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偷心》
1. 第 1 章
京都,大理寺狱。
烧红的铁烙再度被投入火炉中,反复搅动间,溅出点点火星子。
“王爷饶命啊……小人没有骗王爷……啊——”
凄厉的惨叫声几欲震破囚牢。
刑架上捆住的人,已是面目全非,血如雨下。
新血流过旧痕,沿凹痕向外淌去。一寸之上,白色衣摆忽而一晃。
烛火一瞬摇曳,听得淅淅沥沥的茶入瓷盏声。
端坐黄花梨交椅上的男子,深陷阴影,难辨面容。只能见他白衣锦袍,置身阴冷刑狱之所,兀自垂眸沏茶。
一瓢冷水扑脸,那犯人狠狠打了个哆嗦,支吾道:“楚、楚王殿下……小人已全部交代,钟大人谋逆被诛前,命我速往京都,将四张图藏于城南郊外的树林底下,实在不知为何差了一张啊……”
“那是本王私吞了节度使的这笔私产,随后嫁祸到你头上?”
言语的男子握盏饮茶,眉目不起风波,甚是沉静。
“殿下宽恕!可……小人真不知啊,临下货船时,小人分明还反复数过了,正是四张。”
那人已是惊恐至极,不似作伪。
男子放下杯盏,凝视杯盏上的缠枝莲花纹,问:“埋土前,检点过吗?”
“没、没有,小人自觉罪孽深重,担心有人跟踪,到了地方后,便匆忙将布囊埋了……”
男子若有所思,又斟一盏,再问:“途中可曾遇过什么可疑的人?”
“可疑的人……这好像没有啊……”
男子道:“是你自己想,还是大理寺替你想?”
一旁狱卒烫着铁烙,滋滋作响。
“大人饶命,殿下饶命!小人自己想!”炙热当前,犯人惨无人色,汗珠如豆,咽着口水,绞尽脑汁拼命回想:“……小人下了船后,便往码头的西大街去,路有官兵巡查,小人只好弃长街,过桥,穿了三个巷子,避过孩童打闹,又过了一个桥,沿柳树继续往前走,不慎撞了个从巷子里拐出来的女子……”
男人忽然睁眼,缓声启唇,“女子?”
“是!”犯人见楚王起疑,忙将这女子的形貌特征说出,“小人打眼一看,大约十六七岁的民间小娘子,黄衫绿裙,梳了侧边的三股绞丝辫,还绑了黄色的发带。对了,她腰间还挂着几只玉佩坠子,叮叮当当响。”
男人不语,若有所思。
他身后的大理寺少卿笑道:“打眼一看,竟能看到这么多?”
犯人讪讪:“是、是个美人,就多看了几眼。小人怕耽误事,没与她争辩,说起来,之后路途上便没什么异样了。”
大理寺少卿看向男人,“殿下?”
男人起身,清正冷淡,只一个字:
“抓。”
*
平陵城新下了一场春雨,花枝含水,细柳如线,抬眼望,天湛云融,风朗气清,浮游只只形态各异、可爱非常的纸鸢,远近相宜。
城西一户气派的四方宅院中,一中年男子抱着一貌美女子,正也在放着纸鸢。
郎情妾意,相谈甚欢。
忽然,一阵裹挟凉意的风袭来,悠悠纸鸢辗转坠落,扯在了柳树上。奴仆将其拣下来,那栩栩如生的鸳鸯纸鸢已被树枝刮毁。
女子登时伏案哭泣,“妾身日夜赶制,只盼与邱郎共放纸鸢,方才不负盛世春光,谁知终是鸳鸯折颈,妾身福薄……”
“窈娘无妨,纸鸢坏了重新做一个便是,何谈什么折颈福薄。”邱郎从怀中掏出一方漆盒,递到女子跟前,将漆盒打开,“这是我托人特意打的金丝镯,窈娘莫要悲戚。”
“邱郎心意,妾身怎好……”窈娘以帕拭泪,眼波流转,瞧见那玉镯,脸色一变,又是梨花带雨,“邱郎这是何意,若看窈娘不顺眼了,将我送回醉香楼便是了,何苦这般羞辱?”
邱郎见此情状,忙转过漆盒一看,只见他重金打造的金丝镯竟被绞断成了一截一截的,瞠目结舌,“怎会如此!我来时还好好的呢!”
窈娘掩面哀泣。
“窈娘莫哭啊……”
那邱郎安抚宽慰,突闻宅门剧响,似乎有人在大力撞门。
仆从都被这异动惊吓,连连后退。
不一会,门便被撞开,冲进来一众人等,直奔□□,将院子团团围住。
那邱郎尚未回过神,又惊又怒,却在见了队列让开的为首女子时,吓得膝盖一软,大惊失色,“娘、娘子,你怎么来了……”
赵娘子道:“姓邱的,你私养外室,现已被我抓了个正行!”
“娘子,有什么事咱们回家再说,外室一事,实是误会,这是我的远房表妹啊……”
“呸!”赵娘子取出几封文书,“这是你赎走外室的卖身契,你以仆役代持,给这外室置办的田庄铺子,且都是瞒过官府的白契!证据确凿,还想抵赖?”
邱郎慌张无度,“这这这……我藏得甚是隐秘,你怎么找到的!”
赵娘子不理他这一问,道:“来人,将这宅中的贵重物品都搬走!姓邱的,我也不与你废话,咱们公堂上见。”
闻言仆从四散,宅院顿时乱作一团。
窈娘哭得双眼红肿,而那邱郎,一时忙着与赵娘子劝说,一时忙着顾及宅院器皿,脸色难看至极。
赵娘子冷笑一声,懒得与他牵扯,叫人绊住他,趁鸡飞狗跳之际,去向长廊庭院,唤道:“阿萝姑娘?阿萝姑娘可在?”
她话音落下,便听起环佩叮当,以及一声俏生生的:
“在呀!”
赵娘子却没瞧见人,左右张望。
正见檐角飘过绿色裙摆,一根水亮乌黑的三股绞丝辫缠着嫩黄发带依依垂下,再然后便见了廊下忽然出现一张倒吊着的桃花笑靥,腰带所系玉佩亦是倒悬,似柳枝于春风中摇曳。
赵娘子笑道:“吓我一跳,阿萝姑娘真是不走寻常道。”
她行了一礼,“此番能拿到契书证据,多亏阿萝姑娘,这是剩下的款银,姑娘请收下。”
那女子脚尖本勾着瓦片,忽而莲步微移,反身轻跃,抬腿在空中划过,恰如飞燕点水,身姿灵巧轻盈,连风也未曾惊动分毫,便已安然落地,且掠走了赵娘子手中的荷包。
裴萝掂了掂,微微侧着脑袋,“咦”了一声,自生笑意,“怎地多了二十两?”
赵娘子道:“阿萝姑娘真是厉害,一掂便知!我今日出了口恶气,心情爽利,那多的二十两是送给阿萝姑娘的,也深谢姑娘助我绝婚。”
“娘子客气啦,拿人钱财替人办事,自是要雇主满意的。”但对意外之财,裴萝倒不客气,笑吟吟收下荷包,说了几句好听话,“娘子貌美聪慧,经商有道,那种负心汉岂有脸配娘子?小女子祝娘子早脱苦海,望福寿安康,终觅良缘。”
“多谢阿萝姑娘。”赵娘子喜上眉梢。
事了拂衣,裴萝踏叶而飞,眨眼间便跃出了宅墙,往城内去。
裴萝年方十七,幼失祜恃,颠沛流离,为了一口吃食,认了乞儿师傅,拜入盗门,练的是热油夹铜、须臾开锁的绝招,学的是飞檐走脊、踏雪无痕的功夫。十七年来,以劫富营生,但凡出手即得手,便是王侯将相,亦不在话下。
久而久之,她的名声威震江湖,因一身缥缈轻功,人送外号踏月仙。
哪怕官府或民间悬赏令上,对她的追杀赏金已经高达百金,纵有数不尽的杀手想要取她性命,她也依然逍遥市井,过着太平无事的快活日子。
到了这京都平陵,碍着天子脚下,官兵横行,她便收敛些,给天家留面,少行窃事,只是偶尔接些诸如帮赵娘子偷地契文书之类的散活,赚些银钱,若她办得好,主家高兴,还能多得赏赐,再若她贼心突起……
“哎呀哎呀!”
裴萝顿住脚步,张开自己的右手,手掌向上,伸起左手不轻不重地拍了一记。柳眉蹙起,甚是懊悔,从袖中摸出一细金镯子,一本正经地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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诫自己:“裴萝!昨日你就不听话,这才过了多久!罢了罢了,就这一次,日后万万不可如此了!”
反思过后,欢欢喜喜地将金镯套入手腕。细镯环纤腕,在光下映照生辉,灿亮流华,金丝绞缠结缀的银铃叮叮零零,清脆悦耳。
“这姓邱的,眼光倒不错。”
裴萝提着沉甸甸的荷包,蹦蹦跳跳,哼着小曲,去城内买了胡饼与蜜饯糕点,托掌柜包好后,兴致盎然地跑去茶馆外听说书。
属她最捧场,阔绰大方,又不吝赞赏,讨得店家高兴,送了她一壶绿蚁酒。
裴萝方吃完甜糕,是该喝点酒解解腻。她取碗,满上酒,嗅得雅馨清香,正待饮时,忽见酒液上浮过一抹人影。
裴萝饮下,只当随意地抬头略过,那酒中倒映的楼上是茶馆二楼,窗子皆敞开,有客来往谈笑,或驻留窗边,俯首听书。
裴萝目光左右一扫,心下便有了数。她笑着将剩下的酒都喝光,与掌柜的说一声,放下铜钱,若无其事地离开。
而她一走,茶馆二楼的窗边、东边茶饮铺子、西边汤饼摊,一同有了动静。
“是她吗?”
“就是她,大人下令了,追!”
裴萝了然,有人在追她。
对方虽着便服,反应灵敏,训练有素,应当是官家。
多年的为盗习惯,让她下意识对官爷,尤其是衙门的人,敬而远之。
裴萝越走越快,察觉到对方人多势众,只怕来者不善,索性轻功飞起,穿行坊市长街之间,逾墙越瓦,弯来绕去,将那些人引着飞了大半个平陵城,回头一瞧,果真被她甩下不少,只剩寥寥几人还追着,气喘吁吁地指着她道:“站住!快站住!”
裴萝挑眉,她自是不傻,她身上背了那么多盗窃案,若老实归案,岂不要受牢狱之灾?传出去,她江湖第一女贼的名声都毁啦,让人笑话!
她轻哼一声,踩过一家酒楼顶上的瓦片。
身影如风,翻卷如云,来来去去,从这边到那边,且速度愈发迅疾,身法花里胡哨,淆人耳目,叫跟着的追兵都头晕眼花了。
再睁眼一瞧,竟不见女子丝毫踪迹,恍如凭空消失了一般。
实则裴萝趁那些追兵混沌之际,翻身落入就近一处窄巷,藏于废弃板材后。
躲了一会,听脚步声以及那群人的骂骂咧咧逐渐远去,她悄悄探出脑袋,攀上巷檐寻了寻,见那些人往相反的远街去了,心中松了口气,落下青石砖地,拍了拍手,扬脸得意,拢着侧边肩前的辫子笑了一声,往巷里走。
“管你是江湖杀手,还是官家卒兵,本姑娘这身金蝉脱壳的本事,可是练了十多年的,岂是轻而易举就被抓到的!哼,纵然大江大河,本姑娘也可做鱼虾滑鳅,总能脱身……”
她自言自语,颇为骄傲。
话未说完,步至巷子尽头,只有一处出口,便往右拐去,然而就在此时,猝不及防的,眼前突然闪过一道白刃寒光,铮声骤起。
“啊!”
裴萝惊吓,顿立原地。
盗门出身,裴萝自小练五感,听觉异于常人。而有人藏在巷后,竟悄无声息,令她毫无所察,可知此人内力深厚。
裴萝垂眼,见那抵着自己脖颈的环首横刀,长约两尺,锋利笔直,春光下寒芒凛冽,似拢白霜,积冰雪,刃上暗绘云龙纹,刻错金铭文,刀柄缠金银丝,嵌黑曜石,鲛鱼皮包鞘。一看,便知是上等宝刀。
而持刀之男子,手指细长,骨节分明,手背凸起青筋,恰与这把凶冷之刀相得益彰。
裴萝暗道不妙,强自冷静,目光沿着那只手,抬眸看去。
只见其人身穿玄色翻领袍,月白交领内搭,束发系冠。身长清癯,傲立如松柏,金质玉相,丰神俊朗,气韵颇有神仙之姿,通身矜贵凌厉,又蕴清寒。
继而视线滑上,裴萝看他眼睛。
面冷衣洁,而眸色漆黑,一如山中深潭,幽幽沉凝。
2. 第 2 章
大理寺狱,密不透风。
血腥味浸渗木铁石砖最深处,被凄厉尖锐的哀嚎声抽出腐烂浓烈的气息,阴魂不散地环绕在寸寸邢狱监牢中,森然可怖,令人胆寒肺骇。
裴萝摸摸脖颈,还好还好,没事。
她睁着乌黑圆亮的眸子,察观眼下之处,往左瞥见隔壁在上大刑,往右恰好瞧见路过的狱卒抬走个皮开肉绽的犯人,往前则是一群守卫狱卒,两个衣饰富贵于众、身份不凡的男人,其中一个便是抓了她的,往那端坐,一派清绝泠然。
裴萝这么多年,从未失手过。今日却被人架着刀,沦落到监狱之中,思之愤愤,自是不服,故而多看了他几番。
只是此人眼神冷漠,一言不发,也极有威范,又听人恭敬唤他楚王殿下,裴萝心怀惴惴,没敢再看。
他旁边之人,看上去和善些,英俊潇洒,身着绯色官服。又出现在大理寺狱,那应当便是大理寺少卿了。
“嗯……鹅黄衣衫绿罗裙,绞花辫垂肩,发带飘缠,环佩叮当。”卫凭上前,绕着她悠悠几步,“原先我还想着,宋雄急忙恐惶,怎么还能记得那般清晰。现在一见,原来是这么明艳如画的佳人,倒也不足为疑了。”
裴萝虽尚不明,但听出赞她容颜,面含悦色,“小女不过一介民女,竟能入大人之眼,实在受宠若惊。只是大人,小女害怕,不知因何抓我啊?”
卫凭没回,而是令人将囚犯带来,那囚犯一见了她,便叫了起来,“没错,是她!就是她撞的我!”
“谁撞你了?”劈头盖脸来了这么一句话,裴萝只觉莫名其妙,见此人血肉模糊,难辨五官,更觉茫然了,思绪却是飞快,心道抓她莫非别有缘由?她的身份实则并未暴露?
她眼眸一转,立马肃然道:“这里是平陵城,大梁国都,司法有道,又有二位贵人明察秋毫,你可不能诬赖我!”
犯人激动道:“就是你!我绝没有认错!昨天下午,永和坊升平巷,就是你撞了我!缺的那张图,是不是被你拿走了!”
如此一说,裴萝再认真辨别他的脸,很快想起了,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你啊!你这人好不讲理,分明是你撞我!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倒先跟官家告状污蔑起我来了!定是你犯事,拉我下水!”
发泄一通后,裴萝重又打量这人,早上还好好的,如今人不人鬼不鬼,不由心中一凛,只怕是犯了什么大案,莫要因此牵连到自己。
“上官,不知到底何事啊?他说的图,又是什么意思?”
那抓了自己的圆领袍玄衣男子,楚王蔺无忌,放下手中信件,忽而出声,声若冷刀,道:“山阳节度使钟岷谋反,兵败被诛,朝廷抄家没产。此叛贼在西北横征暴敛,大肆卷财,无所不用其极,而细数所获却与账册对不上,故当有隐匿私产。经调查,叛贼在被诛前,见大势已去,料到自己必死无疑,遂令手下携带四张私产图,密藏于京都。”
卫凭指着犯人宋雄,紧接着道:“而他呢,就是那个手下。现如今,已入法网,可私产图,却四缺一……”
裴萝闻言一愣,大为吃惊,吓得神色慌乱,连连摆手,急忙打断道:“大人!我我我、我跟什么谋反的山阳节度使没任何关系啊,我压根不知道这事!民女胆弱,忠贞爱国,顶多也就小偷小摸,绝不敢掺和这种掉脑袋的大罪!”
裴萝拍脑门,又拍拍手掌,懊悔不已,“该死该死,让你不知悔改!摊上事了吧!”
她这反应很是出乎卫凭意料,他看向蔺无忌,又看向裴萝。
裴萝老实交代,“昨日我路过升平巷,被这个人撞到,我拦着他,叫他道歉,可他不仅不道歉,还凶神恶煞的,我很生气,就、就……顺手牵了个羊。”
“还真是你偷的图!”宋雄大惊,“你一女子,竟真是贼!”
裴萝瞪他:“呸呸呸,你还谋反呢!我比你好!”
“你……”
蔺无忌虽一言不发,面色愈冷。
裴萝察言观色,道:“你什么你!快闭嘴,这里可是大理寺,你吵吵嚷嚷,成何体统?楚王殿下息怒,那张图就在我家中!我带您去?”
义正言辞地说罢,她悄悄看蔺无忌,对上一双狭长凤眸,漆黑平静却无端让人生寒。
“直接说在哪即可。”
裴萝被一吓,低头又可怜道:“殿下有所不知,我那屋子设计了许多机关,只我一人才能进去……防贼嘛。”
卫凭没忍住笑了一声,“有道理,你是贼,最懂怎么防贼了。”
裴萝表明心意:“民女知错,真心愿戴罪立功!”
蔺无忌收了视线,道:“走。”
*
裴萝被捆缚双手,带路。
官兵出没,百姓皆退让两侧。
人群中有人与同行者对视一眼,道:“快,即刻回府告知老爷夫人!”
从大理寺到裴萝租住的永宁坊明月巷,走了有半个时辰。到后,裴萝往下歪着脑袋,双手拔下一只细簪,三下开了门锁,进入院内。
她的院子不大,但花团锦簇,翠绿修竹。确如她所说,暗藏机关甚多。有跟着的衙役不小心踩了一块石头,便有弩箭射来,好在及时发现,避开了弩箭。
“有几下子啊。”卫凭挑眉。
裴萝嘴角上扬,“小事一桩,其实很简单的……”
蔺无忌道:“东西呢?”
“……殿下跟我来。”
裴萝没显摆出去,有些不得劲,在前带路。
屋子里,比屋外糟乱许多,桌上放着半块未吃完的糕点和未洗的碗筷,衣裳、话本、首饰、胭脂盒、弩箭、暗器什么的乱抛一气。
凌乱不堪。
蔺无忌眉心微微一蹙。
“殿下见笑。”
“喏,那个,我虽顺了张图,却不懂什么意思,便随手一放。”裴萝与他指了指方向。
梳妆台上,胭脂盒下压着的一张纸,正是她从宋雄身上顺下来的所谓“节度使私产图”。
蔺无忌抽出图纸,与另外三张比对,纸质一致,所绘山河或城镇的线条、字迹、形注,风格融合,皆属一人之手。而将四张按顺序拼接,可得一幅完整的藏宝图。
卫凭道:“殿下,是这张!”
“当然啦,小女子态度端正,很配合官府查案的。”裴萝有意蹭了蹭捆住自己的绳子,展眉而笑,“给官家添麻烦了,既然证物上交,且我已到了自己家,不如就此放……”
“来人,押回大理寺,彻查汝贼,待盘明底细。”蔺无忌淡声道。
裴萝可怜兮兮道:“我当真跟此事无关啊!大人,殿下……”
蔺无忌道:“若清白,自会放你。”
语气不容置喙,平淡镇静中捎带冷意,大有说一不二之气势。
裴萝跺脚气愤,心里骂骂咧咧。她只道自己这一被关,再一被查,大理寺又不是吃素的,难保揪不出她堂堂江湖第一神偷踏月仙的花名,到时候名目一扯,就麻烦了!
于是裴萝趁被押着出门之时,悄悄口中吐刀,掷至指间,无声无息地割断绳索,左右出掌打退两人,借力运气,使出轻功,正要翻身跃出宅墙,忽觉耳后袭风,发丝飞扬,忙闪身躲开,刚一落地,便听“砰”的一声,只见一枚柳叶飞镖扎入院墙。
那飞镖,正是自己所制,放于院内石桌之上的。
她还未试探威力如何,竟先被蔺无忌用了。
裴萝甚恼:“君子不为盗,京城人都说楚王殿下光风霁月,也行此等窃事吗?”
蔺无忌淡然道:“抱歉,顺手取之,正如你顺手取了私产图。”
这分明是讥讽!裴萝更恼了,重哼一声,再寻觅逃机。
只不过大理寺人多势众,她最终还是被带回了大理寺,单独关在一间牢房中。
约莫傍晚,吃了一顿难吃的牢饭后,裴萝气鼓鼓地拽着地上铺的稻草条,趁狱卒换班松散,趴在地上一寸一寸地摸索,试图越狱,听到远处传来的脚步动静,忙将稻草铺好,扑上前扒着木栏。
待见到来人蔺无忌,冤枉道:“殿下殿下,您终于来了!我跟那个姓宋的真就是狭路相逢,我看他不顺眼,顺手掏了他的包,谋反之事实在不知啊!此事纯属意外,我是无辜的!”
一边抽泣,诚恳道:“小女名唤裴萝,清州寒水县人士,自小父母双亡,孤身走江湖,因慕平陵城万国来朝,故而三月前来此访游,一向遵律守法,是老老实实、清清白白的良民啊,还请大人明察!”
“遵律守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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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无忌负手而立,面容清冷,“不知你遵的是哪朝律法?”
一连栽在这人手里,裴萝有些怵他,规矩道:“天下大统,自然是本朝《梁律》。”
蔺无忌道:“《梁律》,允你盗窃?”
裴萝装傻,心虚,也只得垂死挣扎,“我也没有吧。”
蔺无忌气势压人:“还狡辩,既没有,私产图如何在你手中?米店赵家娘子如何得来的文书地契?你鬓发簪钗,腕上金镯,腰间玉佩,荷包银锭又从何而来?再有能在一盏茶之内,发现官兵跟踪,飞檐走壁而转瞬不见,连兵卒都奈你不得,此等卓绝轻功,正是飞贼的看家本领。”
裴萝眨了眨眼睛,满是无辜:“殿下观察我,当真仔细。私产图是真,但为意外,首饰是旁人送我的,也有我赚得的。至于轻功,就不许良民练轻功吗,小女子孤苦无依,无权无势的,难说不会遇上歹人,练轻功,是为了自保。”
蔺无忌听她一番不堪一击的连篇假话,摩挲横刀上的宝石,面无表情。
她物件归属,大理寺一查便知。若不招,自有办法。
“……”裴萝见他目光如寒山,深感压力,大抵也猜到挣扎无用,咬了咬唇,瞧着最是无助,美目晶莹,明丽倩然,小声道:“那其余之事,又无人报案,且与本案无关,殿下何须提啊。图我也已还了,就全当我是此案不值一提的小插曲嘛。”
“既然牵扯此案,那是否放过你,并非我说了算。”蔺无忌气势凛冽,“你偷图,究竟为何?”
“只是碰巧撞上了,我顺手牵羊,绝无合谋,更无人指使,若有人指使,我又何必只抽一张了,应当是全部抽走才对呀。再退一万步,若真是我,我不应该把自己藏严实了,何必还招摇过市呢,殿下别怀疑我了……”这话裴萝都说了好多遍了,她说得都厌了。
蔺无忌道:“本王不曾怀疑这一点。”
裴萝愣了愣,连忙抓着栏杆,喜笑颜开:“果然是天纵英才、智勇无双的楚王殿下!那殿下放了我吧……”
“不可。”
蔺无忌神色漠然。
裴萝一颗心又落了回去,皱眉哀怨,反复表示:“小女真的是无辜的啊,日月在上,苍天可鉴,我发誓啊……”
“本王有四件事问你。”蔺无忌截断她,“第一,你姓裴?”
“对啊。”裴萝不明所以。
“裴是士族大姓。”
裴萝道:“贵人也有穷亲戚嘛,不过那个家族与我无关。我自小失了父母,只因身边的平安符上刻了个‘裴’和“二”字,所以才姓了裴。”
“你说的是,可是这个平安符?”
蔺无忌单指勾住红绳,平安符悠悠垂落。
虽色泽泛黄,却依然可见精致的绣功与其上刻着的娟秀楷字,非富贵者难求。而蔺无忌幼年曾去盘云寺烧香,知晓此护身符,出自盘云寺。
“是,我放家中的,殿下搜查过了?”
裴萝伸手欲接,平安符忽而后退。
裴萝接了个空,暗戳戳道:“殿下贵为楚王,怎么连人家平安符都抢啊。”
“这是第二。”蔺无忌不予理睬,语气微微一顿,“第三问,从大理寺到你所住的永宁坊,为何绕道青云街,借路宣阳坊?比寻常路线多了一刻。”
“我……”
蔺无忌阻断她退路:“你不要说不知,今日大理寺追踪,你分明对平陵城坊市街道,了如指掌。”
裴萝恍然:“原来殿下信我与反叛无关,所怀疑的是这些啊,殿下好厉害。”
蔺无忌抬眸凝视裴萝,道:“回答。”
裴萝张了张唇,未语先笑,脸不红心不跳,“我习惯走青云街,宣阳坊,人多热闹呀,并没想到旁的。”
蔺无忌眼眸微敛,待要再问。
亲随突然来报,极小声道:
“王爷,魏国公府来人了,称此女是他们府上自幼走失的二娘子!国公担保二娘子与节度使案无关,拜请王爷千万不要动刑。”
蔺无忌眉心一蹙,似有片刻意外,转瞬神色抚平,目光缓缓移至牢狱中的鹅黄衣衫女子。
她抬手拔掉她辫子上斜插的几根稻草,顺了顺鹅黄色的发带,面容光艳,垂首微笑,一如方才那般。
3. 第 3 章
大理寺署,正堂。
一紫袍官服的中年男子等候多时,上了几盏茶,热了又凉。坐立难安,几番询问仆从,待瞥见玄门外有人来,忙收了焦急的神色,上前行礼。
“见过楚王殿下。”
蔺无忌颔首:“裴大人不必多礼。”
来人正是魏国公府的国公爷,当朝礼部尚书裴郅。
裴郅忙问:“王爷如何,可验明了身份?”
蔺无忌道:“依据裴大人所说的平安符、右臂被树枝划伤的疤痕、眉梢淡痣、背后肋下梅花胎记等,确实是公府二小姐。”
“是蓉蓉,她相貌与夫人那般相似,绝不会出错的。”
裴郅不禁缓缓松了口气,百感交集,尤为复杂,拱手道:“王爷先前平了山阳节度使谋逆之乱,又奉命彻查叛贼家产,已是十分辛劳,下官本不该叨扰,只是……偏偏王爷所抓之女,是裴某自幼走失的次女蓉蓉。”
蔺无忌似在思索。
“十四年前上元夜,小女去河边放花灯,意外走失。裴府一直在寻找她的踪迹,过去多年,仍是毫无收获。三年前,听闻江湖上有一个叫白雪楼的地方,擅长找人。府上便想着碰碰运气,将此事托付于白雪楼。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一月前有了消息。原来小女流落多年,现如今正在平陵城!”
