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巷后》 第1章 健胃消食片 晴空万里,校道人影三三两两。 一群灰燕飞过,高楼顶端大圆玻璃灰蒙蒙,指针缓缓转动。 “十二点十……二十分。这么晚了?” 南方的五六月,正热得可怕。教室天花板的电扇哗哗吹着热气,班里仅剩两名学生。其中一名女生噼里啪啦收拾好书包,一甩落到身后。 余光瞥见窗边埋头不起的人,她顿住脚步,边看手表边说:“你还不走吗凌南。” 那人握笔的手薄削而白,闻言笔尖一顿。接着抬起头,半边脸被光模糊了轮廓。他微闭了眼,扯开窗帘,说:“等人。” “行。”她是班长,顺口说一声,“走的时候记得关风扇哈。” “好。” 教室很快就剩一个人。 凌南捏着笔在草稿纸上划拉,但不过几下就停了。风很轻,天热得人没心思想别的。 长廊依旧空荡荡,他收回思绪。从桌肚里掏出一张试卷,一看,单元卷。 ——正好,不用费脑子。 他继续埋头写。 约莫过了两三分钟,窗帘被风吹走,飘出了窗外。 他头也不抬地伸手,窗帘没拉到,却突然被握住手腕,又凉又湿。 他猛地回头,正对上一双笑意盈盈的眼。 “还写呢?”这人说话一如既往地欠,“还没吃饭吧?怎么我不盯着你就不吃。” “没有我就不行。”说着微微皱眉,“恶习。” “路北。”凌南挣回手,没分出半分目光,“有人告诉过你这叫自作多情吗?” 他拣起桌上黑笔红笔,连同卷子一同塞了书包,没什么情绪地说:“你们高三班主任还挺松。” “这不是要来找你吗。”路北轻笑一声,“也就几分钟。” 他倚在窗边,安静看着凌南收拾东西。随手抹了后颈,等凌南起身时也站直了。 谁知凌南突然回过头,不由分说盖了块东西到他头上。 “哇——你。”拿下一看,竟是条汗巾子。 “干净的。” 凌南从后门走出,没有等他的意思,径直朝走廊去。 路北两步并三步跟上去,熟稔地去卸凌南的书包。凌南像习惯了,懒得再争,任由路北抽走背上了:“今天下午等我再走。” 他迅速补了一句:“你不用等太久。” 凌南这才瞥他一眼:“又逃课?” 路北不以为然:“没办法,高三生没人权,得自己争取。” 到了外边日光正烈,凌南抬手一挡,很快一方阴影便撑开在头顶。 两个人不紧不慢走着,校道两侧稀稀疏疏栽了树,每日清晨总有违纪的学生在这罚站,高三生也不免此难。 凌南收回目光:“不用,我晚点走。” “奶奶叫我俩早点回去。”路北打断他的欲言又止,借搭汗巾的动作避开对视,“我提早和她说过了,就是你下课的时间。” 身旁人没再说话,路北偏头对上凌南不善的眼神,扬笑盖过。 “倒也不怕,我们老班舍不得记我名。” 凌南冷嗤一声:“那你得小心了,掉名次就是新仇账一起算。” “停——!避谶。”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聊着,踏着交错的影子融入夏蝉声中。热浪席卷世界,把时间煎煮,钟表也怕热似地急转。 下课钟声准时响起。 路奶奶张罗了一大桌菜,凌南少见她这么大阵仗。他弟弟也在,早早被接了过来。才走到巷口,一道身影就撞进怀里。 “小心。” “哥哥。”凌南退了两步才稳住脚,俞温言埋头在他怀里蹭了又蹭,悄悄说,“我好想你。” 凌南扶正俞温言,面无表情地嗯了声,又说,“我也是。” “咳咳咳——” 被忽视的人很“不经意地”暗示。 俞温言立马又抱一下路北,后者心满意足拉着他走,两步路间许诺了五六个愿望。 三人一同进门,路北还挂着笑,一抬头骤然停住。 凌南疑惑转头,却见路北直愣愣望着前方,他顺着视线看去,身旁陡然落下一声—— “妈。” 凌南跟着愣了一秒,一回头果然看到饭桌边的女人。 他回神后便说:“许姨好。” 女人身形纤瘦,模样温婉怡人,说话也温温柔柔:“大家都来吃饭先。” 许婉这些年都在外打工,孤零零一个女人很不容易,学历不高又没门手艺,挣的钱不过刚刚够活。为了省路费,过年都不一定回家。 免不得聚少离多,每次再见面都恍若隔世。青春期的男生长得快,不见的日子里早比自己高出个头,样貌也愈发出挑。 算来,母子二人近一年未见。 她看着路北夹菜过来,眼睛湿漉漉的。 “妈……”路北忙搁下筷子扶她。 “小婉……你。” 路奶奶叹了口气,又被许婉一声“妈”弄地眼眶酸涩。 一顿晚饭登时染上一家团聚的温馨与惆怅,凌南静了顷刻,垂首在发愣的俞温言耳边说了什么。 许婉很快缓过来,抹着泪花换笑脸,拍了拍路北的手背:“我没事,快吃饭……大家快吃。” 她还没拿起筷子,手边突然多了个人,和一杯橙汁。 回头一看,俞温言一脸正经地把橙汁又推了一下。他说:“阿姨,喝甜的心情会变好。” 周遭一寂,许婉率先笑出声:“谢谢言言,阿姨心情好多了……” 路奶奶又开口夸了好几句这孩子怎样怎么好,乖的不像话,把俞温言听得都耳红。 气氛很快活络起来,路北的目光却越过俞温言,那人似没察觉,静静地听路奶奶与许婉的笑谈。 —— 夜深了,星星眨着惺忪的眼,黑夜倾泄在斑驳的灰墙,玻璃窗透出令人发倦的昏黄灯光。 凌南正例行睡前检查作业的工作,身后窸窸窣窣,本该早睡的俞温言偷偷摸摸瞄了好几眼。 “不睡就来写作业。”俞温言这才消停,凌南回头,“怎么了?” 俞温言把手别在身后,别扭了会儿:“哥哥,你能帮我签名吗?” 说完就可怜兮兮地看着凌南。 “拿来。” 俞温言忙递过去,试卷被一把抽走。桌面的笔被随手抽走,凌南飞快动笔,但没写一半,墨迹就拖拖拉拉了。 他摸到桌头的笔袋,可里面的笔不是论红的黑的,不是裂了就是断水的。他微皱眉,终于有一支完整的,刚要写,凑过来的俞温言又把签名的位置捂住了。 “哥哥,你写错了。” “我什么时候改名了?” 俞温言摇头说:“你要写俞南,这个写成‘凌’了。” 凌南反应过来,接过卷子划去上面磕碜的痕迹,重新端正地写下“俞南”。 俞温言高兴地收起卷子,小声说:“谢谢哥哥。” 他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眉眼弯弯像月牙,方圆几条巷子都找不出更可爱的。 凌南捏了捏他的脸:“不许笑。” 卷子上可怜的分数可不是一个笑过去的。 凌南一手撑着脸,随意翻看着俞温言的资料,随意问:“最近在学校怎么样。零花钱成够花吗。” 俞温言点了点头,把卷子仔细叠好,放进书包, 凌南不言语,须臾后说:“待会来趟我房间。” 俞温言一犹豫,下意识摇头拒绝。他心里嘀咕着,这样的对话一到这,就是要给他塞钱的节奏了……明明自己口袋也没多少。 “你确定。够花?”凌南仍然不看他。 “嗯。” “在学校过得很好?” 俞温言有些不解,还是嗯嗯点头。 书桌灯灯光亮灼,将本就清冷的眉眼更抹上了透明的光泽。凌南脸色略冷,他害怕地噤声两秒,想开口时喊哥哥时被打断。 “够花的话,笔坏了也舍不得给自己买一支?