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否知否之兰若》 第1章 汴京初雪,旧梦微澜 汴京的第一场雪落得猝不及防。 昨日黄昏时分,天边还残留着一抹橘色的霞光,今晨推窗望去,却已是白茫茫一片。鹅毛似的雪片卷着凛冽的寒风,在巍峨的宫墙间打着旋儿,给朱甍碧瓦覆上一层薄薄的素白。琉璃瓦当上垂挂着晶莹的冰棱,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泛着清冷的光泽。庭前的青石板路早已被积雪掩盖,只余下几行深浅不一的脚印,蜿蜒着通向远处的宫门。 盛明兰裹紧了身上的素色锦缎披风,领口处一圈银狐毛被风吹得微微颤动。她独自站在澄瑞亭外,望着廊下被雪打湿的朱红栏杆,那湿润的红色在雪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深沉,仿佛浸透了岁月的沧桑。 恍惚间,她竟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午后。 也是这样的雪天,只是那时的雪要小得多,细碎的雪沫子在空中飘舞,像是谁不小心打翻了一匣子珍珠粉。那时她还是盛家不起眼的六姑娘,跟着祖母在玉清观祈福。观里的梅花开得正好,红梅映雪,暗香浮动。她趁着祖母与观主叙话的间隙,偷偷溜到后院,恰巧遇上了齐国公府的小公爷齐衡。 记忆中的少年穿着一件月白锦袍,领口和袖口用银线绣着精致的云纹,外罩一件鸦青色斗篷,手中捏着一串光泽温润的菩提子。他就站在那株开得正盛的海棠树下,雪花落在他乌黑的发间,像是缀上了点点星辰。 “六妹妹,你也来这里赏雪?”他转过身来,唇角扬起一抹浅笑。 那时的齐衡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面容尚且带着几分稚嫩,但眉眼间的俊秀已经初现端倪。他的眼睛尤其好看,眼尾微微上挑,笑起来时眼波流转,像是盛满了细碎的星光,明亮得让人不敢直视。 明兰记得自己当时有些局促,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低垂着眼帘规规矩矩地行礼:“小公爷安好。” 齐衡却毫不在意她的疏离,上前几步,将手中的菩提子递到她面前:“这是方才在佛前供过的,据说能保平安。六妹妹若是不嫌弃,就收下玩吧。” 他的指尖修长白皙,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瘦骨感。在触碰到她掌心的刹那,明兰感觉到一阵温热,那温度透过肌肤直抵心口,烫得她慌忙缩回手。菩提子串珠“啪嗒”一声落在雪地里,溅起细小的雪沫。 “对、对不起...”她慌乱地蹲下身去捡,却听见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齐衡也俯下身来,抢先一步拾起了串珠,仔细拂去上面的雪水,又重新递到她面前:“是我唐突了,六妹妹莫怪。” 他的声音清朗悦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干净透彻。说话时,呵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氤氲开,模糊了他含笑的眉眼。 如今想来,那竟是他们之间最无拘无束的时刻。没有身份的悬殊,没有世俗的牵绊,只是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少女,在雪后的海棠树下,有过一段短暂而纯粹的相遇。 “盛姑娘,天寒,进去吧。”身后传来侍女丹橘的声音,带着几分关切,“您在这儿站了有一会儿了,仔细冻着了。” 明兰回过神,这才发觉自己的手指已经冻得有些发僵。她拢了拢披风,转身往暖阁走。暖阁的门帘是用厚厚的锦缎做的,上面绣着喜上梅梢的图案,丹橘抢先一步为她打起帘子,一股暖意顿时扑面而来。 刚走到门口,明兰的脚步却顿住了。 不远处的雪地里,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墨色锦袍,衣料上用暗金线绣着繁复的麒麟纹,外罩一件玄色大氅,领口处缀着深灰色的貂毛。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在他肩头,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显然是在这里站了有些时候了。他的身姿挺拔如松,即便在这样的大雪天里,依然保持着世族公子特有的端方仪态。 正是齐衡。 他似乎也刚到不久,正望着她这边,四目相对的刹那,两人都愣住了。 多年未见,他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面容更加棱角分明。眉骨比从前更加挺拔,衬得那双眼睛越发深邃。他的鼻梁很高,唇形薄而端正,下颌线绷得有些紧,显得格外严肃。唯有那双眼睛,望着她时,依旧带着她读不懂的复杂情绪——那里面有关切,有探究,有欲言又止的迟疑,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痛楚。 明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又急促地跳动起来。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率先移开目光,屈膝行了一礼,声音平静无波:“见过齐大人。” 这个称呼让齐衡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他的喉结微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轻轻吐出几个字,声音有些沙哑:“盛姑娘,别来无恙。”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像是在寻找着什么,又像是在确认着什么。明兰低垂着眼,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视线,灼热得几乎要在她脸上烙下印记。 雪花依旧在下,落在两人之间,仿佛隔了一道无形的墙。那墙不是用砖石砌成,而是由岁月、身份、还有那些未曾说出口的话语堆叠而成,厚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明兰注意到他披风下摆已经被雪水浸湿了一片,颜色深了许多。想必是在雪地里站了许久,连这样的小节都顾不上了。她想起从前那个总是衣冠楚楚、一丝不苟的少年,心头莫名地一紧。 “齐大人也是来赏雪的吗?”她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这样的寒暄太过生分,却又恰如其分地体现了他们如今的关系。 齐衡的唇角牵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似是苦笑,又似是自嘲:“不过是路过,看见这澄瑞亭的雪景,想起了一些旧事。” 他的声音很轻,落在明兰耳中却重若千钧。旧事?他所说的旧事,是否也包括海棠树下那个雪后的午后?那个被她小心翼翼地收藏在记忆深处,从不轻易触碰的午后? 一阵寒风吹过,卷起地上的积雪,形成一片迷蒙的雪雾。明兰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裹紧了披风。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齐衡的眼睛,他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脚步微微向前挪了半步,似乎想要为她挡住风雪,却又在意识到什么后,硬生生地停住了。 “天冷,盛姑娘还是早些回去吧。”他最终只是说了这么一句,语气中的克制几乎要满溢出来。 明兰点了点头,却没有立刻转身离开。她抬起眼,第一次真正地、认真地看向他。这些年的官场沉浮,显然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他的眼神比从前更加深沉,眉宇间笼罩着一层若有若无的忧郁。那张曾经神采飞扬的脸上,如今写满了内敛与沉稳。 她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听说的,他在朝中因为直言进谏而触怒龙颜,被罚俸半年的消息。那时她还在想,以他齐国公府小公爷的身份,本不必如此锋芒毕露。可现在看着他站在雪中的身影,她忽然就明白了——他从来都是那个坚守本心的少年,即便世事变迁,他骨子里的那份执拗,从未改变。 “齐大人也保重。”她轻声说道,声音几乎要被风雪声淹没。 齐衡的眼中闪过一丝波动,像是平静的湖面被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层层荡开。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点了点头。 明兰终于转身,由丹橘搀扶着,一步步走向暖阁。在掀开门帘的刹那,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齐衡依旧站在原地,雪花已经落满他的肩头,墨色的身影在茫茫雪地中显得格外孤寂。他的目光依旧追随着她,那眼神复杂得让她心头发酸。 门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风雪,也隔绝了那道让她心绪不宁的视线。 暖阁里烧着地龙,暖意融融,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梅花香。明兰解下披风,递给丹橘,自己在临窗的榻上坐下。窗外,雪还在下,纷纷扬扬,没有停歇的意思。 她端起茶杯,温热的白瓷驱散了指尖的寒意。茶是上好的龙井,清香四溢,可她却品不出滋味。方才与齐衡的偶遇,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搅乱了一池春水。 那些她以为早已遗忘的往事,此刻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不只是海棠树下的初见,还有后来在盛家书塾的点点滴滴。他总是不经意地坐在她斜前方的位置,她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他挺直的背影;他会在先生提问时,假装不经意地回头,与她的目光有一瞬间的交汇;他还会在她被其他姐妹为难时,恰到好处地出面解围... 那些细碎的、朦胧的情愫,像是早春的嫩芽,还没来得及生长,就被现实的风霜摧折。 “姑娘,您的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冻着了?”丹橘关切地问道,递过一个手炉。 明兰接过手炉,抱在怀中,摇了摇头:“我没事。” 她的目光依旧望着窗外,雪越下越大了,远处的宫墙已经模糊在一片白茫茫之中。齐衡应该已经离开了吧?这样的天气,实在不宜在外久站。 