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瑟》 第1章 楔子 乾阳殿内,百树灯枝黯淡。 唯余最高处的两三盏残烛,微微颤抖,发出濒死的亮光。 殿外,震天喊声,兵刃铁甲相撞。临死前的哀嚎,火焰的爆裂声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大隋最后的宫阙死死的笼罩。 宫门在一声巨大的撞击声中轰然洞开。 碎裂的木屑四处飞溅,手持火把的叛军如潮水般涌入,将殿内的昏暗驱走。 殿内通红,殿柱上金龙的眼睛也被映的血红。 隋炀帝杨广,立于丹陛之下。 龙袍的前襟上,沾的不知是谁的血水,一片狼藉。衣带半解,露出内里白色的中单。手中紧握着一柄天子剑,剑身上沾满粘稠的血水,一滴一滴地砸在冰凉的金砖上,绽开一朵朵诡异的红花。 他双眼涣散,神情里透着一种近乎穷途末路的疯狂。 屏风后的帷幕轻轻一动,皇后萧芷缓缓步出。 深青色的褘衣,衣上五彩翚雉纹样在火光中流转,犹如幻影。九龙四凤冠,纹丝不乱。珍珠流苏在额前轻颤,荡开一片光晕。她的面上施着最精致的妆容,黛眉朱唇,无一处不完美。她像是要去参加一场隆重的祭奠,而非迎接一个王朝的终结。 杨广的手抖了一下,目光似乎被什么灼伤。 他抬起那柄带血的剑,直直地指向她, “朕的皇后......” 他嗤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怪异而凄厉。 “看看你,到了这一步,还是这般完美无瑕,无可挑剔。” 他猛地将剑尖儿递进几分,几乎要触碰到她衣上的那只展翅的凤鸟。 “这些年,你假装温顺恭良,体贴入微。朕信你,依你,宠你。而你,把朕一步步推入深渊,你演的可真好......真好!” 他几乎是咆哮,眼中是被人彻底背叛后的狂怒与痛楚。 “信我?宠我?怕是陛下糊涂了吧!你背着我暗杀萧瑀,逼他举家逃亡。我的嬷嬷被你害死,舅父一家被你下狱凄惨而亡。你连我身边的女史都不放过。你做的哪一件事还有夫妻之情?” “你恨朕?”杨广的目光落在萧皇后的脸上,那张曾经令他心悸的面庞,那个曾经为他忧,为他笑的阿折,此时如同咫尺天涯。 “朕,时常在梦里惊醒,看见的还是晋王府的夜色。那时,你陪朕彻夜推演,分析朝政。朕亦会为你画眉。”杨广的眼神变得痛苦,声音骤然拔高。 “可如今,那个陪朕并肩的晋王妃哪里去了?是你,是你,萧芷.....都是你的算计,你的冷漠,把朕的江山,一寸寸变成这副鬼样。朕到今天才明白.....”他凄厉地笑了起来。“那条吞噬我大隋江山真正的毒蛇不是宇文化及,不是任何乱臣贼子,从一开始,就是你——盘踞在朕卧榻之侧。” 萧后连眉毛都未曾动一下,她缓缓抬起目光,平静地迎上他扭曲的面容。 “毒蛇?”萧后一声嗤笑,无视杨广手中的那柄剑,向前缓缓走去。 “盘踞在这江山之上的,从来只有陛下您。您看不见运河两岸堆积的白骨,听不见征辽路上百万将士妻儿的哭声,更感受不到这中原大地每一寸土地都在燃烧起的愤怒。”她语速不快,每一个字却都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剥开那层华丽的帝国的外衣。 “杨广,你只听得见阿谀奉承,沉迷于声色之中。你猜忌良将忠臣,亲手将他们一个个推开。无永无止境的徭役和征战,将先帝与独孤皇后精心经营的基业挥霍一空。” 她的声音锋利,带着一种压抑了太久的悲愤。 “你有何面目去九泉之下见先帝,有何面目去见曾对您寄予厚望的母后,是你自己亲手断绝了大隋的江山” “住口。你给朕住口!” 杨广被最后的一句话,彻底激怒。 他挥舞着长剑,剑锋掠过皇后的流苏,卷起一阵珠影纷飞。 “朕是天子,做什么都是天命所归,不用你这个妇人来教训。这天下是朕,是朕的......” 杨广喘息着,声音低哑到几乎破碎。 然而这声音,瞬间被杂乱的脚步和甲胄碰撞声淹没。 殿门再一次被撞开,叛军雷鸣般涌入大殿,杀到这帝国最后的中枢。 杨广回头,望着那些熟悉的盔甲,如今却如索命恶鬼般死死地盯着他。 他回转身子,看向萧皇后。 萧芷仍立在那里,神情淡漠。 她的脸上没有半丝的恐惧,而是某种终结的悲悯。 那一刻,杨广仿佛忽然明白了什么。他的唇动了动,却没有再发出声音。 一只箭破空而至,精准的射入他的后背。 他的身形猛的一颤,手中的天子剑“咣当”一声坠地。 血从他的口中涌出,沿着龙袍绣纹蜿蜒流下。 他踉跄几步,仰面倒下。眼睛瞪得大大的,望着殿顶彩绘的飞天,仿佛至死都不愿意相信这个结局。 