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风挽流长》 第1章 第 1 章 九月的上海,暑气并未完全退场,只是从街面浮荡的燥热,转成了教室里一种沉甸甸的、混杂着书本油墨和少年汗意的温暾。阳光透过高大的悬铃木叶子,在窗台上筛下晃动的光斑,像一群倦怠的、飞不动的金翅虫。 李寄风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这间教室的。 他站在门口,略顿了一下,仿佛是在调整呼吸,又像是在丈量这个新环境与北方那座小城的教室之间,那看不见的距离。 他的校服是崭新的,白得有些晃眼,领口挺括,衬得他脖颈的线条愈发清晰。班主任在讲台上介绍着他,声音平和,底下却浮着一层窃窃的、好奇的骚动。他微微欠身,开口说了句“大家好,我是李寄风”,声音清朗,带着一点尚未被南方水汽完全濡湿的、干净的北方口音,像一枚石子投入沉滞的空气,激起小小的涟漪。 底下的目光是复杂的,有打量,有评估,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排拒。他像是早已习惯了这种无声的审视,脸上挂着温和的、近乎标准的笑容,目光扫过全场,却又仿佛什么也没真正看进去,那眼底深处,是一层薄薄的、透明的隔膜。 他的座位被安排在靠窗那一组的倒数第二排。坐下时,动作轻缓,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甚相符的审慎。窗外的光斜斜地照过来,在他低垂的眼睫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坐在他斜后方的,是一个头发微卷的男生。那男生正埋着头,对着摊开的数学练习册,眉头拧成一个浅浅的“川”字,笔杆在指间烦躁地转着圈。似乎是感觉到前座有人坐下,他抬起头,目光恰好与李寄风无意间回望的视线撞个正着。 那是一张极富生气面孔,皮肤是健康的暖色调,眼睛很大,瞳仁是清亮的琥珀色。看见李寄风,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嘴角就向上弯起,露出一个毫无城府的笑,像骤然推开一扇窗,涌进来满室阳光。李寄风微微一怔,那公式化的笑容在脸上凝滞了半秒,随即也加深了些,点了点头,才转回身去。 那卷发男生,就是邢南煦。他只觉得这新来的转学生,好看是顶好看的,人也和气,就是……太干净了,像展览柜里精心摆放的瓷器,隔着层玻璃,带着种不容触碰的完满。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的注意力很快又被练习册上那道刁钻的几何题拉了回去,苦恼地抓了抓他那头本就有些乱的卷发。 下课铃响,人群像解冻的河水般涌动起来。李寄风没有动,他从书包里——一个洗得有些发旧,但同样干净整洁的深蓝色书包——拿出下节课的课本,预先翻开。他的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按在书页上,是一种用力的、骨节分明的白。 有几个同学围过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混合着好奇与试探的热情,问他从哪里来,问他北方的冬天是不是真的能冻掉耳朵。李寄风一一应答,语气温和,措辞得体,说到有趣处,自己也跟着轻轻笑起来,眼尾弯出好看的弧度。 可那笑意,像浮在水面的油花,并未真正沉入眼底。他巧妙地引导着话题,偶尔提及一点北方小城的趣事,引得大家发笑,气氛倒也融洽。他像是一个技艺纯熟的舞者,在人群的包围中,进退有据,每一个步点都踩得恰到好处。 邢南煦也挤在人群边缘,听得津津有味。他天生喜欢热闹,喜欢一切鲜活的人和事。他觉得李寄风说话很有意思,那点北方口音,在他听来,也别有韵味。他插不上什么话,就只是笑,笑得眼睛眯成两条缝,那蓬勃的快乐,几乎要从他周身满溢出来。 直到上课铃再次响起,人群散去。李寄风低下头,轻轻吁出一口气,那挺得笔直的脊背,几不可查地松弛了一线。他翻开书页,目光落在密密麻麻的铅字上,却似乎没有聚焦。窗外的光移了一些,落在他摊开的左手掌心,那里,有一道浅浅的、几乎看不见的纹路,被他无意识地用指甲掐出了一道白痕。 邢南煦隔着几步远的距离,看着前方那个清隽而略显孤直的背影,不知怎的,心里忽然动了一下。他觉得,这个新同学,好像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轻松。那种感觉,就像看见一只羽翼未丰的雏鸟,小心翼翼地梳理着自己的羽毛,努力想要融入一片陌生的林子。 邢南煦想起刚才他回答问题时那种不慌不忙、条理分明的样子,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这个新来的转学生,看起来就很会读书的样子。下次数学搞不定的时候,或许可以问问他?这个念头让他愉快起来,仿佛找到了一个明确的目标,连带着窗外那片被阳光照得透明的绿叶,也显得格外可爱了。 教室里重归安静,只有老师讲课的声音,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轻响。南方的九月,故事才刚刚开始酝酿,在看似平静的日常之下,那些关乎命运交错的伏笔,正如同水底的暗流,悄无声息地,等待着破土而出的时刻。 第2章 第 2 章 日子是细水长流地过。初秋的暑气彻底偃旗息鼓,梧桐叶的边缘开始泛出些许焦糖色的倦意。校园里的空气,除了书本和粉笔灰的味道,更多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甜,是教学楼下的那几株早桂,等不及要泄露秋的消息。 邢南煦心里存着“请教数学”的念头,像口袋里揣着一颗舍不得立刻吃掉的糖,总在寻一个最恰当的时机。这念头并不急切,却带着暖烘烘的痒意,时不时挠他一下。 他观察着前座那个北方来的转学生,李寄风。看他永远是挺直的背脊,看他和人说话时温和的、微微侧过头去的姿态,也看他偶尔独自一人时,望着窗外空茫的眼神。那眼神里没什么愁苦,却像蒙着一层薄薄的、擦不掉的灰,与周遭上海弄堂里长大的孩子们那松快的、无所顾忌的神情,总有些格格不入。 机会来得偶然。那是个周三下午,最后一节是数学课。头发花白、讲话慢条斯理的陈老师布置了几道颇有难度的思考题,声明下课即可离开,但做出来的,可以拿去办公室给他看。铃声一响,大部分人如同出笼的雀儿,嬉笑着涌出教室。只有寥寥几人还留在座位上,对着题目苦思冥想。 李寄风几乎是立刻便俯身演算起来,笔尖划过草稿纸,发出稳定而细密的沙沙声。他的姿态专注而沉静,像一口深井,投不进外界的喧闹。 邢南煦也留着。他数学是短板,偏偏性子里有股不服输的韧劲儿,对着那道函数与几何纠缠的难题,眉头拧得死紧,笔杆在指尖快被转出花来,草稿纸上涂满了凌乱的线条,却始终找不到那关键的突破口。 教室里的人渐渐走空了,只剩下他们俩,和坐在前排一个叫苏晚晴的女生。她是班上的学习委员,戴一副细边眼镜,文静秀气,成绩也好,尤其理科,是少数能与李寄风一较高下的人。 安静的教室里,只剩下三种不同的声音:李寄风稳定持续的书写声,苏晚晴偶尔翻动书页的脆响,以及邢南煦那带着焦躁的、无意识用笔帽敲击桌面的“笃笃”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窗外的光线变得柔和。李寄风搁下笔,轻轻舒了口气,将写满解答过程的稿纸仔细对折,站起身,似乎是准备去办公室。 就在这时,邢南煦几乎是泄气般地长叹一声,整个人瘫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花板的眼中满是绝望。“啊——完全没头绪啊!” 他的动静不小,在寂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突兀。已经走到过道的李寄风脚步顿住了,回过头来。 苏晚晴也被这声响惊动,抬起头,扶了扶眼镜,轻声问:“邢南煦,你卡在哪一步了?” 邢南煦像看到救星,连忙指着题目中的一个条件:“就这里,这个垂直关系,我怎么也用不上……” 苏晚晴走过去,俯身看了看他的草稿,思索片刻,便开始讲解。她的思路清晰,表达也准确,但或许是不常给人讲题,语速有些快,步骤跳跃了些。邢南煦努力跟着,眼神里却还是带着点懵懂,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看东西,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李寄风站在原地,没有动,目光落在邢南煦那因为苦恼而皱成一团的脸上,又扫过他草稿纸上那些杂乱无章的线条。他看见苏晚晴讲完后,邢南煦嘴上说着“哦哦,明白了,谢谢晚晴!”,但那眼神里的迷茫并未完全散去。 