可是不知为何,她的眼前总是浮现出他站在雪中的身影,墨色锦袍,玄色大氅,肩头落满了雪,像是要在那里站成一座雕塑。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曾经对她说过的一句话。那是在盛家的后花园,也是这样一个雪天,他偷偷塞给她一本诗集,扉页上用工整的小楷写着:“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那时她吓得赶紧把诗集藏了起来,生怕被人看见。后来那本诗集被她压在箱底,再没有翻开过。 如今想来,那些年少时的情愫,就像是雪地上的脚印,看似清晰,终究会被新雪覆盖,不留痕迹。 明兰轻轻叹了口气,呼出的白气在窗玻璃上凝结成一团雾,模糊了窗外的景色。 这汴京的初雪,下得真是又急又密,就像是那些猝不及防的往事,不由分说地扑面而来,让人无处可逃。 而那道墨色的身影,终究还是在她心中投下了一道长长的影子,挥之不去。 第2章 澄瑞亭外雪如故 暖阁内,沉香木熏笼里袅袅升起青烟,那香气清雅中带着一丝甜腻,如同往事般缠绕不去。明兰端坐在紫檀木雕花椅上,捧着越窑青瓷茶盏,目光落在窗外纷飞的大雪上,眼神却空洞无物。丹橘轻手轻脚地将银丝炭添进暖炉,见她这般模样,知趣地退至外间,留她独处这一室静谧。 窗外风雪声簌簌,偶尔传来枯枝被积雪压断的脆响,更衬得室内寂静得可怕。暖阁四角摆放着四季常青的盆栽,翠绿的叶片在暖意中舒展,可明兰却觉得浑身发冷。她不自觉地摩挲着腕上的羊脂玉镯,这是及笄时祖母亲手为她戴上的,温润的触感总能让她心绪稍定。可今日,就连这惯常的动作也失了效。 她眼前反复浮现齐衡那双深沉的眼。他的眼眸本是清亮的琥珀色,可昨日在澄瑞亭外相遇时,那里面翻涌的情绪却暗沉如墨,几乎要将她吞噬。他过得好吗?这个念头突兀地冒出来,惊得她手一颤,茶盏中的水险些泼洒出来,在裙裾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她连忙稳住心神,暗自告诫自己不该有此一问。齐衡如今已是朝中炙手可热的新贵,圣上亲点的翰林院修撰,齐国公府的嫡子,婚姻大事自是备受瞩目。前些日子还听闻永昌伯爵府有意将嫡女许配于他,虽是传闻,却也并非空穴来风。 想到此处,明兰只觉得胸口闷得发慌,像是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住了心口。她起身行至窗前,透过琉璃窗子望向外面。雪愈发大了,鹅毛般的雪片密密匝匝,将天地间都染成纯白。方才齐衡站立的地方,此刻只剩下一片平整的雪地,那些脚印早已被新雪覆盖,了无痕迹。 这样也好。她默默想着。本就是云泥之别,何必徒增烦恼。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将那些不该有的思绪都压下去。 “姑娘,顾家二公子差人送来帖子,说是明日要在府中设赏雪宴,请姑娘务必前往。”丹橘的声音从外间传来,打断她的思绪。 明兰转身,见丹橘手中捧着一张泥金帖子,样式颇为精致。她接过一看,果然是顾廷烨的笔迹,龙飞凤舞的字迹一如他本人那般张扬不羁。 “可要回绝了?”丹橘试探着问。她知自家姑娘素来不喜这等应酬,尤其是顾家二公子举办的宴席,向来宾客云集,难免遇上些不愿见的人。 明兰沉吟片刻,指尖轻轻摩挲着帖子边缘,那上面用金粉绘着缠枝莲纹,在灯光下泛着细碎的光。“不必,”她终是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回复来人,就说我明日定准时赴约。” 丹橘有些诧异,却也不敢多问,应声退下。 明兰将帖子置于案上,指尖轻轻划过上面的烫金纹样。她本可推辞不去,但方才与齐衡的偶遇,让她忽然改了主意。既然往事如影随形,不如直面以对。她盛明兰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需要隐忍度日的盛家六姑娘,如今的她,足以坦然面对任何场面。 ———— 次日雪霁初晴,澄澈的阳光照在积雪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顾府园子里的雪景布置得极雅致,几株红梅迎雪怒放,暗香浮动。假山石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远远望去好似玉雕一般。园中小径早已被下人清扫出来,撒上一层细沙,以防宾客滑倒。 明兰穿着一件藕荷色缠枝纹袄裙,外罩月白绣梅花斗篷,领口处缀着一圈柔软的银狐毛,衬得她肌肤胜雪。发间只簪一支素银簪子,末端坠着几颗细小的珍珠,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她由丹橘陪着,缓步走在园中小径上,不时与相熟的闺秀们点头致意。 “六妹妹今日来得倒早。”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那声音温润如玉,却让明兰脊背一僵。 她缓缓转身,见齐衡不知何时已站在不远处。他今日穿着一件靛蓝色直缀,领口袖边镶着银灰色狐毛,比昨日少了几分肃穆,多了几分闲适。阳光照在他身上,勾勒出挺拔的身形。他的眉眼依旧清俊,只是眼底带着些许青黑,似是昨夜未曾安眠。 “齐大人。”明兰规规矩矩地行礼,姿态无可挑剔。她的目光掠过他腰间佩戴的那枚青玉佩饰,那是三年前她亲手所赠的生辰礼,没想到他至今还戴着。 齐衡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唇角微扬:“六妹妹这身打扮,倒让我想起玉清观那日的海棠花。” 明兰心头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齐大人说笑了,这般寒冷的天气,哪里来的海棠。”她记得那日,玉清观的海棠开得正好,粉白的花朵缀满枝头,他在花树下对她微笑,目光温柔得能溺死人。 “在我心里,一直开着。”齐衡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风吹散,却清晰地传入明兰耳中。他的眼神专注而炙热,仿佛这园中熙攘的宾客都不存在,只剩下她一人。 她攥紧了袖中的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这话太过逾越,若是被人听去,不知要惹出多少是非。她抬眼飞快地扫视四周,幸而无人注意他们这边的动静。 “齐大人慎言。”她压低声音道,语气中带着几分警告的意味。目光却不经意间瞥见他衣袖下露出的一截红绳,那是去岁上元节时,他们在灯市上猜谜赢来的彩头。她本以为他早就丢弃了,没想到…… 齐衡却恍若未闻,上前一步,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昨日在澄瑞亭外,我本有许多话想对你说。”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几分难以察觉的颤抖。 明兰下意识地后退,脚跟踩在积雪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齐大人,你我之间,并无什么可说的。”她的声音冷了几分,试图用冷漠筑起一道墙,隔开那些不该涌动的心绪。 “是吗?”齐衡的眼神暗了暗,像是被乌云遮蔽的月亮,“那六妹妹可还记得,那年我送你的那本诗集?” 明兰猛地抬头,撞进他深邃的眸子里。那里面翻涌的情绪太过浓烈,几乎要将她吞噬。她当然记得,那本被她藏在箱底的诗集,扉页上那句“愿我如星君如月”,曾经多少个夜晚,她对着那句话出神。那时她还是盛家不起眼的六姑娘,而他已是齐国公府最耀眼的嫡子。 “不记得了。”她听见自己冷静得近乎冷酷的声音,“陈年旧事,何必再提。”她的指尖在斗篷下微微发抖,却强自镇定地维持着面上的平静。 齐衡的唇角扯出一抹苦笑,那笑意未曾到达眼底:“六妹妹果然还是这般狠心。”他的目光掠过她发间那支素银簪子,眼神忽然柔软了一瞬,“可我知道,你并非真的忘了。” 这时,远处传来一阵喧哗声,似是顾廷烨到了。明兰趁机道:“顾二叔来了,我该去打个招呼,失陪了。” 她转身欲走,裙裾在雪地上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却被齐衡一句话定在原地。 “昨日在澄瑞亭,我并非偶然路过。”他的声音带着几分孤注一掷的决绝,“我是特意去等你的。我知道你每月的这一日,都会去那里赏梅。” 明兰的背影僵了僵,却没有回头,加快脚步离开了这个让她心乱如麻的地方。雪光映照下,她的面色有些苍白,唯有唇上那抹胭脂,红得刺目。 ———— 赏雪宴设在顾府最大的暖阁中,四面的窗子都换上了透明的琉璃,可以清晰地观赏园中雪景。阁内暖意融融,宾客们围坐在铺设着锦缎的桌案前,案上摆放着各色茶点。明兰选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丹橘替她解下斗篷,露出里面那件藕荷色袄裙。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齐衡的身影。他此刻正与顾廷烨站在一株红梅下交谈,侧脸在雪光中显得格外清俊。顾廷烨不知说了什么,他微微颔首,唇角带着浅淡的笑意。那笑容疏离而克制,与方才同她说话时的神情判若两人。 “六姑娘今日怎么独自坐在这里?”一个娇柔的声音响起,明兰抬头,见是永昌伯爵府的嫡女吴月娘正笑吟吟地看着她。这位吴姑娘今日打扮得格外隆重,一身绯色织金缎袄裙,发间插着赤金嵌红宝步摇,行动间环佩叮当。 明兰起身见礼,淡淡道:“不过是贪图清净罢了。” 吴月娘在她身旁坐下,目光却飘向远处的齐衡:“齐大人今日也来了呢。听说他前日在圣前答对,很得圣上赏识。”她的语气中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倾慕,“这样的人物,也不知将来会娶哪家的姑娘。” 明兰端起茶盏轻抿一口,茶水的热气氤氲了她的眉眼:“吴姑娘说笑了,齐大人的婚事,自有齐国公府做主。” “说得是呢。”吴月娘轻笑一声,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明兰,“我听说齐国公夫人最近正在相看各家贵女,想必不久就会有喜讯传来了。” 明兰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发白。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情绪,再抬头时已是波澜不惊:“那倒是要恭喜齐大人了。” 这时,顾廷烨大步走来,朗笑道:“你们姑娘家躲在这里说什么悄悄话?莫不是在议论今日的雪景?” 吴月娘连忙起身见礼,明兰也随着站起。顾廷烨的目光在明兰面上停留一瞬,笑道:“六丫头今日这身打扮倒是雅致,像是雪地里走出来的梅花仙子。” 明兰浅笑回应:“二叔过奖了。” 宴席开始后,明兰始终安静地用着膳食,偶尔与身旁的闺秀交谈几句,目光却再未看向齐衡所在的方向。她能感觉到那道视线始终追随着自己,灼热得让她坐立难安。 酒过三巡,顾廷烨提议行酒令,宾客们纷纷附和。明兰本欲推辞,却碍于情面不得不参与。