过得好,一周能坏好几支笔?” 俞温言不敢回话了,对方接着说:“有事不肯说,是想要我亲自去问你们老师吗?” 俞温言垂着头:“没有……哥哥……我没有事。” 凌难不回他,俞温言始终没抬眼,却知道头顶的视线没离开过。 室内陷入死静。 兀然两道“叩叩”敲门声。 两人一同抬头,那门“咿呀”开了一小片。路北那一头自来卷就冒了出来,屋内一大一小,一个面色冷冷,一个委屈罚站。 他没搞清楚状况,端着个盛蛋糕的盘子,很自然地进来。 “出去。” 路北选择性耳鸣:“怎么不吃完蛋糕就走。” 俞温言埋低头不敢看人了,路北就弯身凑近他,叉了一小块递过去。 俞温言想说不用,却直接被塞住了嘴。 他见凌南看不下去般转过头,便悄悄吞下去。路北把盘子放他手上,揉了揉他的头发:“好了,先下去吃吧,刷了牙再上来睡觉。” 俞温言刚说完“谢谢路北哥”离开,就听到一旁的人意味不明地说:“是该谢谢你,挨骂都替他。” 路北拉来一把椅子到凌南一边坐下:“什么事舍得骂他。” “这亲哥给你当?” 路北一思忖:“挺行,路温言也好听,刚好,等下回去就领回家。” 对面利落飞来一记眼刀,一字一顿:“滚蛋。” 岂料路北不按套路出牌,看不惯凌南冷脸,一上手捏住半边脸。凌南立马破功,啪地拍开他的手:“有病。” “帮你哄人去了。”路北也不气,起身放下什么,轻声说了句,“早点睡。” 凌南拿起一看,又是健胃消食片。 感谢观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健胃消食片 第2章 孩子 路北边下楼时在不大的房子扫了眼,没看到俞温言,往门口一瞥,果然有个瘦小的身影。 小人儿身下坐张小板凳,吃东西慢吞吞的,路北瞥见蛋糕那点皮外伤,问:“撑了?” 沉浸自我的俞温言被吓得一激灵,回神时身旁多了个人蹲着。 “没……”俞温言心虚地大吃几口。 “慢点。” 路北等他咽下去,单刀直入地问,“言言知不知道,哥哥怎么生气了?” 刚才只顾打圆场,完全没来得及细听吵了啥。然而俞温言沉默了,随即耷拉下脑袋,蛋糕也不吃了。 片刻,他闷声说:“对不起。” 路北一愣,偏头揽住俞温言的肩。 “不能说这个。”他缓和了下神色语气,“ 下意识道歉是胆小的表现,言言觉得哥哥说话太凶要大胆指出来。” 俞温言抬起黑亮的眸子一眨不眨盯着他。 “呃……说你凌南哥时要委婉点。”路北声音更低了,转过半圈视线,“我也怕他。” 俞温言显然赞同,唇角微翘起,却抿着唇不出声。 “你哥爱绕弯子,总讲反话,性子别扭得很,你知道他什么时候最别扭吗?”俞温言仰着头,路北微微一笑,拨开俞温言额前的几缕发丝,“他关心一个人时,一句话掰成好几句,拐弯抹角地探你态度,又总以为说重话就盖住自己的慌张了。” “他只是有点心急,说不出软话。我们都知道对不对?”得到点头回应,路北不知从哪掏出个糖果小铁盒,方方正正的,放进俞温言口袋时还叮当叮当地脆响,“嘴馋时就拿出来。” 几个硬糖,俞温言心安收下了。犹豫一会儿,拉住了路北白衬衫的衣摆。 “嗯?” “能让哥哥不要生气吗?我自己,真的没有事。” 路北心想不愧是亲兄弟,都别扭得不行。他说:“这会,早就消气了。平时你一个人在学校住,我们自然想多知道些情况。你说没事,哥哥们也信。不过,要知道过得好的标准不只是吃饱穿暖,开心才是。” 俞温言认真点了点头,手上还捧着蛋糕,眼珠一动不动,发顶翘起来的几根格外招摇,让他看起来有点—— 呆。 路北轻笑一声:“起来吧,回屋吃完就刷牙洗脸,睡觉前要先消消食。” 说完,伸出手把人拉了起来,顺道拿上了板凳。俞温言被送到门内,路北随手放好板凳后就要说明天见,却被旁边人抢先一步。 “哥。你是不是要走了?” 路北怔愣一秒:“怎么这么说?” 俞温言没回答,又问:“你要到别的地方念书了吗?” 路北没有立刻回复,踌躇几秒才开口。 “不远的。” 回忆了会今天下午无意听到的对话,俞温言半信半疑。 但路北说不远那就不算远,这个哥哥除了爱开玩笑,几乎没骗过他什么,任何许诺都不作假。 路北今晚也有事,又嘱咐俞温言两句就走了。 他们两家的距离很近,隔着一小段月光稀碎铺下的石路,风再拐个角就到了。巷子里旧房矮楼拥挤,虽然彼此望不见痕迹,但只不过你我各向几步的距离。 光偏爱间隙,弯弯卷卷的黑发被照亮,本该显得活泼。可或许夜晚的光略微落寞,门口和二楼窗边的人都觉得拐角的身影有些孤单。 石路窄且长,影子也一样。它本是一个,却蓦地被另一个飘荡的影子打扰。 “俞叔?” “嗯?嗯呃嗯……呃——” 俞大钊打了个酒嗝,哼哼呵呵得左晃右摆,在路北要扶他时,一把抓住路北。 “你……你。”眼前跟蒙了层雾似的,俞大钊“嘶”了声,拿着酒瓶的手扶住虚痛的头,“是……小北吧。” “是我。”家门口就差两步路,路北望了望楼上亮着的灯,还是打算送人。他架住俞大钊半边身,往深处引,“我送您回去吧。” “嗯?”俞大钊迷迷糊糊的,有了支撑干脆把一身重量压过去,嘟囔着说好。 于是刚安静没多久的房子又被敲响,俞温言才擦完脸出来,门上都是“叩叩叩”。 他毛巾差点被吓掉。 直到传来熟悉的声音:“是我,俞叔回来了”。 门很快打开,路北额角渗出了汗,他神色意外,似乎没想到是俞温言。路北扯出一抹不自然的笑:“言言先去睡觉。” 楼上有人走下来,俞温言让路后本想凑上前,却被拉住手臂,一回头凌南正垂眸看他。 “先去睡觉。” 就剩三个人了,被安置在椅子上的醉鬼又打了个酒嗝。 凌南不掩厌恶地皱了皱眉。 俞大钊浑然不觉,嫌这椅子又硬又硌,哆嗦着两只手摸索其他地方。 “嘭——” 塑料杯砸出了铁桶的气势。 尚未酒醒的俞大钊被吓得一激灵,路北才从厕所打湿了毛巾出来,就听凌南恶狠狠地说:“喝水。” 这两个字意外奏效,俞大钊抖着手都要接过水杯,半漏半灌地喝了几口。 路北还停在原地,手上一空,凌南带着毛巾头也不回地说:“你回去吧。” “先把俞叔送回房间?” 路北试探性一问,但见凌南一言不发就知道没戏了,走时还默默在心里给俞叔祈祷。 凌南在这巷子里素有脾气不好的名声,不是路北和俞温言说了啥,倒是作爹的天天受孙子气,爱和左右邻里念叨。 往往大婶大爷都会调侃这是儿子随老子,毕竟俞大钊前些年尽不干人事。兜里没几个钱,却沾酒又沾赌,醉了回家打老婆,夜里动静大到整条巷子的人不出门都听得见。 后来老婆没了,他一个工地上干活的,带俩儿子实在没钱赌就戒了,但赌瘾戒了酒戒不了。 总偷摸摸地买酒喝。 按他的话说,也不过是舔两滴过过嘴瘾。至于怎么是偷偷的,就是街坊邻居说的老子怕儿子了。 凌南又倒了杯:“躲什么,再喝。” 一杯凉水下肚俞大钊尿急得很,连连摆手说憋不住。 跑了趟厕所回来,凌南还在等着他。眉峰压得极低,一脸不好惹的样子。 俞大钊则一脸通红,讪笑着走过去,没两步就被甩了条湿毛巾。 “擦脸。” 俞大钊一一照做,在抹脸的空隙里悄悄打量凌南不善的脸色。感受到一道冰冷,立马把脸埋进毛巾里。 凌南不想理会他还想细擦慢摩多久,干脆问:“钱呢?” “啊?啊——是在学校不够用呀?来来儿子,缺多少。”俞大钊撇下毛巾就要掏裤袋子。 凌南脸色已经很难看了:“我说,言言的作业费呢?” “啊?言言。言言啊?言言的作业费……”他摸裤袋子的手堵住里头,不动了,又像醉了酒似的发懵。 “你别和我说,买酒用了。” 凌南支起身,一只手不再撑桌,这是他发火的前兆。椅子上的人先是一缩脚,而后赶紧说:“有呢!没买酒!这瓶是别人请的。来来,等——这这不是吗。” 凌南接过钱,作业费本不多,瞥一眼就能知道数目不对。他却数了一遍,确实少了:“花了?” 俞大钊没法了,把脸埋手心装死。 凌南做了个深呼吸。 这样的事不是第一次了,从发火到无言以对。戏码重演太多次会磨去演员很多真情实感。 何况这比演戏要累成百上千倍。 周遭蓦地安静。 不知多久了,才有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正往楼梯去。 黑暗中,俞大钊从松大的指缝里偷瞄着离去的身影,直至那道孤独的影子消失在楼梯拐角。 他慢慢的放下手,若无其事干坐着。蚊子嗡嗡飞过,才恍惚醒来,无力揉了揉酸涩的眼眶。 街坊邻居说的不错,他在这儿子面前就是硬气不起来。倒不是怕,他总跟一帮人解释说最宠这孩子,他舍不得打骂。 最终招来一片嘘声。 “我看小南从小就像他妈,你要真宠,怎么不见得对他妈好点?” 俞大钊一哽,颤抖着唇反驳:“我呸,这是我儿子,干她屁事!” “欸,大钊。温言就不是你儿子?我看你喽,总漏了小的,倒和别家个宠最小的不同呦。” “哼。” 俞大钊这时没这么硬气,被戳中心思了就闷酒。 他一喝酒,就会看见俩孩子妈刚走的时候。 大的哭小的哭,两个点大的孩子把房顶都要哭塌了。 那段时间酗酒最凶,酒精上脑脾气也来了。四岁的凌南被他一巴掌拍桌能吓得哑巴,一岁左右的俞温言则是又哭又叫了。 隔壁几家都来看笑话,可怜他们的就在外头招呼俞大钊给孩子喂奶。 “他妈的,哭丧呢!” 他起身动作太大,带翻了桌上的杂七杂八,椅子也应声倒地。 四岁的凌南“哇”地一大叫,扑上去抓俞大钊的腿,满脸的泪混鼻涕,一直喊:“弟弟饿了!弟弟饿了!弟弟他饿了!” 恰好酒瓶子哐当砸碎,那清脆的玻璃声登时让俞大钊一怔。 紧接着他就清醒了。 街坊四邻都说他清醒了。 俞大钊不赌了,不管是没钱了,还是赌得家衰了不敢了,总归是不赌就好。虽然他一头栽进酒罐里了,但好歹变回些老实样,肯踏踏实实上工养孩子了。 当年那事俞温言年纪小不记事,四岁的凌南就不一样了,父子俩在家如同陌生人,有时凌南那躲人劲搞得俞大钊跟人贩子一样。 俞大钊也不在乎,该干嘛干嘛。好在孩子小容易讨好,他随手丢几块糖果,一年两年时间长了,即使依旧不太亲近,两孩子也肯多和他说话了。 小时候最难伺候的不是小的,而是更大的凌南。六岁的年纪热衷打架,次数多到俞大钊都没脸不去学校见老师。 况且这孩子六岁就犟地不行。 “我就奇了怪了,你总惹事干嘛?伤着摔着不要医药费?” 六岁的凌南不爱说话。 俞大钊不管他,一边走一边念叨:“人家都说事不过三,你这第几次了?当你老子,家长会我都不定敢来学校了。要你说啥事又不肯说,你是对学校不满意还是对你爸不满意?你有啥……” 一旁的小人儿忽然站定。 “咋地?说你两句还不乐意了?我说的不对……” “我要改名字。” 还想继续唠叨的俞大钊一顿:“啥?” “我要改名字!” 俞大钊只觉得莫名其妙,一阵光火:“你改啥啊改?” 孩子胸口起伏,攥狠了拳头:“为什么我不能跟你姓!” 俞大钊被吼住,足足僵了两秒才想起来谁父谁子。他想吼回去,气势却败火了。结巴着,声也弱了:“改啥改,这玩意……麻烦……” “别人都跟他爸一个姓,就我不是。”凌南彻底不肯挪动了,一声不吭坐到地上,“我说我跟妈姓。” 俞大钊尴尬地挤眉弄眼。 “这,是啊。改起来麻烦嘛……” “可他们都知道我没妈。” 凌南偏着头不看他,是为了掩盖微红的眼眶。但他坐在俞大钊驼背且瘦窄的影子上,影子已经够扁够小了,但那个乱糟糟的脑袋也不过父亲手掌的宽度。 感谢观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孩子 第3章 青石巷后 在青石巷的日子格外快,回到学校就是月考,高中生活不轻松,高三高二的空闲都不算多。接近高考,高三教学楼各个出口被值班老师严防死守,路北更是被班主任盯着再不敢逃课。于是这一考试周,他和凌南都没见过面。 这所学校楼房老旧,校长老师和很多设备一样年纪都不小了,改试卷的效率却高地离谱。月考结束,纯手改也能两天完事,第三天准时放榜。 将近一周,凌南今天才见到路北—— 的旧照片。 大红榜的前二十名光荣“爆照”,榜上常客和新晋黑马的座右铭一眼扫下来都励志得不行,配上不俗的分数,值得每一个路过或特意前来的驻足。 第一名的名字很眼熟,万年不变的座右铭却是新的—— “我很小心的。” 目光一抬,仍是高一拍的那张。主人公眉目清隽,唇边挂着散漫的笑,恣意又张扬。 凌南想起上一周的路北,莫名觉得这张脸很欠揍,特别是这句看起来卑微的话,最欠揍了。 他轻啧了一声。 “我很小心的。”凌南在心里念过一遍,有很奇怪的感觉,太奇怪了,他又念了一遍。 “那你可得小心了。” “我很小心……” “凌南。” 凌南忽然回过神,是特意把他拉过来看榜的舍友。他本来只想瞥一眼自己的名字,但鬼使神差的,也跟过来凑高三榜的热闹了。 凌南问:“看完了?” 李杨眨了眨眼,以为自己眼花了,刚才好像看到这人笑了是怎么回事? 他随口来了句:“你跟路北很熟嘛。” 凌南没否认,点了点头。 “靠……果然学霸的朋友都是学霸。”他骤然想到什么,气笑了,“不对,为啥我不是。” 凌南回想到不久前,顺着李杨视线看到的名字和排名,思索着开口:“你挺厉害的。” “哪有。”李杨谦虚地摆手。 “数学差点。” 李杨不笑了。 倏然,他眼里亮一下,而后抓住了凌南的手腕,笑地不怀好意。 “欸,来了。” 话落,那道熟悉却欠揍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小南。” 凌南指尖一蜷,莫名有了揍人的冲动。路北哪里会不知道,在外面他最讨厌这个称呼。后者却若无其事般走到他身侧,对李杨大方一笑:“你好,我是小南的朋友……” 李杨点点头,表示知道,顺道喊了出来:“路北,路学长嘛。” 路北一挑眉,有些意外凌南还会在舍友面前提起自己,谁知下一秒李杨往旁边的红榜一指。 “特意来瞻膜的,没想到碰到本人了,真巧。” 路北露出和善的笑:“不算巧,我特意来找人的。” 