苏晚晴笑了笑,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不客气,那我先去找老师了。”便抱着书本离开了教室。 教室里彻底只剩下他们两人。 邢南煦挠了挠他那头卷发,正准备放弃,收拾书包,却听见一个清朗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那个垂直关系,可以在这里做一条辅助线。” 他愕然抬头,看见李寄风不知何时又走了回来,就站在他课桌旁边,手指轻轻点在他摊开的练习册上。夕阳的光线恰好从他身后照过来,给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那总是带着距离感的眉眼,在逆光中显得有些模糊,反而柔和了许多。 “啊?”邢南煦一时没反应过来。 李寄风已经极其自然地拿过他手边的空白草稿纸,就着他那支画得乱七八糟的笔,在旁边重新画起图来。“你看,从这里,连接这两个点……” 他的声音不高,语速平缓,一步步推导,比苏晚晴讲得更细致,更注重思路的引导,而不是直接给出答案。他偶尔会停顿,问一句:“这里,能理解吗?”那眼神是专注的,落在邢南煦脸上,带着一种纯粹的、解决问题的认真。 那层隔着毛玻璃的感觉骤然消失了。邢南煦眼睛一点点亮起来,如同拨云见日。“原来要这样!我懂了!真的懂了!” 他猛地一拍大腿,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毫无保留的笑容,那笑容极具感染力,仿佛整个黄昏的教室都被他照亮了。 “李寄风,你太神了!” 李寄风看着他灿烂的笑容,握着笔的手指微微一顿。那光芒过于直接和热烈,让他有些不适,下意识地想要避开。他垂下眼睫,将笔轻轻放回邢南煦的笔袋旁,语气依旧是平和的,甚至带着点刻意的轻描淡写:“弄懂了就好。快收拾吧,要锁门了。” 他说完,便转身走向自己的座位,开始整理书包,背影依旧挺直,带着他特有的、不容打扰的沉静。 邢南煦却不管这些,他心头的乌云散尽,只剩下豁然开朗的喜悦。他手脚麻利地收拾好东西,蹦跶到李寄风身边,和他一起走出空无一人的教室。 “多亏了你!不然我今晚肯定睡不着觉了!”邢南煦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你刚才怎么没直接去交作业啊?” 李寄风锁好门,将钥匙递给等在楼梯口的值日生,才淡淡回道:“看你好像还没完全明白。” 他的回答很简单,听不出什么情绪。邢南煦却像是接收到了某种善意的信号,笑得更开心了。夕阳将两人的影子在走廊上拉得很长,一个活泼跃动,一个沉稳安静。 “哎,李寄风,你帮了我这么大忙,我明天请你喝汽水!橘子味的,最好喝了!”邢南煦的声音带着不容拒绝的热情,像一阵暖风,吹拂着李寄风周遭略显清冷的空气。 李寄风脚步未停,目光平视着前方空寂的楼梯。请客,回报,这是他熟悉的交往模式,一种清晰明了、不拖不欠的规则。他几乎要习惯性地用一句“不用了”来回绝,将这突如其来的靠近推回到安全的距离。 但话到嘴边,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邢南煦那毫不设防的、亮晶晶的眼神,里面只有纯粹的高兴,不含任何算计或试探。他忽然想起刚才这人对着数学题愁眉苦脸、抓耳挠腮的样子,像只被线团困住的小动物,有点笨拙,却又异常执着。 拒绝的话在舌尖转了一圈,最终咽了回去。他依旧没有看邢南煦,只是在下楼梯时,用那带着一点北方腔调的、平静无波的声音,仿佛自言自语般地低语了一句: “汽水太甜了。” 这话听起来像一句挑剔,甚至带着点不识好歹的意味。没有接受,也没有明确的拒绝,只是陈述了一个客观事实,平淡得如同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邢南煦闻言,愣了一下,随即那笑容反而更扩大了,仿佛从这句近乎“找茬”的话里,解读出了别样的意味。他快走两步,与李寄风并肩,侧着头看他,卷发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那你说喝什么?小卖部新到的酸梅汤?或者……食堂的豆浆?总得有一样你喜欢的吧?”他锲而不舍地追问着,声音里没有丝毫被冒犯的不快,反而充满了探索般的兴致。 李寄风没有立刻回答。他已经走到了一楼,夕阳的金光扑面而来,将他清隽的侧脸勾勒得有些模糊。他微微加快了脚步,将邢南煦和他那连珠炮似的问题,稍稍甩开了半个身位。只是在走出教学楼,踏入那片暖融融的光晕里时,才从前方飘来一句更轻、几乎要散在风里的话: “白水就行。” 说完,他便不再停留,径直朝着校门的方向走去,背影在夕阳下拉得细长,依旧带着那份独来独往的孤直。 邢南煦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眨了眨眼,随即,嘴角一点点弯了起来,露出一个了然又带着点计划得逞意味的笑容。 “白水啊……”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像是得到了一个极其重要的情报,心情莫名地飞扬起来,连脚步都变得轻快了许多。 走廊尽头的桂花香,仿佛在这一刻,也变得真切起来,丝丝缕缕,缠绕在少年们一前一后、渐行渐远的影子里。 第3章 第 3 章 那瓶“白水”的承诺,像一颗被小心翼翼埋进土里的种子,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并未被邢南煦立刻兑现。他并非忘了,反倒像是格外珍视这个机会,总要寻个最自然、最不刻意的时候。这份心思,在他那通常直来直去的脑瓜里,算是难得的迂回了。 秋意又深了一层,教室窗户上开始凝结薄薄的雾气。语文课上,讲的是苏轼的《定风波》。戴着金丝边眼镜、颇有几分名士风范的赵老师,讲到“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时,情绪激昂,仿佛自己也置身于那沙湖道中。 “这‘一蓑烟雨’,是一种境界,”赵老师目光扫过台下,“身处逆境,而能安之若素,内心自有旷达。你们这个年纪,或许难有切身之感,但要试着去体味这种精神气质。” 大多数学生埋头记着笔记,重点划在“旷达”、“乐观”等可能会考的词上。苏晚晴的笔尖移动得飞快,她习惯将老师的每一句阐释都尽可能记录下来,字迹工整娟秀,如同印刷体。 李寄风也听着,目光落在课本那寥寥数行字上,眼神却有些飘远。烟雨任平生?他想起的是北方冬天凛冽的风雪,是父亲沉默着在灯下核对账本时紧蹙的眉头,是母亲决绝离去时那个没有回头的背影。生活给予的,似乎总是具体的、需要咬牙扛起的重量,而非这般诗意的潇洒。他微微蹙眉,觉得这千古名句,与自身之间,隔着一层穿不透的琉璃。 “赵老师!”一个清亮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是邢南煦。他半举着手,脸上带着一种跃跃欲试的光彩,“我觉得吧,苏轼这里不光是乐观,更像是一种……嗯,跟自己和解了。雨来了,我没马没伞,那就走着呗,还能咋样?重点不是不怕雨,是‘任’它下,反正路总得往前走。” 他表述得有些凌乱,甚至带着点沪语腔调转换不过来时的磕巴,不像苏晚晴的笔记那样条理分明。但那双眼睛里闪烁的光芒,却是真切的,是文字在他心里活过来之后,蒸腾出的热气。 赵老师眼中露出一丝激赏,笑着点头:“邢南煦这个‘跟自己和解’,说得妙!这是一种内在的定力,不跟外界较劲,也不跟自己较劲了。很好,有自己的体会。” 邢南煦得了夸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坐下,下意识地,目光朝斜前方的李寄风瞥了一眼,像是下意识地想要寻找认同。 李寄风接收到了那匆匆一瞥。他有些愕然。他习惯于在数理化的世界里寻找确定无疑的答案,对语文课这种需要主观感悟的领域,他通常保持谨慎的沉默,只记下得分要点。邢南煦这种近乎莽撞的、将内心感悟直接袒露出来的方式,让他感到陌生,甚至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触动。那是一种未经世事打磨的、鲜活的本真。 下课铃响,人群松动。苏晚晴合上笔记,习惯性地整理了一下额前的碎发。她看到邢南煦转向李寄风,兴致勃勃地问:“哎,李寄风,你觉得呢?那句‘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是不是有点……有点说不出来的感觉?” 李寄风显然不太习惯成为这种文学性讨论的中心,尤其是在苏晚晴也无意中听到的情况下。他沉吟了一下,选择了最稳妥的回答:“嗯,是一种超脱的心境。” 这话没错,却也等于什么都没说。是课堂上最不会出错的答案。 邢南煦却好像得到了什么了不起的回应,用力点头:“对对对!超脱!就是这个词!”他似乎完全没察觉李寄风回答里的保留,自顾自地沉浸在找到共鸣的快乐里。 