我才不会让你去冒这个险。”杨丞坚决地挡在门口,毫不退让。 “我就是妖!”南月推不开他,倏地甩出蕊丝缠住船檐,拉住绷紧的蕊丝抵近杨丞的颈侧,冷声命令道:“下去,否则我可以更歹毒凶狠!” 锋利的蕊丝轻易的割断杨丞垂下的一缕额发,杨丞背对江面,睁大眼睛看着他,南月第一次完完全全读懂了凡人的情感。 害怕。 纯粹的害怕。直白又简单,从眼睛里溢出来,只是因为南月的身份从人变成了妖。 有什么东西从南月心头滑过,他想起时璟和他说的话—— 人与妖的恩怨一时难以平息。 只是一瞬间的思绪,被淹没在更急迫的事情里,这一刻,南月眼中惊人的执着,没有任何后顾之忧。 既然危险万分,他又怎么可能让时璟一个人留在那儿。 船吃水变浅,靠岸的草地上,杨丞失魂丧魄站在那儿,脚边躺着被他砸晕的船夫,看着那条小船离岸,向着很远的地方,和一群黑鸦一起融化在一望无际的黑暗里。 暗涌。 黑茫茫的江心无风自涌,一潮高过一潮的水波扑过来,飘摇的小船吃力的停在原地。船尾黑鸦顶着船檐,妄图推着小船再往前一点,船头,南月双手使劲往下吊着棹竿,几乎精疲力竭,强撑着掌住船不被往后推。 强大的威压从前面传来,呜呜咽咽的风声中隐约可以听到激烈的打斗声,罩在一层又一层的截杀法障中,震得江面水流汹涌。 如果不是黑夜,可以看见的话,就会发现涌过来的浪都已经泛红了。 手心磨着嶙峋的竹节,疼得南月想流泪,几乎失去了知觉,南月死死撑着船,一个浪掀过来,掌心狠狠刮过棹竿,霎时间血口淋漓。 船失了控制,南月被冲击得往后连退了好几步,那根棹竿冲着他砸下来,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从后撑住了他的腰。 南月眼睁睁望着那根竿停在了他眼前。杨丞厉喝一声,颈侧青筋暴起,他一手撑起棹竿往下一插,带动逆流中艰难停滞了很久的船,平滑前进一大段。 “杨丞。”南月喃喃喊了一声。杨丞接过棹竿,一步踏上船头,把南月罩在了身后,朝着江面气喘吁吁地大喊道:“月月,不管你是妖还是人,我就是喜欢你,你既然要回去,那我也要跟着你!” 南月呆望了两眼挡在他前面的人,风把他的话三三两两的送到他的耳朵里,南月两步冲上前,掌住棹竿的下端,和杨丞一起拔起棹竿,再插下去。 船平稳前行,风吹得耳朵嗡嗡嗡的,南月也大喊道:“杨丞,谢谢你。” 与此同时,十里之外,暗藏杀机。 楼外,十几个缉妖师屏气凝神,源源不断的法力流入法阵,冲破的法障重新包围这里。杨铣访站在高处,法障内悄无声息,他皱紧眉头紧紧盯着一处。 随着轻飘飘的挥掌落下,一队悍兵旋即进入法障。 破烂的画舫内,咝咝声断续传来,大堂内堆满了尸体,黑蛟吐着蛇信,防备地盯紧门口,颈侧的鳞片下已经渗出黑血。 他转头望去,一条硕大无比的白色蛟蛇绕着梁柱盘旋而上,仿佛没有尽头,只从三楼之上断续传来咝咝声。 自暗处,黑蛟将全部身体盘旋出来,挡住白鹭,继续防守在门口,良久,他忽然道:“白蛟,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当年化蚺时,你还会跟我来这锦官城吗?” 空荡的舫内很久没有回答,三楼的黑暗中缓缓游出一头巨蟒,似蛟似蛇,睁开黑瞳,没有回答黑蛟的问题,反而问道:“如果再给你一个机会,当初你还会杀那个救过你的凡人吗?” “会。”黑蛟忽地震慑住,沉默了很久,闭上了眼睛,“我不杀他,他也迟早会杀我。” “他会的,如果他知道我是妖,他甚至不会救我。”黑蛟仿佛自语,缓缓笑了笑,有几分落寞,其中掺杂了太多情绪。 白鹭望了望这栋白银堆出的画舫,修得极尽奢华,短短几个时辰之内便可落败至此,她垂眼看着黑蛟的背影,似叹息一般,轻声道:“那你又何必再建一座醉花楼。” 黑蛟也许听到了,也许没听到,只是又直起了半身,朝着门口露出了凶性,道:“一会儿我冲开法障,你趁机逃出去,找个洞天福地再修几百年,以后天大地大,人间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吧。” 白鹭整个身体游了出来,一条深约一尺的狰狞伤口横亘在鳞片间,长得几乎贯穿她的身体。白鹭吐出危险的蛇信,眼中凶光毕露,立起头颅,法障内杀意凛然,她道:“你我本一体,既然穷途末路,那便拼死一搏,于此地此夜恭迎吾王虺蛇大人!” 话落,整座画舫因感震动,好似即将坍塌,白鹭的蛇尾摆动,巨大的身体霎地撑破三层楼高的画舫,有什么东西从她体内被召唤出来,经过那道狰狞的伤口时,一道青光显现。 黑蛟抬头望去,图穷匕见的时候!他化去蛟鳞,朝白鹭冲去。 法障忽然剧烈变化,惊人的力量从里面不断冲击,情况骤变,法障外的人目不转睛的看着这突起的变化。 随着一声巨响,整栋画舫被霎那间掀翻,黑沉沉的天空下,伴随着破裂的木屑,一条巨大的双头蛇从水面上冒出,俯瞰着惊愕的蚂蚁。 “怎么回事?” “跑……跑——快跑啊!”巨大的漩涡顷刻间吞噬掉周围的一切,目睹这惊天变化的人终于反应过来,开始四处逃窜。 惊乱如潮水般席卷渭雨河,密密麻麻张惊恐的面孔中,一道目光冷静锐利,犹如伺机而待的野兽。鸦青色的身影立在最高处,时璟眼神锋利,青光骤现的那一刻,他躬身,如离弦的箭,顷刻间迸发出骇人的力量,朝漩涡中心冲去。 与此同时,黑夜中一个个暗影从四周凭空闪现,如时璟的影子,向着双头蛇的方向聚拢。 戒钊被召出,埋藏地脉之下一千年的诏罪咒受到感应而动,就在戒钊即将被吸入地脉之时,数只弩箭从四方射出,箭箭命中双头蛇! 时璟趁机甩出蕊丝缠绕住黑蛟,孤身一人悬荡在两头巨蛇之间,趁戒钊下沉,时璟抬手射出弩箭,箭镞如钢针般深刺进黑蛟鳞片,他猛地吃痛甩动头颅。 霎时,两蛇并拢,犹如天地聚合,时璟手心血液如注淌下手臂。冲着那一线青光、冲着那聚拢关阖的坚硬蛇壁,时璟大口大口喘着气,低喝一声,挺身摆动蕊丝直插了过去。 鱼跃龙门的一跳!时璟全身青筋暴起,腰腹收紧,平身纵了出去,锋锐的蛇体鳞片砰然相撞!几乎砸碰出令人牙酸的火花,堪堪离时璟手掌几寸,犹如铡刀在他头上訇然咬紧。 时璟看准时机割断蕊丝,借惯力摆下去,一把夺下戒钊。 重重屋檐砰砰砰碎裂,时璟摔下来,抱住头硬生生挺住了砸下来的瓦片碎屑,灰尘蒙得他呛咳不止,他不敢拿大,紧身奔逃。 带来的暗影太少,只能掩护他冲进来夺走戒钊,接下来,如何逃出去只能靠他自己。 就落在双头蛇底下,绕一圈尾巴就能把他团团包围,时璟瞥一眼抢来的戒钊,目光冰冷,花妖是他捡来的! 南月最好已经回到清水村了。 时璟这样想着,提起力气朝外圈跑去。 大概两炷香,光亮一点一点被遮蔽,时璟抬头望去,蛇体一圈圈盘旋,像井壁一样挡在他面前,并且在不断缩小,时璟能想象的到自己就像瓮中之鳖,跳不出去就被活活碾压死。 他停下脚步,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向他靠近,时璟深吸一口气,将戒钊放进怀里,黑靴向后瞪进泥里,他猛地起步,蓄力跳上木板在半空中奋力一蹬,陡然甩出蕊丝缠住鳞片,撞在嶙峋的蛇体上。 趁此机会,时璟拉紧蕊丝迅速上爬。 可即将到达最高点时,那块鳞片倏地脱落,时璟猝不及防,来不及攀住任何东西,重心猛坠。 心重重沉下去,时璟脑中最先想起的竟然是小船上,南月挣靠着纱窗让他回来的那一幕,难道他回不去了? 短短的一刹那,什么东西缠住了他的腰,时璟感觉到手心一阵颤动,随即停止了坠落。 “时璟,上来!” 南月险险伏在蛇墙上,满脸涨红拉紧蕊丝。 第23章 一字令 黑天之下,异动引起了双头蛇的注意,正要转过头时,一支箭射到了黑蛟头上。 “嘿嘿,大丑蛇,小爷我在这儿呢,有本事来揍我呀。”杨丞站在破房子上嚣张地大喊着。黑蛟被激怒,一尾巴鞭了过去,霎时间,碎木横飞。杨丞骂了句娘,连滚带爬的躲进草垛子里,堪堪避开。 这个间隙,南月和时璟已经跳下了蛇墙。南月一边围着蛇体绕着跑,一边捻火诀,随着夜风一吹一条火龙自两人身后燃起,包围住白鹭和黑蛟。 经过草垛子时,南月拉起杨丞,不忘给草垛子也点一把火。 杨丞回头看一眼这壮阔的景象,只觉得血脉喷张,顿时跟上南月,眼里藏不住钦佩地喊道:“月月,你太厉害了,我感觉我更喜欢你了。” 话未说完,有什么东西绊了下他的脚,杨丞猛地摔了个狗啃泥,南月正要停下,时璟拉住他的手,眼也不斜地道:“火圈拦不住太久,赶紧离开这里要紧。” “哦。”南月应了声,随后朝杨丞喊了句:“杨丞,你快点儿,一会儿来不及了。” 后面摔得七荤八素的杨丞站起来就继续跑,再没有机会靠近南月说任何话。 不料,白鹭瞥见这边,恨由心生,蛇尾不顾烈火直接蹚过去截住他们的去路。 “是你。”烈火灼烧着鳞片,白鹭看见南月瞬间明白过来,眼中带着刻骨的恨意,“你也是妖,竟然帮着凡人围捕我们!” 南月抬臂挡了挡,深喘着气,高声应道:“我只想让你吐出戒钊,那杯酒害不了你。” “戒钊在我这儿,不关他的事。”时璟拉过南月将他护在身后,“只要你们不解开诏罪咒,我可以承诺放你们走,缉妖司今后绝不会追杀你们。” 白鹭盯着这个凡人,冷笑道:“你在和我们谈条件吗?别忘了,现在是你们困在了我脚下。” 时璟毫无惧色,“那你也别忘了,外面都是我的人,你大可以杀了我们,但我保证,无论天涯海角,你们绝对逃不过我的追杀。” 白鹭眼睛危险的眯起,黑蛟低下头靠近时璟,吐出蛇信,随时准备一口吞下他。 “你是什么人?”他逼近时璟。时璟一步不退,平声道:“决定你生死的人。”好似在面对一个普通的囚犯,生杀予夺全在他一念之间。 黑蛟冷道:“我杀你,易如反掌。”时璟缓缓拉出一抹势在必得的笑,“你不敢,一字令,不死不休。” 闻言,黑蛟竖瞳骤缩,仿佛是为了验讫时璟所说,天空中突然飞来黑鸦鸦一片鸟禽,犹如黑云压城,顷刻间遮蔽圆月。 电光石火间,白鹭和黑蛟都同时想起,两百年前偶然听过的密信。 一字令。 大周朝最高绞杀令,王土之上,神佛莫挡,至死方休。 黑蛟竖瞳缓缓松散,直起头和白鹭看着两人一妖。成王败寇往往只在一瞬之间,一千多年前妖族败给了人族,从此苟且偷生,四大妖王横行无忌的时代一去不返。 蚍蜉撼树的究竟是妖还是人早已分不清了。 “我又怎么能保证你不会出尔反尔呢?”黑蛟幽幽道。白鹭倏地看向他,黑蛟却化出黑鳞,与她分离变回原身。 很显然,他得留一条生路给白鹭。 时璟心里松下一口气,拿出了一块令牌,上面一个黑底蓝字“璟”,他对黑蛟道:“拿着这块令牌,凡缉妖司不敢动你们。” 黑蛟蛇信卷过令牌掷给白鹭,蛇尾一扫给他们开了一条路。时璟带着两人沿着他扫开的路朝外面跑去。 就在即将跑出去时,变故陡生。 两声凄厉的叫声自他们身后接连响起,转头看去,一道金轮法印从天而降,白鹭痛苦地发出一声厉叫,砰然倒地,激起震天动地的灰尘。 “哈哈哈哈。”法印下,黑蛟发出诡异的怪笑,一片片鳞片从他身上血淋淋的剥下来,黑蛟顶着剧痛,眼里是刻骨的杀意与悔恨。他目眦欲裂,喝道:“我竟然相信凡人说的话!你们天性狡诈,永远枉费真心,都给我去死吧!!!” 时璟震惊地看着这一幕,本是为他们扫开障碍的道路现在避无可避,那发狂的一击足以轻易碾死他们。 来不及多想,电光石火间,蕊丝将三人缠住,时璟根本不知道甩出去的蕊丝栓住了什么地方,只是用手牢牢护住南月。 偏偏那一击歪了。 倾倒下来的瓦片木板哗啦啦砸在身上,杨丞被直接震晕了过去,时璟被击中后背掉入河中,南月蓦地呛出一大口血,趴在地上浑身难以动弹。 不是缉妖司。 有脚步声仿佛踏在空灵之地,伴随着一句佛号,分不清从什么地方传来。 “阿弥陀佛。” “佛法无边,既然无人能降伏你们这两只孽畜,贫僧便自行其道,愿化尽妖祟之气,以彰佛法。” 道空走了出来,眉间的法纹金光流动。 白鹭狼狈的浸在水中,染红的河水冲打着她的眼睛,听着黑蛟在她身后粗重的残喘声。她回想起在人间待的这几百年,当真是个花天锦地的好地方。 戒钊离她咫尺之遥。 “人间再无我们的容身之所了。” 白鹭祭出金丹,引戒钊直冲地脉。道空眼神一厉,压下法印,两只妖拼死抵抗,却如螳臂当车。 一个羸弱的身影艰难从地上撑了起来。 南月冲入法印,七魂六魄像被生生撕裂般,他疼得泪流满面,却发了狠往法印里冲,扑上去一口咬住道空的手。 “死秃驴,都怪你!”南月满嘴是血,再使不出一点灵力,一拳一拳往道空身上打,“你把时璟还给我!” 法印倏地中断,道空惊愕地望着悲痛欲绝的南月,与那个笑吟吟摸着他的头的少年郎渐渐重合,那双清亮的眸子似乎烙进了什么地方,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杂念。 是妖!!! 念头触及的刹那,似有洪水猛兽惊然掠过,三百年来坚如磐石的道心生了裂缝。 道空百年如一的眼睛骤然一缩,一掌拂开南月,他望着虎口处的血印子空白了一瞬,随即迅速念了一遍清心咒,再睁眼时,心无杂念。 “佛法在上,妖便是妖,今日,贫僧便替我佛收了你们这三只妖。”道空肃立,口中念诀,罩下一层更强大的法印。 南月头痛欲裂,呜呜的哭,体内的荼靡香散发出来,像是要支撑不住人形,魂飞魄散了。 平静的水面无端起了涟漪,天际之间风云变幻,雷电隐隐欲显,猛地撕破一道裂口,划出一道白光,照亮天地的一刻,青光似利刃出鞘。 时璟破水而出,一手接住倒下来的南月。 狮子吼响彻云霄,九头狮紧紧跟在时璟身后一一跃出,一爪踏破法印,道空遭到反噬蓦地吐出一口血,滚出百丈外。 时璟单膝跪地,环抱住南月,刀削斧凿的面容冷峻无比。 直到眼里的戾气慢慢消散,时璟意识渐渐清明过来,九头威猛的狮子朝他一瞥,一一冲了下来。 时璟一惊,把南月按在怀里护住,岂知,一个软绒绒的小狮子头撞到他手臂上,另外八头变小的狮子跳下来围在他身边乱窜。 “滚开。”时璟呆滞了片刻,一巴掌拍开了嘶咬他衣服的那只狮头狮脑的“狗”,九头狮子立刻知错般排成一排坐在他面前。 “九、九头狮……”白鹭化为人形,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眼中期盼的目光逐渐被惊讶所代替,她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虺蛇大人呢?” 戒钊没有解开诏罪咒,反而引出了神兽九头狮,白鹭还没想通,忽然听到咝咝声,她急忙撑起身爬过去,手指胡乱地挥开砖头,搬开石块后,一条遍体通黑的蛇,身上还有几片残缺的鳞片,血迹斑斑。 “黑蛟,你坚持住,我带你回去疗伤。”白鹭渡了灵力过去,可黑蛟金丹已碎,灵力泥牛入海,起不了任何作用。 黑蛟避开她的手,“别白费力气了,看来……这就是我的命了。” 白鹭僵立住,怔然落下两滴眼泪,知道一切无法挽回了。 一生狂傲如黑蛟,最终也不得不叹一句命该如此。几百年来往事如烟,当年心高气傲,初入人间,也曾遇到过那样一个人,有过美好往昔,却都像风一样轻飘飘的吹过。 黑蛟缓缓移动,伤口蹭着碎石拖出长长的血迹,他挺起头,隔着渭雨河望向醉花楼的方向,那座满堂来客的楼屹立在花红柳绿间。 “他在轮回走了几遭,可曾听过天下第一楼?”黑蛟低声自问。 那件埋了了几百年的往事像一块疤长在他的心里,错在了轻狂易怒、错在了从不肯后悔、错在了人妖殊途,等他意识到的时候,已经由不得他了。 ——“阿肆,我给你买烧鹅,你再陪我去醉花楼看一出戏,如何?” 那个爱热闹的人,他在轮回走了几遭,可曾听过天下第一楼,又可曾来过醉花楼再睹一睹这十足的热闹? 黑夜像一层博纱覆在他头上,黑蛟垂下去,没了声息。 颈部那片鳞片下暗暗的藏着一丝情根,随着他灭了下去。 白蛟亦白鹭,但他再也不是那个阿肆。 天之道,一入轮回,因果风烟散,再不续来世。 身后传来脚步声,白鹭没有回头,呆坐在地上,时璟放下令牌,抱着南月离开。 经过九头狮时,时璟难得犹豫不决,九头狮却没有跟着他的打算,只聚成一团,齐声朝天咆一声狮子吼,最后看了一眼时璟和南月,跃入河中继续看守虺蛇。 假期快乐[玫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章 一字令 第24章 天宫十二门 东方的尽头,陡峭至极的无凌峰犹如一柄锋利的剑仞直插地脉,往上一如汪洋窥不到尽头,刺开天际,贯穿于九天之上。 峰顶,一座宫殿与上界天宫十二门相对而立。 殿内值守的霄童子忽地跑出来,大喊道:“上君不好了,魂玉台上有异动。”跑得急了,霄童子奔下台阶时一骨碌滚下来,要撞到殿前石凳时,一把拂尘卷了过来,将他拉住。 “哈~”树上衡元打着哈欠,拂尘一收,把霄童子卷到石凳上坐下,“一惊一乍的,像什么话。” 说着便踏下树枝,往殿内走去。晕头转向的霄童子理了理衣襟,跟上他,禀报道:“上君,刚刚青玄殿主真体有异,魂玉台隐约有晃动。” 衡元不语,阔步来到阵前,雾白的真气丝丝缕缕的护持着一方白玉台,台上盘腿静坐着传说中的上古神——青玄九阳上帝。 阵法高深,是自天宫正殿十二门敬请天道引下的雷魂阵,连神也不敢轻易靠近。衡元站在阵外也只可见到,本该吐纳不息、接序护持的真气,此刻却紊乱冲击,震动魂玉台。 而端坐上方的青玄上帝岿然不动,按说雷魂阵下不该有神力外露,可青玄心口处却有微弱的青光外溢。 “怪哉。”衡元沉吟半响,皱起了眉,自疑道,“哪儿有问题都不可能是那儿有问题啊?” 站了半天,霄童子见他也困惑,便道:“要不……去净池看看?青玄殿主许是在——” “胡闹!”衡元立刻斜眼斥道,“上下两界,因果各道,净池岂是随意能去的地方?眼下金蝉子入凡,局势未明,各门暗流涌动,你是生怕自己卷不进漩涡里吗?” 霄童子惊道:“徒儿愚钝,还请上君责罚!” 衡元觑他一眼,缓和下神色,毕竟是才收的徒弟,资历尚浅,性子又憨实,还不懂天宫十二门间的明争暗斗,更枉谈知晓几千年前的奇闻了。 花神自堕净池,舍去仙籍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当年哪门神仙听了不叹一句可惜。 可净池终究只有那一位去过,谁又能知道,当年他窥见的是怎样一个繁华人间,以至于一眼破道心。 衡元难免感慨,花神闹脾气那会儿,他也如霄童子这般青涩鲁莽。一转眼几千年过去了,初生牛犊的冒失懵懂终于磨尽了,剩下的漫漫仙途教人一眼望不到尽头。他倒变成了一个谨言慎行、本分无趣的老道神仙。 或许正因如此,他才会一眼相中这个在天宫偏殿打杂的仙童。 “起来吧,既然都是徒儿,该叫我什么了?”衡元缓和声音道。霄童子抬头愣了愣,悦上眉梢,有些拘谨道:“是,师父。” 衡元松眉颔首,带着他便往天宫正殿走去。 天朗气清,竹尘居那丛竹子青葱粗挺,时璟坐在用竹篾编的矮凳上,用簸箕筛细土,填在花盆里,往里面浇水后,抬着那盆青绿的花枝上了竹楼。 “小妖怪,既然那么爱吃,怎么还不醒来?”日光照在花枝上,微微浮动。南月自那日后便没有化出人形,时璟抚摸着褶皱枝干,低声自语。 不时,院外有人敲门,时璟出了屋,何牧四正好推院门进来,道:“璟哥,明日书院开学,村长让我今天把书送去。” “上来吧,已经修订好了。”时璟站在楼上应了。那书是他之前跟村长说好的,拣一些书册修订好供学里用,昨晚他就理出来放书架上了。 “好嘞。”何牧四大步流星地上来。时璟自去了屋里准备把书拿出来,踏进屋时,白晃晃的身影忽然闪出,时璟不防,惊了一跳,却仍张开手,满满当当地抱住跳上来的人。 “时璟。” “在哪儿呢?” 等他意识到南月此时浑身**时,南月和何牧四的声音同时响起,时璟长袖一挥,即刻掀过外袍罩住南月的身子。 何牧四进来,见时璟背对他,似是抱着个什么东西,正疑惑,定睛却看见时璟腰间夹着两条瓷白的腿! 嘭,何牧四脑子炸开,呆呆地站在原地,时璟倏地转头,沉声喝道:“出去!” 何牧四才当头一捧惊醒,猛地掉头急步跨出去。 南月从怀里冒出头来,白发衬得他容颜娇媚,眸子似清水含波。时璟手掌在底下托着他,单单隔着层布料,正面更是贴紧。 这个姿势太要命,时璟险些失了控制,迅速掀帘,俯身把南月放到床上。南月腿却夹着他不放,只道:“时璟,头发变不成黑色了。” 紧贴着的部位触感强烈得可怕,时璟眸子沉沉欲裂,猛地探手擒住侧腰上的一只小腿,快声低哑道:“没事,你先……下去。” 腿方一松,时璟立刻扯下床帘,连退了两步转身重重呼了口气。一身燥火才压下,时璟不敢靠床太近,又怕南月自己跑出来,疾步去衣柜里拿了套自己的衣衫,掀帘递给南月。 “把这个穿上。” 喝了几杯凉茶,时璟在外间踱步,余光瞧见何牧四在门外踌躇不定,才记起拿书一事,又进里屋把书架上书取出,唤他进来。 何牧四因着刚才的事,心中忐忑,眼睛不敢乱瞟,把案上那摞书抱起便要离开,转身却撞见有人从门后冒头—— 南月不知道从哪儿扯了另件氅衣披在头上,双手拉着衣襟转着眼珠往外看。 两人视线一撞,何牧四实打实看清了那氅衣之下,竟是个男的! 那手一滑,书哗哗翻下地,何牧四慌乱之中,忙弯腰去捡,时璟知道他已经误会了,此刻也不是解释的时候,暗自叹了口气,对何牧四摆手道:“算了,别捡了,你先回去吧,这书我明日送去书院。” 何牧四涨红着脸,手和眼不知道放在什么地方,坑坑洼洼道:“好……行,那、那我先走了。”说罢,同手同脚地快步出去了。 等他一走,南月放开手,氅衣滑到地上,学着何牧四同手同脚地走出来,笑嘻嘻道:“时璟,他真好笑,我也会这样走路。” 时璟的衣服尺寸大,南月走一步便把裙角踢起来再走,加上同手同脚,动作好不滑稽,时璟看得皱紧眉,却忍住没说,把地上书一一捡起,归置好。 楼下,何牧四走到院门,才平复下心中慌乱,他拉开院门,踏出门槛时还是没忍住回头再看了一眼竹楼。 他早就听说过京城人家多龙阳之好,却没把这事儿放时璟身上想过。一月前渭雨河画舫大乱,醉花楼被查封,而时璟恰是去了趟醉花楼,回来就鲜少出门,莫非他是去趁乱抢人,然后……然后屋里藏娇!? 何牧四不敢再深想,否则方才一瞥实在太□□,忙把院门合上,抽身离开。 第二日,时璟去书院送书,带着南月一块儿去见了村长,中午在学里吃了饭,南月便在院里跑没影了,时璟和村长在屋里谈了许久,临走时,交了一份户籍文书给他。 南月就这样在清水村住下了。堪堪一月,就在村里混出了名头,清水村人人都知道,竹尘居时璟带了个结义弟弟同住,生得一副好模样。 时间转眼又过了一月,五月人倍忙的时候,田里的早稻才插下去,各家各户又赶着筑高加固田埂,把蟹苗放进去。 最近,书院休了三天学,几个村俱是农忙时间,时璟在外忙活了一下午,没见过南月人影,回到院中,竹楼门大开着,窗户没支好,夹着一件脏衣服露在外面。 时璟瞧了眼院中乱扔的背篓,还有水井旁那桶泥水,里面沉着几颗蚌壳,自去石凳上坐着,什么也不做。 他没关院门,不时,来了一拨意想不到的人。是许家大娘还有小豆子他娘,身后跟着的还有李家媳妇一伙人。 一见时璟,许家大娘上来道:“璟哥儿,不是我们说,前儿个地里才插了秧,新修的埂子泥还没干呢,就叫南月带着村里那群野娃子进去捞蟹,踩垮埂子不说,连那片秧也给糟蹋了,这像什么话?你在家里倒是说他两句,以后怕是闹得更凶。” 许家大娘才说完,小豆子他娘又抢嘴道:“就是就是,我家小豆子在家读书读得好好的,非教他出去刨蚌壳,把牙给摔破了,小孩子不定心,南月闲着没事儿干,净教他些不上道的,璟哥儿,你可得好好管管。” 后面李家媳妇一伙人连声附和,七嘴八舌又告了几状,时璟听着吵闹,等她们停下来才拱手,从容不迫道:“我知道了,大娘嫂子们放心,你们说的事,等南月回来了,我再细问。” 许家大娘拍了拍时璟的肩臂,道:“璟哥儿,你是读书人,我们这些庄稼人都指望着这一亩三分地,不得已才上门来说一说,你别见怪,也别太为难南月那孩子,说他两句就行了。” “大娘言重,我把南月带来,既是他的错,我也自该管教,没有放任的理。”时璟望向她们,拱手做了一揖,抬声道:“各位嫂子,我先给大家赔个不是,是时璟管教不周,南月初来清水村,还不太懂事,嫂子们包容,等我问清楚缘由,自会带他登门赔罪。” 一番话说得温和有理,众人本也没有刻意刁难,顿时歇了火气,也没有什么怨言再倒出来,纷纷歇鼓回家,时璟都一一拜别了。 第25章 破烂 天色渐渐晚了,时璟送走众人,静静坐着等人,直到饭点已过,天黑蒙蒙已暗之时,稀开的院门突然被重力踢开,一包袱破烂随之甩了进来。 时璟斜着眼面无表情看了过去,门板被撞得咯吱来回晃,却迟迟不见人出现。不久之后,才听见鸡舍紧靠的那堵墙上传来窸窣声。 一只手攀上了墙头,南月有条不紊地冒头,把泥腿搬了上来,一身脏兮兮的衣服,上面泥点子都干涸了,不知道从哪儿还掏了一堆破烂拴在后背,自顾自撑臂爬上墙,然后跳下来。 底下鸡舍里的鸡惊了一跳,猛地拍翅,震飞一撮鸡毛,南月拍开飞到他身上的鸡毛,几大步跨到院开阔的地方,反手把胸前的结解了,哐啷倒出那一包袱破烂。 一堆瓶瓶罐罐、破毛笔,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破烂,零零散散滚了一地。南月蹲下拣了个罐子眯眼看了看,然后倒扣着往地上敲,不想倒出来的竟是一坨黑泥,南月顿时凶脸骂道:“烂罐子!”然后反手甩了出去。 接着,又捡了只磨秃了的毛笔蹲去了水井旁,把那一桶泥水抱在胸前,拿笔杆进去搅了个昏天暗地。 这时南月余光才瞥见坐在石凳上的时璟,天色昏暗,时璟脸上看不出神色,只盯着南月,浑身阴沉,宛如一尊煞神。 南月却丝毫没有察觉,把那怀里的桶一摔,便要去厨房。 他来到灶台,掀开盖子却是一口空锅,灶也是冷的,一一找遍橱柜才端出一碗昨晚吃剩的梅菜扣肉,南月一怒之下,把碗往灶台上重重一磕,气冲冲往院中去,质问道:“饭呢?” 时璟盯着他没说话。 南月加重语气道:“我要吃饭!” “你今天去哪儿了?”时璟压着声音问。 “你管我,饭呢?我要吃饭!”南月嚷道。时璟搭在石桌上的手渐渐握成拳,看着他不说话,南月气极,蹲下去把刚倒出的破烂扫回去捆好,挂回肩膀,起身拽起另一包袱破烂就往门外走。 “你要去哪儿?”时璟在背后问他。南月头也不回,怒气冲天地吼道:“我不干了!爷去山头自立为王,当压寨夫人。” “回、来,我只说一遍。”时璟听着他这些浑言乱语,额角青筋突起,忍耐已经到了尽头。岂知,南月权当听不见,愤懑上头,气冲冲往门外走。 时璟猛一拍桌子,“反了天了!”登时甩出蕊丝栓住他的腰拖过来,擎住他的肩膀,把那一身破烂扒了个干净,冷道:“我还治不了你吗?!”然后反手把南月双手反剪锁住,肘压在桌上。 南月眼睁睁望着他辛苦捡的东西被扔了个稀碎,一双杏眼圆睁还未反应过来,屁股一凉,时璟扒下他那层泥裤子,一巴掌拍下去,喝道:“今天都去干了什么?!” 南月呆了一瞬,痛感直充脑门,猛地挣动起来,大叫道:“啊!烂王八,小爷跟你拼了!” 时璟面色浑然不改,压着他,蕊丝从脚缠到手腕,露出白花花的屁股,冷笑道:“长本事了,之前教的丢了个精光,我倒要看看你去那楼里都学了些什么回来!”说完,往那屁股上又是一巴掌。 南月蓦地放声大哭,骂道:“我就学,你个门柱下的臭抹布、缺牙里的死蛀虫、阴沟里的破烂货、没本事的落魄鬼。” 他骂一句,时璟就加大手劲往屁股上打,南月哭得更大声,眼泪哗哗的流,嘴里骂得更狠,什么烂罐子,小王八羔子的。 时璟索性提起他的后领,坐下把人压在腿上打。一巴掌接着一巴掌,落了实在,屁股很快见红,有了印子。 南月统共只会那几个词,翻来覆去的骂,上头时璟巴掌有的是。 许久之后,不知是喊累了,还是服软了,底下歇了骂声,南月跪趴在时璟腿上,哭到不能自已,时璟揽起他的肩,问:“以后能不能改了?” 南月一抽一抽的,不说话。 夜里,许大娘家正在灯下绣鞋,院外忽然传来敲门声,许大娘让许苏织去开了门,她纳着鞋底,不经意往窗外一瞥,竟是时璟提着灯往屋里来,忙放下手上活计,起身迎了出去。 许大娘站在阶上便邀道:“喲,璟哥儿,这么晚了,快进来坐。”又转头对许苏织吩咐道:“苏织,快去泡壶茶来。” 苏织她爹去外乡做长工,家里就她们母女俩,时璟不便进去,拦住她道:“不用了,许大娘。” 他让开半身,才露出身后的南月,时璟道:“大娘,你说的事我已问过了,确实是南月的不是,该叫他亲自来给你赔个不是才对。” 说罢,往旁边让了半步,南月正对苏大娘,一抬头,发现眼睛已经肿得不成样子了。这会儿该是洗了澡,又换上了干净的衣裳,先是抽了一下,然后规规矩矩拱手躬身,道:“许大娘,今日是我——嗝——去田里捞蟹把秧踩坏了,南月知错,请大娘责罚。” 浓重的鼻音听得许大娘一愣,生怕南月下一刻就要哭出来,倒是她先不好意思起来,抬起南月的手,连道:“知错就好、知错就好,大娘自然原谅,责罚就免了。” 南月道了谢,时璟又上来说了几句客套话,便道:“许大娘,时候不早了,我和南月就不打扰了。” 许大娘挽留几句,时璟都拒了,带着南月又往别家去了。 人走后,许大娘在门外站了许久,直到人没影了,才以拳拍掌,道:“从京城里来,又是读书人,对结拜弟弟都这么上心忍耐。”她转头对许苏织道:“璟哥儿是个值得托付的好男人!” 许苏织一怔,把头低了下去,没说话,直接进屋去了。许大娘愣了下,暗想这丫头怎么换了副德行,以前对时璟的事哪一样有人比她上心,今儿的怎么不说话了? 这边,时璟又领着南月到小豆子家,正逢着小豆子他爹提着棍子训人,小豆子跪在院子里哭得抽抽,估计屁股也没少挨打。 这回,时璟没让南月上前,只自己和小豆子爹娘不冷不淡说了几句场面话。 听到院中,小豆子唯唯诺诺地背《三字经》,因着小豆子他娘说南月自己不学好,教坏小豆子的事,时璟心里有数,只淡淡对她道:“既然小豆子跟着我家南月学坏,多半是闲的,改日我跟村长说,让他多给小豆子布置些书帖就好了。” 这话说得不客气,那个“我家”摆明了是给南月撑腰的。时璟清楚,南月心思少,凡事只有别人教坏他的份儿,村里孩子野惯了,个个尖嘴猴腮,凡事都拿南月在前面挡着,好的自己揣着,坏的都往南月身上泼。 时璟又岂是懂容忍的人? 小豆子他爹一听,便知道是自家婆娘多嘴多舌说了些有的没的,暗地横了一眼他娘,对时璟谄道:“璟哥儿真是折煞我了,小豆子什么德行我还不清楚嘛,我婆娘说的话你千万别往心里去。”抬手便要邀着时璟和南月往屋里坐。 院中跪着的小豆子听到时璟的话,想哭又不敢出声,他爹听见声音停了,转头呵斥一句,小豆子连忙又背起来。 时璟谢了邀,带着南月要走,小豆子他爹见推请不过,把人送到了路口才回来,这事方了了。 等回到竹尘居,天已很晚了,又是一番洗漱,睡下时已近子时。 南月一言不发,自己抱着小毯去外间小塌睡觉,时璟躺在里间大床上,听着外面辗转的声音,手指敲着床沿数着数似的。 他忽地收了指,掀开被褥起身。 自多宝阁上取了盏灯,时璟靠近小塌,南月蒙在毯子下连着抽噎几下,时璟把灯就近往案上搁了,弯下腰,俨然换了副姿态,抬手将毯子掀开,柔声道:“好啦,怎么还哭呢?我来看看。” 他自塌沿坐了,笼身下去。灯光照着,南月委屈成一个泪人了,只待这一刻时璟来哄他,手还没抱满他,就从毯子里钻出攀上时璟的脖子。 时璟直了身,环着他的膝弯,抱小孩似的,抵起他的下巴,抹一抹滑下来的眼泪,放软声音道:“哭得这么委屈,跟我说说呢。” 南月鸦黑浓密的睫毛湿成绺,眼睛浸泡在一汪水里,连鼻头都是通红的,带着哭腔诉道:“田里的秧又不单我一个人踩了,他们踩的绝对比我多!还有,分明是小豆子找我出去玩,我还分糖豆给他吃,他自己把牙吃坏的,才怪不到我头上……” 说着说着,眼泪像急雨一样落个不停,额头抵上时璟的肩,呜呜道:“我以后都不跟他们玩儿了。” 时璟等的就是他这句话,从鼻腔里哦了声,一下一下抚着他的背,道:“原是这样啊,那就是我的不是了,没问清楚就打了你。” 他托起南月的脸颊,替他揩了揩泪水,“你自然是只再乖不过的妖,这会儿学了一身臭毛病却也不假,今晚只当吃了个教训,以后就好好念书,痛改前非,好不好?” 南月没察觉自己被时璟牵着走,只听他好声好气,受听得很,南月很是受用,直点头道:“嗯嗯。” “真乖。”时璟温温和和地笑,心中甚是怜爱,托抱起南月往里屋去。 他下手轻重心里有数,看似打得重,但到皮不到肉,疼不了一会儿,只是南月这眼睛红肿得不成样子,他放南月到床上后,用帕子浸了热水敷一敷眼睛。 南月乖乖坐着等他,是个被伺候的命,敷着眼睛没过会儿便呼呼大睡起来。 时璟:孩子叛逆老不好,多半是欠的,打一顿就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5章 破烂 第26章 机锋 翌日清晨,时璟起来继续教南月识字,南月收敛玩心,认真学了一早上。 饭后,何牧四来过一回,送了一篮子白梨。南月端端正正坐椅子上描摹字帖,时璟让他歇会儿,拣了只圆润的梨给他吃着玩。 南月得了解脱,立刻跳去院中,啃着梨,照看山沟里掏来的蚌壳。昨日那堆破烂交待后,时璟全给他丢了。南月没心没肺,丢了也就丢了,左右还有其它玩儿的。 今日天气好,太阳晒得人暖洋洋的,那丛竹子遮下影子,细碎的晃动在南月身上,时璟从楼上瞧着,浑身也慵懒得紧。 等到正午日头逐渐毒辣了,时璟才叫南月来檐下继续练字,自己则提着那筐梨去厨房熬了锅梨汤,放凉了晚上喝。 这样认真习了几天字,时璟每天从《千字文》里找二十个字教给南月,再握住南月的手,带他提笔在纸上写三遍,等稍熟了,时璟便把那二十个字一一写下,放宣纸在上面,让南月临摹。 南月最先写会的便是自己的名字,只是还写不出个像样的字体,横竖撇捺还很生涩,不成笔锋。 可南月单看着那两个字,心里藏不住的开心,转头问时璟:“时璟,那你的名字呢?我想学。” 在他身后俯身的时璟顿了顿,南月直直望着他,时璟忽在他旁边坐下,紧挨着,握了南月的手在砚台里点了点墨,然后在“南月”二字下面写了“时璟”二字,但笔尖并未停下,时璟又写了一遍南月的名字在下面。 “啊。”南月眼望着那字,脑子已经乱了,手只能随着他动,嘟囔道:“为什么这么难?” 好看是好看,笔画太多了,南月记不住。时璟圈着他,笑道:“从简单的学起,后面就会了。” 南月不作声,时璟放开他的手,离身去了书房,南月默默在宣纸上描摹起来,少有的专注。 过了农忙,清水村和莲花村筹银给书院添了书阁,又请了个道学先生,给刘叔平分了些担子,但山长迟迟聘不到人,仍叫他管着,整个书院加起来不过二十七个人,二十五个学生,两个先生。 收学这日,南月打院中坐着呢,听见背后有人悄声叫他名字。南月转头寻望了会儿,发现是小豆子,缺着颗牙齿对着他笑,身后还有卫海那几个小鬼头,猫身躲在竹子后面叫他。 南月记着他们忘恩负义的事,哼了一声,不理人。小豆子大着胆子猫上前,压声道:“南月,都是兄弟,你别气了,咱几个都挨了棍子关家里边,特地跑过来就是跟你赔不是的。” 说着扔了个弹弓过来,南月忍不住瞟了一眼,眼睛就粘在上面了。 那弹弓做得很精巧,表面用砂纸磨过,握手的地方还给裹了皮革。南月知道,那是卫海最宝贝的牛皮,鞣制好了等着做把弓用的。 不用说,那弹弓自然是小豆子磨的。 “我们几个凑出来给你赔罪的,改日一起去打鸟。”南月犹豫中,卫海在后面催他,上学该迟到了,小豆子匆忙道:“南月,你可一定要收好,我们走了。”然后退身,与卫海他们迅速跑出竹林,抄小道赶去书院。 南月话停在嘴边,向着他们离开的方向放下手,弯腰捡起了那只弹弓。 翌日,院子里起了风,后院的小潭上飞着几只蜻蜓,几个起伏,落在了荷叶上。檐下挂着扑满,风从阁台灌进来,说不出的清爽凉快。 屋内,南月坐在椅上,将荷包里的铜钱倒出来,摊在桌上细细数了两遍,余光注意着时璟那边的动静。一共三十四个铜板,南月分了二十个出来。 等时璟换好衣走近,南月将剩下十四个铜板快速扫进荷包,跳下椅,蹬蹬跑过去抱住时璟的腰。 “时璟,你也带我去吧,好不好?”他仰着下巴抵在时璟胸膛,露了副乖巧的样子。时璟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脸,南月心里暗喜,岂知,时璟笑得这样和蔼温和,嘴上却道:“不行。” 南月蓦地变了脸,时璟只道:“你这几日写了几个字,难道要我数给你听吗?” 南月脸色由红到白,怒气发不出来了,默默丢了手,站在时璟面前,半响后摊出手,勉强道:“那你替我买几支羽毛。” 昨日竹子林里的情形时璟看得清楚,拨了拨南月手心的铜板,也没问他买羽毛做什么,顺水推舟道:“那今日好好把字写了,回来我查查,可好?” 南月苦了脸,嘟着小嘴,把手腕递给时璟看,可怜道:“可我手好疼,今日不能再写字了。” 时璟还是那副悠然的姿态,手掌托了那只皓白的腕子,拇指打着旋儿揉搓着,对着有模有样吹了口气,只道:“那就少写些,写好了,我回来自有奖赏给你。” 南月眨眨眼,这样的小妖怪是经不起诱惑的,时璟百试百灵。 他从南月手心捡了两个铜板,变术法一样翻手又丢了三个铜板上去,道:“物件儿两个铜板我替你买了,这三个我先奖给你,写好了只会更多。” 深谙妖心这一道,时璟早已手拿把掐,不怕南月不情愿。南月单看自己什么都没做就多了一个铜板,兀自把手收了回去,有板有眼道:“你揉一揉就不那么疼了,我再忍一忍也不是不可以写。”他抬头望时璟,催道:“你快去快回,我写着字等你,啊。” 那声调调上扬的“啊”直勾到时璟心窝里去,南月像个小大人,叮嘱完,撒开腿回桌前继续写字,端得是一副勤学好问的好模样。 反而是这样一勾把时璟弄得不想出门,但得去府衙里处理些杂事。时璟出了屋,这一趟必须得亲自去他才放心。 下了竹楼,走到院中时,突然听见南月在楼上叫他。 “时璟,你早点回来,啊。” 时璟半回身,院里清风和畅,竹楼绿影掩饰,看见南月独坐窗下,不放心似的,倾身出来朝他招着手,时璟忽想起那句词—— 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 他忽然一笑,朝南月摆摆手,转身离开了小院。 府衙里。 值房的书吏将借调下来的文书堆放在桌上后退守在门外,杨铣访恭敬立在下首,时璟坐在上首查看文书,末了将南月的案底抽出来。 杨铣访上前一步正欲接过卷轴,时璟手却未停,掠过他将卷轴丢进了火盆。 “这……”火舌舔舐纸张,上面的字迹很快焦黑成灰烬,杨铣访惊愕地望着那火盆。 什么令走官驿急调出来的他不知道,但此案卷五月发出,五月上旬原疏追回,知州府衙门和缉妖司根本来不及备案。 火光很快黯淡下去,暖色褪下时璟面无表情的脸,显得他机锋逼人,不敢直视。时璟不紧不慢地端过茶杯,啜饮一口热茶,将杯搁了,不轻不重道:“画舫妖乱案就不必往上报了。” 各州县辖下发生的重大案件皆由府衙抄送上报,上级衙署又根据案情轻重酌情考量存档亦或继续抄送上报,以此作为年末政绩考核的依据。 