裴郅长长叹息,“真乃天命也。于是我派人暗中调查,原本打算待确定她所有信物与印记都对得上,确定她就是蓉蓉无疑,再将人接回裴府。谁知事发突然,竟得知她被大理寺抓了……事关谋逆大案,朝中风声鹤唳,小女又被牵扯其中,马虎不得,下官不敢不谨慎,故而请见王爷,言明此事,还请王爷见谅。”
蔺无忌啜茶,凝着浮沉的茶叶,轻描淡写道:“裴大人这女儿,真是不一般。一偷,便是山阳节度使的私产图。”
裴郅明显很紧张,“她三岁走失,被人贩子拐卖,几番流浪市井,学得些不入流的手艺,也是无奈。只是王爷,下官先前派人调查她,了然其底细,她与节度使谋反案,还有那个藏图的反贼,确实毫无关系,那日偷得私产图,也确属偶然为之,不知背后深浅。”
“本王知道了。”蔺无忌放下茶盏,“既然是公府千金,本王做不了主。还劳大人等候,待将此事禀明陛下。”
裴郅恭敬不已,道:“添乱于大理寺,下官于心不安,愿与王爷一同入宫,向陛下请罪。”
二人趁傍晚入宫,告知此事。
因着最近楚王平叛成功,山阳节度使钟岷这个心腹大患被除,又抄得其家产,填充了国库,皇帝心情大好。且礼部尚书为官矜业,公忠体国,其父乃昔日帝师,平素深得皇帝信任。
皇帝知晓此事,甚感意外,只训斥了几句,让裴郅好生管束女儿,此外不予追究裴萝之过,准允其认祖归宗。
是夜,魏国公裴府。
裴郅的嫡长子,官任禁卫军之一飞流卫亲卫的小公爷裴群跟在父亲身后,急迫追问道:“父亲,真让要那丫头回府?!皎妹妹怎么办?还有裴萝她可是贼啊,若她入府,岂不败坏我们随州裴氏的门风,让人耻笑?我们又何必认呢?”
“闭嘴!现在是贼不贼的问题吗?”裴郅风尘仆仆入院,“楚王督查此事,他可不是善茬。让楚王查出她的身份,和裴府主动出面,是两码事!怪只怪那丫头偷什么不好,偏偷到了叛贼余党藏匿的私产图!”
“真是倒霉,若知此事,便早送她离开平陵了。父亲,那你说这裴萝,她到底是不是故意的?”
“她混迹市井,哪懂什么节度使案,偷图应无意为之,但走宣阳坊,招摇过市,难道还不明显吗!”
裴群恨恨道:“这个毒妇!”
裴萝打了个喷嚏,心想这大理寺狱也太冷了。
不过心暖暖的。
虽有赦令,但循着大理寺规矩,须得做完口供笔录,方得出狱。
裴萝乖巧,配合得不得了。
次日,酉时三刻,暮色已至。
大理寺正门檐下,终于被放出来的裴萝伸了个懒腰,仰头见落日熔金,流霞万里,不禁面浮浅笑,双手一合,捧于胸前:“大梁万岁,平陵万岁,陛下明察,殿下明察,大人明察,父亲明察……”
她碎碎念着,正当此时,只见一豪华马车驶来,停在大理寺外,厢檐悬挂端方得体的“裴”字灯笼。
裴萝欣喜万分,挥手招摇,下意识奔向前去,“父亲!”
蔺无忌横刀拦住,目光比昨日在狱中,又冷了几分,甚是意味深长。
裴萝语滞哑然,老实退后。
蔺无忌居高临下道:“敢利用大理寺,你是第一人。”
“殿下何意啊?”裴萝眨眼,“听不懂。”
蔺无忌不再说。
事情已然很明了。
裴萝能在极快的时间内发现官兵追查,反应异于常人,那就不可能没发现裴府的人跟踪了她一个月,想必她也知道了自己身份。然裴府久无动静,应当是碍于她飞贼的身份,不想接她回去。故而裴萝带路取图,有意往魏国公府住宅所在的宣阳坊绕路,为的就是让魏国公府发现,好回裴府。
蔺无忌扫了眼不远处在等候的裴氏父子,转而盯着裴萝,“是不是该恭喜你,目的达成了。”
裴萝道:“殿下既然要恭喜我,那好歹也笑一笑啊。冰冷冷的,怪吓人呢。”
蔺无忌一语不发,俨然是在下逐客令了。
“多谢殿下!”
裴萝提着裙子下阶,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什么,回头道:“对了殿下,昨日您说有四件事问我,方才问了三件,第四件呢?”
蔺无忌垂眸,看着石阶上的女子,道:“日后会问你。”
裴萝笑吟吟:“遵命!定随叫随到。”
不远处,见他们二人不再说话,裴郅和裴群这才去拜见了蔺无忌,寒暄感谢几句。
而裴萝情感丰沛,一见了父兄二人,便双目噙泪,眼尾胭红,哀思连绵,又满含着苦尽甘来的欢喜,可谓是情真意切,天地可鉴,令路人也动容。
“父亲!兄长!我孤苦多年,今日终于也寻到亲人了,我好想你们啊……”
裴郅慈眉善目,安抚道:“好女儿,这些年来你受苦了,从今往后你就是裴府的二娘子,爹娘、兄弟姐妹都在,没人再敢欺负你……”
“是啊,二妹妹……”
蔺无忌面无表情,送走父兄女三人,亲眼瞧着裴萝在被扶上马车的时候,顺走了裴群衣袖中的手帕。
真是个贼。
蔺无忌唤来亲随,“去白雪楼和清州,彻查。”
“是。”
目送裴府马车远去,蔺无忌心中还在怀疑着,此女从偷图到归府这一连串的动作,到底是预谋已久的处心积虑,还是巧合之下的顺势而为。
*
裴府马车车厢内。
裴萝的眼泪还没干,手已被甩开。
裴群冷冷道:“如你所愿,满意了吧?为了回府,出此毒计,是想拉魏国公府和随州裴氏下水吗?”
“兄长,你说什么呢?我不是你妹妹吗?我们甚至还是一母所生,你为何这样凶我?”裴萝歪着脑袋,眸色水润,盛满茫然。
“别在这装,这儿没外人。”裴群唇枪舌剑,“随州裴氏的清名焉能被你一介女贼所污?”
裴萝只手揩去泪珠,袖中取出一只方帕,“我在清州便听闻随州裴氏,家风纯正,对小辈管束甚严,只是并未见过。敢问大哥,什么是随州裴氏的清名?不知瞒着妻子,流连秦楼楚馆算不算?”
裴群脸色一变,慌忙查看自己的衣袖口袋,果真空了,“你!女贼,厚颜无耻!”
“父亲。”裴萝晃了晃手帕一角,“你瞧这布料和绣工,应当是醉香楼的。”
“还我!”
裴萝手一松,任他劈手夺去,眉眼弯弯,“大哥急了。都是污了世家清名,何必就严于我,而宽于己呢?”
“行了,在妹妹面前毫无兄长之范,来前跟你说过什么,都忘了是吗?”裴郅脸色青黑,瞪了眼裴群,“触犯家规,回府自去受罚。”
裴群只得低头道:“是,父亲。”
“至于你,蓉蓉,”裴郅脸色一缓,亦是威严,“方才你兄长的话,也有他的考量。这些年来,我们一直寻你踪迹,时常有人冒领身份贪图富贵,次数一多,便更加谨慎了。因而没有第一时间将你接回裴府,而是先暗中查验身份,并非不接你回府。”
裴萝握着裴郅的双手,“父亲无需多言,女儿懂的。父亲本就要来接女儿了,打算昨日,或是前日,只是横生枝节,发生了私产图那事,一切都是误会。”
裴萝的反应倒是令裴郅一愣,点了点头。
于是,双方心照不宣,绝口不再提其间的算计。
“既然你回来了,那日后便是裴府千金,就要守贵家淑女的规矩。”裴郅道,“你手足上的功夫,下九流的杂技,尽可废弃,不许再施展。”
裴萝听话道:“谨遵父亲教诲。”
裴郅又教了些规矩,问及方才在大理寺所见:“方才楚王与你说了什么?”
裴萝一本正经道:“他还怀疑女儿与此案有关,让女儿随时听他提审。他似乎不喜女儿。”
裴郅意有所指,“这位皇子目下无尘,你的小心思,只怕瞒不过他,他自觉被利用,当然不喜你。罢了,回头我再去向他赔罪。”
“嗯,女儿知道了,让父亲受累。”裴萝流露几分愧疚。
裴郅只当不知,若有所思:“楚王脾性孤傲,且最是讨厌你这等贼,除非必要,你远离他就是了。”
裴萝试问:“楚王讨厌贼?”
裴郅道:“不错,楚王曾在江湖大盗手下吃过亏,被偷了贴身腰带,他引此事以为耻,一连讨厌天下所有贼。这件事你须得清楚,日后莫要犯忌。”
“噢。”裴萝清楚,可太清楚了。
裴郅心下烦躁不已。论起来,陛下还曾给楚王与他这女儿赐婚。后来不久,裴蓉走丢,那门婚事便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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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了之了。只是如今她回来了,却变得粗俗卑劣,一身恶习,偏巧又与楚王结下了梁子,那婚事……该当如何?
裴郅思索,全无头绪。料想楚王定然不满这桩婚事,他若不提,他们魏国公府哪好意思主动提起,也只当早忘了这事。
片刻后,马车抵达宣阳坊,魏国公府。
作为勋爵世家,家主又是三品重臣,国公府的宅院可谓十分恢弘气派。外以花木林池环绕,内堆金银绮秀,别有特色。
裴萝叹为观止,上下参观,忽听女子哭声。
循声而去,只见一中年美妇人在婢女的搀扶下快步走来,抚着裴萝的脸颊,左瞧右瞧,似哭似笑:“蓉蓉,是蓉蓉,真是我的女儿!”
这便是国公府的夫人,当家主母叶氏,也是裴群与裴萝的亲生母亲。
见叶氏面上泪痕犹在,一派温情脉脉,裴萝瞬间也红了眼眶,道:“阿娘……女儿尽孝来迟,望娘恕罪。”
此番话,又令叶氏痛哭流涕。
只是本该感人肺腑的认亲场面,但周围人的神态却没由来地透出一股尴尬怪异,讲着劝慰的话,恭喜主母和二娘子。
“时隔十四年,蓉蓉终于得返裴府,当是个大好日子,都莫要哭了。”叶氏兀自拭泪,连忙搀着裴萝的手,招呼众人进屋。
春华堂内,已上了丰盛晚宴。
叶氏领着裴萝一一见过堂内之人。
随州裴氏是高门大户,枝繁叶茂,分支众多。然而礼部尚书的裴府倒没那么人丁兴旺。
除却家主裴郅,主母叶氏,再有两个妾室。底下是嫡长子裴群,裴群的正妻夫人崔氏,嫡次女裴蓉,便是裴萝,庶三子裴渡,还有一个……
叶氏脸色有过不自然,从身侧牵来一个女子。
“蓉蓉,这是皎皎,也是你妹妹。”
女子名唤裴皎,形貌清新秀丽,姿容弱柳扶风,举止亦是端庄优雅。她福了一礼,低垂面额,“二姐姐。”
只是声音略哑,瞧着模样,似是哭过。
叶氏唉声道:“蓉蓉,为娘对不住你,当年若非我沉迷猜灯谜,也不会让你一人寻了时机偷跑去放花灯,便不会有你走丢之事了。这么些年,娘悔恨不已,入夜难眠……”
说到此处,哽咽难言。
裴郅拍了拍夫人的后背,接着道:“大约十年前,我们收到消息,说在潭州疑似有你的踪迹,你娘不顾自己仍在病中,非要同去,结果又是空欢喜一场。也是天命机缘,夫人却在潭州遇见一孤苦伶仃的小女孩,女孩相貌与你极为相似,夫人感怀,见那女孩可怜,便将其收养,正是你眼前的这位四妹妹。”
裴皎的出现极大地宽慰了失女的裴家人,虽是养女,但精心抚养教导,实为随州裴氏、甚至大梁平陵的贵女门面,裴府喜爱至极。
裴府不想将她接回的原因,除了她是贼,还有就是碍于裴皎。
毕竟裴皎,当年实为替身,如今真女儿归府,裴皎的处境便尴尬了。
这裴府,只怕也不清静了。
堂内众人都在等着看裴萝的反应。
裴萝无意惹纷争,亲热地环着裴皎的手臂,“四妹妹!这些年幸得有四妹妹在爹娘身旁照看,我这心中的愧疚方能少些。”
裴皎身体僵硬,维持着笑容,道:“承蒙父亲与母亲厚爱,我才得如今安稳,那些是我应该做的。”
本以为裴萝会大闹的叶氏喜极而泣,“太好了,日后你们姐妹便好好相处罢。蓉蓉这几日在大理寺受苦,快坐下吃点东西,尝尝裴府的饭菜可还合你口味。”
裴郅先前便交代过,别事不许提。
公府的这顿晚膳,甚是热闹,亲人之间,和谐友爱。
只是偶尔各自吃饭的片刻安静中,碗筷相撞,眼神交错,又似乎暗流涌动。
吃完饭后,叶氏带着裴萝去她的住所,位于西南的轻梦阁。
叶氏拉着裴萝,说了会母女之间的体己话,宽慰她早些歇息,便离去了。
裴萝在院子里转了一会,稍作熟悉,之后由婢女侍候沐浴,熄灯安寝。
在陌生的环境里,裴萝辗转反侧了半个时辰,方才睡着。
而一睡着,梦中又开始波涛汹涌。
暴雨雷鸣,弱船颠簸,被巨浪吞噬,坠沉海底。
顷刻之间,天旋地转。
某处房屋,火势冲天,熏得黑烟缭绕,看不见世间方寸。
那气味极其刺鼻,强烈,铺天盖地地笼罩下来,无可抵挡。
“咳咳咳……”
裴萝再度被梦呛醒,喝下临睡前准备的冷茶,缓缓待心思平静下来,梦中景象淡却。
镜中的自己,不见笑容,眼里血丝犹在。
裴萝推开窗子。
春夜凉如水,明月在枝头。
杏花飘然而落,倏忽一道疾风刺来。
窗木上嵌入一条竹叶。
裴萝摘下竹叶,只见其上,借月色可辨,是两个墨字。
“楚,查。”
4. 第 4 章
楚王,蔺无忌,元景帝的第九子。
若论出身,蔺无忌在皇帝的十几个儿子里面,是最不起眼的。
他的母族远比不上各大显赫世家,只不过寒门,生母虽曾宠冠后宫,后来困于宫斗,失了帝心,也香消玉损了,徒留十岁的蔺无忌与两岁的妹妹在冷宫饱受磋磨。
后来,十五岁的蔺无忌在大梁秋狝围猎上崭露头角,一举夺魁,元景帝爱其精湛的骑射天赋和从容凛冽的不凡气势,当着文武百官之面,大加赞赏,金口玉言,有自己当年之貌。
同年,蔺无忌的舅舅,当年被流放边镇的卫贵妃的兄长卫玄肃,襄助讨伐异族的大军,力挽狂澜,立了大功,元景帝大喜,起复卫玄肃官职,开始重用。
而后几年,蔺无忌与卫玄肃时常一同出征,战则必胜,功名煊赫,四海江湖无不知。元景帝爱之尤甚,宠信至极,追封卫氏为贵妃,封蔺无忌为楚王,开府建牙,留守京师,封卫玄肃为一品镇国公、太尉、大将军,统领军权。卫家渐渐崛起。
便成了如今局势,楚王足以与太子相争,分庭抗礼。
这个人,凭借自己拼杀出重围,确实不好糊弄。
不过随他查去,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烛火一曳。
裴萝松手,竹叶浮在莲花纹粉瓷茶盏中,墨色顿散。她将水泼向窗外,溅得墙根的一丛青竹轻摇晃。
裴萝倒扣茶盏,转身撩开纱帐,取了一件外衫披上,出了轻梦阁,夜行裴府,踏瓦飞过,月下见黑影,脚步无声。
对裴萝来说,比之白日人多眼杂,她更喜爱在夜间熟悉一座宅院的模样,熟悉分离甚久的亲人。
半晌后,裴萝脚尖落地,藏于祠堂的扇门红柱之后,抬手接住一片悠悠杏花,探着脑袋,见有一貌美女子款款而来,提着木盒,小心翼翼地穿过竹丛小径。正是傍晚才见过的裴皎。
侍女提灯,在外候着,裴皎步入祠堂。
祠堂中点着微弱的灯火,裴群正跪在蒲团上。
“兄长,你晚间没怎么动筷,春寒长跪,母亲和嫂嫂担心会损了身体,嫂嫂这几日又着了风寒,便让我新做了一些吃食,给你送来。兄长趁热。”
裴皎将木盒中的饭菜取出,还热腾腾的。
“多谢皎妹妹。”裴群显得虚弱,接过筷子,吃饭夹菜,即便是饥饿状态,也满是世家公子的傲气,“若非裴萝狂妄,我也不至于如此。”
“父亲为何这般生气?叫你跪一夜的祠堂?连母亲和嫂嫂都劝不住。”裴皎问。
裴群喝水,面不改色,“无非是我在马车上训了裴萝。那个毒妇,先是算计父亲回府,又假惺惺地讨好父亲。果然是混江湖的,心机深不可测。”
绝口不提醉香楼手帕之事。
“兄长何必这样说,毕竟是兄长血脉相连的亲妹。”暗烛映照下的裴皎,低语叹息,神色有些不明。
裴群嗤笑,颇为不屑道:“我平生最讨厌贼。四妹妹,实不相瞒,我见她,毫无血缘之情,更难生怜妹之意。她自幼偷盗,已入骨肉,恐怕这辈子改不了了。此等心术不正,又刚得罪了楚王,日后只会成我裴家大患。”
裴皎道:“可……还是听父亲吩咐罢,都道是随州裴氏,若让外人看到内里不和,到底丢了分寸。”
“皎皎,纵然你识大体,可那裴萝,”裴群忽然冷笑,“你看她那样子,像是安分守己之人吗?她心思深,定然容不下你,我担心她会仗着自己的身份,针对于你,你定要小心。”
裴皎怔怔的,目露涩然,“我能有如今,其实全赖二姐姐……”
“皎皎,你放心。为了世家名声,也为了你,兄长不会让那裴萝得逞的。”裴群放下碗筷,看向她,“我与姑姑说过此事。且等着瞧吧,这些时日,保管让她在这府上的日子不好过。”
说着,覆上裴皎的手背。
裴皎却是一怔,美目茫然且慌乱。
裴萝看在眼底,若有所思,随手接过飘下的一朵杏花,双指夹住,指间轻动,杏花顿时破空,击中檐下灯笼猛地一晃。
裴皎回过神来,赶忙抽回自己的手,松了口气,手忙脚乱地收着木盒,行着礼退下,很快离开了祠堂。
裴群回头,裴皎很快消失,门外只见月影树影,屋顶上一只猫。他不禁冷哼,暗道惋惜。
猫踏过瓦片,喵了一声,跳下庭院,踩着少女的靴子。
树后,裴萝面无表情地看着祠堂前跪着的裴群,眉目被树影打得晦暗幽深。片刻后,她翻身上房,去向旁处。
裴府的主屋,灯也点着。
裴夫人叶氏眼睛还肿着,“老爷,真的要将蓉蓉送走吗?她与我们失散了十多年啊。”
“现在朝中上上下下都知道,我裴郅有个当过贼的女儿!一整日了,你可知有多少人问我这事?他们到底是关心,还是看裴家丢脸,你我都心知肚明!”
裴郅看着甚是阴沉,“不过你也不要太悲伤,即便送走她,也得过个三月半年的,寻个由头,不叫人非议。”
叶氏犹豫道:“可若蓉蓉能改邪归正呢?老爷能否准她留在裴府。”
裴郅揉着眉心,已有些不耐,“既沾上了,又哪能轻易甩开?行了,夜深了,此事不必再提,快些睡吧。”
叶氏正要言语,裴郅已转过身去。叶氏拭去眼泪,也不再说什么了。
灯烛熄灭。
裴萝似笑非笑,摇了摇头。
好一个声名显赫的世家。好啊,人人都想赶她走,她偏是不走。
裴萝回了轻梦阁,念着心事,浅浅睡去。
次日鸡鸣第三声,她便醒了,只是赖了会床,待到辰时一刻,春光朗照之时,才起了洗漱。以往都是她独身一人,如今有了侍女伺候,还真是不太习惯。偏生侍女又懒惰散漫,爱答不理,一番洗漱,可费了不少工夫。
趁着没吃饭,裴萝到院子外转悠,寻到一处花苑空地,哼哼哈哈地练起了武。
架势有模有样。
叶氏扶着憔悴的长子裴群,从祠堂那边过来,正巧见裴萝在此练武,有些意外。而裴群一见了裴萝,脸色更差。
裴萝回了身法,展颜道:“见过母亲,兄长。兄长这跪了一夜,膝盖可还好?”
她正上前,欲搀扶裴群,却被避开。
裴群唇色也发白,想到自己会受罚,全是拜她所赐,这会还敢来挑衅,更加恼火,然而碍着父亲一大早的反复教训和母亲方才劝说,忍了心中排斥,淡声道:“无妨。你在这做什么?”
裴萝全当不察,“我在练功,多年养成的习惯了,一时也改不了。兄长你瞧。”
她退后,摆弄了几招。
“兄长觉得如何?”
裴群讥讽道:“三脚猫功夫,别出来丢人现眼了。”
裴萝道:“小妹学艺不精,让兄长见笑。说起来,我真是十分敬佩兄长。记得我刚到平陵城,偶然得见飞流卫护送陛下出行的仪仗,那般声势浩大,威严无比……”
裴群不想与她在这闲扯,但裴萝语声连珠,还挡着他的路,手舞足蹈,让他不得不听。
“当时我就瞧见了兄长位列其中,又听路人说那是随州裴氏的贵公子,当即就留下了深刻印象。不曾想竟是我的亲兄长。”
裴群听得厌烦,只觉得她一股子市井的油嘴滑舌,眉头紧皱:“你到底想说什么。”
裴萝被一凶,抿了抿唇,无措道:“我知兄长在飞流卫,必然武功高强,想请兄长指点我一二,借此拉近我们兄妹感情。我已决心改过,只是兄长为何这般容不下我?心里就只有四妹妹。莫非还记挂着昨日的帕……”
“你闭嘴!”裴群立马道。
叶氏心疼道:“大郎,你是兄长,怎可如此对妹妹?”
“娘……”裴萝委屈地扑入叶氏怀中,挤走裴群。
裴群膝盖剧痛,又被推开,毫无防备地又跪了下去。正磕在鹅卵石上,世家公子龇牙咧嘴,连声叫疼。
叶氏见状,顿时担心不已,松开裴萝,去扶裴群,急忙道:“没伤着吧?蓉蓉,你兄长跪了一夜,你怎么也不注意点。”
裴萝“啊唷”一声,道:“对不起啊,兄长,都怪我,我不是故意的。”
如此一闹,裴皎与两个姨娘闻声过来。
裴群被扶着起来,见人多了,赶紧稳了稳神,强撑着佯装无事,斜睨了裴萝一眼,自这贼女子出现后,他真是多次破了世家的规矩风范,简直丢了脸面。
裴群说回屋歇息上药,不去吃饭了,让母亲不必跟随。叶氏劝他不得,又拗不过,忙唤小厮跟上去,顾好郎君。剩下一行人,一同去西厅用早膳。
“母亲,请用。”
裴皎替叶氏盛了一碗莲子羹,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
叶氏本在忧虑着裴群,回过神来,笑容和蔼,“好孩子。”
裴皎而后坐在叶氏旁边,细嚼慢咽,举止优雅。
而叶氏另一旁边,裴萝已吃完了一块胡饼,埋头喝粥。
也非狼吞虎咽,不过平民百姓的吃相,正常而已。只是若放在勋贵世家,则显得上不了台面。
叶氏一边觉得女儿受苦多年,一边又深感忧虑,隐隐约约带着些自己都不察的排斥。左思右想,只盼她能如皎皎一样乖巧懂事,更无窃贼之不堪过往,该有多好。
“对了,娘,我吃完得回一趟永宁坊,把租的屋子收拾收拾,里头我还有不少东西呢。”
裴萝瞧着兴致勃勃。
“你要出去?”叶氏想起裴郅入宫上朝前的言语,说裴萝处事张扬肆意,平日就好走街串巷,与人东拉西扯。她现在身份大白,摇身一变成了公府千金,若再出去,岂不更招摇?引得平陵城议论纷纷。
在被送走前,应让她老老实实待在府上,等这阵子风声过去。
叶氏下意识道:“不必。蓉蓉你想要什么,娘给你置办。原先的东西,若无要紧,便不必再搬回裴府了,也累着你。”
裴萝夹着菜,放在碗中,动作一顿,声音低了些:“娘是觉得,我出门,会给裴府丢脸?”
垂眸,搅着汤勺,有些失落。
裴皎张了张唇,看向叶氏,欲言又止。
“怎么会呢……”叶氏被她这般直白的话问住,“蓉蓉,你多心了。只是今日英太妃娘娘会派嬷嬷过来,教习你世家女的礼仪。”
“英太妃?”
叶氏道:“是你父亲的长姐,你该唤姑姑。她嫁与了英王,英王逝后,世子袭爵为嗣王,陛下怜孤儿寡母,便特令英太妃和嗣英王入京居住。如今王府大大小小都由她操持,听说你被寻回后,昨夜传了信,关心于你,你父亲便承情请了太妃,派人来教你礼仪,让你在这京中好好立足。”
“立足?”裴萝困惑。
裴皎解释道:“二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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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虽处荣华富贵中,可要安稳,却也不是容易的,有时做错了一个动作,说错了一句话,都会给自己招来麻烦。”
裴萝似懂非懂:“听起来好像严重的。姑姑当是为我好了?好吧,那我就好好学礼仪,不丢裴家的脸。”
叶氏见她神色转变,道:“蓉蓉,这才对了。你永宁坊那儿的东西,娘让周管家替你处理了。”
裴萝笑着点点头,“嗯,谢谢娘。那我回头告诉周管家避开机关,免有误伤。”
用完早膳后,裴萝回屋小憩了片刻,便被叫去了正堂。
姑姑英太妃和她安排的人来了。英太妃坐在首位,衣饰华贵气质雍容,妆容浓重,即便眼角趴伏皱纹,依然美艳。在她身后,就是站着腰板挺直的许嬷嬷。据说是从宫中出来的嬷嬷,精擅贵家礼仪。
英太妃掀着眼皮瞧她,好一张貌美无双的皮囊,眨着一对乌黑明亮的眼睛,丝毫不怕人,一副心机深沉的市井妖精做派,心下甚是反感,淡淡“嗯”了一声,“你就是蓉蓉啊,十四年过去,竟是长成了这个样子,看来你父亲的担心很有道理,确实该好好学习礼仪,否则出去,定是叫人笑话。”
裴萝道:“姑姑说的是,父亲与姑姑英明……”
英太妃直接打断她,“先行礼。”
裴萝笑吟吟行礼:“见过姑姑,见过嬷嬷。”
许嬷嬷本一见她,便眉头紧蹙,三白眼上下打量,这会看她行礼,更是嗤之以鼻:“二娘子这行的何方之礼,老奴从未见过。”
裴萝道:“那嬷嬷孤陋寡闻了,是江湖之抱拳礼。”
“你……”许嬷嬷万没想到她这般放肆,面有愠色,因着公府主母的面子,才没发作。
英太妃看向叶氏:“弟媳的好女儿啊。”
叶氏讪讪,忙道:“蓉蓉,你乖顺些!一切听从太妃娘娘和许嬷嬷的!长姐莫怪,蓉蓉顽劣,正是需要管教,还要劳烦长姐了。”
裴萝点点头。
英太妃给许嬷嬷使了个眼色。
许嬷嬷冷声道:“夫人和太妃娘娘预料得果真不错,以二娘子之野性,实该好好修正。日后请不要再行方才之礼,您是裴家贵女,而非乡野女子,当行万福或叉手礼。请二娘子跟我学。”
许嬷嬷做了一个姿势。
裴萝照着学。
她为人聪慧,有个三次,便信手拈来。言笑晏晏,双手交叉,重新做了一礼,“见过姑姑,见过嬷嬷。”
“动作是对了,但过于轻浮,缺乏神韵,还是毫无世家贵女含蓄典雅的风范。”许嬷嬷表情甚是刻薄,“二娘子浑身上下的市井气,笑得过满,体态也不端正。比之四娘子,可差远了。”
“礼仪之事,最浅显的,不外乎坐、立、行、跪,饮与食,言与笑。对二娘子来说,若要掌握,怕是颇具难度。且二娘子性子浮躁,恐难服从,故而,”许嬷嬷接过身后婆子递来的一根戒尺,扬着头颅,“此乃太妃娘娘特赐,准允我代为管束。不知二娘子,对此认或不认?”