殿内香炉的青烟在那一刻突然盘旋回转,似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将殿中纷乱的线一根一根搂紧。 箫后转过身,裙裾拂过血迹,火光映着她的侧影,明灭之间,竟恍若十余年前那一日。 那时的她,望着宫门,心里满是忐忑,不安,还有未竟的命数。 第2章 第 2 章 入宫 西梁 开皇二年八月 一夜暴雨,如同要将江陵城尽数吞没。 官道化作无尽的泥淖,一辆玄色的马车疾驰而过。轮下浑浊的泥浆,肆意的泼向路旁本就风雨凌虐的紫薇,那点残色,也被雾雨一点点磨碎,消散不见。 车中少女,一身荆钗布裙,袖口已被洗的发白,隐约间可见细密的针脚修补过的痕迹。车厢随路面颠簸,她双手交叠于膝上,窗光一闪,掠过她的指腹,薄茧若隐若现。不过刚刚及笄的年纪,一双眸子幽深,沉淀着与她年龄不符的孤寂。 少女对面坐着一个年长的婆子,黛色的襦裙,光泽内敛。面孔沉如铜钟,却偏生一双冷厉的眼,时不时掠过少女,一寸一寸,似在丈量着什么。这种久居人上的威压,并未让少女躲避,反而将其纤薄的背脊挺直。 “阿折,去吧!”舅舅的声音沉缓。“那是你的来处,也是你的归途。” 阿折喉间哽咽,那句“舅舅,舅母.......”终是未能出口,泪水无声的滑落,被风一吹,消散在空气之中。 阿折抬眸望向窗外,四下里,白雾苍茫,前途未卜。她悄然卷紧袖中的手指,指尖缓缓陷入掌心,面上仍旧沉静如水。 她本是西梁的公主,却从未在宫墙之内呆过。 生下来那日,只因太卜令一句“生辰不详,将乱宗脉。”她的生辰自此成了宫中的讳语。父皇为了绝此后患,下旨将她送到宫外。从此她与嬷嬷,被迫在族亲宗室之间的冷眼与清寂之间生存。 直到八岁那年,她被舅舅,舅母带回那个虽小却温暖的家。日子虽苦,清贫如洗,但她跌倒时,舅父会伸手扶起。夜深露重时,舅母会把被角掖了又掖。即便终日不过是一碗萝卜与野菇,舅母仍笑着添柴煮汤。舅父则倚门而立,指着夜空,教她辨认紫薇帝星。那盏油灯下,她第一次懂得,贫寒之外亦有广阔的天地。舅父教她读史,知人,评天下。教她如何在清贫中自守,在孤寂里仍能仰望星空。 对于自小失去双亲宠爱的阿折来说,那间不大的茅草屋,本该是她余生要守的地方。 直到三日前,那封贴着赤羽的急召送入舅舅手中,自那一刻起,她的命运便再也无法回到原来的地方。 什么“柔嘉成性,贞静持躬......”这些赞词,裹在圣旨里,华丽的如同祭台上的装点。素未谋面的爹娘,终于想起她。不是因为怜爱,而是为了她的八字,用一场政治上的婚盟去换取一场虚妄的安稳。 阿折的唇一点点绷紧。她垂眸,长长的睫毛下,阴影覆盖住眼底失望的情绪。 忽然,马车在泥泞中猛的一顿,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撕裂了雾气。不待婆子反应,车帘已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起。 潮湿的空气伴着泥土的腥气涌入车内。 一道挺拔的身影遮住车外的天光。他身披玄色斗篷,金丝纹饰在风中流转,目光清亮,径直落阿折的身上。 “阿姐” 车帘外的光一闪,映亮了她眼底的情绪,她迅速垂眸,低声行礼:“七殿下” 萧瑀俯身探入,目光掠过她荆钗布裙的打扮,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母后命我亲迎阿姐。阿姐,路上可还安稳?” “都好。”阿折的应答轻微得几乎化在空气里。 “宫中早已备好寝殿,钟嬷嬷我已遣人去接了。”少年语气笃定,清脆的声音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阿姐别怕,一切有我。” 阿折凝望着眼前的少年,十一二岁的年纪,眉目晴朗,唇角带笑。她的目光在他眼角处停留,那颗细小的泪痣,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与她的一模一样。二人纵有千言万语,却因宫中的嬷嬷在旁,只能将那份久违的亲昵藏在眼底。 五年前,他甘冒宫规,悄然出宫,夜间跋涉数十里,只为奔赴舅舅家中,看一眼她这个养在民间的姐姐。在那狭小的茅草屋里,这少年周身笼着光,看向她的眼里,没有一丝因她在乡野长大而嫌弃,只有纯粹的喜欢和亲近。 要说这世间,除了舅舅一家与钟嬷嬷,能在那金玉樊笼之外,带给她温暖的,也唯有阿瑀。 阿折轻声道:“谢七殿下。” 