几轮下来,轮到齐衡接令时,他沉吟片刻,缓缓吟出一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席间顿时安静了一瞬。这句诗太过深情,从他口中吟出,更是平添了几分难以言说的意味。明兰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颤,酒水险些洒出。她抬眸,正对上齐衡望过来的目光,那里面盛满了她不敢深究的情绪。 “元若兄果然才情过人。”顾廷烨笑着打圆场,“只是这诗句未免太过伤感,不如今日这宴席的气氛。” 齐衡淡淡一笑,目光却未曾从明兰面上移开:“一时感触,让诸位见笑了。” 明兰垂下眼帘,盯着案上那盏琉璃宫灯出神。灯影摇曳,在她纤长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她能感觉到席间众人投来的探究目光,那些目光中有好奇,有揣测,更有吴月娘毫不掩饰的敌意。 酒令继续进行,明兰却再也无法集中精神。她寻了个借口提前离席,由丹橘陪着往园中走去。雪后的空气清冷沁人,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纷乱的心绪。 园角的梅林开得正好,红梅映雪,暗香浮动。明兰驻足在一株老梅前,伸手轻触那冰凉的花瓣。忽然,一件还带着体温的墨色大氅轻轻披在了她肩上。 她猛然回头,齐衡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他的眼眸在雪光中显得格外深邃,里面翻涌的情绪几乎要将她淹没。 “天寒地冻,六妹妹当心着凉。”他的声音低沉温柔,带着难以掩饰的关切。 明兰想要挣脱,却被他按住了肩膀。他的掌心温热,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让她不由自主地战栗。 “齐大人请自重。”她冷声道,试图用冷漠掩饰内心的慌乱。 齐衡却轻笑一声,伸手为她拢了拢鬓边被风吹乱的发丝:“在你面前,我从来就不知道什么是自重。”他的指尖不经意间擦过她的耳廓,带来一阵酥麻。 明兰猛地后退一步,肩上的大氅滑落在地,在雪地上铺开一片墨色。“齐衡!”她终于忍不住连名带姓地唤他,声音里带着几分恼怒,几分无措。 他弯腰拾起大氅,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你终于肯叫我的名字了。” ———— 梅林的另一侧,吴月娘站在一株梅树后,死死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她看着远处那对视的男女,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方才齐衡提前离席,她就觉得不对劲,果然…… “姑娘,咱们回去吧。”身旁的丫鬟小声劝道。 吴月娘冷哼一声,转身离去,裙裾在雪地上拖出一道深深的痕迹。 而梅林这边,明兰与齐衡的对峙仍在继续。 “你到底想怎样?”明兰终于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 齐衡上前一步,雪花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很快融化成细小的水珠。“我不想怎样,”他轻声说,“我只想问你一句话。” 明兰抬眸看他,等待着他的下文。 “若我现在去向盛家提亲,你可愿意?”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明兰愣住了,她从未想过他会如此直白地问出这句话。四周寂静无声,只有雪花落下的簌簌轻响。梅花的冷香萦绕在鼻尖,与齐衡身上清冽的气息交织在一起。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第3章 故园偶遇,心事难藏 暮春时节的盛府张灯结彩,处处洋溢着喜庆。廊下的红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洒下一地斑驳的光影。庭院中的海棠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随风飘落,铺就一层细碎的花毯。 明兰穿着一身藕荷色罗裙,裙摆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袖口镶着一圈珍珠,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她站在厅外招呼客人,唇角始终挂着得体的微笑,举止端庄从容。 “王夫人这边请,祖母方才还念叨您呢。” “赵姑娘小心台阶。” 她的声音清亮柔和,如春风拂过琴弦。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那藏在宽袖中的手早已沁出薄汗。这几日为了祖母的寿宴,她几乎未曾好好歇息过。 就在她转身欲往厅内去时,冷不防撞进一个坚实的怀抱。一股清冽的松香气息扑面而来,熟悉得让她心尖发颤。 “小心。” 温润的嗓音自头顶响起,如玉石相击。齐衡扶住她的胳膊,力道很轻,却让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明兰慌忙退开一步,垂首敛衽:“多谢齐大人。” 她不敢抬头,却能感受到那道目光始终落在自己身上。今日的齐衡穿着一身月白直裰,领口绣着银色的云纹,墨发用一根玉簪束起,衬得他面容愈发清俊。几年官场历练,让他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多了几分沉稳气度。 “方才看你走神,在想什么?”齐衡的声音放得很轻,仿佛怕惊扰了她。 明兰这才抬起眼,正对上他深邃的眸子。那双眼睛依旧如黑曜石般明亮,此刻却盛满了她看不懂的情绪。她注意到他眼下有着淡淡的青影,想来这些日子也是操劳。 “没什么,”明兰避开他的目光,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只是想着客人快到齐了,该去禀告祖母一声。” 她今日梳着堕马髻,露出一段纤细白皙的脖颈。阳光透过廊下的海棠花枝,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齐衡凝视着她微微颤动的长睫,心头涌起一阵酸涩。 “是在想……过去的事?”他向前迈了半步,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明兰心头一紧,抬眼看向他。只见他眼中带着一丝期待,又藏着一丝不安,紧抿的薄唇泄露了他内心的紧张。这个神情,与多年前在书塾外等她时的模样重叠在一起。 她轻轻摇头,唇角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过去的事,早已忘了。” 这话轻飘飘的,却像一记重锤敲在齐衡心上。他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像是被突如其来的风雪覆盖的星辰。他苦笑一声,声音低沉:“是啊,该忘的,总是要忘的。” 他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收紧,骨节泛白。今日他特意提早过来,就是为了能多看她一眼。这些年在官场沉浮,他见过不少名门闺秀,可没有一个能像她这样,轻易搅乱他的心绪。 这时,盛长柏笑着从厅内走来,见两人相对无言,连忙打圆场:“元若,许久不见,快进来喝杯茶?祖母方才还问起你。” 齐衡点头,目光却依旧胶着在明兰身上。今日她施了薄粉,双颊透着淡淡的胭脂色,更显得肌肤胜雪。只是那双眼眸太过平静,平静得让他心慌。 直到被长柏拉着往里走,他才恋恋不舍地移开视线。转身的刹那,他瞥见她耳垂上那对珍珠耳坠轻轻晃动,漾开一圈柔和的光晕——那是他多年前送她的及笄礼。 明兰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指尖微微发凉。春日的暖风拂过庭院,卷起满地落花,有几片花瓣沾在了他的肩头,又随着他的步伐轻轻飘落。 她以为自己早已将那段情愫深埋,如同深秋的落叶归于尘土。可再次见到他,心湖还是忍不住泛起涟漪。那些被时光掩埋的记忆,如同蛰伏的春草,悄然破土而出。 记得那年春日,他们一同在书塾读书。她不小心打翻了砚台,墨汁溅了他一身。他非但不恼,反而笑着安慰她:“不过是一件衣裳,值得你这般懊恼?” 还有那个雨天,他在盛府后门的巷子里等她,浑身湿透却仍紧紧护着怀中的诗集:“这本诗选极好,我想着你定会喜欢。” 往事如潮水般涌来,明兰不自觉地抬手抚上发间的玉簪——这是祖母前几日给她的,说是及笄时备下的,她一直舍不得戴。 “六姑娘,”小桃匆匆走来,“老太太问客人都到齐了没有。” 明兰回过神来,整理了一下衣袖:“这就去回祖母。” 她迈步往厅内走去,裙裾拂过落花,带起一阵清香。厅内宾客云集,笑语喧哗,她却觉得这一切都隔着一层薄纱,模糊而不真切。 齐衡正坐在祖母下首说话,侧脸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柔和。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视线,抬眼望来。四目相对的刹那,明兰迅速别开脸,假装与身旁的如兰说话。 “六姐姐今日这身衣裳真好看,”如兰凑近她耳边,压低声音,“方才齐家哥哥一直盯着你看呢。” 明兰心头一跳,强自镇定:“休要胡说。” 宴席开始后,明兰坐在女眷这一席,始终低垂着眼眸。她能感觉到有一道目光不时落在自己身上,炽热得让她坐立难安。 酒过三巡,宾客们纷纷离席赏花。明兰趁着众人不备,悄悄来到后院的荷花池边。池中的荷花尚未开放,碧绿的荷叶铺满了半个池面,几尾锦鲤在叶间嬉戏。 她俯身靠在栏杆上,长长舒了一口气。春日午后的阳光暖融融的,照得人昏昏欲睡。 “可是累了?” 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明兰猛地转身,只见齐衡不知何时站在了海棠树下。粉白的花瓣簌簌落下,有几片沾在他的衣襟上,平添了几分风流。 “齐大人怎么不在前厅饮酒?”明兰福了一礼,语气疏离。 齐衡向前走了几步,在离她三尺远处停下:“看见你往这边来,担心你身子不适。” 他的目光太过专注,让明兰无所适从。她注意到他腰间佩戴的玉佩还是多年前那一块,墨绿色的络子已经有些褪色,却依旧整洁如新。 “我很好,劳齐大人挂心。”她垂下眼帘,盯着池中游动的锦鲤。 一阵微风拂过,吹乱了她额前的碎发。齐衡下意识地伸手,却在半空中顿住,缓缓收回。 “明兰,”他忽然唤了她的闺名,声音轻得如同叹息,“这些年来,你过得好吗?” 明兰怔住了,抬眼看他。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的眼神温柔而哀伤,带着她不敢深究的情意。 “齐大人说笑了,”她勉强维持着镇定,“盛家待我极好,祖母更是疼我入骨。” “那你呢?”齐衡追问,“你心里可曾...” “齐大人!”明兰打断他,声音微微发颤,“今日是祖母寿辰,宾客众多,我们还是回去吧。” 她转身欲走,却被齐衡拦住了去路。 “我知道我不该问这些,”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可是明兰,我放不下。” 明兰的心猛地一缩,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她看见他眼中翻涌的情绪,那么浓烈,那么真切,几乎要将她吞噬。 “齐大人如今身居要职,前途无量,”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何必执着于过往?” “那你呢?”齐衡凝视着她,“你可曾执着过?” 明兰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看见他眼中倒映着自己的身影,那么小,那么脆弱,仿佛一碰就会碎。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长柏的呼唤声:“元若!元若!” 齐衡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经恢复了平静:“改日我再登门拜访。” 他转身离去,衣袂翻飞间带起几片落花。明兰望着他的背影,久久没有动弹。 春风依旧温暖,她却觉得浑身发冷。那些被岁月尘封的过往,如同池中荡漾的涟漪,一圈圈扩散开来,再也无法平息。 池中的锦鲤跃出水面,溅起一朵小小的水花。明兰抬手轻抚发间的玉簪,冰凉的触感让她稍稍回神。 “六姑娘,原来你在这里!”小桃气喘吁吁地跑来,“老太太正找你呢。” 明兰深吸一口气,整理好情绪:“这就去。” 她最后望了一眼齐衡离去的方向,海棠花依旧纷纷扬扬地落下,如同那年书塾外,他们初识时的春日。 只是时光荏苒,他们都已不是当年的模样。 然而有些情愫,却如同深埋的种子,只要一丝春风,便能破土而出,长成参天大树。 明兰抚了抚衣袖,转身向着喧闹的厅堂走去。每一步都踏在落花上,柔软而无声。 第4章 祖孙夜话,慈心点拨 寿宴的喧嚣一直持续到月上中天。送走最后一批宾客时,明兰只觉得双颊笑得发僵,脚步也有些虚浮。她强撑着安排下人收拾残局,又亲自去厨房查看了明日要用的食材,这才往寿安堂走去。 夜色中的盛府褪去了白日的喧闹,只余廊下几盏灯笼在晚风中轻轻摇曳。月光如水银般倾泻在青石板上,映出她纤长的身影。 寿安堂内灯火通明,老太太并未歇下,而是坐在临窗的榻上,手中捻着一串佛珠。见明兰进来,她放下佛珠,含笑招手:"过来坐。" 明兰乖巧地坐到榻前的绣墩上,就着灯光细细端详祖母。今日老太太穿着绛紫色缠枝莲纹褙子,头戴镶碧玉抹额,虽已年过花甲,精神却极好。只是眼角的细纹比往日更深了些,想是今日应酬宾客累着了。 "祖母怎么还不歇息?"明兰轻声问道,顺手拿起小几上的团扇,轻轻为祖母扇着风。 老太太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目光在明兰脸上停留片刻,才缓缓道:"今日见着元若了?" 明兰执扇的手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扇着:"见着了,在厅外碰见的。" "说了些什么?"老太太的声音很平和,像是在问今日的天气。 "不过是寻常问候。"明兰垂下眼帘,盯着裙摆上绣着的缠枝莲纹,"他问我在想什么,我说想着宾客的事。" 老太太轻轻"嗯"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佛珠上的纹路。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在祖孙二人之间投下斑驳的光影。 "你可知道,今日平宁郡主也来了。"老太太忽然说道,"席间特意问起你,说你出落得越发标致了。" 明兰心头一跳。平宁郡主是齐衡的母亲,向来眼高于顶。当年在书塾时,明兰就曾感受过郡主若有若无的打量,那目光总是带着几分审视,几分疏离。 "郡主客气了。"明兰低声道。 老太太叹了口气,将佛珠放在小几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孩子,祖母知道你心里苦。" 这句话说得极轻,却像一记重锤敲在明兰心上。她猛地抬头,对上祖母慈爱而睿智的目光,鼻尖忽然一酸。 "祖母..."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老太太伸手,轻轻抚过明兰的发髻。今日明兰戴的是她前几日给的那支玉簪,通透的翡翠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这玉簪,还是你祖父当年送我的及笄礼。"老太太的声音里带着追忆,"那会儿盛家还没现在这般显赫,你祖父也只是个六品小官。可他知道我喜欢玉,省了半年的俸禄买了这支簪子。" 明兰轻轻抚过发间的玉簪,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平静。 "祖母为何忽然说起这个?" "我是想告诉你,这世间的情爱,未必都要轰轰烈烈。"老太太的目光悠远,"有时候,细水长流的相守,反而更难得。" 明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帕子。今日齐衡的眼神,他欲言又止的神情,都在她心头萦绕不去。 "可是祖母,"她声音微颤,"若是心里装着一个人,又该如何放下?" 老太太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起身从多宝架上取下一个紫檀木匣。打开匣子,里面整齐地叠放着一方素帕,帕角绣着一朵精致的兰花。 "这是你母亲留下的。"老太太将帕子递给明兰,"她临终前托付我,等你长大了交给你。" 明兰接过帕子,指尖轻轻抚过那朵兰花。她的生母卫小娘去得早,留下的东西不多,每一件都格外珍贵。 "你母亲是个明白人。"老太太缓缓道,"她知道自己身份低微,给不了你太多庇佑。临终前她同我说,不求你大富大贵,只愿你平安喜乐。" 明兰将帕子贴在胸口,仿佛能感受到母亲残留的温度。 "祖母今日同你说这些,不是要你断绝念想。"老太太重新坐下,目光慈爱,"只是希望你明白,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齐家门槛太高,平宁郡主又是个心气高的,你若执意要嫁过去,往后的路怕是艰难。" 窗外忽然起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一盏灯笼被风吹得晃了晃,在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明兰想起今日席间,平宁郡主看她的眼神。那目光虽然带着笑,却像是隔着层层纱幔,始终看不真切。她也想起齐衡欲言又止的模样,想起他眼中那份藏不住的深情。 "祖母,我..."明兰的声音哽咽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老太太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拍着她的背:"好孩子,哭出来就好。这些年来,你总是太过懂事,太过克制。可祖母宁愿你任性一些,哭闹一些,也不想看你把什么都憋在心里。" 明兰靠在祖母肩头,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这些年来,她谨小慎微,处处周全,生怕行差踏错。只有在祖母面前,她才能稍稍卸下心防。 "今日元若同你说的话,祖母都看见了。"老太太轻声道,"他是个好孩子,只是...生在齐家,很多事情由不得他。" 明兰抬起泪眼:"祖母怎么知道..." "傻孩子,"老太太替她拭去泪水,"祖母活了大半辈子,什么看不明白?他看你的眼神,就像当年你祖父看我一样。" 明兰怔住了。她从未听祖母提起过这些往事。 "那会儿你祖父已经定了亲事,是通判家的千金。"老太太的目光变得悠远,"可他偏要退婚,非要娶我这个五品官的女儿。为此差点被他父亲打断腿,仕途也受了影响。" "那后来..." "后来他用了十年时间,一步步从七品小官做到四品大员,才让族里的人闭上了嘴。"老太太唇角带着淡淡的笑意,"所以祖母不是要你放弃,而是要你想清楚。若是选择了这条路,往后要面对的艰难,你可承受得起?" 明兰陷入沉思。她想起齐衡今日的衣着,那身月白直裰看似朴素,实则用的是上好的杭绸,领口的银线云纹在阳光下若隐若现。他腰间佩戴的玉佩水头极好,一看就价值不菲。这些都是齐家门第的象征,与她这个五品官庶出的女儿,隔着天堑般的距离。 "其实,"老太太忽然又道,"今日平宁郡主私下找过我。" 明兰的心猛地一紧:"她说了什么?" "她说元若这些年在朝中很得圣心,前途不可限量。"老太太的语气平静,"又说齐家这样的门第,需要的是一个能撑得起场面的主母。" 这话说得委婉,意思却再明白不过。明兰只觉得心口一阵刺痛,像是被细针扎了一下。 "祖母,"她轻声问,"您觉得我配不上齐家吗?" "胡说!"老太太语气陡然严厉,"我的明丫头聪慧伶俐,品性端方,配哪家都绰绰有余。只是..."她的声音又软了下来,"齐家的水太深,祖母舍不得你受委屈。" 明兰靠在祖母膝上,感受着老人家轻柔的抚摸。窗外的月光渐渐西斜,在室内投下长长的影子。 "记得你刚来寿安堂的时候,才这么一点高。"老太太比划着,"瘦瘦小小的,见人就躲。那会儿你父亲要将你记在王大娘子名下,你跪在我面前说,只想做卫小娘的女儿。" 明兰轻轻"嗯"了一声。那时她刚满八岁,生母去后,在盛家如同浮萍。是祖母将她接到寿安堂,亲自教导,给了她一个安稳的归宿。 "这些年来,祖母看着你一天天长大,出落得亭亭玉立,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担忧。"老太太轻叹,"欢喜的是你聪慧懂事,担忧的是你太过懂事,总是把苦往心里咽。" 明兰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祖母慈祥的面容有些模糊:"祖母,我让您担心了。" "傻孩子,"老太太替她理了理鬓发,"祖母年纪大了,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你大姐姐嫁得风光,可婚后过得如何,你也看见了。祖母不求你大富大贵,只盼你能找个真心待你的人,平安顺遂地过一辈子。" 明兰想起华兰姐姐。当年盛家与忠勤伯府结亲,何等风光,可婚后华兰在婆家受的委屈,她都看在眼里。若不是祖母时时护着,怕是日子更难熬。 "今日元若那孩子,看你的眼神倒是一片真心。"老太太话锋一转,"只是这世上的事,不是有真心就够的。" 明兰沉默片刻,忽然问道:"祖母,若是我执意要嫁,您会拦着我吗?" 老太太凝视着她,目光深邃:"你若想清楚了,祖母不会拦你。盛家虽然比不上齐家显赫,但也不会任人欺负了去。只是..."她顿了顿,"你要答应祖母,无论做什么决定,都要先护全自己。" 明兰重重地点了点头。祖母的话像一盏明灯,照亮了她纷乱的心绪。 夜更深了,远处传来打更的声音。老太太拍了拍明兰的手:"去吧,回去好好歇着。明日还要去给王大娘子请安。" 明兰起身行礼,走到门口时又回头看了一眼。祖母依旧坐在榻上,昏黄的灯光在她周身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这个画面,深深地印在了明兰心里。 