裴萝看那戒尺,笑道:“既有戒尺在上,姑姑和母亲也都在这里,怎敢不认啊。”
许嬷嬷满意,“那么,就正式开始吧。”
*
而与此同时,大理寺的殓房中停着四具尸体。
蔺无忌已经在里面待了一个时辰。
卫凭捂着布巾,倚在门口,絮絮念道:“殿下啊,你还不出去?这些人鬼得很,身上毫无物件线索,横刀上也没刻工匠名字,看那身手,估摸着是被豢养的家奴杀手,不好查。经过上次那事,这些人怕是不会轻易露面了,然而敌暗我明,对方或许正在暗中窥伺我们,想想也真是不爽。”
蔺无忌坐在椅上,默然不语。
半年前,山阳节度使钟岷谋反,蔺无忌奉诏平叛,查探出钟岷藏有私产,派宋雄事先携图潜逃。他立即带人秘密疾追,赶回平陵,捉到宋雄。
当得知钟岷派人将私产图藏于平陵之时,蔺无忌便起了疑心。
平陵,乃大梁国都。他不藏在偏远之处,却怎么敢藏在此处的,赌灯下黑吗?
钟岷谋反,其三族被诛,京中的亲人也皆被赐死。他藏图,到底留给谁?
最有可能的,就是钟岷在京中的谋反同伙。
因而蔺无忌捉了宋雄后,暗中挖出地底下的图,用空袋替换,密而不发,且令人盯守那处。终于在次日子夜,同时也是捷报传至平陵的那日夜里,四个行踪诡秘的夜行者出现在树林,刨土挖图。
人虽被抓到了,然而齐齐咬破口中毒药,毒发身亡。
一个字也没问出来,带到蔺无忌面前的,就是四具毫无线索特征的尸体了。
再想引蛇出洞,却已经打草惊蛇了。
“殿下?”卫凭没得到回应,便自言自语着,“除了幕后的京城同党,私产图一案也算了了一半。如今那三张图对应藏匿的私产也都在外州找回来了,被裴萝偷走的那张,谜语已破,就在平陵城郊外,今夜便派人挖去,切莫再推延了。”
蔺无忌凝眸,侧目,低声道:“裴萝?”
裴萝,第四张图。
蔺无忌心念一动。
卫凭问:“你有计了?”
蔺无忌若有所思,“只是此计冒险,涉及性命安危,利用她,需告知。”
他起身。
“去哪?”卫凭忙问。
“裴府。”
5. 第 5 章
春阳暖融,莺语花中叫。
两条回廊相接的采绿轩下,裴萝仰着脑袋,弯着一双莹亮笑眼,清了清嗓子,端端正正地坐好,郑重其事地将双臂压在桌上。发带似垂柳,偶然一阵风,将发带吹起。
“手!”
“砰”的一声,许嬷嬷的戒尺敲打桌案,裴萝的发带一缩。
裴萝“嗷”了一声,仿佛被戒尺打到,皱了皱小脸,立马把手拿下去,乖巧道:“嬷嬷你也太凶了,其实我很听话的。”
“授课期间,还请二娘子不要闲扯。”许嬷嬷目有寒芒,严肃逼人,“贵家礼仪讲究文雅,双膝跪地,脊背挺直,双手交叠放于膝上。”
裴萝照她说的,绷住直坐。
许嬷嬷盯着她,缓慢走了几步,挥着戒尺朝向她后背,“凡事须正,过犹不及,惹人耻笑……”
戒尺待要打到裴萝之时,却见她如竹柳随风摆了枝条,划过一道弧度,突然转身,单手抓住戒尺,那戒尺方得没能打中她的后背。
许嬷嬷往回拽着戒尺,却没拽动,恼怒道:“二娘子这是做什么!”
她本就不苟言笑,双眼如瞪,如此一来,更是阴沉。
采绿轩的对面便是一方八角亭,叶氏、英太妃、裴皎都在亭中观望着。裴萝觉察到叶氏警告的目光,忙地松开了戒尺。
她是骤然脱力,许嬷嬷预料不及,整个人被带着往后退去,踉跄了几步。
裴萝“哎呀哎呀”地上前扶住,道:“嬷嬷对不住,多年来我习惯了背后冷箭,只是下意识为之,一时不曾改过来。”
许嬷嬷推开她,兀自理着衣衫发饰,又是一丝不苟,冷笑道:“老奴对二娘子的往日经历没有兴趣,老奴只奉太妃娘娘的命,调教二娘子的礼仪,请二娘子配合罢。”
“配合配合,当然配合的。”裴萝调整坐姿,“方才只是意外,定不会了。嬷嬷看,可是这样的坐法?”
许嬷嬷挑着错处,语气严苛。裴萝始终笑吟吟,不论对方脾性如何,说什么,便做什么,一一改正。到最后,纵是许嬷嬷想挑,碎鸡蛋里也挑不出骨头了,只说道:“二娘子聪慧过人,一个时辰学得了四娘子一炷香便完美无瑕的坐姿礼仪。”
魏国公府的二娘子与四娘子,站在一起,便如同蒹葭与珠玉。许嬷嬷本以为裴萝听了这话,定会悒然忮忌,自惭形秽。
却见裴萝望向不远处亭子里赏花的裴皎,仍是美目含笑,道:“嬷嬷说的不错,这方面我确实不如四妹妹。”
好似油盐不进,一拳砸棉花。许嬷嬷哼了一声,心想她倒是有些自知之明,道:“坐礼,二娘子勉强过关了,接下来,便来学站立与步行之礼。请二娘子起身。”
裴萝站了起来。
许嬷嬷道:“经立与正坐有异曲同工之妙,目视前方,沉肩稳背,双手相合,掩于袖中……二娘子,收下颌,头不可抬高,不可趾高气扬,贵女风仪应是内敛雅致,端淑娴静。”
裴萝一边站立,一边插话:“嬷嬷,我先前在平陵城也见过贵女,人唤什么什么郡主,可就是下巴扬得高高的,目视上方,不像您说的内敛雅……”
许嬷嬷一听便知道说的是谁了,当即打断:“宝姝郡主是太子长女,尊贵无比,二娘子请慎言。”
裴萝道:“我没有冒犯郡主的意思啦,只是嬷嬷刚才说的,岂不有失偏颇?女子仪态本就是万千的。”
许嬷嬷敲着戒尺,“二娘子,你到底学还是不学?”
“学学学!”裴萝嘿嘿而笑,奉承几句,“嬷嬷抱着这把戒尺,当真是如同钦差大臣抱着尚方宝剑,威风凛凛不可直视。”
“二娘子!”许嬷嬷语声拔高了些。
裴萝立即站好,立如树木扎根。
许嬷嬷眯起眼眸,上下左右地打量,探出戒尺:“……手,再往下放去,小指不要翘……身子要平然如镜,垂立如墙,不可摇晃,微颤也不可……直腰,切不可塌……双腿站好,鞋尖并齐。”
好一番纠正,每说到一处,戒尺便对应挥向那一处。手背、后背、腰际、小腿,然而硬木制成的戒尺,却在碰到之后,犹如击中了圆滚滚的沙包,劲力被吞,立时又被弹了回来,震得许嬷嬷握着戒尺的虎口一麻。
许嬷嬷一阵怪异,心想这二娘子是邪了门吗?又是几次,依然如此。
裴萝在她再次扬着戒尺,打向自己的肩膀时,忽地移形换影。
“啪”的一声,许嬷嬷的戒尺打中了廊柱,声音颇是响亮。
裴萝揉着肩膀,又躬身捶捶腿,道:“呀,嬷嬷,可以了吧?站了都快半个时辰了,我又要站着,又要调动内力,施加屏障,嬷嬷你又要教我,又要摆着戒尺,彼此浑身都酸痛,要不咱们歇歇?”
许嬷嬷虎口愈发酸麻,道:“你……怪不得!”
偏偏这会儿,亭中只裴皎一人。英太妃见裴萝学礼,处处出言讥讽,叶氏听不下去,甚觉脸热,便借口今年府中花开得极好,邀英太妃去赏花了。许嬷嬷不能第一时间叫人看见裴萝的混不吝,一口气实在难受。
“嬷嬷息怒!”裴萝忙去桌案倒了一杯梨浆来,面露关怀之色,“快消消火。”
见她这副模样,许嬷嬷火气上涌得更厉害了。她忍了忍,偏不信邪了,她调教过多少婢女小姐,难不成还奈何不了一个黄毛丫头。
“不必。”许嬷嬷冷冷地挥开梨浆,“二娘子的立姿也勉强过关了,接下来便是行走。行走之道,须步履轻盈,步摇浅动,玉佩轻响,不可风风火火,像市井泼妇。二娘子方才已学了站立,现下便秉持着站立的礼仪,迈步前行。”
裴萝清了清嗓子,双手贴着,挺立迈步,没走几步,便被许嬷嬷叫住。
不是被说“走得歪歪扭扭不成直线”、“提腿的步伐不协调”,便是“步距太大或太小”、“发上的簪子步摇晃得厉害”、“玉佩响的声音过大”之类的。来来回回走了一刻,裴萝觉得自己都不会走路了。
“看来二娘子须下苦功夫。”许嬷嬷唤来婆子,取来了数只白碗,掂了其中一只,放在裴萝的头顶上,“二娘子顶着碗练,就在这廊中罢,迤迤然而行,头顶碗不动不落,坚持三炷香,即是长进。”
婆子点起香。
裴萝扶着头顶上的碗道:“可是嬷嬷,又不是练杂耍,顶碗做什么?万一摔了,多可惜啊。”
“二娘子练就是了,多做少言。”许嬷嬷斜睨她一眼,“如若坚持不住,便该罚了。请二娘子将手拿开,开始行走。”
裴萝只好慢慢地放手,缓缓地前行。从回廊的这头,到尽头,约莫不过五十步,她便摔碎了五只碗。
许嬷嬷唤婆子将剩下的碗包上白布,继续练习。一炷香内,摔碗之举,不计其数。许嬷嬷握着戒尺,正要发作。
“嬷嬷!这太难了。”裴萝便叫嚷了起来,她已是额有细汗,累得直喘气,“除了街头卖艺的,谁能脑袋上盯着一只碗,还能若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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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事地走路啊!”
许嬷嬷道:“那二娘子的意思是,老奴故意为难你了?”
裴萝笑道:“当然不是啦。这样吧,嬷嬷您示范给我瞧瞧,我好有些信心。”
她单手盘着白碗,眼睛到处瞄,咳了一下,低声道:“不然的话,若是您都顶不住,却这般严苛要求我,确实有些不公,也像故意刁难。”
许嬷嬷冷哼,“顶碗又有什么难的?二娘子长于市井,见识真是短浅。好,那你就看好了。”
裴萝立即递碗。
许嬷嬷将碗放在头顶,摆出姿势,一边走着,一边与裴萝强调。那碗果真纹丝不动。
“嬷嬷好厉害!果然是从宫廷中出来的嬷嬷!”裴萝拍掌叫好,“嬷嬷步态沉稳,身段又好,真是风情万种。咦,嬷嬷,你年轻时跳舞吗?想来翩翩起舞,定是极赏心悦目的。”
许嬷嬷心下被她逗得欢喜,表情还是紧绷着,“你乱说什么?仔细观察我的动作。顶碗时,最高境界便是步若无物,视线中只有前方,看不到,也感知不到头顶上有东西。”
“啧,嬷嬷,您这仪范,真似仙女渡河,平步青云!”
经裴萝这么一说,许嬷嬷转过身来,又沿着长廊走了回路,重加示范。
裴萝便跟在后面,不吝言辞地夸赞着,在经过桌案时,拈起一盏梨浆,举高手臂,悄然地将梨浆倒入碗中。梨浆厚重,倾倒时几乎没有发出异响,末了裴萝留下一点。她抖了抖手腕,移走白盏,将剩下的梨浆喝掉,无声微笑,顺势朝亭中瞠目结舌的裴皎“嘘”了一个手势。
裴皎欲言又止,不知如何是好。
婢女屏儿偷笑道:“这个二娘子好生荒唐,哪有半点尊贵?娘子,您当真不必介怀,她虽说是裴府的真女儿,可成了贼,一身野性俗气,压根不受公爷和夫人的待见。”
另个婢女羽儿也道:“自是如此,娘子知书达理、兰心蕙质,府上人人认您是裴府千金,她如何比得上?奴婢还听说,二娘子在府上待不了多时的,公爷想着送走她呢。”
“胡说什么,不恭主子,直呼其名,还妄议揣度,谁教你们的?”裴皎柳眉轻蹙,不悦地训斥道。
婢女低头认错:“是,奴婢知错。”
裴皎恍惚地望着走廊上裴萝跟着许嬷嬷不停吹捧的背影,起身正纠结要不要去提醒许嬷嬷。正当此时,有人往亭中来。
“见过四娘子。”
裴皎见了来人,颔首:“丹蕊姑娘。”
丹蕊是小公爷的贴身女使,奉裴群的安排,来给裴皎送些时令鲜果。不一会,亭中石台上便满是嫣红樱桃与嫩黄枇杷。裴皎赏了一些给丹蕊,丹蕊谢过。
裴皎略微扫了一眼,无意中瞧见丹蕊衣袖腕子上的几只翡翠手镯,再往里处覆着一截金色,露出丝缕晶红。
“对了,四娘子,小公爷还托奴婢转告您,请您放心,他答应您的事,一定办到。”
金色与晶红一晃,腕子被衣袖盖住。
裴皎闻言,想起昨夜祠堂裴群对自己所说的话,不由地有些浮躁不安,思绪繁乱。
她来不及细想,忽听长廊中“啪嚓”的碎碗动静,夹杂着许嬷嬷难掩怒气的呼喊与尖叫声,赶忙小步奔向长廊,正见裴萝笑得前仰后合,发带颤然,笑声清脆如铃,而许嬷嬷的头发、半边衣裳和脖颈肌肤上竟都淋了黏腻的淡黄梨浆,狼狈至极,整个人散发着一股甜腻的梨浆香气,直气得她发抖,粗眉倒竖。
6. 第 6 章
裴皎忙叫人取来帕巾,递给许嬷嬷的婆子,问:“嬷嬷没事吧?实在是对不住,府中有衣裳,待会便劳烦嬷嬷去换一件干净衣裳吧。”
丹蕊唤着婢子:“快去,替许嬷嬷找一件好衣裳。再请夫人和太妃娘娘过来。”
许嬷嬷接过帕巾,用力擦拭脖颈和后背处淌过的梨浆,见腕上的镯子也因方才她用手摸梨浆时,不慎沾到些,登时心疼不已,将镯子摘下,放在桌上,恶狠狠地瞪着裴萝,道:“你这是何意!”
裴萝笑得差不多了,捧了捧脸,收敛些,不至于太过分。她眨着眼睛,真诚道:“嬷嬷不是说,行走之道的最高境界,便是步若无物吗。我就想试试,瞧看看是否真是如此。不过嘛看来嬷嬷还需要再练啊。”
“你……即便是步若无物,头顶上的东西越发变重,我难道察觉不到吗!”许嬷嬷见她还嬉笑无状,更如同火上浇油,劈手拿过戒尺,“二娘子真是无赖,今日我便要好好管教你!将手伸出来!请二娘子自觉些,不要使你混江湖时的那些卑贱手段。”
裴萝斜倚阑干,左手握着右手,不愿道:“那可不行。我行走江湖,全凭这双手。本姑娘还没打算金盆洗手,嬷嬷没轻没重的,这要是被打坏了怎么办?”
许嬷嬷道:“有太妃娘娘命令在上,况且二娘子在堂中当着夫人和太妃娘娘的面前,分明认了太妃的戒尺,怎么,如今是想反悔?”
“有何不可啊?”裴萝耸肩摊手,无辜道:“礼数众多,有内外之分。先内而外,嬷嬷教了那么多的外礼,却忘教我一礼,诚信之礼!并非我不认姑姑的戒尺,只是我自幼就混,向来信口胡诌,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许嬷嬷还从未见过这般无耻之人,“你……你……把手伸出来,我非好好教训你不可!”
裴萝挑眉笑道:“不。”
许嬷嬷又叫道:“伸出来!”
裴萝道:“偏不,就不。”
许嬷嬷险些被气晕,挥着戒尺就打向裴萝的肩膀。
裴萝闪身便避开了。
“蓉蓉!”
裴萝刚站稳,一道含着愤怒的女声响起。
叶氏匆匆赶来,见状与婢女说的一致,对裴萝极其失望,“你在做什么?让你跟着嬷嬷学礼仪,好端端的,怎么闹成这样!”
英太妃更是怫然。许嬷嬷是她的人,裴萝欺辱她的人,不就等同打她的脸吗?将她这个太妃姑姑置于何地?
“娘娘!”见英太妃来了,许嬷嬷委屈不已,连声诉说:“老奴教二娘子走路姿势,须顶着碗,在廊中二娘子一连摔碎了几只碗,老奴费尽口舌,可她屡教不改,更有在老奴示范之时,向碗中偷偷倒梨浆,害得老奴浑身都淋得都是……”
英太妃看向叶氏,咬字道:“好啊,看来我们嗣英王府还不够资格教公府千金。”
叶氏面带尴尬,“太妃哪里的话?您是公爷的长姐,最有资格教蓉蓉了。都怪蓉蓉无礼。”
说着叶氏拉过裴萝,“蓉蓉,快给太妃和许嬷嬷道歉。”
她捏着裴萝的手腕,竟是用力不轻。
裴萝皱了皱眉。
“别,真是当不起。”英太妃斜眼瞧见裴萝不情愿,冷笑连连,“怎么能让公府二娘子道歉呢。”
叶氏急道:“蓉蓉!快道歉!”
“嬷嬷若是对天发毒誓,今日并非存着磋磨我之意,来授礼仪,我便道歉,否则,绝无可能。”裴萝微微一笑,挣开叶氏,“俗言道将心比心,倘若嬷嬷真心教我,我定不会怠慢。可若非如此,我自然不必客气。”
英太妃这才正眼看她,“好轻狂嚣张的丫头,你以为自己算什么。”
“不算什么。”裴萝笑吟吟,行了一礼,“这番礼仪学得也累了,事已至此,侄女就不奉陪了,姑姑万福。”
随后便不理会事态,转身离去。
叶氏怒道:“站住!”
裴萝佯装不闻,转入廊后。
叶氏叫了婢女:“去!将二娘子喊来!”
许嬷嬷一身黏腻,难受得很,跟着叶氏的婆子前去换衣裳。叶氏向英太妃赔不是,英太妃仍是阴阳怪气,“看来公府是待不得了,像我等,还是快些走吧,免得招人嫌恶。”
裴皎道:“其实方才二姐姐……”
谁料她话未说完,便被许嬷嬷惊声打断了。
“不好了!我的手镯!我的手镯不见了!”
许嬷嬷记得当时镯子沾了些梨浆,她脱下放在了桌案上,这会儿将桌案翻了个遍,却丝毫不见镯子踪影。那金镯尤为珍贵,是英太妃所赠。许嬷嬷引以为至宝,如今丢了,真是惶然失措。
“看来这魏国公府还真是不能来了。”英太妃眼神愈发冷了,“遭了一顿戏弄,为的原来是这个,好一个处心积虑。”
叶氏心中亦是憋着火气,呵斥奴婢:“人呢?不是让你们把她叫来的吗!”
婢女还未见过一向宽和的夫人这般动怒,哆嗦道:“奴婢叫过了,只是二、二娘子……她说不来。”
叶氏一时也急了,心中暗骂,道:“太妃恕罪,我这就去亲自叫她来,将此事说得明明白白,与太妃赔礼。”
“不必了,”英太妃语调古怪,“我这个侄女方才说的不错,将心比心,对付贼,自然也不必客气。直接搜吧,拿回镯子,日后我们惹不起,便躲了。”
一番话堵得叶氏烦躁不已,只得派了群奴婢,前往轻梦阁。
裴萝没回轻梦阁,而是去了后院的竹丛。
修竹潇潇,裴萝托着右手,倚藤绳,握腕摇晃。正呆呆地眺望长空,脚踩石径,荡着树下秋千悠悠。
叶氏是她的娘亲,却不分青红皂白,偏是不信她。
看来,即便是明知道有血缘纽带的亲人,也不过如此。裴萝从袖中取出一只并不精致的褐色木牌,细细摩挲其上的旧年划痕。人间情意,该是十分珍贵难得,遇不见,便也罢,若能遇见,便是命定之幸,为之赴汤蹈火也是在所不辞。
裴萝笑了一声,小心地收好木牌,甩了甩手腕,将此事置之脑后,抓着藤绳,秋千愈发高,招得竹枝摇摆,竹叶簌簌。
纤细的竹叶乘风向高瓦,落入一人掌心。
同样隐匿在屋顶的高树浓阴里的亲随重青,道:“王爷,裴姑娘只身一人,还不下去吗?”
身着黑色翻领袍的男人碾碎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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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不是时机。”
重青不解,忽听屋下凌乱脚步声。再看去,便明白了。竟是裴府的奴仆,成群而来,似是抓人的架势。
“属下去探查。”重青一瞬消失。
蔺无忌垂眸俯视,只见裴萝止住了秋千,显然是发现了。
奴仆很快到来,毫无恭敬,只说是听公爷的命令,上手就要来抓裴萝。
裴萝略施小计,这些外强中干的奴仆便被疾速摆动的秋千吓得不敢前进。裴萝立于竹枝之上,身姿随之起起伏伏,发带肆意飘扬,俏声道:“多大点事,父亲大人都搬出来了?”
奴仆态度极是强硬:“还请二娘子跟我们去见夫人,事情自有分晓。”
裴萝微笑,扯下一片竹叶,夹于双指之间,微微一甩,割断秋千的一边绳索。此时秋千正往奴仆所在的方向摆荡,单边藤绳一断,秋千猛地往侧前方摔去,奴仆又是连连后退。待秋千停下来,奴仆却已不见了裴萝的身影,暗骂了几声,回去禀报。
“王爷,教礼仪的许嬷嬷丢了首饰,在裴二娘子的房间里搜到了。那裴大人气得仪态也没顾好,破口大骂,正派人抓她。”重青探查清楚,告知蔺无忌。
蔺无忌漠然道:“本性难改。”
重青道:“这位二娘子真是……繁忙啊。王爷的计划怎么办?”
“照办。”蔺无忌神色淡淡,“盯好裴府附近、大理寺、西市情报来往的酒肆和黑市,不可泄了形迹。”
“是!”
蔺无忌纵身跃出院墙,转步走向裴府正门。
门房本在与守卫闲谈新寻回才一天就偷东西的裴二娘子,乍然见气度疏冷的楚王,险些牙齿咬了舌头。
得知楚王突访,裴郅与叶氏忙正衣冠,出来相迎入府。
蔺无忌回之以礼,免去寒暄,面容冷肃,直言:“事关秘案,裴萝何在?”
话音落下,便听噼里啪啦的动静与急促相追的脚步声。
“站住,二娘子站住!”
花林掩映的回廊中数名婆子丫鬟和小厮护院追逐叫喊,而被追之人,身上叮叮当当的玉佩声响,跨廊翻檐,灵动轻巧至极,猫捉老鼠一般戏耍群仆。
只见她环抱着梁柱,轻功旋跃,翻身落下,穿过海棠花丛而出,也不管什么庭院,便往前跑,还不忘跳着脚冲那边回头叫道:“都说了,东西不是我偷的!别追啦,这个世界上能追上我的人,一只手都数不完!”
“不过你们乐意陪我玩的话,我是很高兴的!”她属实亢奋,虽瞥到前方有人,却没太注意。然而再一看时,竟是爹娘,还有不速之客楚王。
楚王玄衣佩剑,清冷俊朗。
裴萝甚是惊喜,“殿下怎么来了,可是寻我?”
今日正好学了行礼,裴萝现学现卖,有礼有节地行了叉手礼。
蔺无忌蹙眉未语。
后头又听一声满是怒意的:“二娘子!”
许嬷嬷已气势汹汹奔来,面目狰狞。
“啊!救命!王爷救我!”
裴萝叫唤一声,拽着楚王衣袖,旋身躲在了他身后。
发带晃过他眼前。
留有余香。
7. 第 7 章
因着花木掩映,许嬷嬷没瞧见院中情境,心头团着一腔愤意,却见公爷、夫人都在,而楚王竟然也在。众奴仆顿时吓得脸色惨白,“扑通”跪了下去,惊惧求饶。
“这么多人宅中追逐喊嚷,成何体统!”裴郅呵斥群仆。
裴萝躲在蔺无忌身后,探着身子道:“就是就是!尤其嬷嬷还是教礼节的呢!一点儿也不稳重。”
许嬷嬷气得嘴歪眼斜:“你……”
裴郅冷眼对向裴萝,“放肆!你已是世家女,还这般不懂分寸,飞檐走壁,胡言乱语!像什么样子!”
裴萝道:“不是啊父亲,我是无辜的,你看他们一个个凶神恶煞,非说我偷了东西,我是没办法才跑的嘛!”
裴郅见她还敢狡辩,心头积火,看在有外人在,才隐忍克制住,冷声道:“闭嘴!还不快松开楚王殿下。”
蔺无忌神如冰霜,眉心蹙起,手肘微微一动,挣开对方抓着自己衣袖的手,面色极淡地瞥过裴萝,虽没有情绪变化,裴萝还是读出了其中的不悦与警示意味。
裴萝伸出双手,赶紧道:“王爷见谅。”
蔺无忌移开视线,“叨扰贵府,本王来得不是时候。”
一向平稳从容的裴郅少见地露出尴尬,“小女蓉蓉初回府,对世家礼仪一向不通,英太妃娘娘怀长辈之心,特意派了嬷嬷来教习礼仪,没曾想却出了些……状况,裴某汗颜,令殿下见笑了。”
裴萝依葫芦画瓢,学裴郅的姿态,跟着赔礼,“哎,家宅不宁,让殿下见笑了。”
裴郅暗暗刺了一眼裴萝,转头又是恭谨端正的姿态,试探道:“殿下亲自前来,想必事关重大,可是小女跟这件事还有干系?”