苏晚晴看着邢南煦那单纯热情的样子,又看看李寄风一如既往的平静克制,只觉得这新来的转学生性格真是沉静得可以。她并无太多想法,只是抱着书本,随着人流安静地离开了教室。 午后的阳光透过雾气散尽的窗户,明亮了许多。趁着课间休息的喧闹,邢南煦像是终于找到了那个“自然”的时机。他从小卖部回来,手里拿着两瓶矿泉水,透明的塑料瓶壁挂着细密的水珠。他走到李寄风桌旁,将其中一瓶轻轻放在他正摊开的物理练习册旁边。 “喏,说好的。”他语气轻快,带着完成一件大事的松快,“白水。” 李寄风的目光从复杂的电路图上移开,落在桌角那瓶水上。瓶身因为低温,正缓缓渗出细小的水珠,在光线下像蒙了一层汗。 他认得这个牌子,是小卖部里最普通、也最便宜的那一种。和他预想中可能出现的、花里胡哨的饮料不同,也和他潜意识里或许存在的、某种带有负担感的“请客”不同,就是一瓶简单的、清澈的、解渴的水。 他抬起头,看向邢南煦。对方正笑着,额角还有刚才跑出去的细微汗意,眼神干净得像他刚放下的那瓶水。 “谢谢。”李寄风低声说。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少了些刻意的平淡,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真切。 “客气啥!”邢南煦浑不在意地摆摆手,拧开自己那瓶,仰头灌了一大口,喉结快速地滚动着。喝完了,他用袖子抹了抹嘴,笑容爽朗,“下次数学再卡壳,还找你啊!” 说完,也不等李寄风回应,便转身融入了打闹的同学群里。 李寄风看着那瓶水,没有立刻去动。他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冰冷的瓶身,指尖传来清晰的凉意,驱散了些许午后的困倦。他并没有很渴,但这瓶水放在那里,像一个无声的、小小的契约,将他与周围那个曾经隔着一层的、热闹的世界,轻轻地连接了一下。 窗外的桂花,似乎快要开到极盛了,那甜香变得浓郁而执着,缠绕在少年们翻动的书页间,也悄然渗透进某些悄然松动的心防。 第4章 第 4 章 那瓶矿泉水的凉意,仿佛在李寄风规整的世界里,留下了一个小小的、湿润的印记。日子依旧按着学校的钟点,一格一格地向前走。数学竞赛小组的名单贴出来了,李寄风的名字毫无悬念地在列,与他一同入选的,还有苏晚晴,以及三班一个叫陈峻的男生。 陈峻是体育特长生,练短跑的,身材挺拔匀称,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带着运动生特有的、张扬的活力。他理科成绩也出人意料地好,是年级里的风云人物。 竞赛小组的培训安排在每周二、四的放学后。第一次活动,李寄风到得早,教室里空无一人,只有夕阳将桌椅拉出长长的影子。他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刚拿出笔记本,就听见门口传来一阵喧闹。 是陈峻,他和几个篮球队的男生勾肩搭背地路过,隔着窗户看见李寄风,便探进半个身子,声音洪亮地打招呼:“哟,大学霸,这么用功啊!”那语气爽朗,并无恶意,却带着一种天生的熟稔和距离感,是李寄风不擅长应对的那种热情。 李寄风抬起头,礼貌性地弯了弯嘴角:“陈峻。” “以后一个组了,多指教啊!”陈峻挥了挥手,也没等李寄风回应,便被同伴催促着,一阵风似的跑远了,走廊里回荡着他们笑闹的声音。 不多时,苏晚晴也来了,她安静地走进来,看到李寄风,微微点头示意,便在隔了一个座位的地方坐下,默默摊开准备好的资料。她总是这样,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像一株含羞草,触碰之前,先收拢了自己的叶片。 竞赛老师的讲解深入而迅捷,涉及的知识远超课本。李寄风全神贯注地听着,笔尖在纸上飞快移动。苏晚晴也听得认真,偶尔会蹙眉思索。陈峻则是另一种状态,他有时会突然提出一个角度刁钻的问题,有时又会因为一个巧妙的解法而毫不掩饰地赞叹,整个培训过程,因他的存在,而不那么沉闷。 培训结束,已是黄昏。三人收拾东西走出教学楼。天空是灰蓝色的,边缘染着最后一抹橘红。陈峻单肩挎着背包,边走边活动着脖颈,对李寄风和苏晚晴说:“喂,你俩思路真快,我刚才差点没跟上。看来得下点苦功了,不然要被你们甩没影了。”他说话直接,带着竞技者不服输的劲儿。 苏晚晴轻声说:“你反应也很快,那种构造法,我就没想到。” 李寄风只是听着,没有加入讨论。他不太习惯这种学习之外的、带有社交性质的交流。他的目光落在前方不远处的小卖部门口,那里,邢南煦正和几个同学站在一起,手里晃悠着一瓶喝了一半的汽水,不知说了什么,引得众人大笑。他那头卷发在暮色里显得格外蓬松。 像是心有灵犀,邢南煦也恰好转过头,看见了他们三个。他眼睛一亮,立刻扬起了手臂,用力挥了挥,脸上是毫无阴霾的笑容。 陈峻也看到了,笑着扬声喊了一句:“邢南煦,又在那儿摸鱼呢!” “比不上你陈大爷刻苦!”邢南煦笑嘻嘻地回敬,目光却很快落回到李寄风身上,朝他眨了眨眼,像是在传递一个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关于“白水”的秘密信号。 李寄风脚步未停,只是在那目光投射过来时,几不可查地放缓了半步。他没有像邢南煦那样挥手,也没有像陈峻那样高声回应,只是在经过他们那群人时,对着邢南煦的方向,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苏晚晴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她注意到李寄风那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回应,也看到邢南煦因此而更加明亮的眼神。她只是默默扶了扶肩上的书包带子,心里并无波澜,只觉得邢南煦这人,对谁都好像热络得过分。 陈峻则浑不在意,还在跟邢南煦隔空喊话:“下次篮球赛,记得来加油!” “那必须的!” 声音渐渐被甩在身后。李寄风独自走向校门,暮色将他孤单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想起竞赛培训时那些艰深的题目,想起陈峻那种融入骨血的自信,想起苏晚晴不动声色的优秀,也想起邢南煦那仿佛永远不会黯淡的笑容。 这个南方大都市的重点高中,像一个微缩的丛林,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轨道上运行,散发着不同的光和热。他像一颗被莫名引力捕获的小行星,小心翼翼地调整着自己的轨迹,试图找到既不碰撞、也不脱离的平衡点。 风里带来的桂花香,到了夜晚,似乎沉淀得更加馥郁了。他走到校门口那棵最大的桂花树下,不由得停住了脚步,深深吸了一口气。那甜香沁入肺腑,带着某种缠绵的意味。他忽然想起邢南煦下午递过来的那瓶水,冰冷的,简单的,却好像比这满树的香甜,更直接地触到了他心底某块干涸的地方。 第5章 第 5 章 时序流转,秋意渐深,梧桐叶片大片大片地转成金黄,风一过,便簌簌地落,在校道上铺了松软的一层。竞赛小组的培训按部就班,李寄风、苏晚晴、陈峻三人之间,也形成了一种基于实力认可的、微妙的默契。 他们偶尔会在一起讨论难题,多半是陈峻先提出一个天马行空的想法,苏晚晴谨慎地论证其可行性,而李寄风则负责将其梳理成严谨的步骤。这种交流高效而纯粹,剥离了不必要的寒暄,让李寄风感到舒适。 邢南煦依旧是他那个热闹圈子的中心。他的数学在李寄风时不时的点拨下,竟也有了起色,几次小考,那令人揪心的红色叉号少了许多。这让他对李寄风的“崇拜”更添了几分实在的根基,那瓶“白水”之后,他又陆续“进贡”过几次小卖部的鲜奶、食堂新出的豆沙包,用的都是“谢师”的名头,理直气壮,让人无法拒绝。李寄风推辞不过,便也慢慢习惯,偶尔,也会在自己从家里带的北方口味点心中,分一块给他,算作一种沉默的回馈。 这天下雨了。秋天的雨,不急不躁,绵绵密密,带着透骨的凉意。课间操取消,学生们都挤在走廊里看雨,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和少年们身上蓬勃的热力。 李寄风不喜欢这种拥挤,他留在座位上,预习着下午的课程。忽然,教室后门传来一阵不小的骚动,夹杂着几声惊呼和慌乱的脚步声。 他抬起头,看见几个男生正围着邢南煦,后者弯着腰,一手撑着膝盖,一手捂着胸口,肩膀剧烈地起伏着,发出一种急促的、像是破风箱般的喘息声,脸色也有些不正常的发白。 是哮喘。 李寄风脑子里立刻闪过这个念头。他记得邢南煦提过一句,但他从未亲眼见过发作的样子。 “药呢?南煦,你的喷雾剂呢?”一个平时和邢南煦要好的男生急切地拍着他的背问道。 邢南煦似乎想说话,却喘得厉害,只能艰难地摇了摇头,手指无力地指向教室的方向,又像是使不上劲。 周围的人都有些慌了神,七嘴八舌,却不知该如何是好。