而历来的铁律中规定了,只要涉及妖族,各衙门不论品级,必须另抄送一份送往缉妖司备案。 渭雨河画舫大乱,死了这么多人,案情之重大足以逐级递报至天子皇城,时璟轻飘飘一句不必了,杨铣访却不敢反驳。 他不傻,在官场混了这么多年,没点洞若观火的觉察力也坐不到知府这个位置,什么是危机,什么是机遇,敢不敢赌是一回事儿,看不看得出来又是一回事儿。 在知府这个品级停滞多年,此案关系重大,他处理得漂亮,逐级上报,功过是非却由上面的人定夺,层层分剥下来,即使是十分的功劳也被上面一分的苦劳包揽过去,剩着一分一厘给他。 时璟既然说不必上报,此事又系他的政绩考核,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道理他们都心知肚明。 为官圆滑,杨铣访清楚得很,只是没有那个机会,眼下机会就摆在面前,焉有不取之理? 他登时甩袖,作揖道:“是,大人。”随后转头叫了门外书吏进来,吩咐道:“着令去吏房取画舫妖乱一案的案底来。”书吏道了是,便去吏房取文书。 和拎得清的人打交道没人不喜欢,等书吏将原案底取来,杨铣访并不问时璟要销何人何妖的案底,而是直接呈上给他。 时璟只轻飘飘扫了一眼眼前的案卷,甩手将其全部丢进了火盆。 杨铣访一愣,倏地反应过来!不由心惊此人城府之深。 时璟显然只是要销一个人的案底,此刻一并烧了,饶是他这个当事人也不知道时璟此前烧的到底是哪份案底。 看似全烧了,但从头到尾,唯二的两份案卷销掉的只有一人的案底,其余人仍不受影响,而销掉的那一份除了时璟自己,神鬼不知。 此刻再回想时璟刚刚说的不必上报,意味深长。杨铣访自以为浸淫官场多年,足够老道精明,但在此人面前如此不堪一提。 此般年纪,竟已深不可测至此。 *韦庄《菩萨蛮·红楼别夜堪惆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6章 机锋 第27章 天上仙人 处理完事情,回到清水村已近酉时,夕日沉沉欲颓,窗户支得高,橘红的阳光压下来,落在窗纸上,映照出纸上酣眠的人。 滤了一层的金光笼在南月身上,像是给他披了层看不见的纱。南月伏在桌上睡得正香,脸颊被晒得绯红,凑近了还可以看见皮肤上细小的绒毛。时璟鼻尖轻轻触在露出来的那块绯红脸颊上,细腻的触感让他不禁嗅了嗅。 睡梦中的人约是要醒了,扑在时璟下巴上的呼吸变重,他缓缓退开,果然听得南月嘤咛一声,眼皮挣了挣,却半响醒不过来。 时璟捡了几张桌上乱放的宣纸看,眼睛一动,移向欲醒未醒的人。他没有当场发作,而是提了刚买的烧鸭打开,随手移了把椅子在南月身后坐了。 香味逸散出来,挣扎了许久的南月倏地睁开眼,缓了几瞬,一转头眼睛直落在香喷喷的烧鸭上。 他转眼望了时璟,撒丫子扑上去,跪趴在时璟腿上。没心没肺的小妖怪,也知道要先讨好时璟。 “王八好画吗?”时璟盯着他道。南月眼神飘忽不定,捂住脑袋道:“我头好疼,不是我想睡的,王八……王八也不是我想画的。” 他唯恐时璟不信,想到什么,移身去桌上凌乱的纸堆里拨了拨,找到张写满字的纸递到时璟面前,道:“这个才是我写的,你说今日可以少写些的,拿去吧。” 时璟指间夹了那张纸,冷笑了声,他如何不知道这字是前日写的,南月拿出来充数蒙混过关。一个下午,这妖说得好听,净画王八去了。 “我给个机会。”时璟把纸放一边,道:“把昨日教你的诗背给我听听,放你一马。” 南月知晓自己被识破了,心里只埋怨时璟太狡猾,总骗不了他,只能赌气似的抱臂埋在他腿上。 时璟看着小妖怪气呼呼露出脸努力回想。 是首七言诗,南月竭力思索,念道:“萧萧梧叶送寒声,船上……船上,不对,江上秋风动客情。1” 后面两句是什么?南月记不太清了,他侧过脸埋回手臂里,烧鸭的香味总往他鼻子里钻,半响,他试探道:“京口瓜州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2”又兀自摇头,否定道:“不对不对,是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3” 他忽然殷切地抬头望时璟,问:“是吗?” 时璟从中生得无限的乐趣,见他实在想不出来了才欲放过他,教他再背一遍,岂知,南月倏地捂住他的嘴,“你别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他急得脸都红了,张嘴欲说,却又卡在嘴边,很是艰涩,仍不放弃,绞尽脑汁的想,终于一口续道:“知有儿童挑促织,夜深篱落一灯明!” 时璟眉心动了动,眼眸愈发深邃,仿佛不可预知的深崖。他喜欢南月身上这股韧劲儿,看他抓心挠肝、看他冥思苦想。这卯足力非要一头冲破的劲儿,让时璟先着了迷…… 一条清溪弯弯曲曲的飘在清水村与莲花村之间,清澈的水面波光粼粼,泛着晶莹剔透的光点。岸边乱石堆积,一块深灰色的“卧石”动了动,耳朵竖了起来,谨慎地露出鼻子细微颤动,水面起微澜,平静后倒映出一只野兔的影子。 树叶倏地飘动,划开一道风口,灵敏的兔子耳尖抖动,霎那间蹬腿,爆发力惊人,猛地掉头跑进身后的野林。水花击起,正中在野兔躲藏的地点,以毫厘之差错过。 林中,野兔蹿入,一重身影快速跟随,穷追不舍。隔着纷乱的林木,那不大不小的人影与矫健野兔竞逐,竟也不相上下。 “南月,右边包它!”旁出的枝丫拨开,赫然是鬼头鬼脑的小豆子,陡然屈肘横抵树干,顺势借力转了个灵活的弯,向左抄去。 南月闻声跃出,拉起弹弓瞄向时隐时现的兔子,一击不中再射一石,可那兔子见了鬼的敏锐,次次落它半寸,打在它后脚跟下。 南月气得咬牙,紧跟其后,逐渐朝右包去 合围之势已成,单看谁更迅速,反应更快,三方势力逐渐聚成一点,小豆子揪准时机,最先出手,后跟发力扑了上去,猛地抓住兔子一只后腿。 奈何兔子更敏捷,被抓住后腿丝毫不自乱,知其还未抓稳,借隙右突。而右边,南月翻身躲过小豆子,见势立即补子,击中兔子右前腿。兔子跌一跤,却即刻撑起,闪身逃走。 大局已定,南月和小豆子落了下风,野兔即将逃出视线范围时,弦惊声起,百尺外,箭矢冲天而上,刺破虚空,一道箭影穿透树林,直逼野兔。 铮!箭矢落地,野兔立倒,预判位置与野兔奔逃速度分毫不差。 后面的小豆子揉了揉膝盖,追上去,脚下推了推晕过去的兔子,将箭捡起来。 “嚯,卫海,厉害啊,这么远,没箭头都能射中。”他将那支无头箭横在眼前细瞧。一支四不像的箭。箭杆用的白桦木,木算不得好,磨得却很讲究,通体圆滑,逐渐变粗,减少阻力的同时刺透性好,放在行当人眼里,也可勉强过关的料。 而整只箭最吸睛的莫过于箭羽。 后面的南月和卫海慢慢围了上来,小豆子摸着那簇羽,沉吟着:“这羽,不简单。”他将箭抛给了卫海,两人看向他。 别看小豆子人小鬼大,但见识广,这儿去混一回,那儿去摸一下,下九流、达官贵的都知晓一点,读书除外。 一伙人平时怎么玩都看他的鬼点子。 “别看我,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羽,但肯定不简单。”小豆子这回也没了主意,摸着头讪讪的,问南月:“这羽你从哪儿弄来的啊?” “时璟帮我买的,只要两个铜板呢。”南月握着弹弓回道。 小豆子一听,闭口不说了。他心眼多,除了怕他爹,这村里就怕时璟了,不是小孩对大人的那种怕,虽然他也说不上来怕时璟什么,但就是看着他就胆颤心虚。 既然是时璟买的,那自然不简单。 他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会像南月这么单纯,只说:“这样啊,那我也不知道了。” 三人没讨论出个什么,卫海多看了会儿那支箭,他背上还挂了自己做的弓,弓梢、弓柄、弓弦都压拉得有模有样,是他看了老师傅做弓箭后自己琢磨的,连他长嫂都不知道。长得老实巴交的憨朴样,十五岁力气却出奇的大,否则也拉不动弓。 虽然没看出什么,但他能明显感觉到这箭插上箭羽后准头好了不止一星半点儿。 “行了,别看了,还不是我磨的箭杆好。”小豆子见卫海一直盯着那箭羽看,只想赶紧转移话头,提起那只兔子,道:“老规矩,谁赢了谁当压寨夫人,今天该谁当山寨大王了?” “到我了。”南月举手应道,“可我想当压寨夫人。”卫海愣了愣,拿着那支箭憨憨的样子。南月来清水村不久,和小豆子混得熟,和卫海倒是没怎么说过话。 不知怎的,南月虽然比他们大,小豆子只把南月当同龄的玩伴,但卫海却不纯粹,心里觉得南月好比天上的仙人,靠近他就会莫名手足无措。 尤其是南月还特意送了他箭羽。 可南月向来直来直去,看向卫海,央道:“卫海,你跟我换一换好不好?” 卫海正出神,蓦地涨红了脸,快速别开眼,结巴道:“可、可以。” 小豆子一听,嘁了一声,道:“南月,你老是耍赖,都当大王了,又要当压寨夫人。”这一套是小豆子听杂书传记学来的。 “嘁,你管我。”南月学着他嘁了回去,又白了小豆子一眼,从土坡上跳下来,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只道:“我问卫海换,关你什么事。” 这话呛人,其实纯粹是南月多少还有点记仇,一群人里卫海是唯一一个没有把他推出去牺牲的,加上卫海还用他珍贵的皮革做弹弓赔罪,南月觉得卫海更仗义了,就愿意和他更亲近些。 他的好坏观就这么简单,卫海更仗义了,此时卫海就比其他人好。 小豆子理亏,赶紧插科打诨道:“换、换,我哪敢说你啊。”他像只猴一样蹿到南月身边,怂恿道:“南月,要不你跟时璟说说,让他也放你来书院读书,到时候咱仨还一起玩。” 南月顿住,卫海听了这话也愣了。这主意也就小豆子想的出来,书院里都是一帮十二、三岁的人,除了卫海,南月虽比他们高不了多少,但看起来也是十七八岁的模样。逃学出来找南月玩就算了,能想到让南月直接去书院的也就小豆子了。 可经他这么一说,几人心思就被撬开了。卫海不说话,目光或多或少的往南月身上靠,不继续怂恿,意思却也袒露得明显。 南月心思来回转了几遭,没表态。 且看他今日回去怎么说了。 1.宋·叶绍翁《夜书所见》 2.宋·王安石《泊船瓜洲》 3.宋·翁卷《乡村四月》 身体不太舒服,还要赶其它ddl,周二请一次假orz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7章 天上仙人 第28章 鞭挞 晚上,南月饭吃得飞快,以前总要磨蹭,今日时璟一放筷,他也立马跟着放碗,起身收拾碗筷去厨房洗。 时璟稀奇地看了他一眼,南月拧了抹布倒回来擦桌子,擦得有模有样,时璟不作声,等他走后两指往那桌上一抹,水滋滋的,抹布根本没拧干。 南月忙得很是利落的样子,洗完碗,不用时璟喊,热水倒进浴桶,他就找好衣服候在一旁准备洗澡了。 这回洗澡也不拖沓了,轮到时璟洗完时候也还早。时璟换了衣一身清爽,打屏风外就撞上南月,殷勤候在外面,笑着接过他的脏衣服去院里洗。 南月自己的衣服通常穿一天就得换,那衣摆上都是青草汁,他从水井里打了水,坐在小板凳上,木盆里装的满是皂角,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衣服全扔进去泡了,一搓泡沫立马漫出来。 那双手插进泡沫底下,是在搓衣服呢,还是在下面干些别的不知道,反正看着是很认真勤劳的样子。 时璟下来往石桌上加了盏灯,就势坐下看他洗。南月恍然发现他似的,只对他关切道:“时璟,你先去睡吧,不用等我,我把衣服洗完就上去了。” “哪能呢,我走了,谁来看你洗衣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套,南月也是张口就来了,时璟等着他倒出葫芦里卖的药,“今日怎的变这么勤快了?” 底下装模作样的手一停,南月直起腰,目光从时璟脸上散开没有聚焦,思量道:“时璟,我昨天做梦梦见你给我买布袋了,你说我是不是该去书院上学了?” 时璟手搭在石桌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眉间略扬了扬,原是这个关子,他倒没一口回绝,只道:“书院每日辰时便开课,脚程半个时辰,你起得来?” 南月忽地哑口,杏眼微睁,自忖度着,声音弱了几分,道:“当然……起得来,南月很勤快的。” “这事儿你自个儿琢磨的,还是小豆子唬你一时兴起的?”时璟没立刻搭腔,掸了掸衣衫,徐徐问道。 “没,就是我自己想去的。”南月开口微慌,定下神,从板凳上起身挨时璟边上坐了,认真道:“我还没去过人间的书院,算不得一只好妖,须得读点墨水在肚子里才不会叫人欺负。” “哦,”时璟垂眼看他,目光轻飘飘地斜送下来,“这话说得有意思,我欺负你了?” 南月本就没那个意思,经他这么一扯,才察出话里的纰漏。整日里就和时璟这一个人相处最多,能受谁的欺负。南月忙找补道:“当然没有,我、我是说别人,谁欺负我,你也不会欺负我的。” 可时璟忽地变了眼色,覆上南月的手,疏疏朗朗的外表,开口慢道:“南月,话不可说太满,我又何时说过不会欺负你。”莫名透着一股蛊惑,随时拿捏着一切似的。 “啊?”南月听得懵了。 “你不知道的多了。”时璟笑得意蕴幽深,探手拨了拨南月鬓边的碎发,缓道:“不是要去书院上学嘛,去吧,不出去撞一撞,怎么知道疼,又怎么知道哪里好。” 非叫他脱层皮!才晓得随意乱来的下场。 第二日,时璟带南月上街,招文袋、笔墨纸砚、臂搁笔筒一样不差的买齐了。南月过二街,瞧见城中的公子哥结群去书院上学,肩上挂着自己的招文袋,满心憧憬。 等去街上回来,顺路去了村长家,时璟将南月要去书院上学的事儿跟刘叔平说了,刘叔平愣了好半响,在屋里跟时璟谈了些时候。 下午酉时这事儿才谈妥,时璟替书院补了两箱书权当束脩,定了两天后,南月去学里上学。 这两天,南月满心欢喜,晚上睡不着觉,只等着和小豆子他们在学院里一展雄风。 正式去上学那天,南月早早收拾好,第一天需时璟送他去,南月以为时璟会多加叮嘱,但时璟显得格外平静,只在临走前将南月腰上的荷包装满了糖莲子,便坐着车去了书院。 在门口站定,南月望着书院匾额上几个阔气的漆金大字,面上掩不住的兴奋,正当他抬步往里走时,余光却发现时璟不在了。 南月心一愕,转头寻他。马车旁,雾蓝布顶似远山,流苏飘荡,时璟穿着一袭青衫,长身玉立,低头跟车夫交待着事儿,正备上车,察觉到目光偏头看了过来,紧接着朝他拨了拨手,让他进去吧。 “时璟。”南月忽地跑过去,朝他喊道:“你不和我一起去吗?” 时璟一只脚已经踏上车板,闻言转身失笑地望着他,弯腰撩着袖袍摸了摸他的头,温煦道:“傻瓜,上学哪有人陪的,好好念书,酉时下学,我让车夫来接你。” 南月仰头愣愣的,突然省过来,意识到几乎是一整天,他都不会再见到时璟。无名的,一股空落落的感觉萦绕上南月心头。 恰逢那边小豆子一伙人到了,站在大门口遮遮掩掩似是在等他。时璟再一次对南月拨了拨手,让他进去吧,然后弯腰回了车厢里。 南月手不自觉攥紧了鼓鼓囊囊的荷包穗子,抿紧了唇,站在原地踌躇了会儿,才挂着招文袋转身朝小豆子们走去了。 上学的日子很快,除开头一天,时璟在门口送别他时有些空寂外,南月自觉尝到了甜头,那头新鲜劲儿还没过,每天瞌睡连绵的起床也还在坚持。 时璟甚少再送他,每天除了晚上的时间,南月几乎见不到时璟。 直到那天,膳堂放饭,南月一冲出学堂就看见时璟在廊下和村长闲聊,他兴奋冲过去,发觉几个人在打扫后罩房。南月一眼注意到了专放他衣服的箱子,是时璟让何牧四打的,特意在锁扣上别了铃铛串。 问了才知道,原是时璟觉得他每天早起太累了,干脆将他的东西搬过来住在学里,省了赶路的时间,每天便能多睡大半个时辰。 驾车比不上走路,要绕很久的道,路也颠簸,南月最近也有些颓势了。 学里每一旬休一天假,正赶上第二天休假,时璟只说最近忙碌,无暇分身,叮嘱他假间也在学里好好休息就是,不等南月反应挣扎什么,就匆匆离开了,连饭也没陪南月吃。 南月愣了半天,就这么稀里糊涂的住在了书院。 那厢,何牧四打了几个梳妆盒去城里给铺子里交了货,又去叶府走了一趟,给叶榛榛特意制了掐丝珐琅耳饰盒送去。 梅雨季,时雨濛濛,阴云缠绵不去,回村路湿滑泥泞不堪。何牧四舍了车,系客栈老板家,拖着泥腿走回来时,天已经晚了,村口石碑都看不清上面的字了。 他赶着回去把泥鞋脱了,打那棵老歪脖子树下经过,不防撞见几个人影鬼鬼祟祟聚在他们村口。 天色暗淡,瞧不清他们在干什么,何牧四感觉眼生,朝他们喊了一嗓子,问他们干嘛呢。 甫一听见声音,几个人惊了惊,忙把手里的家伙往后藏,转过身,竟是一群五大三粗的劳壮力,借着暗色收敛惊惶,闻言,若无其事地应道:“哦,小兄弟啊,没事儿,俺们就是拐错了路,在这村口歇一歇而已。” “外乡人?”何牧四一听,皱起眉头,眼睛狐疑地扫着他们,不给怔住的几人开口机会,他断定道:“休余村的!” 对方一愣,没料开口第一句到被他这么轻易识破了身份。何牧四吃百家饭长大的,识人辨外最是清楚,他瞟见了对方身后藏着家伙,料定来者不善。 势单力薄,他不点破,但也不能容这样一群人威胁村子,见他们没话说,反问道:“什么路能从休余拐到我们清水村来?” 语气不善,几人本就被戳破一层失了底气,这下更是答不上来话,支支吾吾的。何牧四泥脚粘腻得很,耐心本就不多,顾着他们身上带了家伙,虽没撕破脸皮,但加重语气呵斥让他们赶紧走,自己守在村口见几人灰溜溜走远了才回去。 “这茶尝着味道好。”刘叔平捏着棋子轻叩在棋盘上,眼不离棋,抿了口茶后将茶杯搁下。 时璟提壶给他的茶杯续上,热气氤氲浮起,他一举一动尽显儒雅,却暗自透着股不属于文人的深沉老谋,“东南那边的头采茶,改日叫何牧四送些过去。”他松弛应着,棋盘上的走局亦不失疏漏,一颗白子下去,堵掉了刘叔平谋了半局的路。 门外忽地响起凄惨哭声,好生悲苦。刘叔平分了心,抬头见时璟仍是寻常,充耳不闻,失笑道:“璟哥儿,你一日来我这书院几回,何不出去看看,那几个怕是也被磨得差不多了。” 竹片鞭挞声隐隐传来,夫子的训斥声像壶盖一样压着底下沸腾的热气,一会儿顶开一下,听见些哀声哭气,但最后都被噼里啪啦盖压下去。 竟是个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情形。 “不急,多磨一磨裨益良多,挫挫锐气才好定心。”时璟轻飘飘的,全然专注于棋局,不闻门外事。 刘叔平收回思绪,叹了口气。那看来只能继续练棋了,他扫一眼棋局,暗想,这一月下来棋艺精进了不少,这局输得也还算好看。 第29章 书院夫子 “今有田广十五步,从十六步。问为田几何?”尤夫子端坐在台前,颧骨突起,一溜黑白参半的胡子直没脖子,此时垂着眼像是睡着了,声音从台上传下,无人敢发出杂音。 底下一个个学生正襟危坐,听他问完,稍作心算,齐声答道:“广十五步,从十六步,田为二百四十步。” 尤夫子蓦地抬眼,露出那对鹰隼般锐利的招子,炯炯有神地看下来,个个浑身一颤,仿佛砧板上待宰的鱼,大气不敢出。 只见尤夫子一手扣着书站了起来,随着衣摆垂下,另一只手里赫然捏着把半指宽的戒尺,亮恍恍的,仿佛提着把大刀。 众人忙缩紧身子,把头埋下,鹌鹑似的。 他走下来,沿着过道缓步,仿佛屠夫在挑选鱼肉,经过最后面时,用戒尺抬了抬小豆子的手臂,道:“蹲好了,手臂不能弯。” 小豆子扎着马步腿已经开始打颤,一张脸憋得涨红,汗水从额上淌下颊面,细听还能听见牙关打架的声音,闻言,咬紧牙把臂抬直了。 夫子继续走,漫无目的,绕着过道一排又一排,直到余光出现一抹白色,脚步停住,半指宽的戒尺敲了敲桌角,尤夫子声音洪亮,拖长声音叫了一声:“南月。” 南月如遭雷殛,打着哆嗦缓缓站了起来。 尤夫子站在他旁边,目视前方,缓声问道:“今有雉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问雉兔各几何?” 南月睁大眼不可置信地“啊”了一声,夫子略偏头看过来,南月霎时噤声,不住地吞咽几下,手心发汗。 夫子见他许久不答话,长须抖动,语带怒气:“既然心算功夫不到家,还不懂提笔纸算?”南月哪里敢反驳,道了句:“是,夫子。”忙坐下,抄起笔杆,蘸了点墨,在纸上演算起来。 南月心乱如麻,半天算不出结果,一旁的卫海壮着胆抄了答案于纸上,手肘外推想给他看,岂知夫子居高临下,哪里会给他这个机会,顿时喝道:“卫海!滚去后面和李圻筠同罚!” 李圻筠是小豆子本名,卫海一震,只得讪讪起身,自去后面与小豆子并排扎起马步。 南月心里叫苦不迭,恨不能当即放声大哭,又怕落了个比小豆子们更惨的下场,继续战战兢兢演算。 快过一盏茶的功夫,仍未见南月抬头,尤夫子耐心告罄,南月这才收了笔颤颤巍巍抬头,起身对上夫子的目光,抖声道:“回、回夫子,雉有二十二只,兔有十三只。” 尤夫子皱眉驳问:“上可对上,下余二足,兔岂能有十三只?”南月霎时福至心灵,答道:“回夫子,中有二兔各瘸一腿。” “这……”尤夫子蓦地一噎,两颧发红,他登时暴喝:“手来!” 南月骇了一跳,手刚伸出便挨了一戒尺,尤夫子恨铁不成钢道:“惯会投巧!平日不见你用功,这一尺子让你长长记性,给我再抄一遍《百中经》,抄不完一会下学不准用饭!”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迈去台上,只留南月委屈地捂着手心坐下。 俄顷,编钟一敲,尤夫子携着书走出,身后随之涌出各村的孩子,嬉笑簇拥着往饭堂去。 堂内,小豆子猛地倒在地上,汗水淋漓,双眼涣散。绕是卫海扎完半堂课马步,这会儿站起来腿肚子也打颤,他略拍拍小腿,便又上前去帮南月抄《百中经》。 南月边抄边忍着眼泪,小豆子行尸走肉地爬起来,蓦地崩溃大哭,嚎啕道:“这日子没法过了。” 本就凄凉,小豆子这一嚎更是雪上加霜,南月索性也丢开笔,不管墨迹干没干,趴倒在小案上,嘤嘤啜泣起来。卫海干愣在一旁,安慰也不是,扶人也不是。 突然,小豆子豁出去了似的,抢上前,揪着南月衣袖不放,哀求道:“南月,你回去吧。再这样下去,这学没法上了。” “干南月什么事!?”卫海急道。 小豆子有苦说不出,自打南月来了,再逃不了一天课,不是吃戒尺,就是扎马步。他心里知道分明是那位要让他们吃点苦头,硬把南月哄来。 “回去?”南月凄苦地抬起头,怔仲似的望着窗外,喃喃着,“我要回去,我要时璟。” 卫海、小豆子俱是一愣,只见南月鬼使神差地站起来,撞翻了案上砚台,黑亮的墨汁瞬间盖漫过宣纸,浸染一旁的狼毫。 南月撇下二人,只兀自朝外走着,嘴里念着:“我要回去,我要时璟。” “届时,从这里修一条渠下去,穿过鱼儿岭就可筑坝,涝季可蓄水,凡遇旱季从堰口各引一条渠八字分流,两村良田皆有灌溉。”刘叔平指着书院后面那块地,和几人商讨着。 莲花村的村长踏上土坡,望过去,接道:“不仅如此,小坝接大坝,上面休余的压力顿时卸了不少,这样一来,我们下面几个村也不用年年催着他们抢修。” 时璟颔首,这书院修得别有用心,在选地上花了好些心思,前期修得艰辛,这会儿才显出真面目。 相当于要在休余和下面几个村之间修一个缓冲地带,一来休余蓄洪担子轻了不少,二来下面各村把坝掌握在自己手里,引水灌溉关起门开就是自家事儿,用不着仰仗别人。 再者书院选地选得妙。 选在中间地势最险的必经之路,把这块地一平,修渠筑坝顺理成章,知州府来了也无话可说,最难的地段都摆平了,修渠筑坝上疏壅塞、下安良田,焉有不修之理。 “筹划是好的,只是在这之前务必敦促休余把堤坝筑牢,确保沟渠疏通,防着九月一过洪涝成灾,否则——”关上后门,时璟和几人过了穿堂,行至廊下,院中日头正好,暖光四布,时璟忽地止声,偏头望了过去。 游廊对面,南月孤身走来,像是被魇住了,不顾周围人诧异的目光,径直走向时璟,不由分说抱住了他。 在一片诧异声中,时璟微垂下头,听见怀里的人喃喃轻念着:“我要时璟。” 时璟手心的蕊丝竟险些被这强烈的念头引出,周围人一时不知缘由,只瞠目望着他们。时璟怔了怔,眼里几不可察地滑过一点芒光。 半响,时璟平静地抬手抹了抹南月的脸,却只道:“这墨怎的读到了脸上?” 夜晚。 热气氤氲,架起的紫檀木屏风上梅花被水气洇湿了半枝,愈发红艳动人,透过雾白罗绢,南月轻靠在浴桶边,稠密的白发瀑布般盖住肩背,延伸入水中,裸露的肩头无端引人遐想。 南月忽地动了动,水波微响,他偏过头,一双眼睛被热水蒸得雾气蒙蒙,此时睁大眼睛去望,竟像是要哭了。 案前点着灯,时璟端坐写字的身影映在屏风上,南月半是恼怒,半是委屈,偏回头便一头扎进水中。 屏风外,时璟听见噗通水响笔尖微顿,那字就欠了形,他略一停顿接着笔顺盖住那笔断锋继续写。将近一盏茶功夫,再没听见任何动静,时璟这才皱眉,察出蹊跷,抬笔望了望里面。 屏风里全然没有了声息,时璟放下笔起身进去,还未走近便看见水面上漂浮的霜发。 未及多想,时璟大步上前俯身捞抱起水里的人,水哗啦洒了满地,手心尽是一片软腻湿滑,时璟盯着呛咳不止的人,沉声道:“闹什么!?洗完就穿好衣服去睡觉。” 南月勾着他的脖子咳得眼角绯红,听了这话咳得更凶,要把心肺都咳出来似的。时璟见他眼眶通红,泪水不住地打转,便换了个姿势抱人,笼着南月半倚着浴桶,替他拍打着后背。 南月伏在他肩头,缓过那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立刻控诉道:“时璟你和夫子一样坏!!我才不读书!你把我的东西搬回去!!” 时璟冷笑,与南月的歇斯底里相比,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平静,斜睨着他,“吵着闹着要去读书的难道不是你?” 时璟坏就坏在这里,苦头让人吃了,道理全在他,让人找不到挑错的地方,可南月岂是会讲理的人,只道:“那我现在不读了,我要回家!” “晚了。”时璟哼笑了笑,瞬间冷下脸,“束脩都交了,你不读也得读!” 南月哪里听得这话,怔怔望着他,心里一阵胆寒。时璟惯会宠他,却也惯会治他,他情知自己这次不脱层皮是逃不脱了。 未及三日,南月大病一场。 书院的后罩房成了他的病榻,苦药味从这里弥漫到院中,南月病得几日未下过床,日夜翘首以盼,终于盼来了菩萨。 刘叔平匆匆赶来。 第30章 离家 后罩房修的靠山,四周围了墙,光线不太好,刘叔平匆忙赶来,踏入小院时周遭一暗,入鼻皆是一股子苦药味,打眼一瞧,竟叫他看出点皇城冷宫的悲凄荒凉之感。 这两日庶务缠身,他未得空闲,只听闻南月病了,已有两日没去上学,料想时璟照看着,自然不会重病到那儿去,未曾料到一踏进院子,竟是这般光景,连忙阔步进了屋子。 推开门,屋内更是黯淡无光,死气沉沉,连根蜡烛也没点。刘叔平眯着眼往昏暗的室内瞧,没看见南月的身影,便循着微弱的光,避开椅子书案,走过去把窗开了。 屋内顿时亮堂许多,随着这一动作,内室传来响动,刘叔平进去,果见南月躺在榻上,顿感惊疑,南月竟病到起不来了? “南月?”他喊了一声,榻上被褥拱出一个山包立即动了动,探出头,是一张消瘦憔悴的脸,见刘叔平来了,眼里霎时噙上泪水,朝他够出一只手来,哀泣道:“村长。” 刘叔平倒吸了一口凉气,移过把椅子挨榻边坐下,握住他的手忧道:“我只听说你病了,怎会病得这般严重?时璟这几日不是在书院住着吗,怎的叫你病成这样?” “村长,你只接我去和你住吧。”南月愈加委屈,小脸皱成了一团,声音哽咽,“我不要在这儿待了。” 刘叔平瞧着桌上放凉的药汁和蜜饯,皱眉道:“这有什么,既然书院住腻了,便和时璟回去住,何必拖着病糟践身体。” “不成,村长。”南月揪紧他的衣袍,诉道:“我也不要和时璟住,你只当我和他不认得了,村长,我现在只想跟你住,不然我的病是好不了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刘叔平一听便听出关键来,反而为难了。应是南月在和时璟闹脾气,不肯喝药弄的,瞧着南月苍白憔悴的模样,他难免动了恻隐之心,只是时璟那边…… 刘叔平想起那日,大庭广众之下两人拥抱的事,心中起疑。 南月真的只是时璟认的义弟吗? 正想得出神,院外传来脚步声,刘叔平方回神,南月却像是知道来人是谁,立刻缩回身子,乞求地望着刘叔平。 “这……好吧。”刘叔平为难之下也只得答应他,“那我就和时璟说说,你好好安心养病就是。” 南月当即感动地点着头,这间隙,外间门槛踏进来一人,正是时璟,提着包不知是药还是糖的东西,往里屋来。南月一听脚步,脸色就变了,翻个身朝里,连看也不看时璟一眼。 时璟见状如常迈进,与刘叔平打了照面,后者坐在椅子上望着他也只能一副苦笑不得的样子。 两人回了外间,时璟把窗都打开散散气,又点了几盏灯,和刘叔平相叙起来,都绝口不提那天书院的事儿。 掐着半柱香的时间,刘叔平心思轮转几番,想南月在里屋怕是等不及了,便将手里的茶盏搁了,把话引入正题,状似不经意地道:“璟哥儿,南月这一连病了几天也不见好,怕是这后院待得烦腻了,我想着,倒不如让他去我那儿住上一段日子,好好将养将养,也不必日日苛求他来学里上学,一切以身体为要才是,你觉着呢?” 时璟听了把茶放下,瞧了瞧里屋,片刻后道:“南月顽皮,好些事不知轻重,去您那儿怕是少不了添麻烦,倘若真要养病,我领他回竹尘居便是,就别让他来打扰您了。” 刘叔平暗自叹了口气,心知时璟这是不肯轻易放人的意思了。这种处处得体、体贴周全,实则态度坚硬、一点余地都不退让的话其实最难缠了。 奈何,他都答应南月了。 时璟太极打得好,可他年轻时在翰林院清谈论辩的经验也不少。 那会儿才真是辩得昏天暗地、唾沫横飞。刘叔平轻笑一声,平白有丝落寞,却飞快逝去,让人抓不着。 他端起茶,轻呷一口,再看向时璟时,已然不是那个好说话的村长,看向时璟,不轻不重道:“我既提了,自然不怕麻烦,璟哥儿何必操心这么多。再者,南月玩心未泯,却是个懂事的孩子,知好知坏又有自个的想法,他想来,我纵是个鹤发村夫,也照看妥帖好他,断不会任他这般缠病不起,身边却连个递水的人都没有。” 这话显然是在指责时璟没把人照顾好,说南月知好知坏不就是说南月知道谁对他不好,所以要走嘛。 既然是他把人气走的,又何来他为人操心的份儿。 刘叔平不知道,里屋南月屏气听了这话,恨不得当场一蹦三尺高,趾高气昂来时璟面前走一遭! 时璟吃瘪,好半响不说话。也不是没话可辩,只是村长态度很明确了,南月要走,拉他来助阵,时璟其他人可以不管,但村长的薄面他还是得给。 况且,真辩起来,他又怎么辩得过这位景佑甲子科的状元呢。 缄默许久,时璟只得拱拱手,恭谦道:“村长教训得是,既然这样,就让南月去您那儿住几天,病好了,我去接他。” 刘叔平颔首,心里松了口气。届时,南月病好,接是一回事,回不回又是另一回事,他也只能谈成这样了。 当晚,南月便从榻上下来,收拾起自己的东西。村长说好是第二天再接他过去,叮嘱他好好喝药,可他竟像是一刻也等不得了,烧得两眼发昏,手热脚热的把衣服统统捆做一堆。 时璟往边上坐着,直想发笑,南月气势汹汹里屋外间来回踏,倒晕着一头撞在门板上,撞得一声闷响。 见状,时璟上前去扶他,南月恨得牙痒,按着脑门过去,把衣箱上的铃铛扯下来就往他身上甩。 第二天村长来接他时,南月提了包袱,早早在门外候着,动作利落,上了马车也没正眼看过时璟一眼,大有一番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 刘叔平站在车前,只转头看了看时璟,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也上了车。 时璟看着车厢没说话,只吩咐车夫驾车稳当些,然后退开,目送着他们离开。 这厢,小豆子和卫海趴在草丛里盯着前面的矮洞目光灼灼。 “卫海,你来。”小豆子屈肘捣了捣卫海,将手里沙包大的石头丢给他。卫海接过石头在手里掂了掂,目光一厉,照着矮洞打了过去。 飞石射进洞中,应是击破石壁,溅得碎石四射,洞内当即传出低低的痛吟声。 小豆子和卫海一惊,忙把头低下,埋进杂草间。“里面一定是只大的!”小豆子目露精光,盯着卫海笑道,“看我去把它逼出来,咱俩洞口堵它。”说罢,就飞快起身,蹿出草丛。 卫海看他朝相反方向跑去,话还没说出口人就不见了踪影,不知道他要怎么个逼法,只得回头继续蹲哨,防着里面的东西跑了。 没一会儿,他就瞧见小豆子居然从矮洞一侧摸了过去,手里捧着捆黄荆叶,对着火种一吹,大股大股的浓烟滚滚冒出,小豆子一把将其抛进矮洞,转头示意卫海快出来。 卫海翻身,几个飞跳间近了洞口,和小豆子守株待兔起来。一人把守一边,那浓烟顷刻就密盖矮洞,溢出来的味道极其呛人,两人屏气以待,竟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呛咳声。 是人!! 两人霎时傻眼,小豆子骂了句娘,登时捂着鼻子冲进滚滚浓烟。卫海弯腰紧身跟了进去。 烟熏得人睁不开眼,洞穴又狭窄,卫海猫着身前进间,猛地听见小豆子惊恐的叫声。他一凛,快速往里跑,未及他顶着咳意大喊小豆子的名字时,浓烟中冲撞出人形,小豆子惊恐万分地扶住他,抖道:“跑、快跑,是妖!!” 卫海被跩得不稳,忍不住咳了几下,依稀听见浓烟内绝望的泣声,顿了顿,他带了一把小豆子,喝道:“去外面等我!”然后转头捂紧鼻子疾步探了进去。 甫一出洞,小豆子眼酸得睁不开,扶着矮洞嶙峋的石壁弯腰咳了个半死,两腿不住地打颤,还没等他拔腿跑去喊人,卫海紧跟他身后出来。 小豆子转头,绕是眼睛酸涩异常,看见卫海搂着个怎样的血人出来时也陡然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地往后退,撞在了石壁上。 卫海将人放下,翻过背面,血淋淋插着尖锐的石片,卫海目光沉着,拔出碎石,咬破块衣角按住那伤口。 这一拔,昏迷的人疼醒过来,嘴里小声嗫嚅着,卫海俯下身去听,听见极沙哑又无助的声音:“水……求求你,给我……水。” 卫海猛地一滞,扫过他手臂上深浅不一、狰狞粗粝的血口,还有他那张干裂朱红的嘴,陡然明白过来,那伤口是他自己划的,为了喝自己的血! 地上的人还在哀求,伸出手拉住了他的衣摆,卫海忙起身,道了句:“等着。”就欲奔去溪边取水。 “你疯了吗?!他是妖!”小豆子骤然冲上来拦住卫海,指着地上那人身后的九条尾巴吼道。 第31章 夭九 卫海不防被推了个趔趄,小豆子挡在两人之间,急道:“你真是个呆子不成?救了这妖日后你我小命难保,你更是要害了咱们清水村吗?!” 几十年来,清水村哪里有过妖,救了妖就是给自己留祸害,朝廷缉妖司要问责连坐;妖族生性残忍,神通广大,屠净区区一个清水村又有何难。 卫海怔住,小豆子以为他回心转意,猛地转身盯着地上身形羸弱,看起来与他们一般年纪的妖。妖族最会蛊惑人心,谁知道他这幅样子不是装出来的。 小豆子胸膛起伏,吞咽几下,谨慎地盯看着他,绷紧声音道:“你原在洞里好好待着,我们两个不识抬举惊扰了你,还望你不要记恨我们,现在你虎落平阳,我俩不欺你,但天各有命,何况人妖殊途,你是生是灭怨不得我们。”他微偏过头,狠道:“卫海,我们走!” 这是任由他自生自灭了,地上的人听了这话,本来空洞麻木的眼里彻底绝了最后一丝光,撑着的眼皮垂下去,年轻的脸庞带着超乎寻常人所不能体会到的死寂。 鞋底碾着碎石,小豆子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浑身松懈下来,准备带着卫海离开,正备转身,卫海却没停下,与他擦肩,大步上前俯身捞起地上的人,掉头往溪边阔步离去。 经过他时,卫海只蛮不在意地留下一句:“村长教我们的是心怀善念。” 一瞬间,小豆子愤红了脸,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半天后猛一跺脚,朝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吼着:“好!你是菩萨,你是大善人,我是恶人成了吧,呆子!” 他原以为卫海是个憨头憨脑的家伙,如今是他看错眼了,没脑子的蠢猪!还想学菩萨普渡众生!小豆子盯着空气冷笑,掉头跑出树林。 溪边,卫海着急火燎,他一向粗犷、力大无穷,做事往往就不知轻重,除了面对南月总小心翼翼,其他时候一概拿捏不好分寸,肩头的人本就浑身是伤,哪里经得起他这样大马金刀的颠簸。 卫海只想着小豆子拦住他是有道理的,该直接把人扛去溪边才是,等他喘口气把人放下来时,才发现人早就昏死过去,低头一看,自己肩头前襟也已染了好些血。 他愣在原地挠了挠头,昏过去了怎么喝水? 半响,等他将人小心放平在石块上,用宽叶舀了水,拇指蘸了轻轻涂在他嘴唇时,卫海才仔细将人看了。 拨开脸上被血凝成绺的鬓发,卫海呼吸变得很轻,即使很污糟,也难掩这人昳丽的脸。他试探地碰了碰垂着的尾巴,惹得昏迷的人眼睫颤了颤,卫海静静地想:原来这就是妖,南月一定会很喜欢的。 只是……卫海把目光从毛茸茸的尾巴移向脖颈儿,一双浓眉缓缓皱起。 他笼身过去,跨跪在这俱身体两边,拾起那根套脖子上的铁环,觉得碍眼极了,于是双手卡进铁环,攥紧后企图用力把它折断。 卫海本以为靠他的力气折断这根铁环,就算不轻松也不至于没办法,岂知,一张脸憋得涨紫,卫海腰身几乎全压了下去,力量全蓄于手臂,紧咬的齿间溢出低吼,铁环纹丝不动。 胶着间,卫海不信邪,低喝一声,猛地加力,就在听见脆裂的一瞬间,平平无奇的铁环上浮动出一串梵文,卫海只觉掌下忽然震动,蓦地被什么莫名的力反弹,整个人被掀翻朝后砸进溪水中。 “咳、咳……” 冷秋的水灌进鼻腔,冰冷有一瞬间刺得头脑一片空白,卫海倒在水里慢半拍把面仰出来大口喘息,不是他不想立即爬起来,而是两只手臂被震麻了,等他收腹挺起来时,手掌还止不住地微颤,掌骨几乎没有知觉了。 他移眸看向石头上的人,后知后觉地发现小豆子说的好像不无道理。他可能把妖想简单了…… 入夜,冷风愈更寒冷,院子里的鸡也经不起风砍,窝在鸡舍里,即使撒了苞米也不肯上前啄食。卫海心不在焉,听见屋内长嫂唤他吃饭,一回神,发现手里的苞米撒出了木槽。 转头应了声长嫂,卫海见鸡不肯出来吃,便胡乱把桶里剩下的几把抛撒进鸡舍里,把桶归置后洗了手进屋。 桌上已有两道炒好的菜,长嫂钰娘身怀六甲,卫海瞧见她在厨房盛菜,径直进去把馒头和筷一并弄好端出来,又返回去候在一旁,见缝把钰娘盛好的菜接过端去了桌上。 