蔺无忌道:“有无干系,裴大人应当问令千金。案件未了,本王只是例行讯问。”
如此滴水不漏,让裴郅无话可说,心下愈发猜疑不安,忧虑不已,担心牵连到魏国公府,然而楚王脾性清高,极难亲近,纵然再左右逢源的人,也无可奈何,裴郅只得道:“既如此,裴府不敢怠慢,小女在此,听候殿下差遣。”
裴萝委屈地叫了起来,“王爷!您不会还怀疑我与那节度使私产图有关吧?冤枉啊冤枉,爹,娘,快救我……”
裴萝只道楚王还疑心不死,忙不迭地喊冤,陡然间注意到蔺无忌是只身前来,并未协同大理寺官差。她这么一走神的功夫,英太妃忽而出声。
“楚王爷请慢,烦请耽搁片刻。”
蔺无忌颔首:“太妃明示。”
若论关系,英太妃的亡夫英王,乃当今皇帝的亲弟弟,蔺无忌是皇子,该唤英太妃一声“婶婶”。只是其间涉及派系亲疏,血缘淡薄,一向极少往来,叫“婶婶”反倒奇怪。
英太妃道:“事有先后,王爷要带走的人,就在不久前偷了嗣英王府老仆的首饰,人赃并获,岂能就此不了了之?还须给个说法。用不了多时,将怨结解开,之后裴二娘子便全由你处置。”
裴郅见长姐将裴萝偷东西的事情说出去,烦扰此事污了裴府声誉,暗暗着急,正要瞒将过去,便听裴萝驳了回去。
“什么人赃并获?我才没偷呢!我与许嬷嬷毫不相关,干嘛偷她镯子?”
裴郅一听她声音,太阳穴“嗡嗡”地痛。
裴群却道:“我倒也想问问二妹妹,你拿——逆贼宋雄的私产图又做什么呢?你不也说与宋雄毫不相关吗。”
“兄长慎言。”裴萝瞄了一眼蔺无忌,见他依然淡漠难窥难糊弄的模样,不禁心下惴惴,语气却朗然坦荡,“楚王殿下还在这儿呢。莫非你的意思是说,大理寺判错案,误放了我?”
裴群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话不妥,霎时一紧,“楚王殿下恕罪,是在下言语不周。”
蔺无忌不以为意,也不愿听争吵,只对英太妃道:“一盏茶,可够?”
英太妃道:“够了,多谢楚王爷。”
裴郅忙令人去斟茶,请楚王堂上坐。裴郅虽面色泰然,实则两头忐忑,离堂后勒令奴仆严禁传扬此事,违者必罚。裴群凑过来,微微摇头,小声道:“父亲莫忧,此事未必不是个机会。”
裴郅问:“何意?”
裴群道:“儿子早知裴萝回府后,定会搅得裴府鸡犬不宁,往日清名全无,必成庶民茶余饭后的谈资。无论如何,她是留下不得的。可她毕竟自小走丢,身世可怜,如若我们主动送走,难免惹得风言风语。可是若她声名极差,手脚肮脏,桀骜不驯,裴府忍无可忍,这才将她送走,那便不一样了。到时候再予她锦衣玉食,也是裴府仁至义尽了。”
听他一番话,裴郅豁然开朗,觉得甚是有理,“大郎,不错,你说得不错。”
得到父亲认可,裴群喜道:“况且楚王也在,便可将此事再扩大些,知道裴萝顽劣的人越多,即便裴府被推上众口之中,被议论纷纷,那也是有利于我们的。”
裴郅当即允他:“好,你派人去办。太妃那边我去安抚。”
转念一想,视线回转,眉头又紧皱,心想这事虽有着落,可楚王和大理寺那边真是难以琢磨。
茶已沏好。蔺无忌扣着茶盖,滑过杯口,修长指节与端严眉目氤氲在缭绕升腾的茶烟之中,神色淡泊,置若闹局之外。
隔着袅袅茶烟,堂外的裴萝若有所思。没过一会,叶氏的婆子便来拽她去轻梦阁。
此时轻梦阁已是哄乱一团,围了许多丫鬟小厮,竞相观望,交头接耳。连两个姨娘,和府中沉默不言,从不参与宅中琐事的庶三郎裴渡也在看着。
原是家仆不仅搜出了许嬷嬷丢失的镯子,还搜出了叶氏的耳珰一对、裴皎的玉簪一只,零零散散,还有些侍女的物件。
叶氏身边的大丫鬟,瞧见首饰中的一对耳珰,慌道:“夫人,奴婢该死,奴婢今日一早发现耳珰丢了,只是怕夫人责罚,不敢言明,没想到会在这里!”
叶氏颤着手指,“蓉蓉,你……”
裴皎的婢女屏儿跟着惊呼,“还有我们四娘子的簪子啊!去岁上巳宴,小姐以诗文书画博得众彩,深受贤妃娘娘赞誉,那玉簪正是贤妃娘娘赏赐之物!”
她声高音脆,“我们娘子甚是珍爱,平时都舍不得戴,一直放于妆奁内层呢。可是这好好的,怎么到了二娘子这里!”
裴群上前查验,“不错,果真如此。当时贤妃娘娘称四妹妹品行高洁,似白梅清韵雅致,亦如玉无瑕,因而赠了一支玉梅簪。”
他意有所指,哼道:“看来府中不仅入了贼,还是个眼光独到的‘附庸风雅’之贼。”
裴皎也是愣住了,捻着玉簪,左看右看,还真是自己的那支。一时张了张唇,哑口无言。
叶氏指给裴萝的贴身婢女彤朱,称这些东西确为二娘子所偷,她亲眼所见。
叶氏含泪,愤怒失望透顶,重复着追问,裴郅已是怒极,连声呵斥“孽障”,裴群意味不明地责怪,英太妃不住讥笑。
而当事者本人,顾盼自如,眉目舒然,毫不见赤面急颜。
面对着这一人一句嘲讽,照单全收。她甚至还有闲心,去猜测下一个该谁发言。待轮到裴皎时,却见她微微张唇,恍如走神,似有心事,盯着许嬷嬷的金镯,有一瞬,视线忽而瞥向侍女群中。裴萝极其迅速地捕捉到异常,循着她的视线扫过去,落在裴群侍女丹蕊身上。
许嬷嬷义愤填膺道:“这是在轻梦阁的博古架第三层的漆盒中找出的镯子,也正是太妃娘娘所赠之物。”
她边说,边举着手中的金镯。那金镯,镶嵌着多种宝石,随她动作,在光下闪闪发光。
许嬷嬷昂了昂下巴,道:“二娘子,你如何说?”
裴萝道:“我如何说……我得想想,这突如其来的,一时还真不知要说什么。”挑眉含笑,恰如行云流水。
裴群心中一嗤,道:“这么多东西,你总得给个说法。你本就是贼出身,如今又做下这等丢人现眼的龌龊事,魏国公府上下几百人,今日你偷一些,明日你偷一些,国公府安能不乱?”
英太妃冷笑道:“你的时间,亦是楚王的时间。我奉劝你,还是老实交代,免得惹上不好惹的人。”
听起来,好似前有财狼后有虎。裴萝哀哀一叹,瞧向许嬷嬷的金镯,略作思索,缓声道:“方才嬷嬷问我,有什么话要说,自是有的。不错,我少年流离,误入歧途,当了见不得光的飞贼,尤爱珠宝,可我却也不是什么都偷的。”
言罢,她已踱步走到许嬷嬷身前,唇角上扬,直指金镯,“譬如,假货。”
许嬷嬷听笑了,笃定裴萝在胡言乱语,道:“我这金镯,乃太妃娘娘所赠,太妃娘娘受宫中御赐。二娘子,你说是假的,难不成是质疑宫中御赐之物作假不成?!”
这么一顶藐视天家的帽子扣下来,果然颇有威力。
叶氏抓着裴萝的臂膀,“蓉蓉,既是你偷的,别再狡辩了,快些给太妃娘娘道歉。”
裴萝眉心一蹙,挣开她,揉了揉方才被她按痛的地方,眼中笑意减淡,“娘,我可是你的女儿,你也不相信我。你不相信我也罢了,你还不让我辩解。便是姑姑,都还没说什么呢。”
英太妃听她语气似有抬自己之意,不由道:“是啊,弟媳,你也让人把话说完。我倒要听听,怎么宫里赐予我的镯子,纯金打造,到她这儿,就成了假货了。”
英太妃又道:“不过蓉蓉,可怜你千金贵体在外流浪,学得机巧之术,伶牙俐齿。姑姑也想劝你,这牙齿一张一合,话就出来了,轻易得很,可须得知晓,祸从口出,哪怕是一个字,也要当心了。”
叶氏本见她面露失落忧悒,一番指责,暗生内疚。听英太妃这话,又生怒意,对裴萝的不知好歹甚是不满。
“宫中御赐之物,自不会有假。可许嬷嬷拿着的这个,在我这个见惯了珠宝的小贼看来,是一眼也不真……”裴萝伸了伸手,示意许嬷嬷给她,“若不信,可以验一验啊。”
许嬷嬷看向英太妃,英太妃点了点头,不屑道:“让她验。”
这是御赐!还能有假?
“辨别黄金的方法有很多,轻重、音韵、软硬法,诸法可行。我从小到大,也算耳濡目染。”裴萝接过手镯,“这只金镯,轻且不沉,胎体轻薄,细看金面偏红发灰,磨损痕迹生硬,毫无日久经年的均匀,更不必提其内杂布乱色斑点。”
紧接着,她从斜挎小包中取出一根火折子,点起火,去烧那镯子金面。
许嬷嬷伸手去抢,叫道:“你做什么!”
裴萝闪身,在光下拢焰避风,边烧边道:“据我所知,如今平陵城中,多以铜充金,若是假的,则会变黑……喏。”
灼烧一会,果真见那金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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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黑。
“而若是真的,便是古人所言的‘金入于猛火,色不夺精光’。”裴萝脱下自己右腕上的金丝镯,灼烧至火折子火势熄灭,也仍金辉熠然。
众人皆惊且疑,面面相觑。
倒是外头的仆从,偷偷摸摸小声道:“真的没有变色!”
“至于这只成色几何,姑姑可以用试金石去验一验。若姑姑还有兴致的话。”裴萝没给他们反应的时机,从小腿绑带处拔出匕首,刀锋挑出镯子上镶嵌的红色玛瑙,握在掌心,调动内力迅速摩擦,“所谓玛瑙,若是真物,便不会变化。若是变了……”
她摊开掌心,但见玛瑙色散,渗出些灰白。
“那就是清松脂混合其他乱七八糟制成的假货。”
许嬷嬷呆住:“这……”
裴萝又利落地挑出镯上嵌着的真珠,捏在指间,一手掏自己的斜挎小包,掏了好一会都没掏出。裴萝便巡视了一圈旁边站着的侍女,挑了一人,招她过来。
那人指了指自己:“奴婢?”
裴皎却下意识捏了捏手帕。
裴萝做了个手势,“对,过来。你是哪处的?”
丹蕊道:“回二小姐,奴婢是小公爷的女使。”
裴萝笑道:“兄长是世家典范,借一下你的侍女,总不会都不行吧?”
裴群脸色已没了方才的畅快得意,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挥了挥手,“去。”
丹蕊只好替裴萝双手捧着那一只小小真珠。
裴萝在石桌上倒出小包里的所有东西,什么火石、弹弓、火折子、针匣、飞镖、骨头、骰子、细银链、铜钱等乱七八糟之物。翻找一番,终于找到了。
只见是一块小蜜蜡。
“原先我闯荡江湖,遇过几个做珠宝生意的西域胡商,学了些法门。”
裴萝捏着蜜蜡划真珠,忽感力道一松,她忙俯身抓住真珠,抬眸含笑看丹蕊,唇红齿白,“好姐姐,你用些力,单手就可以了。”
“……是。”
丹蕊重又张开手心,捧住真珠。
“这蜜蜡是特殊制成,”裴萝在上划拉,“若是真的,真珠上会吸上蜡痕,假的则不会……这位姐姐,你的手怎么一直在抖啊?”
丹蕊闻言,手抖得更厉害了,甚至手心出汗。
丹蕊道:“奴婢是有些……紧张。”
“尽且宽心,是我被污蔑偷东西,又不是你。”裴萝笑了笑,继续划,蜡屑粘在那珠子上,捏着给众人看,“诸位请看,这也是假的。”
丹蕊回到原处,掐着控制不住发抖的手,渐渐平静下来。
“至于最后这个琥珀,”裴萝挖出琥珀,“实不相瞒,小女子也通些造假之术。这样的琥珀,我还跟着古书记载,做过不少。就用孵不出小鸡的鸡蛋、茯苓、苦酒……”
裴萝本欲大谈制作假琥珀的方法,英太妃截断她的话。
“不用再验了!”
许嬷嬷这会反应过来,夺回残损的手镯,翻来覆去再度仔细观看,惊道:“这不是娘娘您赠给老奴的手镯!方才老奴没有细看,太妃恕罪……”
英太妃此时已淡了怒意,大为吃惊。
裴萝道:“当然不是啊,若梁宫御赐之物是这等劣品,岂不损天家体统?置圣人于何地呢?”
许嬷嬷道:“那……那定是你掉包了!”
“嬷嬷冷静。你我今日初次见面,你半个时辰前才就金镯脱下,你的意思是,在这半个时辰里,我竟能仿造一只一模一样的假手镯?”裴萝摇头晃脑,笑了,“那本姑娘真是话本子里的神仙转世。”
许嬷嬷也知不可能,“可是,可是……除了你还有谁?就算这是假的,你也赖不掉,你丫鬟都说了,亲眼看见你偷拿了我的手镯!”
“来来来,过来,”裴萝对彤朱招手,“我的贴身小丫鬟。”
彤朱走来,一改姿态,不敢抬头看裴萝,一步一步心跳如雷。
裴萝揽着她的肩膀,笑道:“你说你亲眼看见了,我拣了许嬷嬷的手镯,然后回屋藏在博古架的木盒中。那你怎么没看见,我压根没回轻梦阁呢?嗯?”
裴萝向来笑脸迎人,脾气很好。彤朱偷懒,不愿伺候她,她也若无其事。因而彤朱一向不怕她,还瞧她不上。然而此时,裴萝仍是那般笑意,却令彤朱惕然心惊。
“奴婢,奴婢……”
彤朱被揽住的肩头潮湿黏腻,垂下的裴萝辫子沉重,甚至是一缕轻盈的发带,也快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手镯竟是假的!而裴萝竟也看出了是假的!便也将她的一切谎言劈个粉碎。彤朱心魂俱惶,只字难言。
裴萝每说一个字,她便心脏剧动。
“唔……对了,还有这些莫名其妙出现在我房中的母亲和四妹妹的首饰?”裴萝歪着脑袋,侧目笑吟吟看她,“你看见我偷了,讲讲清楚啊,我何时偷的?怎么……”
余光游移,忽而猝不及防地瞥见西侧院外的楚王。
藤蔓垂缠的月洞门外,框出锦绣花篱墙,半边阴影里数竿翠竹在白墙上依依摆枝。小池塘旁,堆叠的太湖石旁,蔺无忌长身玉立,穿着与庭院春景不协调的玄袍,亦是别有意蕴。
见裴萝望过来,他轻微动了动手中搭着的青釉瓷盏。
约莫意思是,一盏茶饮完了,时辰已到。
8. 第 8 章
一盏茶虽到了,蔺无忌却并没催促,闲情无事,淡淡地看着。
“咳,说到哪呢……老实交代,讲清楚,我何时偷的?怎么偷的?”
庭院良辰美景,楚王颇具姿色。裴萝被蛊惑片刻,很快回过神来,继续拍拍彤朱的肩膀。
彤朱惊恐不敢言语,浑身猛地颤抖。
轻梦阁众人已察觉到不对劲了,神色各异。纵有主人在,奴仆的议论声也压不住。
裴萝松开彤朱,莞尔道:“我从五岁就开始混江湖,见过的手段,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想要一个人说实话,真不是什么难事,只不过那些手段要么低劣,要么损物。正好呢,楚王殿下也在此处,他精于刑讯之道,定有法子。”
说着,她小跑去西侧月洞门,脚下轻功如水东流。眨眼一瞬间,仿若流水过石,溅起细微的水沫,声如漱玉。稍稍溅起,却是发带飞扬,先于裴萝到了蔺无忌跟前。
“殿下殿下!再耽搁你一会儿!”裴萝又俯身小声道,“帮我撑撑场子可好?”
蔺无忌冷淡,似是不愿。
裴萝可怜兮兮地纠缠道,双手合十,“殿下,拜托您!您可以不用说一个字,站在那儿就足够了!殿下殿下,虽说才过了一盏茶,可殿下难道不想这场闹剧快些结束吗?”
“本王随时都可以叫停这场闹剧。”蔺无忌道。
裴萝语气一转,却道:“殿下,我与打一个赌如何?”
这倒出乎蔺无忌的意料。
“什么赌?”
裴萝道:“殿下当然可以现在便叫停这场闹剧,将我带至大理寺。待我回来之后,中间不论是相隔了一个时辰,两个时辰,还是一日两日,这事便要么悬而不决,模棱两可,要么又会冒出所谓人证物证,流言蜚语,凿凿断定我的罪名。我赌后者,不知殿下可愿与我赌?”
蔺无忌摩挲着青盏,抬眼看她,眸色如渊谭,深而极静。像是漠不关心。
裴萝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扁了扁嘴,又道:“我知道,殿下和父亲母亲兄长一样,觉得那什么金镯耳铛簪子是我偷的。才不是!当断即断,我没有偷,没有就是没有。殿下……”
裴萝语色舒然,坦坦荡荡。面容倩丽,一双杏眸清明如泉,流动涟漪。
春风拂柳,吹动裴萝金钗里卧着的一片竹叶。
蔺无忌移开目光。他心头有着淡淡的愧。方才忽听此事,蔺无忌下意识便认为是裴萝偷盗。虽说此女顽劣,但这件事上,倒是无辜。也是他不该先入为主,妄自揣测,犯了大忌。
蔺无忌道:“可以。”
裴萝眼眸刷然一亮,“当真!”
蔺无忌不语。
“多谢殿下!多谢殿下!”裴萝满面笑意,抢过他手中的青盏,素手轻轻一弹,那青盏便飞去了远处的树下石桌上。姿势动作皆是寻常。
裴萝迫不及待,拉着蔺无忌去轻梦阁中。
她发上编绕的发带,就如她本人一般,轻浮跳跃。蔺无忌蹙了蹙眉,心下十分不喜发带这种物件,抽回了自己的手臂。
“来了!楚王殿下到!”
裴萝清着嗓子,哼哼两声,心想自己居然能请动楚王,颇有几分自得,尽写在脸上。
众人也没想到她眨眼间,竟真的叫来了楚王,甚是吃惊。
蔺无忌只是站在一边,便令场面微妙了起来。
叫彤朱的婢女,更是瑟瑟发抖。
“楚王殿下英姿潇洒,文武双全,兼管大理寺,能谋善断,深谙刑讯之道。由殿下经手之案件,不计其数,桩桩皆如妖怪显形,邪魔俱散!化清心正气于山河天下!”
裴萝狐假虎威,绕着彤朱,好一番抑扬顿挫,就差说书先生的醒目一敲,众人喝彩了。
“你若再是不招,正好,我一会去大理寺,不妨将你也带着去?”裴萝顿住脚步,又是一笑,“大理寺狱可好玩了,有好多好多的刑具,便是魁梧大汉,壮实屠夫也熬不住……要不要一起去试试?”
裴萝语气天真,彤朱本就惊恐,又听她说到什么刑具,霎时脸如白纸,毛骨悚然,她疯狂摇头:“不、不……”
裴萝佯装耳背:“你说好啊?行啊!那咱们这就跟楚王殿下去大理寺吧。”
她作势去拉彤朱,就在这时,彤朱突然“扑通”跪了下来,“不!不!我不去!镯子不是我拿的!是有人让我将那个手镯放入盒中,说是二娘子偷的!包括夫人的耳珰,四娘子的簪子!奴婢不知道那镯子是假的啊!二娘子饶命,二娘子饶命啊!”
众人大惊,连问是谁。
彤朱脑袋磕地,不敢抬起,整个人剧烈哆嗦,支支吾吾,饶是叶氏和许嬷嬷逼问,她也一个字不敢再说了。
裴萝对蔺无忌笑道:“我就说吧,还是殿下厉害!光是站着,一言不发,也威慑十足。”
蔺无忌仍是漠不关心。
许嬷嬷气急,上手便拽着彤朱的头发,怒问不休。
裴萝见她这被吓傻了的可怜样,便也没揪着不放了,去拿过许嬷嬷的假金镯,道:“其实想查出来,倒也不难。平陵城中做假珠宝的,我知道几家,也有些门路。能仿制得这般相像的,必然不是一般的假珠宝匠人。这下范围又缩减了。一户一户查,一一去对应,横竖脱不开,总有破绽……”
裴皎手中的帕子已经被她搅得皱成一团,余光看向丹蕊。
她到底有没有看错……她要说出来吗?可丹蕊是兄长的侍女,兄长……
却在她纠结之时,见裴萝转身,且与自己对上视线,裴皎心口猛然一跳,唇角发干。一瞬间,裴萝的视线如细雨流星般掠过,落到丹蕊的身上。
“丹蕊姐姐,你觉得我需要去黑市找人吗?”裴萝笑道,“平陵城黑市中仿冒珠宝的众贩,推以石老头为尊。我还欠那老头五十两和三顿饭。这倒不算什么,不过去找他,总逃不了叨唠。要不,你省我些麻烦呗。”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她,望向丹蕊。
而丹蕊,脸上已然失了所有血色。
但凡不是瞎子,都能看出猫腻来。
许嬷嬷道:“怎么,是你偷走了我的手镯!用假货冒充!”
丹蕊道:“奴婢,奴婢……”
这时,院外仆群中又现出一道清脆声,一个稚嫩机灵的小丫头道:“啊,我想起来了!前日奴婢去西市采购木头,打眼忽然瞧见丹蕊姐姐在前面的字画行,似是带着小公爷的一副珍画去修复,这些倒好好的,没什么异常,只是她接下来却去了黑市!因她形貌可疑,奴婢便悄悄跟上,却见她正是去了一家名为“石头宝铺”的地方!”
“前日?”裴萝屈指算数,想了起来,“是我回府的那日。”
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慢悠悠道:“啊,原来是早有盘算。”
眼神不经意一扫,旁侧裴群暗暗咬了牙,脖颈青筋凸起,瞪向丹蕊。
丹蕊额上沁着豆大的汗珠。
裴郅脸色极其难看,与裴□□换了眼神,甚是复杂。父子二人了然,事态变转,目的落败,而此事若被传出去,婢女栽赃归府的二娘子,便是真的有损裴府名声了。
叶氏虽不通此事背后,却也想到了这一层,心下焦灼,竟是怨起了裴萝。自她回来,这才第二天,十二时辰都没到,竟就惹出了是非。
叶氏思忖着盖过去,道:“丹蕊入府十年了,一向谨小慎微,事事周到,想来,想来……”
裴萝又淡淡笑了一下,似是对母亲的无声指责。
蔺无忌却忽然开口,有些不耐道:“不过是个一望而知的案子,还没好吗?”
裴萝道:“就是!楚王殿下还有要务在身呢!来人,快去丹蕊房里搜查。”
叶氏面有犹豫,然而此时此刻,无法开口相拦。
很快,伶俐机灵的小丫头从丹蕊的房中搜出了手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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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嬷嬷看仔细了,惊道:“这……这才是太妃娘娘赏赐给我的镯子!”
丹蕊尚想着狡辩,死不承认,将明面上的一关掩过去。可刚一抬头,便撞见裴萝的游刃有余与漆黑含笑的一双杏眸,仿佛她洞察一切,断了她丝毫可能。丹蕊无处遁形,跪了下去,哭求饶命。
也终于承认了,她前日按照小公爷的吩咐,去嗣英王府给太妃与小英王送去新鲜樱桃,顺便拿画。无意中见到了许嬷嬷的金镯,很是喜爱,起了占有之心,便画了张图,去黑市找人加急打造一只假的,聊以慰藉。
今日正巧许嬷嬷来了,她见被脱下的那只金镯,鬼使神差,想到了瞒天过海的一招,暗中偷拿,以假货嫁祸给裴萝,同时还偷了叶氏的耳珰与裴皎的玉簪混淆在一起,买通裴萝的婢女做假证,掩人耳目。
英太妃听明白了,斜剜了丹蕊和彤朱两个婢女,冷哼道:“好啊,真是一出好戏!”
叶氏气急:“你……区区一个丫鬟,如此胆大包天,竟敢陷害主子!”
裴萝道:“看来,这府中的‘高雅之贼’另有其人啊。”
裴群脸色极其难看,嘴唇紧抿,撇成一道直线,后槽牙处咬了又咬,声音仿若从喉间卡出来:“本公子府上竟养出了你这么个家贼!”
丹蕊不停地磕着头:“小公爷治下极严,是奴婢鬼迷心窍,欺瞒主子,犯下罪行,还连累了小公爷的名声!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裴萝笑而不语。
这下算是棘手了!裴郅头疼至极,“来人,把这两个以下犯上、卑贱无德的婢子按府规处置!从今往后,谁若敢再兴风作浪,必严加责罚!”
“是!”
彤朱与丹蕊哭嚎求饶,被拉了出去。
叶氏对英太妃百般赔罪,英太妃心头冒火,字字如刺。不阴不阳地说了几句魏国公府,谢过蔺无忌,带着许嬷嬷离开了。
院外的仆从也不敢再聚,纷纷散了。
叶氏攥着裴萝的手,哽咽道:“蓉蓉,娘对不住你,没有管教好下人,让你受委屈了……”
裴萝抽出自己的手,“无妨,只是娘不信我,我有些难过罢了。也不只是娘,爹、兄长都不信我。”
叶氏呆住,面色浮现尴尬与心虚。裴群阴沉,眼珠也不曾动一下。
裴郅道:“这也怨不得别人。你原先本就不光明,陷害你,怀疑你,也是自然之事。”
“父亲这是何意?我偷了一件东西,难不成全天下所有丢失的东西,便都是我偷的吗?”
裴萝心生恼意,只觉这话甚是恶毒,一时没忍住,“不错,我是不光彩,丢了你们裴家的脸。可我若没被人贩子拐跑,没流离十四载,我也是知书达理、合您心意的世家贵女。父亲不该厌我,怪我,该怪当年的人贩子,该去杀了他们为我报仇才是。”
蔺无忌眉心一动,看向她。
裴郅想反驳,可裴萝字字句句,令他无从反驳,却又顶着威严,斥道:“放肆!这就是你对长辈说话的态度!”
裴萝道:“女儿不敢。”
她侧头看蔺无忌,恰而视线相遇。
蔺无忌掀动眼皮,漫不经心地移开视线。
裴萝道:“殿下,我这边已经好了,现下可否换一件衣裳,再随您去大理寺?”
蔺无忌嗯了一声,转过身去。
一事未平,一事又起,裴郅忧虑不已,担心牵连到魏国公府,暗中询问:“王爷,可是那私产图案又出了什么事,蓉蓉她应当……无碍吧?”
蔺无忌道:“大理寺自有决断,请裴大人莫要外传。”
除此以外,只字不言。
裴郅毫无所获,心下惴惴,领着叶氏等人,先行离开。
轻梦阁清静秀雅,片刻之后,蔺无忌听到推门声,裴萝出来,换了一身浅绿衣衫,明媚清丽,捧着一盘樱桃,笑道:“殿下,吃果子吗?”
9. 第 9 章
蔺无忌蹙眉问:“现在是吃樱桃的时候?”