声音很轻,却让她心里的那阵惊惶,随之退去。 萧瑀到底是少年心性,陪车走到城门口,最终还是耐不住性子。他骑着马,绕着阿折的马车前后跑了十几次后,最后大声喊道:“阿姐,快进城了。我先回宫禀报母后,姐姐稍安。” 阿折掀起车帘,含笑着点点头。 萧瑀见姐姐同意,满脸欣喜,转身拨马而去。蹄声溅起水珠,转瞬没入雾中。 江陵外城在白雾里一寸寸浮出,灰蒙蒙的城墙被雨水浸的发暗,内城的楼宇殿阁在雾霭里只余剪映。 行至城门口,左右两边多了新旗数面,色泽鲜明。内侍举起鱼符,门卒接过验看,鼓声敲了三下,门闸徐徐抬起。车轮碾过地上的水洼,薄薄地水花溅在车辕上。 梁宫并非想象中的金碧,墙体斑驳,漆色已旧。檐角的镇瓦神兽在雨后的潮气里沉默的低伏,透着一股强撑门面的倦怠。 马车最后在一座僻静宫苑前停稳。引路的内侍垂手在侧,身后两名浅碧色宫装的宫女俯首随行。 帘起,阿折躬身下车。 那胖乎乎的内侍眼里的恭敬凝了一瞬,视线停留在被洗的发白的袖口上,那神情就差张口说出这等粗物何以踏入宫闱? 当他再次看向阿折时,笑意已变得薄如纸片:“请殿下在此少候,浴汤与新裳已备。小臣即刻禀奏中宫娘娘,得旨便请殿下觐见。”说罢,扭转身对宫女道:“侍奉殿下更衣。” 阿折将他们的神情尽收眼底,但面上却半分波澜不露,只颔首道:“有劳内侍。” 氤氲的热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阿折将自己沉入宽大的浴桶,温热的水流包裹住疲惫的躯体,却暖不透那颗在胸腔里微微发抖的心。她闭上眼,几乎要在这短暂的温暖之中沉下去。 帘外传来低低的人声。 “......你看她那粗布衣衫,粗糙的都割手。”, “何止是衣裳,身上满是草根的腥气.....”, “嘘.....小声些,终究是公主.” “公主?就是个笑话,在穷酸的地方养了几十年,怕是宫规也认不全。” “那你说,她为什么回宫?” “听说要被送去北边。” “嗨,也就这点用处。不然陛下也用不着把这扫把星接回宫......”声音如同冰冷的滑蛇,粘入耳中。 阿折搭在桶沿的手,下意识的攥紧。水气在她眼前模糊了一切,却让那些话语变得格外尖锐。 她缓缓低下头,看着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看着水中那双逐渐退去迷茫,凝结出冰冷硬核的眼睛。然后,她做出一个动作,猛的将自己埋进温热的水中。 世界隔绝,只剩下水流沉闷的轰鸣。 这九重宫阙本以为是“昭明”之地,往来皆是风雅。如同舅父案前那本翻致褪色的《昭明文选》。那曾是她对‘萧’姓的全部想象。那是文脉,是风骨,是对国与家共存全部的想象。若不是亲耳听见这裹着绫罗的恶语,才恍然惊觉,这丹墀瓦碧之下,竟与市井陋巷并无不同。他们赖以娇矜的,不过是一身皮囊和刻薄的规矩。 罢了! 一番思量之后,她“哗啦”一声破水而出,带起无数水花。水珠顺着她湿透的黑发滚落,如同泪水,却比泪水更加冰冷,坚硬。 阿折睁开眼,所有的软弱和彷徨都已被洗去。 阿折垂手,静立在内侍身后。 脚下铺着厚厚的波斯氍毹,柔软的近乎虚妄。她脚尖每一点落下,都像踩进一层轻雾,不留声息。四下的静,仿佛吞没了她的呼吸,是剩下心跳,如擂鼓般在耳中回荡。 殿中燃着沉香,烟气盘绕在空气里,淡淡的木气贴着鼻腔,继而划入肺腑,化出一丝甘凉,轻轻抚平她心口的不安。 她被引至内殿,光影隔着珠帘流泻而出,碎成点点的金色,撒在她的衣襟上。 “殿下,请在此稍后,皇后娘娘即刻便到。”宫人说罢,便无声地退至一旁。 空旷的殿内愈发寂静。 阿折的手指在宽大的袖中紧紧交握,指尖冰凉。她知道,那道帘后,便是自己十五年来无数次梦到的母亲。可梦中之人,从为清晰。她对母亲的全部印象,都来自于舅父和萧瑀的片言碎语中。她温婉聪慧,她会偶尔皱鼻轻嗔。 渴望在她的胸膛里燃起,像一簇火苗,越烧越烈。 十五年的等待。无数次的失望与埋怨。到最后,或许只一个温暖的拥抱和一声“阿折......”便会抵消所有。 正当她心绪纷乱时,一阵轻快而熟悉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阿姐。” 蓦然回头,只见萧瑀一身月白常服,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未被世事染尘的笑意,缓步走到她的身边。 “我就知道你得先见母后。”他凑近,低声道:“阿姐,别怕,母后只是看着严肃,其实对你.......” 话音未落,殿内深处传来环佩轻响。 