苏晚晴也站在一旁,秀气的脸上写满了担忧,但她显然也对这种情况缺乏经验。 就在这时,人群被轻轻拨开。李寄风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依旧是那副平静的样子,但动作却异常迅速果断。 他蹲下身,扶住邢南煦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以一个更能顺畅呼吸的姿势,然后抬头,目光冷静地扫过围观的众人,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 “他书包哪个?找一下喷雾剂。” 他的冷静像一种无形的力量,瞬间安抚了周遭的慌乱。那个要好的男生立刻反应过来,冲回座位,在邢南煦的书包里翻找起来。 “在这里!”很快,他举着一个蓝色的小喷雾剂跑了回来。 李寄风接过,迅速看了一眼使用说明,然后递到邢南煦嘴边,指导着他:“慢慢吸,对,深吸气。” 他的手很稳,扶着喷雾剂,没有丝毫颤抖。邢南煦依言照做,几次吸入之后,那骇人的喘息声终于渐渐平复下来,虽然呼吸仍有些重,但脸色慢慢恢复了血色。 “好了……没事了……”邢南煦虚弱地摆了摆手,额头上全是冷汗,他靠在李寄风身上,像是耗尽了力气。 李寄风没有立刻松开他,依旧维持着支撑的姿势,直到确认他的呼吸真正平稳下来。周围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开始七嘴八舌地关心起来。 “吓死我们了!” “你怎么没带药在身上啊!” “以后可得注意了!” 陈峻不知何时也挤了进来,他刚才在隔壁班,听到动静跑过来的。他看着靠在李寄风身上的邢南煦,又看看一脸平静的李寄风,浓黑的眉毛挑了挑,没说什么,只是用力拍了拍邢南煦的另一边肩膀:“你小子,够吓人的啊!” 邢南煦扯出一个虚弱的笑,目光转向近在咫尺的李寄风,声音还有些沙哑:“谢了……哥们儿。” 李寄风这才松开扶着他的手,站起身,将喷雾剂递还给那个男生,淡淡地说:“以后随身带着。”他的语气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仿佛刚才做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回到自己的座位,拿起笔,继续看刚才的书。只是,那书页上的字,似乎半晌都没有移动过。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邢南煦靠过来时,肩膀上骨骼的硬感,以及那因为急促呼吸而带来的、轻微震颤的触感。那是一种生命处于脆弱状态时的重量,与他平日里展现出的阳光灿烂截然不同,带着一种真实的、不容忽视的冲击力。 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户,发出细密的声响。教室里的喧闹渐渐平息,但一种无形的、名为“关切”的丝线,却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中,悄然缠绕上来,将一些人、一些事,更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苏晚晴默默地看着李寄风回到座位的背影,又看了看被朋友们围住的邢南煦,心里第一次对李寄风产生了一种超越“优秀同学”范畴的认识。那份临危不乱的镇定,与她印象中那个总是带着距离感的转学生,似乎有些不同。 陈峻则摸着下巴,看着李寄风,又看看邢南煦,嘴角勾起一个玩味的弧度,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邢南煦,在朋友的搀扶下坐下,喝了几口热水,感觉好多了。他望向李寄风的方向,那个清隽的背影依旧挺直,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但他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在那令人窒息的痛苦和慌乱中,是那只稳定有力的手,和那个冷静的声音,将他拉了回来。那瓶“白水”是温和的靠近,而这一次,则是一种更为深刻的、关乎安危的托付。 窗外的雨声潺潺,桂花的甜香被雨水打湿,沉入泥土,却仿佛有一种更坚韧的东西,在少年们的心底,悄悄扎下了根。 第6章 第 6 章 那场雨过后,空气里便彻底洗去了夏末的最后一丝黏腻,变得清冽而通透。梧桐叶落得更勤了,光秃秃的枝桠指向湛蓝高远的天空,有了些初冬的气象。 邢南煦的哮喘风波,像投入池塘的石子,涟漪散去后,水面复归平静,但池底的沙石却已悄然移位。 李寄风发现自己的观察里,多了一项隐秘的内容。他会注意到邢南煦在体育课跑完步后,脸颊泛起的异样红晕是否过于浓重;会在他大笑过后气息微促时,下意识地多看一眼;甚至在自己书包内侧的夹层里,不知何时也多了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仿佛随时准备应对那可能突然降临的、令人窒息的急切。这些举动做得悄无声息,如同呼吸一般自然,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其间的意味。 竞赛的日子临近了,培训的强度加大,有时甚至会占用周末的半天。那个周六的下午,培训结束得晚,三人一同走出校门时,夕阳已将天际染成一片温暖的橘色。 “总算搞定了,脑子都快转抽筋了,”陈峻伸展着胳膊,骨骼发出清脆的响声,他看向李寄风和苏晚晴,“喂,你俩周末都干嘛?不会还是泡在题海里吧?” 苏晚晴扶了扶眼镜,轻声说:“要回家帮妈妈整理一些资料。”她的周末似乎总是与“正事”相关。 李寄风露出他惯常的、无可挑剔的温和笑容:“预习一下下周的课程。”他的回答得体,却不着痕迹地圈定了自己的界限。 陈峻“啧”了一声,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随即又热情地提议:“别这么用功嘛!我知道附近新开了家本帮面馆,味道挺灵的,一起去试试?我请客。”他看向李寄风,带着一种运动生特有的、不容拒绝的豪爽,“就当考前放松,给个面子?” 李寄风微微一怔。这种同学间课外的、带有社交性质的邀约,是他通常会下意识回避的。并非出于对时间的精确规划,而是一种更深层的、源于境遇的审慎。 额外的花费,欠下的人情,以及置身于不属于自己的热闹中的那种隔膜感,都让他本能地想要退却。他几乎要脱口而出那句惯用的、礼貌的推拒。 然而,话到嘴边,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校门口那棵光秃的梧桐树下,邢南煦正推着自行车,和几个同学兴高采烈地说着什么,似乎也是在商量去哪里。邢南煦也看到了他们,立刻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用力挥了挥手。 那一刻,李寄风忽然觉得,那层为自己设定的、安全的壁垒,在某些时刻,也显得过于寂静了。他沉默了一下,在陈峻期待的目光和苏晚晴略带好奇的注视下,终是弯起唇角,点了点头。 “听上去不错,那就麻烦你了。”他语气温和,姿态从容,仿佛这只是一个再自然不过的决定。 陈峻露出了胜利的笑容。“爽快!苏晚晴,你呢?” 苏晚晴似乎有些犹豫,但看到李寄风都答应了,便也轻轻点了点头:“好,谢谢。” 那家面馆不大,藏在一条弄堂里,门口挂着“老味道”的招牌,里面桌椅擦得光亮,弥漫着大骨汤和烤麸、黄花菜等浇头混合的浓郁香气。陈峻显然是熟客,熟门熟路地点了招牌的辣肉面,又给苏晚晴推荐了清淡的咸菜肉丝面,然后看向李寄风:“你呢?能吃惯甜口的吗?要不来个经典的葱油拌面?” 李寄风从善如流地点头:“好,就葱油拌面吧。”他的适应能力似乎总是很强。 等待上菜的间隙,陈峻试图活跃气氛,讲起篮球队训练的趣事。李寄风并未沉默,他会适时地接话,提出恰到好处的问题,或是附和一个得体的评价,让谈话流畅地进行下去。他的笑容依旧温和,举止无可挑剔,但若细心观察,便能发现那笑意并未完全落入眼底,仿佛隔着一层极薄的琉璃,参与着,也旁观着。 面很快上来了,热气腾腾。陈峻吃得酣畅淋漓。苏晚晴吃得很斯文。李寄风拌开那碗葱油拌面,香气扑鼻,他尝了一口,面条劲道,葱香浓郁,确实是他未曾体验过的本地风味。 “味道很好,”他看向陈峻,真诚地称赞,“很地道的口感。” “是吧!我就说不会让你失望!”陈峻得意地扬了扬眉毛。 就在这时,面馆的门帘被掀开,带着一股室外的冷风,伴随着几个熟悉的声音。 “老板,三碗大排面!”竟是邢南煦和他那两个朋友。他一眼就看见了坐在里面的李寄风三人,眼睛瞬间瞪圆了,脸上写满了“你们居然背着我偷偷聚餐”的夸张表情。 “哇!陈峻!李寄风!苏晚晴!你们……”他咋咋呼呼地跑过来,目光在三人之间逡巡,最后落在李寄风身上,带着点不可思议,又带着点被“抛弃”的委屈,“你们出来吃好吃的,都不叫我!” 