裴萝道:“砍头前还有临行饭呢。我这是感谢殿下,替我发挥威慑之力,还我清白。”
裴萝递了樱桃,绿梗朱果。
“与本王无关,还你清白的是你自己。”蔺无忌没接,目不斜视,“本王此番前来,是为私产图一案。”
“殿下明察啊!”裴萝闻言紧张,“小女在大理寺所言,句句属实。我与此案唯一的交集就是那日鬼迷心窍,顺走了一张图。我发誓,对天发誓!除此以外,绝无牵扯……”
蔺无忌见她,杏眸晶莹水润,竟盈了泪。
她本就生得美,梨花带雨便更美。
只是蔺无忌面无表情,脑海中是她淋许嬷嬷梨浆时说的那番嚣张跋扈且洋洋自得的话。
蔺无忌淡淡道:“裴二娘子是有本领之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我姑且听之。”
裴萝见眼泪无用,还被他暗里讽刺,抽出帕子擦了擦,哀声道:“许嬷嬷借着教授礼仪,磋磨我,父兄轻视我,母亲不满我,我心有怨气,说些胡话怎么了。可王爷不一样,涉及京中大案,我对王爷所说,可都是真的!哭也是委屈难过,在府上被嫌弃,又被殿下怀疑,只因我当过飞贼,便样样都是错吗。”
蔺无忌垂眸看她。
“既如此,我也什么都不辩解了,殿下将我捆去大理寺,我全都认了,关了几年的,和穷凶极恶之徒关在一起,倒自在,也免得被人厌恶。”
蔺无忌听她的话,胡说八道的,越说越起劲了。他拧了拧眉,道:“不是去大理寺。”
蔺无忌道:“是。”
“不是?”裴萝一愣。
蔺无忌道:“另有一事。”
裴萝不哭了,也不叫嚷了,眨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蔺无忌。
眼睫还垂着泪珠。
裴萝思索:“那殿下,你是来问我第四件事的吗?”
蔺无忌不语。
“啊,不是。”裴萝又想了想,柳眉微微上挑,面上已无方才的悲戚泪意,“您这么大的王爷亲自来找我,总不会是想见我了吧。”
这女子惯会装模作样,方才还哭哭啼啼,这会又言语调笑,当真是既轻浮,又放肆。
他冷声将筹划告知,又道:“事关私产图案,大理寺有贼寇未捉拿归案,还需你全力配合,引蛇出洞。”
裴萝叫了一声,恍然道:“噢!怪不得。我说怎地殿下孤身前来,并没有带大理寺出行,还特意叮嘱父亲,不可将此事外传。原来是另有安排!哎呀,吓了我一跳,我怎么没想到呢,真是情急人笨!”
她拍拍心口,义正言辞:“我为大梁子民,受天子庇护,此等谋反奸佞,人人得而诛之,王爷尽管吩咐!”
蔺无忌原先以为裴萝会不乐意冒险,思索着决定施点手段,或用些强,谁知裴萝竟是一口应下了。
“我明白了,王爷放心,我最喜欢做任务,也最喜欢刺激了!”
“对了殿下,”裴萝四处张望,俯身压低了声音,“咱们行事是不是要小心谨慎?还要瞒过裴府?”
蔺无忌道:“你很知道?”
“话本子里都是这么写的呀!”裴萝说的头头是道:“魏国公府处在宣阳坊,门口多有车马往来,若是殿下带我走正门,搞不好便会被细作看见,到时候计划岂不败露了?再加上裴府看我如囚徒,我若不在他们视线范围内,必千方百计地打听,惹人起疑。”
蔺无忌道:“有我的人盯梢,你不用担心。裴府后院有一面荒草丛,院墙之外停了一辆轻便马车,是给你准备的。以你的身手,跃过去,不成问题。”
裴萝问:“殿下不同我一起吗?”
“那里有人接应你。事关重大,方才为了你的事,已耽误了两盏茶,你注意分寸。”
“都没有认识的人,小女子有些害怕。”裴萝装了樱桃在身上,又递了几个给蔺无忌,以做贿赂,“要不殿下送我前去吧,好也叮嘱我一些,免得我坏事。”
蔺无忌还是没接,想着她的话,确实不放心裴萝,担心她坏事。一番思忖,颔首道:“你先去后院。”
裴萝欢喜,含着没送出去的樱桃,去了后院的荒芜地,穿过杂草丛,仰头看着高约两丈的斑驳红墙。裴萝踩着一块石头,运起轻功,脚尖踏在墙瓦上,向墙下的蔺无忌招招手,“殿下也翻上来吧?”
蔺无忌负手而立,一身玄袍衬得他身段岩岩如松。
“你自己翻。”
他自幼修习君子礼仪,自是不愿翻院墙。
“殿下,又没有旁人看见,”裴萝笑了一声,轻佻般的语气,“情理之下,也没什么的。况且……嘿嘿,其实我都看到了,殿下踏瓦越墙,拂风穿林的本事也很厉害啊!不过殿下想看我学礼仪,何必还藏着掖着呢?我又不会拦着您。”
蔺无忌眉心倏而皱起,蓦然抬头看她:“你……”
裴萝笑吟吟,纵身而跃,罗裙摆曳,似一片浅绿的荷叶。
蔺无忌冷着脸,从裴府正门离开,只与裴郅说,对裴萝是例行询问,问过了话便没事了。
裴郅见他神色,什么也不敢问。待他走了之后,让人去叫裴萝,婢女事先被裴萝威胁过,说门屋从里面被锁起,裴萝已经睡下了。若有事,楚王定不会离去,裴郅稍稍安定了些,没做多想,当下满心都是如何将婢女栽赃主子这件丑事给掩过去。
蔺无忌离了裴府,左右留心,转入狭窄小巷,走到马车前,掀开车帘。
正与马车内面带无辜笑容的裴萝对视。
蔺无忌一想到自己偷看的事情被发现,十分不自在,面色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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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上三分。暗道自己处事莽撞,本是为了公事,只因裴萝又学礼仪又被污蔑,致使他许久都没寻到时机,却莫名其妙地待在树上看裴萝学了一个多时辰的礼仪,又看了一出拙劣的戏码,如今还被她给点出来了,心中当真是后悔至极。
裴萝瞧出他有些微妙,却也不怕,知道蔺无忌不会将这种有失颜面与气势的事情摆出来讲,笑道:“殿下,快进来!”
蔺无忌也瞧出裴萝的有恃无恐,心头一闷,气得扯了扯嘴角,动作甚是细微。
他上了马车,与裴萝相对而坐,谈及正事。
女子散漫随意,男子清贵端正,中间隔了些许距离。
裴萝坐没坐相,双手按搭着马车的长凳座位,双脚微微晃着,认真地听蔺无忌的嘱托,时不时点头嗯声。
蔺无忌说完后,裴萝又叽叽喳喳问个不停,话甚是多。
蔺无忌不悦,眉目微压,眼神警告。
裴萝安静了一会,又开始动了起来。她腰间的玉佩从衣裙上划过,偶尔相碰,叮叮当当的,手腕上的金丝铃铛镯发出脆响,蔺无忌听着刺耳,闭目养神,压下心中反感的异样。
约莫一炷香后,马车慢了下来。
裴萝挑帘观察外面,“殿下,就到前面的百花桥给我放下吧,我走过去。”
马车停在百花桥旁的柳树下。
蔺无忌看向帘外,过桥的女子大摇大摆地走在锦绣街。有熟人上前搭话。
隔着远,也能看见她满面是笑,摇头晃脑,左聊右闹,黄色的发带飘飘扬扬。在人群中,游刃有余极了。
“殿下,已让人暗中跟着她了。”驾马的亲随道。
蔺无忌落下帘子,道:“回大理寺,传出消息,点人今夜出城挖宝。”
“是。”
马车回头,往大理寺去。
没走一会,蔺无忌忽然蹙眉。
这是辆简便马车,车厢狭小,气味聚沉难散。方才与裴萝同坐,女子衣裳上的香气,便也存留在了车厢。
馨甜,清雅。似薄雾笼绕。
并不刺鼻。
但存在感很强,蔺无忌甚至能听见随着衣裳摆动的环佩叮当声和她那说话的声音。
不仅如此,他还见裴萝所坐的位置,落下了三枚樱桃。
蔺无忌眉头蹙得更紧,掀了帘子,欲要扔了樱桃,却一顿,又收了回来,只是让气味散出去。
此时天光正明,春风拂入。
*
裴萝编在辫子里的发带末梢被晚风扬起。
回头见天边粉黛烟霞,如锦似绮。
承德门击鼓已有百下,宵禁开始了,坊门将关。
裴萝赶在之前回了宣阳坊,舒了口气,双手扇着脸颊,提着衣袖仔细闻了又闻,终于没有酒味了,这才进了魏国公府。
10. 第 10 章
红日云霞下,裴萝运着轻功,回了轻梦阁,当即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洗了把脸,长舒一口气,双手扇着脸颊,驱散茶酒气。
“二娘子,公爷和夫人……已、已经知道您出去过的事了。”婢女道。
裴萝咬着枣子,抬眼看向婢女。
婢女与彤朱一同入府,原先对裴萝,也是和彤朱一样,不大瞧得上。可经过上午之事,却是心生惧意,不敢轻蔑。便是见到裴萝没什么笑意的眼神,猛地心中一紧,道:“二娘子息怒!奴婢全照二娘子的吩咐办事,不曾对公爷夫人吐露一个字……是、是从外头传来的消息,说有人在西市看到了二娘子……”
“很好。”裴萝从袖中取出一小瓷瓶,歪着脑袋,“伸手。”
婢女忙地张开双手。裴萝倒出一粒白色小丸,顺势拿起石桌上的茶壶,斟满一杯茶,推了过去。
“多谢二娘子,多谢二娘子!”
婢女急急服下,清凉入喉,顿觉浑噩尽消,神思爽利。
“谢什么,”裴萝莞尔而笑,唇红齿白,“我给你毒药,再给你解药,你心中怕是很恨我吧。”
婢女怎敢承认,摇头道:“奴婢不敢!”
裴萝叹了一声,“我其实也不想出此下策的,可说来也是好笑,若非如此,我竟是使唤不动你们的。”
婢女闻言大为害怕,“奴婢是二娘子的侍女,凡是皆理所应当,日后二娘子但请吩咐奴婢,绝无怨言!”
裴萝很是满意,“好,退下。”
“是。”婢女离去。
当下正是黄昏时分,天幕苍黄,光线细碎,游移跳动,庭院中的玉兰花托着枝条向上舒展,花枝点金。
那玉兰亭亭而立、典雅洁白,裴萝心下欢喜,踩上石桌,借力跃上玉兰枝头旁的屋瓦,忍着摘下去的冲动,甚是爱惜地侍弄玉兰。
暮色宁静。
然而不消一会,宁静即被打破。
只听得院外起了异动,随后便听呼嚎声。
“二娘子,求你救救我!”一派凄惨、满面泪痕的彤朱突然闯进来,跪在石头地面上,“夫人要将奴婢发卖,求二娘子看在奴婢曾伺候过二娘子的份上,放过奴婢吧!”
她身后跟着几个丫鬟婆子,四处找寻,才在屋顶上找到裴萝的身影,皆一惊,忙不迭地求饶,称彤朱借口轻梦阁中还有自己的重要物件,想回来带走,谁知却是直奔主阁,找裴萝来的。
裴萝探头望去,道:“我不当家,这事我也管不着,你若有什么冤屈,找主母说便是了。”
“奴婢被猪油蒙了心,是被丹蕊强逼着的,不得已而为之,别无他法啊,求二娘子体谅!”彤朱血泪混杂,头发凌乱,“二娘子刚被寻回,您若是为奴婢求情,奴婢定能留在府上,奴婢愿意性命起誓,愿伺候二娘子一辈子!”
裴萝笑道:“不必啦,留一个喜爱背后诋毁我、风言风语、私藏我的东西、偷奸耍滑、不忠不义的人在我身边一辈子,我做梦岂不都要睁只眼?”
彤朱骤然色变,自知无望了。
裴萝随手折下几朵玉兰,握住手中,一跃而下,还是笑着,觉得好笑,“彤朱,你以为我是滥好人吗?我且告诉你,我连好人都算不上。得罪谁,都不要得罪我这种既冷血无情又锱铢必较的人。”
“二娘子……”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裴萝疑惑地看着丫鬟婆子,“任她一直缠扰我,直到磨得我心软,准备去与母亲求情,留下她,然后便让你们觉得,我好欺负是不是?”
丫鬟婆子们连连摇头,慌忙押着彤朱离开。
裴萝拢着玉兰,冷笑一声。她又不是傻子,彤朱白日挨了板子,黄昏就能挣开束缚,跑到自己跟前来求情了?分明是这些人背后的盘算,来试探她底线。
人一少,轻梦阁回归清静。
裴萝眼神一瞥,看到了院外的裴皎与沉默寡言也少见的裴三郎裴渡。
裴渡模样周正,举止之间甚是雅致。他没什么话,只是向裴萝这位嫡姐行礼问安,便错开了视线,去往藏书阁。
裴皎没走,款步入内。
裴萝看向裴皎,略一打量,见她面薄如纸,眼下泛青,眸色也虚,笑道:“四妹妹怎么了?”
裴皎道:“二姐姐,我是有话与二姐姐说。”
“坐下说。”裴萝请裴皎坐在花树下,唤婢女上茶。
裴皎每次看到她,心中总是盘旋着复杂的情绪,低眉轻柔道:“我有一事想不明白,二姐姐怎么知道……偷了许嬷嬷金镯的是丹蕊?”
裴萝给自己倒水,“你问这个呀,其实说起来,还是你告诉我的呢。”
裴皎愣住,“什么?”
裴萝再给她斟茶,茶水清清,水声泠泠。裴萝混迹市井,她年纪小,见的人不算多,可也不少了。像裴皎这类,大家闺秀,心机单纯,轻易就能看破。譬如白日,裴萝就从她瞥向丹蕊的视线中,发现了异常。然后便通过查验珍珠,试探丹蕊,最后一言诈出。
“原来如此。”裴皎叹为观止,“二姐姐……好厉害。”
裴萝道:“江湖经验罢了。你来,就是问我这个?”
裴皎咬了咬下唇,玉兰树衬得她身形纤弱,似弱柳扶风。她心绪紧张,道:“也是于心不安,特来与二姐姐道歉。我猜到丹蕊是偷手镯之人,当时却始终不敢站出来,为二姐姐洗刷冤屈……我,我本已占据了二姐姐的位置,还……还……”
裴皎言语微抖,难以说下去。
裴萝见她自责不已,情绪摇摆,道:“不必如此。母亲收养了你,名册在籍,你就是裴府堂堂正正的女儿,无所谓什么占据不占据。至于金镯之事,更无妨了。毕竟你也说了,只是猜测,又不能确定,况且丹蕊是兄长的女使,若你说是她所为,难免让那般在意体统的兄长的面上过不去。”
裴萝说着笑了笑,摆弄几株玉兰,“是我还得多谢你,要不是你暗中透露,我怎么能揪出丹蕊呢?小事而已,莫放心上。”
裴皎怔然瞧着她,目光出神,呆了许久,才道:“二姐姐,对不住,我其实也还怀疑你了……”
裴萝看她半天就憋出这么一句,不禁失笑,“这有什么,父亲说得对,怀疑我很正常。我回府不过一日,若说你坚定地相信我,才令人奇怪吧。”
裴皎又呆住了。
“好漂亮的花,刚才没想摘下来的,都怪我这手。”裴萝作势拍打了一下,捧着她理好的玉兰花束,“玉兰离枝,听闻很快便会腐朽。插入水瓶中,尚能留住芳华。四妹妹,你会养花吗?”
“会。”
裴萝递给她,“那送你了。”
裴皎后知后觉地接过来,玉兰入怀,“谢、谢谢二姐姐。”
裴萝道:“不用。正好你来了,我呢,正想与你坦白,你不用担心我会取代你的位置,也不必去听那些让你不安的恶言。我不会的,我在外过够了苦日子,好不容易回来,我只想享受这富贵荣华,而非独占。内宅的争斗,能不起最好。”
裴皎眼眸闪烁,脸颊羞赧,垂首道:“我明白了,二姐姐……多谢你。”
裴萝笑了笑,掰着核桃吃,不再多言。
“对了,二姐姐,”裴皎想着提醒她,“你……你今日偷跑去西市酒肆的事,半个时辰前,父亲和母亲已经知道了,二老正在气头上,你要不……”
裴皎话未说完,便听裴萝的侍女来报,说公爷和夫人来了。
“一天了,我这轻梦阁迎来送往的,可真是热闹。”裴萝尚有闲心说着玩笑话,裴皎却为她捏了把冷汗。
裴郅气势汹汹地赶来,见裴萝竟还在悠闲地吃核桃,更是火上心头。
“你下午离府了?”裴郅劈头便质问,“谁让你擅自离府的!还去了西市酒肆那种地方,与一群庶民聚在一起喝酒玩乐,像个长舌妇一样谈天说地!白日里教授你的礼仪,你都忘了!人都道家丑不可外扬,你倒好,逢人便说丹蕊彤朱之事,闹坏裴府名声!她二人已被处置,你还有何不满?!”
裴萝含笑道:“父亲是堂堂礼部尚书,又是随州裴氏的家主,说话也太难听了。今日我被污蔑,我敬重的血亲并不信我,我心中哀伤,去酒肆消愁又何妨?再有,我何曾‘逢人便说’?我与那家酒肆相熟,又遇旧友,素有情谊,人家关心我,我清清白白,又有什么可隐瞒的?”
“你……”
随州裴氏一向注重典仪规范,族中女儿端庄贤淑,没有一个像裴萝这般的!
“况且,这事也不需我去宣扬。”裴萝挑出核桃仁,“魏国公府上下无数双眼睛,无数张嘴巴。纵然父亲一手遮天,那五指之间还有缝隙呢,这些‘家丑’,岂不正如细沙水流,倾泻而出?”
裴郅气得无言。这个女儿,也真如裴群所说,成了他们裴府的祸患!他悔不当初,只恨没能早些将她送走,让她有机可乘,利用楚王与大理寺,回了王府。
叶氏这时道:“蓉蓉,今日之事不怪你,是仆役该死,口风没守紧,搅得如今坊市里外,竟折腾得恍若满城皆知。若任由无知者胡言编排下去,恐损裴府的声名。”
叶氏搂着裴萝的臂弯,发髻中藏着忧思白发,又是不同态度。
“蓉蓉,娘思来想去,还是由你出面解释最好。坊间市井刁民,平日里无事,最爱嚼舌根,捧着瓜果,三五成群,酒气熏熏,从这头说到那头,便是神仙下凡,也让他们说个一身腌臜了,这些人着实可恨。若是如襄远侯府那样风气不正的人家便也算了,可咱们裴府世代清洁,威德煊赫,素有世家典范之美名,总不能让他们……侮了祖宗基业不成?”
裴萝听叶氏一番苦口婆心,道:“娘不必多言,我也是裴府的人,今日去酒肆,自也是解释了,只不过他们不信,我又能奈何?”
裴群道:“你当真好好解释了,而非添油加醋地影射裴府亏待你?”
“添油加醋?影射?”裴萝笑着摇了摇头,“怎么说我现在也是魏国公府的人,当然不会做这等有损声誉的事。对了兄长,你那个叫丹蕊的侍女如何了?西市茶坊酒肆都很关心呢。妹妹真是为你失望,你一向君子守礼,怎么府中养出这样一个侍女?多坏你清誉啊。”
入耳字字是为挑衅,裴群的脸色骤然阴沉。
“够了!”裴郅出声喝止,“你嚣张跋扈,狂妄无礼,裴府好生教导你,你却目无尊长,处处忤逆犯上!简直是不可理喻!从今夜开始,你就去跪祠堂,向列祖列宗虔心告罪,三天三夜后,若还不知悔改,当着列祖列宗的面,我也不能容你这大逆不道、有忝祖德的不孝女了!”
裴萝吃完一小盘碎核桃仁,又捡起一颗,只听“噶擦”声,她徒手捏碎了桃核,面带微笑。
裴郅面皮一跳,怒不可遏:“你想做什么!”
裴萝拍拍手,笑道:“不做什么,女儿从命,这就去跪。”
裴郅愈发觉得裴萝完全无法掌控,当下定了主意,尽快将她送走。他点了几个人去守祠堂,盯着裴萝罚跪。
*
是夜,月明星稀。
坊门大闭,飞流卫循制巡查平陵城。除却特许,百姓一概不允在街上行走。
一行小队策马,举令牌奔出了城,去往西边城郊,一座山脚下。两人举火把,其余人挖土掘物。
半个时辰后,几人匆匆策马。
“回去禀报王爷和少卿大人!那姓裴的女子给的图是假的!”
“事不宜迟,快!”
马踏踏过,掠起疾风,叶丛晃荡摇曳着。
下一刻,一双手拂过叶丛,暗夜树林中又冒出了一人,脚步迅速地去方才那行人的地方查验一番,果真是空无一物。
林深处风声萧索,夜雾遮住残月。
打更人的梆子敲过,已是四更天。
祠堂火光明耀。
裴萝跪在软垫上,已经有四个时辰。她已经睡了一程,醒后从袖中掏出一包下午未吃完的糕点,再翻些供品吃,吃饱后在心中数八卦练心法,盘坐吐纳练功,渐渐呼吸平缓,又有了睡意。
眼下这个点,祠堂外的守卫偷懒睡着了。裴萝抽出供台下所有垫子,摆放拼凑在一起,躺着睡下,正觉得软和,心下舒畅,余光一瞥,突然见祠堂外的黑夜中寒光一闪。
裴萝冷不丁被惊了一下,顿时睡意全无。一瞬间的功夫,那寒光逼近跟前,只见一把干血红锈混杂的横刀正架住自己的脖颈。
来人是全身黑衣蒙面,只露出一双凶恶浑浊的眼珠。
裴萝惊道:“你谁啊,竟敢私闯祠堂!来人……”
“不想死的话就老实点!”刺客声音粗犷,像利刃磨刀,“还记得你白天在酒肆说过什么吗?”
裴萝道:“你怎么知道我在酒肆?我说过那么多话,哪里记得!”
刺客道:“私产图。你喝了酒,醉前与你那个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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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的伙计悄悄说你偷了宋雄的图,发觉与话本子中提到的藏宝图相似,只怕那图也是藏有宝贝的,又怕宋雄那人找上门来,就故意伪造了一份,是不是?”
“你……这你都知道?”裴萝有些发抖。
但裴萝其实并不疑惑,甚至是在意料之中。西市锦绣街的酒肆茶馆之类,人来人往,向来是交换情报的好地方。若有有心人,想打探什么,也必会在那处安插细作。
刺客道:“把真的图交出来,否则……”
刺客压了压刀刃。
裴萝脖颈一痛,只好应道:“好好好,我给你我给你!在我闺阁。”
刺客押着她前去轻梦阁,逼她指出方位。
裴萝道:“我藏在书案那边了。”
她的书案上满是乱糟糟堆着的话本。
翻找了一会,刺客忽有所察觉,又在她脖颈上压了一压,怀疑道:“你是不是耍我?!怎么这么爽快就交图?”
“大侠别急啊!你刀都在这呢,我能怎么办。我一小女子,顶多就会些轻功,正面打不过你,不爽快又如何?”裴萝边埋怨,边紧张兮兮地在桌上摸索着,片刻后大叫道:“找到了!”
说罢,她却飞快地将那张图揉成球,丢往了窗外。
那刺客大怒,正要挥刀。就在这刹那间,裴萝射出银针暗器,趁机闪身躲开刀刃,屈身扫腿,猛地一踢。速度快他百倍,刺客只觉脚上一痛,心下大惊,但还念着私产图,扑向窗外,捡丢出去的纸团。
也正在此时,屋顶上忽然跳下五个握刀黑衣人,竟是神不知鬼不觉。
为首之人,正是玄衣圆领袍的蔺无忌。
刺客暗道中计,不疑有他,欲飞身疾逃。然而不敌对方人多,一番打斗,没一会便被围住擒了。
蔺无忌上前扯掉他的蒙面,抬手扼住他的下颌骨,逼他吐出口中毒囊,又迅速拿过包着石头的布团,塞入他口中,叫他也无法咬舌自尽。
“呃唔唔……”
刺客目眦欲裂。
蔺无忌做了万全准备,甚至还点住刺客的穴道,以免他调动内力,震破经络而亡。
卫凭见终于抓到了活口,大喜,可又担心道:“看他这样子,大约受尽酷刑也不肯招的。”
蔺无忌也在想着这个问题。
“这简单啊!”裴萝穿好外衫,从屋里出来,瞪了那刺客几眼,又上手扇了他几个耳刮子解气,转头笑靥如花,“用摄神香把他迷到半晕不晕、半昏不昏,恍惚无主的状态,便是想问什么,就能问到什么了。”
她离得近,香气又清,蔺无忌下意识身子后仰,却正好瞧见她纤细脖颈上的一道血痕。
卫凭好奇道:“这什么摄神香这么灵,你有?”
“我们行走江湖的,为了自保,身上多备有这些东西。”裴萝从衣带中拿出一小包东西,展开可见白五色香粉,赤橙黄绿蓝相间,她扬眉启唇:“实不相瞒,这可是我亲制的,光这么一小包,黑市都炒到五十两了。官家有官家的规矩,江湖有江湖的手段。今夜就让你们看看,我这摄神香的厉害。”
刺客被移入她闺阁旁且无人居住的小耳房中。
裴萝摆弄工具,点上香粉。
其余众人在外等候。
约莫一盏茶后,再推门查看,那刺客已毫无挣扎寻死之色,而目光失焦,面容呆滞。
裴萝歪了歪脑袋,“请吧。”
一番问讯,真如裴萝所说,所问皆有果。
轻梦阁的动静惊动了裴府。
裴郅闻讯后,大惊失色,眼皮跳得厉害,只道裴萝真的与此事有关,否则楚王与大理寺少卿也不会夜半来捉她,一边披衣一边懊悔,如此还不如当初不认下她。
可尽管如若不认,大理寺依然会查到她的真实身份,紧接着就会查到裴府暗中调查她,分明确认女儿,却不肯接回,传出去亦会对裴府名声不利。
翻来覆去,竟成了乱麻……孽障,真是孽障!裴郅越想越是焦躁,连带着叶氏也惶惶不安,系错了衣带的结扣,满头大汗地重新解开系好。
匆忙赶去轻梦阁的时候,裴群也闻讯而来,愤愤道:“爹,跪个祠堂也生事,这裴萝当真是个祸害!”
裴郅脸色阴沉不语,加快脚步。
待到了轻梦阁,求见楚王时,却见院中杏树下,玄衣劲服的蔺无忌正向裴萝行叉手礼。
君子端方,清冷矜贵无二。
“多谢相助。事后,本王会如实禀报父皇,请静候佳音。”
裴萝笑盈盈地回礼。
“应当的。不知此事过后,我在王爷心中可还算清白?”
蔺无忌看她。
裴萝道:“我知道,王爷请我,一是为了引蛇出洞,二则……只怕也存了试探我之心吧,看我与这案子,究竟有没有关系。”
蔺无忌暗暗诧于此女的狡黠与机敏,对方不顾危险引出刺客,慷慨相助,而自己猜忌心却是过重了,回道:“是本王误判,裴娘子见谅。”
裴萝眼眸明亮,大方摆手,笑道:“无妨无妨,缉罪之事,再谨慎也不为过。能得王爷向我道歉,对我改观,我便也满意了。”
蔺无忌道:“今夜让裴娘子涉险,多有得罪。重青。”
亲信侍卫听令,取出一只天青色方寸瓷瓶,道:“裴二娘子,这个药膏涂抹伤处,好得很快。”
裴萝接过,指尖微凉,一瞧便是上好的创伤膏,心下欢喜。
蔺无忌见她膝盖微曲,眼眸不由地一动,正欲转身,顿住脚步,又回头道:“裴大人。”
“是,下官在。”裴郅忙应声道。
蔺无忌道:“裴二娘子去西市,是本王的主意。”
裴郅百般惊诧,张口道:“原来是……是楚王殿下授意,那想必定是别有打算。”
蔺无忌道:“本王的意思是,不知裴大人可否网开一面,免跪了这祠堂。”
他虽说是请求,可那冷淡的声调,波澜不惊的语气,倒像是直接发号施令。
裴郅无可反驳,道:“既是替楚王殿下,替大理寺行梁国公事,下官自当予以理解。蓉蓉,你不必跪了,还不谢谢楚王?”