回到自己的院子,明兰没有立即睡下,而是坐在窗前,望着天边的明月。今日祖母的一番话,让她想明白了很多事。 齐衡的心意她懂,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不只是门第之见,还有齐家复杂的人际关系,平宁郡主的期许,以及朝堂上的风云变幻。 她轻轻抚摸着母亲留下的帕子,那朵兰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雅。母亲一生谨慎,最后还是落得那般结局。她不能重蹈覆辙。 窗外忽然传来细微的响动,明兰抬眼望去,只见一只夜莺落在枝头,轻声啼叫着。月光洒在它羽毛上,泛着银色的光泽。 明兰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齐衡送她一本诗集时说过的话:"这世间最难得的,不是荣华富贵,而是真心相待。" 可是如今她才明白,有时候真心相待,也需要天时地利人和。 她轻轻合上窗,将月光和夜莺的啼鸣都关在窗外。今夜,她需要好好想一想,想想未来的路该怎么走。 而寿安堂内,老太太依旧坐在榻上,手中的佛珠一颗颗捻过。她望着窗外皎洁的明月,轻声叹息:"这孩子,太过重情。但愿她日后,不会为情所困。" 月光静静地洒满庭院,照得那株海棠树越发清丽。今夜过后,很多事情都会不一样了。 第5章 流言蜚语,情意渐坚 暮春四月的汴京城,杨柳垂丝,桃花灼灼。贵胄云集的马球场上,彩旗飘扬,人声鼎沸。一年一度的春季马球会正进行得如火如荼,这是京城社交季的一大盛事。 盛家女眷坐在搭有遮阳绸篷的观赛席上,明兰身着浅碧色缠枝莲纹罗裙,发髻上只簪一支素银海棠花簪,打扮得比平日还要简素三分。她安静地坐在如兰和墨兰身后,刻意避开那些有意无意投来的目光。 “那不是齐国公府的小公爷吗?他今日也来了!”如兰突然低声惊呼,用手肘轻轻碰了碰明兰。 明兰抬眼望去,只见齐衡一身月白色骑装,身姿挺拔如松,正从马厩处牵着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走来。阳光洒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将他本就出众的容貌镀上一层金边。他目光在场内扫视一圈,最终定格在盛家女眷的方向,微微颔首致意。 墨兰用团扇掩面,嗤笑道:“五妹妹激动什么?人家又不是冲你来的。”她意味深长地回头瞥了明兰一眼,“如今京城里谁不知道,齐小公爷对咱们六妹妹格外上心呢。” 明兰垂下眼帘,纤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她端起茶盏,轻轻吹开浮沫,语气平静无波:“四姐姐说笑了,齐大人待人一向谦和有礼,这是京城公认的。” 话虽如此,明兰心中却泛起涟漪。这几日,齐衡频频出现在她出席的各种场合,有时是在樊楼与友人对酌时“偶遇”,有时是在玉清观上香时“巧逢”。每次相见,他总会寻机与她说上几句话,或是送些小玩意。这些举动,早已在京中闺秀圈中引起窃窃私语。 马球赛开始了。齐衡策马入场,他骑术精湛,在场上如鱼得水。一次漂亮的挥杆,马球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直入门洞,引来满场喝彩。 “齐小公爷果然名不虚传!”评判席上一位须发花白的老将军抚掌赞叹。 中场休息时,齐衡径直向盛家席位走来。他额上沁着细密的汗珠,几缕乌发贴在饱满的前额,更添几分英气。 “盛夫人,诸位姑娘安好。”他彬彬有礼地向王氏行礼,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明兰,“今日天气炎热,我命人备了些冰镇梅子汤,特送来给夫人和姑娘们解暑。” 他身后的随从端上一个精致的漆盘,上面放着数盏冰镇梅子汤。 王氏笑得合不拢嘴:“小公爷太客气了。方才您在场上真是英姿飒爽,令人赞叹。” “夫人过奖了。”齐衡谦逊地回答,随即转向明兰,声音轻柔了几分,“六姑娘,我记得你素日喜欢马球,不知今日可有兴趣下场一试?” 明兰尚未答话,墨兰已抢着道:“六妹妹向来胆小,怕是不敢的。” 这话激起了明兰骨子里的倔强。她抬眼直视齐衡,唇角微扬:“齐大人盛情,明兰却之不恭。只是我骑术不精,还望大人多多指教。” 齐衡眼中闪过惊喜的光芒:“那是自然。我为你备了一匹温顺的小马,最适合女子骑乘。” 一刻钟后,明兰换上一身利落的骑装,出现在马球场边。她乌黑的长发编成一根粗辫垂在胸前,不施粉黛的脸庞在阳光下莹润如玉。齐衡牵来一匹枣红色的小母马,体贴地扶她上马。 “别怕,有我在。”他低声说,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 明兰心头一颤,面上却不动声色:“多谢大人。” 两人并辔而行,缓缓进入练习场。齐衡耐心地指导她握杆的姿势,讲解击球的技巧。他靠得很近,近到明兰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檀香和汗水的味道。 “手腕要这样发力,”他虚握着她的手,做了一个挥杆的动作,“而不是用胳膊的力量。” 明兰学得极快,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已经能准确地击中马球。齐衡眼中满是赞赏:“你果然聪慧过人。” “是老师教得好。”明兰浅浅一笑,颊边梨涡若隐若现。 这一幕,落在场外众人眼中,引发了更多窃窃私语。 “瞧见没有?齐小公爷亲自教盛六姑娘打马球呢!” “两人靠得那样近,成何体统!” “听说齐国公和夫人已经相中了邕王的千金,这盛家姑娘怕是痴心妄想...” 这些议论声虽低,却仍有只言片语飘进明兰耳中。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握着马球杆的手也不自觉地收紧。 齐衡察觉到了她的变化,温声道:“不必在意他人闲言碎语。” 明兰轻轻摇头:“人言可畏,明兰不敢不谨记。” 练习结束后,明兰以身体不适为由,提前离开了马球场。她坐在回府的马车里,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议论,脸色渐渐苍白。 “听说那盛家六姑娘今日又与齐小公爷一同打马球了,两人亲密得很呢!” “一个五品官家的庶女,也敢高攀齐国公府的独子,真是不自量力。” “齐国公夫人何等看重门第,断不会让这等女子进门...” 丹橘愤愤不平地拉下车帘:“这些人真是胡说八道!姑娘何必在意这些闲言碎语?” 明兰沉默不语,纤细的手指紧紧攥着衣角。她知道,在这个时代,女子的名声比什么都重要。齐衡身份尊贵,他们走得太近,只会给她带来麻烦。这些流言蜚语,如同一把把无形的刀子,足以毁掉一个女子的清誉和前程。 回到盛府,明兰径直回了自己的院子。她坐在窗前的绣墩上,望着庭院中盛放的海棠花出神。齐衡的示好,她不是不明白;他眼中的情意,她也不是感受不到。可是经历过前世的种种,她太清楚门第之差是何等难以逾越的鸿沟。 傍晚时分,小桃匆匆进来禀报:“姑娘,齐...齐大人来了,就在府外的小巷里,说想见姑娘一面。” 明兰蹙眉:“他怎么来了?这要是被人看见...” “齐大人说,只见一面,说几句话就走。” 明兰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披上一件藕荷色披风,悄悄从侧门出了府。 齐衡果然等在巷口的槐树下。夕阳的余晖为他挺拔的身姿镀上一层金边,他看见明兰,眼中立刻亮起温柔的光芒。 “明兰,”他迎上前,递过一个精致的木盒,“这是我托人从江南带来的点心,是你小时候最爱吃的玫瑰酥。” 明兰没有接,只是低垂着眼帘,轻声道:“齐大人,您的心意明兰心领了。只是...我们还是保持距离吧,免得引人非议,对您和明兰都不好。” 齐衡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他深深地看着她,眼神坚定如磐石:“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明兰,我知道当年是我懦弱,错过了你。这些年来,我没有一日不在后悔。如今我只想告诉你,我的心意,从未变过。” 他的话像一颗石子,投进明兰早已平静的心湖,激起千层浪。她抬起头,望进他深邃的眼眸,那里面盛满了真挚与执着。 “可是我在乎。”明兰的声音微微发颤,“齐大人,您是国公府的独子,将来必定要娶一位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而我,不过是五品官家的庶女,我们之间隔着天堑。这些流言蜚语,于您或许只是清风过耳,于我却是能淹死人的滔天巨浪。” 齐衡上前一步,急切地道:“我可以保护你!只要我坚持,父亲母亲终会同意的。明兰,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证明我的心意。” 暮色渐浓,巷口的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明兰看着眼前这个俊朗的男子,他眼中炽热的情感几乎要将她融化。她想起马球场上他耐心的指导,想起他每次“偶遇”时笨拙的借口,想起他送来的那些不起眼却饱含心意的小礼物。 也许,这一世,她可以试着勇敢一次? “明兰,”齐衡的声音轻柔得像一片羽毛,“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在盛家的书塾里,你穿着一身淡紫色的衣裙,正与先生辩论《孟子》中的义利之辨。那时我就想,这个姑娘不仅容貌清丽,更有一般闺阁女子没有的见识和胆魄。” 明兰微微一怔,她没想到齐衡还记得那么久远的事。那是多少年前了?她几乎已经忘记了那个下午。 “你当时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但若天下人都只讲义而不言利,百姓何以生计?’把庄先生都问住了。”齐衡的唇角扬起温柔的弧度,“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你与旁人不同。” 明兰的心防在一点点瓦解。她轻叹一声:“那些都是年少无知时的妄言,难为齐大人还记得。” “我记得关于你的每一件事。”齐衡郑重地说,“你爱吃的点心,喜欢的颜色,常读的书,甚至你生气时微微蹙眉的样子,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暮色中,他的目光如此灼热,明兰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发烫。她低下头,掩饰内心的波动。 “这点心,你收下吧。”齐衡再次递上木盒,“就算...就算是一个老朋友的心意。” 明兰犹豫片刻,终于伸手接过那个尚带着他体温的木盒。指尖相触的瞬间,两人都不自觉地微微一颤。 “谢谢。”她轻声说。 齐衡眼中顿时绽放出喜悦的光彩,仿佛得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赏赐。这一刻,他不像是高高在上的小公爷,倒像个得了糖吃的孩子。 “三日后,西郊的杏花应当开得正好。”