钰娘是大哥出去送镖带回来的,卫海那时候还小,不懂什么是娶媳妇儿,只知道他哥那样不苟言笑的人,居然也会看着钰娘的背影痴了。 这让卫海想起南月被夫子罚去院中读千字文的身影,他从窗口斜看着,被夫子一戒尺敲在了桌上。 可惜大哥的最后一趟镖没能回来,知道这个噩耗一个月后,钰娘发现自己已经怀了两个月了。 如今钰娘月份已经大了,吃完饭,卫海麻利地把碗筷收了,不让长嫂动手,又去厨房烧水,把锅碗都洗了。 等钰娘消完食,倚在灯下看书,卫海抬眼瞧了瞧窗外,天黑得已经看不见自家的篱笆墙了。他从书案前离身,出了隔间,对长嫂道:“嫂嫂,夫子安排的书我已温习好了,且去睡了。” 钰娘闻言,放下手里的书。她生得就如戏文里簪缨世族的小姐,气度不凡,可一双眼睛看久了,却生生浸出些杀意。没人知道卫迟从哪里把她带来的,只知道她定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儿。 因着卫迟走了,长嫂如母,钰娘虽然担过了卫迟做大哥的本分,对卫海的管教却愈发严厉。 “去吧。”钰娘颔首,突然想到什么,又问道:“南月可是没住书院了?” “嗯,他去村长家住了。”卫海点点头,不禁有些黯淡,南月已经三天没来书院了。钰娘不知道他的心思,只道难怪时璟都上她这儿来走动了。 卫海告了辞,退出屋时,瞥了一眼,长嫂似乎也倦了。他并没有回自个屋,而是转去了厨房,掀开蒸屉盖,里面白花花的馒头还冒着热气,那灶他烧完水留了小火的。 把馒头拣走,轻阖上门,卫海脚步又快又轻,勾起阶下的包袱绕去屋后篱笆墙,倏忽间,身影就消失在黑暗中。 矮洞里,稻草扎堆成了个简陋的床铺,夭九动了动,是被下颌骨下的秸秆戳醒的。他撑起眼皮,先是听见了呼啸的风声,那声音仿佛来自天外,让他想起广阔的白茅原;接着闻到了近在咫尺的香味,脑子猛地一激,瞬间将他拉回了现下。 夭九喉间倏地泄出短促呻吟,现实痛击他,他自幻梦中清醒,勉力撑起身来,却在晃动的视野中模模糊糊看见一道黑墙立在洞前。 恍惚间,一道黑影从那墙上剥落,举了一豆昏黄的灯朝他过来。 夭九看清他的面容,倏地大惊,连忙抬手格挡往后缩去,“别过来!” 卫海被他的反应震住了,转念一想,他多半是被人残害至此的,先时迫于求生开口求救,这会儿怕人反倒才是正常的。 “别怕,我不害你。”卫海把灯放下,洞内逼仄,他也只能跪在地上,够了个馒头试探地递了过去,“给你个馒头吃。” 夭九别着头,一睁眼才发现臂上的衣裳变了花纹,他愣了愣,慢慢把手放下,转着眼珠粗看了看周围,心中的不安渐渐消散,移向面前之人时才注意到,他身后的洞口被敞开的衣服挡住了风。 卫海见他松了大半防备,把手里的馒头又往前递了递,“喏,吃吧。”他像对只雪白莹润的兔子一样,生怕自己吓坏了对方。 夭九懦懦地接过馒头,他饿坏了,就算有毒他也管不了这么多了,大口大口往嘴里塞,连咀嚼都来不及就往喉咙送。 他这个样子,卫海见了都怕他撑坏喉咙,忙另拿了两个馒头围上去握住他的手腕,道:“你别急,这儿还有,没人跟你抢,慢点吃。” 夭九缓过那阵,噎得说不了话,动作却慢了下来。卫海把两个馒头一并给他,稍退了些,观赏自己养的活物一般。 等他吃得差不离了,卫海放轻声音问:“你有名字吗?”夭九顿了顿,对这个人已然没有了防备,低声回他道:“夭九。” “夭九。”卫海低眉重复了一遍,想了想,有些可惜,已经有名字了自己就不能给他取一个了,默了默,又觉得这个名字也好听,料想南月也会喜欢。 夭九见他低头沉思,拿不准他在想什么,犹豫片刻,反问他:“你呢?你……叫什么名字?”他依稀记得另外一个人喊过他的名字,但当时他脑子已然不清晰了,根本没往心里去。 卫海回神,蛮不在意地道了句:“卫海。”相较于自己,他更想了解对方,于是问道:“你是妖?从什么地方来?” 夭九眼神几不可察地一暗,稍纵即逝。显然,他还没有蠢到完全信任对方,只是萍水相逢,救他一命是真,但日后谁也说不准。 他低下头,竭力思索着:“以前的事儿我不大记得了,当时在山中觅食,中了道士的陷阱,被追捕逃到这儿的。” 这话真假参半,又隐去了许多要点,被追捕不假,但夭九没说追捕他的,是缉妖司。 至于怎么个追捕法,夭九喉间吞咽两下,这个地方怕也藏不住多久了。 而他这番话却正合卫海心意,记不得自然是再好不过。他从带来的包袱里抽出一把精铁制的钳子,那显然不是把普通家用的钳,而是他大哥押镖的家伙,通体乌黑,闪着光亮。 杀人的家伙。 夭九被这突如其来武器炸起寒毛,骤感杀意砭骨,未及他做出反应,卫海却勾住他脖上的铁环,一边唇角上翘,竟显得有些邪性,幽幽道:“把这个给钳断。”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缩紧的瞳孔因他这句话倏地松开,夭九紧盯着他,几乎怀疑他真是一个无知少年。明明一言一行说不出的鬼诞,神情却又不似做戏,莫名诡谲。 “这是金梵锁,寻常兵器动不了的。”夭九心中的警惕反而更甚,反复无常的才更可怕。 卫海听了这话怔愣住,他低下头,若有所思,半日嘀咕了声:“难怪。”因他这个低头,夭九没有看到他眼底暗藏的汹涌。 (自扇一巴掌)昨天周二搞忘记更了,今天突然想起orz,另外下周有两门考试,周六和下周二得请假。码字很慢的菜鸟,没太多存稿,请见谅了orz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1章 夭九 第32章 雨势 且说这边,南月过了好些潇洒日子,村长架不住他撒泼打滚,由着他疯玩了几日,每日蹿出去非得到酉时,刘叔平站在坡上喊他吃饭,才脏兮兮回来。 这天晌午吃完饭,刘叔平炸了野菇,抢在南月跑没影之前哄住了他,叮嘱他在家里好生看半天,他上莲花村一趟,约莫申时二刻,许大娘会上家来取背篓并渔网,刘叔平收拾出来指了南月,交待他到时交给许大娘。 南月小鸡啄米地点头应了,送村长到村口,回到院中就着小竹篮里的零嘴守了一个多时辰,果听敲门声,蹦去开了门,正是许大娘。 乍见南月,许大娘愣了愣,她还不知道南月来村长家住的事儿,先是满脸堆笑地问了南月怎的没和璟哥儿一起,又问他村长去哪儿了。 南月略了前一个问题,把村长交待他的事说与了她,噔噔跑去阶下把背篓提出来交给她。 许大娘拿了东西,离开时突然一顿,转身瞥见南月趴在藤椅里吃炸菇。她心思活络,少不得要为苏织做些打算,便返回去,笑唤着:“南月,大娘家蒸了糍糕,你且随我来,去大娘家尝尝。” 南月一听,扭身过来,他随小豆子们到处跑,闻到家家户户飘出的饭菜香,就属许大娘家的最诱人,这时一听,立时撑肘爬起来,两三步跑到许大娘跟前,应道:“大娘,那我给你背篓子。” 许大娘笑得合不拢嘴,把门虚掩上,便带着南月往家里去了。 到了许大娘家,许苏织刚把蒸好的糍糕夹出来放在垫了纱布的篮子里,见她娘还带了南月来就明白她打的什么主意,一时觉得难堪极了,也不顾及着南月,把筷子“啪”拍在桌上便去了里屋。 许大娘愣了一瞬,瞪着里屋怒斥她,南月不明就里,拉着许大娘让她别骂苏织姐姐。许大娘这才忍着气招呼南月吃糍糕,南月将待了一会子,觉着不自在,便要走。 许大娘心里责怪苏织竟然甩脸子,却还是拣了糍糕放盒里装点好,让南月带回去,交待道:“南月且带回去给璟哥儿也尝尝,说你苏织姐姐特地给他做的。” 南月转着眼珠顿了会儿,还是点头接过了。 离了许大娘家,南月径直往村长家回。让他去找时璟可不成,单是他自己还想吃才应下。 反正时璟的就是他的。 近了村长的小院,南月远远瞧见原本虚掩的院门开了,以为村长回来了,喜得推门进去,却看见令他意想不到的人,脸登时垮了下去。 藤椅边,时璟青衫袍子,发带垂着,墨发如瀑,推了推桌上吃剩的炸菇,慢条斯理转过身来瞧着他,缓身往藤椅里坐下了。 南月睨着他,冷脸走进来,把食盒往桌上一搁,目不斜视进了屋。时璟面不改色,揭起盒盖瞧了瞧,眉间微微皱起。 这时,南月提着茶壶出来,转到时璟面前,倒了杯茶放在他边上,时璟微挑一挑眉,还未发话,南月便皮笑肉不笑,道:“村长不在,客人且喝杯茶等着。” 时璟一听他这腔调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无非是那天,他当着村长说南月顽皮,不知轻重,这妖记下了,故意做给他看。 南月巴不得让时璟好好看看,他在村长家有多让人省心,自发拿着剪子学着村长去修一修院角那株腊梅。 “咳。”时璟瞧见了,及时握拳咳了咳,怕村长回来心疼坏了。南月够着一根枝丫,听见声音,侧首皱眉看了过来。 未及发话,时璟便沉声道:“我对你约莫是太纵容了,给你惯出了一身的倔脾气,无理也要闹,竟是说也说不得,还学会离家到处躲了。” 南月眉皱得更深了,登时垂下手臂,握着剪子重重走了过来,冷道:“明明是你把我丢在书院受气,我在村长家这些日子了,你这时才来看我,现在竟还说你纵容我?!” 话一脱口,南月便反应过来,中计了。他咬牙去看时璟,正瞧见他垂首呷茶时上扬的嘴角。 时璟从容不迫地把茶杯放下,抬头缓声道:“怎的这番气劲儿?我原以为你不乐意见我,因而放你在村长家玩儿几天,现在看来倒是我的不是,没有体贴你,该早些来?” 南月只觉自己吃了个亏,却是说不上来到底哪儿吃亏,只得一屁股坐下,手搭在桌上,闷声道:“哼,你不来也罢,我和村长住得很开心,才不回去。” “你住得倒是开心了,”时璟直起身,理一理衣摆,悠悠道,“养在家里的那一干物什儿却是一概不管,哪日你住腻了回去,不知道还剩几个活物。” 闻言,南月缓缓睁大眼,扭头过来:“我不在家的这些日子,你竟一点都不曾照看过它们?!” 时璟忽地撑膝站了起来,看着南月叹了口气,老成道:“你到底是妖,还不懂养什么东西都非得费一番心力不可,我就是日日给那些蚌壳换水,也需你自己回去亲自照料,来日结了珠子才算是你的功劳。” 这话触了南月心肠,他愣了愣,将信将疑盯着他,半日,才反问道:“真的?” 只这一问,时璟十成十的把握,信手过去摸了摸他的头,温笑着道:“自然,我又何时骗过你?” 因他这样宠溺的笑,南月所剩无几的气毫无察觉地扑散完了。时璟不知不觉已经牵起了他的手,俨然一副领人回家的姿态,托着南月的脸颊,低声哄道:“好了,气也气过了,村长这几日繁忙,就不要打扰他老人家了,随我回家去,嗯?” 南月垂着眼鼓了鼓脸颊,半响,嘀咕道:“衣箱还在书院,被我踢坏了。” “这有何难,改日我让何牧四再给你打一个。”时璟不以为意,“铃铛也还收着,到时再挂上便可。” 那衣箱何牧四做得煞是精细,机关巧妙,穗子、发带分门别类都有暗格归置,南月很是欢心,却在书院撒气时踢坏了。 “那……你且先回去,我要等村长回来跟他好好告别。”南月沉吟片刻,点点头道。 时璟不怕他反悔,于情于理也该和村长好好说一声,便同意了。南月瞥见食盒,猛地想起,叫住时璟,提着食盒递与他,道:“对了,我方才去许大娘家,苏织姐姐做了糍糕,让我特意送给你尝尝。” 时璟转回来,看着那盒糍糕不做声,却是轻弹了弹南月的额头,道:“傻瓜,下次别再做这等傻事。”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徒留南月满脸疑惑地摸了摸额头。 日薄西山,秋日白天愈发短了,南月陪村长吃完饭将两柱香的时辰,天就黑了。 南月蹲在窗下,明黄烛光从窗口溢出,照在那阔口瓦罐里,水里一尾红鲤在昏暗的夜里尤为鲜红夺目。 翘首瞧了瞧屋内,村长已不在原来的位置,南月低头静静看着摆尾的鱼,伸指点了点水面,断了一缕蕊丝落入水中,红鲤翕张间将蕊丝吞下。 待蕊丝吃净,南月方抬了瓦罐进屋,正巧刘叔平自书架后转出,南月舒颜展笑,露出皓白牙齿,眉目生辉。他将红鲤放在桌上,拉了刘叔平过来,无邪道:“村长,我明日就回去了,就把小鲤鱼留在这里,让它替我陪着你好吗?” 刘叔平心里熨帖不已,想来自己半截入土之人,也享了几日儿孙福,望着南月满目慈爱,半响,叮嘱道:“那我定好生养着,你玩了这些日子,回去也该多放点心思在读书上,若是时璟那儿受了委屈,只管来找村长为你做主。” “嗯,南月记下了。”南月手肘撑在桌面上,乖巧地点着头。 刘叔平心下感叹:老谋深算又沉得住气……不知以后是福还是祸。 转眼九月飞逝,惊雷轰鸣,闪电骇骨,震得天地一白,锦官城连遭了几场倾盆大雨。雨势遮天蔽日,大有摧垮一切的暴虐。 泥路湿滑不堪,雨量反复无常,好些坡岭黄土都冲散了。何牧四从前面跑下来,膝盖以下全是泥,草鞋早已看不出形。 “村长,先回去。”隔着雨幕,何牧四粗喘的声音忽轻忽重,远远喊着,及至近了才听清,“上头水都渗透了,只怕要遭滑坡。” 雨珠打在蓑衣斗笠上,仿佛重逾擂鼓,激得人耳膜发疼。刘叔平两眼圆睁,猛地回头望向隐在山林雨雾中的书院房檐,脸上前所未有的冷肃愠怒,转头喝道:“怎么回事!?去休余监查的回来不是说堤坝稳固吗?边口的坝怎么可能泄那么多水下来!” 自从修坝的事商定后,几个村接连派人去休余催促大坝修固,因着今年书院位置选得冒险,上头一旦决堤,书院首当其冲。 问责之下,后面紧跟的几个村民亦不知实情,面面相觑。压抑间,泥泞山路上冒雨跑来个同样披蓑戴笠的人。徐老九胸膛起伏,上来便骂道:“时璟派人快马来报,官家派兵去抢修,暂时堵住了,休余那帮混厮竟还敢哭诉村里壮丁稀少,没人修坝。” 最后头的何牧四听了这话,陡然想起那日村口撞见的那帮人,立时低骂道:“娘的!没人修坝倒有人来清水村半夜偷狗!” 倒是刘叔平心头闪过一丝疑虑,驳道:“休余那么多人丁,怎的今年就没人了!” 余下人一听,顿时接言骂了起来。何牧四见雨势愈发大了,催着往回赶,你一脚我一脚间,经过一处窄路,何牧四猛地缩曈,一手抓空,脱口喝道:“先生!!” 第33章 天衡人极 雨才歇住,水气湿重又冷,钰娘披着氅,裙摆和绣鞋沾上少许泥水。她面上不见急色,只是脚步不停,阔步前行,卫海扶着她都用不着收敛脚步,心里暗自替她提一口气,唯恐这路湿滑,她惊动了胎气。 钰娘如今少有外出时候,此番这样着急,不惜身怀六甲也让他扶着过来,卫海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养的那只妖可能要藏不住了。 行到村长家院门前,正碰上何牧四拉开院门出来,甫一相见,何牧四还没开口,钰娘便截口问道:“时璟可在?” 何牧四惊讶她竟然冒着雨天出来,便知她有急事,没含糊,直接道:“他去了知州府,恐怕晚些才回来,我正去接他。” 钰娘敛眉默了默,转问道:“村长怎么样了?” “从坡上滑了下去,扭伤了脚,已经正了骨,这会儿正歇着。”何牧四黯了黯,心中悔恨。他既然跟在先生身边,断没有先生负了伤,自己却完好无损的道理。他错在那只手抓空,没护住先生,更错在先生执意上山时,他没拦住先生。 钰娘不知他与村长之间不仅仅是民与民、师与生,更是父与子的关系。两人颔首示意后何牧四自去找时璟了。卫海仍扶着钰娘去了屋里。 窗大开,屋内亮堂,钰娘跨进门槛便瞧见村长靠卧在外间小榻,南月伏在椅背上,陪村长垂眸观赏那案上一尾红鲤。 钰娘唤了人,村长抬头见她来了,心下一凝,扭头吩咐南月给钰娘搬椅子。南月搬来椅子,钰娘离了卫海的搀扶坐下,目光越过案上那盆红鲤,看向刘叔平,道:“村长,我来看看你。” 语气凝重,刘叔平静了几息,看了看南月和边上站着的卫海,只道:“南月,天冷了,给钰娘备些热茶。” 这是要坐下来长谈了。南月听了,去厨房沏了壶热茶出来,移了红鲤,给村长和钰娘都倒了茶。 腾腾热气直冒,芽尖翻腾滚动,钰娘旋即对卫海吩咐道:“家里还有牛乳,久放不得,你领南月一道回去煨热了喝吧。” 卫海低眉站着,还是那副憨厚的样子,猛一被点到呆了呆,然后老实嗯声。南月愣愣的,得了村长的颔首,便和卫海出了屋。 “近日,城中见了好些生人。”人走尽,钰娘呷了口茶慢慢道。刘叔平知道她是在等时璟回来,闻言,撑直了身,想到了休余哭诉村中无壮丁的事儿,他拧紧着眉,问道:“可瞧得出是哪儿的人?” 钰娘推了杯过去,底下的嫩芽尖沉积厚层,她摇了摇头,说:“东南那边恐怕闹起来了。” 刘叔平盯一眼面前那杯茶,端起啜泣了一口。若是二十多年前,他还能细辨一二,如今他舌头糙,尝不出里头的门道。钰娘虽然不知道流蹿在城中的外乡人是哪儿的,但尝一尝这茶便知采茶为生的东南决计出了大事,否则这一茬的贡茶绝交不出这种品阶的茶叶。 “你是说,东南的人跑到我们这儿了?难道……是流民?”刘叔平略一沉吟,眸中暗沉,严声道:“东南富庶,怕只怕是乱民!” “虽是推测,但十有**,能从东南流窜至锦官城,俨然不寻常。”钰娘淡淡颔首道,“个中缘由,时璟往城中走一趟约莫已摸清了。” 且不说,东南历来是赋税重头之地,户籍严格,百姓不会轻易离开,单说东南最近的州距锦官城也有四百多里,若非是商队,寻常百姓向各州府衙索要路引通过层层关口简直难如登天。 况且,钰娘看见的分明是剽悍男丁,绝非难民。 一个地方连服劳役税的男丁都跑了出来,州县府衙不是吃白饭,就是压不住了。 钰娘说得轻描淡写,只是她心思不在这上面,毕竟她是为了时璟来的。 刘叔平深思之余,知晓钰娘另有心事,按下不表。屋内安静,他默了默,竟道:“公主若不嫌弃,有何忧虑之事也可说与老夫,老朽不才,或可替你分担一二。” 钰娘怔怔,她此番来,不是为了探望村长,也不是为了提醒乱民的事。钰娘长睫缓缓垂下去,缄默许久,却低声问道:“村长,我来这清水村多久了?” “快五年了……”刘叔平忆起卫迟带她来清水村的那天,光阴骏马加鞭,他轻声续道:“我来这清水村都已二十年了,那时你才八岁。” 钰娘抬眸深望向他,景佑二十五年,煌煌集英殿,天子宏威前,她父皇钦点的当科状元,《天衡人极赋》惊为天人,一举皇榜高中,朝野留名。 “罢却功与名,求得大自在。”钰娘恍恍惚惚,流下两滴眼泪,“皇叔说的……果然没错。” “村长,幼衿……殁了。”钰娘闭上眼,喉间有丝丝哽咽。 刘叔平吃了一惊,望着钰娘半响说不出话。小公主殁了,先帝一脉便只剩钰娘一人,短短一年内,卫迟死了,唯剩一个血亲胞妹也亡了。钰娘这两滴泪流得压抑隐忍。 “好孩子,节哀顺变。”生死面前,无人可为,刘叔平沉默良久,除了恳切的劝解,别无他法,“为了你腹中胎儿,万万保重自身!” 钰娘捏帕拭了拭残泪,村长还未继续相劝,时璟推门而入,屋内一时凝固,钰娘与刘叔平望过去,只见时璟一身寒气,脊背迎着屋外冷风,看一眼他们,就像从头到尾亲耳听过屋里的对话,缓缓将目光落向钰娘,平静道:“该走一趟金陵了。” 彼时,穿过冷肃的山麓,树叶积水,时不时砸下几颗,南月袖袍濡湿,迈上卧石,喘息着,问道:“卫海,我们要去哪儿?” 前面,卫海转头,身上已湿了大半,鬓间发丝粘在耳边,他掉头回来,将外袍脱了,弓腰背对着南月,随手抹开颊上的发,道:“我背你。” 南月没有犹豫,自然搭上他的肩膀,伏身上去,说:“一会儿钰娘回去没看见我们怎么办?”卫海轻松起身,扣住南月膝窝,紧实地背着南月,勾唇道:“我带你瞧一个好东西。” 水滴滑落在头上的枝叶间铮铮作响,仿佛天地间惟余他们二人。 卫海从心底油然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快感,没有小豆子、也没有旁人,这感觉就像他背着时璟带南月私奔一样。 南月呼吸间的鼻息落在卫海的脖颈,比岩浆还灼热,烧透这个少年人的血液,南月浑然不知自己在这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心里掀起的是怎样一场滔天巨浪。 卫海脚步间稳当坚实,走得小心翼翼,没有一点颠簸。他满腹心思,预想南月见到他为他养的狐狸时会是怎样的心情。 及至矮洞前,南月跟他进了黑黢黢的洞里,在卫海明亮期待的注视下,他看清躺在软席上的人。 更看清那九条雪白干净的尾巴。 在黝黑的洞里光洁清傲,犹如献祭一般静默不动。 “是……妖。”南月睁大眼,轻若风抚般嗫嚅道。卫海放轻呼吸,眸子亮得恍若星子,绷紧声音,小心问道:“你喜欢吗?” 南月却置若罔闻,放轻动作上去,席上的人缓缓睁开眼,夭九撑起身,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片刻,恍然明白过来,几乎压不住唇角的冷笑。 原来竟是把他当作献宝奉谄的玩意儿了。 他柔柔看向南月,低眉顺首,将卫海最看重的雪白尾巴搭在南月腿上,一副极温顺乖巧的模样。 南月心有触动,却不是卫海试想过的欢喜,卫海紧张地盯着他,探身上去轻抓住南月手臂,道:“南月,你喜欢吗?我们一起养他,好不好?” “……养他?”南月呆呆回望卫海,他忽然觉得卫海很陌生,他说话不结巴了,看向自己的眼神很奇怪,而南月更觉着他口中的“养”很刺耳。 时璟教他悉心养过许多东西,可当养的东西变成一个人、一个和他一样的妖,就这样被卫海说出来时,南月竟然觉着荒谬。 “我不要。”南月别开被他抓住的手臂,摇着头,“我一点也不喜欢,也不要和你一起养。”不顾卫海怔滞的表情,南月起身想走,腰间却缠上一圈尾巴,他回头,对上夭九楚楚可怜的目光。 那颈上圈着的冰冷铁环刺得南月脖颈发凉,形同他的下场。南月转身护在夭九面前,陡然推了推卫海,蹙眉愠道:“卫海你出去,你也不准养,不准你关他。” “南月。”卫海近乎碎裂,如泣如诉地吐出这两个字,南月的话如同棱刺捶打在他心上。他被推搡着,形同败北的丧犬缓缓退出这方洞穴。 夭九冷漠看着,那抹讥诮的笑还是勾了出来,在南月转头时又消失得一干二净。 南月看看他,不发一言,倾身过去,拨开他的头发,兀自拾起那根铁环,蕊丝自左右绕进铁环绷紧,南月双手一紧,蕊丝削铁如泥,金色梵文转动,如绵帛被拉扯变形。 咔哧一声。 铁环、梵文、蕊丝应声俱断。 夭九被禁锢的灵力猛然挣脱,他陡然攥紧南月手腕,喝道:“你也是妖!!” 第34章 少年心气 收整好行李,马车候在村口榕树下,车夫挑拣着嫩草喂马,南月和钰娘已经上了车。 南月挑起车帘,朝村长家方向张望了望。 “到了北峡州,从渡口乘船沿运河一路北上,要不了几日便能直抵金陵。”时璟站在檐下,舍了常日里穿的宽袖长袍,革带束腰,窄袖收口,一身劲装遒劲落拓,修长身形更显他英气冷俊,“倘若顺利,此去纠缠不逾半月,最迟不过十一月底便能折返回来,村长不必忧心。” “若是这样,自然最好。”村长拄着杖,何牧四忧心他,一直候在身边,“但东南那边牵扯甚广,又遇上幼衿一事,严伯承身为国戚自然得亲往金陵吊唁,可他担着吏部尚书的位,又身居内阁,他一走朝中清流忠臣一派就少了顶梁柱,时璟,这贡天令来势汹汹,已然要引起大乱。” 言之未尽,但时璟听得出他的意思,动荡之下,朝中少了执事人,金陵北上便是京城,谁能入局平定乾坤,安还天下? 看来钰娘消息也不慢,甚至一直掌握着朝中局势,还想通过村长借势于他。 “先生,在其身,谋其位。”时璟淡淡道,“朝野之外安守自身,朝野之上政事谋算自有君臣道理。” 可这天下也是你赵家人的天下。 刘叔平深深望着,拄着杖的手可见细微颤抖,他转头看向何牧四,忽然道:“牧四,你去屋内书阁看一看。” 何牧四好似当头一棒,掌心蓦地攥紧身侧衣袍,先生摆明了是想支开他。难以描述心底那股感受,何牧四只略点一点头便进屋去。 刘叔平复看向时璟,恳切道:“时璟,朝中苦缉妖司久已,这贡天令要不得!连一群休余人听见风声都罢田捉妖了,东南赋税重地再压一层岂肯罢休?皇上醉心修道,朝堂不可让一群缉妖道士搞得天下乌烟瘴气啊!” 贡天令,以妖抵税,修长生道,荒谬绝伦。夏税、秋税、各种征派劳役税,庚子年夏彦知改革大刀阔斧,养民法耗了多少人的心血才冲破万难推行下来,正德皇帝竟要以妖抵税,坏其根基,试问人人都去捉妖了,万顷田地谁来种? 刘叔平见他无动于衷,却不肯松口,闭眼叹道:“无关天下也无关苍生,单为南月,你也不能袖手旁观。” 先帝仁宗在世时膝下无子,只有钰娘和幼衿两位公主,正统无嫡子,本推嫡系次子建王继位,建王却退守临沂,拒不入京,不久便大隐于天下,于是西北旁支的宁王登基,启年号元和。 罢却功与名,求得大自在。 而时璟也无愧为建王之子。 时璟沉默着。起初,他知道休余人流窜清水村四周时,以为他们为着南月来,直到他知道卫海藏了一只九尾狐妖。 可这矛头能对准那只狐妖,有朝一日未必不会对准南月。 “严伯承与我同出师门,天资超群,朝堂之上自有他的手段。”吐出那口浊气,时璟沉声道,“料理完东南的庶务,我带南月尽量在年前赶回来。” 以现有之力,自然能护南月长久无虞,但南月让出他身后那只狐妖时,他明白,此事无论如何,他都少不了插手一二了。 养什么东西都得费一番心力。 何况他的妖。 东南因何乱了,除了贡天令,背后原因必定不简单。宦海沉浮,政令每达一层,各级官员可供操作的空间巨大,往往涉及到多方利益,牵扯混乱,要想摆平,必定少不了一番功夫。 刘叔平一窒,言下之意,此行朝堂的事他爱莫能助,东南那边却可以一并料理好。刘叔平拄紧杖撑着身,切声道:“那老夫便扫雪以待,等你们回来过个好年!” 时璟退出一步,躬身长揖,“有劳先生。” 村口,三架马车连成一排,除开钰娘、南月并几个看顾的婆子,一行人里赫然还有卫海和夭九。 小豆子早知道他们要走,他和卫海赌气还没消,不肯拉下面子找卫海,却在知晓他和南月都要走时,没忍住来村口送送。 卫海如今几头不讨好,南月不似以往,对他有了一层若有若无的疏远;小豆子自是不必说,虽没戳破夭九是妖的身份,但也没搭理过他;只有夭九对他一如既往,虽不主动,倒是有求必应。 小豆子跟南月说着话,余光注意着卫海远远站在榕树下,眼瞅着时璟将来了,他暗骂一声呆子,终于纡尊降贵般抱手走了过去。 “如果我不来找你,你是不是连走了都不过来吱一声。”小豆子冷哼道。卫海不知在想什么,闻言,回神愣了下,随口道:“又去不了多久。”好似他和小豆子没有生过嫌隙一样。 小豆子陡然怒上心头,恨道:“呆子!你到底是真憨还是假憨?还真以为你只是出一趟远门吗?!” 卫海微变了脸色,反问:“不是吗?” 小豆子气极反笑,竟是找不到话呛他。卫迟走了,钰娘这样有底蕴贵气的凤凰鸟,岂能再窝在一个小小的清水村,此行说好听是回乡祭祖,说白了不就是认祖归宗吗? 钰娘即要回乡,又肯带着卫海,不说让他名入族谱,保卫海自此当个荣华公子又有何难。 卫海见他气得脖子粗,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是有些小心思,可这心思却不是在人情世故上的,不像小豆子打小就有了八面玲珑的底子。 及至此刻,他还只当小豆子单为他和南月都走,自己则被孤立而撒气。 可是,小豆子就算是个乡野小子,也是个有心气的少年人。 他是小豆子,也是李圻筠。耀武扬威时能带着他们闹翻一座山;机灵鬼怪时人人都对他言听计从。可终了,他发觉,南月终究要一心挂在时璟身上,而和他一起长大的卫海从来不和他同路。 只有他是个不学无术、自以为是的乡鄙小子。 “呵,你是富贵相,日后怎样与我有什么关系?”小豆子忽然冷笑一声,低言忿道,“莫说你是府邸公子,来日就是封王封侯,想要什么就要什么,我也绝不会有求于你。” 卫海渐渐松下先前面容,一双浓眉碎发都遮挡不住,盯着小豆子,半响,忽然道:“好!李圻筠,你记住你今日说的,往后不成大器我都瞧不起你。” “你只管走你的阳关道,我自过我的独木桥!”李圻筠一字不让,坚定决绝。不远处马儿萧萧鸣叫,两个少年人正当锐气,宛如对决,又好似做一个不言的约定。 约定日后各自功成。 这一刹那,两个人都变了。李圻筠可以肯定,卫海是个有野心的人,而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个不肯服输的性子。 大榕树下,马蹄声渐远,李圻筠伫立原地转身离开,背影□□。 到了金陵公主府已是十日以后,通政司往京城递讣告之时正遇上皇帝修道闭关之时,讣告被缉妖司截下,严伯承硬是在急行之前,领着几位大臣在太高玄殿外跪了一夜,正德帝才出关草草批了个谥号下来。 棺椁停灵在公主府正堂,驸马严仲景乃严伯承之弟,按制在正堂守着,严伯承着丧服接了时璟一行人,安置在东厢配殿,钰娘一刻未歇,换了丧服便去了正堂。 第二天,时璟方从灵堂回来,虽与小公主未有过深交情,到底是他名义上的堂妹,去灵堂守她一段算是全了他父亲为她取名的情义。 严伯承换了官服候在配殿外,俨然是要等时璟办公事的姿态。 婢女上来替时璟换了衣服,他正往外走,南月自回廊绕过来,身后跟着夭九,上来便拉住他的衣袖,惶惶问他往哪儿去。 南月没见过这阵仗,偌大的公主府,往来吊唁的官员宾客如云,府中穿梭的婆子、小厮、婢女、管家更是一个比一个面生,穿过回廊那头的假山就能听到正堂的哭丧声。 他哪里懂什么人间的生离死别,只看见个个披麻戴孝,白麻麻一片,遇到的人不敢明着说笑,哭丧着脸,因而自己也拘谨起来,心里不大自在。 时璟顿了顿,南月今日穿了件月白圆领袍子,他生得灵气,皮肉又白,时璟平素爱给他穿些颜色艳的,绛红鹅黄都极衬他。因这府中遇丧,只能让他穿些素净的,这一瞧,真让时璟瞧出些怏怏的病气来。 他手掐着南月的腰,前后摸了两圈,只觉他瘦了,转而俯身抱了抱他,道:“我只去外头走一趟,不过未时便回来,你用着午膳,做的东西若是不合口味,便和伺候的人说,自有人吩咐厨房那边换,别饿瘦了。” 南月偏头靠着他肩颈,搂着腰不肯放人,他习惯了和时璟这样黏糊,从不觉得有什么,倒是周围的婢女当即低下头,一旁的夭九也眼观鼻鼻观心,不知在想什么。 “不能带我一起去吗?”南月从鼻腔里低低问道。时璟怜爱地抚着他的背,柔声道:“那地方晦气,你就别去了。” 南月不吭声,时璟转念一想,闷闷一笑,贴着他的耳边,只道:“这金陵城倒是个热闹的地方,你用完饭只去睡一觉,睡饱了,醒来就能见着我,我再携你出去逛一番,可好?” 闻言,南月眸子一清,缓缓抬起头,望着他,问:“真的吗?”时璟刮一刮他的鼻,反问:“我又何时骗过你?” “那你快去快去,我只睡一觉,很快就醒。”南月眉间愁绪倏忽散去,仰着头兴冲冲道。一路北上,不是待在船上,就是窝在马车里,南月早就恨不得出去好好逛一逛了。 时璟拿捏着他的心思点头。两人在这腻的这会儿,严伯承却是久不见人,等不及,已从殿外找了进来,恰撞上两人刚松开怀抱这一幕。 震惊且不说,两人动作间,他猛地瞥见南月腰上挂着块玉珏,登时瞳孔一缩。 “这……这……”时璟走下阶来,严伯承朝南月的方向敞着臂,眼睛自他和时璟之间回转,竟是一时不知怎么说。 “怀瑜,这……” “师兄,正事要紧,速去速回。”时璟神色如常,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全然不见刚才的亲热柔和。 严伯承半响放下臂,转望一眼南月往屋内去的背影,只得按下心思,跟了出去。 第35章 玉玦 地牢阴湿,三面墙壁泛着霉味,高处只留一道窄窗通风,秋日里阴云厚,牢里更是不见光亮。 狱卒押着人出来,绕过常日里牢头划拳喝酒的桌,登了堂,才将沉重的枷锁卸了,将人扣压在椅上坐好。 堂内光线并不比地牢下好多少,小吏添了几盏灯才将那人容貌看清。遍身血口子,已凝成黑色的痂,看得出受了不少重刑。 “我再问你一遍,贡天令以妖抵税,因何到了你们东南四府就变成了追加妖税?”严伯承睨着来人,冷冷开口。 “回严大人,微、微臣一时糊涂,贪墨税银,妄改圣意……”临沂知府嘴唇干涩,被问道,先舔了舔嘴皮,抬头嘶声答道,“才导致百姓反抗,引起动乱。” 时璟坐在右边下首,并不插话,严伯承盯着人,朝边上小吏递了个眼色,那小吏当即去端了碗水下去喂他,临沂知府急不可耐地灌了下去,方不住道:“多谢大人。” “你在临沂知府的位置上坐了五年,也算精明强干,明年就是京察,怎肯冒这矫旨的杀头大罪?”严伯承压着声,在算不上宽阔的堂里显得冷肃,“况且,东南四府偏一同矫旨,天下哪有怎么巧的是事!我念你政绩可观,给你一次折罪的机会,你最好如实招来。” 严伯承逼问道:“圣意才到,东南四府为何一同矫旨?百姓四蹿,府下一干县衙又为何毫不作为?这背后究竟是何人指使,你到底与何人串通,要使这东南大乱一场!” 临沂知府惶惶瞠目,辩道:“回大人,此系小人私心作祟,并未与他人串通,余下三府为何如此,小人怎会知,大人不信,大可以去查府衙往来文书。” “你!”严伯承一噎,但凡查得到串通的证据,他也不会在这里逼问了。他罪名只管往重了说,自己却深知,此事就是雷声大雨点小。 东南四府系着六路转运使司,每年交上去的赋税养活了大半个朝廷,圣上修道,且不说内帑,国库都不知拨了多少银子给缉妖司。 如今四府擅改旨意,强加捉妖税,焉知不是改得正中皇上下怀。届时,罪不责众,四府知府背个贪污受贿之罪大可以轻拿轻放过去。 可要真是那么简单就好了。东南四府齐齐矫旨,底下百姓暴动,各县衙也是作壁上观,任其乱民流窜出去。 这是一场谋划好的局,要故意引起东南大乱。 “谁指使的,是不是裕王?缉妖司又在里面充当什么?你也是翰林读了圣贤书调下来的,难道不懂忠君之道吗?”严伯承索性挑明了,要说这里面没有裕王掺和,打死他也不信。裕王掌着蓟州边军,早就蠢蠢欲动了,这次东南沆瀣一气,大小衙门俱不作为,一旦大乱起来,裕王领兵直下,届时,是替朝廷出兵平乱,还是扼吭拊背,谁又说得准? “大人恕罪,小人——” 茶盏搁在瓷碟上,磕出一声脆响,声不大,却让堂里一静,临沂知府忽地止声,严伯承脸上怒容未消,亦侧目看向右首。 时璟负手起来,踱步至知府面前,冷声道:“你既从京城外调,却不把一家老小带过来,活叫别人抓住了把柄。不自量力的蠢物,妄图保全她们,也不想想,是京城禁军的刀更快,还是裕王兵来得更快,凭你也想舍己护家求个虚名?只怕死后地府见到你那一家老小,背着谋反冤名,恨不得剔你骨肉,指天唾骂!” 椅上人倏地抬首,两目瞠张,颧骨突起,两手拍着扶手,咄咄驳道:“我有什么办法!只差一年!只差一年我就能回京!缉妖司扣着我一家老小,不听裕王的命令,用不着禁军搜过去,缉妖司就先索了她们的命!!你以为我——” 尾音倏忽消散在堂内,一时只听得见案前书吏提笔抄写的沙沙声。时璟旋即转身,严伯承泼了杯中冷茶,也阔步迈出。 身后,椅子上的人欲夺身起来,被狱卒按压着,目欲眦裂,涕泗横流地嘶吼道:“大人回来!我认了我认了,你们救救我一家老小啊!!” 出了地牢,里头阴冷霉臭的气味才散了,严伯承跟上时璟与之并肩,疾步间一同进了金陵衙署,门外候着的小吏跟着进来,给值房里添了火盆。严伯承喝了口备着的热茶,搁下杯才道:“裕王狼子野心,竟与缉妖司也勾结在了一起,东南震荡应该只是掩人耳目,他真正的目的是直取京城。” 他言未尽,偏头去看时璟,却见时璟坐在案前,执笔写信。严伯承迈步过去,于他对面坐下,时璟待墨干,将信折好,递了过来,道:“这次民变光靠东南四府的卫所不够,走兵部调兵太迟,直接让宣平府出兵镇压,宣平知府欠我一个人情,你将这封信一并给他,他自会出兵不推脱。” 时璟说得不错,东南四府虽然富庶,辖内兵力却是最薄弱的,每年急需用兵时,多向周围府衙求调,既然是求调,自然要酬银供一应吃穿用度。各府养着兵,就像养着自家牛,没有供吃供住,白拿给别人用的道理。 可严伯承盯着递来的信,无言半响,合着说半天,时璟压根没听,只想快刀斩乱麻。 “出兵镇压,治标不治本,归根结底,还是闹在这个贡天令上。”严伯承别开眼,故作唏嘘道。时璟四两拨千斤,面上不见一点动摇,“师兄既然这么说,必然已有了对策。” 严伯承一滞,时璟真是铁了心了,他长长一叹,终于苦笑,“怀瑜,不怕你笑话师兄,当年老师一心栽培你,我是不服的,可……可老师走后,缉妖司势大,清流一派独木难支,皇上更是耽于修道,我也渐渐力不从心……” 他复望向时璟,盼道:“怀瑜,你身上还流着嫡系血脉,只要你愿意,这内阁首辅的位置你来坐,陛下还未有皇子,来日、来日……” “师兄!慎言。”时璟打断他,后面的话可不是他一个内阁首辅该说的,“老师既然在你我之间选了你,自然是你比我更合适,师兄不必菲薄,其余更是妄谈,从此休要再提。” “可你当真甘心吗?!”严伯承一直念着先前所见,竟然口不择言起来,“从此就这样当个闲人,玩弄娈童?!” 啪!!! 时璟脸色骤变,倏地拍桌,案上笔架立倒,竟慑得严伯承一阵头皮发麻,时璟阴冷睨过来,脸色难看,威压逼人,一字一顿道:“好教你知道,别把什么烂词用在他身上!” 连师兄都不叫了。 严伯承紧绷着,从尾椎升起一股煞人的寒意。他知道,时璟从来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这样千钧的愠怒从未有过。 无关对皇族血脉的俯首,严伯承明白,时璟本就不是个平易近人的人,可他浸淫庙堂这么多年,竟也会因他这个目光生出惧意。 那一瞥,他只远远看着,也看得出那个少年生了怎样一副好容貌。他口不择言,其实还有后半句没有脱口:你竟还把玉珏挂在那娈童身上! 那、那可是建王妃寄魂之玉。 严伯承身出世家,也曾听族中父辈讲过景佑年间的故事——王妃身陨,白玉寄魂,建王情痴,归去空空。 寄魂一事真假且不论,那玉珏定是离不得身的东西。 严伯承暗自心惊,于一阵胆寒中艰涩开口,拱手道:“师弟,是……师兄失言,你别往心里去。” 时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站起了身,道:“碍着和老师的约定,东南的事,我只涉足一二,具体怎么做你自可裁夺,但这事不可拖太久。” 严伯承勉强颔首,明白他的意思,以时璟的风格,他说涉足一二,自然是打通了各方阻碍。清流在朝中走得不容易,他这个吏部尚书更是走一步便要三回头,时璟从中操作,省去他许多麻烦。 “我还有事,恕不相陪,先告辞了。”时璟得了点头,淡淡回道,言罢,便负手跨出了衙署。 严伯承在后面深望着他的背影,久久难以言喻心中杂念。 第36章 纸鸢 未时将过了一刻,天色就要转暗了,傍着公主府的两条大街因着办丧,墙下停了好些马车,各家小厮倚着墙根候着,堵成了长排。 时璟未进入正街,自早街道让小厮右拐,从角门下轿进了府中。 东厢配殿离正殿远,僻静许多,时璟步子迈得稳,迎面遇上几拨婢女,远远听见前面传来嘈杂声,便知南月醒了。 迈上回廊,脚步便快了许多,时璟刚转到院中,果见南月披散着头发,一步跨出门槛,身后跟着两个伺候的婢女。 时璟上去带了他一把,南月正要甩脱,回头一看是时璟,顾不得和那两个婢女纠缠,开口就告状道:“时璟,她们不让我去找你。” 两个婢女当即跪下,惶惶道:“大人恕罪,小公子一醒来就要找大人,奴婢们……奴婢们只是想让小公子洗漱一番……” “知道了,下去唤些热水来。”