陈峻笑着用筷子指他:“谁知道你跑哪儿野去了?我们这是竞赛组内部团建!” “什么内部团建,分明是搞小团体!”邢南煦在他旁边空位坐下,又招呼他那两个朋友也坐过来,小小的桌子顿时显得拥挤而热闹。 他很自然地把脑袋凑到李寄风碗边看了看,“咦,你吃的葱油拌面啊?这个香是香,我觉得再加个荷包蛋更灵光!下次试试!” 他的靠近带来一丝室外的凉意,还有他身上那种熟悉的、带着阳光味道的气息。李寄风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没有躲开,只是微笑着应道:“是吗?下次可以试试。” 因为邢南煦几人的加入,原本尚算克制的气氛瞬间变得活络起来。几个男生吵吵嚷嚷地讨论着游戏、篮球,偶尔也会把话题抛给苏晚晴和李寄风。苏晚晴依旧话不多,但脸上的笑意真切了许多。李寄风依旧维持着那份得体的亲和,言谈举止无可指摘,但在周围热烈氛围的包裹下,那层惯常的隔膜似乎也被这市井的烟火气熏染得模糊了些许。 他看着邢南煦眉飞色舞地讲着冷笑话,逗得大家前仰后合;看着陈峻和他抬杠斗嘴;看着苏晚晴低头抿嘴轻笑。碗里升腾的热气模糊了视线,耳边是嘈杂的、充满生命活力的声响。这一刻,他参与着,应对着,扮演着一个完美的“同学”角色,心底却有一小块地方,在悄然感受着这陌生的、不属于他的热闹所带来的、复杂的慰藉。 离开面馆时,天色已完全黑透,弄堂里亮起昏黄温暖的灯火。几个人在巷口道别,陈峻和邢南煦勾肩搭背地约着下次打球,苏晚晴轻声说了再见,走向另一个方向。 邢南煦推着自行车,走在李寄风身边。冬夜的冷风吹过来,他缩了缩脖子,把脸埋进围巾里,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喂,李寄风,”他声音闷在围巾里,带着笑意,“没想到你会跟他们出来吃饭啊。” 李寄风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感受着指尖残留的、面碗的余温。他望着前方被路灯拉长的、属于自己的那道孤单影子,语气平和自然,听不出太多波澜:“陈峻很热情,面馆味道也确实不错。” 邢南煦却像是听懂了某种默认,笑得眼睛弯了起来,用力点头:“是吧!下次我们还来!我知道好多好吃的店呢!” 李寄风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他只是默默地走着,听着身旁少年叽叽喳喳的声音,和自行车轮毂转动发出的、规律的轻响。 这南方的冬夜,因为一碗热气腾腾的葱油拌面,和身边这不请自来的、过分热情的同行者,似乎也变得可以忍受,甚至,生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人间的暖意。 第7章 第 7 章 竞赛前的空气,像是被无形的手攥紧了。李寄风的生活轨迹,也愈发显得单一而清晰。放学后,他不再多做停留,总是背着那个洗得发旧的深蓝色书包,径直走向位于学校后街那栋老式居民楼的顶层。那是他父亲托远房亲戚租下的一个亭子间,狭小,但租金便宜,足够他一人栖身。 父亲在北方老家的工厂里,自离婚后,便像上了发条的机器,为了多挣些钱,也为了避开熟人的目光,主动申请了常驻外地的技术岗位,一年到头难得回来几次。他将李寄风送来上海求学,是憋着一股劲,觉得大城市教育资源好,不能再让孩子受委屈。每月的生活费,他会准时汇来,数额不算宽裕,但足够一个高中生俭省度日。 李寄风早已学会如何精打细算,如何将每一分钱都用在刀刃上。他的严谨,不仅仅是在学业和人际上,更体现在这种过早降临的、对生活的精准掌控上。这间小小的亭子间,收拾得一丝不苟,书本摞得整齐,墙角放着一个小小的电饭煲和一口锅,便是他日常开伙的工具。窗台上,晾着他自己手洗的校服和白衬衫,在带着煤烟味的空气里,微微飘荡。 竞赛前的最后一个周末,他接到父亲的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长途信号的沙哑和疲惫,问了问近况,叮嘱他注意身体,最后,像是无意间提起,说最近厂里效益不好,可能要轮岗,工资会降一些,但让他别担心,学费生活费总会给他凑齐。 父亲的话说得克制,甚至有些笨拙的轻描淡写,但李寄风握着听筒的手指,却微微收紧了些。他什么也没多问,只是用平静无波的声音回答:“知道了,爸。你也注意身体。钱够用,竞赛有奖金。” 挂了电话,他在昏暗的楼道里站了一会儿。冬日的阳光艰难地穿过窄窗,在水泥地上投下小块苍白的光斑。奖金。这个词在他舌尖滚过,带着金属般的冷硬和实在。他知道陈峻参加竞赛或许是为了荣誉,苏晚晴可能源于对学科的热爱,而他,需要那笔钱。这份需要,像沉在心底的铅块,让他的学业生涯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沉重。 周一,竞赛日。 考场设在市里另一所重点中学。 三人一同坐校车前往,陈峻还在翻看着一本笔记,嘴里念念有词;苏晚晴安静地看着窗外,手指微微蜷缩;李寄风闭目养神,呼吸平稳,仿佛只是去参加一次寻常的测验。 考试过程漫长而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如同春蚕食叶。题目很难,超乎想象的难。李寄风做到后半程时,额头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遇到一道极为复杂的数论题,卡住了。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那种熟悉的、冰冷的紧迫感攫住了他。他抬眼,看到斜前方的苏晚晴也停下了笔,背影显得有些僵硬;隔着一个座位的陈峻,则烦躁地揉了揉头发。 就在他深吸一口气,准备强行突破时,眼前忽然闪过一个画面—— 不是公式,不是定理,是邢南煦那天在空教室里,指着他的草稿纸,上面画了好多“正”字,少年问“这是在记我欠了你多少顿饭吗?”时,那带着点狡黠和好奇的笑容。 那画面一闪而过,却像一道微弱却奇异的光,瞬间刺破了思维里僵死的结节。一个被忽略的代数变换可能性猛地跳了出来。他立刻低头,笔尖重新飞快移动起来。 交卷铃声响起时,所有人都像打了一场硬仗。走出考场,陈峻长吁一口气,猛地揽住李寄风的肩膀:“最后那题,你想出来没有?我差点就栽了!” 李寄风被他带得晃了一下,没有立刻挣脱,只是点了点头:“嗯,最后时刻想到了。” 苏晚晴也走过来,脸色有些苍白,轻声说:“题目好难。” “岂止是难,简直是变态!”陈峻嚷嚷着,随即又笑起来,“不过总算考完了!走,回去好好放松一下!” 校车摇摇晃晃地载着他们返回学校。疲惫像潮水般涌上来,李寄风靠着车窗,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街景。 他感到一种深切的倦意,不仅仅是脑力透支,还有一种一直紧绷着的东西,暂时松懈下来的虚脱感。 回到学校,已是傍晚。夕阳将教学楼染成暖金色。他们刚走下校车,就看见一个人影站在车棚旁,正伸长脖子张望着,手里还提着一个印着便利店logo的塑料袋。 是邢南煦。 他看到校车,眼睛一亮,立刻小跑了过来。 “考得怎么样?怎么样?”他迫不及待地问,眼睛在李寄风、陈峻、苏晚晴脸上来回扫视,那关切的神情,比他们自己还急切。他扬了扬手里的袋子,里面是几瓶水和一些独立包装的小面包,“我看时间差不多,想着你们考了一天,肯定又累又饿,就买了点东西。先垫垫?” 陈峻毫不客气地接过一瓶水,拧开灌了一大口:“够意思啊,南煦!题目嘛,还行吧,死不了!” 苏晚晴有些不好意思,轻声道了谢,拿了一个小面包。 李寄风看着邢南煦递到自己面前的那瓶水,和他鼻尖被冷风吹出的微红,瞬间明白了这等待的缘由。并非有什么具体的事,只是源于邢南煦那种天生的、近乎本能的热情与体贴,像太阳,总会不自觉地向周围散发光与热,驱散一些疲惫与寒意。他接过水,指尖碰到冰凉的瓶身,心里那块铅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托了一下。 “谢谢。”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客气啥!”邢南煦笑得见牙不见眼,目光落在李寄风略显疲惫的脸上,语气笃定,“你肯定没问题的!” 李寄风没有回答关于考试的问题,他只是拧开瓶盖,喝了一口冰凉的水,那寒意顺着喉咙滑下,却奇异地抚平了些许精神的燥热。 他看着邢南煦在夕阳下生动无比的眉眼,忽然想起考试时那个闪过的画面。那种在极致压力下,因一个毫无关联的、温暖的念头而灵光乍现的瞬间,是他从未有过的体验。这体验陌生而微妙,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小石子,漾开的涟漪悄无声息,却似乎正改变着潭底的光线。 他知道,竞赛的成绩要过些日子才公布。生活的浪潮会暂时平复片刻,然后又会涌向新的方向。