他小心翼翼地问,“不知六姑娘可否赏光一同赏花?” 明兰抬头,对上他期待的眼神,那句拒绝的话在喉间转了几转,终究没有说出口。她轻轻点了点头:“若那日无事...” “我明白,若六姑娘得空,辰时我在西郊杏林等候。”齐衡立即接话,生怕她反悔似的。 明兰忍不住微微一笑:“齐大人还是这么心急。” “对你,我总是心急的。”齐衡低声道,目光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这时,巷口传来脚步声,明兰警觉地后退一步:“我该回去了。” “好。”齐衡虽不舍,却也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你...小心些。” 明兰转身欲走,又停住脚步,回头看他一眼:“齐大人也请保重。” 她抱着那盒点心,快步走回侧门,在关门的那一刻,她忍不住又从门缝中望了一眼。齐衡仍站在原地,暮色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孤独而坚定。 回到房中,明兰打开木盒,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十二块玫瑰酥,酥皮层层分明,散发着淡淡的玫瑰香气。她拈起一块,轻轻咬了一口,熟悉的味道在口中弥漫开来,勾起久远的回忆。 那是多少年前了?她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随着祖母去齐国公府做客。那时的齐衡已是京城闻名的翩翩公子,却会偷偷塞给她一包玫瑰酥,笑着说:“这是江南来的厨子做的,你尝尝,比京里的好吃。” 丹橘走进来,看见明兰手中的点心,会意地笑了:“姑娘,齐小公爷对您真是有心。” 明兰轻轻放下点心,叹了口气:“正是因为他有心,我才更加担忧。这世上的事,不是有心就够的。” “姑娘何必想得那么远?”丹橘劝道,“奴婢看齐小公爷是真心实意的,说不定他真的能说服齐国公和夫人呢?” 明兰摇摇头,没有回答。她走到窗前,望着天边初升的明月,心中五味杂陈。齐衡的执着让她感动,可前世的教训又让她不敢轻易踏出那一步。这一世,她本只想安安分分地过日子,找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相敬如宾地过一生。可齐衡的出现,打乱了她所有的计划。 他的眼神,他的话语,他小心翼翼又坚定不移的靠近,都让她冰封的心渐渐融化。 或许,真的值得再勇敢一次? 明兰轻轻抚摸着那块玫瑰酥,眼中神色变幻不定。窗外,月色如水,洒满庭院,也照亮了她脸上复杂的神情。这一夜,注定有许多人无眠。 第6章 阻力重重,携手同行 初夏的午后,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书案上,明兰正执笔临帖,墨香在空气中静静流淌。忽然,窗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丹橘匆匆推门而入,脸上带着几分慌乱。 “姑娘,齐国公府来人了,说是平宁郡主急召小公爷回去。” 明兰手中的笔微微一顿,墨迹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阴影。她抬起眼,长睫在光影中轻颤:“可知是为了何事?” 丹橘压低声音:“听说是为着小公爷近日...近日常来咱们府上的事。” 明兰放下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上绣着的缠枝莲纹。这些日子齐衡来得勤,她不是没有预料到会有这一日。只是没想到,平宁郡主的反应会如此之快。 “姑娘...”丹橘欲言又止,“奴婢听说,郡主已经为小公爷相看了好几家贵女,都是京城里有名的闺秀。” 明兰没有作声,目光落在窗外那株开得正盛的海棠上。粉白的花瓣在微风中小幅度地摇曳,像极了她此刻不安的心绪。 此时的齐国公府内,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平宁郡主端坐在紫檀木嵌螺钿扶手椅上,一身绛紫色缠枝牡丹纹锦缎长袄,衬得她面色愈发威严。她保养得宜的手指紧紧扣着扶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跪下!”见齐衡进门,郡主猛地一拍案几,震得桌上的青玉香炉都晃了晃。 齐衡撩起袍角跪下,脊背却挺得笔直:“母亲息怒。” “息怒?”郡主冷笑一声,眼角的细纹因愤怒而愈发明显,“你这些日子做的好事,还要我一件件数给你听吗?日日往盛家跑,恨不得把齐国公府的脸面都丢尽了!” 齐衡抬起头,目光坚定:“儿子不过是去盛家族学听课,与同窗切磋学问,何错之有?” “好一个切磋学问!”郡主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存的是什么心思?那盛家六姑娘,一个五品官家的庶女,也配得上你齐国公府嫡子的身份?” “母亲!”齐衡的声音提高了几分,“明兰她...” “闭嘴!”郡主厉声打断,“你还敢提她的名字?当年荣妃娘家的事你忘了?若不是我及时替你周旋,你早就成了京城里的笑柄!” 齐衡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他记得那些往事,记得那些因门第之见而被迫放弃的无奈。可这一次,他不想再重蹈覆辙。 “母亲,明兰与旁人不同。”齐衡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她知书达理,聪慧明事,儿子心悦她,非她不娶。” “你敢!”郡主气得浑身发抖,一把抓起桌上的茶盏摔在地上。青瓷碎裂的声音刺耳异常,飞溅的茶水打湿了齐衡的衣摆。 “我已经为你物色好了人家,永昌侯府的嫡女,下个月就给你定亲!”郡主指着齐衡,胸口剧烈起伏,“你若再执迷不悟,就别怪为娘不念母子之情!” 齐衡猛地站起身,袍袖带起一阵风:“母亲若是执意如此,儿子只好搬出国公府,自立门户。” “你...你...”郡主指着他的手颤抖着,脸色煞白,“你这个不孝子!” 齐衡深深一揖,转身大步离去,门在他身后重重合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消息传到暮苍斋时,明兰正在绣一架屏风。听丹橘说完,她手中的针一偏,刺破了指尖。鲜红的血珠渗出来,在素绢上晕开一点暗色。 “姑娘当心。”小桃急忙递上帕子。 明兰摇了摇头,将受伤的指尖含在口中,尝到一丝腥甜。她早知道这条路不会平坦,却没想到齐衡会为了她与母亲闹到这般地步。 当晚,老太太唤明兰到寿安堂说话。 烛光下,老太太穿着一件沉香色缠枝纹褙子,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她看着跪在面前的明兰,眼神复杂。 “齐家的事,你可听说了?”老太太的声音带着疲惫。 明兰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孙女听说了。” “那你也该知道,齐府不是好去处。”老太太叹了口气,“平宁郡主向来眼高于顶,对你更是不满。你若执意要嫁,往后的日子怕是难熬。” 明兰抬起头,烛光在她眼中跳跃,映出坚定的光芒:“祖母的教诲,孙女都记在心里。只是齐衡的心意,孙女真切地感受到了。前路再难,孙女也想试一试。” 老太太凝视她良久,终是叹了口气:“你既已决定,祖母也不再多言。只是记住,无论何时,盛家都是你的后盾。” 明兰眼眶微热,又郑重地磕了个头:“孙女谢祖母疼爱。” 此后几日,京城里的风向悄然转变。平宁郡主开始带着永昌侯府的嫡女梁楚若出席各种宴会,明眼人都看得出她的用意。 这日,忠勤伯府举办赏花宴,遍请京中贵眷。明兰本不想去,却被华兰硬是拉了过去。 “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露怯。”华兰替明兰整理着衣饰,小声叮嘱。 明兰今日穿了一身月白云水纹绫缎裙,外罩淡青色绣折枝梅比甲,发间只簪一支素银嵌珍珠簪子,打扮得十分素净。 宴会上,平宁郡主果然带着梁楚若坐在上首。梁楚若穿着一身绯红色织金缠枝牡丹裙,头戴赤金点翠步摇,明艳不可方物。见明兰进来,她故意提高声音: “郡主您瞧,这园子里的牡丹开得真好,到底是伯府,比那些小门小户的园子气派多了。” 平宁郡主淡淡瞥了明兰一眼,唇角微扬:“这是自然。花也好,人也罢,都要讲究个出身门第。那些不上台面的,再如何装扮,也掩不住骨子里的小家子气。” 明兰垂眸不语,只静静走到角落坐下。却不想梁楚若并不罢休,端着茶盏袅袅娜娜地走过来: “盛六姑娘今日这身打扮倒是别致,只是未免太素净了些。可是...银钱不凑手?”她掩口轻笑,腕上的金镯叮当作响,“若是缺了什么,尽管与我说,我那里还有些用不着的衣料首饰,放着也是白放着。” 一旁的几个贵女跟着笑起来,目光在明兰身上来回打量。 明兰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方才抬眼看向梁楚若,目光平静无波:“梁姑娘好意心领了。只是家祖母常教导,衣着贵在得体,不在贵重。若是穿戴不合身份,反倒惹人笑话。” 梁楚若脸色一变,正要反驳,却见一道身影快步走来。 “盛姑娘。”齐衡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急切。他显然是匆匆赶来,额上还带着细密的汗珠。 他今日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直裰,腰系玉带,更衬得身姿挺拔。看见明兰被众人围在中间,他眉头微蹙,径直走到她身边站定。 “小公爷来得正好。”梁楚若立刻换上一副笑脸,“我们正与盛姑娘说笑呢。” 齐衡却没有看她,只对着明兰温声道:“方才在那边看见几株绿牡丹,想着你定会喜欢,可要一起去看看?” 明兰尚未答话,平宁郡主已冷声开口:“衡儿,过来。” 齐衡身形一顿,转身向郡主行礼,却仍站在明兰身侧:“母亲。” “我与你说话,你没听见吗?”郡主面色阴沉,“楚若特意为你烹了茶,你还不过去尝尝?” 梁楚若适时地捧起一盏茶,娇声道:“小公爷,这是用去年收的梅花上的雪水烹的,您尝尝可还入口?” 齐衡看也未看那茶盏,只淡淡道:“有劳梁姑娘,只是我不渴。”说着,他转向明兰,声音柔和下来,“园子东边的芍药开得正好,我带你去看看?” 明能感受到四周投来的各色目光,有好奇,有嘲讽,也有同情。她微微颔首:“但凭小公爷安排。” “站住!”平宁郡主猛地站起身,“衡儿,你今日若敢跟她走,以后就别认我这个母亲!” 园中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齐衡身上。 齐衡的脚步顿住,背影僵硬。明兰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握紧,骨节泛白。良久,他转过身,面向郡主深深一揖: “母亲养育之恩,儿子永世不忘。只是...”他直起身,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声音清晰而坚定,“盛姑娘是我齐衡认定的人,谁敢辱她,就是与我为敌。”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梁楚若手中的茶盏“啪”地落地,溅湿了她华丽的裙摆。 