庭院中乌云散去,一弯残月也明亮,清辉重重,如纱笼罩。裴萝满心欢喜,行礼谢过:“多谢楚王殿下!”
蔺无忌颔首,面目萧然疏冷,不再说什么了,令人秘密押送刺客,回大理寺。
11. 第 11 章
裴郅见状满头雾水,又急又慌,上前询问,可不管是蔺无忌,还是卫凭,都不告知。
裴萝亦不相告,十分无奈:“父亲,兄长,并非我藏着掖着,只是楚王殿下早吩咐过了,不许我透露一个字。事关重大,波及甚广,若出了什么岔子,实在担待不起。”
裴群道:“楚王楚王,看你这样,是想傍楚王?那你可就痴心妄想了。他那人,最是清心寡欲,也尤其讨厌你这种浅薄女贼。”
裴萝听这话,却也不恼:“当然了,楚王怎么比得上兄长艳福不浅呢。”
“你……”
裴群贵为魏国公府的嫡长子,袭爵小公爷,又出身随州裴氏,平日里都是被人敬着尊着的,何曾遭过如此怠慢。听她这番阴阳怪气,顿时被激起了火,“你胡说什么!”
裴郅也是满腹火气,尤其是屡次三番询问裴萝,她却摆起架子,借着楚王与大理寺少卿的名义拿腔拿调。引得裴郅甚是不满,“既然楚王为你开口相求,你不必跪了,回去睡吧!但我须得警告你,魏国公府不是那么好待的,你若再惹事生非,绝不轻饶!”
裴郅拂袖而去。
裴萝摆出恭送的姿态。
裴群冷笑道:“你真是好本事啊,这才回府多久,就将裴府搅得天翻地覆了。看来,还是我们难以供奉你这尊大佛啊。”
“我不过如此吧,兄长才是好本事呢。”裴萝反唇相讥,“惹事生非的并非我。兄长的丫鬟,勾结我的丫鬟,行栽赃嫁祸之事,我分明是受害者。我今日一直在等着兄长的道歉,可兄长何以如此傲慢,你我一母同胞,你就这般恨我?有时候看见兄长的眼神,听到兄长的话,妹妹都觉得,你我之间,似有血海深仇。”
裴群怫然作色,竟被裴萝堵得无话可说。
当下已丑牌时分,风起庭院,落花簌簌,大片乌云又遮住了月亮。
她若无其事,笑盈盈地也不管他了,仰头夜观天象,明日当有一场雨,遂而走到桃花树下,将晾晒桃花的箩筐抱起,掂了掂,自言自语,“留着做桃花糕,不能给雨淹了。”
“对了兄长,可别去西市的字画行拿画,明日有雨,会被淋湿的。”
裴群重重一哼,甩着袖子,大踏步离去。
裴萝淡笑一声,收了桃花箩筐,回屋对镜涂药膏,熟稔地给自己处理伤口。
药膏温润,触之舒适,比白雪楼研制的上好创伤膏还要好。
楚王这个人,何其孤高清傲,没想到还会送她药膏,向她行礼道歉。
裴萝又想了会,躺着床榻上渐渐睡去。
次日,确如她所料,细雨绵绵,润物无声。
而平陵城,却掀起一番惊涛骇浪。
山阳节度使钟岷起兵谋反,被楚王诛杀,他谨慎至极,临死前烧毁了一切来往密信,只让手下携图前往京城,留给同伙,盼报得此仇。
而他在京中决议里应外合的神秘同伙也终于被揪了出来,主谋正是因犯错被皇帝由公爵降为侯爵的武宁侯,与其子飞流卫都尉,以及女婿京兆府法曹参军。
这几人密谋谋反的信件虽被毁迹,但有幕僚口供,且在其府宅密室中,搜得钟岷所赠金银财宝与诗文字画。
蔺无忌查验,发现钟岷所赠的一些字画上留有极小的暗号印记。
而裴萝所偷私产图对应挖得的箱子里,尽是字画一类,俱有印记,还有一幅竟是歌颂武宁侯当年神勇的诗文。
蔺无忌本以为,武宁侯对私产图心心念念,甚至在此节骨眼上,大冒风险,是担忧这个小小印记,引火烧身。
但当蔺无忌审讯时,他却疯疯癫癫地大笑,瞪着血红的一双眼睛。
“竖子!你知道那有多少宝贝吗!”
竟是贪。
一介武宁侯,已是有着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偏还惦念那点东西,顶着风口浪尖,性命也不顾。
皇帝得知,龙颜大怒,下令抄家灭族。
武宁侯出身瀚州杨氏,曾是威风赫赫的武将,腿折后潜心文墨,旧部仍在,门生众多。对于武宁侯、京兆尹推举引荐之人,一律罢官不用,关系浅者,流放贬谪,所空缺之官职,补以众多科举上来的寒门学子。
经此一遭,昔日的煊赫世家,瀚州杨氏,算是废了。
一夕之间,朝堂翻天覆地,官吏任命,瞬息万变。
雨势时小时大,连绵了一周,终于放晴。
平陵城春光明媚,街道焕然如新,然而天家的朝堂之上,瞧着虽改头换面,实则风起云涌。
为首的便是储君之争。
楚王出征平叛、剿除谋逆,屡立奇功,皇帝大加赏赐,增其封地,多达二十州,任命其为重州都督,授洛州牧,兼任平宁大将军,权柄煊赫。
楚王风头一时无两。
而太子失色。
朝臣心照不宣,暗中逢迎,或作谋算。
*
是夜,不见月。
裴萝伏在窗边,把玩着手中柳叶。
柳叶上拥挤堆着几个字:
“成。卿已入局。”
她将柳叶在水中摆了摆,散去墨色,对着窗外含笑呢喃:“下次,不要这样练字了。”
夜下无声无色,绿绦垂落。
薄云扫月,清辉明暗交错,洒落裴府小公爷的云柏阁中,柳条一晃。
一只沾着墨迹的右手,扯下了一片柳叶。黑夜中,但见身影一闪,柳叶割破窗纸。
裴群正坐在书案边,跳跃着的微弱烛火照出他阴鸷的神色。
“小公爷,与瀚州杨氏相关的一切书画都已经烧了。”心腹小厮道。
裴群攥紧紫豪鸡距笔,伏案描摹名篇,墨落宣纸,本该心平气和,一如山间青竹,小溪低低,静水流深。可那纸上笔锋锐利,墨色尤重,力透纸背,且越书越疾,大失章法,显出狂魔躁动之态。
裴群猛地顿住,笔尖一抖,划出蜿蜒的墨痕。
他蓦然折断这支上好的鸡距笔,双手一甩,两半断笔砸向窗板,发出一声异响。却似又嫌不够,将宣纸撕成粉碎。
“裴萝这个毒妇!那夜她知晓了同谋是武宁侯,也知道我收藏武宁侯以及他祖上的墨画!竟只字不提,致我被陛下迁怒革职,置魏国公府于险境!”
他现在回想,才知裴萝那夜的“明日有雨,画会被淋湿”是何意。此女真是歹毒,分明是坐观成败,等着看好戏!
“魏国公府一向清正声名,要不了多时,就要被这毒妇毁尽了!”裴群满脑子都是裴萝满面欢笑的小人得志,与外面流传的对裴府不利的言论,他周身皆凝着压不下去的怒气:“裴萝!裴萝!好啊,我就不信了,还对付不了她区区一个人人喊打的江湖毛贼!”
朱窗映出他狰狞的身影。
窗下飘落一片柳叶。
*
凉风阵阵,月色浓极。
夜幕幽蓝,日将醒,五更天。
裴萝的梦中依然是猛烈的大火。
她眉头紧锁,无意识地捏紧了满是汗的双拳,额上也布满汗珠,沿着脸颊滑至脖颈。脖颈青筋凸起,其上血痕迸裂开,渗出细小血珠。
一道黑影移近,抬手触向她的脖颈。
细碎之间,裴萝忽觉耳边有一缕风,骤然睁眼,抓住被子中藏着的短刀,待见到来人,顿时卸了戒心,闭目缓息,长舒一口气,“是你啊。”
黑影摘下蒙面,是个清秀灵动的小女子,名唤柳莺,十四五岁模样,柳叶簪绾发,似刚从外面回来,衣冷有尘。
也正是裴萝被污蔑偷许嬷嬷金镯那日,说出曾见丹蕊去了黑市的小丫头。
她三月前进入的魏国公府,当洗墨丫鬟。因那日有功,为人灵巧讨喜,且彤朱的位置空了出来,裴萝便向叶氏索了她来,做贴身丫鬟。
殊不知柳莺本就是裴萝放在魏国公府的一双眼睛。
柳莺本也是个小贼,三年前偷到了裴萝身上,自然是失手了。几经斗法,终于心服口服,追着要认义姐,裴萝见她年幼机灵,便许她跟着自己后面混了。裴萝是白雪楼的现任楼主,她则成了三把手护法,小小年纪,威风八面。
“姐姐!”柳莺笑起来,眼如弯月。
“回来了?”裴萝若无其事地拭去汗,笑了笑,拽动床里侧的一根绳子,牵动机关,从床下底部弹出一个铁盒,盒里放着洗净的果子。
她将果子分与柳莺。
柳莺咬着李子,连皮吃下,将探听到的消息告诉裴萝,气得狠狠咬着果子,冷笑连连,“这裴大郎,人前是气度不凡的世家贵公子,人后可真不是东西!分明是他指使丹蕊栽赃,却在任务失后示意打死了丹蕊。也分明是他自己去珍藏叛党的画,画布坏了,还心疼不已地送去修复,结果倒怨起了姐姐!呸,他有什么脸,敢骂姐姐,待我天亮就混去后厨,在他的吃食中掺入一些咱们白雪楼新研制的料,叫他好看!”
裴萝盘腿坐在床上,拍手笑道:“好!咱们莺莺的厨艺最好了,让他也尝尝。”
“姐姐明日瞧好吧。”柳莺已经有些跃跃欲试了,心中闪过好些念头。
“不过小心些,剂量要少,别让郎中察觉,更别让裴群抓到,借题发挥。他现在只怕费尽了心机铆足了劲,也要和我打擂台,把我赶走裴府呢。”裴萝提醒着。
柳莺不住点头,嗤笑道:“好一个小公爷,世家出身,养尊处优,却是个眼高于顶、狭窄龌龊的贱人。他有什么本事,与姐姐斗?真是不自量力!若不是要他多受苦头,早一刀砍了。何须此时还任他上蹿下跳地狂吠?”
“快了,要不了多时了。”裴萝低头拣了杏脯,“上回在酒肆,我与租赁房屋的东主娘子,还有布店赵家娘子说过此事,她二人开门做生意,迎来送往,早就将此事传出去了。娘子被丫鬟恶意污蔑一事,满城皆知,沸沸扬扬。如今又因武宁侯惹了一身腥,魏国公府一直经营的清高名声,便如……”
裴萝握着核桃,捏碎。
“就如这个核桃。”
柳莺挑出碎裂的核桃仁,递给裴萝,担忧道:“这些人家把名声看得比命还重要,只怕裴群到时候对姐姐不利。”
“那正是我所求的。我就是要刺激他,将他逼得跳脚,逼得脑子发乱,逼疯,”裴萝捻去核桃仁上的碎屑,“这也是为什么我明知道飞贼的身份会被裴府排斥,也没有伪造一个清白平淡的身份回府,我所求的,就是轰轰烈烈。”
柳莺点头:“原来如此。”
二人边说边吃,不一会盒中果子空了。裴萝拉动又一根绳子,弹出又一装有果子的机关盒,继续吃。
“对了姐姐!”柳莺想起一件事,“晚时我飞鸽传书,恰好接到了白雪楼的来信,是给姐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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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递来一封密信。
裴萝接过,一目十行。她认的字不多,只识些简单常见字。书信人很体贴,也似乎很了解裴萝,有些字用同音字代替,有些字便画图以表。
柳莺道:“这个神秘人,七日之内催请了足有八次,价越开越高,出的还都是黄金。二哥与他说了很多遍,姐姐不接公门之事,唯恐得罪朝廷,危及白雪楼。只是这人固执得很,瞧他那样子,似乎是很重要的东西,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请姐姐出马了。”
裴萝看完便烧掉了,“确实古怪,我如今在平陵,白雪楼的事情管不到,你让凌师兄留心吧。”
柳莺应好。
不知不觉半个时辰已过,鸡鸣三声,鸟啼莺啭,院中响起细微的起身动静,窗外斜斜地透进几缕暗光。裴萝抬眼看过去,面容晦暗不明,眸色中的笑意淡浅若无。
天欲破晓,约莫寅时二刻。
柳莺注意到,裴萝似有些低落。
她知道,裴萝是为了旧年往事。七年来,每日这个时候都会被噩梦惊醒,接下来就是不要命似的练功,不论炎寒雨雪,未曾有过片刻懈怠。
一切,都是为了当下。
柳莺道:“姐姐,别难过。”
“不难过。”裴萝笑了一下,伸着懒腰,“我该起床了,你回屋再去睡会,我吩咐人不必叫你。”
裴萝很少提起七年前的事,柳莺自也不敢多问,便回耳房睡去了。裴萝在院中练了会暗器,直至天光大亮,庭院中春意盎然,光色之下,繁花似锦。
巳时左右,裴萝躺在藤椅晃荡。
围着她一周的,则是各箱宫里送来的赏赐,簪翠首饰、丝绸锦缎,光下夺目闪耀,直叫人眼花缭乱。
她正捧着珍珠项链,喜不自胜。
裴群鄙夷道:“你炫耀什么?没见过世面,这些赏赐,就让你走不动道了?”
裴萝笑了一声,“这些东西,与随州裴氏的雄厚基业相比,当然不算什么,只是这些是宫里的赏赐,兄长那话,难不成觉得陛下给我的赏赐,太少了?”
裴萝打量裴群神情,“或者说,太一般了?”
她收起项链,啧声道:“那好吧,若有机会,我去与陛下建议一二。”
“裴萝!”裴群满面怒色,“你不过是个贼,这里岂有你猖獗的份!”
“兄长生气,却也不必迁怒与我吧?”
裴萝不为所动,欢欢喜喜地挑着妆粉,“你被革职在家,又不是我害的。若怨,该怨武宁侯谋反,该怨兄长怎么就与武宁侯之子熟稔了,还收过人家的墨画,堂而皇之地挂起来。”
裴群来不及辩驳。
裴萝又道:“不过兄长的处置相比那些砍头的、贬谪的、流放的,已经很轻了……四妹妹,来,你瞧这妆粉如何,听说宫中的娘娘们都用这个。”
裴皎见她待自己热情,而旁人脸色却都不好看,甚是不自在,“多谢二姐姐,这是陛下给二姐姐的赏赐。”
裴群听出裴萝的言外之意,无非是因为她立了功,陛下看在她的面子上,才没处以更厉害的惩罚。裴群嘴角下压,面色阴翳,“裴萝,你那晚明知道情况,却不说出来,你是故意想害裴府吗?”
“兄长啊,”裴萝将妆粉塞到裴皎手里,摇头笑了笑,“你所谓世家公子的气派,原来都是装给外人看的吗。莫非随州裴氏,也如那瀚州杨氏一般,徒有金玉其外?”
裴郅一来,便听到裴萝这番话,想到瀚州杨氏的结局,当下一惊,又含不悦。
想当年,瀚州杨氏与随州裴氏都是响当当的世家,虽斗得厉害,始终共存,而如今,陛下一道诏令,瀚州杨氏大厦倾塌,随州裴氏焉无唇亡齿寒之感?
随州裴氏本就式微,这次朝堂清洗,更是元气有损。
方才裴萝暗讽大郎那话是不错,若非她有功,陛下欣悦,对他们裴家网开一面,大郎的处罚只会更重。
只是这个女儿狂妄,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温驯全无,贼性难改,今日立了功,说不准明日又生出是非。到底麻烦。
“父亲,母亲。”裴萝见裴郅与叶氏过来,起身行了一礼,“你们瞧,若有喜欢的,我这就让丫鬟送你们房去。”
裴郅板着脸:“你是立了功,却也不至于这般张扬吧。我随州裴氏,自发迹以来,便推崇清流谦逊之道,宠辱不惊。若都如你肆意妄为,那还得了?”
叶氏也隐隐有些埋怨,道:“是啊蓉蓉,你兄长被陛下革职,你该顾及你兄长的心情啊。”
裴萝笑了笑,长长叹息:“是,女儿知错。”她早知道,一家人最和谐的时刻,就在她被接回的当天晚上。
转身要走。
裴郅道:“站住,你去哪!”
“我之欢喜,却没人同享。只好去找真心恭喜我的人了。”裴萝招呼侍女将赏赐之物收归库房,“我知道父亲不想让我出门,不过也没法子,是少卿卫大人相邀。”
她想了想,“楚王殿下也会去。”
说着,她也不管裴郅与叶氏了,横竖没人能拦住她,直接出了府。
裴群忙道:“父亲!我们裴府一向清流,从不谄媚皇子。如今楚王正盛,她若与楚王和卫凭走得近,朝堂岂不疑心我们裴府有阿谀奉承的站队之心,况且太子殿下那边……”
裴郅眼色一厉,“立即派人跟着!”
12. 第 12 章
铜铃当当的马车内,自车厢顶部吊下一只菱花镜,镜随马车摇晃。
裴萝正对镜打理她的鬓发。
她今日梳了双环小髻,相印对称,两边各插了花钗,又在小髻底下绑了发带,正与她今日装扮相衬。
裴萝满意极了,在裴府受的气尽消,照了一路的镜子。
待马车过凌波门,至微雨路,去往秋水原的途中,裴萝仍在欣赏自己的美貌与漂亮的挽发手艺时,忽然马车颠簸急停,吊着的菱花镜晃荡厉害,裴萝不察,迎面被镜子磕了一下。
她大为恼火,掀开帘子:“谁!谁啊!”
正见本就不宽的道路前方,有辆华贵马车歪歪斜斜地占了大半的路,地上散乱着圆滚滚的青枣、小巧巧的桑葚等果子。马车上下来一个衣饰昂贵的大肚男人,他掸了掸衣裳,满是鄙夷嫌弃地看着地上那捡果子的贩夫。
“你这人怎么走路的,我的马车好好跑着,你偏往觑准了撞是吧!”
男人昂头挺胸大声,引得两侧百姓观看。
“贵人恕罪,贵人恕罪!是小的有眼无珠!”贩夫手忙脚乱地捡着果子,一边卑躬屈膝地赔礼道歉。虽说是他在路上好好地推着自己的小车,那贵人的马车往他身上撞,但他毫不敢争辩。他知道,看这人装扮,必是非富即贵,不是得罪得起的。
眼见如此,那大肚男人气势更威武了,那腰间挂着的各种东西闪闪发光。
裴萝甩了甩手腕,从马车上跳下,挤进人群中。
那人群围着的男人还在摆着威风,又叱了几句后,转身欲上马车。
裴萝躲在男人看不见的身后,素手轻挑,又飞快地移开,随众人一同出距离,并站立在一旁。
车夫驾马,踩踏着绿枣紫果,扬尘而去。
裴萝掂着一只绣金丝的荷包,倒出来一看,见银锭铜钱。目送路前的车影,指间现出一根细如羊毛的银针,手腕微微施力,银针破空穿袭,正中马臀上。只见得那马忽然前蹄撅起,仿若受了惊,猛地前冲,车夫尖叫勒僵,却激得马蹄更急,踏入路边尽头的一条小河中。
车厢与马的连接被护卫撞开,那男子惊恐地在河中扑腾呼救,脸上的肉都挤到了一块去,甚是狼狈。被救上岸后,湿漉漉的,头上还顶着水中草叶,浑身冷得哆嗦。
裴萝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拍手称妙。
见得这变故,人群议论纷纷,瞧着热闹。
此时,那贩夫已拾起果子,对着烂了一半的果子,长吁短叹。裴萝拣了箩筐后的一颗青枣,旁边刚好有个小井,打了井水洗了洗,在袖子上擦干净,咬了一口,枣子又脆又甜,她不禁走到那贩夫面前,夸赞道:“这可比西市卖的好吃多了。”
贩夫显然失魂落魄,勉强地露出笑容:“是,这是老头子家种的,刚采下来,新鲜着呢。”
今日雨停晴好,许多平陵百姓们去秋水原踏青。他本想着在秋水原沿途卖果子,定能卖个好价钱,谁知……被那个贵人一闹,只怕没人来买了。
“行,你这里,”裴萝看了看他的一堆果子,挑挑点点,“都给我吧。青枣,桑葚,野莓,还有这个梨糖膏和杏脯都给我。”
贩夫呆住:“啊……这……姑娘你不是说笑的吧?”
“不是啊。”裴萝从他的小车里抓了个杏脯,更是赞不绝口,当下将荷包里的银钱全数倒给他,“我都要了,坏的也要,包好了我放马车里,带给我兄长吃。老人家你快些,我与人约好喝酒,可不能迟了去。”
贩夫惊喜交集,身子微微颤栗,竟给裴萝跪了下来,“谢过姑娘,谢过姑娘!”
裴萝没理会,只一本正经催促他快些。
与贩夫撕扯了一会价钱后,裴萝悄悄将剩余没送出的银钱丢到他的提篮中,然后便提着包好的杏脯等果子蜜饯,踱步去向不远处的踏莎楼。
这日正熙春时节,处处花团似锦,高柳碧树。
一只雀鸟停在窗边的玉兰树枝头,啾啾啼鸣。又有两只鸟飞来,在窗台觅食。
“这裴二娘子还真有几分江湖女子快意恩仇的放肆。这不,又看得一出好戏,表兄,我早与你说了吧,定是不虚此行。”
卫凭坐于窗边,揪着面饼喂鸟,瞧着裴萝到了踏莎楼门口。
端坐在他对面的蔺无忌,则饮茶,静静垂眸看着,没什么表情,仍是一如既往地清冷若寒月。
他道:“偷盗之事,即便是劫富济贫,也不值得推崇。以武犯禁,是为取乱之道。此女聪慧过人,兼之狡猾,却偏走异途。”
卫凭忽觉得不对劲,长嘶一声,打量着蔺无忌,“你是觉得惋惜,卿本佳人奈何为贼?”
蔺无忌眉尖微蹙。他何有此意?
卫凭拊掌笑道:“稀奇啊稀奇,我还是头一回从孤高冷淡、不近女色的楚王殿下口中,听到些赞赏女子的话。”
蔺无忌放下杯盏。
卫凭道:“好好好,我不说了。表兄这一向严肃,小弟我不敢开玩笑了。知道你因为两年前……”
蔺无忌目光又警告了几分。
“咳,那事……尤其不喜盗贼中人。不过我觉得裴二娘子倒是很特殊,人也十分热情,知晓分寸,不同于一般盗贼。况且……怎么说,裴二娘子也与你有赐婚之缘啊。”
蔺无忌冷色道:“闭嘴。”
蔺无忌绝不愿娶裴萝这等轻浮放肆的女子。
卫凭是蔺无忌之表弟,卫大将军之子。若是旁人,断不敢再说下去。只是卫凭胆子大些,笑道:“我不说我不说,那桩婚事,你不提我不提,大家都不提,不过表兄,这总有一天,会有人翻出来的嘛……好好好,我闭嘴,二娘子一会来了,你这凶神恶煞的,可别吓着裴二娘子。”
话音落下,屋外便响起了声音。
掌柜领着裴萝,至三楼雅间。
掌柜扣门:“王爷,大人,裴二娘子到了。”
亲随开了门,迎裴萝入内。
裴萝见了蔺无忌与卫凭,笑着行礼:“见过王爷、卫大人。让二位贵人久等了。”
“裴二娘子来了。”卫凭见她装束,不吝所感,直白道:“如此近处观看,二娘子真如海棠花仙降临。对否,楚王殿下?”
随着他末了一句话,卫凭与裴萝都看向了蔺无忌。
卫凭戏谑,裴萝双眸莹亮。
裴萝今日着白衫粉褙子,浅绿褶裙,双髻插海棠珠钗,缀粉绿相间的两条发带。行走时,环佩叮当,发带依依,笑意盈盈,真似海棠花映日,枝头垂露,鲜妍明丽,又娇媚灵动。
“王爷觉得如何?”裴萝问,似乎颇为期待。
蔺无忌不语,只是淡淡地移开视线,端起瓷盏饮茶。
卫凭笑道:“楚王殿下就是这般不解风月,要不然也不会早过了冠年,却还没个妻妾的。不必管他,二娘子快请坐。”
裴萝坐下,道:“如王爷这样的男子,天下少之又少。”
蔺无忌唇碰杯盏,方才意识到盏中茶已见底,再喝,便是茶叶渣滓了。他微微出神,不动声色地掩袖盖过。
所幸卫凭与裴萝都不察觉,否则以这二人轻狂之性,必要叫嚷。蔺无忌拧了拧眉。
“二位都是平陵显贵,平素又忙碌难见,今日邀我宴饮,我可受宠若惊,特意带了些新鲜果子,送与贵人品尝。”裴萝将包好的枣莓杏葚之类的果子,分与蔺无忌、卫凭,“眼下这个时节吃这些,最是舒心了。若再来上一壶平陵城最清甜的松溪酿,那当真是文人墨客们醉后所说的‘春日悠长,愿老死平陵城’。”
有富贵者恃强凌弱,她路见不平,暗算报复,虽举止不算光明,对贩夫的心意倒是很好的。二人便也没拆穿她这些果子的由来。
卫凭笑纳,吃了野莓,大赞可口,一连又抓了好些个,道:“这有何难?此番能捉出叛贼钟岷的同党,肃清朝堂,裴二娘子可是立了大功的,甚至不惜以身犯嫌。今日,我卫凭和楚王做东,裴二娘子想吃什么点什么,一壶松溪酿更不在话下!”
说罢,他命亲随去索来一壶松溪酿,并唤小二点菜。
踏莎楼是平陵城最大的酒楼,开在秋水原与眉月池附近。此二处皆是宴游踏青胜地,来往达官显贵、平民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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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多,沿路酒楼林立。踏莎楼便是其中最奢华最热闹的,菜品也千奇百样,精致绝伦。
裴萝点了酒楼的特色菜,倒有些迫不及待了。
卫凭吃了野莓吃青枣,配上酒,乐不可支。至于蔺无忌,他素不爱吃甜果,一口没动,松溪酿倒是抿了些许。
“王爷怎么不吃?”裴萝笑着问,“虽价廉,可却比樱桃好吃多了。”
提起樱桃,蔺无忌想起那日马车里,她故意落下的三只樱桃。蔺无忌只吃了一颗,那樱桃,太甜了。
卫凭道:“裴二娘子,不必管。表兄他不爱吃甜,每日饮食也是清色寡淡的,不知错过多少人间佳肴。”
裴萝道:“怪不得都说殿下是神仙中人呢!”
裴萝眼眸转了转,又闪过一个念头,待蔺无忌杯中浅酒喝完,她立马起身,替他斟酒,莞尔道:“王爷,想当初城内那么多人齐齐抓我,我都给甩开了,本以为逃脱,转角却遇到了殿下的横刀。小女甚是敬佩。”
见她似乎要斟满,蔺无忌拇指搭在杯沿上,“不用倒了。”
“是,殿下。”裴萝扶着酒壶,笑道:“之后小女便被关入了大理寺,来来去去,掰扯东西。俗言道,冤家宜解不宜结,期间有冒犯殿下的地方,小女赔罪,还请殿下不要放在心上。”
蔺无忌道:“私产案已了,事已结。”
裴萝有些雀跃:“那这意思,便是我与殿下一笑泯恩仇?由此结识,日后也是朋友了?”