凌南这才注意到他手上提着个袋子,被里边的东西挤出四个尖锐的小角。 路北稍稍抬高手里的袋子,转眸对他说:“我妈送的,昨天想找你今天一起来,班上宿舍没见着,就想着我拿过去给你好了。可刚才去宿舍又没见到你人。” 凌南不是个兴趣广泛的人,课余时间基本在花在学习上,不是他喜欢学习,而是懒得走动,平常在学校就是“教室——饭堂——宿舍”三点一线。这几天却频频找不见踪影,问舍友同学也都说不知道,毕竟关系不亲近,没听他说。 李杨像是有读心术,抢先解释道:“这几天下午,我们都上社团课呢。” “社团课?”路北垂下手,眼神有些怪异,笑容弱了几分,继而看着凌南,“你还参加社团了呀,之前没听你说过。” “之前没参加。”凌南克制地推了下李杨,但后者正说得起劲,没感受到,“这段时间才去的,还是他主动找我要去的呢。吉他社,学长你有兴趣吗?你长得受欢迎,弹吉他就更受欢迎了。要不要考虑一下加入我们吉他社……” 凌南忍不住按住兴致勃勃的李杨,对上李杨疑惑的视线说:“高三生忙着高考。” 路北的目光却落在按住李杨肩膀的手,指骨分明,削长白皙,按弦拨音时确实很招人注目。 “哦哦。”李杨恍若惊醒,频频点头,讪笑说:“那学长,哪天学习压力大了,可以来听我们演出。” 凌南懒得再说高三生剩不了多少天在校了。远远瞥了眼钟楼,对路北说:“你们还有十分钟上课。” 路北回视他,温声说:“那你把东西拿回去和同学分着吃吧,我先上去了,送不了你。” 凌南接过袋子,点点头:“替我和许姨道谢。” “你自己和她说。” 凌南怪异地看过去,路北却退了两步,说:“你过来,亲自和她说。” 说完转头就走,李杨还高兴地喊了句再见。之后揽住凌南的肩往反方向去:“走吧走吧。” “之前没看出来,你们关系还挺好的啊,家长送东西还送两份呢。” 李杨状似无意看了眼袋子。 凌南人不在状态,不说话解开了袋子,拿出来一个外表些许油渍的纸盒,冒出香喷喷的气味。 果然是点心,每次送饭必备。 李杨眼睛一下亮了,用眼神催促凌南快点打开。纸盒打开,里面躺着几块酥皮馅饼,金澄澄的,色相极佳。 盒子被递过去,李杨拿起一块就是吃,嗯嗯地说美味,凌南随后品尝起来,还是从前的味道。 “你们关系这么好,我看路北好几次饭点跑来高二教学楼,该不会是等你吧。” “怎么了。” 没否认就是默认,李杨一顿:“真是你啊?”他半开玩笑地说,“大家还以为他等对象呢,总是挑人少的时候来,原来等你啊……” 凌南不以为意,李杨安静了几秒,凌南只当他吃完了正想递盒子过去又听他说:“你跟他这么熟,应该知道他的喜好吧。” 两个人一块长大,二十四小时有二十五小时玩一起,多少糗事知根知底,别说是喜好了,从小到大做过最多的噩梦都知道。凌南停了须臾,问:“有事吗?” “也没什么,大家都好奇嘛。” 凌南瞥他一眼:“是吗?” “嘶……”李杨扯着嘴角,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呃,其实是姗姗想知道。” “谁?” “咱们社团的学姐李梦姗啊。” 凌南稍微有点印象,点头,问:“她应该和路北同一栋教学楼,亲自问更方便。” “这种事怎么好亲自去问啊,她性子就容易害羞。” “他们不认识吧。” 李杨略微不解:“是啊。” “那为什么还要认识。” 李杨讪讪刮了刮鼻尖:“这不是快要毕业了嘛,再不认识,她怕留下遗憾。” “她和你说了不少。” “毕竟她是我们学姐,能帮就帮嘛。” “遗憾吗?”凌南面无表情转过头,停住脚步,打量了会李杨的脸,“她是你姐吧。” 李杨愣了一瞬:“哇,这都能看出来。” 凌南迈步继续走:“你们长得像。” 李杨两步跟上去:“那你帮帮忙嘛,她找我说了好多次。帮我一次,下次你要借吉他,我第一时间给你求出来。” 凌南脚步一停,李杨忙不迭刹车。他还以为有戏,紧接着说:“帮我一次,一次就可以了,就当是帮我问的。” “你……”凌南欲言又止,在李杨希冀的目光下问,“答应带我上社团课,是因为这个吗?” “当然不是啊!”李杨怔了下,不太高兴,“那是我心地善良,觉得同学之间要互帮互助才答应的,我姐找我是后来的事!” “抱歉。” 李杨还以为被拒绝了,却见凌南难得面露难色,似在思索值得与否。虽然不太好,但他没有出声打扰,任凌南思绪飘远。 任凌南去想,路北到底有什么喜好。 其实太过相熟的两个人,讲喜恶并不容易,因为我太过了解你,知道你对很多事物都是浅尝辄止,知道你浮于表面的情绪,知道你藏在心底的秘密难以挖掘。 因为我深知你的心口不一,所以难说出口。 路北到底喜欢什么呢? 他的秘密,需要回到十几年常住的青石巷里寻找。青石巷里藏有一道窄门,窄门后有一片青野。 和很多城街小巷不一样,青石巷坐落城镇的边缘,它紧挨着象征落后的农村,紧挨着葱葱郁郁的麦野,时空在此分割。青石巷的人们有城镇的匆忙,但站在阳台上就能眺望乡下的惬意。 夕阳滚过金麦浪,飞叶卷起土径的尘,一同翻入去往青石巷的风。夏风晃老树,懒猫摇尾巴,小猫兴高采烈追逐落叶。 它将枯叶踩地吱吱响,忽然一腾空,被人一整个抱起来。小猫却半点不怕,也不闹,乖顺蹭了蹭来人的手心。 路北感受着手心的柔软,抬头看向趴在塌墙块上的懒猫—— 旁边的人。 “你猜这只小猫谁给我的。” 凌南捏着一片落叶逗弄猫尾巴,没有回应。 “她说,我应该喜欢猫,这只没人养,我肯定不忍心街上多一只流浪的小猫。”路北揉着毛茸茸的小脑袋,眼角含笑,“我不忍心拒绝。” 凌南手一顿。 不忍心拒绝谁?中华文字博大精深,路北没有说清楚。 “是吗?”凌南抱起石墩子似的懒猫,不顾一声声哀怨的喵呜,塞进了简陋的猫屋,“要下雨了,该回去了。” 他也不知是对它还是他说的,却没有分出半点目光给路北。 将盛饭盛水的小碗一并推进去后,凌南起身拍去灰越过路北,走到落锁的窄门。 这扇窄窄的木门,与周遭破破烂烂的屋子和荒芜十分相称,像是为了不显得突兀,抽拉式的铁锁也锈迹斑斑,拉开推进都哧哧细响。 这里有和坍墙后青野一样的生机勃勃,又有风吹麦浪的静谧,它们一样的安静,一样的不堪打扰。 所以这道可有可无的锁,凌南每次来都喜欢拉上,作为秘密脆弱的屏障。 轻微的哧啦声,凌南打开了锁。 感谢观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青石巷后 第4章 吉他 天气炎热,正碰上大雨,噼里啪啦砸在青石板路,将旧藓的颜色翻新,流水般的绿意盎然。 青石巷迎来滚烫的七月,学校迎来久违的假期。 凌南是一个人回来的,到家罕见看到俞大钊,却少了应该有的小身影。 太阳刚下西山头,这个时候不是俞大钊下班的点。他躺在正对门口的塑料躺椅上,将头偏过一边,只挥手打了声招呼:“回来啦,吃饭。” 他闭眼休息,却紧皱着眉。