时璟略一点头,朝两人吩咐道。他自然知道这公主府规矩多,南月披头散发找出去被人看了不成体统,她们贴身伺候的,必然要拦着。 “喏。”婢女齐声应了,一前一后退了出去。 时璟搀着南月胳膊带他复跨进屋去,问道:“何时醒的?”南月这才使着性子,挣开他的手,不大高兴。 不过片刻,一排婢女端着梳洗的东西进来,南月跟着端铜盆的那个过去,自取了木架上的帕子洗脸。 这间隙,时璟也迈去屏风后,换了那一身带着地牢腥味的外袍,加上屋内熏着香,出来又是一派清风朗月。 南月洗完脸坐在铜镜前,时璟徐步过去,接了婢女手中篦子,拢着那一头细密乌发细细梳着。 “做噩梦了?”时璟瞧着铜镜里南月耷拉着的眉头问道,声音低缓,仿佛在和他耳语。南月撇开铜镜里和他对上的目光,长长的睫毛扫向一边,垂眸道:“你说好醒来就能见到你的,你骗我。” 时璟明知道他的心思,偏要迂回来去,等南月自个儿说出来,点破了,他才故作恍然,谦诚地说道:“确实是我的过错,不该骗你,明明心里记着的,叫街头马车堵着迟了些,你向来大量,这次只先记着,改日再向我问罪,嗯?” 这话没做假。在府衙确实拖了些时候,时璟也料到公主府临近几条街会堵,特意绕了路。但百密必有一疏,公主府正街自有王公贵族的马车,偏街却也还有一干府内采办的杂物等着运进来。归咎下来,回来就迟了。 南月早领教过时璟的漂亮话,只是心里念着一会子出去,不想计较罢了。于是放过这一茬,转道:“那一会儿我们去街上买几个好看的纸鸢,择个好天气,你陪我放好吗?” 时璟空手挡了挡他要转头的动作,另一只手挽着他的发髻,分心回他:“你想放,我天天都陪你。”一旁的婢女呈着一盘各式的发带和发冠,时璟只略偏头扫了一眼不取,那婢女会意福身退开,身后立刻又呈上一盘新的,时璟抽了一根山绿发带绑好发髻,裁了顶银质镶玉珠的小冠扣紧。 他略退了些,南月站起来,转身正对他扭了扭头,束起的马尾随之荡起,两根山绿色的发带垂在他鬓边,一身打扮很合时璟心意。 他牵了南月的手,身旁婢女自然退下,两人出了偏殿,轿子已备好,时璟掀着帘,南月俯身钻进去,等他也进去了,四个小厮听着声,抬起轿子出了公主府。 到了街上,天色已晚,茶楼酒肆掌了灯,火烛色映着青石板,街上夜贩的活计喧闹了起来, 杂耍的原地翻几个漂亮的筋斗,脚尖刚着地,张口喷出一条气势惊人的火龙,火光簇拥下映出南月渐渐明净鲜活的眸子。 他像是才从睡梦中朦胧醒来,原先挨紧时璟盯着几个杂耍的无精打采,这会儿浑身鼓噪起使不完的劲儿来,一时拽紧时璟的手,往外圈拉去,嚷着:“快和我去买纸鸢。” 周遭人多口杂,两个长随自然准备上前推喝人堆开路,时璟挥手止住他们,握着南月的手使了暗劲,始终隔着南月不差半尺,脚步随着他去,调笑道:“别急,那纸鸢跑不过你。” 南月转过身,吊着他的手倒走:“可我还要带着你。”时璟含笑不语,眼睛闪着深邃的光,忽一前倾,扬臂接住南月腰身,箍紧一带,偏下头像是要吻他,贴他颊边呷昵道:“有劳小公子,人多口杂的,还是我来带你吧。” 南月身子一颤,怔了怔,仰头望时璟,一股异样的情愫往他心里钻去。以往也有过比着更亲昵的动作,可这一次似乎有什么不一样,时璟偏头贴下来那刹那,南月的灵力倏忽乱了。 时璟唇角又带上了那种似有若无的笑,轻飘飘的,像远山蒙着纱,永远勾着人使劲咂摸。他揽紧南月,带着他往前走,南月发怔着,他笑意愈发温润,点醒道:“再不走,纸鸢要飞了。” 南月倏忽清醒,却压下急匆匆那股劲儿,乐意时璟揽着他,跟着他的脚步徐徐地走。 到了买纸鸢的摊前,时璟放开他,南月也撒腿凑上去,转着眼珠缭乱地扫着各式各样的纸鸢,拿起这个一瞧,觉得那个更好,刚要去瞧那个,瞥见另一个更好。 “瞧上了就都买回去。”时璟靠上来,往那一排纸鸢上挨个细看,知道南月拿不准。 南月从顶上取了个黑白小燕的,举到胸前,“我和你放这个。”然后扭头盯着面前的犹豫了会儿,指了指,沉吟道:“给夭九买狐狸的,卫海……卫海买……这个!买雄鹰的。” 时璟顿了顿,转头看过来,突然问:“为什么给卫海选雄鹰?” “因为卫海说他想射下天上的猛禽。”南月没转头,仍看着那些纸鸢。时璟听了这话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南月自然不会深想,只是细寻了一番,难道:“那钰娘选什么?” 时璟噗哧笑了一声,南月竟是把钰娘也算进来了,南月听见他笑,皱眉乜过来,道:“我是给钰娘肚里的孩子选的!” “嗯。”时璟抿着唇线,不急不重道,“难为你这么操心。” 这话的好赖,南月心里有底,他要是会操心,尤夫子戒尺都要拍断了。南月瞪他一眼,闷着收回目光,时璟替他裁了裁,最后定了个赤红鸟的。 买好付了钱,时璟转道带着南月去察福楼吃饭听了出戏才回。 府内吊唁的人一走清静了大半,候门的小厮提着灯笼上来引路,时璟和南月自朱漆正门进去,两侧雕花回廊掌着灯,还未踏下阶,远远的,正对他们,由小厮提着灯笼也引了一波人出府。 来人照见时璟,面露一丝惶恐,都低头拱手告了句“大人”,却不说到底任的哪门子大人,恭敬退开一边,候着时璟和南月先过去。 时璟不虞地拧了拧眉,任这帮宗人府的人敛声屏气以待,他抬首望去,钰娘自抱厦下走出来,身旁跟着的除了严伯承二兄弟,还有一个卫海不显眼地站在后面,低眉顺首。 对望间,钰娘先移开了眼,朝底下惶惶不安的官员递了个眼神,宗人府这帮才敢匆匆离开。 自来了公主府,钰娘少有空闲的时候,奔丧吊唁一事是真,以此为机,暗中联络不少地方要员也不假。 眼下召见宗人府是干什么,时璟也清楚她心里那点谋算。他虽事不关己,此时目光淡淡移向几人身后埋首不语的卫海,不免带了几分嗤鄙。 想要射下天上的猛禽。 锋利的箭镞岂易得? 气氛紧绷间,钰娘先笑着开口,目光不无祥和地望向南月,瞧见他手中的纸鸢,唤他道:“这纸鸢可有我一个?” “有的。”南月将要走上前,把钰娘的那个纸鸢给他瞧瞧,时璟忽地拦了他的臂,不轻不重足以让阶上一行人听清,道:“都这个时辰了,明日再看也不迟。” 钰娘面色一滞,撑笑言道:“是我考虑不周,劳心你还挂念着我,纸鸢我明日遣人来取,天色已晚,我就不做打扰了。” 南月愣了愣,还欲再说,却察觉时璟有意无意在催他回。南月略感疑惑,回头望了望钰娘他们,他还想把卫海的纸鸢也给他呢。 而一直隐在身后的卫海也终于抬首,盯着南月又一次跟着时璟离开的背影,似哀婉,似怨恨。 屋内。 帷幔外,烛台结着灯花,南月穿着亵衣,阖眼躺在床上却是睡不着。 他忽地睁开眼,缓缓坐了起来。 第37章 异类 守夜伺候的婢女听见拔步床上起身的动静,稳稳擎了一盏烛灯进来,脚步轻得像猫,用挑子挑灭拔步床边的立地宫灯,换了盏新的上去。低低问道:“小公子可要起夜?” 厚厚几层帷幔内,南月听见这声小公子,耳边萦绕的尽是时璟贴在颊边唤他的声音。 他想,还是时璟唤的好听。 “姐姐,现在几时了?”南月掀起帷幔。婢女惶然一惊,正要跪下,抬头瞧见南月无邪柔善的眼,这使她心生喜爱,僭越地承了这声姐姐,柔声答道:“回小公子,已是亥时二刻了。” 南月拖着音轻轻哦了一声,绞着帷幔在手心摩挲,半响,还是问道:“大人睡了吗?”南月听别人一口一个大人的叫,当着别人的面也常叫时璟大人,觉着新鲜。 那婢女:“回小公子,大人那边亥时就息了灯,这会儿应是睡着了。” 南月轻啊了一声,有些空落落地松开了帷幔,坐在床上,隔着帷幔,半响,说了句:“姐姐,那我也睡了。”然后慢慢侧躺下去,颈窝蹭着温热的枕头,睁眼发呆。 同一院中,对面厢房已然寂静,黑黢黢的屋内,同样一张宽大的拔步床,屋内无人伺候,时璟闭眼平躺着。 不知几时,悄悄的,帷幔被一只手掀开,南月穿着薄薄一层亵衣探头进来,另一只手夹着短枕,蹲下来,凑近时璟,听了会他的呼吸,发现时璟真的睡着了。 他把枕头递了进去,屈腿从时璟身上爬到床的里面,把枕头紧挨着时璟摆好,掀开被褥一角,满腹心思地躺了下去。 暖和的被窝一下烫走了他身上的寒气,以及那股空落落的感觉。他侧躺看着熟睡的时璟,缓缓闭上眼。 可南月依旧睡不着。 他翻了个身,床板发出咚一声闷响。他想时璟可能会醒,可身旁的人毫无动静。 “时璟。”黑沉沉的拔步床内,南月哑声唤他,像一只憨懒倦怠的狸奴发出极缠绵、极委屈的声音,“南月睡不着。” 人多口杂的街道,时璟偏头贴住他的脸颊,鼻息落在他的肩窝锁骨,南月灵力倏忽乱了。 他从心底升腾起一股陌生的渴求,可他浑然不知要渴求什么,只是胸口发闷发胀。 身旁的人依旧没有回应,大半天,南月心中微动,慢慢撑起身,挪过去,环臂抱住时璟脖子,轻轻地把自己的脑袋落下去,然后切切实实地贴着时璟的脸颊闭上了眼。 夜里渐渐起了短促闷厚的呓语,像竹叶在月光下恍然一显,又被暗夜压下去。被褥下一只手臂穿过南月的腰,收紧了抱在怀里,时璟睁开眼,低头吻了吻南月的额角。 约莫过了半月,日子越发冷了,愁云惨淡的,天上看不见半点太阳的影子,乌云沉沉压着,风一阵紧似一阵,冻得人鼻涕直流。 这样的天气风大却不连贯,纸鸢飞不稳,手也受不了冷风割,南月吃了饭径直往翩斛院去。翩斛院在西北角,与他的院子只隔了一弯曲水,是夭九和卫海的住处。 守灵期已过,起棺发丧紧锣密鼓地筹备着,莫说是钰娘,时璟大半日子闲在院中陪他,这时也不得不因繁文缛节留扎人堆。 南月不喜闷在屋里,府中亦无孩童与他相玩,每日饭后只去寻夭九和卫海。他穿过假山石洞,上了曲水桥一眼便瞧见夭九独自在院外踯躅。 “夭九,你怎么独自在这儿?”南月几步小跑下去,没刹住脚,撞到他身上稳了稳,只当夭九是在这儿特意等他,还没站稳当,便催着去他院里,“昨日搭的木屋怎么样了?快带我去瞧瞧。” 夭九连氅也没披,身躯倒不似以前单薄了,两臂扶着南月,余光下意识扫了一眼院门,不自然地遮掩道:“等等南月,木屋没坏,我们先在这儿玩会儿。” 南月顿了顿,有些困惑地看了看他,只道:“昨晚风好大,我今儿个起来,发现耳房都刮落了几片瓦当,担忧我们的木屋被风吹坏了。” “不会,卫海半夜起来给它竖了几块挡板。”夭九挡了挡他朝里张望的目光。许是听到了这里的声音,夭九话刚落,卫海就出现在他们身后,神色间尤可见几丝慌乱,大冷的天气,没在领子处的颈子竟还有潮汗。 他与南月甫一对上,颇有些自耻又窘迫,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样子,目光匆匆移向夭九,对方只在他草草系好的腰带上淡淡滑过。卫海一阵心惊肉跳,顿时有种无所遁形的感觉,借着夭九的遮挡,暗中正了正腰带。 夭九适才不在院中,回来发觉一干伺候的人都被支了出去,心觉蹊跷,拾阶至东窗下,听见卫海似痛苦又似欢愉的粗喘低哼声肆无忌惮地回荡在屋内。 夭九不像他,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血气方刚,他是只活了几百年的妖,又被捉去在洪府当了那么多年的妖奴,见多了各种□□之事,才有眼底古井无波的漠然。 他当然知道卫海在里面干什么,甚至再细听一下,就知道他在咬着谁的名字自淫。 所以才出来在院外踱步,不巧南月来了,那屋内的景象夭九自不想让南月瞧了去。 “城中有处街坊煞是好玩,我们一道出去瞧瞧?”气氛难言间,夭九不咸不淡地插了一句。他这话是当着两人说的,但卫海自然明白他是在给他一个台阶下,心头复杂,也只能道:“你、你们去吧,方才长嫂遣人来唤,我得过去一趟。” 南月不明就里,但夭九难得有这样的好兴致,自然愿意陪他出去。南月毕竟是妖,与夭九同类,北上以来,比起卫海钰娘,他倒与夭九更亲近得多。 当下两人便辞了翩斛院,寻了傍街最近的角门,去找夭九口中的街坊。 半个时辰的光景,南月跟着夭九穿街过巷,沿途略过好些热闹坊市,夭九都没停下,反而越走离公主府越远,南月腿脚渐渐疲软,忍不住问道:“夭九,那街坊要到了吗?我……有些走不动了。” 夭九转回头,折回来略一踌躇,双手箍上了南月的双肩,看着他不无认真道:“南月,我今天出来是想办点事,那儿戒备森严,前头有家茶棚,你去那儿等我好吗?” 或许是因为南月也是妖,或许是因为南月帮过他,看向南月时,他眼里的冷漠总会散去大半。 夭九本来也要寻了出府的由头,替卫海遮掩刚好遇水架桥,正中他的下怀,还不会引起怀疑,只不过多了南月不好支走。 此时,南月心中也早有所察觉了,夭九穿街过巷,简直熟的像是在走自家的院子。他抿了抿唇线,迟疑道:“夭九……你是不是从金陵逃出来的?” “嗯。”夭九顿了顿,轻轻点了点头。南月急道:“那你要去干嘛?会不会很危险?我和你一起去,万一你再被抓回去怎么办?” 夭九诧异地望着他。南月耿直单纯,秉性良善,这是个好事儿,说明他没吃过苦,没见过这个残忍的世道。所以夭九没试想过,南月也许没那么不晓苦楚。 人和妖之间有一条天堑,永远无法逾越,南月处在中间,像个异类,只待他把妖的身份公之于众。 可也许,深深明白这一点的不止是冷静旁观的夭九,南月自己已然有所察觉。 “你当真要去?”夭九握紧南月的手。南月深深点头,回握夭九的手。 “跟我走!”夭九毅然转身,南月提步跟上。 金陵内城,与公主府相对,洪府之煊赫亦难分伯仲,只是近了府邸二里之隔的周遭便再难看见寻常百姓身影。洪府有兵权,单凭这一点,整个金陵城内,洪府就远超九成郡望,连所附京城严氏世家的公主府也难望其项背。 几班府兵轮流上番,把洪府守成铁桶,夭九和南月伏身在屋檐上一动不动,冷利的瓦片硌着他们,等到底下一队甲兵巡逻过,夭九才抬首,五指之间飞快起诀,数道月白浮光第次掠下。 再定睛看下去,底下犹如湖面,倒映出整个洪府,各处巡逻的府兵依旧流动,恰如一只眼睛网罗住整个洪府。 夭九并指抹开南月的眼睛,撑着的手臂隐有颤抖,道:“阵法支撑不了太久,我速去速回,你盯着哨,如果有人进去,只用起道光束击破阵法,我在里面自有感应。” 南月垂眸望了望下面的地牢,点了点头,沉道:“你一定小心。”夭九不语,只笑了笑,身轻如燕地翻了下去。 再一看,那湖面不为夭九所动,好似浮在半空,却只有南月能看见。 第38章 闭口禅 一进入地牢,浓稠如墨的黑暗立刻夺走视觉,如果不是熟悉这座地牢,换了他人进来,还未来得及看清高悬墙上的凶煞铁铸面具,就会被暗藏的弩弓乱箭射死。 外面守得铜墙铁壁,里面反而放松戒备。夭九穿过一间间牢房,这里明面看押一些重犯死囚,可其实真正大有乾坤的,是深藏于地牢最低层还有大大小小一十二座水牢。 形同一只深不见底的水瓮,夭九探入其中,一片黯淡中,几道横杠铁栅栏出现在他脚下。他跪下去,伏在铁栅栏之上轻轻喊了一句:“族老。” 水牢如同死一般岑寂,夭九按捺住恐慌,抬高声音再喊了一声:“族老?” 俶尔,底下忽传来窃窃交谈的声音。 “我好像……听见有人说话。” “别傻了。” 夭九猛地按上栅栏,“有!有人,是我,夭九!” 水牢里先是静了静,接着传来水波推动的声音,借着那点惨淡无几的光,栅栏下出现两张相似的面孔,怯怯地仰头张望上来。 是赤狐两兄弟,颈上戴着铁环,一俟看清真的是夭九,倏地睁大眼,白了脸色,惊道:“少主!怎么会是你?你……你被抓回来了?” “不,不是。”夭九鼻腔酸涩,即使身处囹圄,他们先想到的却是担忧他被抓了回来,“我回来是想救你们出去。” “救……我们出去?”赤狐两兄弟愣住,半响,哥哥转头朝里喊了一句:“族老,是少主。” 幽暗的水下,有人缓缓拖曳着走到栅栏下方,赤狐两兄弟上前扶住他,一位佝偻白眉老人看了上来。 “夭九,你忘了我们当初齐力让你逃出去的初衷了吗?”老人目色混浊,水漫过他的肩膀,若非靠着石壁,在这腐臭的水中站不过半天,沉下去就会淹死,“好好活着,回白茅原,把这儿的一切都忘了,为我狐族续脉!” “族老。”夭九撑着栅栏的双肩在微微发颤,面庞隐在阴影下,露出锋利冷漠的下颌,声音低哑决绝得可怕,“你大概忘了,谁才是真正的少主,谁该听谁的命令。” 他微抬首,直视下面三双眼睛,抬声道:“我才是少主,我命令你们都要活!我有资格也有责任,带你们回白茅原!” 铿锵语句砸得三人为之一静,怔愣住。族老苍老幽深的目光变得无限长,仿佛望透了这座深渊一样的水牢,只道:“小九,不要白白送命,你斗不过那和尚,看在我这个老东西的份上,为我狐族留一条血脉,否则……地下轮回,我有何颜面……见狐王。” 夭九攥着栅栏的手倏地一紧,突起的指节泛红如血,后颈那颗镇魂钉忽然疼得他牙关发颤。久久的,水滴落下去,嘀嗒嘀嗒,一声接着一声。 众人默默无语,听着上方隐忍无声的哭泣,仿佛是一种宽容安抚。再开口时,夭九语气松许多,远不像刚才的决绝,道:“族老,你放心,我不会白白送死。” “金陵将有大乱!” 夭九抬眸,一瞬间目光犀利,一一扫过暗布在周围的铁栅栏,“洪府必有大动,只要趁其薄弱,定能冲破这座水牢。” 闻言,赤狐兄弟眼中不免涌动起跃色,他们关押在水牢里,从不知道外面的情况,族老却格外清醒,只问道:“然后呢?” “小九,你可想过,就算冲破这十二间水牢,金梵锁在,镇魂钉在,洪府缉妖司在,想带所有妖逃出去无异于痴人说梦。” 夭九一只妖逃出去,尚且被追捕至锦官城才堪堪逃脱,十二间水牢,五十七只狐妖,莫说逃出金陵,只怕连这洪府都难以逾越。 “族老,我自有办法。”夭九眼睛半眯,语气沉沉。凭一己之力自然办不到。 所以还要等。 下一刹那,夭九手心陡然传来刺痛,他猛地转头仰望盘旋的出口,是南月击破阵法了。情知不能久待了,夭九回望水牢,只给他们留下一定救他们出去的承诺,然后匆匆离开。 这厢,兵丁应还有半刻才巡回至地牢,不想东南边突然押着名女子过来,南月见那队兵穿着不凡,领头的还有一道士,情知那是缉妖师。两拨人马,南北合拢,一前一后抵达地牢,夭九插翅难逃,南月不得已提前击破阵法,撑肘翻下檐脊,朝西北方向疾跑过去。 南月赌一赌,全然把这座戒备森严的府邸重地当作清水村野蹿的林子,直直朝巡兵撞过去。 “何人!?”甫一相碰,一队甲兵俱愣了一瞬,领头的陡然抽出腰刀,白亮刃尖直指南月,厉然暴喝。 南月浑然不理,掉头就跑,身后嚓嚓一片整齐划一的抽刀声,追了上来,南月只管引着他们朝远离地牢的方向疾奔,借着迂回的游廊檐柱遮护,次次都能恰好躲开砍来的刀子,兜着一队甲兵来回绕圈子。 直到逼得领头的耐心耗尽,朝身后两人递出一个凌厉的目光,穷追不舍中悄然划出一个悍兵。南月复又冲上回廊,匆匆回瞥一眼身后,额间汗水淋漓,回头的刹那,余光有一片黑影闪过,南月转头,刹然看见一张狰狞的脸,朝他露出一抹狠戾的笑。 然而,南月脚步一顿,依旧朝他冲了过去。 这一刻,连那悍兵都不得不在心里笑蔑一声他的胆量,同时,握紧手中腰刀朝他横砍过去。 宽刀白刃直逼胸前!电光石火间,南月猛然后压,柔韧的腰身几乎弯成圆月,锋利刃口直贴着他的鼻尖砍了过去! 悍兵还未来得及为这如此极限的闪躲惊讶之时,南月一臂同时横揽住他的腰,拽紧借力旋身跃起,双腿并拢朝他魁梧的后背猛力一蹬,登时如骤起的鹰隼迸出回廊!在半空翻出一道圆弧落地。 而两头相撞,亮出白刃的悍兵已然无法在这极限的刹那收回砍出去的刀。南月落地的同时,刀口砍进血肉的声音响起,两俱尸体轰然倒地,暂时阻挡后面的兵。 南月双眼圆睁,粗重的喘息压在胸腔里,片刻也不敢停息,蓄力跑出这方轩庭。 一柱香不到,洪府甲兵四动,搜查起府邸。 南月窝身在一间佛家斋舍里,凝神听着外面的躁动。 奇怪的是,无论外面闹得多气势汹汹,这间斋舍始终清静,仿佛不属于洪府辖地。南月几次猜想将要搜到这儿,可躁动只远远的逡巡片刻便消失。他渐渐松了松防备,平了平急如擂鼓的心跳。 转过身,略扫量了这间极宽广的斋舍,左右两面高墙上雕刻着密如林海般的诸佛,他一个也不认识,更别提悬挂着的密匝梵文。 南月掀起垂挂着的帛布,朝里走了走,阒静的屋内只闻他的脚步声,南月不由屏住了呼吸,进去看到的却是两尊佛像趺跏对坐。 南月不防,心惊了一跳,却瞧见堂下供桌上摆了一盘果子。他早跑疲了,并未多想,小心从两尊佛像之间穿了过去,跪趴在软垫上,伸手够了一个果子,顺着弯下去,磕了个头,轻声道:“敬拜果神,是名南月,忽困于此,饥渴委顿,讨要一个果子吃,乞望果神不要怪罪。” 言罢,也不管果神是否答应,将果子往怀里擦了擦,咬了上去,浑然不觉在一间佛舍、诸天佛像面前拜一个无中生有的神有多么荒唐。 身后静修的道空眉心蹙起,几欲动作,再度睁眼看见面前世尊,又压下心中杂念,闭眼静修,不动如佛。 醉花楼之事将近一年,那匆匆一瞥,南月自然认不出他,他粗略一扫,只当道空也是一尊佛像,此刻安心跪坐在软垫前,将那果子吸了个汁水淋漓。 甘甜汁水润过火辣干涩的喉咙,南月方才从那惊险的逃命中回过神来。他想此处必然不能久待,须得在天黑之前赶回去。 也不知是不是他贯能乱窜,趴屋檐蹲哨时,他看着府中布防,就知道这布防虽然严密,在他眼里却处处都是破绽。 偌大的府邸重兵把守,对意欲强闯强攻的人而言自然是威慑至极,但要抓一个比老鼠还灵动自如的南月,就是光打雷不下雨,一头雾水地大张旗鼓。 所以南月并不担心自己逃不回去,只是还要在这儿等等府里头一阵惊动过去。 正沉思间,南月扭身,无意间朝那尊佛像定睛,心头大跳,猛一回缩,手里的果核滚了过去,南月从嗓子惊呼了一声短促的“啊”,后脑磕上供桌沿边。 那竟是是个人! 南月完全察觉不到此人的呼吸,若不细看,任谁来了都只当是块石头,他根本没想过,从他进来的那一刻,这间屋舍里一直有个人在他身后无声打坐,更别提他适才那番唐突。 饶是南月机灵鬼怪惯了,一念到此,脊背都不由阵阵发汗。 他缩在那块软垫上不敢动弹,紧盯着那个人。而道空面若死水,却忽略不了投射到身上警惕惶恐的目光。性不空,惹尘埃,静修忌妄动,道空难入禅境,只能缓缓睁开眼,目视尊者,再闭上,以示意南月离开。 南月竟然鬼使神差地从这一睁一闭中读懂了他的意思,紧涩的喉咙不禁吞咽一下,然后拖动起麻木的手脚,屏紧呼吸,脚步放得极轻,掀起帛布,离开这间斋舍。 夜色笼盖,三千诸佛围绕,道空眉心法纹隐隐有浮现的冲动,是一股邪念叨烦五内,压制不去,滋生炽火,屋中桌椅受其波动微颤起来。 法气外溢,巾帛上密匝的梵文也刺出金光。道空双眼紧闭,似在忍耐,“是名南月”如经文在脑中挥之不去。 他剑眉陡然一竖,睁开眼,脱口而出:“南月。” 启唇的刹那,呲啦——写满梵文的布帛登时应声碎裂,破絮般在三千诸佛间漫天飞舞。 道空咬牙压下喉间腥甜,眼里满是难以置信。 才修了半年的闭口禅破了!! 第39章 呆头呆脑 “他今日都去了哪些地方?”时璟叫住端水出去的婢女,随口问了问。那婢女正是贴身伺候南月的那个,闻言,端着水福了身,道:“回大人,公子晌午去了翩斛院,晚膳奴婢去找时,那边只说小公子和夭九公子一并出府去逛了,没叫人跟着。” 时璟坐在椅上,略一颔首,那婢女便退了下去。桌上饭菜已经凉了,两个婢女正撤下去重热,时璟扫一眼屋外天色,刚坐下又起身寻出去,正备抬脚跨出门槛,突然另一扇隔扇门被猛地拉开。 南月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满头大汗,时璟罕见地皱紧眉头,手却已从一旁婢女撤菜的托盘中顺了杯茶过来,不等他喂过去,南月眼早盯紧了,迫切捧着他的手,埋头大口大口喝下。 隔扇门大开,快赶上立冬,门口寒风吹得紧,时璟等他喝完,先把人拉离了风口,婢女关了半扇门,用铜钳往火盆里加了两块银炭,时璟等他调匀了气,才沉声问他:“去哪儿疯跑了?这个时辰才回来!”语气俨然带上严厉。 南月浑身火热,汗水黏腻,直想把身上皮剥了,听了这话,也不敢动手,老实等婢女拧了帕子过来擦脸,他闷闷道:“和夭九去街坊逛,忘了时辰。” 他瘪嘴咬着下唇,一张脸蛋飞红,仰颈让婢女给他擦热汗,眼睛却直勾勾望着时璟。时璟冷脸看着,他下巴愈仰愈高,只能盯着房梁,底下却还有只手拽着时璟宽袖,扭动着脖子蹭那软巾,委屈嘟囔着:我下次不这样了,你做什么这么凶我?” 时璟难得叹气,终是接过婢女手中的软巾,仔细擦了擦他耳下痒痒的那块肉。待南月低下头,时璟给他擦着脸,不明就里地说了一句:“这几日忍忍,好好在府里待着,便不要去街上了。” 南月眼光倏忽一闪,垂着眼皮,从他这平平淡淡的话里听出些山雨欲来的意味。 他乖乖点着头,状似寻常地问:“可三日后出殡,我也不去吗?”时璟手里动作一停,略感莫名其妙地望着他,道:“你去做什么?” 先帝仁宗在世时和胞弟建王关系极好,小公主是钰娘胞妹,也是时璟堂妹,赶来吊唁送殡是份内之事,他倒是没想到南月竟也对这个感兴趣? “那府里岂不是只有我和夭九不去?”南月自然不能去,他只是想确认时璟是不是会去。时璟未深想,着心在手上的动作,略点点头。到时府里会走大半的人,他只当南月怕寂寞。 南月敛眉不语,心里暗自思量,以他和夭九之力,能救出其他妖吗?虽然答应帮夭九,但这事儿,南月不想让时璟知道。 他不想让时璟夹在人和妖之间为难。 那厢,入了夜,翩斛院已经开始添火暖房。这院是钰娘特指让卫海住进来的,虽然位置不算在正轴线上,但一应伺候的丫鬟小厮、吃穿用度却耐人寻味。 若是公主府诞有子嗣,便知道,翩斛院的分配规制是嫡子才该有的派头。 而底下人唤卫海也不知何时换了称呼,竟然唤少爷。 连带夭九也在府里被奉为座上宾,因为妖的身份不能露馅,便和卫海住在了一院。 这会儿,几个婢女住的耳房都添上炭了,夭九所在暖阁以及外面正堂却空荡荡不见火气,西厢房更是无人伺候,只夭九盘腿坐在床上闭眼吐纳。 他头皮绷紧,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至下巴,滴落下去濡湿领口,身后九条白尾若隐若现。灵力于体内周转,不停冲击嵌入后颈那枚镇魂钉,每冲击一下就会复现镇魂钉钉入骨头时那种钻心的痛。 可夭九咬紧牙关,硬是想一口气冲破那层封锁,蓄力之时,他陡然察觉屋内另有一道气息! “谁?”夭九倏地睁眼,维持着动作,朝外间正堂斜望过去。可缓缓走出来的,是已经进到暖阁,在床侧静静站了有些时候的卫海。 夭九见是卫海走出来,先是松了一口气,再暗自惊心,他竟然这时才察觉。 “你……在修行?”卫海望着他,眼里闪露出对话本传说出现在眼前的惊奇,琢磨着用词形容他刚才看见夭九浑身溢出光晕的奇异景象。仿佛真的能想象,在他们凡人眼里看不见摸不着的天地气息,在妖眼中却凝有实质。 他走近床沿,定定看着夭九,夭九盘坐着,还没从刚才那股麻痛中彻底清醒,一时难以动弹,只略迟钝地看着他走过来。 这让卫海生出夭九会一如既往地默许他做任何事的错觉,就像他现在还觉得夭九仍算是他的妖,所以他俯身,把手伸向夭九那九条雪白的尾巴。 可他不知,九尾于白狐,就像逆鳞于龙,是别人轻易触碰不得的,何况是夭九在如此被动挣扎的时刻。就算在心里告诫万遍忍耐,卫海还有用,不能得罪他,在卫海即将抓起他的白尾时,夭九还是不顾麻痹,猛地一爪刺向卫海颈脉! 轰,夭九脑子炸开,让他料想不到的是,卫海竟然迅速仰颈躲开了致命部位,好惊人的反应力! 他手被牢牢擎住,卫海偏着头,侧颈赫然三道渗血的爪痕。 夭九不知该庆幸还是担忧,下意识的,他脑海里浮现矮洞里,卫海拿着一把精铁制的铁钳,不知死活地说要把金梵锁钳断时眼里深藏的戾气。 腕子处传来的痛强迫夭九回神,卫海力大无穷,此刻擎着他的手腕,夭九只觉整个身体都被死死钉住了。他看见卫海扭头过来,眼里露出对自己竟然会反抗的惊疑。 他就这么暴露了?在一个十五岁,毛都没长齐的小子面前? 夭九心念电转,此刻绝不能让卫海怀疑了他。下一刹那,夭九眼神一散,蓦地软下身子,朝着卫海栽倒下去。 卫海显然没料到这出,脸色一变,敞臂接住夭九。他箍起夭九双肩,摇了摇:“夭九?你怎么了?”夭九脸色煞白,不省人事的样子,卫海心一急,不得章法地伸手去掐他的人中。 夭九这才悠悠转醒,睁开眼迷惘地望着他,不时难耐地拧一拧眉,目光滑及他侧颈时,明显一惊,似是要伸手过去触碰,虚弱道:“发生了什么?你……为何受伤了?”语气、神情里的关切恰到好处。 不知为何,卫海心猛然触动了一下。很少有人会这样关心他,即使是他大哥和长嫂。上一个能这样关心他的,就是南月了。 “你不记得了吗?”卫海那副憨实的的面孔一瞬间温和起来,竟透露出几分笑意,“刚才你修炼,险些走火入魔,我只是想碰碰你,你面露凶色,想割断我的喉咙。” “不过不打紧,你伤不到我。”卫海伸去指尖点了点颈侧,不以为意地看了看指腹沾到的血,怕夭九自责,紧接着续道,“这点小伤对我来说不值一提。” 夭九对卫海都为他找好借口而欣慰,神态动作无一不自然,只惊讶地听他说完,垂眸显出愧疚,低声道:“对不住,我也没想到,原是想打坐静修一会儿的,没料到修炼不稳,你会进来,险些闯了大祸。” 他说完,抬眸,以为卫海会自然而然接着讲他为什么会进来。谁知,卫海竟真点了点头,复强调道:“没事儿,我说了,你伤不到我。”语气笃定中不免带有几分得意。 夭九霎时哑口,这真是个抓不住重点的呆子,难怪讨不到南月的欢心,若没有中间人调解,只怕南月早已经疏远了他,他还苦思冥想,不解其意。 夭九如何也想不到,这样呆的人,竟自己卷入湍急波诡的朝堂党争之中去。 王侯将相哪有这么好当的,换张皮、换个身份就能一步登天吗? 小子未免把朝堂想得太简单。 夭九心中复杂,不经意目光又落在卫海侧颈。那一爪,夭九冲着要他命去的,就算躲得迅速,割伤的部位离颈脉也仅毫厘之差,此时血口溢出血来,拉出几条鲜红的线,洇红了领口。 不值一提吗?对于他这样在洪府当了多年妖奴,供缉妖师练法的妖来说,这点伤对夭九来说当然不值一提。可卫海为什么也这样不以为意? 夭九凝望着那伤口,不知在想什么,神情寡淡,只是探身过去,轻轻道:“别动。” 卫海半跪在地上,感受到夭九的气息蓦地靠近,愣了半响,欲后撤间,听了他的话便不敢动了。他紧绷着,不明其意,夭九却扶着他的肩膀,偏头在他颈间舔舐起来。 砰!卫海恍若雷殛,湿软的舌头舔过伤口的感觉渗透毛孔,他僵住一动不动,感受着一股冲击直刺头皮。 而夭九依旧寡淡,将伤口一一舔过后平静退开,方才碍眼的豁口荡然不见。 他毫无察觉,只当是伤了他,理因替他抹了这几个豁口,还未完全退回去,嘴里已经问道:“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第40章 撼天动地 “……”卫海僵立着,像是听不见他的话,以至于夭九拧起了眉,再问道:“卫海,你来找我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我……”卫海把呆滞的目光缓缓聚向了夭九,他是想来说晌午南月来翩斛院,夭九替他遮掩的事儿,可这时,卫海却如何也开不了口了。 仿佛有什么东西撞破了他心里的明镜,他变得十分凌乱。 只见他慢慢蜷起了身子,脖根涨红,低着头。夭九见状惊了惊,以为他有什么大碍,欠身去扳他的肩膀,语气略急:“怎么了?我还伤了你别处?” 哪知,卫海却一个劲的捂着小腹,胸膛紧贴着床沿缩着,仿佛底下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从牙关挤出几个字:“没……没有,别碰……” 夭九指腹无意间擦到他异常灼烫的脸颊,像被火燎了一下,猛地甩开。一瞬间,夭九傻住了,他明白卫海怎么了。 仿佛被当头一捧,夭九没想过他刚才的举动,竟让卫海当场起了反应。 而卫海抬头,也知道自己被发现了,羞耻心轰地烧上来,看到夭九这般反应,更是觉得自己被架在刑架上鞭挞,畜牲不如。 这叫他如何对得起南月。 慌乱之际,卫海起身欲逃,夭九却按住了他。卫海脸上火烧一般,着急地看向夭九。夭九盘坐的腿已经踩到了地上,方才的情绪收敛回去,他拉起卫海,将他推坐到床上,冷静地安抚道:“是我没考虑周到,我们狐妖的涎液有催情作用,你有反应不能怪你,用不着责怪自己。” 卫海听后一愣,呆问道:“真的?”就像压着一块大石,急需夭九肯定才能敲碎。夭九唇边溢出浅笑,语气耐心,“自然,你喜欢的是南月,不是吗?” “当然!我……我一直喜欢的只有南月!”卫海抬声急应,像在扪心自问。于是他松了口气,顺理成章地认下夭九的说法,任由腹下那团邪火越烧越旺,夭九仅是离他近些,好像笼着一团火烤一般。 无言的,两人之间再没有什么枷锁钳制,卫海忍得青筋暴起,直直望着夭九,喉间不住地吞咽两下。夭九倾身过去,一条腿屈跪卡进了卫海两腿之间,将头虚托在卫海肩头,低声道:“我帮你。” 卫海心脏一缩,密密地泛出淡淡的酸涩。因为夭九不管是眼神还是语气,全然没有半分**,这声淡淡的“我帮你”如此隔岸观火,竟让卫海有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可不及他混沌的脑子深究,夭九的手探了进去,炽火山一般海一般登时倾覆出来,卫海靠着床柱,炙热的喘息得以释放,便任性般,倏地箍住夭九的腰,将手一并伸了进去,宽厚手掌覆在夭九手背,掌握主动权纾解起来。 夭九惊了一跳,欲偏头看卫海,却被他强势地按住肩背,贴紧他的胸膛,紧接着听见卫海极低哑的声音从上面传来,“帮我……嗯……别停……”夭九被掣住,恍然间觉着自己在与虎谋皮,挣动被压下去,他一阵心惊,只能顺着卫海,又在他耳边道:“你用不着愧疚,只当今晚是个梦,明天醒来就忘了。” 卫海齿关咬紧,粗重地喘息着,半响才似泄气般重重“嗯”了一声。夭九如释重负,极力忍着,由着卫海动作,结束这场荒诞的闹剧。 是夜,金陵城起了大风,树枝被疾风刮得凌乱不堪,街道两旁支出的棚子瓦片争相滑出,当啷砸向青石板街面,碎了满地。 从洪府疾驰出去的马,铁蹄铮铮,一路踏破劲风,将碎瓦片登时踩成齑粉。 狂奔至都指挥使司衙门八字影壁前,来人翻身下马,利落地将缰绳甩给前来栓马的小旗,径直进入衙署,大马金刀跨进那一排值房大院,瞧见一个个混厮都睡死了,夜里府衙连个当值的人都没有,抱臂站在院中冷笑。 一同打马来的小旗拴好马进来,二话不说,撂过挎刀,抬起刀柄粗暴地往一排门板上砸,暴喝道:“都睡死了吗?!给爷穿好皮起来上番!!” 很快,屋内响起骂娘声,烛光亮了起来,其中一扇门被拉开,出来个千户衣衫不整,脱口骂人,却瞧见院中抱臂阴沉站着的黑煞,猛然吓醒,忙把衣服胡乱穿好,先和着那小旗一起连喝带骂地把一干人等叫醒,然后带着齐齐跪在了黑煞面前,低头禀报道:“报告洪指挥,我班四十五人集合完毕,谨遵大人吩咐!” 洪指挥一条狰狞的刀疤横亘眉骨,把眼压低了瞧他们,拔过腰间的刀拄在石板上,缓声问道:“今夜该谁当值?” 静若寒蝉,所有人把头压低了,仿佛喘不过气来。直到刀鞘点地的声音响起,洪指挥不耐地啧了一声,终于有人怯怯抬起了头,惶惶道:“大人……是……是小——嚓!” 拔刀的声音,所有人还没看清他怎么出刀的,一滩热血当场溅了出去,那人死死捂住脖子,睁大着眼睛,喉间咯咯溢出些声音,轰地倒下去。 其余人顿时把头压得更低了,一点大气都不敢出,心里兀自祈求着。还是之前那小旗,镇定自若地接过洪指挥抛来的刀,把刃口的血擦干净了,才洪声喝道:“召集其他院所有人,凡名册上有役名,只要没死的都给爷去九嵕山听指挥!” “动起来!一柱香的时辰,衙门里只留死人!”他顿一顿,复又喝道。 底下人哪敢再有半句废话,俱匆匆爬起来,散到其他院里粗暴地拍门骂喝起来,大院里那具双眼圆睁的尸体兀自没人处理,只剩都指挥使司霎时喧嚣一片。 俶尔,那小旗紧跟着徐指挥出来,解了栓马柱上的绳,呈上缰绳,踩蹬上马,又和洪指挥一同疾驰,往前九嵕山。 三日后,公主府出殡了。 仪仗队在前面,拖曳着大队人马,向九嵕山出发。南月在公主府大街送时璟,街面人多嘈杂,他仰头望着马上的时璟,时璟拉着马嚼子,看下来,嘱咐他一些琐事,另让他好好在府里待着,等他回来。 南月不住点着头,生出些不舍,因时璟这一去还要在九嵕山的寺庙里住两天,他和夭九去救洪府水牢里的妖,凶险难料,让他模模糊糊生出点决别的意味。 这两天,南月煞是黏人,时璟多少被欢心遮蔽了眼睛,加上斡旋于东南四府调兵镇压之事,边上又要防着钰娘趁机生事乱上加乱,所以并未察觉南月和夭九的密谋。满心扑在等诸多杂事了结,带南月远离是非之地,回清水村过个好年。 这边难舍难分,前头和钰娘一队的卫海扭头过来看着,心里忒不是滋味儿,当下目光四寻,却不见夭九的影子,嘴巴里更加说不出的苦,只得凄凉扭回头,一言不发,骑在马上护卫身后马车里的长嫂。 人马渐渐驰离内城,赶在天黑之前,落住在九嵕山寺庙,等庙中主持行法事。 而已近夜幕,人马将歇之时,任何人都未曾料到,安卧于王土之上的九嵕山毗邻金陵城西北,訇然传来一声炸响,天地为之一振,硕大山石树木自山腰轰隆隆滚下来,宛如不可阻挡的肆虐洪水狂躁地奔下来,择人而噬。 巨大的震动穿过泥地、树林,快速急奔,身在城中的百姓、身在洪府的南月皆被地下的震动震得趔趄一下。 南月忽然闪过一阵心悸,不禁扭头朝震感穿来的方向展望过去,然而四周高墙耸立,黑夜如水,身处其中,只能迷失方向,他也辨不出地震来自何处。 这片刻的失神被紧绷的处境强拉回来,南月听见闷沉的咳声,夭九扶稳族老,看向刚从水牢出来惶恐不安的众妖,面容肃肃,沉道:“不管怎么样,这里不能久待,先撤出洪府!” 众妖点头,法力强如赤狐两兄弟或伤势不重的妖立刻领着其余妖搀扶逃离。而南月扶过族老另一边,与夭九同行,一起跑在空荡的甬道上,真正感受到了什么叫有一把刀悬在头顶。 怪,太诡异了。 没人,整个洪府居然空了! 夭九未向南月挑明,料定今日洪府分兵去九嵕山,府里守备大弱,却万万想不到,洪府竟然空了,整个府邸无一兵一卒,他们的逃离真如入无人之境般顺利。 直到借着夜色掩护,还有地震引起的躁动,避开北门的守备,逃出金陵城,在北郊林子里,看见了藏匿于此的几架马车,他们吊着的心才落下。 扶着族老上了马车,南月跳下车板,回首望夭九,再道一句保重。夭九深深望着他,嘴唇翕张犹豫半响,还是凝重道:“南月……天道难逆,人妖终归有别,哪日你改变主意了,就来白茅原找我,那里才是妖的归宿。” 南月窒了一息,却坚定地摇着头,道:“谢谢你夭九,我已经决定了。” 世事无常,曾经盛极一时的妖业已凋敝无几,孱弱命短的人却壮大到难以撼动,可无论如何变化,人与妖互相敌对的关系从未改变。千百年来,人妖恩怨演化到如今,其实早已裹挟了太多利益贪欲,再难究其滥觞。这过程中,谁错的多谁错的少,谁欠谁的谁又该偿还谁,分不清了。 所以,也许如夭九所说,因果太久太深,他们无能为力,不如先退一步,妖退出这片土地,从此与人井水不犯河水,妖修妖道,人修仙途。 可,这不是南月的道,在他心里并不区别人与妖。