几人在校门口简单道别,陈峻嚷嚷着要回去补觉,苏晚晴轻声说着再见转身离开。 邢南煦却还站在原地,看着李寄风,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东西,递了过来。“喏,这个给你。” 那是一小包独立包装的湿纸巾,便利店常见的赠品,带着廉价的香精气味。 李寄风微微一怔,没有立刻去接。 邢南煦不由分说地塞进他手里,指了指他的额角:“看你有点累,擦擦脸,能精神点。”他自己刚才跑过来,鼻尖也还冒着细汗,却先注意到了李寄风眉宇间残留的倦意。 李寄风低头,看着掌心里那包小小的、带着对方手心温度的湿纸巾。塑料包装的棱角有些硌人,那陌生的廉价香气也让他不太适应。这举动细小、突兀,甚至有些莫名其妙,完全不符合他处事的分寸和逻辑。 他应该道谢,然后或许将它放进书包,或者转身后丢弃。 但鬼使神差地,他就在邢南煦亮晶晶的、带着点期待的目光注视下,撕开了那层塑料包装,抽出一张湿漉漉的纸巾,真的在脸上擦了一把。 冰凉的触感混着那股不自然的香气瞬间蔓延开,确实驱散了些许疲惫带来的滞涩感。他抬起眼,正对上邢南煦心满意足的笑容。 “对吧?是不是舒服点了?” 李寄风没有回答,只是将用过的纸巾揉成一团,攥在手心。那点湿意和香气顽固地残留着,像一个不容忽视的、闯入他井然有序世界的印记。 “走了。”他最终只是说了这两个字,语气听不出情绪,然后转身,朝着那栋老式居民楼的方向走去。 邢南煦看着他清瘦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街角,这才哼着不成调的歌,骑上自己的自行车,汇入了下班时分嘈杂的车流。 弄堂口的风依旧料峭,吹动着李寄风额前微湿的发丝。他摊开手掌,看着那团被揉皱的纸巾,最终还是没有把它扔进路边的垃圾桶。他将它塞进了外套口袋,那微小的存在感,一路伴随着他,走上通往亭子间那狭窄而昏暗的楼梯。 第8章 第 8 章 竞赛后的日子,像绷紧的弦松了扣,显出一种暂时的、慵懒的平静。成绩尚未公布,悬而未决的结果反而给了大家一个心安理得稍作喘息的理由。连教室里的空气,似乎都流动得慢了些。 邢南煦那包湿纸巾的香气,早已在李寄风的外套口袋里消散殆尽,连那团纸巾本身,也不知在何时被他冷静而利落地处理掉了。仿佛那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未曾在他规律的生活里留下任何痕迹。他依旧是那个温和、优秀、与人保持着恰当距离的李寄风。 然而,有些变化是无声的。比如,当邢南煦再次拿着数学卷子凑过来时,李寄风讲解的耐心里,似乎少了一丝公事公办的意味,偶尔会多问一句:“这种类型的题,之前错过的点,弄明白了吗?” 又比如,在食堂碰到,邢南煦端着餐盘咋咋呼呼问他能不能拼桌时,他不再只是点头,有时甚至会在他把不吃的青椒挑出来时,淡淡说一句:“挑食。” 这话没什么情绪,听在邢南煦耳朵里,却像是得了什么特许,立刻眉开眼笑地反驳:“青椒有怪味,你不觉得吗?” 然后自顾自地把挑出来的青椒全拨到餐盘一角,动作理直气壮。 这天放学,天色阴沉得厉害,墨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像是憋着一场不小的冬雨。李寄风收拾好书包,刚走出教学楼,冰冷的雨点就夹着细碎的冰粒,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瞬间在地上晕开深色的湿痕。没带伞的学生们发出一阵小小的骚动,挤在廊檐下观望。 李寄风微微蹙眉。他的伞放在亭子间,通常只有预报有雨才会带上。他估算了一下雨势和距离,正准备将书包顶在头上冲进雨幕,身后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李寄风!你没带伞啊?” 他回头,看见邢南煦从人群里钻出来,手里举着一把不小的黑色雨伞,伞骨看起来结实,伞面却印着些许磨损的卡通图案,和他那个保温杯一样,带着被精心使用过的旧痕迹。 “嗯。”李寄风应了一声。 “一起走呗!”邢南煦说着,已经麻利地撑开了伞,将他一同罩在了伞下。伞下的空间不算特别宽敞,两个身高相仿的男生站在一起,肩膀几乎要碰到一起,能清晰地感受到彼此身上散发的、与室外寒冷截然不同的体温。“我送你到巷子口。” “不用麻烦。”李寄风下意识地拒绝,身体几不可查地往外挪了半分,试图拉开一点距离。他不习惯与人如此靠近,这让他有种领域被侵入的不适感。 “这有什么麻烦的,顺路嘛!”邢南煦浑不在意,反而因为他的躲闪,下意识地将伞又往他那边偏了偏,自己的半边肩膀立刻暴露在了斜飞的雨丝中。“走吧走吧,雨越来越大了!” 冰凉的雨点打在邢南煦深蓝色的校服外套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暗色。李寄风的目光在那片湿痕上停留了一瞬,到了嘴边的再次拒绝,终究没有说出口。他沉默地接受了这份好意,与邢南煦并肩步入了雨幕之中。 雨声哗哗,敲打着伞面,构成一个喧闹又私密的空间。弄堂里的石板路被雨水洗得油亮,倒映着两旁窗户里透出的、昏黄温暖的灯火。两人一时无话,只有脚步声和雨声交织。 走了一小段,李寄风注意到邢南煦为了不让伞骨碰到自己的头,一直将伞举得较高,那暴露在外的右肩,布料已经湿透了,紧贴着手臂。他沉默了一下,伸出手,握住了伞柄中段。 “我来撑吧。”他的声音混在雨声里,有些模糊。 邢南煦愣了一下,随即松开了手,笑嘻嘻地说:“好啊好啊,你高一点,你撑更合适。”他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酸的手臂,很自然地将手插进了外套口袋。 伞柄上还残留着邢南煦手心的温度。李寄风稳稳地举着伞,不动声色地将伞面朝着邢南煦的方向,悄悄挪回了一些,让两人的肩膀都处于伞面的庇护之下。这个细微的调整做得极其自然,仿佛只是无意间的动作。 雨更大了,风卷着雨丝扑到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邢南煦缩了缩脖子,把脸往领口里埋了埋,嘟囔着:“这鬼天气,真冷。” 李寄风没有接话,只是握着伞柄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他能感觉到身旁之人散发出的热量,以及那因为寒冷而微微加快的、清浅的呼吸声。这距离太近了,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像是洗衣粉混合着阳光的味道,与他惯常所处的、带着清冷消毒水气息和旧书卷味的个人空间截然不同。 这味道不让人讨厌,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久远记忆前的安稳感。这个念头让李寄风的心微微一动,像被羽毛极轻地搔了一下。 终于走到了通往李寄风所住居民楼的巷子口。 “到了。”李寄风停下脚步,将伞递还给邢南煦。 邢南煦接过伞,笑容依旧灿烂,尽管头发和肩膀都湿了些:“行,那你快回去吧!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明天要是还下雨,记得带伞啊!” 李寄风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卷发贴在额前,那双眼睛在潮湿的暮色里,却亮得惊人。他点了点头,想说点什么,比如“谢谢”,或者“你也快点回去”,但最终,只是又点了下头,转身快步走进了狭窄的巷子。 邢南煦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昏暗的巷深处,这才转身,举着伞,哼着歌,朝着自己家那个灯火通明、饭菜飘香的方向走去。 李寄风走上吱呀作响的木楼梯,回到他那间寂静的亭子间。关上门,将屋外的风雨声隔绝。屋内没有开灯,一片昏暗。他靠在门板上,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衣服上似乎还沾染着一点伞下的潮气,和那若有若无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温暖气息。 窗外雨声潺潺,敲打着这个陌生城市的夜晚。他第一次觉得,这雨声,似乎也不那么令人心烦了。 第9章 第 9 章 竞赛成绩公布的那日,倒是个难得的晴天。冬日的阳光稀薄而明亮,透过光秃的枝桠,在校门口布告栏前攒动的人头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人群里爆发出各样的声响——惊呼、赞叹、懊恼,嗡嗡地汇成一片。 李寄风站在人群外围,没有急着挤进去。他看见陈峻凭借着身高优势,早早看到了结果,回过头,隔着人群对他比了个大拇指,脸上是毫不掩饰的佩服。