凌南往里张望了一眼,边放书包边问:“言言呢?” “玩去了。巷子里头,跑不了多远。” 凌南闻言蹙起了眉。 俞大钊或许不放心上,但他可知道这个弟弟内向地很。一般放学不肯出家门一步,巷子里再多小伙伴也没有一个是他的朋友。只有被询问时,俞温言才悄悄告诉凌南。 “他们爱说好多话,我听不懂,他们不喜欢和我玩,因为我说不出这么多好玩的事情。我问过他们的,可是我很笨,不想让他们解释太多次。” 凌南听了心里不好受,低声问他:“你想问什么?” “哥哥,草莓小蛋糕不都是只有一颗小草莓吗?”他不等凌南回答,就揪住了凌南的衣摆,无意识地攥紧,“欢欢说不是。她说她吃的都是很多颗大草莓的。” 他每每说到最后,声音又闷又低,头垂地很深:“不好吃,她妈妈放的草莓酱又多又酸。哥哥,你给我买草莓蛋糕好不好?” 凌南答应了他,又看透了他:“在学校是不是不开心。” 俞温言近来最爱以一句话结尾:“哥哥,我是不是和别人不太一样。” 凌南何止是被揪住了衣摆,心脏也被攥痛了。他什么都能许诺给俞温言,除了所谓的不同于“欢欢”的特殊,他以为俞温言是在意这个。 俞温言只是抱紧他的腰,把头埋在他身上。像冬天时汲取火堆的暖,小心翼翼,不敢用力又实在想靠近。 每次凌南回来,他都爱搬张小板凳在门口等。但今天没有,屋里也没有。 凌南扫过一眼客厅的凳子桌子,没见着书包,俞温言说不定还没回来。他没多问,撇下一句:“这周日家长会你记得去。” 他说完就走,身后也没人喊。 凌南刚走入巷子路,鞋尖就碰到两道被拉长的影子。 本该在学校的路北拉着身旁人一只手,俞温言另一只手提个塑料袋,上边印着蛋糕店的电话地址。 路北整个人被夕阳打亮,微卷的头发把光线衬得跳脱。多日不见,如今他鲜活站在那里,笑着看他。 “哥哥。” 俞温言几步跑来,拉住了他的衣摆。 凌南回过神,听见路北说:“在路上碰见的,他说哥哥回来了,要买草莓蛋糕。” 凌南揉了揉俞温言的发顶,没说自己书包里已经有一盒了。他偏头看向走过来的人,问:“你不是没放假?” “我担心你一个人回来不习惯。”自作多情一番,路北又说,“最后一次逃课了,以后不会了。” 凌南捂住俞温言两只耳朵,生怕这人带坏乖巧的弟弟。 “你也没机会了。” 凌南暗中腹诽。 ——你没几天就高考了,没几天就自由了,没几天就可以离开了。 三个人走着走着,各回各家。他带着俞温言回家吃饭,吃到一半,门口又来了熟悉的身影。 路北走过来,神情稍显意外:“还没吃完?” 俞大钊今天吃饭出奇地快,快在没有配饭的酒,干完一碗就跑回房睡了。路北在俞大钊平常的位置坐下。 凌南喝了口汤,觉得今天的路北不太对劲,随口一问:“许姨知道你回来了吗?” 路北接过俞温言递来的蛋糕,说:“没,她最近有些忙,总在接电话。” 他停顿一下,才说:“说不定过几天就走。” 其实他不怎么爱吃甜食,但是现在咬了一口就在口中慢慢嚼着,不再说话。凌南看出他的沉默,想开口问一句路奶奶,路北却突然转移了话题。 “对了,你怎么想着玩吉他了。” 凌南思绪一紧,其他想法被抛得一干二净,状似随便回了句:“无聊。” 他不过课余学了一段时间的吉他,没想让太多人知道。他有自己的秘密,路北也不能知道。 可是莫名惊动了班主任。 这个年过半百的老教师在一次补习撞见他离班,唠叨就没停过,一直持续到家长会才转移了教育对象。 正是来参加家长会的俞大钊。 “您是凌南的家长吧,他最近,在参加什么社团,好几个课后补习都不在。虽然这个补习不是强制性的,但你看,他是咱们班的尖子生嘛,多学一会……” 俞大钊突然打断他:“小南参加社团?这是什么东西?” “呃,就是一些无用的课外活动。虽然培养兴趣是没错,但是学习在先嘛。”老师嘴一溜重新回到补习上,“他多学一会不是坏事,何况他是尖子生,对班上其他同学也或多或少有影……” 俞大钊压根没看他,自顾想了会,又问:“他参加的,是什么课外活动啊?” “吉他。”老师右手背砸进左手心好几下,叹了口气,“现在的男孩子嘛,爱耍帅,总爱弹跑操场上弹曲儿吸引女孩子注意力……这个年纪嘛,作为老师也不是不理解,但是……” “吉他……” 俞大钊在心里想,不就跟街头隧道里穿着辣眼的几个流浪仔一样吗?天天抱个个吉他弹啊弹,啦啊啦的,“啧,啥时候爱耍上唱歌了,这孩子……” ——还挺文艺的嘛。 老师沉浸自我不能自拔,似乎已经望见了凌南悲惨的后来,啧啧叹气:“学生就该有个学生样,他再这么下去,成绩下降是迟早的事。凌南爸爸,我和你说,你得好好劝劝孩子,把重心放回到学习上,他已经快高三了,离真正的高考可不远了,很快,他就成为一名高三生了,我们能这样放纵孩子吗?凌南爸爸?凌南爸爸?” 老师碰了下神游天外的俞大钊,皱眉看着他,脸上写着“你不靠谱”四个大字。 俞大钊醒过神,忙应:“您说的是,我回去一定好好说说他。” “唉……”老师感慨道,“做老师的和你们父母一样,都是希望孩子以后能过得好,以后要想过得好,现在不能落功夫!现在不好好学,以后……” “爸。” 凌南隔空喊话,直接打断了班主任的滔滔不绝。他没有过去,扬声说:“老师,我们先回去了,时间不早了。” 俞大钊一下解脱了,假装看了眼尚大白的天色,边走边说:“是不早了,还得回家给孩子做饭呢,老师也早点去吃哈……我俩先走了。您辛苦了啊……” 凌南在门口道了句“老师再见”,班主任只尴尬笑了笑:“慢走慢走,回去好好学习哈……” 他们走在嘈杂的走廊,四周都是学生家长都收拾东西。而远处一栋教学楼走廊空荡,门窗紧闭,窗帘都不漏一点空隙。 凌南想,他们应该在做小测,没机会道别了。 以后也不是不能见。 在回家的车上,他沉默望着玻璃窗外斑驳的人影车流,老旧的楼房极速倒退。 学校不在中心城区,周围却有不少新开的店,一间灰扑扑的杂物店显得特别扎眼。 车子停了。 “老李停这,就停这。” “搁这停呢?要拿啥快去。” 凌南疑惑看着他,俞大钊却讪讪避开目光,叫他等会,开了车门下去,走进店的背影鬼鬼祟祟。 老李一样是巷子的邻居,前些年是俞大钊的工友,这几年身体不好,工地活干的少了,有时间就出来开出租了。 这两个人聚一起是烟酒都来,老李掏了两下裤带,抽出一盒烟。手痒正要抽一根,抬眼在后视镜看见后座的人又住手了。 老李顺着凌南的目光看向杂物店,哼笑一声:“也不知道他整天捣鼓啥,最近下工就往这跑,啥也不买,就看!” 凌南顿了下,问:“来买东西?”这杂物店,看起来没酒卖,但是生活用品一大堆,还混着几把不知道多少手的乐器。 “不买吧。”老李摸着下巴思考了下,“这有啥给他买的,你看他舍得买这些杂七杂八的吗,买酒……” 一时口误,老李赶忙住嘴,转口说:“说不定他看完就出来了。” 凌南转过头不再看,坐在车里干等。 但他们没等很久,他还垂着头想别的,另一侧车门突然打开了。 率先塞进来一个半人高的袋,里面装的东西磕了一下都有清脆的回音。 