他帮助妖,是同族之义,但绝不会就此与时璟划清界限。 见此,夭九不再多言,只是也同样珍重地朝南月告别。 南月站在原地目送马车架起,车轮碾过石子,在他眼前驶过,前头马车的布帘因颠簸掀动,突然间,南月瞥见女子的发钗,恍惚听见闷喊求救声,不禁皱起了眉头。 夭九目光一暗,飞过一个眼神,马车速度快了许多。 南月听得不清明,倒是发现还有女子时心头闪过狐疑,却又想起那日蹲哨,看见道士押着一名女子,猛然一悟,原来她也是妖,料想她不知什么时候被夭九一齐救出。 疑惑顿消,南月便也不多停留,趁夜色赶回公主府。 然而,南月入了城门洞子时,城中的躁动已经停息,好些人户提了灯攒聚在街边私语,南月一路瞧见好些队兵纵马疾驰奔出城门。 也许是松了心中大石,南月想起那突如其来的震动,本该抓紧时间赶回府中的脚步一停,南月忽向旁边的人问道:“阿婆,刚刚城中忽然震动,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喲,小公子,这么晚还没回家。”阿婆扭身过来,提高自己的灯笼照了照,“听刚才官兵的喊的,好像是九嵕山突然塌了,闹了好大动静。” “九嵕山!?”南月瞳孔猛地一缩! 现生有些变化,等下个星期彻底放假,更新就规律了(抱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0章 撼天动地 第41章 尸山血海 炸山是在深夜,人歇息的时辰,明摆着奔着夺命去的。巨石压过高处的皇陵,结了冷霜的山土硬得像铁块压垮山麓下的佛舍,一队队兵蚂蚁翻坡似的踩上去,刀鞘插进露出的木板下撬起来,冻土碎石坍下去盖住一张人脸,一旁搭伙的兵立刻提过灯笼去照。 “一个都不是。”提灯的嫌恶地抹开那尸体脸上的土,空手抽了蹀夑带里的无常簿比照两眼。撬板的一听,登时松力,那板咚又盖了回去。他两脚踩了下去,搓了搓冻疼的耳朵,低骂着:“作贱人也不是这法子,炸了山又要老子来翻尸体,忒恶心人!” 远远的那边已经横摆着一排排的尸体,几个千户挎刀杵着监工,其他的无一不是两人一队遍布在塌坡上搜寻。 眼瞅着子夜渐过,这片别说是长公主尸体,就是个丫鬟也难找到,尽是些和尚的脸,禁不住冻的早窃语私骂起来了。 提灯的跟着踩着碎石下来,心里是怯这人的脾气的,担心他骂得太大声引来千户,殃及自身。正思量着小心开口让他消气,却看见周围人向边上聚拢,显然都是让提刀的去,估摸着是有什么吩咐。 “兄弟,我去吧,屁大点事儿就要集合,噎不死他们。”听见旁边人不耐地啧声,提灯的截口,混不在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就在这儿等着,我跑一趟。” 言罢,放下灯笼,飞快跑过去。不一会儿,跑回来,也变了脸色,怒骂道:“他娘的,说是正堂那块儿没找到,上头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叫我们这队去正堂那块掘地三尺!” 这块都快完了,又喝去那边使。提刀的一脚地上灯笼踢飞出去,脏词大段大段涌出。把提灯的吓了大跳,唯恐那边听见喝骂,一时也不忿了,忙安抚他。 好说歹说半响,其余人聚过去,提灯的只好壮胆边说边拉着他过去。再怎么样,这差还得干,掘了那么久犯不着和脑袋过不去,只是提刀的气不过,甩开他,压着怒气道:“老子偏要撒了尿再去。” “这……”提灯的回头一看,他已经往边上去了,顾不得再和他纠缠,只当他作死,自己先跟着其他人先走了。 提刀的确实尿急了,随便找了个地儿就去解□□。没注意到身后土堆碎石动了动,一只手缓缓攥紧了旁出木板,睁开了眼睛锐利的盯着他蓄势待发。 只一瞬间,提刀的兵觉着一股劲风朝他背后袭来,未及转身,膝窝被猛地踹倒,他痛跪下去,反手去抽腰间挎刀,岂知,手刚放上刀柄,一只手随即跟上,按回锃亮的刀刃,从背后锁住他的喉咙。 “咯……咯……”膝窝被脚尖钻碾着,隐隐听见了骨头碎裂的声音,他死命扳着喉间锁紧的手臂,却纹丝不动,脸逐渐涨紫,眼球爆出,喉间溢出咝咝声。直到砰一声人抽搐倒地,他用最后一丝力气抽动着眼珠去看。 惊讶爬上他扭曲变形的脸,血丝布满的眼球里倒映的是一个冷峻的少年,自上而下瞥着他,眼里不带一丝温度。 五大三粗的汉子竟被一个少年活活勒死! 一片残垣废墟之中,卫海矗立着,冷静地看着地上的人咽下最后一口气,然后扒下他腰上的挎刀和蹀夑带挎在腰间。 他将尸体拖到废墟中遮蔽住,走到一旁的枯树蹲下一手扫开枯叶,精光闪过那一排箭簇,卫海从底下抽出一把硬弓,反手将箭囊背在身后,起身朝队兵离开的方向望去。 黑洞洞的周遭似乎连他的呼吸都听不到了,卫海握紧手里的硬弓,感到前所未有的亢奋。身体的血液流淌,这一刻他仿佛变成了卫迟,一个天生属于战场,痴迷于刀尖舔血的人。 卫海十分镇静,身体前倾,腰身下沉,标准的行军姿势,紧跟着他们走去,这样一个力大无穷的人,脚步落地却无声,鬼魅般尾随在后面。 钰娘消失了。 当卫海守了半夜,察觉不对,打开门时,窗上烛影猛然一散,屋内空无一人,卫海只看见一道符箓飘在半空无火自燃。 不管钰娘这些年教了他什么,棋子也好,弯刀也罢,这是他哥娶回来的长嫂,长嫂如母,保护钰娘是他的责任。 何况,钰娘还怀着他哥的孩子。 ——“师弟,离天明还有些时辰,你去歇会儿吧。”严伯承上前道。时璟瞧着墙上斑驳的壁画,闻声转了过来,脸色看不出情绪,他环看了一圈这个地下行宫,继而看向严伯承,道:“裕王也没想到九嵕山还有一个地下行宫吧,闻鼙鼓而思破阵,师兄做事当真滴水不漏。” 严伯承哑口一息,听得出时璟话外之意。他对这个师弟向来有心亲热,却总被隔于墙外,此番与长公主施计拖住他也是下策。这会儿也只能当听不出他的意思,拱手道:“师弟谬赞,官场磋磨,任重道远,为防祸事来势汹汹,少不得要为自己遮蔽一二。” 如果单是遮蔽自然坦荡不惧,时璟无心与他打太极,垂手而立,道:“师兄,治世之道是你毕生所学?当年老师南下四省治蠹虫、查冗税,你也曾跟在他身边,清党振纲,新税推行,养民安息,那一步都走得不容易,如今乱在四省,你不解民乱,还百般阻挠,师兄,老师排除万难助你入阁,恐怕不是让你这样做吧。” 这话像荆棘扎人,严伯承顿时僵在原地,却又立刻生起股压抑许久的愤懑。师承名士,本就担着众望所归的压力,最忌讳别人再拿老师出来比较,若是严伯承做得好,不求功过前人,哪怕守而勿失也就罢了。偏偏,夏彦知一倒,群鸦皆散,短短几年,朋党攻讦,朝政渐怠,严伯承抗着清流派的大旗左支右绌。稳不住人心,先慌了自己。 共事一君,无论是百官还是百姓,都只认功绩,他委屈、他愤懑,有再多的苦楚都只能往心里憋。 “时怀瑜!老师选的人是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严伯承此时何等难堪,他长时璟近十岁,怎么能忍受这样指责,也不顾撤入地下行宫的还有其他人,声音陡然激越起来,“你以为我不想平息民乱吗?为官思变,这根烂在贡天令,光是派兵镇压有何用!?裕王虎视眈眈,若不把水搅混,以身犯险,怎么能将他一网打尽?” 出生世家,又是当朝重臣,这般歇斯底里实在有失他素以儒雅在外的名声。 几句话把自己师兄逼得急眼,时璟却还是那般轻淡,语调不高,却字字刺着最痛的地儿去,眸光几不可察地暗了暗,直言道:“师兄,这也是我想问你的,你在内阁,贡天令拟旨也要经你之手,既知政令不善,为什么批红?现在与长公主密谋,可她又拿什么来争?你又当真知道她要争的到底是什么吗?” 五年前钰娘要争,一出手搅得天翻地覆,铩羽而归,藏匿在清水村,最后白白搭上了卫迟的性命。五年后,胞妹亡了,她还要争,孤注一掷地倚仗着卫海去争。 一场局,起势生乱的、乱搅混水的、等待时机的、作壁上观的统统聚在一起,最后逼反的都是底下的百姓。 时璟深知严伯承有良知,为人为臣确实担得起老师入门的学生,只是陷在了太想干出一番功绩的漩涡里。皇家无戏言,贡天令既然颁旨了,断没有再收回去的道理,他不想失了圣心,又想保全清直名誉,只能听钰娘的,放任东南更乱,搜查裕王谋反的证据,届时把东南民乱的缘由一味推诿至裕王头上。 钰娘机心太重,不仅仅是想索裕王的命,所谋更是在皇位,时璟这番话是警醒严伯承,也是他耐心要告罄了。 夏彦知临终前,时璟在病榻前亲口许下此生再不入朝堂的死誓,插手东南的事已然寡信,偏偏还备受阻挠。 可惜,严伯承也不是什么蠢昧之人,刚才时璟一激,他失了态,这时极快反应过来,从时璟话里揪住要点,当即反客为主,放低姿态示弱道:“师弟,刚才是我失态,切勿介怀。你也说了,好教你知道贡天令非我想批,只是迫于无奈,我之艰难可见一斑,你身负才学,何不入朝为官,我定虚左以待。” 时璟脸色霎时沉了下去,再无一句废话,径直转身朝里走去。严伯承浪打空城,怔愣在原地,看着他阴沉的背影兀自惶惑。 时璟在一把圈椅上坐下闭眼静休起来。皇椅上坐的谁他从来不在乎,这趟浑水他原也不会蹚,东南的事一了便带南月回去。只要牵扯权力,那就永无休止。 这行宫不知修于何时,四周墙壁画满神异壁画,除去他们,一同撤进来的还有好些宗亲贵胄,此时无不站在壁画面前喟叹。 “二叔公可知这壁画记载的是何事?”驸马严仲景把眼从画上移开,看向了一旁的二叔公。年迈的二叔公声望颇高,开口微哑,沉沉清了清嗓子,道:“这恐怕记载的就是千百年前的嵬北坡之战了。” 音落,众人侧目,二叔公好似不觉,指着那些残画,脚下便走动起来,边聚睛边道:“你们不知道,从前就有传闻,说我们金陵就是千百年前的嵬北坡,人和妖在这儿大战,尸山血海,人族差点便被屠净了。”说到这儿,二叔公陡然停了下来,干瘦的手指着面前那块壁画,后撤几步,抬头望去,看见的便是尸山血海上狰狞恣睢的妖王。 好一阵吸气声,即使着色褪旧,那画也栩栩如生,让人倒吸口气绷紧。二叔公疾走几步,声调高亢起来,枯指直刺过去,道:“可惜!可惜!天不亡我们!歹妖之凶暴残厉,连天道都容不下去,引来天神下凡,斩杀妖王。” 严仲景见他如此激越,立刻担忧地上前,半扶住他,他却是不顾,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竟甩脱开严仲景,厉声斥喝:“多行不义必自毙!这些妖岂能想到,有一天会在人面前屈膝。时至今日,山麓以北还遍布捉妖法阵,妖注定碾没在人脚下!” 这声厉喝好似雷霆,震透偌大行宫,猛地穿出废墟,刺破虚空—— 九嵕山下,南月气喘如牛,目光死死盯着挡在前面的人。 拇指叩击刀镡,白刃出鞘,带出一道亮光闪过眉骨,横亘的刀疤狰狞粗暴! 第42章 乱葬岗 林间的风陡然急促起来了,冷冷的刮过枝桠,卷过一片残留的树叶滑过刀刃,树叶立时裂半,扑打出去,从南月耳边掠过,袭向身后无边风口。 沉沉的肃杀之意,南月喘息压在胸腔里,直面着指向自己的尖刀。 “妖?” “有意思。” 稠重的夜色遮蔽着彼此的视线,洪指挥眯眼审视着面前的妖,渐渐浮起笑意,他道:“那日闯进洪府的老鼠是你吧?” “我府里才跑了只妖。”他不待南月回答,狞笑起来,十分狠决,“正好,再捉只回去!” “让开!”南月亦罔闻,目光果决。 洪指挥歪头,眉骨一扬,指刀出去,曼声问:“你待如何?” 音落,南月陡然前突,率先出手,迅如闪电,直扑向刀尖!洪指挥眉间一凛,未料及他这动作,手腕翻转换刀面抵他,南月却再次出人意料地矮身横扫,攻其下盘。 洪指挥此时注意力聚在手上,竟真被他横腿扫倒,但未及碰地,立刻手掌击地而起,横肘接下南月斜飞过来的连踢。 手里的刀在这般近身攻击中竟显得束手束脚起来。本来南月无兵刃,处于劣势,率先出招拉近距离反而卸了弱势。 只这短短的几招,洪指挥立刻放下轻视,反而暗道此妖身手不凡,招式诡谲。他主动丢刀,索性与南月肉搏起来。 他力走霸道,一招一式非常人能接,但南月见了鬼的灵活!动如脱兔,且招招出人意料,他防下盘,岂知南月拽着他胳膊倒翻上去踹他前胸;他擒南月咽喉,岂知南月丝毫不躲,张口就咬他的虎口,等他吃痛狠捏时,南月又像是知道似的,马上退开。 连连过了几十招,两人近身交手,南月竟渐渐占了上风,洪指挥狼狈至极,咬牙气喘间,他一狠,猛地挣脱南月缠身,拉开距离对立。 两厢视线相撞一瞬,南月目光一斜,徐指挥陡然明白其意图,说时迟,那时快,一刹那,两道身影同时飞身向一旁地上的刀夺去! 同样的距离,同样快出残影,那把明晃晃的刀此刻成了争夺的关键。 洪指挥耐心告急,终于等到图穷匕见的一刻,他毕竟是正儿八经的行伍中人,此刻争夺,不等南月俯身捡刀,率先将刀踢起,空翻过去,倏地接住刀柄。 可电光石火间,他恍然一悟,甫一定身,陡然怒号一声:“操!” 他拿刀转身,看着南月奔跑出去的背影,一种前所未有的耻辱与愤怒兜头袭来。 被耍了!从头到尾,南月的想的从来不是和他打,而是一开始就说了的“让开”。与他纠缠这么久,都是为了此刻越过他。 他根本不知道南月本就不想抢那把刀,因为他压根不会用刀。那些看似诡谲,实则乱七八糟的招式根本是在迷惑他。 如果一开始,洪指挥还只是想把南月捉回去当妖奴的话,此刻,他唯一想的就是现在去把这妖宰了。 风声呼啸,南月狂奔,他其实并不知道九嵕山陵墓在哪儿,与时璟蕊丝的感应并无异常,可他不敢赌,他想只要见到时璟无恙,这次说什么他也黏紧时璟,一刻不离。 看不见的路面愈发崎岖起来,南月双腿仿佛感觉不到疲累,他死命奔跑着,不知几时,树木渐渐稀疏,野风吹着,他好像看见了墓碑。 一座座小山坡林立,碑石歪倒乱糟糟稀稀点点隐在树间,像地府罗刹挎刀。南月渐渐慢了脚步,驻足望着这片乱葬岗,只觉心口被攥紧,一阵无由来的不知所措。 南月心慌起来,阵阵寒意如潮迭起,他本能地转身,想要离开这里,却在转身的刹那,撞见一张狰狞的面孔! 惊骇翻涌,南月一点反应的余地都没有,前襟被一把揪住,南月真正的被扼住了喉咙! “跑啊。”洪指挥宛如厉鬼,掐着南月的喉咙,缓缓凑近,“继续跑啊。” “咯、咳……”南月脚尖离地,痛苦地去掰他的手,那手却像铁掌不可撼动。洪指挥欣赏着他这副垂死挣扎的样子,手上力道渐大,盯看南月难以呼吸,脸颊涨红,好像只有亲眼看着,才能消他被戏耍的耻辱。 直到南月扒抓他的手垂下,他陡然松开手,任南月如枯败落叶倒在地上急促呼吸起来,不住地呛咳。 南月咳个不停,可未等到他缓过过来,后领又被人揪住,南月猛地扯住自己前领,随即被一道力拽着往后拖。 目光之内,两侧碑石愈发密集,南月被拖着深入这片乱葬岗,尖锐的石子、枝叉狠狠撞碾过他的后背,痛得南月忍不住发出哀叫,另一只手胡乱使劲扒拽边上的物什,却听见背后的人状似癫狂的声音。 “你既然要跑,那我就成全你。”洪指挥宛如条疯狗,拽过南月,猛地摔在一块碑石上,半跪下来揪起南月衣襟,睥着他,“把你拖来这嵬北坡祭魂,也算待你不薄。” 一字一句寒凉刺到了骨头里,南月瞪大了眼,被他按压在碑石上,见他捡过了一块锋利的石头,高高举起,对准自己的心口。 尖石刺下来那一刻,南月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伸手出去掰住他的后颈,手臂陡然发力,欲翻身上去,岂料,之前的交手让他招式用尽,洪指挥被被掰住后颈往下掼的同时,当即翻手叩压南月旋起的腰身,带着他也齐齐掼砸在石碑上! 砰!这一砸恨不得要了南月半条命,洪指挥头重砸下去,也登时头破血流,两人趴在哪块石碑上,终究是南月痛到失声,无力回天,再难动弹。洪指挥成了被激怒的野兽,撑肘爬起来,猛地把南月整个人拽举过头顶,怒吼道:“你找死!” 南月被高举在半空,视线混乱,眼看着就要被当场砸死在这碑上,南月急迫之下,竟发自内心,陡然断喝一声:“你敢?!我叫人打你!!” 霎那间,耳边的劲风停了,南月恍惚听见一道尖锐的破空声。他盯着如墨的天穹,怔怔定住了几息,随即跟着身下的人像巨山一样崩倒下去。 可天地翻转间,南月没有摔在坚硬的石上,他看见了雪亮的箭簇! 卫海扑上来接抱住南月,眼神狠得像狼!他将南月放下,倏地冲上去揪过倒地的洪指挥,勃然冷喝:“你找死!!”说完一拳揍偏他的头,洪指挥还欲挥拳还他,岂知,卫海一句废话也无,拔出他胸口的箭,猛地把那只手掌钉死在石碑上! “啊啊啊!” 濒死的野狗立刻发出刺耳嘶叫,卫海按死他,一拳拳砸在他脸上,拳拳到肉,血线溅到他脸上,他浑然不觉害怕,竟比洪指挥更显癫狂嗜血,地上人来不及说一句话,只喉间发出破风箱的声音,早早没了声息。 卫海竟恨不得把他剁成肉酱,直到南月反应过来,扑上前拦住他,喝道:“卫海,他已经死了!停下!”卫海顿住一瞬,扭身猛地抱住南月,后怕道:“南月都怪我来得太晚,他竟敢动你!我杀了他!” 南月被他抱得浑身更疼了,却根本顾不及卫海刚才突然那番嗜血模样,挣开他,急急追问道:“卫海,时璟呢?九嵕山塌了,他呢?他怎么样了?” “南月……”卫海好似被当头浇注一盆冰水,目光霎那间变得十分凄凉,浑身比遭了隆冬的严寒还要冰冷,他戚戚问道,“你不顾危险跑上山来,只是为了他吗?” 南月怔了怔,不明白这有什么关系,很是着急,抓住卫海胳膊,只道:“这有什么关系吗?你们一起去的九嵕山,你好好的,时璟呢?” 这话真是一把利刀,生生剖开卫海的心,他那样酸楚,望着南月殷盼的目光,他想问,如果是时璟好好的,他下落不明,南月也会这般为他着急担忧吗? 可他问不出口,不敢问,如今也不能问。 “你放心,他没事。”卫海苦笑了笑,那笑藏在暗色里如此挫败落寞,是个十五岁少年满心的不甘与自怜,“寺庙下面有行宫,他和其余人一起撤入地下行宫了。” 南月终于长松了一口气,仿佛身上的伤都不痛了,一路跑来的危险也都不足挂齿。 “可……南月。”只有卫海忧心道,“我长嫂不见了。”他仍渴望从南月这里得到哪怕一丝的安慰,因为钰娘视他为唯一的依靠,他却没尽到护卫的职责。 “钰娘不见了……”南月喃喃重复,怔仲地坐在地上,从与夭九谋划那日起,一件件事繁杂如飘絮在他脑海中遍历。 林中与夭九分别时,马车布帘内一闪而过的珠钗映入他脑海。一张网逐渐织成,南月窥见了一角,察觉自己已经被兜头网住。 夭九没对他说实话。 哪里出错了,他或许被夭九蒙在了鼓里,可还有一只手在操控着全局,把夭九也蒙在了鼓里。 隐隐的,背后有一个人,南月百思不得其解,在他即将冒险放出灵识时,一股炽热的波动从不远处传来。 金色的虚雾弥漫,南月倏地转头望去,看见远处一道光束冲天而上,照亮天际。 “是阵法!” 南月:打不赢就摇人 洪指挥:喂我花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2章 乱葬岗 第43章 慈悲道 “不好,夭九有危险!”南月撑起身便要向朝阵眼方向跑去。卫海从那奇异的景象中回神,连上前拽住他胳膊,急问:“你要干什么?夭九在哪儿?” 南月回头深望向卫海,无奈地拂开卫海的手,道:“卫海,钰娘是被夭九劫走了,她是被我连累的,我去救她,可夭九一定也有他的苦衷,我不能见死不救。” 卫海翕张着嘴,五味杂陈。时璟也罢了,直到现在,夭九与南月相识不过月余,可在南月心中,他把夭九当成自己人,而他不过是个外人。 “那也该我去!”卫海按压着那股难言的情绪道,“夭九是我带来的,他能把长嫂劫走责任全在我,不管发生了什么,于情于理我都该把他和长嫂救出来。” “不行,卫海,你去不了。”南月摇了摇头,只片刻的犹豫,一头霜白的发丝恍若水洗而出,道,“那是我们妖之间的事,合该我们自己解决。” 卫海不出所料地瞪大了眼睛,盯着南月那头霜白的头发怔怔无言。可情况紧急,由不得他慢慢从震惊中回神,南月果断道:“卫海,你能从九嵕山出来,就一定有办法再回去,我不一定能救回钰娘和夭九,但时璟一定有法子,你去找他好吗?” 他一路跑上山就知道,塌山并非意外,这林子里布满了兵搜查,时璟大约也是被困住了。 卫海脑子发懵,醒过神来,再有百般无奈,也知道南月说的是对的,此刻他无权无势,再多蛮力都是徒劳无益,眼下能帮南月的只有时璟。 南月是妖的事暂且不谈,卫海重重点头,道:“好,南月,我去找他,但你一定要小心。” 南月点点头,再没有一句废话,只身朝乱葬岗深处跑去。而他身后,卫海也掉头跑出这片乱葬岗。 孤鸟高飞,羽翼划过岑寂的夜,遍布坟茔如幢幢鬼影幽邃森冷,冲过阴暗累卵的朽骨腐尸,夭九立在冷风中衣袂翻飞,后颈血流不止。寒风如诉,他抬手自后颈缓缓抽出一根骨鞭,眼神狠绝,长鞭一震,宛如蛟龙出水,翻腾破风!他道:“景佑四十二年,京指挥使司奉令捉妖,掳走大批妖遣往蓟州充作军奴虐杀殆尽;元和四年,正德帝始修道,缉妖司势大,天下道士、缉妖师遍布,捉妖无忌以供炼法;元和七年,金陵出兵围剿白茅原,屠杀我族三百五十七人,妇孺老残皆不放过,其余百一十四人关入洪府地牢豢养妖奴至今!” “人与妖,不共戴天!!” 夭九字字珠玑,吐出来的每个字都是剧毒沁入骨头,灼心裂肺。在他身后的密林,是被困在阵法内的族人,夭九放眸盯向前方,逼问:“道空,你满口佛曰,以彰佛法为己任,这累累血债,那一笔没有你的恶因,你又凭什么替天行道!?” 长风灌出去,佛光笼罩下,道空虚坐阵法外,合掌立在胸前,睁开眼,古井无波。“人妖本殊途,却因千百年来的仇恨因果交织,才使纠葛难断,嗔恨不竭,此非我佛愿见,所以贫僧入道,化此痼疾。” 他抬眸平视,看不出丝毫情绪,却续道:“贫僧以杀证道,愿杀尽天下妖,斩一切因果于地下轮回,人间无妖,一切爱恨嗔痴消弭殆尽。” 这竟是一个和尚说出来的话,修道修了几百年,面对佛祖念经念了几百年的和尚,在我佛慈悲下生出的竟是颗只杀不渡的心! 杀尽妖,因果不入轮回,便可斩断乱线!没有了妖,仇恨从何而谈? 夭九瞳孔骤缩,如何也想不到这就是道空的解决之道。大道至简,大慈至残吗?他忽然嗤笑,鄙道:“人称妖狠戾好杀,引之止孩童夜哭,可比起你,谁能抵你半分嗜杀!?可笑你以佛自居,实则虚伪至极。” 夭九蓄起灵力,灌入骨鞭,猛地朝道空头顶阵旗冲去,道空岿然不动,一道道金光刺密如箭雨攒射向夭九,夭九挥鞭格挡,鞭断的金光刺射向四周,碑石累骨登时碎为齑粉。 前冲,破空声接连烁响,夭九不断挥鞭,金光刺却没有休止,密不透风地挡住他前进,直到他汗如雨下,灵力耗尽,道道金光刺割破他的肌肤,夭九倏地跪地,残喘着望向道空头顶阵旗。 他不甘!明明离得那样近,他却像是一辈子都闯不过去。目睹着金光锵然向他刺来,他却抬不起手臂再挥一鞭。 一股悲哀霎地淹没了他。夭九从没想过死,就像他从没放弃过带族人回白茅原的初衷,可这一刻,绝望和无力这样汹涌,那金光刺射向他时,求死的情绪刹那间几乎将他啃食殆尽。 然而,霎那间,一片金光之内,银白闪烁,金光刺疾冲而来,却被一束银丝陡然截断,夭九未及反应,一个身影蓦地翻出来带着他翻滚出去。 锃!截断的金光刺射穿地面碎石,堪堪在钉穿在夭九和南月耳边。夭九魂魄归位,木木地盯着南月,嘴唇翕张,南月却极快起身,转头冲着道空喊道:“臭秃驴!你刚刚啰里八嗦讲什么鸟语?你分明就是待强——不对——恃强凌弱,算什么男人?” 听见声音的那刻,道空神魂一震,倏地抬眸目光直刺向南月,南月却兀自大喊着:“哦,我知道了,难道,你还是死太监吗?”唯恐他听不见 但凡是个男人,听了这话都要急眼,饶是道空被这样当头骂,也倏地铁青了脸色。 “南月。” 道空第一次当着南月的面喊出了他的名字,岿然不动的身躯缓缓立起,从虚空盘坐踏在了地面,脊背□□,气场逼人。南月和夭九都不由地后退一步,夭九更是拽了拽南月,想把他拉至自己身后,但南月却不动,反而暗自握了握他的手。 夭九愣了愣,南月却没有看他,只和道空对峙着,唇角紧抿起来。 道空缓缓走向南月,南月看清他的面容,与他料想中洪府佛舍所见的人一个模样。南月心头一阵暗悔,如果他当时多想想,警惕此人,夭九他们不会被逼入阵法,发觉洪府空了时,他就该反应过来,是这个和尚在背后做局。 “那日洪府放你一命,为何还来送死?”道空向他走来冷声问道,却没有准备出手杀了他的动作,好似真的只是问一个问题,而不是……恐吓。 南月紧张得手心捏汗,却不在意笑道:“谁放过谁还不一定呢。” 伴随着他的音落,道空脚步陡然一停,看见南月得意笑了起来。他面无表情,淡淡瞥向脚下,一株荼靡幻影消散,同一刹那,柱柱华光曳动而起,密密麻麻包围住他,肥大的袈裟袖袍被看不见的蕊丝割破。 道空抬眼望向南月,唇角竟溢出丝丝笑意,这笑连他也没意识到。 南月一开始激他就是为了让他自己走入阵眼,这只妖一如既往,每次见面,总有让他料想不到的举动。 “把阵旗撤了,放我们离开。”南月放起了狠话,“否则,你也别想活着走出去。” “你真以为你能困住我吗?”道空却是审视着他,一瞬间气场冷下,凛凛的目光浸着冷漠。南月和夭九脸色空白一息,还未反应过来,只见道空眉间的金纹掠出,附着在袈裟上,浑身立起一层微弱光屏,道空不顾削铁如泥的蕊丝,悍然迈步,一根根蕊丝随之猝然崩断,发出极具压迫感的声音。 攻守异形了!南月和夭九同时变了脸色,瞪大双眼,惊悚地望着他走来。夭九溘然挥鞭,拽过南月,喝他道:“跑!” 然而,太晚了。 道空眉间一凛,空凭手硬接下夭九这一鞭,纵然血溅横飞,他手腕翻转,缠住鞭尾便将夭九拽过,一掌击入林中法阵。 “夭九!”南月推搡惊惧间狼狈跌倒在地,猛然间被一只手擎住肩骨带坐起来,他一转身,对上道空冰冷的脸,惊怒交加下,朝他怒吼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远处的阵旗凌空动了起来,密林里随着阵法转动,金光束迭起,悬于上空,宛如铡刀。 一道屏障落下,围住二人,南月扑过去拍打起来,扭头恨恨看向和尚。 道口盘腿虚坐,兀自念了一串经文,然后缓缓开眼。 他道:“渡你!” 第44章 再战嵬北坡 “渡……我?” 南月呆滞住,望着面前的和尚,惧意汩汩冒出,让他额角渗出冷汗。 “如何渡?”南月失声。 道空立掌,薄唇轻启:“化去横骨,皈依我佛。” 南月霎的惨白了脸,看见和尚阖眼静诵起来,一时间佛光拢照,串串经文涌泄而出,爬满屏障。南月顿觉头痛,仿佛被罩在洪钟内,无数把撞钟锤同时撞上来,震得他耳膜发疼,天旋地转。 “啊……”他浑噩去扒那屏障,想逃出去,手掌却被流动经文灼得痛叫,惊痛地抱手缩回去。 “如是我闻,应无所往,而生其心。” “你生妖孽相,何不识人妖殊途乃天道,混迹人间贪欲难消,又不舍同族与其他妖孽纠缠不清,如此悖逆妄行,可见蠢昧。”道空缓睁眼,“阿弥陀佛,今者渡你,皈依佛门。” 眩晕间,南月忍着头痛恶狠狠瞪向他,眼神却先散了:“不皈!我想和人一起便和人一起,就救妖便救妖,你管不着!” 道空面不改色,念起经文,南月猛然间大叫起来,捂着头痛苦地哭骂道:“臭秃驴,我不皈……就不皈!你、你凭什么……凭什么杀我们。”他忽然扑上去打和尚,却被弹撞回去,后背贴上经文流动的屏障,猛地灼出几行血口,南月吃痛不及,滚蜷在地上哀嚎。 ——南月! 心口莫名传来一阵刺痛,时璟倏地睁眼,耳际嗡鸣,行宫内围在壁画前的一行人犹自喋喋不休,时璟只听到些零落字句,未及理会,一种不好的预感劈头缠绕上来。 当即起身,时璟几乎是料定南月出事了,抬步便走,迈步往人堆里跨的严伯承余光注意到他,折回来一把拉住他,急问:“师弟,你去哪儿?” 岂知,连衣袖都还没拉上,时璟偏头砸过两个字:“让开!”寒气逼人,眉宇间的躁烦之色已然不加掩饰。严伯承手僵在半空,见他直往甬道石矶去,追上去,严声道:“你要出去?”他阔步半挡在时璟身前,却架不住时璟毫不止步,只能边退边道:“时璟,现在还不是时候,外面都是裕王的兵,出去露了行宫位置大家都是个死。” 他唯恐时璟不信,语速愈发快,不自觉间近乎恳求:“长公主那边还未传来消息,天亮之前决不能暴露行踪,有什么事比所有人命还重要?你要出去做什么?” 时璟陡然停下,严伯承以为他醒悟,正备松下口气,时璟却冷冰冰道:“那就去死!” 严伯承霎地一僵,那就去死,明明白白告诉他,这行宫里所有人的性命,包括他,微不足道。 时璟越过他,避也不避地走出行宫。 —— 南月蜷缩着,渐渐气若游丝,道空见他这副惨状,眉心紧蹙,心里陡然腾起一股恼怒,这孽畜竟连半诀都撑不住,口中却渐渐停诵了经文。 他以捉妖为己任,平生第一次生出渡人的念头,渡得却是妖。道空竖掌胸前,垂眸间瞥见虎口处至今尚存的两排牙印,眉宇间显出不耐,便倏地挥掌,法光朝密林袭去。 累卵般的金光束开始沉沉往下压,所经枝干灼烧裂断,顷刻间化为灰烬。道空沉声开口:“要么皈依佛门,要么用他们的命来换。” 南月脸色惨白趴在地上,汗水沾湿鬓发,沿着额角洇到他的眼睛里,他抽噎着,使劲眨一眨眼睛,泪水和着汗一同洗过眸子,涩痛间,透过荒芜坟堆,看见法阵中众妖围作一圈,护住奄奄一息的夭九。 可最中心,他看得分明。 族老柱杖巍坐着,好似泰山屹立,膝下轻抚着夭九的头,镇守的却是身后痛苦挣扎的钰娘。 任凭头顶烈火焚烧刀尖压顶,族老只如家中阿爷倚坐门槛,待家饴孙。 钰娘哑声嘶叫,声音在荒凉的乱葬岗奔走游荡,好似天地只剩这一片劣土,南月顷刻间万念散得空荡荡,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跑进这片乱葬岗心不由的惶然。 豆大的泪滴顺着下巴滴在他的袖袍上,南月此刻再仰颈,环顾这片乱碑坟茔,轮回不续的因果宿命般落在他身上。 恶灵境千百年也难消执念的怨灵啊,恍惚间再回到这片嵬北坡,上演着那场血流飘杵、绝望哭喊震彻寰宇的大战。 怨气沸腾的恶灵境恰如今夜荒凉阴冷的嵬北坡,分毫不差地重和,落在了南月眼眸。一样的寸草难生,一样的怨怼不消,正如夭九所言,人与妖,不共戴天。 千百年水滴石穿,怨和恨刻在了骨子里。 夭九的质问仿佛还响在耳畔,剜骨钻心地嘶吼着,可谁也料不到,就是在这样一片怨毒堆积的土地上,千年前妖屠杀着人,今夜今时,南月分明看见的,一群妖在拿命护着一个人! 南月怔然间有所觉悟,他缓缓撑起身来,转身面向和尚盘腿坐下,低垂着头平息。道空缄默许久,眉间疏平,再念一声佛号,道:“摒去诸欲,皈依我佛,当为善见。” 南月止息一瞬,他素来忍不得疼,这会儿却忍住了身上的灼痛,咬牙不露出一点苦色,抬起头,再次偏首侧望一眼法阵,流溢的金光映在他的脸庞,狼狈却不失坚毅。 冒冒失失闯进人间以来,无论是人还是妖皆对他善待有加,时璟更是纵容溺爱非常,南月没有恨,他有的只是对着这世间所遇之人、所见之物满满的欲念。 秉性而行,欲本没有错。 所以他轻轻说:“南月不皈。” 转过头,紧望着和尚骤变的脸色,南月盘坐不结佛掌印,反而两只手虚搭在膝头,复又道:“南月不皈,这世间能长存的唯有天地日月,既然因果消弭于地下轮回,我不信这千百年的憎恨能生生世世困缚人妖。如果只凭强弱就可以定对错,那此刻,我告诉你,臭和尚,你的话全是破烂!你的道空中楼阁大错特错!!” 不啻一声惊雷棒喝,南月凶目盯着他好一阵,不待和尚怒斥他一句执迷不悟,先闭上了眼。 身后的妖他要救,满身的贪欲他不舍,日后更是要食髄知味不知满足! 南月浑身一沉,周遭便倏地静下来,灵力涌遍全身,溢出的却是一层淡淡的青光,南月轻声念道: “天行健,地势坤,无凌峰利无极,拜尊者青玄九阳上帝!请赐我,法天效地!!” 尾音一落,青光流转。道空怔疑间,地下忽然传来震颤,南月默然盘坐,千万缕青丝同时自他身后奔袭出去,穿透道空法屏,霎那间倾覆席卷乱碑坟茔,密如潮水冲向林中法阵。 只见青丝盘绕进树根,纠缠而上,一棵棵树竟然枯木生春,刹那间开满密密麻麻的荼靡。 而随着花树悍然拔地的,是南月身后缓身屹立的法相虚影。 睥睨之恣俯瞰天地,视道空如蝼蚁,高处极目远望过来,赫然是青玄九阳上帝的法相! 巍峨的法相下,南月仿佛变了一个人,双眼冰冷,只漠然看着和尚,法阵中雪白的荼靡却无穷无尽,将锋利的金光束叠叠包裹,弥散出烧灼过后愈加浓郁的香味…… ——咻! 箭矢从身后射入后颈刺透咽喉,挥刀的人尸体倒下,卫海狠戾中惊神,捏断钳制的手腕,反手抽刀抹了怀中人的脖子,他转身,隔着前后两具尸体,在晦暗中正对上时璟的目光。 “南月在乱葬岗!那儿有捉妖的法阵!”一刻迟疑也没有,卫海小腹流着血,脱口便道。时璟脸色愈发难看,信手扔给他一只令牌,径直往乱葬岗方向走,音压得很低:“你拿着这个令牌,去最近的驿站找驿卒调兵赶来这儿。” 卫海接过令牌,只一瞥就知道非寻常令牌,如何调兵、调的什么兵,驿站暗哨见了便知。十万火急之下,谁都不言明其中深意。时璟为何会有调兵权,卫海一个初来金陵的小子又如何知道最近的驿站在哪儿? 子夜早过,天际渐白,卫海看一眼时璟离去的背影,拿着令牌向山下跑去,倏忽便没了身影。 而时璟赶往乱葬岗,犹恐太迟了,心中愈发烦躁,果然,没等他靠近,远处传来的震动让他倏地抬头,隔着横枝枯叶,恰好看见拔地而起的浩然虚影,堪比天堑,难窥全貌。 时璟恍惚间闻到荼靡花香,暗道不好,加快脚步,越靠近那股香味便愈浓烈。 直到飞鸟绝尽,时璟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时,眼前豁然一白,时璟猛地刹住脚,凛目望着眼前一幕! 南月缓慢抬起头来,汗如雨下,满目疮痍的荼靡花树中传来一声清脆的婴啼,偕同苍穹渐渐清明…… 第45章 推翻重来 日垂西山后,俨然又是昏昏夜色,公主府乱哄哄一团,时璟只抽身片刻,便又急匆匆赶回院中。廊道里婢女小厮正挂着灯笼,听见屋内传来摔砸声俱是一愣,不禁把目光移向那儿,只时璟听见这番动静,几步便跨过院子,进了屋。 还未踏进里屋的门槛,南月的哭喊声传过来:“走开!你们都走开……我不……” 多宝格上青花瓶砸了出来,时璟转到正面,恰看见两个被赶出来的大夫并婢女堵在那里,听见气得跳脚的大夫喊着:“老夫从没见过你这般不讲理的,哪有病人不上药就好了?” “怎么回事?”两人挡着,时璟冷肃着脸,大夫转头过来,气劲霎的变成为难,无奈道:“大人,这……小公子一醒来如何都不肯上药,手掌的灼伤再不敷药就要溃烂了!” 时璟早已越过他进了里屋,看见南月只穿了亵衣,没伤的那只手不住地反手去挠后背,偏又疼得不敢重挠,又是疼又是痒之下无助地蹲在地上哭。 “南月。”时璟如何见得他这般模样,一步上前心疼地握住他挠后背的手。南月听见声音,昏聩抬头,定定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他来,蓦地朝他张开手,哭唤:“时璟……” 时璟弯腰托抱起他,岂知,身后大夫也跟着进来,南月看见他,情绪陡然激动起来,身子还未站直,抓着时璟急得不停跺脚,指他道:“时璟,你让他出去!让他出去!” “好好好,我让他出去,手别动。”时璟擒着他的腕子,迅速转头看一眼气到委屈起来的大夫,语气变重:“出去!” 他顺着瞟过一眼婢女,那大夫刹住脚,长叹一口气跟着婢女出去了。 “好了,他已经走了,别怕,我在这儿呢。”时璟轻声哄哄南月,将人带到了床边坐下。药箱打翻在地上,案桌上那瓶没上完的药还在那儿摆着,时璟带他坐下时,挡住视线,捻着瓶口将粉末倒在了手心。 南月约莫是被疼醒的,那药撒上去,后背的伤立刻刺痛瘙痒,加之昏聩,不认事儿了,认定大夫是在害他,如何肯让手也被一并害了去? “时璟……你帮我看看……背上有虫子咬我。”南月甫一沾到床沿,不自觉扭动起来,半转过身把肩背往时璟怀里蹭动,可怜地抽噎着。时璟听了,心疼不已,却不能由着他再把伤口磨破了,仔细箍着他,一只手从他衣角伸了进去。 “嘘,你听,虫子在动。”时璟嘘声轻道。 南月倏地一静,凝神感受,虫子果然正在背上游走爬动咬他,南月鼻翼翕动,崩溃极了,眼眶一瞬间又蓄满泪水,可怜央时璟:“你快把它捉出来。” “好,你别动,我这就把它捉出来。”时璟亦是绷紧了弦接道。 南月立刻僵直了身,屏住呼吸,忘记身上疼痛。时璟手在他后背布带上虚空移动着,从后背移到肩头,又向胳膊伸去,拖着声道:“啊,虫子跑了下去。” 南月晕着头,下意识接了句:“那怎么办?” “别怕,这儿!我捉到了!在你手里。”时璟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捧起南月手掌,手心藏了许久的药粉立刻撒盖上去。南月当即要去看自己的手,时璟却眼疾手快地捏了空拳往地上摔,脚作势往地上一踩,连道:“好了,我已踩死它,快把手缠起来,免得虫子再跑来咬你。”然后半起身去抽案上布带。 南月已然被唬住,不及细看一下手里到底有什么,匆匆把手捧过去,待时璟三下五除二把手缠好,两人都是大松了口气。 南月当自己劫后余生,勾着时璟脖子,没力气说话安静倚在他怀里,两眼圆睁着。时璟却是另一番劫后余生,抱着南月像抱着个火炉,再回想起他和夭九去洪府救妖,又单枪匹马闯去乱葬岗一连串的事,仍是心惊后怕不已。 “困了就闭眼睡一会儿。”时璟见他晕得眸子无神,犹自睁瞪着眼睛不肯闭上,轻抚了抚他的发顶。南月迟钝了片刻,在他怀里动了动,轻声道:“你别走。” “不走,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陪你。”时璟放柔了声,“你安心睡吧。” 南月宽了心,屋里的火烛短了大半,他渐渐的眼皮乏重,撑不住睡了过去。时璟空手掀开被褥将他轻放下去,侧躺在枕上,自己就坐守在床沿,毫无睡意。 他轻抚南月的鬓发,眼神复杂。这么会有这样傻的妖,明明一点点疼都受不了,偏敢跑去和一个有几百年道行的和尚斗。 他小看了他的妖,也高看了自己,竟然会觉得,只要把南月带在身边,一切阴暗污浊都碰不到他。 屋外茫茫无边的黑暗,守在床边的这个夜晚,时璟面容凝重,这场漩涡把南月也卷进来了,他还能置身事外吗? 后两日,钰娘便来了。 在正堂,由几个婢女搀扶着,钰娘额头覆着额带,身子俨然未好,厚重的门帘挡住了寒风,下人棒来氍毹盖在她腿上,待时璟进来,钰娘便屏退了所有人,堂内只剩他们二人。 “南月并非是我扯进来的……咳,”钰娘禁不住掩帕咳了几声,“出殡前下过死令让府中人看住他,九嵕山的消息不可能走漏,他为何会跑去九嵕山我并不知情。” 这令她确实下了,南月若真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就出不了府,可他是妖,如何难得住他。 时璟坐在下首沉默地抿了口茶,他早已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人算不如天算,那夜,不是洪府派兵在九嵕山置他们于死地,就是天亮后严伯承以隳皇陵之大不韪先斩后奏,拿下裕王在东南的心腹。 