苏晚晴也挤了进去,片刻后出来,脸上带着浅浅的红晕,走到李寄风身边,轻声说:“恭喜你,李寄风,一等奖。” 意料之中。李寄风的心跳平稳,只是心底那块铅,似乎稍稍轻了一些。他微微颔首:“谢谢,你也一样。”苏晚晴也是一等奖,只是名字排在他后面。 “哇!李寄风!你是第一!全市第一!”邢南煦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声音里是比他本人还要激动十倍的狂喜,他一把抓住李寄风的手臂,用力晃了晃,眼睛亮得惊人,“太厉害了!我就知道!” 他的喜悦如此直白,如此有感染力,仿佛这荣誉是他自己的一般。李寄风的手臂被他攥着,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掌心传来的、毫无保留的热度。他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却没有立刻挣开。周围有同学投来目光,带着善意的笑和些许了然的打量。李寄风感到一丝微妙的窘迫,仿佛某种他一直小心维持的界限,被这过分的热情轻易地越过了。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比平时更低沉些,试图用冷静压下周遭过高的情绪温度。 然而,生活的波澜,总喜欢在人稍稍松懈时,陡然掀起。就在这喧闹的、围绕着荣誉的时刻,一个略显突兀的声音插了进来,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客气: “请问,是李寄风同学吗?”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得体西装、面容和善的中年男人站在几步开外,手里拿着一个看起来颇为精致的信封。 李寄风皱了皱眉,他不认识这个人。 “我是。”他上前一步,将那份因邢南煦的触碰而产生的些微紊乱迅速压下,恢复了惯常的平静。 男人脸上堆起笑容,将信封递了过来:“您好,李同学。我是沈先生的司机。沈先生,也就是您母亲现在的先生,他知道您这次竞赛取得了优异的成绩,非常为您高兴。这是他的一点心意,请您务必收下。” 空气仿佛瞬间凝滞了。 布告栏前的喧闹似乎被隔绝开来,形成一个真空的地带。陈峻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苏晚晴惊讶地微微张开了嘴。邢南煦抓着李寄风手臂的手,下意识地松开了,他看看那司机,又看看李寄风瞬间绷紧的侧脸,眼神里充满了茫然和一丝无措。 那信封,材质硬挺,边缘锐利,在冬日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李寄风看着它,没有动。他感觉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部,耳边嗡嗡作响,却又异常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一下下沉重的跳动声。 母亲。沈先生。心意。 这些词汇像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入他试图深埋的、关于背叛与缺失的记忆。他精心维持的平静表象,在这一刻,被这突如其来的、来自那个抛弃他的家庭的“馈赠”,轻易地撕开了一道裂口。那裂口里,是他不愿示人的、属于北方小城那个破碎家庭的,全部的狼狈与不堪。 他能感受到周围投来的目光,好奇的,探究的,或许还有同情的。这比任何难题都让他难以忍受。 他的脸色有些发白,但脊背依旧挺得笔直。他看着那司机,眼神里没有任何温度,连那惯常的、用来伪装的和煦也消失殆尽,只剩下一种近乎冰冷的疏离。 “对不起,”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你认错人了。” 说完,他不再看那司机一眼,也不再理会周围任何人的反应,径直转身,拨开人群,朝着教学楼的方向走去。他的脚步很快,很稳,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只有那紧握成拳、指节泛白的双手,泄露了他内心正掀起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邢南煦下意识地想追上去,却被陈峻一把拉住了胳膊。陈峻对他摇了摇头,脸色是少见的严肃。 那司机拿着信封,尴尬地站在原地,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 阳光依旧明亮,照在布告栏红色的榜单上,也照在方才那一小片骤然冷却的空气里。荣誉带来的热度尚未散去,便被一场来自过往的寒风瞬间吹散。 苏晚晴担忧地望着李寄风消失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陈峻松开邢南煦,摸了摸鼻子,低声道:“让他一个人待会儿。” 邢南煦站在原地,看着李寄风消失的楼道口,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他想起李寄风那双瞬间冷下去的眼睛,那里面是他从未见过的、深不见底的寒意和痛苦。他忽然明白,那层完美的、温和的表象之下,藏着比他想象中更沉重的东西。而那瓶水,那包湿纸巾,那把伞,他所做的一切,似乎在这一刻,都显得如此轻飘,无力触及那冰层之下的暗流汹涌。 第10章 第 10 章 那日之后,李寄风请了两天假。再回到学校时,他依旧是那个无可挑剔的李寄风。校服洁白,笑容温和,回答问题时思路清晰,与竞赛前别无二致。仿佛布告栏前那场突如其来的风波,只是一滴误入清潭的墨汁,迅速消散,未留痕迹。 然而,那潭水终究是不同了。 邢南煦变得有些小心翼翼。他依旧会拿着数学题去问李寄风,只是那咋咋呼呼的声音收敛了些,递过去零食的动作也带着点犹豫,像是在试探一道看不见的界限。李寄风照单全收,讲解题目,接过零食,道谢,一切如常,只是那层透明的隔膜,似乎比以往更厚、更坚硬了。 苏晚晴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她只是更加安静,将那份关切藏在心底,偶尔与李寄风讨论题目时,会不着痕迹地多留一刻,却从不越界。陈峻则还是那副大大咧咧的样子,照常约李寄风打球——被拒绝、吃饭——偶尔应允,用他那种粗线条的方式,试图将一切拉回正轨。 他私下里对邢南煦说:“寄风那人,心里能装事,让他自己消化就行,你别跟个小媳妇似的瞎琢磨。” 话虽如此,那沉甸甸的“沈先生”和那个被拒收的信封,像一块无形的巨石,压在知情者的心头,也悄然改变了这个小圈子里微妙的平衡。 打破这层坚冰的,是一堂突如其来的作文课。 语文老师抱着一摞作文本走进教室,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神情。他照例点评了几篇范文,最后,拿起一本,顿了顿,目光在教室里扫视一圈,落在了李寄风身上。 “今天,我想读一篇特别的作文。”老师的声音不高,却让整个教室瞬间安静下来,“题目是《我的父亲》。李寄风同学的这篇,写得很好。” 李寄风猛地抬起头,一贯平静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裂纹,那是一种混合着愕然、窘迫,甚至是一丝慌乱的情绪。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老师开始朗读。 作文里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煽情的叙述,只有冷静到近乎白描的笔触。写北方小城冬天里生锈的暖气片,父亲如何在深夜一遍遍地放气、敲打,只为让屋里多一丝暖意;写父亲那双总是带着机油污渍、裂纹纵横的手,在灯下仔细地为他包书皮,动作笨拙却认真;写父亲送他来上海那天的火车站,人声鼎沸,父亲只反复说着一句“到了来个电话”,然后转身汇入人流,那微驼的背影很快被人潮吞没…… 文字是克制的,情感却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字句之下。教室里鸦雀无声,只有老师平稳的朗读声,和窗外偶尔掠过的鸟鸣。那朴素的、属于底层生活的艰辛与父爱,以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撞入了这群大多在优渥环境中长大的少年少女心中。 苏晚晴低下头,眼眶有些发酸。陈峻收起了玩世不恭的表情,眉头微微蹙起。邢南煦更是听得怔住了,他望着前方李寄风僵直的背影,忽然间,之前所有的疑惑都有了答案。 那过早的成熟,那对奖金的看重,那与人相处时刻意的分寸感,那日面对“沈先生”司机时近乎失态的冰冷拒绝……一切都有了清晰的注脚。 作文读完了。教室里是长久的静默。