凌南一愣,瞥见袋子的形状,立刻知道是什么了。 俞大钊把东西小心放好,一边拍灰,一边关车门,向老李招呼说:“走走。” 老李启动车档,笑着调侃他:“行啊你,终于舍得买啦?买的啥不掏出来瞧瞧?” “去去。”俞大钊挥手,“给你看也看不懂。” “还能看坏不成?啥东西这么宝贝,看都不能看?呦,看着不小,花多少呢?” 俞大钊低哼了声:“没多少。” “今天咋舍得买啦?儿子回家就肯花钱了,小年轻的东西不便宜吧。咋不给自己多买两副药膏,就使劲薅我是吧,上次那瓶酒也给我捎走了。” “半瓶酒也计较,该穷!”俞大钊白了一眼,转过头对着凌南却是春光满面。 “小南啊,你老师也和我说了,学校那玩意都是要借的。爱耍咱们就买个,别耽误学习就好啦知道不?” 老李很稀奇似的啧啧两声,俞大钊便咳了两声。 “别耽误学习哈,这玩意拿回房里放好,可别被巷子里那些熊孩子看到使坏劲。” “知道不?” 凌南无法回答。 车子又开出半分钟,他僵硬的身体才有动作,打开水杯喝了一口,然后扭头继续看外头。 俞大钊不知道窗外到底有啥好看,这孩子连吉他都不看,总不能买了不要吧? 而这时,凌南轻声回了句:“知道了。” 感谢观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吉他 第5章 十几年 钟表在闲暇时转得尤其快,泛黄日历上的阿拉伯数字被一个个划去,截止到七月二十八。 “哥哥,今天几号啦?” “二十九。” 数字28被划去,俞温言仰着头,手指在日历上来去移动,口中念念有词。 “二十八。”他嘟囔一声,啪地套上笔套,喊了一声,“哥!” 凌南被吓得手一抖,手上掉一根筷子。他从饭桌上拾起来,边走向水龙头,边问:“怎么了。” 俞温言见他冲水的动作,自觉捂住嘴巴恢复了小声量:“哥哥,路北哥好久没回来了。” 凌南又坐回饭桌,继续吃饭,咽下一块鱼肉后才说:“没这么快。” 路北高考结束没潇洒多久就走了,却不是跟着许婉一起,而是自个去附近兼职暑假工。他的成绩不用愁,没有填报志愿的苦恼,难得的假期本该放松,却在几天后收拾了行李跟凌南说去工作了。 当时凌南才从床上掀眼,实在艰难,眼皮子颤抖两下,便翻了个身继续睡。 他闷声应了句:“待会再说。” 路北有些哭笑不得,坐在床边扳住他的肩。凌南转回身,起床气大的很。眼还没睁,皱着眉没好气说:“有事快说。” 接着,又用被子蒙住了头。 “我要走了,一两个月都不怎么能回来。”路北将被子拉下一点,“也不怕闷死。” “知道了。” “有事要给我打电话。” “知道了。” “没事也要打。” 被子里的人没说话。 路北又推了一下:“知道了吗?” 凌南倏地睁眼,深吸一口气:“知道了,还不走?” 路北抬头看了一下表,是该走了,见凌南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又说了两句什么便离开了。 床上的人没动静,强行闭眼入睡。 两秒后,凌南乱着头发掀开被子,满脸烦躁。他拨去挡住眼睛的碎发,去窗口吹冷风醒神。迷糊了会,视线刚好触见小路上的人影。 渐小渐远,没有回头。 —— “哥哥?哥哥?” 俞温言在凌南眼前摆了摆手,凌南咬着筷子,陡然回过神:“嗯?” “哥哥,你吃饭发呆。” 凌南喝完最后一口粥,瞥了眼墙上的挂钟,起身把碗拿去水槽里,边说:“我待会出门,去李叔家。” 俞温言点点头。 “好好待在家,想吃什么再给你带。” 他三下五除二拿起个背包就走了,俞大钊让他去一趟拿些东西回来,得赶在下午前。 还以为是什么大物件,凌南到了才只被塞了个小包裹。 老李讪笑着,说本来是该送过去的,下午要赶着出车,没办法就让你来了。 凌南谢过他,瞧了瞧塑料袋包了几层的包裹,抬头,却见老李一脸欲言又止。 他问:“怎……” 没说完就被打断了:“我正赶着出门呢,你婶子非要我替她去浇阳台那些花花草草,小南急着回家不?帮叔个忙。” 凌南往墙上的钟表瞥了眼,点头应下。 老李边走边乐呵地嘱咐:“水管子就在阳台哈,你婶子总爱弄那玩意,不常和你啰嗦吗?你熟的。” 话声未落人影就没了。 不小的阳台一圈都围了花草,一个泡沫盒至少装了三四株不知品种的。太阳虽半趴在西山,余晖仍烈。凌南捏一手把着水管,被晒得发困。 眼皮正累呢,下边争吵声立马惊醒了他。 往下一看,女学生和……流氓吧。 “你偷钱还不承认,没脸没皮。” 女生长得眼熟,话声也熟悉:“你有证据吗就敢说我偷。” “呸,家里就咱两个,两百块放桌上,我去上个厕所出来就不见钱影了,不是你还是谁。” 女生很不耐烦,懒得说他贼喊捉贼,讥讽说:“你有没有两百块还不知道呢。” 男的一听就恼了,一手伸过去要抓人:“我去你的,赶紧拿钱来!” 女生被吓得退了好几步:“你干嘛!” “不肯拿,别怪我来自己动手了!”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说着便走了过去。 女生顿时脸色煞白,上空霎时一股水柱冲下来,直直撞在那男的身上。 “我靠,妈的,谁!” 女生往上一看,凌南正半靠在围栏上,低着头,面无表情地握着水管。他听见咒骂微不可察皱了皱眉,手往后一伸,不知动了什么,水势更猛了。 “妈的,有病啊。” 凌南不想多浪费水,关好水龙头后回头,居高临下看着湿漉漉的人。 “你谁啊你!有没有素质啊?” 凌南如若不闻,扫了一眼女生才回眸,淡淡地说:“没有。” 男的一哽,五官都气得皱在一团:“他妈的你敢不敢下来!煞笔东西,脑残是吗?cao你妈的……” 骂的太脏,叽里呱啦听得耳烦。凌南又拧开水龙头,哗哗地替他冲干净了嘴巴,那人只能一边呛水一边跑。 男的回头还想骂,水柱便消失了。 一抬眼,凌南一手仍拿着水管,另一只手却多了块砖头。 “滚不滚。” “滚你……” “不滚就别走了。”凌南说完放下水管子,掂了掂砖头的重量,作势要直起身。 “妈的。” 那男的欺软怕硬,狠狠剜了女生和凌南一眼,又用力地指了指女生,随后匆匆跑开。 女生望着狼狈的背影松了口气,抬头起还想找人,却早已不知踪影。 她一愣神,一旁屋子的门打开了。 凌南从里面出来,仍是神色淡淡,朝她递过来一块毛巾,轻声喊她一句:“班长。” 两个人是同班同学,学校按成绩分班的制度让张姝然当了他三年班长。凌南的性子使他们说不上很熟,但出手相助很足够了。 张姝然其实没被贱湿多少,但她还是接过来,慢慢地擦脸,一言不发。 凌南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弄的困意全无,他抬手半挡稀薄的阳光。等了一会,才问:“一起走吗。” 张姝然动作一顿:“不用,我自己可以……” 她目光触到凌南肩上的包,住了口,低声说:“好。” 