可人之间你死我活的博弈中,偏偏出现了几只妖打破了对峙。 钰娘没有警防过夭九这样一只孱弱的妖奴竟然也颇有机心,一路藏锋,早早看准了钰娘并非一般人,蓄意接近卫海,神不知鬼不觉地劫走钰娘。有了钰娘做人质,才可保他一族妖平安逃回白茅原。 更让她没想到的是,南月居然也是妖。 在这样你瞒我瞒、你诈我诈的来回中,只有他推心置腹,真心救妖救人,却阴差阳错的把所有按计而动的势力搅动在一起。 一石击水,跳珠迸溅,南月不知道,他的率性而为却似大风起于青蘋之末。 棋局势必被推翻重来! 钰娘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时璟要入局了。 “时璟,我来不是为自己开脱的,只是告诉你,我无意为了逼你把南月拉进来。”钰娘收了帕子,她正是体弱的时候,却不肯露软,望着时璟,言词恳切,“裕王的命我要定了!虐杀卫迟,辱我胞妹,种种仇恨,有没有你我都必报。” 裕王选在出殡时炸山隳皇陵,是诛钰娘的心,是让幼衿死后也葬身之地,无论哪一桩,不报仇誓不为人。 “可你要的从来不仅仅是裕王的命。”时璟平静接道,仿佛看透了钰娘的野心。 钰娘怔了怔,笑了起来,并不掩饰,道:“罢却功与名,求得大自在。皇叔遁入空门做得到、你二退朝堂做得到、村长躬耕野村做得到,那是因为你们本就自在,没有牵挂!”她目光变得凌厉,逼问道:“可你告诉我,时璟,我凭什么不争?我不争难道眼睁睁看着幼衿被送去和亲吗?我不争难道旁观宁王那个蠢物把我父皇的江山悉数败在道观丹炉里吗?!” 声音在梁柱间回响,玉振金声,时璟面对钰娘近乎低吼的逼问终于有了变化,却犀利道:“皇姐,有没有牵挂你无凭说,但你不争便是退的话,我可以回答你。你的争才是最大的错。你争得锋芒毕露,才让幼衿成了众矢之的,只能嫁到严家求庇护;你说宁王蠢惰无能,偏偏是你,在庚子改革风口之时激起哗变,我老师为了保你才不得不乞骸骨。” 钰娘陡然一僵,脸色惨白下去,这样一个要强的人目光竟透露了悲凉,半响,悲戚道:“我只是生了个女儿身,你又何尝知道行百步只偿你们行一步的滋味?” 时璟叹了口气,以往作为不言功成与否,他确实敬他这位皇姐有巾帼之恣,不堕仁宗誉名,何况,钰娘产子本就九死一生,病中也撑着来表志,他无意再泼她的冷水,便撑着椅子扶手站了起来,说:“南月将养了几日,身子还未大好,那孩子到底是他舍命救的,还未取名,明日我再带他去姆妈那儿看看。” 钰娘陡然一震,听出了话外之音。时璟拱手作了一揖,道:“长公主,恕不相陪了。” 钰娘终于省过神,看着他转身的背影快道:“时璟,那些妖的救命之恩我不会忘!” 音未落,时璟已掀帘离去。 第46章 如日如月 夜晚,时璟替南月换药,布带斜肩绕了一圈束好,亵衣拉上盖住肩头时,南月坐在床上背对着他自己将手上的缠布换了。 除去最先醒来晕得糊涂那次,连着这两天,南月话少了许多,不像以前动辄喊疼,也不会折腾人了。 一待系好外衽,南月便麻利地钻进被褥,背对时璟侧身躺下。时璟默了默,起身吹了近旁的灯,再挑开帷幔时,南月已翻了个面,捏着被角,替他掀开了一半被褥。 时璟和他一同躺下,被褥暖和,远处的火烛给帷幔蒙上一层深黄。南月慢慢阖上了眼,过了很久,他突然轻问:“时璟……你会讨厌我吗?” 南月闭紧了眼,等时璟的回答,感受到时璟翻了个身,南月突然紧张起来,禁不住把眼睁开,却看见时璟面对着他,移过来,在他绷紧的一瞬间,往他额头轻轻印了一个吻,他说:“傻瓜,永远不会,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因为我是妖。”南月怔住半响,垂下眼睛,脑子混沌,急剧地想着,却还是言不达意,“我是说,妖以前的确伤害过人,但……但那是很久很久的事儿了,夭九不坏,我和他,还有其他妖!都没有想过要伤害钰娘,他们只是想回白茅原……” “夭九说……说那儿才是妖的归宿。”这句话说出来时,南月陡然气馁,一时低头默在那儿,时璟却明晰了南月在担心什么。 他把南月带在身边,教他识字念诗,教他明晰事理,教他与人相处,可南月是只小妖,初入人间,他遇到同族怎么会不心生欢喜? 他的心里装不下仇恨,可偏偏,不管是人还是妖,都在告诉他人妖殊途,都在言人妖恩怨分外难消。 为什么放不下仇恨?夭九的控诉泣血难鸣,嵬北坡的怨灵骸骨累累,血债血偿的天理循环往复,究竟何时是尽头? 南月不知道,他只是第一次见识到了,不管是人还是妖,最浓烈的感情竟是恨! 而这样的恨,也会隔在他和时璟之间吗? 会有一天,南月也不得不离开,去白茅原、去妖该去的地方吗? 南月抬眸望向时璟,有两分闪躲之意。被褥里,时璟握住他没有受伤的手,紧紧包裹,温热透过肌肤,让南月不安的心落了下来。 时璟没有立即回答,反而想到钰娘的话,追忆起往事,他慢慢道:“还记得我教你的四心说吗?” “记得。”南月回道,“人皆有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 时璟带上了笑意,目光变得很柔和,他说:“幼时,这是我母妃教给我的第一句圣人之言,你觉着,这四心里哪个最难?” 南月不假思索:“是非之心。”比如人妖的是非,纠缠千百年也难分对错。 “我那时最难,难有一颗辞让之心。”时璟目光变得深远,平声道,“后来,我母妃罹患病痛离开,我父王在我十六岁时遁入了空门,我追去大觉音寺,主持说他红尘未断不能剃度,我父王便解下母妃寄魂的玉玦给了我。” 南月滞了几息,轻挣开时璟的手,从衣襟里牵出玉玦握在掌心,这玉他白天挂着,晚上戴着,清楚地知道,人死魂归地府,这只是块普通的玉。 “白玉寄魂只是给我父王留个念想。”时璟像是知道南月的担忧,不在意地笑了笑,“他要是没看破也不会出家了。” 亲情的羁绊南月其实并不大懂,但听见时璟讲这些,他心疼起时璟,转而反握住了时璟的手。时璟笑了笑,接着道:“你知道,我父王给我这块玉玦时说了什么吗?” “说了什么?” “他说我难有一颗恻隐之心。”时璟目光平静,“连同我后来的老师,也看穿我缺一颗恻隐之心。” 南月呆住了,这话便是说时璟自己也承认了他没有什么恻隐之心,好半响,南月没有说话,慢慢蹭过枕头,靠近时璟,在明灭熠闪的朦胧烛光中,紧紧望着时璟的眼睛,声音轻得像在说什么呓语,却字字刻入时璟的心,他说:“可你是时璟,是最好的人,亦是最特别的人。” 一呼一吸近到交缠难分,时璟再也忍不住与南月额头相抵。闭上眼,时璟手抚上南月耳颈,下颌微落,轻吻了南月的鼻尖。睁开眼,宛如叹息,他低声道:“好月儿,你从不缺一颗恻隐之心,偏偏是恻隐之心太重。” “恻隐太过,是非难断。”时璟微退,深望着他,“你还小,往后还会遇到很多抉择,有些是你不得不做的,有些是你不必理会的,你要记住,有恻隐之心固然重要,但太过便是荆棘围困,反伤了自己。这一次的是非你难断,那便先由我来断,我自给你一个交待,也给天下其他妖一个交待。” 时璟之乖戾就在于从来心如冷石,断是非如断发丝,怀瑜怀瑜,夏彦知想让他收敛乖戾,内怀一颗恻隐之心,修君子之德行,从顽石变成玉。 可这块石头,他怎么琢也难成玉。 南月怔住许久,嗫嚅问道:“为什么……” 没头没尾的一问,时璟答得清楚:“因为,你才是我的牵挂。” 钰娘无凭说,因为她根本不知道,他父王将牵挂高供佛堂,村长的牵挂固守京城,而他的牵挂一直在他身边。所谓自在,从来不是无牵无挂,而是担着牵挂还在走、走得实。 翌日傍晚,时璟携南月去看钰娘的孩子,钰娘早已吩咐过,姆妈早几刻便喂过奶,一直抱在怀里轻荡哄睡着了。一屋子的人,不仅是钰娘,还有严伯承两兄弟也在,皆着常服,有站有坐,只似寻常人家聚饮闲聊。 南月小心翼翼从姆妈怀里接过孩子,不知是不是认奶,南月方抱实他,这孩子便悠悠转醒,睁开一双黑亮的招子定定望着他。 南月心一慌,正要抬头,一旁姆妈爽朗笑道:“奇了,这孩子平日不管是谁抱他,醒来必是要啼哭的,连喂奶也哄不住,今儿个见了公子竟不哭,奇也。” “你不知,刚出生的孩子最具灵性,一眼便知人的清浊,因不会言语,只能通过啼哭来告诉周围的人,哭得越大声,他看见的人便愈加浊臭。”不似严伯承经世济民儒雅在外,严仲景偏爱在一些邪门歪道钻研,与小公主算半个青梅竹马,两人虽彼此无情,严仲景也待她相敬如宾,未娶过一个小妾。只是赵幼衿本就体弱,又多思抑郁,才阖然长逝。 平时他说这种话定是要遭严伯承斥责的,因今日其乐融融,话接得也还算讨喜,严伯承也就默着。严仲景未得他哥眼色看,又见众人皆侧目听他讲,一时意得起来,屁股离了椅子,便往南月和时璟这边来。 岂知,南月怀里的孩子转着眼珠,甫一碰上严仲景,蓦地闭眼放声大哭。屋里人一愣,齐笑起来,姆妈的笑声最爽朗,连坐在上首的钰娘也笑了出来。小人哭声大人笑声混在一起,严仲景好没趣地折回去,老实坐下兀自拎起茶壶倒茶喝。 倒是南月只分了片刻心,盯着怀里的人,学着姆妈轻轻荡着,襁褓里的人不一会儿睁开眼,看着南月竟真如严仲景所说,又止了哭声,小手舞动起来,咯咯笑了。 屋内倏然一静,连南月自己也愣了,姆妈不由低声自语:“堪堪几天的孩子都能笑了,真奇。” 钰娘最是触动,望向南月,道:“这是你和他之间的缘分,他也还未取名,你若不嫌弃,便替他取一字吧。” 南月窒了窒,下意识偏头看了看时璟。时璟捏了捏他的手,说:“你们既救了他,你就替他们一起取一字,不用想那么多,按你心意来便可。” 不知情的只默着,南月得了肯定,低头看着襁褓里的人,瞧见他不停挥动的小手,若有所感般伸了自己一指出去,怀里的小人儿慢慢合拢双手,并住了南月半截指节。 南月心里立刻涌上一股炽热的、难言的触动。如此纯灵又鲜活的生命,诞在最阴暗、冤恨浸透的地方,南月想到了夭九,想到了族老,想到了一张张放下芥蒂围成墙驻守的狐妖面孔,他说:“他生时正值天际翻白,晓光已明,最是天地挣脱混沌之时,不如……就择一个‘明’字。”南月福至心灵,想起时璟为他解名,讲“南月”二字的事,他看向时璟,继而一笑,续道:“又闻,日月最皎皎,不染世间浊,‘明’字便祝他如日如月,不染恨不受浊。”说完便扫视众人。 时璟看向南月的目光如此欣爱,目光不曾移开半分,‘明’字是祝也是盼,盼这个在污秽之地出生的孩子,挣脱混沌千年的仇恨,对人对妖都一视同仁。 “‘明’字甚好。”钰娘未语之时,时璟先开口了,咂摸着这个‘明’字,不徐不疾地又定了一重意,道:“不仅有你的美意,也是明透事理,达情晓德,是愿他以后做个知恩的君子。”他看向钰娘,钰娘自然知道时璟意在告诉她,这个孩子是几十只妖一同救下的,这份恩连在名字里,是要他一辈子都不能忘。 转回头,时璟看着这个孩子,道:“如此,便叫他,赵璋明!” 一语激起滔天浪,屋内久坐的严伯承倏地站了起来,连不进官场的严仲景也瞪大了眼,缓缓坐直了身。 钰娘缓缓闭眼,一块大石落下。 南月也察觉到了什么,视线在几人之间扫过,拉了拉时璟的衣袖,惶惑道:“怎么了?是‘明’字不好吗?” 这次,是钰娘开口了,掷地有声,道:“‘明’字好。”她从小塌上离身,向南月福身一拜,郑重道:“南月,我儿太小,便由我代为行礼,敬谢你赐此美字,字中之意日后定然悉数教给他,不负你一番厚寄。” 此番做派把南月高高抬起,南月颇觉惶然,按住不表,便没空注意其他人的异常。 而屋内人都明白,赵璋明这看似简单三个字意味着什么。 “瞻榆祁先猷,靖珝煜璟璋”,按生辰先后,排的是赵氏子孙正统嫡系的首字!时璟定了名,即是告诉所有人,这孩子是仁宗嫡孙,帝脉正统! 第47章 理还乱 卫海推开门进去时,屋内难看见光亮,走到椅边,脚下碰到了掀翻在地的烛台,卫海紧了紧手里的药瓶,越过满地狼藉,继续朝里走,里面突然传来冷喝:“滚!” 脚步刹了几息,卫海没有理这声冷喝,仍踏了进去,内室毫无火气,冷意钻到了骨头里,他进去扶起了案上倒下的烛台,从怀里摸了火石打燃火绒,点了盏灯。 橙黄火焰刚冒起,一股杀意不知道从那个方向袭来的,径直刺向他的咽喉,连着阴鸷的声音传来:“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卫海眉间一凛,却并无半分惧色,在劲风扫过来时,一手把烛台移远,左手以掌做刃,快到令人目眩,只轻轻一挡,便分毫不差地格住夭九利爪。 烛星残摇两下,高涨出火焰,照亮他和夭九,卫海右手使着暗劲,将烛台往案上一掷,烛台稳当落下,连火焰都没有晃动,同时,左掌往夭九腕处劈去,立刻卸了他的力,卫海擎住他的腕子,往后一带,便把夭九从暗处拉出,反剪过手将他禁锢在了怀里。 “我说了,你伤不了我。”卫海语气轻淡,却又像是埋着无奈,箍着夭九,稍使力道便能让他动弹不得。夭九却是恨极了他这种轻淡无谓的口气,施舍又高傲,无力挣脱就发狠地去踩碾他的脚,低吼着:“放开我,给我滚!” 卫海索性沉下腰,右手从他膝弯穿了过去,将人一把抱起,大步往床边走去,将夭九背对他放跪在床上,从后面圈禁住夭九。他小心拨开夭九后颈,发现后颈被抓挠过,血渍已经浸出棉布。 卫海脸色瞬间沉了下去,压制着夭九的反抗,将颈布一层层绕开,果然见昨天上的药居然被夭九硬生生扒完了。 一股不知名的火气倏地冲上卫海头盖骨,他盯着那块狰狞猩红的疤口,不明白夭九宁肯等死,也不接受他好心的犟脾气从何而来! 卫海笼身罩住他,反剪住他的双手,以肘按低他的背,咬开药塞,将药粉一股脑撒在他后颈。 “用不着你在这里假惺惺!”夭九忍得了痛,却是再也忍受不了这样屈辱的姿势,仿佛被人肆意玩弄的牲畜,他猛力挣脱,极为执拗,药粉被他扬颈甩开,饶是卫海脾气木讷至极,也被激红了眼,盯着夭九后颈,鬼使神差地扯住后领,喝道:“我说了别动——” 嘶—— 挣动中,锦布登时撕裂露出大片冷白的肌肤,只这一声,夭九的挣扎突然停了。 明黄的烛光中,一个丑陋的“洪”字张扬又夺目地烙在夭九后腰处。 卫海被锥刺般惊愣住,他恍惚看见,夭九羸弱的骨架被瞬间击穿,在身下人不可压抑的颤动中,他渐知渐觉,比起血肉模糊的伤口,他残忍地撕开了一道真的能让夭九痛的伤口。 “我杀了你!!!”夭九孱弱的身躯爆发出惊人力气,猛地掀翻卫海,骑在他身上,一巴掌扇歪卫海的头,失智怒吼着。 夭九目呲欲裂,满眼猩红,死死掐着卫海脖子,急剧上涌的血气,让他蓦地咳出一口鲜血,夭九却浑然不顾,抽手抹去,死掐着卫海气喘不已:“你凭什么……凭什么在这里假慈悲!想让我卑躬屈膝感激你吗?你做梦!我恨你,你们人族一样的虚伪卑鄙,我恨不得杀了你、杀了所有人!” 后腰烙着的妖奴印此刻竟如此的疼,一滴泪水猝不及防地从猩红眼眶中滴下,砸在卫海脸上,夭九不觉,犹自掐着卫海不放手。 卫海没有反抗,那力甚至不足以让他喘不过气,在这样心知肚明的较量中,他盯着夭九欲言又止,终是说不出一句话,徒留夭九心哀后自嘲一笑,从他身上离开,化出狐形孑然走向狼藉的暗处。 缓缓撑起身来,满床散着药粉,卫海怔怔握着空瓶,眼睛虚着,不知该望着哪儿,他只是低声道:“我懂了,原来你是这样看我的。” “如果你真的不想见到我,以后……我不会再来找你,你的族人我会送他们回白茅原。” 他当真不知自己学了个什么,所做所言本无坏意,偏偏十有**总戳在人的痛处,跟着李圻筠的这些年,连他半分精明也没学来。 无人回答,满室死寂,卫海慢慢站起来,无言地走了出去。 久久的,隐在暗处的白狐趴在地上,烛火映着面容模糊,从喉中发出一声低沉的哀鸣。 是夜,卫海来到正殿,钰娘缓缓转身,卫海竟恭敬地单腿跪下,以拳撑地行礼。 钰娘踱至一方长案,手慢慢抚过暗黑长匣,道:“你过来。” 卫海低道一声是,起身向长案走去,钰娘扣开黑木匣,寒芒刺眼,木匣里装的一柄好刀,只一眼杀厉骇骨! “知道这把刀杀过多少人吗?”钰娘指尖轻轻划过锃亮的刃面。杀厉太重的东西,即便是行伍中人也会有所忌讳,等闲不会轻易触摸,何况钰娘这样的妇人,她眼中却毫无怯意。 卫海望着这柄刀,半响不答,却是道:“我哥的。” “能用这把刀的只有你。”钰娘闭上眼,“也只有有资格用它。” 睁开眼,她盯向卫海,陡然狠道:“拿着它,裕王只能死在这把刀下!” 卫海默了默,手伸向了那把刀,紧握刀柄,卫海手腕筋骨暴涨,这刀足足重百二十斤,他暗沉住气拿起来,远避开钰娘走两个挥劈便运用自如。 收刀挺立,卫海却没有回钰娘上一句命令,今夜是出发前的最后一夜,他显然是深思熟虑过的,转道:“长嫂,北上之前,我还有一件事必须做。” 钰娘闻言,下意识眼神一厉,当即敏锐地觉察到什么后,又松了下去,只是蹙起了眉骨,问:“是那只妖奴?” “长嫂,他已经不是妖奴了,他叫夭九,是他们狐族的少主!”卫海倏然抬头,直视着她,回醒过来后,又轻了语气,“我哥的仇我会报,但杀裕王之前我已经答应过他,要亲自送他们一族回白茅原。” 这些年来,卫海知道他长嫂是个怎么狠辣果决的人,如果不是夭九一族有恩在先,她又承诺在后,夭九劫持她的事,钰娘不会留半分情面。 可这话却让钰娘惊了惊,不是惊卫海擅做决定忤逆他,只是卫海不知道他刚才刚决的话让钰娘猛地想到了卫迟。 一样不会说话的木头,握着兵器时却狠得像换了个人,这样的人为战而生,却根本不招人喜欢,可猝不及防的,有那么一两句话一下便说进别人心里。 “你对他动情了?”钰娘深望着卫海,像是在审视,却已十分笃定,一时脸色变得复杂起来,过了许久,轻吸了口气,沉声道:“这几年你也该知道你哥把你放在清水村,有意让你多和李圻筠往来,是想让你学一学李圻筠的玲珑心,读一点书、识一些字,将来安分做个寻常男儿娶妻生子,别再沾染血腥勾当,远离凶杀厉器。” 她抬头看向卫海:“可你也知道,你自己做不到。卫海,我教你的权术不多,是在给你留退路,名字入了皇宗玉牒还能改,可你万不该学时璟,他那样的人能把妖养在身边,就能保南月永世无恙,可你不一样,你要掌兵掌权,就得放下这些儿女情长,何况还是只妖。” “我只警告你,情深不寿,否则陷入泥潭,来日伤的是你自己。” 卫海不答,似乎在深思。 他对夭九动过情吗? 可他喜欢的分明是南月啊。 钰娘眸子深似黑洞,几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道:“他活不了多久,听长嫂一句劝,趁你还没陷得太深,与他不要再有过多纠葛,人妖殊途是天道,无人能解。”包括时璟! 卫海心被陡然一慑,盯向钰娘,一刹那,眼中尽是白天夭九孑然走开的画面。 他们都心知肚明,尤其是夭九自己,没有人比他更明白,冲开镇魂钉,他早已活不了多久,上不上药都是徒然。 “这世间这么大,只要去找,总有办法能救他。”垂在身侧的手攥成了拳,卫海自语般低声道。 言出,卫海一直沉重烦乱的心好像蓦地找到一个出口。他很明白,不管有没有对夭九动情,他不想夭九就这么死了。 这世上没什么得偿所愿,除非靠自己去争、靠自己去抢。 这是钰娘教给他的唯一一个道理。 卫海只是看透了,夭九和他其实是同一种人。 “长嫂,你放心,我和他不可能的,他……恨我。”卫海抬声,说这话时嘴里泛上莫名的苦涩,脸上却如水一般平静,他说:“可长嫂,我还是想按自己的心意来一次,送他的族人回白茅原,再替他寻一条生路,我和他之间便到头了。” 他把刀横在身前,目光一寸寸滑过刀身,声音有些虚无的意味,他道:“我有我的路要走,他也不想再和我有牵连,北上是我和他最后一程路,以后或许不会再相见了。” 是愁,钰娘听出了离愁,里面深深的藏着一份眷恋,钰娘明白,卫海舍不得了,北上之后,他就再也不是清水村那个乡野小子了。 可舍不得里没有动摇。 钰娘无话可说,这个请求没有再驳的道理,她只简单道:“随你,不要误了大计就是。” “嗯,谢长嫂。”卫海躬身抱拳,把刀放入木匣后抱上木匣离开。 第48章 北上 临走之前,夭九居然来找过时璟一趟,在紧闭的北屋里,没人知道他们谈了什么,包括南月。 待到辰时三刻,冬日人马渐醒,城郊萧瑟一片,卫海打头骑在马上,后边连着马车,他耐心等南月和夭九告别,从始至终却再没和夭九互看过对方一眼。 夭九并没有向南月透露自己时日无多的事,南月也自然不知道卫海也不简简单单,只为送夭九一族妖回白茅原,他站在马车旁,向倚着窗框的夭九依依惜别,只约定日后再见。 夭九含糊应了,车轱辘缓缓转动,碾过僵冷地面,夭九一手撩着厚棉布帘,南月目送着他们,夭九深深回望,慢慢越过南月,与后面的时璟对上目光。 隔得很远,是种难言的忧虑带有劝告的目光,时璟看不见却明白他的意思。 平静地移开视线,时璟将眼缓缓落在南月身上,他上前牵住了南月的手。 车马渐行渐远,入冬的空气冷冽萧索,时璟在背后说道:“回吧,明日我们也该启程了。” 南月回身,朝时璟点一点头,同他一起踅返金陵城。 带着湿润气息的寒风在他们身后卷起,黑禽疾掠,乘风高飞,越过千重山,寒气轻薄,风益发平和,飘然间落在篱笆院里南窗上,刘叔平踏着一轻一重的步子,自黑禽脚上取下书信,就地展开看了。 信中所写像是意料之中,又像是意料之外,他站在南窗边许久不动弹,院中在修补书架板的何牧四似有察觉,放下手里的活计,朝他这边走来,问:“村长,怎么了?” “没什么。”刘叔平回着,突然一问:“牧四,今年闰个几月来着?” 何牧四一愣,微侧身朝村口方向望了望,他拍了拍手里灰,道:“村长,今年刚好闰个十一月。”似乎是一直念着,他终于也问道:“璟哥他们往回走了吗?年前能赶得回来不?” 今年大概是不一样的,何牧四说不上哪儿不一样,只低下头,蚊蚋似地念道:“盼着他回来过个好年呢。” 刘叔平默了许久,也不能肯定了,盯了手中的信,在那行“替南月遥寄思念,尽力早归。”间来回看了几遍,半响,才出神地说:“上京容易出京难,遍地是非,端看他怎么断了。” “断得好,断得快,赶一赶,这个年也就好过了。”他纵目望着远去的黑禽,目光深邃。 有什么抛进了他心底的池子,荡出的涟漪缓缓晕开,一重重,一遍遍。刘叔平轻垂下眼皮,投下一层厚重的剪影遮住眸中寞色。 ……京中故人还好吗? 出了金陵,时璟与南月亦乘船北上,不过百余里光景就变了。絮雪压住了寒风,江心漫天弥雪,越过白茫茫一片,最堂皇煊赫的城楼朱红夺目,矗立在大雪中肃穆威严。 那便是京城。 只不过,天子皇城之显赫,也难掩脚下饿殍遍地,南月一行人坐马车入城门,一路掀帘,几十里路程,从京城远郊到京中繁华街市、官家显贵府邸,看见远郊被挡在城外的灾民无力躺在墙根,任风雪掩埋,也看见贵府小厮吆喝着用几粒碎银买走一个家奴,牵回府中。 细碎的白雪下,南月恍惚明悟书中所言,圣人君子一生所求不过拯救百兆疾苦生民。 未及他们入城安置,到达京城的前一日,同这场雪纷纷而至的还有半数朝臣联名请时璟入朝的折子,雪片般飘入京城,堆满了内阁值房的案几。 严伯承人未至,首印却已送到京城,在一片哗然中,由其学生盖上印章,时璟再度归朝就此盖棺定论,三入朝堂!惊起巨浪。 这夜晚,厚雪压着重檐,中间太极殿被灯笼照得亮堂,远远望去,煌煌大殿像被雪压得极矮,只剩中间黄色烛光朦胧成一团。 当值太监坐在殿外明台,守着一尊火炉子,上面坐着一只药罐,他轻轻摇着手里的扇,掐着待药沸了一柱香时间,用帕子包着罐滗了一碗药放进托盘里,端着小心翼翼地朝殿里走去。 高大空旷的殿里静极,那太监猫着身脚步极轻,只步到精舍门前,里面的人像是算准了时间的,不等他空手扣门,门扇就从里面拉开了。 “静玄道长,主子的药好了。”太监稳稳跪下去,托盘呈过头顶。如此极寒天,只着了一件宽大道袍的静玄将拂尘插抱着,弯下腰接过托盘,将那药盯看了会儿,道:“下去守着。” “是。”那太监听他忧烦参半,忙把头磕了下去,起来躬身退了出去。 精舍的门再次紧闭,静玄端着药进去,在正中的蒲团上,闭眼打坐着的就是正德帝。 静玄还未走近,端着那药心中惴惴,正德却是已闻到那股药味,不悦地睁开了眼,这才让人看清,他眼中混沌无光,毫无神采,癯瘦的面庞两颧高隆,显得他有种说不出的森意,愈走近,愈发现,他此时已隐隐面露灰败之色。 “这道究竟能否修成?朕已修了十三年,为何日感身乏,现在要靠汤药治理仙体?”正德阴阴地盯向静玄。静玄定下心,将药放置矮几上,道:“回陛下,只要吃五谷都会生病,陛下虽已位列仙班,但还是凡间□□,经受困苦磋磨,只要潜心修炼,日子到了,必可五毒不侵,修成金刚不坏之身。” “成了,又是这套说辞——咳、咳——朕养着你们就这点用处吗?”正德不耐地打断他,欲发作一番,却经不住龙体欠安,一提气便咳嗽不止,喘着气低吼着,“偌大个缉妖司,找不到法子治朕,蠢才!蠢才!” 静玄连忙跪下,高举着那碗药,头磕在地砖上:“陛下恕罪,是臣愚昧无能,未解君父之忧,望陛下宽恕。” 未等他继续告罪,正德好一阵惊天动地地咳,仿佛要把五脏六腑尽数咳破,目眩至极,不得不主动接过他最不愿意、也最生厌的东西灌下去,企图压一压胸中壅塞的郁气,已然顾不得药皆乃无用之毒物的念头。 这是大怒,平息好一会儿,静玄额头抵在砖面上,急剧思量着话语应对接下来的圣怒,不料正德却敛了怒容,收息静气,继又在蒲团上盘坐好。 一瞬间,仿佛那团病色随着吸纳沉于丹田,正德恍惚荣光焕发,面容浮上红润,他把这归功于自己多年勤于修道,所谓痛病不过因道未圆满,他又偶有懈惰罢了。 他本该不为所动,继续抱道守一的,但又远不知满足。能吐纳消弭病痛并不如何,帝王要求,只求长生不老,享天下共主万万年。 可后宫妃嫔万千,他至今膝下无子,对镜观之,老态已显,常年打坐修玄的正德渐渐的已经耐不住了。 “派出去寻道空法师的人如何了?”正德缓缓开口。跪于下首的静玄心中咯噔一下,暗自皱眉,半响,不得不恭敬答道:“回陛下,道空法师行踪不定,听闻近日曾在金陵现身,臣已派人前往金陵秘寻。” 那就是还没有下落了,正德愈发没有耐心,陡然冷下脸,口气更是显得有些森冷,不再高深莫测,叫道:“静玄!” “臣在。”静玄仍维持着磕头的动作,冷汗从额角滑下。 “释门比之道门如何?”正德却是轻飘飘一问。 可这一问不啻一声吼雷震得静玄阵阵胆寒。 这几年,正德帝脾性愈发古怪,行事捉摸不定,急于问道,偏苦求不得长生之法,早就有要从道门转拜释门的兆头,这一问更是不加掩饰了。 侍君如侍虎,静玄知道圣心所向便是荣辱所归,缉妖司能有今天,全在上首一念之间,眼下这次对答更是稍有不慎,行将踏错,因而愈发小心谨慎,斟酌着用词。 突然间,静玄抬起头,直望向了圣上,道:“回陛下,臣浅薄至极,闻识难及陛下万一,但皇命难违,既然陛下问臣,臣便斗胆有此一答。传闻道空法师拜于释门,行走民间百年,有不老容颜,高深道法,释门之玄妙亦令臣敬服,这是不否的实状。然臣听闻,道空法师皈依前,亦不过北方蛮夷鄙地一粗野竖子,雨夜杀人,血染黄土!后皈佛门修慈悲道,却不忌杀孽,此不鄙笑乎?陛下只闻他修得百年寿元,道法无穷,乃仙家第一人,岂不想,若真有仙资,如何修了几百年不得飞升?臣以为,是所谓道不正惘天道为之,陛下前膺天命下凡,后顺天命修玄道,道成只在旦夕之间,如何与一狂悖逆道之人比之?!” 逢迎圣心一道,静玄修了十几年,俨然熟稔在心,岂不知道正德这一问,看似是问道门和释门谁更好,实则其心结落在同样修仙,道空何以寿命无俦? 这番铿锵有力、毫无破绽的答辞果然引得正德帝睁开了眼,虽谈不上龙颜大悦,倒是别有一种刮目相看的目光看向静玄。他容颜缓和,轻道一句:“退下吧。” 这劫过了,过得十足成功,稳住了圣心,更博得了圣心。静玄知道,此时便是开口的时候,复磕下去,恭声道:“是,陛下。” “嗯?”正德见他还不退,询望下来。静玄这才惶恐道:“禀陛下,已故夏阁老的学生时璟时大人,昨日内阁准了诸臣联请他复朝的折子,今日前朝在论该让他任在哪儿,时大人之贤能众人难以出个定论,望臣请教陛下一番。” “时璟!”八风不动的正德听见这个名字时陡然一惊,竟然浮现出喜色,像是想起什么,正德自言一笑,道:“他竟又入朝了。” “传朕的令,仍叫他去翰林院待着,另外,朕记得礼部有个侍郎的缺,也叫他一并任着。”正德略想一想,洪声传令,“既然才高,就别闲着,待朕化完这一劫出关再宣他!” “是,臣告退。”静玄心中当即有了较量,上首放权修道已经人尽皆知了,既然时璟入朝的折子都能让内阁自行批了,如何论官职会论不出结果? 他这一问,无非是想试探一番皇上的态度,毕竟,时璟可不是一般人。 如今听皇上的语气,即使当年的事在先,皇上对时璟似乎仍是信赖有加。 静玄满腹心思,面上却不显,只恭敬地躬身出静舍。 第49章 蜩螗 冬日的这场大雪盖住了岑寂无边的夜色,时璟与南月下榻的地方是永安坊内街一宅府,离翰林院不过两坊之隔。 这宅子是时璟在京城买的下榻之所,住了几年,去岁托牙人卖了回锦官城,如今再回来,这宅子竟是一年都没相中买家,那牙人见这宅子地段好,又较一般官宦人家的府邸多几分寻常烟火气,自觉旧时王谢堂前燕,腆着脸自己住下了。 半夜来敲门,牙人提着灯来看,发觉是时璟时,吓得抖掉了灯笼,时璟觑一眼院里在门口探头张望的妇人,心下便了然。牙人瞒主自取的事不鲜,只是时璟没说什么,带着困得迷瞪的南月进了院,吩咐牙人把房收拾出来。 那牙人被这样逮了个正着,一张老脸飞红,幸得天黑看不见,忙拾了灯笼,喊了自家婆姨一起去正屋收拾起来。 说是自取,但一个平头百姓如何真敢住正屋,不过捡一间傍柴房的偏屋,带一家三口住着,屋内还有一小童,此时已酣睡。 时璟不追究,一是不在意,二是离京时,府里伺候的长随书童,一并遣散了个干净,此时也来不及再找人。那牙人看着也是个精明的,留下来吩咐正合适。 两人收拾得飞快,那牙人见时璟还带了一人回来,殷勤去厨房,把灶添燃,煨了热水给他们梳洗,刚提着壶进来,里头南月却是一沾着床头也不回地去寻了周公。 时璟看牙人提着水呆站在那儿,也只是坐在床沿,见怪不怪地朝他扬了下头,示意他下去。 牙人忙把铜壶放下,轻手轻脚地退出去,把门带上了。 时璟替南月卸了鞋袜,抖了被子出来替他盖好,又掖了掖,只这片刻的功夫,院外牙人一家那屋也吹了灯,整座宅子便没了声响。 时璟慢慢取了盏灯,走去幽静的书房,在靠墙的黄花梨木柜里拿出一个藤箱,放在书案上打开,里面赫然是一件朱红色的官服,正中绣着一块孔雀补子。 掀起这件正三品朱红圆领官袍一角,下面还放了一块不起眼的令牌,上面既无图案也无字,时璟取了这块令牌,擎灯去寻了把匕首回来,割破手指,挤了几滴血在上面。 鲜红的血滴在令牌上,却如滴在了水中,血丝像游鱼般游走奔散,平平无奇的令牌立刻浮现出鱼鳞图案,正中赫然一个血红“璟”字。 黑底红字,璟字令! 非大周皇室血不能显令,时璟面容寡淡,立在那盏枯黄的灯光里,窗外黑夜浓稠得仿佛把这座府宅黏囚住。时璟稍一动作,将令牌掷出窗外,那块黑色忽一闪动,形同鬼魅般凭空翻出一双双毫无感情的眼睛。 时璟淡声命道:“北荒鄙地皈依,法号道空,杀无赦!” 一双双眼睛低下去,万声如同一声:“是!” 下一刻,黑影消失,推窗外雪积了厚厚一层,白茫茫一片,万籁俱寂中,酣睡的南月翻了个身,半张小脸印上了印子…… 这日的朝事不可谓不蜩螗,严伯承在金陵待到把洪府阖府抄尽才归来,进京也看到了城郊景象,心中壅滞着一股郁气,此刻上朝,抬首见龙椅依旧空悬,更添了一簇火气。 以往,本该为皇上照常打一番维护的,此时站出来,面朝百官,严伯承只道:“圣上闭关,便一如往常,各官有事起奏,共议之后内阁商夺,若没有,便请安退朝。” 怎么会没有。只待他一启话,列步出来的一个接一个。首当其冲,就是东南乱变之事。 “臣吏部左侍郎有奏。自九月底东南民蹿逃税之事就颟顸至今,如今刁蛮愚民为了不纳妖税,各处滋事衅官,更有甚者火烧府衙,捉打官员,东南四府请辞的折子已经堆积如山了,臣请兵部立刻派兵镇压刁民,以安人心,否则国策不稳。” 严伯承听了,有意无意地看了看时璟。贡天令演变下来是意料之中,但这事儿这样乱起来肯定有裕王作梗,只是时璟起先还管着,现在突然撒手,也放任起来,他也不明其意。 金陵因这事,两人本就生了莫大的嫌隙,严伯承此时也拿不准该如何应承,只能看向了对面的静玄——兵部主事兼缉妖司司长,位极人臣不过如此。 静玄插抱着拂尘,百官皆着朝服,唯他一袭道袍。此时感受到严伯承看向他,方不急不慢地侧身,却是看也不看那吏部左侍郎,直言道:“五城兵马司拱卫京城协调不得,眼下逢年关,各地卫所正是防难民涌入城郭的时候,去岁联合工部,兵部就差了一批妖奴遣去宁安府修河堤。兵部虽有调兵权,也要体谅各方难处,现下却无可支应的兵马。” 又是打马虎眼的说辞,严伯承心里真是对他起了好一番腻味,却耐他不得,改问众人有何见解,众人半响也拿不出什么应对之策,严伯承便顺势道:“这事容内阁再议,东南四府官员请辞的折子先留中不发,吏部今日拟一批可应缺的名册出来备着。议下一件事罢。” 那吏部左侍郎只得退回去,接下来,不等严伯承再说,立刻有人站出来,言道:“臣都指挥使有奏,今岁天大寒,京畿好几个县秋季遭了蝗灾,颗粒无收,如今几个县受了灾的百姓成片涌入皇城,我们指挥使司已经在各处城门巡防了半月之久,朝廷再不拿出些手段,恐不日就闹出暴动了。” 这事儿严伯承就是一直念着的,好在巧就巧在这里。灾年欠收,对付饥民,无非拨粮赈灾,设粥棚抚民,建义所安定人心,这法子历朝历代都用,干系却全系在一个字上——钱。 国库还有多少盈余,严伯承跟在夏彦知身边那些年就长了心眼,这次的蝗灾是赶上了东南四府乱变,一下少了四省的税银,可谓元气大伤,国库定然拿不出这么一大笔钱赈灾。 恰好,他又在回京前抄了洪府。 上朝之前,他就想好了这笔钱用在哪些刀口上,这时倒也从容。他稍清了清嗓,正备开口,却是一直沉默的时璟先站了出来,拱手道:“臣礼部左侍郎兼翰林主事有奏,下月十七是陛下寿辰,礼部已筹备多时,前日拟了单子,各种采办合算下来还差一百七十万两,户部已验对清了,正差内阁批条子拨银,礼部才好继续办事。” 严伯承一下哑在了那儿,难以置信地望着时璟。 他如何能想得到时璟会在这时跳出来阻他。 洪府抄家统共也才抄出二百万两,拿去办了寿辰,三十万两赈个鬼的灾。 别说是他,时璟此言一出,朝堂众人立时哄语起来,几个威望颇重的老臣纷纷皱眉,盯看向时璟。好些个性子直率的官员起来,直接怼问起来:“城外饿殍遍地,时大人却在念着大办寿宴,如此急着邀功,不是令城外百姓心寒吗?!” 此般言论立即水入沸油般四溅开来,众人或私语或怒目而视。 时璟置若罔闻视若无睹。严伯承难在那儿,此时维护也不是,斥责也不是。 只有静玄瞧准了时璟,适时高声驳道:“普天之下,岂有喂饱儿子,饿死父亲的道理?时大人挂职礼部,办宴乃忠君侍主、臣子本分,何来不仁不义之举?” 他既这样说了,背后那派沉默的党羽当然洪声和清流派吵起来。两拨人在大堂上吵得不可开交,恨不得彼此指天唾骂,一个早朝竟就这般乱哄哄吵了过去。 罢朝,严伯承已是一副焦头烂额的模样,疾步追上前面的时璟,焦急问他:“怀瑜,你糊涂啊!寿辰的事,即便要办,你也不该在这种时候大张旗鼓的办,更不该还在朝堂上明着面儿的说!” 时璟却是瞥了他一眼,边走边淡淡道:“师兄,寿辰一事,我只按以往规制办事。” “师弟!我知道你想撤贡天令,可那令要是你一场寿宴能哄回去的,口衔天宪岂不是荒唐戏言?!”眼看就要走到长阶尽头,严伯承情急上了头,居然在时璟身旁拍手,半是无奈,半是央求道:“你体谅体谅师兄吧,这事儿我要是给你批了,我跟我那些门生就没交代!!” 如此推心置腹之言,严伯承说完都自觉有些难为情了,但见时璟突然停了脚步,严伯承心中一动,以为这番话总算触了他的衷肠,可时璟却没有转头,而是一直望着面前。 严伯承似是察觉到什么,目光随之望去,发现殿门外正有一群人气势汹汹涌来…… 第50章 异邦人 正午门值守的京兵看见一群人气势汹汹朝大门疾步而来,惊了一瞬后,当即左手扶正腰刀,右手一抽,泛着寒光的白刃直逼向他们,厉喝:“站住!集英大殿,何人擅闯?!” 空旷的大殿前积满了厚雪,那阵靴底碾过白雪的沙沙声倏忽便近了,正午门的檐瓦荫住了白雪反射的光,这才看清了,来的竟是帮穿着玉色襕衫的儒生! 白刃相逼,丝毫不惧不避,为首那人反而厉喝回来:“放肆!我等督察院御史,纠劾百司,直谏圣听,何人敢拦!” 明明手无寸铁,这中气十足的一吼硬是把拿刀的守兵慑住,握着刀柄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岂知,为首的人半句废话也无,径直便越过他,带人朝大殿去。 突然间,为首的人看见什么,带着身后的人陡然停下,却听他洪声喊道:“严大人。” 严伯承听见这声高喊一阵头疼,眉头立竖,就这么看着萧世易直奔他而来。 “严大人,下官敢问,今日陛下是如何回臣的折子的?”萧世易朝他和一旁的时璟稍一行礼,截口问道。 严伯承少有这般难看的脸色,冷冷扫过他,以及他身后那一帮人,沉声斥道:“你的奏折议定后自有值员送去都察院,带着这帮人擅闯正午门,萧世易,你这是何意?” 好歹是内阁首辅,这等官威放下来,萧世易竟是连眼睛都未眨一下,反针锋相对道:“我等奉皇命督察百官,有面奏皇上之特权,倒是敢问严大人,我们督察院上的奏折,是皇上与内阁议,还是你严首辅议!?” “大胆!”严伯承怒目,“萧世易,你这是何意?!” “严大人以为是什么意思?”萧世易嗔笑道,“难道是怕我参你一道结党擅专、欺上瞒下之罪吗?若不是,严大人又何必动怒。” “你!”严伯承好似遇到什么市井无赖,只言片语就把这样一顶塌天大罪的帽子扣下来。 同时翰林出生,连严伯承也最烦这帮去了都察院的言官,尤其是眼前这个新科进士,竟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萧世易却是一幅愈战愈勇的姿态,视严伯承为眼中钉肉中刺一般,逼问道:“都察院上的折子为何石沉大海,皇上到底有没有看过那些折子,严大人今日若不给我等一个交待,我等便跪在集英殿前,跪到面见皇上,直谏忠言。” 言罢,一撩袍,扑通跪在集英殿前的雪地里,身后一帮人更是群情激愤,各人拿着道折子,撩袍跪地,大有一幅跪死在这雪地里的架势。 严伯承望着,只觉一阵身心俱疲,朝事犹且一塌糊涂,这帮言官却只晓得添堵。他两眼发直地望着前方,听见时璟突然朝他笑了笑,道:“师兄若是放心得过,不如让我来处理这件事。” 严伯承愣了愣,聚睛望向他,道:“师弟,你可想好了,他们可不是好对付的。” 时璟笑而不语,眼里看不出情绪地望向雪地里那群翰林儒生,尤其是那个萧世易。 严伯承看到的是一群令人头疼的麻烦,他看见是,却是一把煽动人心的好刀。 