老师轻轻地将作文本放下,目光温和地看向李寄风:“寄风,写得很好,情真意切。” 李寄风没有回应。他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可能外泄的情绪。他只是那么静静地坐着,像一尊被骤然剥落了所有彩绘伪装、露出底下粗粝陶胚的塑像。 下课铃响,打破了这片寂静。人群开始松动,窃窃私语声响起,目光或明或暗地投向那个依旧一动不动的身影。 邢南煦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他想走过去,想说点什么,哪怕只是一句毫无用处的“你还好吗”。但他看到李寄风紧抿的嘴唇和周身散发出的那种“请勿靠近”的气息,脚步又被钉在了原地。 就在这时,李寄风忽然动了。他迅速地收拾好桌上的书本,动作甚至比平时更快、更利落,然后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教室。他的步伐依旧稳定,只是那背影,在窗外投入的阳光下,显得异常单薄,仿佛承载了过多不应属于这个年纪的重量。 他没有去食堂,也没有回那个亭子间。他沿着教学楼后面那条少有人迹的小路,一直走到操场尽头的老围墙下。 冬日的阳光在这里显得格外吝啬,墙角堆积着枯黄的落叶,散发着腐朽的气息。 他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砖墙,缓缓蹲了下去,将脸深深埋进了臂弯里。 世界终于安静下来。那些探究的目光,那些窃窃私语,那些同情或好奇,都被隔绝在外。只剩下他自己,和胸腔里那股无处宣泄的、闷雷般的钝痛。他一直小心守护的、关于出身和家庭的不堪,就这样被**裸地摊开在所有人面前。那篇作文,是他情感唯一的泄洪口,却也是他尊严的滑铁卢。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到有人靠近。他没有抬头。 一个温热的、带着熟悉香气的东西,被轻轻放在了他旁边的地上。是学校小卖部那种最普通的豆沙面包,用透明的塑料袋装着。 接着,他听到邢南煦的声音,没有了往日的跳脱,低沉而笨拙,像是不知该如何安抚一只受伤的野兽: “李寄风,午饭……总要吃的。” 说完,脚步声便响起了,不是离开,而是走到了几步开外的地方,停了下来。保持着一段距离,一种沉默的、固执的陪伴。 风穿过光秃的枝桠,发出呜呜的声响。李寄风依旧没有动,也没有去看那个面包。但鼻尖萦绕的那点甜香,和身后那存在感极强的、安静的守护,像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流,试图渗入他此刻冰封的世界。 过了许久,久到邢南煦的脚都有些发麻,他才听到一声极轻微的、几乎被风吹散的叹息。 然后,他看见李寄风慢慢地抬起了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眼睫有些湿润的痕迹。他伸出手,拿起了那个豆沙面包,撕开了包装袋,低头,默默地吃了起来。 动作很慢,带着一种消耗殆尽后的疲惫。 邢南煦看着他的背影,心里那块大石头,终于松动了一角。他知道,有些伤口无法轻易愈合,但至少,他找到了一个方式,可以安静地陪在旁边,递上一个豆沙面包,等待冰雪消融的那一刻。 第11章 第 11 章 自那篇作文与围墙下的豆沙面包之后,某种坚冰似乎被敲开了一道微不可见的裂隙。李寄风依旧是克制的、得体的,但偶尔,在那层完美的表象下,会泄露出一点真实的疲惫,或是允许邢南煦的靠近停留得稍久一些。 竞赛的奖金发下来了,数额不算小。李寄风将大部分汇给了父亲,只留下必要的生活费。父亲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最后只哑声说了一句:“别太累着自己。” 期末考试的紧张气氛开始弥漫。就在这备考的焦灼中,邢南煦的哮喘在一个雾霾深重的清晨再次发作。这次比上次更凶险,他倒在去教学楼的路上,脸色青紫,呼吸艰难得如同离水的鱼。幸好陈峻和苏晚晴路过,陈峻当机立背起他就往医务室冲,苏晚晴则白着脸,飞快地跑去叫老师。 消息传到教室时,李寄风正在默写古诗词。笔尖在“人生到处知何似”的“似”字上狠狠一顿,划破了纸张。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他甚至没有跟老师解释一句,就在全班愕然的目光中,快步冲出了教室。 他跑到医务室门口时,校医已经给邢南煦用上了药,情况稳定了下来。陈峻和苏晚晴守在门外,看见他,陈峻松了口气:“没事了,医生说还好发现得及时。” 李寄风没有进去,只是透过门上的玻璃窗,看着里面。邢南煦虚弱地靠在病床上,脸色苍白,闭着眼睛,胸口微微起伏。那总是不安分的卷发此刻软塌塌地贴在额前,显得异常脆弱。李寄风的手在身侧悄然握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一种后知后觉的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他的心脏。他忽然意识到,这个总是吵吵嚷嚷、像太阳一样试图温暖他的存在,其本身的光和热,是如此依赖于一副脆弱的肉身。 邢南煦醒来后,看到守在床边的李寄风,愣了一下,随即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吓到你了吧……没事,老毛病了。” 李寄风没有笑,只是看着他,目光深沉,里面翻涌着邢南煦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他沉默地拿起桌上的水杯,试了试温度,然后递到邢南煦唇边。 “喝点水。”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邢南煦就着他的手,乖乖喝了几口。水温正好。 自那以后,李寄风对邢南煦的“监管”变得严格起来。他会提醒他按时吃药,在他试图偷懒不戴围巾时皱起眉头,甚至开始留意天气预报,在空气质量不好的早晨,默不作声地将一个备用口罩放进邢南煦的书桌抽屉。这些举动依旧沉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邢南煦起初还有些不习惯,嘟囔着“你怎么比我妈还啰嗦”,但眼底的笑意却藏不住。他享受着这种被小心翼翼珍视着的感觉。 期末考试结束,寒假来临。上海的冬天湿冷入骨。李寄风依旧留在那间亭子间,父亲今年春节要去外地顶班,无法团聚。他早已习惯,将假期安排得满满当当——预习下学期的课程,接了两个家教的活儿,时间被填充得没有一丝缝隙,仿佛这样才能抵御节日里无处不在的、属于别人的团圆气息。 腊月二十八那天,邢南煦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像个球一样滚到了李寄风的亭子间楼下。他提着一个巨大的保温袋,鼻子冻得通红,仰着头喊:“李寄风!下来拿年货!” 李寄风推开窗,冷风瞬间灌入。他看着楼下那个蹦蹦跳跳的身影,眉头微蹙:“你怎么来了?” “我妈让送的!都是自家做的,腊肉、熏鱼、八宝饭……够你吃好几天了!”邢南煦的声音在空旷的弄堂里显得格外响亮,“快下来!重死了!” 李寄风沉默地下了楼。邢南煦将沉甸甸的保温袋塞进他怀里,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崭新的暖手宝,塞到他另一只手里:“这个给你,屋里冷吧?充电的,可暖和了。” 李寄风看着怀里满满当当的食物和手心里那个印着小太阳图案的暖手宝,一时语塞。那些食物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是“家”的味道。那暖手宝,带着邢南煦残存的体温。 “谢谢。”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两个字。 “谢啥!”邢南煦搓着手,呵出白气,“我走啦!提前祝你新年快乐!” 他转身跑开,跑了几步,又回头,大声喊道: “李寄风!新年要开心啊!” 那声音在冬日清冷的空气里回荡,带着穿透寒风的暖意。 李寄风站在楼下,看着那个身影消失在弄堂口,许久没有动。怀里的保温袋很沉,暖手宝很暖。他抬起头,看着亭子间那扇小小的、冰冷的窗户。这个春节,似乎也不那么难熬了。 他转身上楼,将那些充满烟火气的食物一样样拿出来,整齐地码放在小桌上。狭小的房间里,顿时充满了丰腴的、温暖的年味。他拿起那个小太阳暖手宝,按亮开关,温热的感觉瞬间包裹住他微凉的手指。 窗外,不知哪家已经迫不及待地放起了零星的鞭炮,噼啪作响,预示着新的一年即将到来。李寄风坐在桌前,开始预习下学期的物理。这一次,他的心境,是前所未有的平静与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