蔺无忌顿了顿,抬眸看了她一眼。暗道莫名其妙。
“能有前途无量的楚王殿下做我朋友,小女真是三生有幸!”裴萝不给蔺无忌开口的机会,给自己倒满了酒,双手端起,与蔺无忌的杯子碰了碰,“小女先干为敬。”
说罢,一饮而尽,畅快至极。
蔺无忌甚是无语。
卫凭则大笑,“好!好!”
他与裴萝也喝了一杯。
三人圆桌,蔺无忌冷言少语,卫凭与裴萝倒是投机。说着说着,便聊起了初识。
卫凭不禁感慨,“抛却官家对盗贼的天生排斥,其实我颇为好奇,裴二娘子到底是怎么从一个人的衣服怀中,取出布囊,再顺出布囊的图而不被发现的呢。我暗中试了好几次,都没法做到。二娘子实在厉害,不如给我开开眼?”
裴萝笑道:“卫大人想看,小女可以重新演示一遍啊。”
“哦?那好!”
卫凭求之不得呢,招来亲随,并在雅间中随意找了一只布囊和几张素纸,放入亲随的怀中,朝裴萝示意了眼神,道:“请?”
裴萝略作思索,回忆当初情境,往旁边退了几步,有模有样地复原,“我想想,当时那个叫宋雄的撞了我后,无礼蛮横,又不道歉,我便拽住他……”
她拽住面前亲随,暗发银针。
“有东西蛰我!”那亲随忽然“嘶”了一声,却摸着后颈,头也往后扭。
就在此时,裴萝从他衣中摸出布囊,双手背后,迅速展开并抽出一张纸,将其对折,藏于掌心之中,随后指间微动,双指夹着布囊,掷向亲随衣裳里,看着轻飘飘,布囊却安安稳稳回归远处。
而那亲随目瞪口呆,方才竟一点感觉都没有。
裴萝解释,从袖中取出一根银针,“这是蜜蜂针,无毒无害。刺入人的后颈,就如同被蛰了一般。不过只是一瞬,寻常人也不会记在心上。”
“妙啊!二娘子真是好多稀奇又有趣的东西。”卫凭拍手叫好,“借用蜜蜂针的错觉,再行事,倒也不难,只是你速度非凡,我心中方才数到三,你便得手了,这才是极妙。”
裴萝欢喜,“大人客气,其实也不过如此啦。”
蔺无忌面色冷淡。
显然是不屑此等雕虫小技。
卫凭来了兴致,“二娘子,看见楚王殿下的蹀躞带了吗?”
裴萝面色微变,笑道:“看见了。”
“带上挂了一只鎏金银香囊,你若能从他的身上取下这香囊,我从今以后,除了陛下、我爹娘、我兄姐、楚王表兄,我就服你了,如何?”
13. 第 13 章
裴萝自然看向蔺无忌蹀躞带上垂挂着的银香囊。
香囊为球状,饱满圆润,鎏金镶玉,其上雕镂穿丝,细密精巧,刻出云纹、藤蔓、花溪、鸟雀,婉转疏密,相依相连,佩戴之人,步履之间,便成了一副流动之画。香囊内置机关,使得香料始终不洒,淡香悠远。
平陵城达官贵人们好香,素爱佩戴如此香囊,身为显贵中的显贵,皇室楚王,蔺无忌也不例外。
听得卫凭一番胡话,他不禁冷声道:“荒唐。”
若是平时,卫凭断然不敢这般,只是他方才喝了几杯松溪酿,与裴萝三言两语地说笑,心下轻快了许多,又见裴萝本事卓绝,平生未见,大起好奇逗乐之心,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不规矩的,竟是脱口而出。
这时见蔺无忌面色不悦,方才醒了回神,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懊悔不已。
“小弟错矣,殿下恕罪!”
该死该死,楚王表兄可是最厌恶贼,他怎么说了那话?
裴萝见势,立马义正言辞道:“就是就是!楚王殿下乃天潢贵胄,金尊玉贵,怎能把手伸到从楚王殿下身上呢,何况还是腰带!这是大不敬!”
讨好之意全然表露,毫不藏掖。蔺无忌面无表情地想,听到“腰带”二字,若有所思,忽有所感,盯向裴萝:“好。”
“好?”裴萝被他那一向冷冰冰毫无波澜的深沉眼神看得有些发毛,又被这突然冒出来的古怪诡异的一个字吓到,她下意识求问卫凭,“好,是什么意思?”
卫凭道:“好就是……好。夸你呢。”
卫凭也不知。
楚王性子冷,从不夸人。
他挠了挠脑袋,顺带吃了颗樱桃。
蔺无忌缓动,香囊悄无声息地旋转。他道:“任你什么手段,若你能将本王的香囊取走。”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且本人也没有要说下去的意思。
弄得裴萝与卫凭面面相觑,不解其意。
卫凭试探着,接住他的话:“……那从今以后,除了陛下、爹娘、兄姐、表兄,我谁都不服,就服她了?”
蔺无忌微微颔首,不知是否算回应。
卫凭一头雾水,裴萝含蓄扭捏道:“这似乎不合礼仪,小女怎敢……”
“楚王殿下都这么说了,你还怕什么!”卫凭虽困惑惊喜不已,但他知晓,表兄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总归有好戏看了,而且可是破天荒的难得大好戏,当下抱着瓜果坐到窗台边,给自己寻了个开阔好位置,笑眯眯道:“来来来,二位快开始吧!”
裴萝只好道:“楚王殿下,多有得罪。”
蔺无忌不动如松。
裴萝抬步动身,双指拂向香囊下坠的流苏。蔺无忌皂靴微移,避开她的手指。
裴萝知他反应很快,本也没想着一招即取。可裴萝琢磨着,蔺无忌武功高,这明面上的偷盗,难度可就更大了。须得使些辅助。
“王爷说任我手段,可是真的?”裴萝问。
蔺无忌掀了掀眼皮,眉目锋利冷峻,“暗器、刀剑,赤手空拳。任你。”
裴萝不好意思道:“这岂不冒犯殿下,又胜之不武?若殿下问罪,小女可担待不起。”
蔺无忌道:“你使你的功夫就是了。”
“那我就当殿下答应恕我无罪了?”裴萝眼眸转得滴溜,乌黑明亮,显出十二分的机灵,“殿下是皇室宗亲,京城数一数二的大人物,定然不会跟我一个小女子一般计较的。”
蔺无忌沉然不语。
裴萝轻咳一声,悄悄并起双指,指间银针袭出,直往蔺无忌腰间香囊。而在针射出不一会,她也游身而出,速度身法极为迅速。
那银针极细,饶是在空中瞪圆了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也瞧不见分毫。
蔺无忌低眸敛眉,“哗啦”一声劈手挥开折扇,拂过衣前蹀躞带,挡住香囊。开扇,丝绢扇面上是群峰烟云、飞鸟青竹的淡墨山水。而裴萝发出的银针,正直直地刺入中心扇骨处。
裴萝道:“殿下好生厉害!”
说着,趁此之机,正欲伸手抓香囊。
蔺无忌却将折扇倏然一合。裴萝瞥见一点闪过的亮银,忙地侧身捂住脸,回头一看,那银针已扎入身后的博古架上。
她一回头的功夫,蔺无忌已袭来,折扇以作武器。
裴萝只觉面前一道杀气冲来,无刀却凛冽,锐不可当。她连连后退,矮身斜身、翻滚躲避,还不忘抢夺香囊。好在这雅间够大,容得下她东躲西藏,翻来翻去,且做些小动作。裴萝稳住险些撞上的花瓶,这会刚喘了口气,对方折扇又逼了过来,她暗道不妙,叫了一声“殿下”求饶,俯身抽出绑在靴子外的匕首,横在身前格挡扇柄。
“殿下动真格的?”裴萝甚是无助,“小女三脚猫功夫,哪配与殿下过手?”
蔺无忌却冷冷道:“你真是三脚猫?”
语时,扇柄直攻。
“自然!”裴萝毫不犹豫,见他攻势愈凶,内力倾注而来,心道若是再不卸势,只怕自己手腕要麻了,因而卖了个破绽,露出招式上的缺口,任蔺无忌扇柄袭来,她边后退边转动匕首,动作如翻花,漂亮至极。就在此时,刀刃忽而倾斜,刺向扇隙,猛地一勾。
蔺无忌开扇,却将手一松。
那扇子便被短刀挑至上空,高至房梁。
蔺无忌并未去接,而是赤手空拳,右臂疾伸,掌心带风,推着劲力钩拿她手腕。没待裴萝反应过来,右手手腕便觉一痛,她低呼一声,翻动手腕,对方却攥得更紧,甚至逼得她手心松开匕首,匕首正坠地。
这可激得裴萝的好胜心了。
她咬了咬牙,任他攥自己手腕,她快速反向旋转画圆,扬起飘长的发带,带起一阵香气。
蔺无忌只觉那发带拂过他的脸,柔软异常,不禁皱了皱眉,走神的片刻,忽觉前右方寒光一闪。
又一只匕首猛地飞来。
蔺无忌松手后退,恰好接住落下的折扇,勾着扇隙转了一圈,手臂一展,掀着风来,抄起桌案上一只酒盏,飞向那匕首。
匕首震碎酒盏,只听得四分五裂声。
裴萝踮着脚尖,将匕首柄端往上一踢,反手握住匕首。而飞出去的那一把匕首,在破了酒盏后,竟绕屋飞了一圈,重又回到裴萝手中。裴萝双手握着匕首,一条发带垂落在肩前。
金属相撞声,与她身上叮铃铃的玉佩金镯、发间的珠花簪相合,颇有韵律。
蔺无忌微眯眼眸,“好。”
裴萝道:“殿下,你饶过我吧……”
本想说些好话,却见蔺无忌又疾步冲了过来。她甚是无奈,只好出掌应战。蔺无忌攻她颈肩,裴萝歪身,扫腿避其锋芒,招式柔带巧劲。然蔺无忌穷追不舍,开扇或合扇,短距离之内,招招扑向她面门,令裴萝躲之不及,不得不举双刀,或刺或挥,一寸短一寸险,却也没让自己落了下风。
卫凭咬了一口青枣还没咽下去,看得呆了:“不是盗香囊吗?你们怎么打起来了?”
直到那一口枣子要掉下去,他才赶忙咽下,奇道:“裴二娘子,你这功夫不错啊,能在表兄手底下撑过十招的,可少之又少。”
裴萝的三脚猫只是装的,行走江湖,若只有轻功,焉能无往不利?
她越过屏风,又与蔺无忌交手了上百招。
这雅间虽大,却也经不起这般打斗。转眼之间,什么屏风、椅凳、古琴,皆倒成一团。
裴萝没落下风,却也没讨到好。而蔺无忌气息沉缓不变,一把折扇给他耍得如刀如枪。裴萝甩了甩泛痛的手腕,方得喘息之机。她跃起,双手环转匕首,蔺无忌忽然脚步如风,迅疾闪过,扼住她肩头,折扇横在她的脖颈前。
裴萝正要挣脱开,忽听“咔哒”一声,脖颈前白光一闪。
原是蔺无忌按动了折扇的机括,乌木扇柄上突现暗刃,虽只露出一寸,却可见锋利无比。
“别动了。”蔺无忌道。
“没动。”裴萝倒有些如释重负,笑吟吟地举起右拳,松开,只见一枚银香囊垂落,悠悠转着,“殿下,你说,咱俩谁胜了?殿下方才所言,若我能拿到香囊,该如何?”
蔺无忌蹙眉,看向自己的蹀躞带,他分明留心护着这枚香囊,却还是被此女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了。
真不愧是,天下第一女飞贼。
他道:“该杀你。”
裴萝苦笑。
卫凭从窗台上跳下,眼神在二人之间徘徊,明晃晃的打量,“你们俩,好端端的,原先武宁侯那事,不是合作得挺和谐的吗?这会为何突然喊打喊杀了?”
蔺无忌却没理会卫凭,而是盯着被扣在自己手臂之内的裴萝,“本王说过,会问你第四件事。记得?”
“记得,记得,殿下请问。”
“你,是踏月仙。”
“这听起来不是疑问呀,殿下不是已经确定了吗?”裴萝扭头看了看蔺无忌,小幅度地点点头,“我知道殿下认出我啦,不然也会打得这般凶。哎,殿下本就怀疑我吧。先前便用琥珀珠子试探我,刚才那番近身打斗,想来让殿下确定了。”
她好奇着:“不过殿下到底什么时候怀疑我的?我在平陵城可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扒手。”
蔺无忌见她眉眼弯弯,还带着笑意,折扇下压,距离她的脖颈仅离咫尺,“第一眼。”
裴萝一顿。
想起二人第一次见面,蔺无忌拿横刀架在她脖子上。如今,他拿折扇抵着自己。不禁觉得好笑,脆生生地笑了几下,瞥到蔺无忌神色,连忙收了笑,作严肃状,“殿下英明。果然什么都逃不过殿下的法眼!”
眼见如此,裴萝唉声叹气,后悔不迭,乖乖巧巧老老实实求饶:“殿下我错了,小女浅薄卑劣,自负无知,邪恶无耻!求殿下大人有大量,就放过我吧。您看,小女前些日子不还帮了殿下一个大忙,方才还与殿下喝了一杯酒,还与殿下结交了……”
蔺无忌冷哼,“巧言令色。”
“不是……等等、等等!”卫凭被他们这一遭搞得迷糊了,抬手上前,脚下来回走了几圈,“裴二娘子,刚才说你是谁……踏月仙!”
卫凭不可思议道:“你该不会就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专门劫富济贫、专偷富商王侯、从无败绩的神盗女、踏月仙、天下第一女飞贼的素手神偷吧!”
卫凭拍桌,“哎呀,二娘子啊二娘子,你你你……你深藏不露啊。”
裴萝在江湖上名号众多。
什么神盗女,踏月仙,素手神偷啦,都是她。其中“踏月仙”一称,本是赞扬她轻功厉害,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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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因一册写她的传奇话本火了,此名传遍江湖,后来那话本故事还被改成了戏,坊间广为流传。
裴萝谦虚道:“都是虚名,别这么叫。”
“你真的是啊!”卫凭啧啧几声,“人不可貌相,就是你偷走了楚王的玉带,你们二位也是够有缘的。哼哼,裴二娘子,女神偷踏月仙,你自求多福啊!”
两年前,白雪楼下英雄帖,号召群贼斗宝。
意思便是,江湖群贼,在约定好的某一日,比试偷来的宝物,谁的宝物价值高,谁便胜出,可获赏金。
裴萝思索一个月,选择参加斗宝的物件就是,当朝楚王的玉……玉佩。
“殿下,我没骗你,当初只想偷个玉佩。我踩过点了,殿下您贵为楚王,金玉珠宝无数,那库房都生灰了,被小厮丫鬟拿走几个都不知道。所以我就想浑水摸鱼……”裴萝诚心认错,“可没想到啊,那夜殿下未眠,在庭院中走动,偏巧还发现了我,然后……”
蔺无忌脸色愈加不快。
然后两个人就打起来了。
论轻功,裴萝高明。论单打独斗,蔺无忌更胜一筹。
裴萝不甘心白跑一趟,见他腰带上挂着玉佩,便决定偷下这只玉佩。可后来打着打着,玉佩没取下,倒稀里糊涂地将蔺无忌的腰带扯了下来。眼瞧王府侍卫赶到,自己的蒙面也被蔺无忌打下一角,她只好拿着这玉带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时晚间月色,朦朦不清,但蔺无忌记得深刻。
他身为皇子,第一回被贼偷到头上,不,偷到腰带上。
即便过去两年,在巷子口再见裴萝时,他还是第一时间起了疑心。
她卓绝的轻功与盗术,以及方才雅间内搏斗,更是确认了,裴萝,魏国公府自幼走失的女儿,正是那个偷了他玉带的江湖第一女神偷。
裴萝悔恨道:“殿下的玉带就在清州供着呢,毕竟是殿下之物,小女没敢拿去斗宝,小女明日就着人送过来。小女罪该万死,罪有应得,混不该行偷盗之恶事,小女自知品德低劣,死后该下地狱,只是求殿下饶我一命,先替小女保住这个秘密。小女好不容易才和家人团聚,还不想这么快就死。”
“你这些话,一气呵成,说来倒是如行云流水。”蔺无忌只字不信。
裴萝一个劲地回头:“真的呀。横竖我已经落到殿下手里了,皆由殿下处置……”
内心叹气。
好不容易经过以身犯险揪出钟岷叛逆同党一事,蔺无忌对她有所改观。这么一来,又对她没有好脸色了。不过这也是没法子的,谁让她当初偷到了楚王腰带上,还偏偏误了破绽。
早瞒晚瞒,都是要暴露的。还不如认了。
她动弹着,脖颈刮过扇柄上的刀刃,鲜血浮出。
蔺无忌不动。
“嘶……”
裴萝脖颈疼痛。
蔺无忌垂眸且凝。
前些日子,她也被武宁侯派来的刺客抵着脖颈,划下的伤疤已消,但近看,还残存着极淡极淡的细痕,微不可察。
卫凭见状,提醒道:“表兄,这样不妥。”
裴萝听卫凭帮她说话,感激不已,眼中闪过泪花,“卫大人,不必管我!此乃因果报应,我都认的。我愿死在楚王殿下的刀下!”
蔺无忌见她仍在装模作样,不由冷笑一声。移扇收合,推开她肩头。
裴萝乍然脱离桎梏,松了口气,正要转身回头恭恭敬敬地给蔺无忌赔礼道歉,忽然头皮猛地好似被一拽,疼得她直叫唤。
蔺无忌难得愣了一下。
原来是方才最后一招中,裴萝旋身之间,发带不慎勾住了蔺无忌的蹀躞带链处。二人都不察,裴萝往前,蔺无忌收扇转身,动作都不算轻,如此一来,偏长的发带结着小髻,拉疼头皮,且拽着她身子后倾,脑袋后仰,磕向蔺无忌下巴。
蔺无忌忽觉怀中仰来一人,涌着清香,下巴微微一痛。
裴萝这会眼中的泪花是真被激了出来:“殿下,我真的知道错了……”
卫凭赶忙上前,解开她发带。
裴萝抽泣着将银香囊还给蔺无忌,一边揉着自己的脑袋。
她这样,脖颈流血,一手揉按头皮,一手抓着被扯下来的几根头发,还真有几分可怜。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蔺无忌重重地拧眉。一个猖獗江湖的女飞贼,被戳穿了就装可怜,眼下这般,只能说是咎由自取。
蔺无忌无动于衷,“别忘了你说的话。”
“该的该的!我一定物归原主!”
如此,是不能坐在一张桌上吃饭的了。
裴萝见他们要走,可怜兮兮道:“殿下,大人,那……菜还上吗?”
蔺无忌眉头皱得更紧,完全不想与她回应。
卫凭看得一场好戏,笑道:“二娘子今日辛苦,饭菜都上!今儿我们是不能奉陪了,你一个人吃,这儿雅间内损坏的,我来赔付,宽心宽心!”
小二其实早备好了饭菜,只是门外有亲随守着,里面正在打架,因此这饭菜,是上也不是,不上也不是。
卫凭吩咐过后,饭菜便挨个地端满了在桌上。个个是美味佳肴,还热腾着呢。
裴萝见他表兄弟二人离去后,这才踏踏实实地松了口气,脸上浮现笑意,抄起筷子开吃。
14. 第 14 章
此时春光融融,风过竹叶摇摇。
楚王府的马车行经百花桥,铜铃拂过一丛斜探的青竹。
“自幼走失的魏国公府的千金,”卫凭摊开左手,又摊开右手,“专盗富商豪强、王侯将相、人称踏月仙、大名鼎鼎的话本《踏月仙传奇》以及风靡坊间、甚至陛下都在偷偷观看的乐舞百戏《女神盗》的原型,名震江湖的天下第一女飞贼。”
喘了喘气,两手一拍,“竟是同一人!”
卫凭连连啧声,“简直不可思议!”
他这边碎碎念,暗中观察蔺无忌的神色。
车厢内,蔺无忌收到一封信。信是他派去调查裴萝的亲随寄回的,信上记着裴萝生平之事。他气度清寒,眸如点漆,端的沉静冷漠之态。
卫凭却知晓,他这位表兄,目下无尘,面如霜雪,难窥思绪变化,然而心中定是十分憎恶不快了。那毕竟是……咳,偷腰带之仇。
蔺无忌一目十行,看完信笺。信上未曾查到裴萝是踏月仙一事,此女精明聪慧至极,每到一个地方,便隐姓埋名,有时还易容。这也是为何他搜查她两年,却毫无所获,还须得对方主动露出马脚。
蔺无忌暗自吃着闷亏,余光一扫。
正见鎏金银香囊扣在蹀躞带上。
蔺无忌心下一躁,扯下香囊球。金盂中盛装香料,散着淡淡的香。这枚银香囊,是府上精工打造。所用香料,也是他最喜欢的、且闻惯了的云山香。而此时,也不知是否他心绪被搅乱,这香囊球上竟沾上了旁的气味。
蔺无忌暗暗咬了咬后槽牙,握住香囊球,合于掌心。
一被偷腰带,二被偷香囊。
纵平生,蔺无忌也未受过此等耻辱。还是拜同一人所赐。
卫凭见他这般沉默,是越发好奇了,“表兄?你……打算如何?莫不是不会正酝酿一个大计划,狠狠报仇?”
蔺无忌将银香囊收入木案内,听卫凭异想天开,冷冷道:“等她,完璧归赵。”
卫凭睁大眼睛:“只是如此?”
蔺无忌道:“不然呢,难不成还真杀了她?今日之事,也不要与任何人讲。”
为了腰带与香囊,算计来去,夺人性命,倒是不必了,他又非江湖草莽。
物件归还,申斥一番,桥归桥、路归路,他与此女便也再无关系。纵有父皇赐婚,可那也是年幼之事了,他绝不答应。
他虽不喜那女子,轻浮放肆,花枝招展,笑中搀假意,却也惊奇她轻功、武功、暗器之流,甚至是那盗术,皆属上乘。她年纪轻轻,却练得这般炉火纯青,可知是下过苦功夫的,想来不易。交手时,见她指间多茧,亦可印证这一点。
蔺无忌一晃神,或许他确有“卿本佳人奈何为贼”之感。
“……”卫凭不禁惊叹,叉手作礼以表敬佩,“楚王殿下心胸宽广!裴二娘子知道,还不知要多欢喜呢。”
蔺无忌无语冷哼一声,按了按下巴右侧破了皮的小伤。
那是方才在雅间内,放开裴萝时,她的发带勾着他的蹀躞带,催迫她仰头,髻上花钗撞了他的下巴,撞出隐约的海棠花印记。
卫凭忍住不敢笑,“还挺明显的。”
蔺无忌蹙眉,眼前浮现裴萝颈上鲜艳血色。
“那楚王也真是冷酷小心眼,都是天潢贵胄了,偏还斤斤计较!姐姐的伤口都裂开了!”
踏莎楼中,刚从黑市拿了药回来的柳莺,见得裴萝颈上渗血,忙取了一瓶金疮膏,担忧又愤懑。
裴萝这才意识到脖颈上漫着浅浅的疼痛,放下筷子,用帕子按了按,接来药膏,本不想管的,但看那小丫头气鼓鼓的,便也随意糊弄了几下。
“话也不能这么说。要是有一个鬼鬼祟祟的男子,半夜潜入你家,欲行盗窃,不慎被你发现,你们打了一架,结果他还挑衅似的偷走你的腰带,逃之夭夭了,让你追了三年都没追到。你会怎么想?再遇到他会做什么?”
小丫头想若真是如此,她必日夜诅咒此人,再遇见时,二话不说,先砍几刀再宰!可反转过来,那是她阿萝姐姐做过的事,可不能这样!
小丫头念咕着:“那又不一样的嘛……”
“好啦,你向着我,我是很开心的。”裴萝笑了笑。
柳莺却有些茫然了:“那要这么论的话,在踏莎楼,楚王还算克制的了?”
裴萝道:“岂是还算克制,那是相当克制了。我看得出来,他本也没想伤我,是我故意往他扇上刀刃蹭的,装个可怜以退为进。楚王殿下,是个冷冰冰的君子啊。”
“去书给白雪楼,他那条玉带,也该归还于他了。”她捡过一颗樱桃吃下,带着调笑的语味,莞尔道:“虽说方才没事,可就怕他越想越生气,越想杀我。”
柳莺道:“好,姐姐放心。姐姐,裴府派人在跟着你,不过踏莎楼雅间门口有人护守,对方还不知道姐姐与楚王因何打斗。姐姐接下来打算如何?”
裴萝饮了最后一盏松溪酿,笑吟吟道:“过几日,添一把火,让他查到。”
柳莺惊道:“那姐姐的身份岂不是就暴露了?”
“无妨。”
柳莺不明所以,但裴萝说什么便是什么,点头应好。
姐妹俩用完午饭,虽有裴府时不时派人来催促,裴萝也没急着回府,而是在附近南北两街逛游,邀旧友去秋水原踏青放纸鸢,玩至申时才溜回了王府。
柳莺混入后厨伙房,怀揣着刚弄到的秘制药,和被捣成汁的烂果子,支走煎药的小丫鬟,向药炉中掺料。
*
魏国公府,飞花居。
裴皎坐镜前,梳着绺发,取出一盒新的螺钿漆盒妆粉。
漆盒烁然,上绘花鸟云纹,描金错银,寸寸贵极,便是国公府也难见这样的珍品。
打开漆盒,只见妆粉灿如丹霞,晕着闪色莹光。
裴皎细嗅,指腹抹过些许,轻轻涂抹于脸颊上。甫一相触,便觉细腻温和,增了几分容华颜色。
裴萝所挑的这个,还真适合她。
想起裴萝,铜镜中的女子面容变得不自在。
侍女屏儿道:“小姐,那裴萝定是故意在您面前炫耀,瞧她多大方,还专门给您送了这太医新研制出来的,只有公主娘娘们才能享用的新桃粉。奴婢现在想想还是生气,趾高气扬,就跟施舍似的。”
“再说这些话,便按府规处置。”裴皎肃然道,“她是魏国公府的二娘子,你也想学彤朱和丹蕊,以下犯上吗?”
屏儿立马想到丹蕊被打死、彤朱被发卖的惨色,以及裴萝那明艳却又狠戾无情的神态,登时不敢多言,“奴婢该死!”
裴皎摆手让她出去。
屏儿躬身退下,不久叶氏近身伺候的婢女玉珠便来了,请她去给裴群送药。
裴皎问:“兄长还是杜门自守?”
玉珠道:“是,小公爷因革职待府,郁郁不乐,夫人去送药,也不肯相见。四小姐自小与小公爷亲近,想来小公爷定会见四小姐的。”
裴皎犹豫,“嫂嫂呢?”
玉珠道:“少夫人的咳疾断断续续的一直未好,昨夜又染了风寒,不便送药。”
裴皎只好随着玉珠,奉药去云柏阁,劝裴群喝下,好安神养气。记着叶氏的嘱托,她还说了些话,宽慰仕途失意的裴群。
裴群喝完药,将未完的墨画绘完,却是叹了一声,“皎皎,你可知兄长今日处境,皆拜裴萝所赐。”
裴皎心道:“兄长被革职,是因遭陛下迁怒。与裴萝有何关系?”