一道雍容的身影在宫人的簇拥下,缓缓自屏风后转出。那一刻,时间仿佛凝滞。 她——一身黄櫨色的常服,光泽柔和。看似普通,但衣襟袖口处,隐约透出同色丝线绣出的连绵缠枝暗纹。浓密的青丝挽成一个简单的髻。发间一只碧玉长簪,通透的宛如一道凝固的碧色寒水。她的目光看向阿折,目光深邃难辨。 “儿臣,拜见母后。”萧瑀牵着阿折的手,在皇后面前稳稳地跪拜下去。 她上前半步,伸出手。那染着丹蔻的指尖,停滞在半空中,又缓缓放下。 “起来吧!”皇后缓缓说道。 阿折和阿瑀正欲起身再拜,皇后已开口:“罢了,劳顿一路。月容,设座,进温盏。” 殿内一片寂静。 皇后目光落在阿折身上,指甲在袖袍下无声地嵌入掌心,那轻微的疼痛,是她压制眼眶酸热的最后一线。 萧瑀察觉母后的异样,率先说道:“母后,今阿姐回宫,瑀儿恭祝母后,终如常所愿,母女团圆。” “知道你孝顺。”皇后淡淡道。顿了顿,声音微缓:“阿折。” 声音很轻,像是在认,又像是在试探。 “儿臣在。” 皇后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打量,从额角到衣袖,直到看见那双布满薄茧的手。她的双眼仿佛被什么刺痛,双眸暗然一滞,酸涩几乎要溢出。却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舟车如何?寝殿可满意?” “蒙七郎照拂,一路安稳。儿臣刚刚进宫,尚未来的及一观。”阿折答的温顺。 皇后颔首,目光仍旧停留在她的身上。那一眼,仿佛要穿透岁月去辨认什么。 阿折垂眸,看着自己的影子,长长地落在母后的脚边。那一刻,她忽然明白,十五年的距离,不是几句话就能跨越的。就像这影子,即使连在一起,又能如何? 她想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想抬头,看那朝思暮想的面孔,但又怕......怕对上冷淡的目光,怕自己的梦碎。 萧瑀缓缓轻咳一声,打断了殿内的凝滞,“阿姐,您的这身衣服在哪里换的?”他想起马车上的粗布衣裙,语气里满是愤愤不平:“跟车的那个嬷嬷,明知是接殿下回宫,竟让你在冷僻的偏殿更衣,这是故意让阿姐出笑话。” 皇后眉心微蹙。 阿折垂眸,语气平静道:“七弟息怒,宫规严谨,未经宫中验看,不得擅易服制。七弟心疼阿姐,儿臣感念。只是这锦绣华服,早一刻晚一刻穿上,并无分别。能早一刻能见到母后,便是欢喜。” 皇后缓缓点头,目中闪过一丝赞许:“瑀儿,多学学你阿姐。”随后双目一冷,对着萧瑀道:“说你多少次,在宫里,遇事要多想三分。别为了小事,误了大局。” “儿臣谨记母后教诲,当时也未敢声张。只是刚母后问起,儿臣忽然想起姐姐的粗衣布衫,这宫里的都是势利眼,只不定背后怎么编排阿姐。” 皇后默默沉思不语,眼角的细纹在灯光下淡淡浮出。无论她此时的心境如何,是喜,是怔,还是怜,此刻都束缚在她中宫皇后的端庄里。 片刻,她合了盏,低声问到:“你能替姐姐鸣不平,母后甚是欣慰。阿折,你可还记得宫中的礼数?” 阿折坦然:“钟嬷嬷时刻教导,儿臣谨记,不敢失仪。” 皇后满意颔首: “看你刚才行事,稳重有序,你舅父把你教的很好。在这宫里,我虽为皇后,但也是身不由己。想来你舅父早已告诉你宫里的情况。折儿,你要万事谨慎。你在外这些年,委屈.....” 话到此处,她略顿,眼里的湿意一闪,喃喃说到: “是本宫怠慢,来日补过。” 阿折赶紧起身,屈膝一礼:“阿折不敢。” 皇后摆摆手,收回情绪,语气回道正事上: “你也知道,北周易主,大隋皇帝杨坚受禅立国。近日遣使来梁,商议和亲。所议之人,乃其次子,晋王杨广。人选尚未定下,适龄的公主庚帖已交太卜细看。 我趁此机会让你回宫,是要先正名分,让天下人都知你是谁,认得你。往后无论发生何事,都要有个根基。此事以后再细议。你也不必忧心,先养足精神便好。 我已让阿瑀把钟嬷嬷接进宫中,毕竟这么多年跟着你,也是个照应。” 阿折闻言,眼底的光一闪即敛,强自压下心中的喜意,俯身应道:”谨遵母后。” 这时,殿外传来内侍的回禀:“娘娘,陛下已歇。” 皇后颔首,道:“时候不早了,既然陛下已歇,那就改日再见,在宫里,总还有机会。” 说罢,命月容引阿折回安华院。 出了殿门,已是掌灯时分。回廊下宫灯一盏一盏亮起,摇曳的烛光在风中,忽明忽暗。将廊柱间的影子剪的支离破碎,仿佛有谁,正伏在黑暗里,悄悄逼近。 第3章 第 3 章 嬷嬷 阿折随着月容循廊徐行。 东折而北,穿过庭院。廊间风铃轻作,未成声响,又被夜风吹散。