齐衡却不再多看众人一眼,转身对明兰轻声道:“我们走。” 暮春的风还带着凉意,吹在脸上却让明兰觉得格外清醒。她与齐衡并肩走在石子小路上,两侧花木扶疏,暗香浮动。 “方才...多谢小公爷解围。”明兰轻声说。 齐衡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着她。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来,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明兰,”他唤她的名字,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我知道前路艰难,母亲那里...我会再想办法。只求你信我,无论如何,我绝不会负你。” 他的眼睛很亮,像是盛着漫天星辰。明兰在那双眸子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小小的,清晰的,被温柔地包裹着。 “我信。”她轻声说,唇角微微上扬。 这一刻,她忽然觉得,那些嘲讽与刁难都不重要了。只要这个人在身边,只要他们心意相通,再大的风雨,也终会过去。 齐衡也笑了,伸手轻轻拂去她发间落下的一片花瓣。动作轻柔,带着珍而重之的小心。 “前面有座亭子,去坐坐可好?”他问。 明兰点头,与他并肩向前走去。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仿佛再也分不开。 她知道,这只是开始,平宁郡主不会轻易罢休,未来的路还很长。可是看着身边人坚定的侧脸,她的心中是从未有过的踏实。 既然选择了携手,便不畏风雨兼程。 第7章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暮色渐浓,齐国公府的书房内烛火摇曳。齐衡跪在青石地面上已有两个时辰,膝盖处传来的刺痛感早已麻木,可他依然挺直着脊梁,目光坚定地望着坐在紫檀木太师椅上的平宁郡主。 “母亲,儿子心意已决,此生非盛明兰不娶。” 平宁郡主手中捻着一串沉香木佛珠,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她保养得宜的面容上笼罩着一层寒霜,眼角细密的纹路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深刻。 “衡儿,你真是被那盛家姑娘迷了心窍!”郡主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我为你精心挑选了多少名门贵女,你偏偏要娶一个五品官家的庶女!你让我的脸往哪儿搁?让齐国公府的脸往哪儿搁?” 齐衡抬起头,烛光在他清俊的面容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今日穿着一件月白色直裰,领口绣着精致的竹叶纹,更衬得他气质清贵。可那双总是温润如玉的眸子此刻却燃烧着执着的火焰。 “母亲,明兰虽是庶出,可她的品性才情,丝毫不输任何世家千金。儿子在汴京这些年,见过的闺秀不少,可唯有明兰,让儿子懂得了什么是真心倾慕。” 他的声音清朗而坚定,每个字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她聪慧却不张扬,坚韧而不失温柔,在盛家老太太的教导下,知书达理,持重守礼。儿子与她几次相遇,都被她的睿智和善良所打动。” 平宁郡主冷哼一声,佛珠在她手中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那些都是表象!庶出的女儿,最擅长的就是装模作样!她若不是费尽心机,怎会让你如此痴迷?” “母亲!”齐衡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几分痛楚,“请您不要如此诋毁明兰。她从未对儿子有过任何算计,相反,正是因为她的避让和守礼,才让儿子更加敬重她。” 他向前膝行一步,目光恳切:“母亲可还记得,去年冬天,儿子染上风寒,高烧不退,是明兰得知后,悄悄让丫鬟送来她亲手调制的药膏?那时她甚至不愿留下姓名,还是儿子多方打听才知是她。” 平宁郡主眼神微动,却仍紧绷着脸:“那又如何?一点小恩小惠,就把你的魂勾走了?” “不是小恩小惠,”齐衡摇头,眼中浮现温柔之色,“是她的真心。她明明可以借此邀功,却选择默默相助。这样的品性,难道不值得儿子倾心吗?”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推开,齐国公齐炜大步走了进来。他刚下朝回来,身上还穿着朝服,威严的面容上带着些许疲惫。 “这是怎么了?大老远就听见你们母子争执。”齐国公的目光落在跪在地上的齐衡身上,眉头微皱,“衡儿,起来说话。” 齐衡却不肯起身:“父亲,儿子在请求母亲同意儿子的婚事。” 齐国公在另一张太师椅上坐下,接过丫鬟奉上的茶,轻轻吹了吹浮沫:“又是为了盛家那位六姑娘?” 平宁郡主立刻接话:“公爷,您快劝劝衡儿吧!他真是鬼迷心窍了,非要娶那盛明兰不可!我们齐国公府是什么门第,怎能娶一个五品官的庶女做嫡媳?” 齐国公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慢条斯理地品了口茶,方才看向齐衡:“衡儿,你为何非她不可?” 齐衡深吸一口气,知道这是关键的时刻。他抬起头,目光澄澈而坚定:“父亲,儿子选择明兰,并非一时冲动。这些年来,儿子见过不少闺秀,可唯有明兰,让儿子感受到了心灵的契合。” 他顿了顿,继续道:“她通晓诗书却不卖弄,处事圆融却不失原则,在盛家那样复杂的环境里,她始终保持着内心的纯净和善良。儿子记得有一次在玉清观偶遇,她为了帮助一个素不相识的小丫鬟,宁可自己受委屈。这样的胸襟,许多男子都未必能有。” 齐国公的眼神微微变化,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继续说。” “更重要的是,”齐衡的声音低沉了几分,“明兰懂得儿子的抱负。她支持儿子在朝堂上有所作为,而不是沉溺于富贵安逸。她说,男儿立于世,当以家国为重。这样的见识,难道不比门第更加珍贵吗?” 平宁郡主急急插话:“公爷,您别听他的!那盛明兰定是用了什么手段...” “郡主,”齐国公抬手制止了她,目光仍停留在齐衡身上,“你可知,若是娶了盛家姑娘,朝中同僚会如何议论?那些原本看好与我们联姻的世家,又会如何反应?” 齐衡迎上父亲的目光,毫不退缩:“父亲教导过儿子,真正的世家风骨,不在于门第高低,而在于家风清正,子弟有为。盛家虽非高门,但家学渊源,盛大人为官清正,海家更是书香门第。明兰自幼受盛老太太教养,品性才学都是有口皆碑的。若因门第之见错过良缘,才是真正令人惋惜。” 齐国公久久不语,书房内只剩下烛火噼啪作响的声音。平宁郡主紧张地看着丈夫,手中的佛珠越捻越快。 终于,齐国公缓缓开口:“前几日,我偶遇翰林院学士庄学究,他无意中提起盛家六姑娘,赞她‘慧质兰心,见识不凡’。我当时并未在意,如今想来,庄学究从不轻易夸人,能得他如此评价,想必这位盛姑娘确有不凡之处。” 齐衡眼中闪过惊喜的光芒:“父亲...” 齐国公抬手制止他,转向平宁郡主:“郡主,我知道你一心为衡儿着想。但婚姻之事,终究要两情相悦。既然衡儿如此坚持,那盛家姑娘又确实品性出众,我们何不成全他们?” 平宁郡主猛地站起身,声音颤抖:“公爷!您怎么也...” “郡主,”齐国公的语气温和却不容反驳,“你可还记得,当年我执意要娶你时,我母亲也曾因你是宗室女,担心你骄纵任性而反对?若不是我坚持,我们又怎会有这三十年的美满姻缘?” 平宁郡主愣住了,眼中闪过一丝恍惚,仿佛回到了多年前那个春花烂漫的午后。那时的齐炜也是如此执着地站在她面前,对抗着全世界的反对。 齐国公起身,走到她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让孩子们自己选择吧。我相信衡儿的眼光,也相信庄学究的评价。门第之见,不该成为真爱的阻碍。” 平宁郡主的目光渐渐软化,她望向仍跪在地上的齐衡,儿子眼中那熟悉的执着,与当年的齐炜如出一辙。她长叹一声,佛珠从手中滑落。 “罢了,罢了,你们父子一条心,我还能说什么?”她的声音里带着无奈,却也有一丝释然,“只是,我要亲自见见这位盛六姑娘,若她果真如你们所说,我便不再反对。” 齐衡喜出望外,连忙叩首:“谢母亲!明兰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三日后,平宁郡主亲自登门盛府。 盛府上下顿时忙作一团。王大娘子紧张得手足无措,连连吩咐丫鬟们打扫厅堂,准备茶点。盛紘也早早从衙门赶回,换上见客的礼服。 明兰坐在暮苍斋内,心中忐忑不安。她知道今日平宁郡主前来,必定是为了考察她的品性。小桃和丹橘为她精心梳妆,选了一件淡雅的浅碧色衣裙,发髻上只簪一支素银簪子,既不失礼数,也不显招摇。 “姑娘,郡主会不会故意刁难您啊?”小桃担忧地问。 明兰对着铜镜微微一笑:“该来的总会来。只要我守礼守份,不出差错,她便寻不到错处。” 话虽如此,当她走进厅堂时,手心还是微微出汗。平宁郡主端坐在上首,身着绛紫色缠枝牡丹纹褙子,头戴赤金点翠头面,通身的气派令人不敢直视。 明兰稳步上前,依礼叩拜:“小女明兰,拜见郡主娘娘。” 她的声音清亮悦耳,举止从容得体,每一个动作都恰到好处,显然是经过严格教导的。 平宁郡主淡淡应了一声:“起来吧。” 明兰起身,垂首而立,姿态恭谨却不卑微。平宁郡主仔细打量着她,这姑娘确实生得好,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最难得的是那一身气度,沉静如水,完全不像个小门小户的庶女。 “听说你自幼在老太太身边长大?”郡主端起茶盏,轻轻拨动浮沫。 明兰恭声回答:“回郡主,小女六岁起便由祖母教养。” “都读了什么书?” “《女则》《女训》是必读的,此外也略读过《论语》《诗经》,祖母说,女子虽不必科举,却不可不读书明理。” 平宁郡主点点头,语气依然平淡:“可会持家?” 明兰谦逊地回答:“祖母教导过中馈之事,小女曾协助管理过家中庶务,略知一二。” 郡主又问了几个问题,明兰都对答如流,言辞得体,既不过分谦卑,也不显得张扬。平宁郡主的脸色渐渐缓和,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就在这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一个小丫鬟急匆匆进来禀报,说是王大娘子的幼子年幼顽皮,在园中玩耍时不慎落水,已被救起,但受了惊吓,哭闹不止。 王大娘子顿时慌了神,正要告退前去查看,平宁郡主却忽然开口:“盛六姑娘,你可懂得如何安抚受惊的孩子?” 明兰微微一怔,随即镇定回答:“小女略知一些安神之法。” “那你去看看吧。”平宁郡主的目光中带着审视。 明兰行礼告退,快步走向园中。只见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浑身湿透,哭得声嘶力竭,乳母和丫鬟们围在一旁,手足无措。 