不过两日,时璟大办寿辰拨银的折子,严伯承顶着压力还是给批了,为此,内阁吵得不可开交,众人拿他开刀,筹银赈灾的事儿一个个撂了挑子,那些个门生故吏跑去严府讨要说法,一开始还礼敬有加地递拜帖,严伯承只一一拒了,却不曾想激怒这帮人,他们竟直接聚在严府八字影壁前齐声大骂起来,声音洪亮整齐,隔街犹闻。严伯承周旋于布粥救民之事,在府内听见声音,一气之下昏厥过去,大病不起,关在府内养病起来。 如此,都还要幸得时璟那日不知怎的跟那些都察院的言官说的,萧世易这时候竟不来严伯承府上费唾沫,否则,严伯承只怕昏过去,也要被骂醒过来。 严伯承一倒,朝事愈乱成一锅粥了,东南催兵的折子连驿急递,静玄压死了消息,正德帝犹自闭关,是于元和二十五年十一月七日,蓟州裕王广发檄文,领兵南下,镇压暴民,以安社稷,纡君父之忧。 他乱任他乱,时璟八风不动,每日四野昏昏,晨鸡未啼之时便去上朝,早上监查着寿宴的进展,下午去翰林院当值,朝内朝外吵得多乱,好似与他毫无瓜葛。 却说南月这边,每日除了抱着个汤婆子挤在马车内送时璟上朝下值外,也是清闲得当,不料,这两日也遇到了烦心事儿。 他撞见了个古怪的人,恨得他牙痒痒。 “你凭什么这么说时璟!”南月一双眸子圆睁,双手撑着小案,两腿盘着,身子够出半边,抿唇紧盯着对面的人。 屋里炭火足,南月此时愠怒起来,两颊扑红,瞧着更没什么威慑,倒像只张牙舞爪的狸猫。对面的人往后仰着颈,阖着眼,像是睡着了,胡髭有些微白,慢慢睁开眼,回盯向南月。 直到他回正头,才看清,这不是张中原人的脸。 眉眼深邃,鼻梁尖挺,目光扫下来,有种说不出的深情。虽是上了年纪,仍有一股浑然的贵胄英气,只是此时,垂落眼眸,望着面前的棋局,开口莫名透着几分深唷,他问:“你急什么,我且问你,谁教你下的棋?” 南月仍是愠怒,一屁股坐回去,抱起手来,冷笑道:“谁教你骂的人?” “他是个臭棋篓子,你是个半吊子。”对面的人深思中笑了笑,好像在自言自语,转头又若无其事,从棋盘里拣了两颗黑棋放回自己的棋篓里,道:“好了,再让你两颗子就是,再来。” 南月对他这副态度煞是不满,冷峻着脸,蓦地撑地起来,道:“我不下了,你自己玩儿吧。” “欸,你这鬼娃儿,好大脾气。”那人忙拉住他,从案下拿出几张纸来,“你们自己人骂的,冲我发什么脾气?” 他递过那几张纸,示意南月自己看,南月觑着他,接过看了。 如何看得懂。 尽是些没识过的字。 南月眉头一竖,直想发作。对面的老头瞥一眼,扑哧笑了,大喇喇道:“他们汉人就喜欢这样,写些晦涩不爽利的话,我只随口说给你听听,媚上欺下之天理难容,暴敛殃民之不诛不快,不就是骂你那个时璟奸佞小人,咒他早死吗?”他掸一掸衣摆,好不幸灾乐祸,反诘问南月:“你迁怒我做个什么?” “闭嘴,你个老王八!”南月眉毛腾地抬起,陡然喝住他,却心知他没说错,堵的自己气喘几下,把那几张纸掷到案上,待稍平息两下,问:“他们为什么骂时璟?!” 老头竟也不生气,高深莫测地盯紧南月,半响,才啧了一声,说:“为什么骂时璟?你倒是去问问他干了什么,这帮人才咬死他不放。” 南月蓦地语塞。时璟做了什么?他把赈灾的银子抢过去,白花花四处流出去。南月明明晓得,私心觉得时璟一定有他的道理,如今和老头对簿公堂,他憋半天,也只能道:“他……有苦衷。” 老头嘁了一声,似有所指又似不当事儿,讥道:“汉人都有苦衷,只要沾了点圣贤书,永远都有不能说的苦衷。” 南月愣了愣,从他话里听出点别的意味。他听说,老头原是楼兰王子,在京城当质子,一当就是二十多年,虽然嘴上不耻读书人,偏爱来翰林院这隅小屋独坐。 南月率性跳脱,不受院中清高的儒生待见,郁闷之下误闯此地,与老头结缘。尽管老头时常捉弄惹恼他,南月却觉较贴其他人的冷屁股,与他相处自在逍遥得多,趁时璟当值便常来找他聊以消遣。 可老头这话说得显然有怨怼,南月忽然无话可说,一时间两人各自缄默,唯剩铜盆里烧红的银炭发出噼啪的声响。 南月咬了咬嘴唇,犹豫再三,道:“……他们汉人也不是都这样——不对!” 猛地,南月打了一个激灵,咬到了舌头,他腾地抬眼望着老头,含糊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汉人?” 见他疼得小脸皱成一团,老头乐了乐,犀利道:“怎么?你人皮披久了,还真当自己是个人?” 被那双洞若观火的眼睛盯着,南月脸上浮现出被看穿的窘迫与慌乱。 “你……你怎么知道的?”南月磕巴两下,突然觉得面前的老头不简单。他妖的身份连村长都没有察觉到。 老头却道:“你若是汉人,怎会不知道景佑二十五年甲申那场科举?你若是人,那时璟为何违誓归来,入朝欲拿缉妖司开刀?” 南月心惊不已,虽不知景佑二十五年科考有何不同寻常,却听他一语道破时璟意图而感到惊疑。 时璟入朝确实不为贡天令,而是缉妖司。这点除了那晚时璟与他说过,绝无其他人知道。 “你知道在时璟前面,有多少人想动过缉妖司吗?”老头缓缓凑近南月,“你不知道甲申科考,难道不知道夏彦知吗?夏彦知都动不了,时璟乳臭未干的小子能动得了?” “缉妖司难道不该废吗?”南月不解,锁紧眉头,为何连时璟的老师也不行? 老头忽地一笑:“所以我说你不是人。” “历朝历代,乡绅吏民大不过王侯将相,王侯将相大不过天子一言,可有一样,连天子一言也大不过。”他缓声道,“那就是祖宗成法。” “缉妖司敢只手遮天,绝非仅凭圣心所向。它可以不显达,却绝不可废,这,就是祖宗成法!” 南月与他对望,面容渐渐凝肃。久久地,他站起来,扫过案上那叠笺纸,一如老头,言词笃定——“时璟不会败!” 言罢,转身离开这间小屋。 第51章 泼脏水 京城的天愈发冷了,趁着天还看得见,牙人老沈提了扫帚在院门口扫积雪,院中蹲着个五岁的女娃,叫糖儿,裹了一身厚袄,把她爹扫拢的雪捧去捏雪球。 老沈见她蹦跳过来捧雪,双手通红,半吓半逗地扬起扫帚赶她:“屋里去!” 扫帚刚扬起,身侧一个影子蹭地冒出来,吓得老沈打了个激灵,幸亏南月闪得快,才没让竹签子戳了面孔。 这一下把老沈惊得不小,南月却像没事儿人一样,和老沈打了个照面,便径直去屋里找水喝。 糖儿看见南月去灶房,机灵极了,眼睛滴溜溜转两下,也跟着撒腿跑进去。 灶房里糖儿娘炖煮着东西,咕噜噜响,南月渴极,进来环视一圈,瞧见缸里的水,拿了瓢舀了堆碎冰渣就要喝。 “哎哟!喝不得小公子。”守在灶前的沈娘急忙上来夺了他那一瓢水,“这种天气怎敢喝冰水?当心冻疼了脑袋。” 时璟每月除买菜支老沈一家二十六两银子,宅内杂役伙食一并交给了他们,那缸里的水冻了几天,沈娘万不敢让南月有个好歹。 “沈娘,渴。”南月开口哑极。 沈娘去柜上拿了只海碗来,掀开炉上罐子,雾白的水汽汩汩往上冒,罐里香气弥漫出来,诱得人直流哈喇子。她眯眼吹开面上飘着的香叶,几下就舀了大碗炖得玉白浓郁的猪蹄汤出来,再用小碗给南月盛了,掺了些缸里的冰水进去。 “喝这个。”沈娘拿了勺给南月。灶房里有张简陋的桌,是平日老沈一家三口吃饭的桌,南月抽了条长凳坐下,咕噜咕噜喝了两碗,嗓子这才舒服了,高喊道:“沈娘,有米吗?” “灶上刚蒸好的,我给你盛。”沈娘回应道,去灶上揭开木盖,舀了一大碗端去桌上。糖儿挨蹭在桌边,露出双眼睛眼巴巴望着,南月瞧沈娘正忙,去柜上另拿了碗并勺来,盛了白花花的大米,淋上油滋滋的浓汤,拌了两碗骨汤泡饭,把糖儿掐抱着坐上桌一起吃。 糖儿喜得屁股挪动来挪动去,一大一小在那张桌上埋头吃起来。 忽然,门口一暗,时璟走了进来,才下值,大氅内还穿着朱红官服,老沈提着灯紧跟着进来,看了此景,声色俱厉地喝斥糖儿:“鬼杀才的,谁教你上的桌!?” 糖儿被吓掉了勺,时璟用眼神示意老沈无妨才作罢。南月捡起那柄勺,让怯住的沈娘换了一只,转头对老沈说道:“老沈,你平白吓糖儿做甚么?是我抱她坐的。” 老沈点头哈腰的应道:“女儿家的,怎么敢和公子们上桌吃饭,坏了规矩。” 南月眉头一皱,觉得没趣,自打离了清水村,走到哪儿都是规矩,明明没人给他立规矩,南月却时时感觉一层看不见的束缚网住他。 时璟察觉他的心思,解下氅递给老沈,在长凳上坐下,看了看灶炉上煨的菜,对老沈和沈娘吩咐道:“再添几盏灯,都坐下一并吃吧。” 老沈惶恐,又要说一些这不合规矩的话,被时璟眼神止住了,他和沈娘对望一眼,便提着灯出去添了几盏灯回来,把这间逼仄的灶房照得亮堂。 沈娘把桌上的碗撤了,把烧好的菜一一端上来,摆满这张四四方方的小桌。 宅子里的人都上了桌,四条长凳,沈娘把糖儿抱在腿上,窗外寒风飘卷,一桌人吃着饭,南月这才觉得憋闷的胸中畅快了许多。 待吃完饭回到正屋,时璟已换了官服,南月背对着他半跪在床沿铺床,时璟忽然问道:“你这几日都去哪儿了?” 南月顿了顿,把被褥抖开,头也不回地朝时璟摆摆手:“你不用管,好好做官就是。” 时璟觉着好笑,慢慢踱回去,从案上随意抽了道折子看,轻飘飘道:“这京城的巷子怕是要被你翻遍了吧,还有哪位大人的家你没去过?” 南月彻底不动了,半响转过身来,一屁股坐在床上,撅着嘴不说话。时璟走回来,用轻淡的语气说着:“御水巷张大人家灶锅里扔□□,望蒲街王大人卧房里铺荨麻,你下一个又要去哪家发一发脾气了?” “倒说说,他们如何招惹你了?” 南月如何一家一家找过去的,时璟不知道,但凡上折子骂过他的,没一个逃脱南月一番磋磨的。 南月抬头用一副你明知还故问的眼神望着时璟,时璟轻挑了挑眉,南月别开眼,一掀被子躺下了,把被子拉盖上口鼻,蒙在被子里闷闷道:“大人,我先给你暖床了。”言罢,闭上眼,再不睁开。 时璟就这么站在床边看着他,嘴边曼浮着笑,不知过了多久,他吹了床边那盏灯,在暗下大半的帷幔间俯下身,缱绻地往南边额头印了一吻,轻轻道:“好睡。”然后转身回书案前,拿开灯罩子挑暗了烛芯,就着那盏烛光,坐在灯下继续翻看起折子。 日子一天天翻过去,正德帝出关的日子倏忽便到了,称怪的是,皇帝虽已出关,却仍不上朝,不见百官,众臣不得其解,直到皇帝独召时璟的消息传开,众人这才知道,时璟奢办寿辰是办到正德帝心里去了。 不是不面臣,而是在等十日后那场空无前例的大宴。毕竟又是六十大寿,又是化劫出关,天子威容才更该千呼万唤、藏山匿水。 静玄等在太极殿外,方圆几里之内银装素裹,极目远望过来,只能看见渺小如蝼蚁的黑点稀疏地分布在狭长的宫道上,那是内宫的小侍们在清扫宫道积雪。 直到太极殿大门打开,站得腿麻的静玄才在雪地里跺跺脚,掸了掸拂尘上的雪,望着那方远远一人在微茫茫的雪中走来。 时璟的面容逐渐清晰,隔着几十步的距离,静玄便迎出去,两人寒暄一番,静玄送他出了太极殿,守在内宫门外随侍的小厮才上来撑开油布雪伞遮庇在他们头上。 静玄接过伞,给了小厮一个退下的眼神,恭敬又不失亲近的撑在二人之间,一展手,对时璟道:“这雪一时不肯停了,时大人若不嫌弃,不如让我送你至宫门口。” “有劳司长,时某之幸。”时璟含笑应之,与他一同朝宫外步去。 话间,静玄有意拉拢时璟,身后小厮离得远,二人走在长长的甬道上,他借着不少恭维的话试探时璟态度,时璟却滴水不漏,句句让他浪打空城。 离宫门越来越近,碎雪中,时璟府上的马车已经等在宫门口,静玄情知再不开口便没机会了,于是停下脚步,望向时璟。 时璟亦停下,询望过来,静玄装模作样地四下看了看,突然凑近了些,压着声道:“怀瑜贤侄,早在几年前,我便觉得与你一见如故,当下与你再共侍一君,亦是欣喜有加,实在不忍你蒙受不白之冤,有些事不得不提醒你一二。” 时璟一顿:“还望司长指点一二。” 静玄压声:“圣上确实有意大办此次寿宴,但……贤侄也可收敛些,不仅是朝堂,民间也有了不实流言,贤侄不妨留意些。” 时璟恰到好处地一悟,拱手作揖道:“多谢司长指点,改日必登门道谢。” 静玄一笑,这才直回身,洪声道:“那我便送到此处,时大人慢走。”然后将手中的雪伞递给时璟。 时璟还了礼,静玄满面春风地站在原地看着时璟走出了宫门。身后的小厮另撑了把伞上来,霎那间,静玄方才的笑意消失地干干净净,反而阴鸷地盯着什么地方,微侧首,阴狠道:“民间缉妖司吞墨灾银、曲奉圣意的流言査出眉目了没有?” 那小厮:“回大人,还……还没有。” “加派人手,继续给我查!”静玄怒目道,“实在不行,去司里挑几只合手的妖奴一并去查。” 海水不可斗量,时璟贪墨银子的本领都令他咋舌,二百多万两白花花的银子,一月便见了底,这办宴的银他一个子儿也没碰,坊间却皆传是他缉妖司为贪墨纹银,欺瞒蛊惑圣上大办寿宴,才致灾民无粮度日。 “好一泼脏水啊。”静玄阴恻恻地盯着一处,一字一磨地自语着,“好棋,好棋,别落在我手里!” 那小厮连连应了,见他似是望着时璟的方向,斗胆一问:“大人,难道不是这位做的吗?” 静玄一静,缓缓侧首看过来,那小厮立刻觉得脊柱发寒,把头低下,只听静玄阴骂道:“蠢货,连你都觉得应该是他做的,他会那么蠢吗?” 小厮恍然大悟,半惶恐半谄媚地点着头:“大人英明,是小的蠢笨。” 第52章 雪中有悟 偌大的宫门口,碎雪压得马车好孤伶冷清,时璟不知多少次走在这条宫道上,看着京城年复一年的冬雪愈发严寒刺骨,白雪铺天袭地,掩盖一切。他的心也愈发冷寂,形同这场大雪缥缈没有边际。 可大雪中有什么打破了他心里的冷寂。 时璟手执雪伞,在茫茫的雪中越走越慢,直到驻足,望着前方。 南月掀开车帘,跳下马车,伸手去拂一拂马鬃上的雪花。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他忽然一顿,转过身来,在飘荡的雪帘中对上时璟的目光。 一瞬间,南月悦上眉梢,清亮如水的眸子弯弯一双,展手笑着唤着朝时璟飞跑过来。 “大人。”宫门口人影稀少,雪伞掉在雪地里,被风卷落在他们身后,南月撞进时璟的怀里,不住地踮起脚尖,昂首望着时璟,激越道:“今儿的雪真美!” 时璟破开笑颜,右手进南月氅内虚扶着腰,左手后反去握他锁在后颈的手。后面老沈拖出踏凳来,将上前不上前地低头看着雪地,又若有其事地伸手扫一扫马背上的雪。 “嗯,是美。”时璟低头笑着,“难怪手都冻成这样了。” 后头老沈一听,觉得冤屈,想上前为自己辩白,耐不得没有插嘴的机会。时璟将南月的手抽下,十指早已冻得通红了,南月只是直勾勾望着时璟,无奈又无辜地摆着头,说:“这怨不得我,回去你就知道了。”他把双手抽回来拢在嘴边呵气,轻声念着:“捂一捂就不红了。” 老沈已去车里拿汤婆子了,时璟牵了南月的手,南月自然而然钻进他袖袍里捂着,同他往马车去。 递了汤婆子,待两人上了马车,老沈把踏凳提溜起来挂在横木上,一屁股坐上马车板,听见里面絮絮说着闲话,便吆喝一声:“大人公子坐稳,小的摧马,走喽”一挥鞭,马鬃上的雪弹起来,那马儿前蹄哒哒踏地两下,便拉着马车,碾着雪沙沙地往西南边去。 不多时,将到了院宅那条巷子,老沈鞭着马要往左拐,刚一掉头,却发现巷子口另停了一具马车。 “吁。”老沈一勒马,车厢陡然腾了腾,里面传来时璟的声音:“怎么了?” 老沈定睛瞧了瞧那马车,确停在巷口,往里只自家院宅了,于是回头朝车里道:“大人,好像有人找。” 车里默了默,似是想不到会是谁来找,就在时璟将要出来时,前头马车小厮亦歪头朝里报了声,却是那马车里的人立时便下来了。 “晚辈拜见时大人。” 马车内,南月和时璟的动作同时一顿,南月脸登时就垮下去了。 是萧世易。 时璟略想了想,对南月道:“你先在车内暖着,我下去看看。”言罢,掀帘下去了。 南月蹭地冒起一股无名火,置气地把汤婆子磕在褥子上,抱臂坐在车内。不时,便听见车外,萧世易与时璟寒暄的声音,好不熟稔。 两人在外面说了好一会儿,南月越听越憋闷,直到听见马夫挥鞭催马的声音,萧世易走了。不一会儿,时璟掀起帘,递手过来,说:“老沈赶车去喂马,我们先回去。” 南月见他全然不觉有异的样子,忽然生起一种莫名的酸涩,却又想不明白为何胸口闷得这么难受,默了默,慢慢牵上时璟的手,下了马车。 将进巷子时,南月这才展眼看了看那架远去的马车。 他厌极了这个萧世易,翰林院里打头冷落低看他的时璟同僚里,南月独独讨厌他。 不仅是因为他目下无尘,说话装腔作势。 还有点别的,南月说不清道不明的缘由。 “他……为什么老缠着你。”南月嘴边几度徘徊,终于问道。他想得艰涩,如今似乎终于问对了,以至于这声诘问让人听起来,他倒像松了一口气。 为什么老缠着时璟。 南月隐隐约约明白了,他讨厌萧世易,因为他总是缠着时璟!翰林院也好、国子监也好,这个萧世易时时伴在时璟身边,眼下还找到家宅来了! 时璟还夹着一卷萧世易送来的书画,听了此话,突然一顿,转头过来看着他,半响,他想了想,道:“我与他只是些同僚间的客套,你不必多想。” 南月觉得这话怪怪的,隔了好一会儿,也不知信了没有,闷闷地点点头,然后跟时璟回家。 甫一跨进院门,时璟便知南月说的“你回去就知道了”是什么。 几丈见方的小院里满是雪人,大小不一,这儿扎堆一块,那儿扎堆一块。挤挤攘攘,颇有种热闹喧嚣的味道。 听见动静,糖儿吸溜着鼻涕从雪人堆里出来,两只冻得红肿的手合掌一拍,扭头脆生生朝里喊:“娘,南月他们回来了。” 少顷,屋里添蜡亮堂了更多,沈娘添完灯,往裙上擦着手出来,瞪了糖儿一眼,“下次再敢乱叫,打嘴。”换了副面容,又对时璟他们道:“饭已备好了,大人公子且先用饭。” 糖儿知道她娘才舍不得打她,这话是说给时璟听的,仍笑嘻嘻地蹲回去玩雪。 二人褪了氅,沈娘夹了焖在热水里的焐手巾给他们净手,候在桌旁伺候两人吃饭。 上次灶房一桌吃饭后,与沈家三口熟稔活络了许多,只是沈娘一家来正厅吃饭觉着拘谨,况且,老沈日日接时璟下值,再送驱马去喂草料,回来得晚,娘俩儿要等他回来,便不再与他们一起吃饭。 饭后,老沈回来了,在院中,南月正提灯照着一个个雪人跟时璟讲,哪些是糖儿堆的,哪些是他堆的,堆的又是谁。 他们兴致勃勃地讲着,老沈一家也去灶房吃饭,片刻功夫,几口就扒完了。 趁着闲暇,时璟单叫了老沈进去说了会儿话。老沈心有嘁嘁地走出来,把门槛打瞌睡的糖儿抱起来回了屋。 沈娘接过糖儿去擦脸,老沈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小罐东西来,交待沈娘给糖儿抹一抹手。 沈娘打开一看,眼睛一亮,是罐旱獭子炼的油。 “从哪儿来的这东西。” “刚刚喂马,在东街买的,不擦一擦,手要生疮了。” 沈娘心头一软,絮絮叨叨地说这年月这些小物什贵的话,抱着糖儿擦手却不吝啬地抹匀整双手。老沈坐在一旁,等她把糖儿摇哄睡了,才跟她讲,方才时璟叫他进去,原是为了添灯一事,说日后不必特意等他或南月回来再添灯,天暗了,该用多少灯,便用多少灯,不必省着。 沈娘听了,眼泪唰一下便淌下来了。寻常百姓家,谁经得住油灯整夜整夜的烧,他们一家本就得幸在这种地段这种宅子住着,遇上的是两个不欺奴的主,就是祖上烧了高香。寄人篱下,沈娘本是怵这个大人的,没想到他竟连这种小事都挂记上,便拉着老沈说,他们真真是遇到贵人了。 老沈亦是感激涕零,揽她在怀里安慰许久才睡下。 这夜,老沈一家如何触了衷肠且不说,南月满腹心思地睡下,却是做了个梦。 梦里,他满心欢喜堆了遍地的雪人,时璟踩着雪沙沙地向他走来,南月欢天喜地,拉着他,挨个挨个数过去,村长、小豆子、夭九、卫海、何牧四…… 越往里去,南月心越鼓胀,他紧绷着一口气,拉着时璟向最里面的雪人去。 然而,时璟却突然停下了。南月转头,只见他冷冷地撇开自己的手,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南月慌乱又难过地去追他,问:“时璟,你去哪儿?” 时璟没有回答,也没有转头,只是离他越来越远。 南月陡然停下脚步,看清了那一头,萧世易赫然站在那儿,朝自己歪头一笑,然后牵着时璟的手一同离开。 嗒,南月不可置信地望着时璟就这样和萧世易消失在了茫茫雪地里,眼泪蓦地掉落。他丧魂落魄地转身,只看见他与时璟手牵手的雪人正在一点一点融化。 半夜,南月蓦地睁眼,汗水从额角滑下,他捂上心口,那种丧魂落破难捱的感觉还在,折磨得南月想流泪。 他知晓,他是做噩梦了。 因为,时璟的手正紧紧被他攥着。 南月翻身,看了看时璟,他平复许久才安下心来,暗自想到,不能再拖了。 于是,第二天,南月早早没了身影,混迹去了闹市。 第53章 状元郎 冬日的太阳白滚滚一只,抬头望去不刺眼,晒久了却也叫地上的雪融化,赶上东市这样嘈杂拥堵的闹市,路面几下就被踩得肮脏不堪。南月穿梭其中,雪水已打湿他的鞋面,他却不敢放缓脚步,余光一直留意着身后紧跟不舍的人。 他被盯上了。 坊间的流言自然是他来传的,如今越传越真,缉妖司坐不住,派来暗查的人手渐多,南月已经露了马脚。 此时,是万不能回家牵连时璟的。南月脑子灵光,索性引这群人把之前去找过麻烦的大人们家门口再挨个走一遍,把水越搅越浑,最好让他们窝里横。 于是,越走越远,南月轻车熟路,还怕他们跟不上,稍缓些脚步。 这一牵狗遛弯就是一上午,别说是后面的人,南月自己也乏力了,一溜烟又跑进条巷子。 身后几个平头百姓打扮的人紧跟着出现,往巷口啐了口痰,骂道:“娘的,属耗子的,又钻!”提气也跟着跑了进去。 人影刚不见的片刻,南月一口气从墙上跳下来,掸了掸袖口的雪,啐道:“呸,属罐子的,破罐破摔!”然后跑去了进贤街。 进贤街好干净一条街,雪扫得十分规整,来往皆是些达官贵人、书香子弟。 南月是闻着味来的。 他鞋底还沾着薄薄一层黄泥,见眼前这楼甚是清雅高古,南月难得觉得窘迫,瞧了瞧四周,找去了墙下堆着的雪蹭了蹭鞋,才进了这家酒楼。 打门口,撑帘的门人见了他,先是皱了皱眉,以为是哪家的门童,却眼尖地瞧见南月腰间挂着的玉,暗道一声好玉,便亲自引南月进去。 “官人一人?楼上有雅间,手谈品茗皆可,小楼附庸风雅,可赠孟大学士《文人赋》亲笔草书一卷。”门人殷勤道。 南月点头又摇摇头,说:“嗯,一个人,不要雅间。”他闭眼嗅了嗅,睁开两眼发亮,说:“就是这个!要这味道的菜一道,炖得软烂的骨汤一道,再添两碗白米和一碗肉羹。” 门人将要发笑,却见南月说完,低头从腰封里拈出一片金叶子来,展开掌心托在他眼前,诚恳地问:“这个够吗?” 门人扑哧一笑,却是不同前面的笑,接过眼前的金叶子,道:“小官人里面坐,这叶足矣,好菜就上来。” 南月紧跟着一笑,跟在其他来客身后往里走,想寻个好位置。 越往里走,南月才知道这楼不仅外面看着赏心悦目,里面更是别有洞天。南月新奇地看着周遭,数九寒天的日子,这楼里暖意如春不说,竟还可见绿植。 隐隐约约,南月听见了水流涌动的汩汩声,眼前陡然开阔,是一圆台,许多人倚在栏杆前,从钵里捻一把鱼食轻撒下去。 南月上前去,原这楼竟然往地下凿通了一汪活泉,便在楼里修了方鱼池,池中锦鲤数千条,游曳摆尾,那汩汩声便是这泉水翻滚涌冒发出的。 南月暗道此楼别出心裁,昂首望去,更有两幅通天画卷自五楼贯顶垂下,宛如瀑布流泻而下,注入这泉池中,与锦鲤交相辉映。 “天衡……人极赋。”南月仰面望着面前这巨幅字,墨迹遒劲,笔走龙蛇,他依稀辨得几句,不自觉轻轻念道,“天垂乾象,执枢而驭**;地载坤德,因势而成万物……” 他看众人无不指着这字相赞有加,想必是写得极好,只是很多他都不大认得,也不知道其中到底写了什么意思,相看了许久便兴趣索然,抬起脚步,沿着栏杆,转去另一边,欲看看另一副画卷。 岂知,那画映入眼帘,却叫他瞪大了眼睛怔愣在原地。 “村……长?”南月轻喃道,“老头……” 那画中二人,他既认得,又不认得。 村长年轻时当真温煦如日、端方俊朗,老头亦数俊美无俦、贵胄风流。 画外人如是说:“画中记乃景佑甲戌科状元刘叔平皇榜高中,打马游街,与楼兰王子拓跋昱初见,误取抛花,惊鸿一面之佳事。此楼系二人缘起之地,又赖二人兴旺不息,故做此画,记此良缘。” 画中,刘叔平眉目疏朗,勒马回首,手拾肩头一株紫荆,与楼阁倚窗而坐、眉目生笑的拓跋昱隔街相望。 南月怔怔地望着那画,仿佛真的看见了他们缘起之时的惊鸿一瞥—— “驾!” 进贤街正对集英宝殿,人人手捧繁花夹道相迎,一众才子文人中,刘叔平领头打马前来,肆意潇洒,繁花密雨般掷向他们,却有一株紫荆从高处来,越过众人,直直别在了刘叔平肩颈。 “吁。”刘叔平一扯缰绳,勒马回首,拾过肩上花,遥往过去,怔然相对。 “我本欲掷探花郎,状元郎误取了。”拓跋昱支倚下颌,目光深邃,笑靥如花地看着他…… 最后南月满怀心事地离开了那家酒楼。 而两日前,他才知道,老头在京城当质子,是他自请的。 十一月十六日夜,大雪纷飞,一骑奔马自北城门疾驰而来,身后的披风扑打翻飞,马蹄踏碎冻土,倏忽便驰近城门,不待守将厉喝,马上人高举一令牌,高喝着:“八百里加急,直递集英殿!!” 守将纷纷举高火把,看清他身后斜挎的黄漆鱼筒,脸色大变:“放行放行!” 城门抵开,铺兵一刻不缓,直冲入大街,一路无人敢阻,直至正午门外,铺兵翻身下马,扑通滑跪在守门人面前,托举着鱼筒,气喘如牛道:“北边军情,八百里加急,裕王南下中途叛变,率军攻破番临关,欲图王京!潼关守备来报,请京中派兵火速驰援!!” 此刻宫内灯火通明,正是皇帝六十大寿之际,内侍听了,当即脸色大变,接过鱼筒慌忙朝集英大殿跑去。 “大胆,谁人敢在集英大殿前疾跑!”突然,一道声音喝住了他,内侍定睛一看,直跪下去,快道:“禀司长,潼关守备八百里加急的军情,需直报圣上。” 静玄却怒目而视,斥道:“皇上突破浩劫,大寿在即,谁敢扰乱圣心?再大的事也得等到子时,退下!” 内侍大惊,忙道:“司长,这是八百里加急,十万火急!按律——” “放肆!”静玄喝断道,“本司说得还不清楚吗?!你区区内侍,敢在殿前疾跑,是为大不敬,按律当斩,来人!给我拖下去!” “司、司长饶命……司长饶命啊!”身后立刻有人上前,夺过他手中的鱼筒,将人拖了下去。 道空拿着那枚鱼筒,朝身旁的人递了个眼色,身旁人低眉颔首,朝正午门走去。 来报的铺兵犹跪在门口,等待通传,雪落了满身,被他身上冒着的热气融化,他听见沙沙的脚步声,抬首却见来者是个穿着道袍的人,面极润美,男生女相。 只见来人一挥拂尘,温笑着:“将军辛苦,军情已直报皇上,天寒地冻,贫道特来领将军前往门房稍作安歇。” 铺兵被这声“将军”喊得心中一热,却仍坚持抱拳道:“不敢劳烦道长,军情火急,刻不容缓,在下还是在这里等这,以免耽误。” “欸,将军何必忧心。”温热的手倏地搭上了他的手,道士俯身凑近,两眼弯弯。铺兵大惊失色,猛地抬头,正欲挣脱,却对上道士睁开的眼。霎的,仿佛蛇信钻入他瞳孔,铺兵双眼失焦两息,恢复清明后便顺从地就着他的手,从地上站了起来。 道士弯唇一笑:“且随贫道来。” 铺兵无不顺从地跟着他离开了正午门。 一柱香后,御花园池上传来嗵的一声,男生女相的道士手抱拂尘,站在坚冰上,目色冰冷地看着尸体沉下去,几息池面便归于沉寂。 霜白的冰面上,冰窟中慢慢爬出来数十条泛着黑红的蛇,一条条像刚从地下爬出来的恶鬼,聚拢着钻入道士袍底,与道士融为一体。 道士转身,一如初见般温笑着,抬步离开冰池。 而宫门口,直对进贤街,宫人报唱的尖利声音如裂帛撕破笼罩皇宫的烛黄色—— “百官入宫,宣!” 第54章 弑君 宫门外,百官立于雪中,听见报唱,百官宛如石像裂开动了动,抬步进入宫门,肩上、袖上的雪簌簌地落在脚下,踏出的脚印次第相接,连成一条长龙直贯皇宫。 及至正午门,又是一声报唱:“百官入殿,宣!” 群臣一步未停,进入集英大殿,雪水将正红、正紫、正绿的官袍浸湿,变得暗深,在宫灯的照映下显得气势相逼。 而众官稍抬首,但凭余光感觉,大殿高台,龙椅之上,整整一百零八日未上过朝的正德皇帝一身玄黑九龙衮冕,头戴十二旒冕,巍坐着,狭长的眼隔着玉珠低看下来。 满殿将相王侯文武名臣,连同站在一旁的静玄纷纷跪地,齐声道:“臣等恭贺皇上破劫再升,大寿无疆。吾皇与天同齐,并地而生!” 天子皇威,莫过于此。 “众卿平身,赐席。” “臣等谢皇上恩典。” 正德放眼望着满席群臣,眼中是自恃之意,却发现殿中空有一席,他稍一扫视出去,眉头一竖,严声问道:“时璟何在?” 众臣左右相顾,无人回答,只知自宫门外便发觉时璟未同来。 而与此同时,东二街家宅温暖如初。屋内时璟和南月对坐窗下下棋,屋外大雪飘飞,老沈从灶房端着呈盘进来,将两只瓷杯和一小罐放置在棋盘一边退了出去。 南月指腹摩挲着一枚棋子,凝神望着眼前的棋局,他原不懂棋盘中的奥义,不过常观时璟与村长对弈,自得了些皮毛。 时璟只耐心等着,取过小罐,用匙子舀了两匙玉膏在瓷杯中,倒了热水进去,顷刻便融化,与清水无异。他放了一杯在南月那边,南月下了手中黑棋,捻起瓷杯在在鼻下嗅了嗅,疑问:“这是什么?” 时璟耐人寻味道:“试试。” 南月抿了抿,霎的,一种前所未有的醇香溢满唇齿,南月随之一饮而尽,些许辛辣才后知后觉的萦绕在喉间,配上醇香却是恰到好处。 这味甚是妙不可言,南月还欲再来一杯,时璟却按住他的手,道:“一杯就够了。” 南月意犹未尽地退开,再低头看面前的棋盘时,眼中黑白就变了。纵横十九道变得无穷无尽,黑白分明变得幽深莫测。 南月轻甩一甩头,抬头望时璟,又觉脑子是清晰的,以为方才不过错觉,伸手去拈棋子,却是直直往白棋篓子去。 时璟默默看着,看着南月将那枚白棋放在黑棋上方,“嗒”一声,黑子一一气绝,时璟伸手接住倒下的南月,起身将人打横抱起放在床上。 他伸进南月胸襟,拿出一张符纸来,又在自己的腰封内取出一张一样的,将这一对换身符烧尽,时璟毫不犹豫地阔步离开。 门外,老沈已等候多时,将马鞭递给他,道:“马已备好了。” 时璟翻身上马,拨转马头,留下一句:“别让他离开宅子。”然后冒雪纵马赶往皇宫。 集英殿前,时璟只身前来,密密的火光将细雪照得点点可见,时璟正红官袍在雪中尤为亮眼,殿前侍官见了,忙提裙迎出去,道:“时大人,您可算来了,御前已念了好久。” 跟上大阶,侍官欲扫去他身上的雪,时璟却毫无停步,侍官弯腰一愣间,才发现,时璟大红宽袖的手中竟捧着一摞折子。 “礼部左侍郎、翰林院主事,时璟到!”随着这声报唱,大殿内沉沉的气压一滞。 时璟迈入大殿,天下人不敢直视的九五之尊,他平静视之。众人的视线聚在他身上,他浑然不觉,惹得端坐在龙椅之上的正德帝眉间一皱,压着脾气,问道:“爱卿何故现在才来?” “回皇上,陛下闭关的这段日子,有好些要紧的折子堆积,臣特前往值房取来,故来迟了。”沉沉的威压下,时璟面不改色。 正德帝终于忍不住显露出不虞之色,却还是有意给时璟一个台阶下,道:“爱卿果然勤政有加,此宴系你所操办,今日不妨放下政务,纵享片刻逸乐。” 时璟稍一弯腰,道:“臣以为,奏中之事关系重大,必于御前面呈陛下观之。” “时璟!”正德帝沉声道。 时璟掀袍跪地,托起奏折:“臣请陛下观之!” 好一阵惊心动魄的沉默对峙,偌大的集英殿仿佛逼仄到难以呼吸,时璟却岿然不动。 “呈上来。” 正德帝几乎是从齿间一字一顿迸出来的,身旁的静玄一震,快步下来接过时璟手中的折子。 正德帝接过,面沉似水地掀开来看,陡然一滞,如遭雷轰。瞪大的眼珠将要爆出似的骇人,却还控制不住般逐字逐句地把那折页从头看到尾。 啪! 手中的折子被猛地掷到殿中央,正德帝怒发冲冠地站起来,然后疯魔似地把一道道折子挨个翻看遍。 詈骂! 统统都是詈骂!! 在他突破大劫、在他六十大寿之际!!!这些折子无一不是痛骂君父的! “谁……谁,谁!”正德帝强稳住身形,将那摞折子举过头顶,狠狠砸在地上,放声怒号道,“反了天了!是谁!都是谁上的折子!?” 众臣早已惊骇得说不出话,放在正德帝眼中却是沆瀣一气!欺君罔上! “不说?斩了……哈哈哈——都给朕斩了!”他踉跄两步,一一指着席中之人,“你们、你们……都意图谋反!!” 谋反一词不啻晴天霹雳! 霎那间,百官劲风刮野草似的跪满集英殿,山呼海啸道:“求陛下息怒,臣等绝无二心!” 偌大集英殿只听得见正德帝沉沉的气喘声。 然而,正是殿内生死悬与一线之刻,集英殿外却突然莽冲进来一甲兵,打破了殿内的气氛。 “报!裕王南下叛变,率军谋反,潼关已破,五万精兵距京二百里!”甲兵跪地,满脸是血。 “什……么?”正德帝疑心自己听错了,裕王在蓟州好好的,何来南下谋反一说? 可…… “报!裕王率兵强渡查儿河,布鹤城已破,七万大军距京一百四十里!” “报!韩城、韩城已破,裕王八万大军直薄京畿,距京……距京不足百里!!” 何为遭了天谴,说的便是此时。 “陛下!?来人,传太医!快传太医!” 三道急报如同催命符夺了百官的魂魄,大殿内霎时人心惶惶,乱成一过粥,正德帝看着眼前哄乱的景象再也支撑不住,浑身抽动几下,便如枯草直挺挺地从台上摔了下去。 百官惶恐至极一拥上前,却始终有一双眼睛沉着冷静,时璟箭步上前,赶到正德帝身旁,对愣在一旁的静玄说道:“司长,搭把手。” 静玄已经蒙了,裕王的兵马何至于来得如此之快?一个时辰前分明才破番临关。可这声呼唤却将他拉回眼下,他旋即清醒,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正德帝不能死! 退位诏书还没有写! 死了,一切都功亏一篑!! 静玄忙跪下身去扶浑身僵硬的正德,也无瑕顾及刚才将他叫醒的,此时唯一和他同在正德帝身旁的人是谁。 而冷眼望皇帝瞪目抽搐,静玄手忙脚乱的时璟心里却也有一个念头异常明晰——正德帝不能就这么死了。 至少不能是活活气死。 静玄扶起正德帝,兀自伸手去掐他的人中,拇指的力道大到正德帝老褶的鼻下沿他的指甲洇出红色的血线,他才看见正德帝早已全是眼白的眼珠慢慢翻出点黑色瞳孔。 “陛下坚持住!陛下离得到成仙只差一步之遥,切莫因一念之失,功亏一篑啊!!”静玄无不感同身受地激切喊道。 正德仿佛因他这句话身体一激,眼珠竭力往回翻,竟真有了起死回生的兆头。 静玄大喜!扶着他的背犹自说着诸如此类的话吊着他的命。 突然,有什么东西塞到了他手里,静玄感觉似乎有人握住了他的手,可他全身心牵挂在皇帝身上,余光看见有人与他同来扶正德帝,只以为是太医到了,欲让他撒手。 直到“噗”一声,刀锋没入血肉。 正德帝才聚起眼神的混浊珠子激荡地晃动起来。 紧接着,又是“嗤”一声,刀锋深入搅动。 正德帝混浊的目色如风逐的沙尘不甘却不可抵抗地消失殆尽。 静玄浑身僵硬,目睹着正德帝死死咬紧牙,大睁着眼,血水从鼻孔喷涌而出的整个过程。 他极缓地扭动头颅,看到了身侧的人、看到了时璟的脸、看到了放在匕首上时璟和他的手! 时璟堪称戏谑地朝他一笑,然后退开身。 静玄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百官急行的踏地声像闷雷袭来。 萧世易瞪大了眼看着眼前的情景,不可思议地望了望静玄,又看了看时璟。 六眼相望间,萧世易终于石破天惊地喊出那句天崩地坼的话—— “静……静玄。” “你竟敢弑君!!!” 第55章 新天地 你竟敢弑君。 霎那间,这句话响彻整座大殿,蜂拥而上的众官立刻大惊失色地后撤回去,警惕地将三人围住,独留萧世易当头而立。 静玄终于反应过来,猛地甩开自己的手,朝后拱退了开,徒留正德帝的尸体砰!倒在地砖上,心口上血淋淋地插着把匕首。 “不是我!是他!是时璟!”静玄指着时璟大喊道,“你们都看到了吧,时怀瑜!是他抓着我的手杀了皇上!” 众人不语,时璟被指着,只是盯看着自己的右手,敛眸道:“我岂能料到,你竟有胆敢弑君?终是我慢了一步。” “胡说!”静玄破口大骂,“分明是你把匕首塞到我手里,趁我毫无防备,借刀杀人!” “住口!”萧世易打断他,言之凿凿道:“我看得分明,是你亲手杀了皇上!时大人欲阻你才伸手纠缠,事到如今,你竟还敢狡辩,真是胆大包天,你究竟视同僚百官为何?又视君父为何?!竟敢大殿之上弑君!!” “萧世易!你狗眼瞎了吗!?”静玄瞪过来,怒不可遏,“这里岂有你说话的份!?” 萧世易先是一狠,又突然卸下斗势,轻蔑一笑,微侧身让开半步:“你们看,司长这是恼羞成怒了。” 这样将人激怒又全身而退的话不可谓不诛心。 成十上百双眼睛盯着静玄,往日被欺被压的苦楚齐齐涌上心头,大殿内立刻响起群情激愤的唾骂。 “缉妖司惑上欺下,结党营私,更敢大殿弑君,其心可诛!” “没错!徇私舞弊置城外难民于不顾,缉妖司早就想反了!” …… 不管有的没的,所有人言之凿凿,就是唾沫也该将静玄淹死了。 事已至此,再多的争辩都是枉然,静玄终于忍无可忍,他本也不是什么好人!猛地站起来,摔断拂尘吼道:“没错!老子反了!” 倏然一静,静玄一一指过众人,狠道:“迟早要反,早一天反又如何?反正裕王已兵临城下,禁军皆在我手中,攻下京城如探囊取物,尔等耐我何!?” “没有诏书又如何。”静玄狰狞地扫过一张张惊恐的脸,“我与裕王敢谋天下,图治江山,就算今日弑君,来日史书也只会写我手刃昏君,遗我枭雄之名,而你们不过鼠胆宵小,我刀下亡魂!” 凶狠的目光逼退众人,静玄讥笑一声,缓缓转向时璟,面一松,他忽然大笑,拊掌道:“时璟,我原以为你入朝是为首辅之位,没想到你冲我缉妖司来,可笑你三入朝堂,难道不知缉妖司是铁打的营盘?夏彦知尚且倒不了缉妖司,你又算那根葱?” 风将案几上的酒盏哗啦啦掀翻在地,时璟的大红官袍迎风翻动。 “司长就这么确信裕王的兵会来?”时璟缓声,剑眉压目。 “什么意思?”静玄脸色突变。 “三万禁军,也敢翻天?”时璟轻蔑一问。 静玄尚未听懂他话中之意,但闻大殿之外有人勒马,暴雪之中单骑来会,大马金刀地跪在殿门外,单拳拄地,任由头盔沿边的血滴在地上,洪声禀道:“禀大人,裕王五万叛军具已伏诛于番临关内!” 一瞬间,此前重重疑惑焕然冰释,静玄恍然一悟,经不住身形晃动,却喃喃道:“不……不可能,那可是边军,谁能动得了裕王。” 只闻时璟一声令喝:“着令,静玄勾结藩王谋逆篡位,北城、南城兵马司即刻围剿缉妖司,其余三城兵马司会同三千营镇压禁军,如有反抗,立斩!” “喏!”单骑吼应,鞭马奔离。 静玄渐渐明白大势已去,这是盘早就被算计好了的棋,裕王与他均已气绝,他摇摇晃晃地走到大殿中央,每走一步,众人就退一步。 静玄想发笑,就这样败了吗?他凭什么甘心? “既然这样,那就都别活了。”静玄弯着腰扪胸发笑。 时璟目光一沉,众人察觉异样也渐渐后退,直到中有一人禁不住腿抖突然跑出大殿,惊恐立刻汹涌,人们哄抢着奔向门口,准备夺门而出。 可下一刹,所有人便停下来,开始不住地往后退。 一条条黑红的蛇密密麻麻地从门槛爬了进来,猛地,一个圆滚滚的东西被扔了进来。 是颗血淋淋的人头,脸上还维持着劫后余生的表情,被锋利的刀刃猝不及防地平整割了下来。 殿门口幽幽地走出来一个道士,面极润美,男生女相。提着把软剑,尚存余温的血沿着剑刃滑下,被寒风凝结。 道士阴鸷一笑,衣袍猎猎:“贫道赤罗执恭送诸位!” 