远处龟钮铜露滴水,清清一记,像是在数她每走的一步。 安华院在梁宫西边一隅。四周皆是廊庑围合,花木深植。此时夜已渐深,两侧的树影怪石化作黑影曈曈,随风摇曳,如同潜行的鬼魅。 正当阿折心绪微乱,前方出现一座院落。院门口的灯光微如萤火,摇曳间可见那块脱了金漆的木匾,上书三个隶字——安华院。门前两株老桂,枝叶繁密。细看之下,其后竟藏着一道暗门。 月容方蹬上台阶,尚未来得及叩门,院门已被打开。 两名女史早已等候院门两侧。一人身着月白浅襦,声细而温:“春雨,奉中宫谕,迎殿下回院。”另一人着缃色襦裙,步态极稳:“夏至,请殿下移步,屋内已温汤。” 阿折目光落在两人身上,只觉得一柔一整,甚是满意。门侧的宫女低声提醒:“殿下,当心脚下。” 话音未落,一阵熟悉的声音传来: “阿折......”那声音像从极远的旧梦里传出。 她猛然抬头,只见一位年迈的婆婆立在堂中,鬓发已白。身着青缎褙子,衣着虽素,却烫的平整。脸上被岁月留下深深的细纹,却仍端庄。 阿哲怔怔地望着她,唇角轻颤,良久方才唤出一声:“嬷嬷.....” 钟嬷嬷上前,手微抖,抚上她的脸:“长高了,也瘦了。”她声音哽咽,却仍努力笑着:“这么多年,嬷嬷终于又能和阿折在一起。” 阿折抿着唇,泪几乎落下:“嬷嬷的头发都白了。” “人老了,总要白。”说完顿了顿,似乎要把胸中的激动压下:“那时你才这么高,”钟嬷嬷比了比胸口,“如今都是大姑娘了。” “是,要不是您和舅父.....我早就......” “都过去了,阿折,相信嬷嬷,一切都会好了。”钟嬷嬷柔声道,她轻轻拭去阿折眼角的湿意:“刚才见到你母后了?” 阿折轻轻点头。 “你回宫,娘娘心里欢喜极了,为了给你挑院子,女史,好几日都未合眼。”钟嬷嬷拉着阿折的手,进入内室。 阿折环顾四周,寝室不大,却处处透着精心。一张梨木榻床,悬着天水碧色纱帐,帐上以银线绣着疏朗的缠枝纹。床上放着一套月白色的细棉寝衣。窗下的书案上,一支玉瓶里插着几枝新绽的紫薇。案角,摆着她幼时的玩具,一只木刻的小马,上边的蓝漆已脱落。 “嬷嬷,你找到我的阿蓝。”阿折惊呼,上前一把抓起案上的木马,摩挲良久。 “是七殿下找到的,我曾提起你幼时离开东平王府时,丢了这唯一的玩具。还真被他找到了。”嬷嬷温声答着,言语间如同自家的琐事一般。 “娘娘盼你多年。当年局势险恶,等她产后苏醒过来时,你已经被送走。帝王家,利永远大于爱。一个错全家倾覆。她唯恐无人护你,把我送到你身边。这也是她竭尽所能唯一能替你做的。” 阿折喉头一紧,想起许多往事。 她四岁那年,被送到东平王府由皇叔箫岌夫妇收养。谁知道一年后,皇叔夫妇相继亡故。东平王府像躲避瘟疫般,把她和嬷嬷塞进马车。那东平王世子萧燕,指使仆妇对她俩恶语相向: “真是煞星.....” “谁沾上谁倒霉。” 残羹,果皮扔在她和嬷嬷的马车上。 阿折还记得,她紧紧攥着衣襟,颤抖地躲在嬷嬷身边,泪水涌出,但自己不敢发出一声。 就在那时,一辆宫里的马车停在东平王府门口,内侍高声呵责仆妇,并暗中将两人接走。 她双唇微动,喃喃道:“是母后.......” “娘娘从未忘记你,七殿下亦然。” 夜风吹动竹帘,灯焰轻晃。等阿折安顿下来,已是入夜。 她靠在床榻上,和幼时一样,嬷嬷陪在身旁,她握着嬷嬷的手,轻声问道:“听舅父说,嬷嬷身子一直不好,如今可好些?” “娘娘已经吩咐太医看过,无碍。”嬷嬷安抚地拍拍阿折的手。顿了顿,低声说道: “你回宫,是娘娘的安排。陛下卧病,朝中大权在太子手中。云贵妃多年专宠,又是太子的生母,几乎一人独掌六宫。她有一女,长公主萧薇,自幼骄纵,向来都是目中无人。娘娘虽是中宫皇后,向来以退为首......从来不与她们相争。这萧薇与你年岁相当。这次晋王择妃,十有**就是你。” “她担心我会顶替她?晋王什么身份?怎会娶我这个乡野长大的公主。”阿折不由得诧异。 “话也不能这么说。”嬷嬷叹了口气,声音压的更低。 “与隋朝联姻,岂止是一本万利?分明是递投名状。帝王之家哪有亲情,利益面前不过都是算计。” 阿折沉默,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锦被上细密的莲纹,好久,问道:“嬷嬷,母后也希望我嫁给晋王吗?” “娘娘惟愿你安好。她趁此把你从宫外接回,只怕是太子继位,就再也没有机会了。阿折,娘娘说她欠你的,一辈子都不能弥补。只是事以如此,谁也不能永远停留在过去.....” 阿折默然。 嬷嬷所说的这一切,舅父早已向她解释过,家族的命运,系于朝堂,系于国家的命运。 “嬷嬷,所以无论我愿不愿意,从我踏进宫门之时,便已是云贵妃和长公主的眼中钉了,对吗?” 嬷嬷注视着阿折,眼神里又是心疼又是欣慰。最后点点头。 案头那盏雁足灯,焰心最后挣扎着一跳,画作一缕细弱的青烟。灯芯上一点腥红的残烬,就像一颗即将冷却的心。 “别多想,娘娘早已暗中布局,安华院虽偏远,但是她亲自挑选,人手也是跟着娘娘多年的。” 阿折在黑暗中闭上眼,她用力的握着嬷嬷的手,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浮木,她轻声道:“嬷嬷,那就让他们来,我倒要看清......”她的声音渐轻,似是梦语:“嬷嬷,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吧!” 嬷嬷未答,只抬手替她掖了掖被角。 翌日。宣德宫 云贵妃半倚在榻上,指间摩挲着团扇上的金丝织就的云纹。纱帘低垂,乳色的日光被薄纱分成数层,落在她莹白的侧脸上。 殿中,宫女低首回禀:“回娘娘,萧芷公主安置在安华院。那里皆是中宫的旧人。” 云贵妃的指尖一顿,淡淡一笑:“除了‘谨慎’,她张氏如今还剩什么?张瓒一走,这吴郡张氏的门楣也该榻了。本宫到要看看,她在这‘谨慎’的壳里还能撑到几时。” 坐在一侧的长公主萧薇抿着茶盏,嘴角泛起一抹讥讽:“母亲何必动气?不过是个被丢在民间的野丫头,见了殿门怕是连规矩都不懂。” 云贵妃拿起茶盏,冷声道:“你懂得什么?皇后明着接女回宫,怕是另有算计。那萧芷虽养在宫外,但张珂也非寻常之人。” “那又如何?一介乡女,怎翻的了天。母亲多虑了,那大隋的皇帝,难道会娶一乡野女子当儿媳?”萧薇语气里带着刻意的嘲弄,“听说她昨天进宫,还穿着洗的发白的粗布衣裙。手上还有粗茧。” 云贵妃挑眉,问道:“看来你派人去看了?” 萧薇不慌不忙的把手中的茶盏放下,接着眉飞色舞道:“宫里谁不看,不过是多一双眼吧。母亲,还有更可笑的。侍奉她沐浴更衣的宫人说她的身上一股草腥的味道。她那副模样实在入不了眼,若非父皇卧病,怕她这公主的封号都难保。” 云贵妃若有所思道:“世上最怕的不是粗鄙,是有人想让她不再粗鄙。中宫娘娘若真是要借她复起,那才叫棘手。” 殿中气息一滞,萧薇的笑意在唇边停滞:“母妃的意思是.....皇后要扶她嫁于晋王? 云贵妃眉梢渐冷:“皇后这些年小心经营,未曾与我正面交锋。若她真要动手,就不会明说。萧芷,就是她最好的棋。”云贵妃的指尖在案几缓缓摩挲:“若那萧芷真的嫁给晋王,便是攀上了隋帝这枝。届时,她的一句话,胜西梁十道诏书。那时这西梁,恐怕都要听从她的。” 殿内一阵沉默。 几枝炉香燃的正盛,青烟蜿蜒游走。 萧薇冷笑:“如果她没有这命呢?母妃放心,我自会让她知晓‘宫’字该怎么写。” 云贵妃轻声一笑:“去吧,别弄得太难看,皇后的人都盯着。” “女儿省的。” 萧芷拂袖离去。云贵妃目光微转,轻声对身边的女史道:“看着她,别让她吃亏。去告诉司膳,在取一份司膳膳薄。” 女史领命而出。 殿内只余轻烟袅袅,焦灼的气息在空气中缓缓蔓延。 第4章 第 4 章 初醒 安华院内,薄雾笼着屋檐,清露挂在叶端。阳光透过竹影,一点一点洒落。 阿折早早醒来,披上轻衣,步至窗前。 昨夜回来之时天色已暗,她并未注意到院子的西侧有一泓浅池。池心砌一方素石。两侧修竹数颗,风来,叶影落在地上细细摇曳。 钟嬷嬷端着温盏进来。 “殿下,您醒了?” “嬷嬷,还是叫我阿折吧。 “宫里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可不能让人抓住把柄。” 阿折撇嘴,一脸的不情愿。但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 “昨夜娘娘特地派人在外守着。”钟嬷嬷看向窗外。 阿折顺着嬷嬷的目光移向门侧。果然,墙角阴影处隐约有两道人影,衣色深暗,像两块嵌进夜色的石头。 “是暗卫?” 嬷嬷点头:“安华院虽偏,但也有好处,安排暗卫不易有人察觉。若真有人想对殿下做不利之事,三息之内也必有人应声。” 阿折点点头,忽道:“昨夜我梦见舅父。他文韬武略,占卜星算,无一不通。只是为何他被困在那贫困之所?我在梦里问他,他但笑不语。” 嬷嬷走上前,替她理了理鬓角的碎发,低声道:“舅爷,确实是奇才。只是人各有所求,锦衣玉食并不是每个人的追求。” “舅父教我追求问心无愧,拥有‘邦无道,则可卷尔怀之’的洒脱。那应该是他的追求吧。”