裴群道:“那夜她和楚王抓凶,已然审判出幕后黑手,也知道事情之严重,她却守口如瓶,只字不言,害得魏国公府门生凋败,可谓阴险至极。”
“这……”裴皎不知该说什么。
“她仗着助楚王立了功,已是不将裴府放在眼中,日后还不知要闯出什么乱子来。只怕你,她也决计容不下。”裴群看向裴皎,语气稍有温和,“不过皎皎,你放心,兄长不会让你受她伤害的。”
裴皎心下犹疑,还是道:“可……兄长,二姐姐似乎并没有害我之心。”
裴群道:“你心思单纯,岂是她那种混迹江湖的小偷能比的,莫要被她骗了。她心怀叵测,城府极深,你绝不是他的对手。”
“可是……”
见裴群的脸色,裴皎只好不再继续往下说了。
“皎皎。”
裴群伸手,覆在裴皎抚在膝上的双手,轻轻拍了拍。
裴皎眉心一蹙,心口犹如被巨力吊起。
“兄长?”
裴群正要牵住她的手,岂料下一刻,腹内似有绞痛,短短一瞬,他便松开了裴皎,捂着腹部疼得蜷缩,面色发青,一时也顾不上别的,推门奔了出去,撑在树下大吐。
裴皎松了口气,见他如此,忙地让人去唤母亲。
叶氏忙前忙后,请郎中、查病因、催人熬药,裴群却始终不见起色,反而愈加厉害了,连平陵城最好的郎中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竟说可能是中邪了。
叶氏忧心过甚,病急乱投医,请来道士驱邪。
三日下来,也是毫无回转。裴群面颊凹陷,全身发黑发抖,口吐白沫,整个人瘦了一圈。
好在第四日,病症自退,脉象慢慢恢复正常。
就在裴府为嫡长子的怪病焦头烂额、人心惶惶之时,裴萝得了闲暇,这几日偷跑出去玩乐。
她在平陵城已然是名声大噪,京中已有不少传言。
听着那些胡言乱语,裴郅恼火至极。下了朝,裴郅当即奔至轻梦阁,欲问个清楚。
却见裴萝正在学习礼仪。
送春宴将至,昨日天子御前的庆满公公,亲自来了魏国公府传旨。
“陛下口谕:春日即去,惜尔佳节。着魏国公、礼部尚书裴卿携家眷,五日后赴极乐宫送春宴。裴卿之女裴萝,为朕扫除逆党,其功卓然,裴卿可不来,裴卿之女不可不来。”
天子金口玉言,裴郅只得先放下要将裴萝送走的盘算。
叶氏重新给她派了恭敬的嬷嬷,裴萝自然规矩好学。裴皎也在一旁指点,裴萝学得更快,更有模有样了。
四天过后,便是宫宴。天子有令,裴萝不可缺席。今日裴郅入朝面圣,禀奏公务,皇上还特意提起了这件事,似乎对裴萝甚是关注。
越是这般,裴郅越焦惶,眼皮跳个不停,唤来裴萝,耳提面命,严加训斥。
“父亲教训的是,女儿定当改过。”无论裴郅如何怨忿,裴萝不承认不反驳,姿态温顺,笑意相待,让裴郅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一口气憋着不上不下,只得拂袖怒哼。
“宫宴上圣人妃嫔、皇子公主,还有朝廷重臣的家眷都会在场,你记住,一言一行,哪怕是一个眼神,也绝不可出错!”
这些话可是听惯了。裴萝笑道:“谨遵父亲大人教诲。”
转头正见裴群的心腹小厮匆匆忙忙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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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回廊,去往云柏阁的方向。
*
当日夤夜。
轻梦阁中,裴萝吐息,睁开了眼睛。盘好头发,穿上夜行衣,轻推房门,四下悄静,见天色漆黑,唯春月含光,落下一片柔晕。
裴萝小心地将房门带上,穿行回廊□□,踩着阶下石,旋身上了房顶,脚踏屋脊,盈盈起跃,疾步前趋,连跃三间房屋。而她夜行如春风,只有瓦上发出微不可察的声响。
眼下这个时辰,裴府只有两处还未熄灯入眠。
一处是三郎裴渡的居所,他正挑灯奋笔疾书。一处便是公爷的书房,沉文堂。
裴萝停住脚步,伏在沉文堂的正脊上,抽开一只瓦片。
比之透出的微弱灯火,裴郅那震惊无比的声音先传了出来。
“什么?!你说她是踏月仙?那个传说中的江湖第一神盗?”
“正是!我的亲信花了重金,费了不少功夫,从踏莎楼掌柜那儿打探到的!绝不会出错!”
裴萝歪了歪脑袋,瞧见裴郅对面的裴群。
裴群俨然是刚收到消息,衣带也没系好,匆匆忙忙便来报给裴郅了。
其实小厮下午时分便获知了情报,只是裴群因病药反应,嗜睡至眼下,醒来后才从小厮口中得知。
他喝了杯水,急道:“父亲还记得吗?那日她与踏莎楼赴约,结果却与楚王打斗了起来。父亲怎么盘问她,她都不承认。原来是楚王发现了她裴萝就是踏月仙,因而大打出手!这江湖第一神盗,打的是劫富济贫的名号,专偷富商贵人。两年前偷了楚王的玉带,名震江湖!”
“难怪,难怪!”裴郅面色愈沉,“楚王一向冷淡疏离,难怪竟会和女子打起来,原来是这事……真是该死!”
裴群也万分不可思议,道:“本以为她只是个偷鸡摸狗的小毛贼,谁知竟是滔天巨盗!父亲,我们这是接了个大祸害回府啊!自从两年前,踏月仙横空出世,单说平陵城,不知有多少公侯贵家被她盗过,倘若她身份暴露,裴府岂不平添数不胜数的仇家,到时又该如何自处?”
裴郅脸色变了又变,“不可,万万不可!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死死守住她是踏月仙这个秘密,绝不能再让旁人知道。管不了那么多了,等宫宴一结束,我就将她立即送走!”
“父亲,哪有那么容易?楚王、大理寺少卿卫凭已经知道了,楚王被偷了玉带,碍于颜面,他必然不会声张,踏月仙身份之谜,尚且能瞒得住。可直接把裴萝送走,如何与楚王交代呢?”裴群冷哼一声,眸中闪过厉色,“试想若有人偷了我的玉带,落我手里,我定要将她千刀万剐,一雪耻辱的!”
裴郅面露狠戾,负手沉默。
裴群又道:“况且,这些日子,想必父亲也看出来了,她实不是善茬。她可以踩着大理寺和钟岷谋反案,逼我们吃哑巴亏,接她回府。可这尊神一旦回来,哪是轻易就能送走的?说不定到时候,又递出胡言乱语,满城沸沸扬扬,搅得随州裴氏的百年清誉毁于她之手!”
“这个孽障!”裴郅眼周狂跳,骤然狠狠拍案,“我一世清名,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儿!”
父子俩商讨计策。
裴群忽然道:“事到如今,儿子倒有一个办法破局,只是……须得父亲拿主意。”
“什么方法,你快说!”
裴群声音低了下去。
裴萝身形下压,侧耳倾听,柳眉轻挑。
好。真是很好。
“不可,不可!这样做,太冒险了,而且岂不更有辱裴府声名?”
裴群道:“我们裴府如今的名声已经陷入污泥了,一不做二不休,还怕什么!父亲,不破不立,置之死地方得后生啊。您想想,这样做,是否一能给楚王交代,且如他所愿,断了这桩糊涂的丢人婚事,二能重造裴府名声,三能光明正大地送走裴萝?”
裴郅辗转踱步,长吁短叹,沉声道:“你认为,她还会上当?”
裴群心怀不甘,咬牙道:“上次是意外失手,谁知她丹蕊那个贱婢坏事,贪慕虚弱,竟瞒着我私自去黑市伪造了金镯。偏也让裴萝揪住了,由此扯下一珠,整链崩坏,满盘皆输!可这回不一样,有宫中相助,瞒天过海,重压之下,定叫她无计可施。”
裴郅还在犹豫不决,“可她……再怎么荒唐,也毕竟是我的女儿,你的妹妹啊!”
“父亲,她早就不是我们的蓉蓉了!”裴群的语气极其凉薄,“您忘了吗?她三岁走丢,在外的十四年里,混迹江湖民间,所行所言,不堪入目,早与魏国公府没有干系了,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这一切,或许就是她的命。”
裴郅闭目锁眉,呼吸浊重,终于道:“好吧,就按你说的做。事成之后,将她好生安置,也不枉这一场血脉相连。”
裴群难掩激动,“是,父亲放心!今夜已晚,父亲早些歇息,我明日便去筹划!”
裴萝悄然覆上瓦片,指间轻扣碎石粒,月华如纱笼罩着她,眉目如画,蕴着浅笑。
听得房下木门声,见裴群离去的兴奋背影,裴萝拈起一粒细小碎石,捻于中指与拇指之间,忽而手腕一动,碎石如剑出鞘,在月色下半点也瞧不见,却竟卷起破风声,势道凶猛地击中一颗石地外上稍大的石头,“嘣咚”两声,飞往侧边。
裴群丝毫不察,照常迈着疾步,陡然被这大石磕绊,当即脚踝一歪,身子下倒,整个人脸着地,“哎哟哎哟”叫唤。
而裴萝早已消失在月下。
15. 第 15 章
三月将晚,花落春去,一向引人伤婉,故常有诗赋悼春。
当今圣人却认为,斯春虽逝,晚景犹在,合该有一场盛大的送春宴,便定下规矩,每年在极乐宫,举办送春宴,与皇亲贵胄、达官显贵共赏。
这日,圣人躬耕,举办籍田之礼,勉励百姓春耕夏耘,晚时平陵城中也会解除宵禁,允纵情游玩,通宵达旦,繁闹一如上元之夜。
在梁朝,送春宴是尤为要紧的一件大事。
因而自从接到皇帝口谕,叶氏亲自为裴萝定做了衣裳首饰。凡大小细节,她皆过目,处处留心,确保无误。比裴萝回府初时,更是上心。
赴宴当日,裴萝瞧着镜中的自己,比着簪钗,正犹豫选哪件合适。
叶氏过来,打眼一扫,便敲定了一枚华丽的瑟瑟钗,插入鬓发间,妥当后拉着裴萝起身转了转,流露出满意神色,道:“蓉蓉,你现在才真是像极了魏国公府的二娘子。”
裴萝身着淡紫与荼白、姜黄等色相间的贵制华服,锦缎织金绣花,衣裙层叠,臂弯环绕薄雾轻烟似的纱帛,行动时衣摆如云舒卷,转圈时如花绽开。腕扣金钏,腰系禁步,云鬓上步摇,额间点花钿。
镜中女子,肤白唇朱,黛眉秋水瞳,颜色鲜艳而不浓重,美丽不可方物。
裴萝拢着浅紫披帛,左右相看,欢欢喜喜轻声笑着:“一个市井小贼,也穿上了贵女的锦绣,登堂入室,就要去参加天子的宫宴了。”
听了这话,叶氏眉尖压了压,道:“蓉蓉,若是平时,自是随你的心意,可入了皇宫,须得步步谨慎,千万不可再说什么贼不贼的。”
裴萝乖巧道:“女儿听命,母亲。”
裴萝玩着宽大的衣袖,余光扫到裴皎呆愣愣地盯着自己出神。
裴皎也是一袭繁复华衣,珠围翠绕,却显得如清水出芙蓉。她方才出神,只是因为见裴萝装扮,深感惊艳。
裴萝素日花枝招展,衣着轻便灵动,俨然是走江湖的娇俏打扮。如今盛装,当真是贵不可言。裴皎不禁自悯,裴萝到底是魏国公府真千金,哪怕曾沦落窃贼,亦是不改其气韵,不像自己……
“四妹妹今日清丽曼妙,好生温婉。”裴萝仔仔细细地看裴皎,“像玉兰花。”
裴皎微愣,笑了一笑,内心郁结渐散。
裴郅一大早就随天子去参加籍田大典了,现下在宫中官署办公,早传信回府,待公务忙完后,与同僚前往宫宴,知会裴府不必等他。
至申牌时分,叶氏携儿女启程,挂着“裴”字铜铃的马车队缓缓驶向兴丽门。
中间的一辆马车里,柳莺吊好铜镜,连连赞道:“姐姐生得本就美,这衣装衬得姐姐更美,也算它适得其所了。瞧那叶氏,还大惊小怪。”
裴萝对镜欣赏,拔了不喜欢的瑟瑟钗,取出袖中的一只紫藤花簪,笑道:“说得好。”
她缓缓晃脑,发髻上的紫藤花簪,栩栩如生,正如数条紫藤柔顺垂下,辗转流动莹莹紫光。
从宣阳坊到兴丽门,不过一炷香的时辰。入皇门,过御桥,直往北处极乐宫。
裴萝掀开帘子,见三重阙高耸入云,朱墙玉瓦映照之下,放眼望去,宫殿如密林,拔地而起。殿宇楼阁错落有致,雕梁画栋,镂龙凤神兽,各有奇状,壮丽绝伦。天日巍巍在上,仿若光耀万年。
裴萝眺望西边的某处。
“姐姐,可曾思念御膳房的黄金醇与燕窝饼了?”柳莺道。
裴萝弯唇含笑,放下帘子:“今晚吃它个痛快。”
柳莺咽了咽口水。
裴萝道:“当然有你的份。”
柳莺乐呵呵也笑了起来,“姐姐最好了。但愿还是两年前那个夜里的味道。”
姐妹俩相视,都想起了两年前夜访皇宫御膳房的景象。
不待多谈,马车抵达庆岁门停下,除却有御命,所有人都得下马下车,步行前往。
柳莺扶着裴萝下车,理正她的衣袖裙摆,去与前方候着的裴府人会合。
裴群上下扫了裴萝一眼,道:“进了这道门,你该知道分寸的。”
裴萝看了眼他的额角伤口,笑道:“兄长请放心吧。妹妹倒是觉得,比起我,兄长还是克制下自己吧,今日宫宴之上,可别走神,稀里糊涂磕着碰着什么了。再有兄长被革职在家多日,这好不容易获陛下恩典,得以出门,千万别再伙同狼子野心的什么人,惹得陛下不高兴了。”
裴群被她三言两语戳中痛处,当即变了脸色。然而此时正在森严皇宫中,他极快地收敛了情状,“我如何,还轮不着你教训。管好自己吧,今夜别给裴府丢脸。”
“自然。”
裴群还要说些什么,却听身后传来几道声音,正是他昔日旧识和相熟的权宦子弟。裴群与他们一道,同去游叙。
“她就是你那个……妹妹,裴蓉?”
“是,正是小妹,诸位见笑。”
……
裴萝暗暗听到他们的一些对话。她看向那方人群,裴群在其间,论样貌、举止,真犹如芝兰玉树的世家公子。
裴萝冷冷无声笑了一下,拂袖掩过情绪。
叶氏见她一言不发地换了个小气秀致的紫藤发簪,心下不悦,却碍于她们所在的庆岁门正是往极乐宫的入口,车马人群众多,只得悄悄提醒。
裴萝似乎没听见,也没言语,只是抬手抚了抚右髻上的紫藤花,姿态端的极为淑雅。
叶氏忍了忍,压低声音道:“蓉蓉。”
不待裴萝回应,英太妃便到了。她与叶氏是姑嫂,又有过节,不冷不热地打量着裴萝,在见到她那支紫藤花簪的时候,轻嗤一声。
叶氏暗自不满,却只能笑,说起旁的,问程儿的病如何了,送去的药可还管用。
程儿是蔺程,叶氏的外甥,英太妃的长子,在英太妃的丈夫去后,袭爵英王之位,称嗣英王,因他年纪小,便唤他小英王。原先因武宁侯谋反一事,遭了天子迁怒,在家思过,此次送春宴,虽有天子宽恕,却因病笃未能前来。
庆岁门附近各家的高门贵妇款款而来,叶氏同贵妇人们欢意寒暄,渐渐地一片热闹。
宫宴定在戌时。申时到戌时之间的两个时辰,众人可在极乐宫限定范围里,自行游赏。
叶氏带着裴萝一行人,前去锦苑。
锦苑是皇家之花园,背依泓碧卓绝的澄湖,沿岸花木珍贵众多,饱受呵护,开得娇艳馥郁,一番舒展绰约,在光下竞相争辉。
来到妙音台,伶人正奏着曲,乐声相和,珠落玉盘。
几名华贵妇人正说笑。
叶氏见过太子妃、英太妃、公主县主们,以及一些宦门女子等等。一时之间,妙音亭中更加热闹了。
衣香鬓影,裴萝也没分清是谁先说到了她。
“这位,想必就是也是裴家寻回不久的女儿蓉蓉了吧?”
“生得真是钟灵毓秀,丽姿天成。有裴夫人年轻时的美貌。”
裴萝依依低首,作万福礼,顺着母亲的介绍,一一拜见各位命妇千金。礼仪毫无错处,令人暗暗称奇——听说这位二娘子在回府前,可是个流落江湖的小贼,行的是鸡鸣狗盗的龌龊不堪之事,难上台面,且深受裴府不喜,这如今一看,岂有半分奸邪油滑之象?分明光丽绝俗,艳若桃李。
叶氏听了见了,自是欢喜,暗道裴萝也非一无是处,只盼得这场子能撑到结束。
因着叶氏就在现场,亭中贵妇们十分留有颜面,只说些不痛不痒的场面话。
这时,一曲乐声刚停,年轻女郎们提出赏花作诗,得了长辈们的准允,纷纷携手去花丛。
“裴二娘子怎么不动?”提议的那个女郎忽问。
裴萝道:“表姐邀请我?”
方才叶氏介绍过了,眼前这位秀丽女子,名唤叶芙,是她娘家礼部侍郎府的侄女。
叶芙笑道:“是啊,我们都去,却落下你一人,岂不是让别人心生误会?觉得我们成群结伴,冷落了表姐。”
“阿芙……”裴皎听出她言语中的刺意,唤了一声,蹙眉微微摇头。
一对眼时,裴萝就察觉到叶芙不喜自己,听了这一番话,毫不意外,回以笑容,略带迷惑道:“可我又没说不去啊。”
如此一来,倒显得叶芙那话有些刻薄。
叶芙也意识到了,轻哼一声,携着裴皎,快步去往百步远的海棠花丛。
裴萝跟上。
柳莺小声道:“姐姐,这人故意的。真是讨厌,要不要教训她?”
说罢,拂柳扯下一片柳叶来。
裴萝道:“不必,她不过自以为是地替她好姐妹出气罢了。与我无关,也不用管她。”
“是,姐姐。”柳莺听话,松手丢掉柳叶。
到百花丛中,芬芳自来。
贵家千金小姐们,兴致盎然地赏花观景。裴萝跟在裴皎旁边,拨弄着簇簇海棠花,闲听女子吟诗作赋,出口成章。
“表姐,该你了。”
裴萝走了会神,忽然听有人叫她。
又是叶芙。
裴萝问:“什么该我了?”
“我们在接飞花令,”叶芙伸出手指点了点,“我和皎皎都接过了,下一个正是你啊。以春字接令,很简单的。”
旁些贵女投来视线,左右低语,神色各异。
叶芙这是摆明了要裴萝下不来台,其余小姐们也都乐得看热闹。裴皎心头无奈,替裴萝捏了把汗,正要开口替她解围。
裴萝却不需要,含笑道:“表姐。”
裴萝也不兜圈子,恳切道:“表姐你是知道的,我自小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吃饱饭,顶多认识几个字,对诗书文墨半分不通,更不必谈如飞花令这样的闲情雅趣了。你何苦为难我?我只是想来赏花,观诸位娘子的诗韵文采,表姐就放我一马吧。”
她言语直白坦然,不遮不掩,不卑不亢。
叶芙的小心思被戳穿,见她不过是一个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小贼,端的这般姿态,当下觉得恼火,想驳斥却又不知回击什么好,踌躇半天,气势已泄。
最后还是裴皎转移了话题,指着前方,柔声道:“那是彩蝶吗?”
“彩蝶!真的是彩蝶诶,走走走!拿我的团扇来,去扑蝶!”
众人向蝶群处去,算是解了僵局。
裴皎暗自松了口气道:“二姐姐,阿芙,咱们也去吧。”
她思索着,如何让误会颇深的叶芙与裴萝和解。叶芙已拉她走了,不管裴萝如何。裴皎只得回头唤裴萝跟上,好生相劝叶芙。
叶芙完全听不进去,“皎皎你不必替小贼说情,我们还是离她远些吧,免得身上神不知鬼不觉地丢了什么东西。”
裴皎认真道:“阿芙,二姐姐不是那样的人。先前府上那事,是丫鬟所为,二姐姐是清白的。”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听说当过贼的人,那手就不是自己的手了,全凭贼心作乱!”叶芙故意让裴萝听见,“皎皎你性情温婉和顺,千万别被她骗了。这类江湖女子,心思不纯,指定在想着如何赶走你呢……”
而转头一看,裴萝竟失了踪迹,叶芙恨恨地跺脚。裴皎记着母亲临行前的百般叮嘱,忙地找人。
就在她们斜后方的海棠花丛里,挥过一角紫衣。
裴萝纵身一跃,提着裙摆,轻盈落地,穿过锦苑后面的回廊与小径,自顾自地赏景。
柳莺抱怨道:“真是好烦啊这个叶娘子。若非姐姐拦着,我早让她闭嘴了。”
“她说的,是在场大多数人内心的话,她只不过是说出来了而已,没意思得很。”裴萝笑着拂过一竿青竹,竹深处有露珠滴洒,“随她去,咱们姐妹玩。”
过了竹丛,步入一处名为“芳草园”的园子。园中楼台林立,奇石堆叠,苍翠掩映,墙角桃枝伸展,竹柏摇曳,青砖地铺着零落花叶。此时寂寂无人,别有清幽之境。
转入又一小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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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萝瞥见园中摆着一只青铜壶,细颈宽腹,两侧有耳,地上散落着八只无镞的箭矢。
“是投壶,姐姐要玩吗?”柳莺道。
裴萝来了兴致,捡起箭矢,坐在秋千上投壶。
秋千一送一回,抬手投矢,七投七中,又有半数贯耳。接来最后一只箭矢,挥手扔出,眼瞧着就要落入青铜壶中,突然“嗖”“啪”的几声,一支箭横空射出,劈得无镞箭矢裂成两半,砸落在地。
裴萝扶住秋千绳,看向来人。
来人放下弓箭,冷喝道:“好没规矩,竟敢投本公主的壶?”
裴萝见一娇美女子身着宫装襦裙华服,鬓簪红花,明媚秾丽,却不俗气。上前两步,似乎刚受了气,眉目中有怒色。
“公主?”裴萝起身离了秋千,作礼恭敬道:“臣女参拜广阳公主。今日送春宴,小女误入庭院,见这儿有一只壶,闲来无事,便戏耍一番,不知是公主之物,臣女无状,望公主宽宥。”
“你怎么知道我是广阳公主?”蔺明露问。
裴萝笑道:“听闻平陵城动静相宜的第一美人,便是广阳公主啊。”
蔺明露听得舒心,打量她,“你长得也不错,叫什么?”
裴萝道:“回公主,臣女裴萝,家父礼部尚书裴郅。”
“裴萝,你就是裴萝?”蔺明露忽然叫了起来,脸一板,“就是你偷了我楚王阿兄的腰带!好啊,我还没找你算账,你自己送上门来了,我今天就杀了你,给我阿兄报仇!”
说着,就拔了剑,朝裴萝砍去。
原来广阳公主与楚王乃一母同胞。幼年宫闱争斗,横生变故,是楚王悉心照顾小妹,方没夭折,因而公主对兄长一向崇敬至极。
裴萝还没躲开,公主的侍女已经拦下了剑,“公主,公主!楚王殿下先前嘱咐过您,切莫惹事,您忘了?”
蔺明露收剑,哼道:“算你运气好,哼,一个让人笑掉大牙的什么什么江湖第一神偷,有什么本事!”
裴萝心下意外,惊讶道:“公主怎么知道……”
楚王不是答应过她,不会将此事说出去的吗?
蔺明露却不理她了,横挑鼻子竖挑眼,怎么瞧裴萝怎么讨厌,摆手让人收了投壶,见壶中丰盛,又不禁道:“这些都是你投的?”
裴萝道:“是,臣女瞎玩。”
蔺明露嗤道:“瞎玩?你可真谦虚,投的比宝姝还准……”
她忽然“咦”了一声,转了转眼眸,灵机一动,问裴萝会不会射箭。
裴萝谦卑道:“略晓一二。幼时跟着师傅,曾有一段时日被仇家逼到山中逃难,学了些射猎功夫,打些兔子和野鸡还是成的。”
蔺明露最不喜这一套虚辞,“呸,直说,跟你投壶比如何?”
裴萝奇异这位公主的跋扈,老实回道:“相差无二吧。”
“好!”蔺明露对裴萝抬着下巴,拽着她的手腕:“跟我走!”
裴萝不解道:“去哪儿?”
蔺明露发狠道:“射圃!你若能赢了宝姝,替本公主找回场子,本公主今日就不找你的麻烦,否则叫你好看!”
裴萝不明所以,却也挣脱不得,心中一动,随她快步去了。
庭院中的秋千尚在摇晃,前前后后,撩得竹叶簌簌,桃花纷落如雨,乘春风而去,越过芳草园的西院侧,越过花窗,一些飘去碧波之上,一些到得浮翠榭西廊檐下的棋盘之上。
一只骨节修长、背伏淡色青筋的手,敲下黑棋,衣袖微微摆动间,不经意拂着桃花打了几个转儿。
蔺无忌只是扫了眼那朵桃花。
从芳草园飞过来的,一朵桃花。
“叮”的一声,卫凭快速落子,心思早已不在棋局上,有意道:“表兄,这裴二娘子投壶高超,想必射箭功夫更是不一般,不知比之宝姝郡主如何。”
蔺无忌摩挲黑棋,纵目全局,落下一子。
不急不缓,杀得一方白子片甲不留。
卫凭挠了挠眉毛,执白棋稍作思索,落下,又道:“这也好久不见了,裴二娘子比上次在踏莎楼瞧着板正许多,想来这几日,困在魏国公府没少苦练礼仪。也不知道,表兄的腰带,有没有在回平陵城的路上。”
蔺无忌道:“嗯。”
黑棋占据半壁江山,胜局已显。
卫凭观他神色,抓了一把棋子,挠了挠额角,又丢回棋盒中,只得道:“好吧好吧,我投降!反正我是下不过你了,不下了。表兄,去看射箭啊!”
“你也会射箭,好看之处在?”
蔺无忌看样子不想放他投降,非要将他杀个丢盔弃甲。卫凭道:“好看之处就在射箭的人是裴二娘子呗!”
来回两下,卫凭又被吃子。
蔺无忌放下围棋,淡声道:“你既无心棋局,那这棋也失了胜负的意义。”
卫凭喜道:“太好了,走吧表兄,一起去!看热闹!”
蔺无忌起身,步伐沉稳。
刚出了水榭,卫凭一摸蹀躞带,叫道:“我大理寺的令牌好像落在浮翠榭了,表兄,你等我一下!”
没待蔺无忌回应,他飞跑回浮翠榭,找到令牌。正要离开,扫了眼棋盘上的残局,站在方才蔺无忌的位置上,忽有所想。
表兄常年弈棋,擅坚稳布局,制衡黑白。他一向是步步为营,缓而慢行,不论对方如何逼近,始终从容不迫,逐步推进,直至兵临城下,通杀全局。
卫凭后知后觉地发现,这盘棋的后半段,似乎并不符合他往日风格。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现出明显的攻势了呢?
卫凭歪着脑袋,拿着棋子比看,目光锁定在棋盘西南某一处。
不错,就是从这里开始。
卫凭抬头侧目,看向花丛透照之下的芳草园,方才裴萝在那投壶。他忍不住想,莫非表兄也想早些结束这局棋?去看射箭?
春风过,吹动倚靠在棋盒和棋盘之间的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