两个人隔着合适的距离,并肩走在不算宽的小路。气氛一时尴尬,凌南不爱说话,张姝然虽然性格外向,被旁人看到自己的狼狈后也有些哑巴了。 于是就僵着,半晌,凌南忽然说:“刚才我冲动了。需要我去解释一下吗?” 张姝然顿了下,听明白后赶忙说:“不用。他平时不敢这样,我叔叔阿姨人很好。” 她哑了几秒,偏头望着上方。 “谢谢你。” 凌南又不说话了,于是她主动提:“你家在附近?” “没有。” “去买东西吗?” 张姝然想起来前面一排都是卖水管钢铁的,想找个地坐也难:“前面……哦对,那个杂货店是在路口的第五间。” “谢谢。不买东西。” 张姝然下意识:“啊?” “去电话亭。” “确实不早了。打电话给家长吗?” “朋友。” 张姝然脑中白光一闪而过,脱口问:“路北吗?” 问完她也愣住了,恨自己嘴快。 凌南似乎一怔,随即嗯了声,没有问她为什么这么问。 “你们,很熟。” “是邻居。” 张姝然意识到什么:“从小认识啊……” 她想起一些东西,扯着嘴角似笑若非:“当时我总看见他来找你,还疑惑你们怎么认识的。原来是这么多年朋友了,看不出来。” 没说太多,担心八卦故事的本人有所察觉。张姝然不经意瞥了眼凌南的神色:“你们性格差的有点多,还惊讶了下你们怎么成朋友的。” 凌南步子没停,也没回答。张姝然还以为他不想聊这个,一看,凌南垂着眸,已经陷入了回忆。 —— 说起凌南和路北怎么做成朋友的,已经是幼儿园时事了。 很久远了,记忆也模糊,只有手心出汗,才提醒了他当初被握住也是这么热。 当一个人身在群体之中,拥有了人尽皆知的“特殊”时,就会招来“特殊”的对待,即使幼儿园也不意外。 而路北,一个天生自然卷,新学生。 他被特殊对待的理由很离奇,因那一头卷发。其实也不过一般的曲卷,但同龄人的恶意来的莫名其妙。他刚转学,备受注目,很快被套上了“假洋鬼子”的外号。 他好讨厌,却只敢害怕地退到角落。 大家的目光却移开了,落到了角落的另一个身影。 领头的小胖子抬手一指:“你不是在孤儿院住吗?为什么中午要和我们睡一起!我爸说了,孤儿院的孩子都是没妈教的,没教养!你不能在这待!” 路北闻言愣住,不禁转头看过去。 或许是因为他们离得近,炮火恰时轰到了两个人身上。 “假洋鬼子和没妈的一起,这叫,般配!” 凌南原本自顾发着呆,听到这一句陡然回过神。侧脸一看,不知路北是何时被推到他身旁,瑟缩着看自己。 但凌南对路北视若无睹,站起来,径自走到了那胖子跟前。 胖子昂头挺胸,哼哼地左右嘚瑟:“这叫,恼羞成怒!” 小孩子喜怒哀乐都简单,善恶也是无厘头的。凌南不清楚讨厌一个人该如何相待,也没人教他怎样才算合理发泄,此刻,他只知道拳头硬得发痛。 忽然“嘭”一声—— 小胖敦被一拳干倒在地。 瞬间,一众孩子吓得愣了两秒。但很快,默契地爆发出哭叫声。 孩子们的哭喊又尖又细,很快招来了人。两个值班老师对着一屋子的哭闹手忙脚乱,拉了这个那个又闹,她才歇气他又嗷嗷叫了。 满屋子闹哄哄的,只有凌南冷着脸看地上翻滚的胖墩,但急促的呼吸暴露了他此刻的紧张。老师尖锐的目光已经扫过来,定住了这个“特别的”孩子。 凌南从那个时候就发现了路北自作多情的毛病。 在一堆人簇拥着小胖子起身时,他发抖的手忽然被握住了。路北紧张得脸热,两只手将凌南手心捂出了汗,小声怯怯地说:“谢谢你。” 他还以为凌南在帮他出头呢。 虽然被误解了,但凌南足足顿了好几秒——没想松手。可老师喊了他的名字,再不松手,就是共犯了。 于是凌南挣了挣手,却没挣脱开。 而路北一怔,不知怎么了迅速眼眶发红。凌南脸上从强撑的冷漠转变到诧异,路北已“啪嗒”地落下泪。 烫到了凌南的虎口。 小时候的路北长相很讨人喜欢,哭起来可怜得紧,一边抽泣,一边把凌南的手攥得死死。 于是老师又得去哄莫名其妙哭起来的路北,她想拉过来安慰,却发现路北怎么都不肯松开手,越拉他哽咽地越厉害。 路北到底为什么突然来这一出,凌南到现在也没想明白。他莫名有了个小跟班,莫名有了朋友,莫名有了不孤独的十几年。 他时常怀疑是记忆中温柔的母亲安排的。 也许妈妈知道他夜里在被子里时常心悸,知道他平时吃饭一人一桌,知道他视若珍宝的玩偶很旧了。 他仍是天真的年纪,有天真的愿望,所以在路北被许婉领着过来送礼物时,很不争气地酸了鼻子。 许婉那时只朝他笑了笑,邀请他过来家里坐。路北羞怯地躲在后面,被许婉拉到身前,道出了秘密。 “我想和你做朋友。” 路北把毛绒玩偶塞到凌南手里,忐忑不安地四处乱瞟:“我们是邻居了。” 他心弦紧绷,之后憋不出一句话,当要走时,才又跑到许婉身后。 然后探出一双干净透澈的眼睛:“一定要来哦。” 感谢观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十几年 第6章 你的声音 天色半暗,暮色已沉。 街道上行人匆匆,店铺的门前灯略显老旧,被拉长的影子也模模糊糊。 凌南约莫等了半个小时,上个打电话的人才终于走了。他挪了两步,看着前面仅剩的人走入电话亭。 杂货店橱窗上摆了只大钟,正方便凌南对着钟发呆。 他想,这个点不早了。 至少这个点路北大概率接不了电话了。 等待是件折磨人的事。指针被刻意放慢,似乎是为了惩罚他一时走开。 不远处的面包店也歇店了,凌南手上还提着这家的招牌小蛋糕,他才走开一分钟,但回来像要等一个小时才补得回来。 不过一分钟,本来无人排队的电话亭瞬间多了好几个人。可是不去买的话,招牌小蛋糕就要卖完了。 他隔着玻璃看见兴致勃勃通电话的人,不知道这要几个半小时。或许轮到他,想说话的人已经打不通了,但他只瞥了眼天色,继续等。 天已经彻底暗下去,他走进去熟练地按了号码拨过去,果然—— “嘟嘟嘟——” 再打一次—— “嘟嘟嘟,您……” 他提着袋子又走出亭子,后一个人疑惑地瞥了眼又很快转头。 公交牌下只凌南一个,天幕寂暗,这趟车不知要等多久,但下一秒,一束白光就照透了四处的尘埃。 今日是729,刚好是729号车,还挺幸运。 这是往家方向的最后一班车,没多少人,他随便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到家要等好几站,正好够补个觉。 倚着车窗,城街的白光流彩滑过,随车身一同颠簸着在脸上的投影。 凌南闭着眼,像坐惯了,并不留意周遭街影斑驳。 车没开多久又停了,上来的人也很静悄悄,投钱币的声响都不过闷闷一下。 脚步声缓缓而来,陡然停了。 停在了凌南的左手边。 凌南睡眠很浅,加上压根没睡,车上唯一的声音拉扯着他的神经。他装睡几秒,依然没听到脚步声重新响起? 旋即他睁开眼侧看。 那人恰好开口:“这能坐吗?” 凌南倏地抬头,撞进一双笑意盈盈的眼。光影在那张脸上明暗交替,微弯的眼睛透亮——像漩涡,席卷每夜的心事。 