阿折的目光越过窗棂,落在院中那方素石上,声音轻的像是在自言自语:“嬷嬷,你说我回来?就只为有个安身之处吗?” 她转过身,清亮的目光看向嬷嬷:“母后为了张氏一族在这四方城里忍辱负重,舅舅在宫外清贫度日。我们所有的人,难道都只是为了保全吗?” 嬷嬷静静凝视她,从她挺直的脊背和骤然沉静的神情中,看到某种熟悉的,属于她母亲一脉的坚韧,正破土而出。吴郡张氏,江东最顶级的门阀士族。起于权势,也灭于权势。当年陛下为了巩固政权与张氏联姻,又为了政权抛之如敝屣。 钟嬷嬷静默良久,最终叹息道: “舅爷并非困于贫贱,而是困于时局。吴郡张氏三世出相,四世入史。这样的门楣,最懂得什么叫‘退一步以全势。’” 嬷嬷的声音低缓,像是在回忆。 “当年先帝萧詧引狼入室,在西魏的扶持下建立西梁傀儡政权。之后陛下为了稳住中原,娶你母亲为后。可惜事世翻覆,你外祖过世,吴郡张氏失去利用价值。陛下转而扶持朔方云氏。那云崇的野心,绝不仅仅是手握军权。如今陛下就是后悔,也奈何他不得。” 嬷嬷看着双目逐渐深沉的阿折,继续说道: “娘娘深知,江南士族的根不在刀剑,而在文脉。云家的权势如烈火烹油,但天下的规矩,终究要由笔墨来写。最终能一统江南的,不是刀锋,而是文人的心。唯有能忍一时之屈者,方能执千秋之笔。” 阿折凝视着窗外的晨光,光线在竹叶间流转,照在她的脸上,明暗交错。她的唇轻启,似乎在咀嚼嬷嬷的话。 日光在檐口铺上一层温亮。安华院一派静和。 浅池里水色澄明,偶有微风略过,泛起一层层碎银子的光影。回廊转角的紫薇花头稀落,落英点在石板路上,被风一推便卷入阴影里。阿折目光掠过老桂树墨绿的叶子,倏然地定住,但见那层叠叶片之间,竟缀满了米粒大小的嫩黄蓓蕾,如同碎金般,藏在叶荫深处。 阿折站在树下,凝神深吸,只嗅到一丝极清浅的,近乎于无的冷香。 春雨在一侧,见阿折像只小鹿般在确认森林的气息,笑着说道:“殿下,待再过几日,下一场雨将它们从头到脚地洗透,再被太阳一晒,到那时,这些小东西就全都炸开。那时的香味溢满整个院子,甚至能钻进窗纱,渗到您的寝殿。” “春雨,你怎么知道?” “娘娘和七殿下的院里都有桂花树,一到花开时节,七殿下便命人摘下花朵,晒干。” 阿折诧异道:“萧瑀?他一个男孩子竟然对花感兴趣?” “娘娘也是这般问他,七殿下却总是认真的答,说食什么不用劳作......臣也记不住,大概的意思就是对身体有益。” “是《山海经》中云:‘招摇之山多桂,食之不劳’。” “是的,是的,殿下说的和七殿下一样。” 阿折微微一笑,忽然想起初见萧瑀。 破旧的茅草屋内,晨光未至。唯有桌上一盏如豆的油灯,在清寒的空气中,勉强撑开一团昏黄的光晕。光线虽弱,却恰好照亮了桌对面那位少年。他一身云纹锦衣,跳跃的烛光勾勒出他半张侧脸,眉眼尚存稚气,却已初具清俊的轮廓。尤其那双眼眸,清澈的如同山涧里的清泉。 他紧紧盯着阿折,目光在她脸上细细逡巡,带着几分不确定的探寻。直到似乎他在阿折的脸上发现了什么,瞬间清澈的眸子里像是投入火种般,欣喜地冲她喊道:“你就是阿折?你真的是我的阿姐!” 阿折望着眼前锦衣的少年,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萧瑀见她沉默,几乎是跳着上前,先前所有的克制与礼节都被冲散:“母后说阿姐出生之时,右眼角下有一颗黑痣。”他边说边用手指指着自己的眼角:“你看,阿姐,我也有。母后说这是咱俩的印记,到哪都不会走散。” ”阿姐。”他边说边从怀里拿出一方锦帕。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包着几块早已被压碎的桂花糕,乳白色的酥皮下,裹满金黄色的馅料。 “阿姐,我给你带的糕点....”话到一半,他眼着手里的糕点,顿时双眼涌上一层雾气,语气里满是委屈:“怎么都碎了?这是我亲手摘的桂花,做的糕点。阿姐,你不会怪我吧?” 阿折嘴角微勾,伸手从他掌心的锦帕中,拿起一块碎了的点心,放进嘴里。她笑着说道:“我从未吃过如此美味的点心,谢谢你带来。” “真的,阿姐?” “阿姐,真的喜欢。” “阿姐要是喜欢,下次我还给你带。”萧瑀的眼里满是抑不住的笑容。 那时的阿折一直羡慕他,只觉得他们之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天光。她羡慕他,有母后的宠爱,有锦衣玉食,诗书礼乐为伴的生活。他似乎要什么有什么,不必为三餐发愁,不必惧怕风雨。 