明兰没有立即上前,而是先吩咐小桃:“去我房里取安神香来,再让厨房准备一碗姜汤。” 她然后才走近孩子,蹲下身,声音温柔似水:“弟弟别怕,已经没事了。” 小男孩仍在哭闹,挥舞着小手不让任何人靠近。明兰不急不躁,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轻轻为他擦拭脸上的水渍,口中哼起一支轻柔的小调。那调子平和舒缓,像是春夜里微风拂过竹林的声音。 渐渐地,孩子的哭声小了,抽抽搭搭地看着明兰。这时小桃取来了安神香,明兰接过,在香炉中点燃,一股清雅的香气弥漫开来。 “这是安神香,闻着它就不怕了。”明兰柔声说,又接过姜汤,一勺一勺耐心地喂给孩子喝下。 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孩子终于平静下来,依偎在明兰怀中睡着了。整个过程,明兰都表现得沉稳从容,处置得当,让在场的众人都暗暗称赞。 当明兰回到厅堂时,平宁郡主看她的眼神已经完全变了。那目光中不再有审视和怀疑,而是带着真心的欣赏。 “你做得很好。”郡主难得地露出了一丝微笑,“那安神香,是你自己调制的?” 明兰恭谨回答:“回郡主,是小女根据古方调配的,祖母夜间偶有失眠,用之颇有安神之效。” 平宁郡主点点头,不再说什么,但眼中的满意之色已经十分明显。 送走平宁郡主后,盛紘和王大娘子都松了一口气。王大娘子难得地拉着明兰的手,感慨道:“六姑娘今日真是给盛家长脸了!” 当晚,平宁郡主回到齐国公府,对等候已久的齐衡和齐国公说道:“那盛六姑娘,确实是个好的。举止得体,处事沉稳,更难得的是心地善良。这门亲事,我同意了。” 齐衡欣喜若狂,连日来的担忧终于烟消云散。 接下来的日子,两府开始正式议亲。齐国公府请了德高望重的保山,郑重上门提亲。盛家自是满口答应,婚期定在次年春天。 消息传出,汴京城的世家圈子里掀起不小波澜。谁都没想到,齐国公府那样的门第,竟会娶一个五品官的庶女做嫡媳。但得知是平宁郡主亲自相看同意后,那些闲言碎语也就渐渐平息了。 暮苍斋内,明兰听着外头的议论,心中百感交集。她知道,自己能够得嫁齐衡,除了齐衡的坚持和齐国公的开明外,最该感谢的就是祖母多年的悉心教导。 盛老太太得知婚事已定,既为明兰高兴,又难免担忧。她将明兰叫到跟前,抚着她的头发,语重心长地说:“明儿,齐国公府门第高贵,你嫁过去后,切记要谨言慎行,守礼守份。郡主虽然同意了这门亲事,但你毕竟是高嫁,日后难免要受些委屈。” 明兰跪在老太太膝前,眼中含泪:“祖母的教诲,明兰时刻铭记在心。定不会辜负祖母多年的教养之恩。” 老太太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盒:“这里头是我为你准备的嫁妆,虽不丰厚,却是我的一片心意。还有这个,”她取下腕上一只通透的翡翠镯子,为明兰戴上,“这是我出嫁时,我母亲给我的,如今传给你,愿它保佑你婚姻美满,夫妻和睦。” 明兰抚着那温润的玉镯,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她伏在老太太膝上,哽咽道:“祖母,明兰舍不得您...” 老太太也红了眼眶,却强忍着泪水,轻拍明兰的背:“傻孩子,女孩家长大了总要出嫁的。只要你能幸福,祖母就放心了。” 接下来的几个月,盛府上下都为明兰的婚事忙碌着。王大娘子虽然平日里对明兰不算特别疼爱,但在这大事上却也尽心尽力,为她置办嫁妆,准备婚仪。 齐衡时常差人送来各种礼物,有时是几本难得的古籍,有时是精致的点心,每一样都透着他对明兰的用心。明兰则按照礼数,回赠一些自己绣的帕子、做的针线,既不逾矩,也表达了自己的心意。 时光飞逝,转眼到了次年春天。婚期前夜,盛老太太将明兰叫到自己房中,亲自为她梳头。 烛光下,老太太的手微微颤抖,却依然仔细地为明兰梳理着长发。 “明儿,明日你就要出嫁了,祖母还有几句话要嘱咐你。”老太太的声音带着不舍,“夫妻相处,贵在相互尊重,相互体谅。齐衡那孩子品性纯良,待你真心,你也要以真心相待。但切记,无论多么恩爱,也要保持自己的分寸和尊严。” 明兰透过铜镜看着祖母慈祥的面容,泪水在眼眶中打转:“祖母请讲,明兰谨记。” “齐国公府门第高,规矩大,你初入府,要多听少说,谦逊学习。对待公婆要恭敬,对待下人要宽厚,但也不能过于软弱,失了主子的威严。” 老太太放下梳子,从妆匣中取出一支金簪,为明兰簪上:“这支簪子,是你外祖母留给我的,如今我传给你。记住,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要坚强,都要守住自己的本心。” 明兰转身扑进祖母怀中,泣不成声:“祖母,明兰会想您的,明兰一定会常常回来看您...” 老太太紧紧抱着明兰,老泪纵横:“好孩子,祖母也会想你的。只要你过得好,祖母就安心了。” 这一夜,祖孙二人相拥而眠,说了许多贴心话,直到天明。 次日清晨,盛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明兰早早起身,沐浴更衣,在全福夫人的帮助下穿上大红的嫁衣。那嫁衣是江南最好的绣娘耗时半年绣制而成,金线绣成的凤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华美非常。 小桃和丹橘为明兰梳妆,戴上凤冠。那凤冠是齐衡特意请宫中匠人打造的,上面镶嵌着无数珍珠宝石,华贵却不显俗气。 “姑娘真美...”小桃看着装扮好的明兰,忍不住赞叹。 明兰望着镜中的自己,面若桃花,眉目如画,一身的红更衬得她肤白似雪。她轻轻抚摸着头上的凤冠,心中百感交集。从今日起,她就不再是盛家的六姑娘,而是齐国公府的世子夫人了。 吉时将至,明兰在众人的簇拥下来到正厅,向盛紘和王大娘子行拜别礼。 盛紘看着即将出嫁的女儿,眼中也泛起泪光:“明儿,到了齐家,要孝顺公婆,和睦妯娌,谨守妇道。” 王大娘子也难得地和颜悦色:“六姑娘,日后若有空,常回来看看。” 明兰一一应下,行了大礼。然后,她转向坐在上首的盛老太太,缓缓跪下,郑重地磕了三个头。 “祖母养育之恩,明兰永生难忘。”她声音哽咽,却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以免弄花了妆容。 老太太颤抖着手扶起明兰,为她整理了一下衣领,眼中满是慈爱和不舍:“好孩子,去吧,别误了吉时。” 这时,外头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迎亲的队伍已经到了。明兰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出厅堂,盖上了大红盖头。 在丫鬟的搀扶下,她一步步走向大门。每一步都像是踏在过往的记忆里——那个在海棠树下偶遇的青涩少年,那个在汴京初雪中为她撑伞的温柔公子,那个在雨夜里执着等待的痴情男子...所有的画面在这一刻重叠,化作眼前的一片鲜红。 花轿停在盛府大门外,齐衡身着大红喜服,骑在高头大马上,俊朗非凡。见明兰出来,他立即下马,快步上前。 透过盖头下方的缝隙,明兰看见一双绣着祥云纹的靴子停在自己面前,然后,一只骨节分明、温暖有力的手伸到了她眼前。 “明兰。”齐衡的声音温柔而坚定,带着难以抑制的喜悦。 明兰微微犹豫,然后将自己的手放在了他的掌心。他的手立刻收紧,牢牢握住她,仿佛这一生都不会放开。 在众人的祝福声中,齐衡亲自扶着明兰上了花轿。帘子落下的那一刻,明兰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这不是悲伤的泪水,而是幸福的释放。 花轿起行,锣鼓声、鞭炮声、欢呼声汇成一片。明兰坐在轿中,手中紧紧攥着一个苹果,那是祖母塞给她的,寓意平安吉祥。 轿子稳稳前行,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停了下来。帘子被掀开,齐衡再次伸出手。明兰将手放入他的掌心,由他扶着下轿。 齐国公府门前围满了观礼的人群,都在争相一睹这对新人的风采。明兰虽然盖着盖头,但仍能感受到众人投来的目光,不由得紧张起来。 齐衡察觉到了她的不安,轻轻捏了捏她的手,低声道:“别怕,有我。” 简单的四个字,却让明兰的心瞬间安定下来。她轻轻点头,随着他的引导,迈过火盆,踏过马鞍,一步步走进齐国公府。 礼堂内红烛高照,宾客满堂。平宁郡主和齐国公端坐上首,面带微笑。明兰能感觉到,郡主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带着审视,却也含着接纳。 司仪高喊:“一拜天地!” 齐衡和明兰转身,向着门外跪拜。 “二拜高堂!” 他们转向平宁郡主和齐国公,恭敬行礼。 “夫妻对拜!” 当明兰弯下腰,与齐衡对拜时,泪水再次模糊了双眼。多年的等待与煎熬,无数个日夜的思念与期盼,都在这一刻有了归宿。从今往后,她便是他的妻,他便是她的夫。 礼成,送入洞房。 新房里,红烛摇曳,满室生辉。齐衡用秤杆轻轻挑开明兰的盖头,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两人都怔住了。 齐衡从未见过如此明艳的明兰。大红的嫁衣衬得她肤光如雪,凤冠下的面容娇美不可方物。她微微垂眸,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娇羞中带着一丝不安,让人心生怜爱。 明兰抬头,望进齐衡盛满笑意的眼眸。他今日格外俊朗,眉目如画,气质清贵,那双总是温润的眸子此刻闪烁着喜悦的光芒,仿佛夜空中最亮的星辰。 “明兰,”他轻声唤道,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我终于等到你了。” 明兰的脸更红了,她低下头,轻声道:“齐衡,往后余生,请多指教。” 齐衡在她身边坐下,握住她的手:“该是我请你多指教才是。明兰,我会用一生来呵护你,不让你受半点委屈。” 他的话语真诚而坚定,每一个字都敲在明兰的心上。她抬起头,眼中泪光闪烁:“我信你。” 窗外月光皎洁,轻轻洒在窗棂上,映照着满室的喜庆红色。红烛噼啪作响,跳跃的火焰将两人的身影投射在墙上,相依相偎,密不可分。 齐衡轻轻抚摸着明兰的脸颊,为她拭去眼角的泪珠:“还记得那年海棠树下吗?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是我此生唯一想娶的人。” 明兰微笑点头:“我也记得,汴京的初雪,你为我撑伞;雨夜里,你执着地等在盛府门外...齐衡,我们错过了年少时光,却在历经风雨后找到了彼此。往后的日子,无论顺境逆境,我都会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齐衡动容,将她轻轻拥入怀中:“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红帐缓缓落下,掩去一室春色。月光依旧皎洁,静静地守护着这对有情人,见证他们坚贞不渝的爱情。 长夜漫漫,却因彼此的相伴而变得短暂。当第一缕晨光透过窗纸照进来时,明兰在齐衡怀中醒来,看着他安详的睡颜,心中满是宁静和幸福。 她知道,从今往后,无论前路如何,他们都会携手同行,直到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