与此同时,皇宫外,火光所及之处无不是披坚执锐的甲兵,策马在街巷间踏得冻土飞溅,金戈交锋的声音顷刻间便充斥整座皇城,城内人人自危,紧闭门户。 老沈心惊胆战地守着院门,屋内,南月锁紧眉头双眼紧闭,犹自做着困兽之斗。 由远及近的打斗声包围院宅,老沈听见激烈的撞门声,朝沈娘扬了扬头,沈娘忧惧地从廊下退至房门,老沈抄起门棒轻步来到院门,紧张地举起棒子。 肉搏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只听闷沉的嘭的一声,院外的动静彻底没了。 老沈压住一阵胆寒,谨慎地收了棒,慢慢眯眼从门缝往外看了出去,逐渐往下,霎的,一只眼睛死死地贴在门缝处与老沈相撞。老沈蓦地捂住嘴巴,后退一看,发现门下血正洇着雪朝他脚下蔓延。 老沈倏地转身,看见糖儿迷迷糊糊揉着眼睛踏出门槛,他瞪大了眼,低吼道:“屋里去!!” 音落的刹那,屋内,南月陡然睁眼,翻身而起,疾步冲向屋外。 沈娘一把抱起糖儿躲进屋去,老沈快步上前,拦住往外走的南月,骇道:“公子不能出去,外头在杀人!!” 南月不理会,几步绕开老沈,拉开门拴,伸手推院门,不动,南月旋即一脚,院门大开,一具尸体便沿着台阶骨碌滚下去,砸在雪地中。 南月随即转身,对老沈道:“天亮之前谁来叫都别靠近院门!”言罢关上院门,咬破手指,在门上快速起了个决,奔出巷口。 丑时二刻,皇宫人仰马翻。 所有人都往外逃窜,唯有一身蓝衣的少年执拗地顶着罡风寒雪独往集英殿。 透过高大殿门,一片横尸中,南月怒红的眼里只有时璟与穿着道袍的人搏杀的身影。 从大殿正中打到四角,剑影在窗子上横过的时候,南月随手捡起一把刀,破窗而入。 软剑向时璟面门袭来时,宽刃先一步掷出击歪剑身,从时璟眼前穿过,钉死在梁柱上。南月随即撞破窗子,擒住赤罗执手腕一捏,对方手一松,另一只手迅速接住,目光一厉,横扫南月腰腹。 时璟猛拽南月旋身躲开,剑尖削破南月绦带,时璟被彻底激怒,抬脚踢飞软剑,对方手腕吃痛,时璟旋即压低南月欺身上前,拽过他的头颅猛掼向梁柱。 赤罗执眼底赤红,底下抬肘狠砸时璟肋下,时璟咬牙,翻肘猛击他脊背,力道迅猛,对方松力挣脱,两人同时抬脚踹胸,各自踹退一丈。 南月趁势拔刀直取赤罗执面门,赤罗执头破血流间抬臂生扛了这一刀,竟挺着刀口推压向南月! 血肉抵刀,深可见骨,南月被逼撞在墙上,与赤罗执猝然相视,眼睛陡然刺痛无比,他手指稍松,赤罗执反扭刀柄,刀锋立转,小臂狠叩刀背,直砍向南月脖颈。 “别看他的眼睛!”刀锋直抵南月咽喉的刹那,时璟徒手抵刃,硬顶住刀口往后掰。 南月闭上双眼,竭力抵抗,然赤罗执毫无求生之意,妄想玉石俱焚,被时璟抓着后脑后拽亦纹丝不动,以两人之力竟无法撼动他分毫! 南月闭紧双眼,耳中尽是时璟的血肉筋骨与刀锋割磨的声音。 鲜热的血聚成线不断流入他的锁骨,浸湿前胸,南月绝然地睁开眼,眼前避无可避,是赤罗执阴鸷疯狂的眼睛,和时璟瞬间青筋暴起的面孔。 “南月!!”时璟几乎是暴怒,嘶声低吼。 这是他第一次吼南月。 可南月要疯了! 饮在喉间的烈酒、烧毁的换身符、尸横遍地的大殿、时璟单打独斗的影子…… 南月咬紧哽咽,直逼生死的刀口在喉上印出一条血线,他盯紧赤罗执,如同千万根针同时刺穿眼睛,却喉道:“你骗人……” “你骗人!” 南月流着血泪质问!他抽手擎住刀口外抵,手肘攀顶着墙壁一点一点推直小臂,被寒风冻凝的血不断地被热血覆没,纹丝不动的刀口终于一点一点推离南月咽喉。 时璟眼眸猩红,在一声闷沉的低喝中,骤然离刀,握住刀柄转过刀锋,猛地一抽——斩肉、破骨、断筋! 人头滚地,时璟一刀结果了赤罗执。 南月颓然垂手,泪眼婆娑地看着时璟。 “哐当”一声,血刀落地,时璟猛地拥住南月,死死抱紧,在南月一声声哽咽的“你骗人”中,捧起他的脸深深吻了下去。 所有的忍耐清醒在这一刻悉数崩塌,时璟双手血肉模糊,紧紧地按在南月逐渐霜白的发丝间摩挲,感受着南月紊乱炙热的喘息,不容抗拒地掠夺一切。 大殿之内,抵死缠绵;大殿之外,崭新的天地即将到来。 第56章 新帝登基 元和二十七年闰十一月十七日,正德帝薨于集英殿,静玄就地伏诛,当日,缉妖司朝中同党及裕王以篡逆之名被悉数缉拿,裕王三日后被押入京,投进诏狱,巨变传出,朝野之内无不震惊。 京城一夜变了天,大寿变大丧,百官吊唁痛哭之余,却还有一件至关重要的事不得不考虑。 皇帝殡天,皇位空悬,宗室中该由何人继任? 为此,朝中人心浮动,大周朝开朝至今,几载浮沉,宗室业已凋零,剩些上不了台面的稚子藩王,百官议论纷纷,竟是谁也不提让这几个旁枝的稚子继位。 此事一拖再拖,已然成为风口浪尖。 而此时,诏狱。 沉重冰冷的枷锁打开时,裕王已惨不忍睹,当胸的那一箭精准地夺了他半条命,即使戍边多年,军营摸爬滚打练出来的身体,也如枯灯再难翻天。 牢房屋顶滴下来的水让他浑噩的头脑倏地清醒,裕王极缓抬头,盯着牢门外,虚浮的眼睛渐渐聚起神采。 他强忍住喉间咳嗽,幽幽说道:“长公主,别来无恙啊。 ” “二叔,别来无恙。”黢黑中,钰娘悠悠走出来,“京中一别,你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裕王勾起冷笑,说:“成王败寇,五年前拜我所赐,你像丧家之犬一样躲入僻壤穷乡,五年后拜你所赐,我又成了这副模样,一报还一报,今我引颈待戮,是命!你又有什么可得意的?” “哦,二叔如此看得开吗?”钰娘冷嗤道,“那我又怎会安心,你就不想知道擒你的人是谁?” 裕王面上闪过一丝破绽,没逃过钰娘的眼,钰娘好整以暇道:“你派人虐杀卫迟的时候,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他是谁?”裕王狠声问道,“你从谁手里得到的兵?” 那一箭之精狠凶猛,力破万军,破甲穿胄,令他现在想起伤口都在剧烈作痛。 五万边军啊!能在五万边军中直取他命门,甚至故意留他半条性命苟延残喘,叫他怎么甘心?他就是死也想知道那个人是谁! 钰娘终于冷下眼神:“卫迟能统领神机营,他的弟弟又岂是凡庸,你能死在他手里,不冤。” 牢房里响起裕王沉闷的咳声,裕王绑坐在椅子上,半响,他了然地抬首望着钰娘,眼里透着冷静,不像个败家之犬,反而笑道:“哦?原是这样,那看来我是死得其所了?” 钰娘戏谑地看着他这副将死之态,她泄出声笑,没人比她更知道怎么让眼前的人痛苦。 钰娘走上前,睥睨道:“当然,你不死怎告慰卫海在天之灵;你不死怎泄我心头之愤;你不死又怎让我儿即位。” 裕王陡然一僵,旋即大笑,道:“赵唅钰,你做梦做疯了吧,你一个嫡女和一个都尉的野种,连我赵家一半的正统血脉都没有,也敢称帝?” 钰娘就是想看他这副模样,她势在必得,却不急着言明,只是抬眼环望这阴黑的诏狱,缓声道:“时势造英雄,亦是英雄造时势。” 低下头看向裕王,她继道:“可惜二叔看不到了,你汲汲营营半生的皇位,尽在我儿手中。” “而你,”钰娘忽拽住他衣襟,狠道,“便是死也背着你的谋逆之名下阿鼻地狱!” “不可能……回来!”裕王猛地挣动,摔下椅子,脸贴在阴湿的地面,两眼赤红,语无伦次,“你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你背后有谁?不可能的,你堵得住悠悠众口吗?!” 钰娘的身影越来越远,裕王疯了一般向前挣扎,眼前出现的却是一双黑色靴子,他陡然一僵,奋力抬眸,一点寒芒刺入眼帘。 泛着冷光的锋刀正立在他头顶。 裕王一眼就认出,那是卫迟的破虏刀! 诏狱外,太阳像纸糊的白灯笼一样挂在半空,钰娘放眼望着狭长甬道,任由白雪刺眼,直到身后一道人影印在雪地上,钰娘渐收了目光,转身看向卫海,轻问:“了结了?” “嗯。”卫海略一颔首。 钰娘缄默半响,似是要说什么,最后却只是转身走下台阶,道了句:“走吧。” “长嫂!”卫海突然叫住她,钰娘一滞,回身望了过来,却见卫海掀袍跪地,朝她拱手。 冥冥之中,钰娘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想开口阻拦时,卫海已先一步张口。 “长嫂,我想去塞北。” 钰娘心陡然一沉,她料到卫海迟早有一天要走,却没想过这一天来得这么早。 “神机营……是你哥的心血。”钰娘嗓子有些低哑。 卫海抬起头,话中的挽留之意他听得出来,可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长嫂,夭九不行了。” 卫海说这句话时没料到有这般苦涩,他说:“你把我封去塞北吧,我去塞北替他寻一线生机,也为你守一辈子匈奴。” 钰娘或许想说一句塞北苦寒,可望着卫海的眼睛,她说不出来。 有时候,她会想卫海是否也怨过她,像幼衿一样到死都怨着她太冷酷无情。如果不是她,卫迟不会被牵连,万箭穿心而死,对卫海,她有太多亏欠,不知道怎样弥补,一厢情愿地认为封侯拜相就是对卫海最好的补偿。 可到头来,她错了。 她能给的,卫海不想要,她能教给卫海的也只有她的冷酷无情。 所以,她又有什么资格劝卫海留下? 钰娘心潮几番翻涌,最后复归平静,回望向卫海,她道:“你哥的仇已报了,想去哪儿是你的选择,我不会阻你。” 她转身走向狭长的甬道,身后,卫海遥遥一拜,放声道:“长嫂,你教的事在人为,我永远记得,卫海叩谢长嫂。” 远处,钰娘的背影一停,然后越走越走。 严府。 看门小厮来报时,严伯承有些吃惊,他换完衣服便来到正堂,时璟正负手站在抱厦下观望着庭中一缸枯莲。 “师兄。”转过身,两厢对望间,时璟先开口叫住了他。 严伯承大病之后难见往日神采,眼下多了几道褶皱,一举一动中都透着饱经沧桑后的老沉,闻言,也只对时璟展手道:“里面坐。” 时璟跟着他进去,下人进来沏了热茶,严伯承欲为时璟添茶,时璟却先一步提壶,往他杯中倒了清茶。 严伯承一愣,也不多怪,端起茶盏拨开浮沫抿了抿,才慢慢问道:“不知师弟来找我所为何事?” “来劝师兄罢了归隐的念头。”时璟单刀直入。 严伯承动作一停,看着时璟慢慢把茶盏搁了,半响,他轻道:“师弟,我已无心朝堂。” 入仕以来,严伯承自觉一心为民,问心无愧,可此番被自己的门生堵在门口大骂,如何对得起他严氏一族五代清名?又想到弟弟严仲景是个不上进的,偌大严氏,族望竟全系他一人身上,严伯承只觉一片心力交瘁,倒不如就此休仕,归隐田园。 时璟不徐不疾道:“所以我来劝你,解你的心结。” 严伯承一惑,时璟也搁了杯,庭外,檐上积雪簌簌散落些许,堂内,时璟声音低缓,他道:“师兄,老师曾说过,治天下说到底就是治民心,当年他病重之时,单独叫我,其实,不是问我愿不愿意接掌清流一派,而是问我愿不愿意辅佐你统领众臣,因他知道,治民心一道唯有你青出于蓝。” 檐上积雪倏地滑落大片,严伯承怔然地望向时璟,轻吐着“师弟”两个字。诚然,很多事是经不起比较的,于严伯承而言,老师眼中先有时璟再有他,而众臣眼里又总现有老师再有他。虽谈不上愤恨,只是总会有心乏的一天。 时璟看着他,道:“所以师兄,这朝堂可以没有我时怀瑜,但不能没有你严受之。朝中正值动荡,新帝即位之事,没有你的首肯,他们定然不敢擅专。你我想法皆相同,我已把事推到这一步,后面的只能师兄出面,安定此局。” 严伯承心里五味杂陈,力推长公主之子即位确实是他们一致的想法,可绝不是以这样的方式。 严伯承想的是等先帝自然驾崩,再推长公主之子即位,绝非时璟这般气死先帝,嫁祸缉妖司,血洗半数朝臣。 “可师弟,你何必瞒着我。”他长叹一口气。 “师兄,我要除缉妖司,需要一个由头。”时璟道,“这个由头只能是弑君,如果跟你说了,你会同意吗?” “不会。”严伯承没有犹豫地回答道。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老师会让时璟许下不再入朝的死誓。 太恣意妄为了。 不管是老师当年受罪乞骸骨,他一纸诏书堂而皇之把人召回来,还是现在为个彻底清除缉妖司的名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时璟都太恣意妄为了。 任缉妖司是祖宗成法,还是铁打的营盘,也背不起弑君的名头,静玄会败,是因为谁也不会想到,时璟突然杀出来,竟敢轻易把皇帝的命当做一环算进去。连裕王之死也不过过桥铺石。 若不是时璟事先传信,让他继续称病,别去那场大宴,严伯承想象不到,若他在殿内,又将是个怎样的下场。 时璟并不意外他的回答。事实上,瞒着严伯承一是为了让他不受牵连,二是因为严伯承是他为赵璋明选的帝师! “师兄,幼帝登基,长公主势必临朝,亲政之前,朝中需要你与她抗衡。废除缉妖司不是一日之功,你当他的帝师,顾命执政,可先撤贡天令,安稳东南一方,至于城外难民……”时璟说到这儿不由轻笑了笑。置城外难民于不顾的骂名自然是他要背走的,之后幼帝登基趁势安抚难民才能稳固根基,只是,他容得,南月却容不得,硬生生让地下的静玄一并背了去。 “至于城外难民,你自然比我更会安抚。”时璟续道,“如此有了根基,你又教他君王之道,等他长大后,定然是个不差的皇帝,再辅佐他改制,徐徐图之,也算圆了老师生前遗憾。” 严氏五代清名绝非虚名,有仁义的老师,又不乏钰娘果断雷厉的影响,这个未来的帝王不会差。天下之功可以冠于一人,却绝不会成于一人,他拨动了棋盘,如何走棋得靠后代人,而赵璋明就是那个他选下的将来掌控全局的人。 严伯承久久无言,原来时璟早已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那你呢?”严伯承轻问。 时璟一默,答:“守着发过的誓,带一只妖回去了却一生。” 严伯承心中几番澎湃汹涌,他就是再傻,也猜到了那个少年的身份。望着时璟坦然的侧颜,他胸中壅滞的情绪像团缠线,难以言说,难以平静。 天若有情天亦老,这是他冷心的师弟,从来不为外物所动,有一天竟也会如此坦然平静地说出和一只妖了却一生的话。 严伯承茫然地盯着堂外空庭,嘴里低语喃喃着:“你就为了他吗?” 他眼中一切皆空,唯有那个少年是真的。 时璟听见他的低语,心中并无波澜。 人与妖之间到底有一道鸿沟,将来南月还要见识更广阔的天地,他所做的不过因为他教了南月什么,就该让南月看到什么。 第57章 过新年 临走之前,南月来辞了辞拓跋昱。 仍是在翰林院那隅小屋,萧索僻静,南月与拓跋昱对弈,彼此心照不宣。 村长恪责务实,却是个禁不住缠磨撒软的,每每欲教他些正经学问、六艺巧技,总被南月一一撒泼挡下。 唯有棋艺一道,因曾在醉花楼和棋二学过一二,南月自有些心得,和村长对弈有过几次险胜,加之私下有过钻研,遂对村长的棋风熟稔在心。 一局终了,南月险胜一子,他抬首看向拓跋昱,拓跋昱开怀一笑,撑起身一面朝屋外走去,一面背身对他摆手,说:“走罢,走罢,总得让你赢一局。” 屋外雪皑皑,南月忽然叫住他——“拓跋昱。” “……你是否,念着一个人?”南月轻声问道。他想,这一子应该是拓跋昱让给村长的。 拓跋昱僵立住,仍背着手,只在院中来回踱步。 南月望着他的背影,想起酒楼里的巨画怅然若失。昔日意气风流,如今迟暮守静。缘起却不了了之,徒使人唏嘘。 拓跋昱轻轻抬手接住飘下的一粒雪珠,他自言道:“士不可以不弘毅,他肯抛下功名,如何不敢向我走一步,汉人终究都为仁义所缚,克己复礼却最是薄情寡义。” “他……可有娶妻生子?”拓跋昱问道。 南月默了默,说:“不曾。” 拓跋昱转身望向南月,放声道:“回去你告诉他,中原的雪确实好看,我看完早已不念了。” 南月想了想,所谓“念”之深意如鲠在喉,他感伤于拓跋昱孤单影只,私心却偏袒村长有苦难言,遂道:“有诗云‘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他定然也在雪中念着你。” 拓跋昱豁然一愣。他在楼兰没见过雪,刘叔平先邀他赏雪,偏偏自己是失约之人。当年那次邀请是否也有此意,刘叔平未言明,留他一厢情愿地守到了现在。 拓跋昱含笑摇头,踱回屋中,找寻不到铜镜,便俯身在铜盆对照拨弄,割了尾白发下来,用绳系了,递与南月,说:“罢了,你把这个带回去告诉他,我仍愿与他共结白发。” 南月怔怔然未解其意,只收下东西点头道好。 岁暮天寒,京郊驰道两旁的柳树枝条凝冻成冰,飞鸟尽绝,一片萧瑟。萧世易被人搀扶着,站在路旁执拗地望着从城内驶出来的马车。 驰道上留下两道长长的车辙印,马车丝毫没有要停下的痕迹,萧世易却不顾下人阻挠,撇开搀扶,独自上前拦住马车。 “吁。” 随着马夫拖长的声调,马儿猛一扬蹄,急停了下来。 “时大人,臣有话要说。”萧世易拱手振声道,“新帝身上血脉之争,朝堂民间都纷议不绝,幼帝登基不易,臣恳请时大人继续留在朝中,安定局势。” “这里没有大人,你我也并无君臣关系。”马车里传来时璟疏淡的声音。 言落,马夫猛一抽马鞭,马儿嘶鸣着甩头喷鼻,吓退开萧世易,赶着马车从他身旁驰离。 萧世易不死心,不顾伤势追在后面,嘶喊着:“时大人,你既救了我一命,如何不告诉我以后何去何从?” 马车离他越来越远,就在萧世易即将绝望之时,那马车渐渐停了,萧世易一怔,但见车帘掀开一角,时璟的声音不高不低——“堵悠悠众口,拥帝登基。” 萧世易愣了愣,追问:“堵百口易,堵万口难,凭我、凭督察院如何能堵悠悠众口?” “自有人助。” 说完这四个字,马车扬长而去。 萧世易一瞬不瞬地望着远去的马车,领悟着话中的深意。 也就是在时璟与南月南下的同时,清水村宁静如初,刘叔平坐了一夜,鸡鸣时分,提笔写下了注定再次名震朝堂的“天人三策”,力压正统血脉之非议,以应新帝登基。 次月末,严伯承抱着尚在襁褓之中的先仁宗嫡女之嫡子赵璋明登基,是为宣文帝,改年号为建元。 消息传来时,刘叔平正在院子里扫雪,忽闻院外匆匆跑来的脚步声,只听何牧四兴高采烈吆喝着:“村长,璟哥他们回来了!” 刘叔平一怔,手里的扫把松倒在地上。 彼时天寒地冻,正是年尾,时璟说的带南月回来过个好年到底是赶上了。 隔日年三十,天大寒,槅门吱一声推开,里面挂着的厚帘方撑开半边,南月箭也似的飞出来,噔噔几步跑进一尺来深的雪地里。 那隆起的雪山包前,南月心心念念已久,蹲下去仔细把雪拨开,铜盆里水冻成好一面冰清玉洁的白玉盘,一根棉线穿在里面打了结儿搭在盆边,南月扯动棉线,沿着盆边轻轻刨松冰盘。后头时璟拉了门上来,替他披上狐白大氅,南月半扭身仰颈让时璟替他系好大氅。 南月轻“啊”了一声,抬身转过来,狐白的氅边衬得他粉雕玉啄,他对着时璟粲然一笑,从氅里提出那面一指厚的冰盘,圆满无瑕,好似一轮圆月。 二人提着冰盘往村长家去,经过左邻右户,篱笆墙根下、门槛外蹲满了丫头小子们埋头刨冰,瞥见南月的冰盘,哄围上来让南月替他们也刨一块整圆的。 南月恐自己的冰盘被他们手里的小棒敲碎了,只满口承诺日后替他们刨,高提着冰盘就走,恰逢许大娘家的在院里捣弄着放早一挂的鞭炮,南月忙忙地瞪大眼,一口气说了时璟昨日教他的吉祥话,与许大娘家的人寒暄几句后,和时璟赶着脚来村长家。 一踏进门,何牧四已摆好炮仗,南月忙喊他等一等,两步上来把冰盘系在屋檐下,只见门两边、窗上都贴好了新的对联子。 屋里出来的刘叔平一见情形,登时折回去把炭盆拨旺了。 再出来,南月已郑重其事地站在门外,假意清了清嗓,向他规正地作揖道:“恭贺新禧,村长千秋吉祥,安康如意,气象万千。” 刘叔平顿时笑得满面春风,抬着他的手迭声笑道:“好好好,同喜同贺。”然后从袖里掏了早已备好的压岁钱塞在他手里。 南月喜得眉眼弯弯,掉头不由分说也朝何牧四作揖道:“瑞雪兆丰年,牧四哥也愈更丰神俊朗,愿有所成。” 素来两人便十分不对付,何牧四因有妒心,心底不喜南月,只是碍于众人不语,这时见他对自己说吉祥话,免不得一愣。他脸上虽未有什么大喜之色,却还是把预备好的压岁钱抽出来,放他手里,别开脸别扭道:“嗯,同喜同贺。” 南月满心扑在压岁钱上,也并不在意。 未了,刘叔平却还不动,一时四人站在门口面面相觑,倒是刘叔平自己撑不住了,也握拳假意咳了咳,从袖里又掏出两封压岁钱来,说:“我这里还有两个红包。” 时璟和何牧四反应过来,顿时一笑,又各自给刘叔平说了吉祥话,各得了一封压岁钱,这才圆满。 南月一拍掌,激切道:“这样就该放鞭炮了!”说着,一跨步站至悬着的冰盘前,三人等着他,南月大声道:“辞旧迎新呐。”随即,乍然敲碎冰盘,清脆的冰碎声如玉磬一般穿过院门。 何牧四方下阶去,吹燃火折子,引燃院里鞭炮,折身跑上阶来。 院里院外噼里啪啦的炸响声中,四人站在门口望着碎屑翻飞,脸上无不带笑,南月早已一头跳到刘叔平怀里,嘴里央着:“村长,快替我捂捂耳朵。” 刘叔平笑得合不拢嘴,一面给他捂着耳朵,一面推他进屋,说:“冻成这样了,快进屋暖着。”扭头又瞥一眼时璟,说:“你怎么也不管着些。” 时璟伸手给他们打了帘,只顾含笑摇头,无奈道:“他现在哪里还服管。”后头何牧四只管皱眉,风凉道:“莫再惯他了,日后还了得。” 各自说着,一齐进了屋,刘叔平下了饺子,沸水入锅,不一会儿满屋飘香。 吃完早饭,村里几个十三四岁的小子吆着去放爆竹,南月停不住脚,塞了炮仗也跟着去了。何牧四忙过那一头,烫了壶酒过来,给时璟满上,举杯道:“璟哥,我敬你一杯。”言罢,仰头一饮而尽。 时璟默契一笑,也一饮而尽。 转眼到了晚上,吃过年夜饭,外头雪天路滑,时璟二人便宿在村长家。 盥洗一番,南月傻痴痴窝在灯下数着自己的压岁钱,时璟这才拉他过来,抚着他的发顶,低问道:“给他们都说了吉祥话,还没说与我听呢。” 南月跪在氍毹上,慢慢地眨着眼睛,歪了歪头,迷离道:“你没……教我呢。”言罢,又扭身伏回小案,拨弄铜钱。 时璟从背后拢着他,手在后腰间环了半圈,慢慢探了上去,他扳过南月的肩膀,颈后的手插入发间摩挲,抬高他的下巴吻他,含糊闷沉道:“现在教你。” 南月迷离的眼立刻蒙上一层湿热的阴翳,渐渐软了身,蓦地矮下去,跪坐在时璟身下,半困半喘间,他湿漉漉含混着喊了声“大人”,似是连自己都没察觉。 吻得深了,南月便掌不住,松软的发根渐渐染出白色,时璟不得不点到为止,望着南月脸面一团桃红,迷湿地撑着眼皮,便轻抚了抚他半白的发,将人抱去歇下。 第58章 何牧四 “哪来的小乞丐,大节下的,边上去,仔细蹲脏了我的地。”天寒得紧,家家户户屋里烧足了炭闭紧门窗,连锦官城内的铺子大多都歇了张,那肥肚男人哈着气出来,将水一泼,赶着人儿道。 隅角处,黑黢黢窝了一个半大的孩子,水珠溅到他脸上,他缓缓抬起头来,冷不丁露出一双阴鸷凶戾的眼睛,阴侧侧地盯着那男人。 只这一眼,肥肚男人被钉死一般,一股寒意直灌脚底。 七岁的何牧四眼神狠得像头野狗,大年三十穿着身单薄破旧的袄子,长满冻疮的指节还沾着血,他攥紧手,稍一抬身,就把男人吓得连连后退,铜盆嘭嗵一声摔在地上。 何牧四泄出声笑,那男人捡起盆啐了一口,留下句:“狗崽子!真他娘的晦气。”然后慌慌忙忙转身进了屋,把门关上了。 里头暖黄的烛光随着门扇阖上,留下一丝丝缝隙横在何牧四脸上,他紧了紧身上的衣服,转身离开。 两个时辰前,他把清水村里一个比他还大三岁的徐二华打了,打得头破血流,不省人事地扔在树底下,然后冷眼离开。 而前天,他还在徐二华家里吃饭,徐二华她娘还将一件徐二华穿不了的衣服给了他。 可何牧四心中没有丝毫愧怕悔悟。 他自认是喂不熟的白眼狼,从始至终,清水村的人只拿他当乞丐罢了,他甚至恨这些人,也恨这世间的一切。家家户户团圆的时候,只有他被丢在死人堆里,凭着一口气爬出来,仿佛一条摇尾乞怜的狗,靠吃百家饭过活,没有归所。 他打人不为什么,就因为那徐二华不知死活地骂他是没人要的野种。 何牧四立时扑过去掀翻徐二华,狠厉的拳头雨点般落在他脸上,直至拳头血肉模糊,听见徐二太华连求饶都喊不出来。 野狗咬起人来比狼更狠。 何牧四丢了人,心中畅快极了。 这种日子他受够了,在这样的大年之夜,阖家团圆,又有谁会想到他?而他又要接受谁的施舍? 所以他宁肯跑出来自生自灭。 空荡的大街,他冷得发麻,又饿得打颤,他想只要有吃的,即便是人肉,他也毫不犹豫地生撕嚼碎下去。 可真看到两道熟悉的人影时,何牧四想也不想,猛地退避到墙后。 他悄悄探头出去,看见了站在包子铺前一大一小的父子。 那是前年来清水村隐居的一对父子。 何牧四紧紧盯着那个小孩,见他面无表情地从他父亲手里接过热腾腾的包子,他父亲提着年货,底下摸了摸他的头。 何牧四竭力告诉自己,他不在乎,可他看着眼前情景,心中的嫉妒和愤恨简直就是烈火,焚烧他的心肝脾肺。 那个只比他大两岁叫时璟的孩子,和他一样明明是清水村的外人,却受尽了风光。大人无不喜爱逢迎他,小孩视他如神明,都愿意跪下给他当马骑。 可时璟呢? 时璟偏偏永远眼中无物,好似看透世间一切悲欢。 他凭什么? 一个从未尝过悲的人,也敢看透悲欢? 何牧四真是恨啊。 忽的,像是察觉到这道炽热的目光,铺子外的时璟偏头看了过来,何牧四猛地躲开,然后慌不择路地跑进逼仄的巷子。 阴晦的甬道仿佛无尽深渊,他不知跑了多久,气喘吁吁地停下后,倏地抬手扇了自己一耳光。 正自悔恨之时,巷外传来谈话声,何牧四探头去望,看见一对夫妇从一老妪手里买了一串糖葫芦,向他这边走来。 鬼使神差的,何牧四从地上捡了快锋利的石头攥在手里,迈出巷子,低头蹲在街边。 脚步果然停在了他眼前。 “喔,谁家的孩子大节下的不回家,何故蹲在此处?”女人观他不似乞丐,温言问道。 何牧四抬头望着她不说话,暗自攥紧了袖下藏着的石头,心里盘算着人蹲下来的那一刻,瞬间划破她的颈脉,再趁男人大惊失色毫无防备之时,扑上去砸死他,然后扒取二人钱财奔逃。 他想,有何不可,他认得的死道理——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他吃过的苦尝过的恨也教天下人都领教一番。 “想是走丢了,乡下人家赶早儿来城里补年货的多了,孩子一时走丢也是有的。”一旁的男人搓了搓手,接腔道。女人一愣,弯腰下来,笑问道:“你家在何处?可有亲人?这串糖葫芦给你可好?” 女人的笑脸越来越近,何牧四绷紧全身,蠢蠢欲动,可霎的,一件斗篷忽然从后面披在了他身上,盖住了他正备抡出的手,也盖住他破旧的衣袄。 何牧四只听得人说—— “他是我弟弟。” 手里的嶙峋的石头猛地割破他的血肉,时璟从他身后缓缓走出,说:“他是我弟弟,走岔路口,我正来寻他回去。” “走吧,父亲还在等着。”一串火红的糖葫芦递在他眼前,何牧四睁大着眼,怔怔地望着,只觉得眼珠刺痛无比。 那预备杀人的石头咚一声落在地上,何牧四心头狂跳不止,却慢慢伸出僵硬的血手木木地握住那串糖葫芦。 一条逼仄黢黑的巷子,他跟在时璟身后,一面走,一面揉着通红的眼睛。 而时璟父亲提着年货站在巷子那头,等他们过来,便带着他们回清水村过年。 这家家团圆,户户喜乐的节下,有人兴高采烈地活,就有人悄无声息地死。何牧四想,他该死的,只是不愿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他凭恨意苟活,破罐破摔的那时刻,从未想过时璟会拉他一把,将他送去了另一条路。 那条路上,他遇到了毕生不忘的人。 那位仁慈的先生,给了他真的的归所…… 京城的大雪飘来锦官城,刘叔平做了一个梦,梦见了许多藏在心底的旧事。 那夜,翰林院僻静的小院,拓跋昱醉醺醺,提着壶酒来找他。 “刘叔平,我得了壶好酒,你快拿杯来——嗝——同我畅饮。”拓跋昱高举着酒壶,摇摇晃晃地进来。刘叔平皱眉,忙放下笔上前搀扶他,劝道:“拓跋兄,你已醉了,不可再饮。”然后便从他手里夺过瓷杯。 “嘶,拿来,好不爽快!”拓跋昱夺不过杯,“你不喝,那就我喝。”他说着便站在门口扬颈大口大口灌着酒。 醇香的酒液沿唇角淌下他的喉结,刘叔平死劝不住,蹭地腾起一股火气,劈手去夺那壶酒,沉道:“拓跋昱,贪饮只会伤身!” 手刚碰到瓶身,拓跋昱手一松,酒壶砰一声掉在地上,刘叔平的手反被擒住,拓跋昱随即朝他倒过来,踉跄间,他们跌坐在地上,滚烫的唇蓦地堵上他的嘴。 骨碌,刘叔平吞下烈酒。 “肃卿,我没醉。”拓跋昱狡黠一笑,趁他怔愣的刹那,猛地又吻了上去。 刘叔平被推倒在地上,拓跋昱的吻又凶又狠,他脑中一片混沌,却在拓跋昱一声声缠绵悱恻的“肃卿”中渐渐情难自禁,慢慢松开了推拒他肩头的手。 这仿佛是无声的默许,让这场吻事一发不可收拾起来,冲昏了刘叔平的头脑。 拓跋昱在他颈间舔吻,直到恍惚听见书册哗啦掉在地上的声音,刘叔平喘息间扭头,透过门槛看见一双匆匆远去的官靴。 他几乎立刻明白过来,今夜大概会是他与拓跋昱的最后一会,所以在拓跋昱忘情地吻至另一边时,刘叔平忽地抬手搂抱住拓跋昱,在他耳边极尽温柔地唤了一声:“阿昱。” 那夜果然是他们的最后一会。 在流言轰动朝堂之前,是先皇仁宗先召见了他。 “私通外国来使,意图不轨,你认不认?” “臣不认!” 仁宗颔首,便踱步下来,问:“楼兰王子胆大包天,以邪术媚惑朝中重臣,欲行谋逆之事,其心可诛,爱卿以为如何?” 刘叔平霍然抬首,答:“陛下,从无邪术媚惑之事,是臣心悦于他!甘愿与他结连理之好,享鱼水之欢。” “荒谬!!你二人皆是男子,何来连理之好?!”仁宗陡然怒斥,望着刘叔平毫不变色的脸来回踱步半响,良久平复后,缓了语气道:“肃卿,文使两臣相交乃是历朝历代的大忌讳,你二人绝无可能!你不要忘了你匡君治天下的初衷,天下久待不世出的贤才,正是你蓄势待发平步青云的时候,那个编修朕已投入诏狱,风起的流言就用楼兰王子那条命来压。这件事就按朕说的来,知道了吗?” 刘叔平紧紧望着他。仁宗炯然自信,这是他亲点的状元,一文可使天下群英顿首。 可刘叔平却摘下官帽,黑翅官帽双手托放在地上的一刻一锤定音,他重重叩首,答:“臣不会忘记毕生所求,可若这顶官帽要薄他性命,臣自请革去官身以平流言!只求陛下一纸文书,放他回楼兰。” “你不悔!?” “草民绝无悔!”刘叔平答得掷地有声,“只要心怀苍生,无论朝堂还是江湖,安万民还是安一民,皆会躬身而为,命竭而止!!” 刘叔平转醒,窗外清光微明,他摸出枕下南月捎带回来的那缕白发,如今已是两发共系。待他再回首昔年打马游街、误取抛花时,早已老泪纵横…… 第59章 有子怀春 春寒料峭,清早的朝光洒在竹子上,井石边还残留着微末积雪,竹尘居静悄悄的,只见得南月独自在院子里提水冲洗蚌壳。 养了将一年,如今终于撬壳取珠。 从蚌肉中剥出那颗掌心大小的珠子,南月转身捻着珠子迎光映了映,珠子色泽光润饱满,他粲然一笑,满心欢快地揣上珠子,打点好东西,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家。 未几时,楼上,时璟悠悠转醒,起来寻遍小院不见南月人影,心觉蹊跷,步去楼台,却发现梁上挂的扑满不见了。 午时,锦官城内紧邻二街的玉石铺客稀人少,铺子掌柜撑着肘打盹,忽然,厚帘一掀,进来个锦衣玉面的少年,斜挎招文袋。 以为是哪家下学的公子,掌柜的醒了神,见他目光在玉佩间流转,笑迎道:“小公子可是看玉?我领你看看?” 哪知,那少年走过来,隔着高高的柜面,递了方匣子上来,扣开锁扣,赫然一颗圆润剔透的白珍珠。少年把那匣子往他这边一推,便听他道:“不看玉,却是想寻条好看的穗子,劳店家替我细琢,结成腰佩。” “喔,腰佩?”掌柜的捻须一顿,捏起那颗珠子,稀奇道,“用珍珠来结的腰佩却是少见。” 他转着珠子细看一番,是颗好珠子,圆滑无瑕疵,可待放回珠子,他却笑道:“小公子可是要结来送人?若是送人,依我看还是送玉为妙,珍珠虽然新意,到底不过是蚌壳含砂石泥土所化,怎么比得上千雕万琢、日暖生烟的的美玉?” “不不不,不要玉,就要这珠子。”少年却连连摇头。他看着掌柜,一合掌,笑道:“玉虽好,但我就要石头,古人说‘是故数誉无誉,不欲琭琭如玉,珞珞如石’,我所送之人,正是如此了。虽是块冰冷顽石,实则心有大德,不居功名,他是真石头,更是我心中举世无双的人。” 那掌柜的闻言只是怔怔地说不出一句话,直到少年一恍,低头从招文袋里小心捧出沉甸甸的扑满上来,只见他顺过桌上一方镇纸,向那瓦罐一敲,随着扑满一碎,数不清的铜钱啷啷铛铛雪崩一样垮落四处。 少年展臂围护住铜钱,眼波熠熠,笑问道:“这些够吗?是我攒的全部铜钱。” 掌柜爽朗一笑,扭头叫来后房的匠人,将珠子交给他,吩咐妥当后,一展手,对少年道:“小公子豪气,自然多多益善,还请随我来,店里有的是上品宫穗。” 少年莞尔,便跟着他去挑选穗子。 挑完在店里又等了约莫一个时辰,掌柜的取来珠子,少年十足满意,仔细放进匣子,辞过掌柜后掀帘离开。 将近傍晚,田间犹见伶仃三两个十来岁的少年,冒着春寒,背着背篓出来割草喂牛,一边割,一边嘴里唱着曲儿。 远远的路上,南月搭了架牛车,倚着捆得高高的秸秆盘坐在后面,放眼望了望那些唱曲儿的人,他兴头好,反身够过去问老伯:“老伯,你听得懂他们唱的什么吗?” 那老伯披着蓑衣,目色混浊,好半天才听见说话,睡着似的。他扭头朝广袤的田间看了看,只说:“毛头小子们浑唱的,左右不过又从哪家戏楼前听一耳朵来的。” 南月“哦”着声退了回去,他想了想,以前只在醉花楼听那些姐姐们唱过曲儿,煞是好听,仔细回想,依稀也还记得一两句。 他摸着匣子心口饱胀,满心都是时璟,也不管唱词是个什么意思,调子对也不对,张口就轻唱道:“墙上花儿茂,窗下伊人望,茫茫怅怅抹红妆,遥想郎君何不归?何不归……” 老伯一听他唱的是闺中春怨的词,坐在前头哈哈大笑,惹得南月微愠,问他笑什么。那老伯一鞭老牛:“仲春仲春,牝牡之合呐。” 南月疑顿地皱眉,那老伯却不发话了,只是一扯嗓子也跟着哼起曲子来。南月枕了回去,手下摸了摸匣子,仍是欢喜,倚着秸秆继续咿呀咿哼唱起来。 一时,广袤的田野间只闻忽近忽远的小调儿…… 而这厢,时璟半日不见南月,连饭时也没回来,已找去了刘叔平那儿。不成想村长也说一整日未见过南月,他回来,正欲再去小豆子家看一看时,路上却遇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许苏织是特意等在这儿的,她方和家里大吵了一架,满眼通红,此刻站在时璟面前是一念冲动,也是早就想过千遍万遍,要这么做的了。 “苏织。”时璟似是明白她要说什么,这声苏织叫得足够疏离。许苏织却打断他,说:“璟哥,你先别说,让我先说完吧。”她既来了,堆在心里的话便要一股脑说完才肯罢休。 时璟一默,许苏织抹了抹泪水,强撑着笑道:“璟哥,你知道的吧,我从小就很喜欢你,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可你既说了以后都留在清水村的话,我也想大胆为自己豁出去一次。” 她向来不是什么忸怩的人,可此时面对心慕之人,真要问出这句话,也不免嗓音发颤。她问:“你有没有……喜欢过我,哪怕一点点……” 她竭力睁大眼睛,不让泪水流出来,就这样一瞬不瞬地看着时璟,仿佛时璟脸上有一丝一毫的动容,都足以令她不顾一切。 可…时璟斩钉截铁:“没有。” 快刀斩乱麻,时璟远比想象的绝情,他断事如断发,任何事,话落了就绝无转圜的余地。 许苏织仿佛被瞬间抽干了血,一个劲儿的用力揉着眼睛,可泪水还是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时璟知道感情的事容不得半分心软,他不会给许苏织留下一个根本不可能的念想。 留下一方手帕,时璟转身离开,可许苏织捏着那方手帕忍不住哭出了声,好像是拼了命一样,她冲过去,从后面一把抱住了时璟,哭道:“我不信,我等了你这么多年,怎么会没有一点点喜欢?璟哥,算我求你,只要你娶我,我娘就不会再逼我嫁人,哪怕你以后再娶其他人,我也愿意,好不好?” 时璟皱了皱眉,欲让她松开,可抬手的动作一滞。 南月不知什么时候傻傻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望着他们。 “南月!” 南月转身便跑,时璟忙撇开许苏织追了上去。 横穿山麓的清溪边,时璟踏着寒气而来时,南月正呆呆地伏臂倚坐在树上,半张脸埋在臂弯间,不知在想什么。 时璟走到树下仰看着他,南月并未动作,只是手心的蕊丝慢慢垂下来,勾出了时璟手心另一半蕊丝彼此缠绕。 好半天,南月才偏头,垂眸看下来,他问:“时璟……凡人都要娶妻生子吗?” “遇到可以相守一生的人自然是要娶妻生子的。”时璟道。南月当即抬头,道:“那你不能和苏织姐姐娶妻生子了。” 时璟反问:“为什么?” 南月有些着急:“因为你们不能相守一生!” 时璟追问:“我为什么不能和她相守一生?” 南月登时急道:“因为你收了我的蕊丝啊!” 说完立刻反应过来,捂住了自己的嘴,脸面微红地埋进手臂间,闷闷道:“反正你和她就是不能相守一生。” 话音未落,时璟嘴角一翘,蓦地收紧蕊丝,把南月拽了下来。 他接住花容失色的南月,有些恶劣地在他耳边问:“那我该和谁娶妻生子?总不能伶仃一个人吧。” 南月搂着他的脖子呆了呆,眨过两下眼睛后突然仰头回抱住他,高兴地大喊道:“时璟那你和我娶妻生子吧!!我们才能相守一生!” 时璟直直望着他,狡黠道:“怎么生?” 南月想了想,捧着他的脸吧唧亲了一大口,笑道:“我们再亲亲嘴,哪天就会生孩子了。”说完又忽然想起钰娘,急去抹时璟的嘴,说:“不成不成,时璟我们不要生孩子了,太疼了——唔!” 时璟忍到这时半句废话也没有,拉下南月的手,将人抵在树上狠狠亲了下去。 南月齿关不及合上,被时璟攻进来搅动,只听时璟声音粗重沙哑得紧,说:“生!怎么不生?南月,给我暖床!” “哈……我嗯……”南月气喘不已,眼角被逼得绯红,“我不是……一直在给你暖吗?” 时璟手臂穿过腿弯,蓦地把南月打横抱起,一言不发地阔步往竹尘居去。 暮色中的竹尘居像被含在了花苞里,竹楼后阒静的池面幽幽飞来一只飞蛾停在残荷上,蓦地,从屋内传来一声尖叫,惊动飞蛾扑翅离开。 “啊啊啊,我不要……疼死了!!!我不生了……呜呜时璟,讨厌你。” 帷幔悠悠荡起半边,南月大哭着往外爬,还未碰到帘子就被时璟捏住足踝拽了回去。 “回来!”时璟锁住人,一个翻身将人牢牢压回身下,语气透狠。他箭在弦上进不去也忍得十分难受,见南月嚷得厉害,难得犹豫后一咬牙,亲了亲身下之人,重新哄他道:“躺好就行,不教你疼。” 屋内一夜响动,飞去的飞蛾飞来复又飞去,仿佛被黏腻的呻吟低泣缠住了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