直到现在,重回宫中,她才发现他的从容,他的笑意,并非是无忧无虑,而是掩饰与自保。 正如舅父说的那样,真正的安稳,从来不属于生在宫里的那些人。 阿折缓缓踱上石阶,望着池中层层叠叠的光影,想起阿瑀,母后和自己的处境,心中忽然生出一丝凉意。 云氏与太子合势,长公主恃宠而骄,陛下病卧,这西梁的天怕是要被掀翻。如若太子继位,这宫里,哪里还会有母后和她姐弟的位置。张氏一脉终要被逼到墙角。 她抬眸,凝视着桂树叶间密密的花蕊。此刻不香,待风雨一过,便要一齐炸开。 阿折的脑海里顿时一片清明。 院外忽然一阵喧哗,接着一阵细碎的金玲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安华院门口。 夏至脚步轻疾地来到阿折身边,声音压得极底:“殿下,长公主殿下驾到。” 唉,该来的,终是会来。 阿折深吸一口气,理了理身上的碧水色的常服,低声道:“有请。” 话音未落,一个火红色的人影,迤然步入庭院。 长公主萧薇,一身石榴红联珠纹襦裙,恰恰是这素雅的庭院中最刺目的存在。她倒是生的明媚,一双杏眼亮的灼人。眼尾微她双眼半眯快速穿过庭院,也不知是阳光太刺眼,还是故意如此的倨傲。 行至阿折面前,她脚步一顿,目光落在阿折身上反复大量,从头到脚,直到目光最后落到满是厚茧的手指上。随即,她的唇角向上一弯,半嘲讽地说道:“妹妹这到是清雅。就是皇后选这么大的院子给你,妹妹会不会不习惯呢? 阿折依着礼数,微微行礼:“见过长公主。多谢长公主关怀。”随后,阿折侧身,声音温顺:“请殿内坐。”她陪着长公主穿过庭院,步入正堂。 萧薇率先步入厅中,目光极快速的将室内的陈设扫了一遍。不过是些半旧的檀木桌椅。虽处处整洁,但与她金玉满堂的宫中相去甚远。萧薇的嘴角掠过一丝讥诮,含笑道:“本宫也是忽然听闻,多了个妹妹,心中欢喜,特来瞧瞧。这宫中规矩多,若有什么不懂的,尽管来问阿姐。我宫里的教养嬷嬷是最出色的。” 阿折神色不变,只柔声答道:“多谢阿姐,娘娘怕我在宫中生疏,早已派人教导。” “呵,你不提,我都忘了,这弘训宫里还有个人住。” 阿折神色一僵。 萧薇语气放缓,轻慢道:“你在宫外多年,惯了劳作。这通身的气度,我是怕你给皇家丢脸。” 阿折抬头,眼底一冷,但还是语气温柔地答道:“阿姐莫要取笑。妹妹长于民间,惯了劳作。又有何不堪。先帝曾教诲‘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妹妹躬身体察,正是为了不负先帝洞悉民隐的教诲。” 萧薇笑意一滞:“哦?照妹妹这般深明大义,倒显得我与太子兄长居琼台而不知寒,衣华锦而忘蚕桑了?莫非这满朝文武,唯有妹妹一人,心系先帝的教诲?” 阿折闻言,立刻露出惶恐又诚挚的神色,微微垂首:“阿姐言重了。妹妹的意思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太子殿下居于庙堂之高,运筹帷幄,乃江山之幸。妹妹在民间所见,不过一草一木之微。日后,能为太子殿下述说一二民间趣事,便如同为殿堂添一砖一瓦,已是尽了妹妹的本分。” “太子殿下怎么会稀罕你那土里土气的所见?真是笑话。”说完萧薇不耐烦的把茶盏重重的放下。 从见到萧芷第一眼,长公主萧薇就气不顺,也不知为什么,她明明穿着素淡,全身上下都粗鄙不堪,可自己为什么总想和她一较高下,又总想压她一头。更气人的是自己每一句的讥讽,嘲笑,都被她软软的打回来,而且有理有据,倒显得自己故意惹事。 她愤然起身,向门口走去。行至门口,萧薇忽然停下来道:“过几日,是母妃主持的清秋宴。妹妹既然回宫,也该出来走动走动。让江陵的夫人贵女们都瞧瞧,我们萧家养在民间的公主。”随即话峰忽地一转,又道:“只是这席间的一举一动关乎皇家颜面,母妃的声誉。妹妹若有什么需要,一定要来问阿姐,可别丢了皇家的体面。”得意的笑容在萧薇的脸上再也抑制不住,在她唇角边漾开。 阿折目送长公主离去,那背影里从上到下都透出一股心满意足的嘲讽,那艳丽张扬的身姿,仿佛整个安华院都不配再入她的眼里。 屋内,长公主身上甜香的气息仍旧未散,钟嬷嬷紧紧攥着帕子:“她这分明是来耀武扬威的。” 阿折指尖摩挲着几案的边角,神色淡淡道:“她今日是来赏玩山野里的野雀。只是她不知,这野雀骨血里淌的是鹰的血。” 说罢,她目光落在窗外的那株桂树,对夏至道:“去查查,清秋宴那日,贵女们最时兴穿什么颜色,带什么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