这对视的须臾有千万年之久,凌南声音哑了,表情空白。 “现在才29号。” 路北在他身旁坐下,很亲昵地挨过来。 他或许赶累了,坐下后将头倚在凌南的肩上,闷声说:“是啊,都好久了。” 凌南收紧了手,他迟钝地转头,打量挨在身上的脑袋。弯弯曲曲的发丝似有所感,轻轻蹭痒了脖颈,这才让他有了真实感。 他收回指尖,不再出声。 半晌,路北睡着似的,音量很低:“小南你怎么这么晚才回家。” “有事。”凌南补充了句,“去李叔家里了。” “这么晚了。下次要早点,天都黑了。”路北微扬起笑,动了动脑袋去看凌南,“不过你今天早走就见不到我了。” 凌南问:“你这么早就回了?” “我妈刚知道成绩就一直打电话让我回,刚好也不想干了。”他又垂下头,闷声说,“有点累。” 凌南才张口,又闭上了。 路北很少说累,大多都在玩笑说学习累死了,这次显然不同。其实凌南不清楚路北兼职的原因,他也没问,心里知道会有被告知的那天。但他又很想问,既然兼职了为什么这么早回来。 等待的时间最焦灼。 路北打断他的思绪,说:“小南,我们读同一所大学吧。” “不一定考得……” “停,避谶。” 凌南住口了。 “我妈和你说了?” 凌南盯着车顶想了会:“老师校长都亲自来送奖学金了,至少巷子里没人不知道。” 他的手腕忽然被抓住了:“那我们悄悄回去。” 凌南看了眼被握住的手,转头看向车窗,说:“快到站了。” “可我好困啊小南。” 凌南干脆也闭上了眼。肩上的重量不可忽视,背后的座椅不是软靠,但他莫名睡了过去。 到最后还是路北把他叫醒的。 刹车时整辆车一震,他还没回神就跟着往前一倒,被横在胸前的手了揽回来。那只手半转,温热的掌心抬住了他的下颚。 凌南掀眼去看。 路北站在面前,却看不清脸,只有清晰又缓和的声音:“最后一站了。” 背上的包被拿下了,凌南迷糊地被拉走。昏暗的车里没了声息,路灯下多了两道身影。 灯光刺眼,凌南猛一闭眼,随即被阴影笼罩。 不知道路北在引他走向哪,他巡视一遍陌生的环境,说:“怎么回。” “等出租吧。” 虽然坐车坐到最后一站,又重新坐出租回去的行为很傻,但自己是共犯之一,凌南只和路北对视两秒就没再说话。 路北低笑一声,抬手一指:“不想回去,那我们去那凑合一晚上?” 凌南顺着手指看过去,大红亮字的宾馆招牌在一众售卖水电钢管的店铺特扎眼。 “虽然这位同学还是没满十八岁的未成年人,但是很多地方管的很松,待会你说我是你哥就好了。” 凌南白了他一眼。 路北还握着他的手,悄悄地抬起指尖,一下一下地敲在他的手心。 凌南忽地攥住那只作怪的手指,回以特别无语的表情:“你拐卖未成年人还差不多。” “是吗?那我现在要带你走,你愿意吗?” “三岁小孩都知道跟着糖走,你想做无成本生意?” “哦——”路北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停下脚步,松下一边背包单手翻找。“那你等等,给你拿糖。” 凌南见他动作别扭,想直接松了手,路北却将他的手腕握地更紧。 没过多久,路北回过头对上凌南视线:“伸手吧。” 凌南疑惑地摊开手,随即手心多了两颗糖。他还在打量是什么口味的糖,掌上多了样略沉的东西。 他一愣,抬头:“你干什么。” “是我自己的钱。” “你疯了?” “不知道你的生日能不能回来,只能提前送了。” “谁生日送这个?” “你生日送这个。” 凌南看着路北不肯收回的手机,觉得两个人说话不在同个频道。 “我不……” “我送的东西也不要吗?” 凌南有些无言以对,他还记得路北自己都没换手机,兼职一个月赚不到这个数,说不定刚发的奖学金都用上了。 “我用不上……” “怎么用不上了。电话卡我都装好了。”路北眼里全是认真,像是说一件从来如此的事,“我想听你的声音。” “知道你忙,一周一个电话就够了。“他顿了下,”放假时要多一点。” 凌南说不出话了,又想表达什么,只好挣了挣被握住的手。路北快他一步,把手机塞进他的包里,拉紧他继续往前走:“走吧走吧,前面就有车了。” “见面少了,要常通电话。”他不回头,话里透有礼物送出的开心,“今晚我要去你那待。” 两人床上俩枕头心照不宣多年没撤过,平日都是不打招呼就过来了,哪里还要多一嘴。 “随便。”凌南看他朝出租车招了招手,又问,“不过许姨一直在等你。” 路北没有立马回应,等上了出租车后,便靠着椅背闭眼休息。少顷,他转过头睁眼说:“先去我家吧。” 凌南感受到腕上的力度又重了两分,说:“好。” 回去路上还堵了一段路程,下车时路北却说了句:“这么快。” 天幕暗沉沉,到他家院子时就听到了里面的声音,是女人细细的哭声。 路北陡地停住了。 他攥住凌南的手加重了,几秒后又松开了。他直视前方,不让凌南看他的脸:“你先回去吧。我待会就过去。” 凌南要开口时他才转头,露出毫无破绽的笑:“言言等你呢,我待会就过去了。” 凌南提着蛋糕袋子走出去,跨出院门时听到屋里有成年男人的话音,脚上一顿,回头却和路北对上眼。 后者正半挑眉,一脸捉住别人把柄的得意。 凌南加快脚步走了。 目送他的人慢慢跟到院门外,直到最后一道背影消失在转角才转身离开。 —— “阿婉,你能有个伴我心里替你高兴。小北大了也明白事了,但这孩子从小我带到大,你要把他从我身边带走,你不是……“路奶奶略一哽咽,”在剜我的心吗?” “妈……小北是我的孩子,不带在身边看着,我怎么能安心?小北在那边读书,住一起方便我照顾他,他长这么大,我这个母亲做得不好。现在能补偿他了,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儿子在身边又不能亲近吗?” “你这事说的太迟,当初我就说让他填个离家近的大学,你……”路奶奶忿忿拍膝,抽泣摇头。 路北进来时争吵正好结束,客厅里气氛很压抑,三个人都低着头,听到脚步声纷纷抬头。路奶奶面上怔愣,而许婉眼角的泪未干,身旁的中年男子替她拍背舒气,此刻也顿住了手。 “小北。” “奶奶,妈。”路北笑地很自然,朝男子微点头,“叔叔。” 男子先是一怔,应他:“回来啦。” 路奶奶愣了一瞬,明白过来两个人不是第一次见面,脸色遽然一白。她眼里才褪去的红又漫上来,却不似先前的柔情,话里也隐隐有了怒气:“阿婉,你……” 紧接着她颤抖的手被温暖包裹了,路北坐在她身旁:“奶奶。” 他又转眸看向泪痕满面的许婉,说:“妈,你先休息一下吧,我和奶奶说会话。” 许婉或许哭得太难受,一步三回头,进房间时是被搀扶进去的。路北望着她瘦小的身影,稍稍发怔,后被路奶奶出声拉回视线。 “小北。” 她才说半句就忍不住低头抹泪:“你妈……都和你说了。” “我知道的奶奶。”路北轻握住她满手皱皮,“当时填志愿时你不是也说那学校好吗?这学校这么好,远一点没什么关系。而且在哪里住都一样,放假我就回来了。” “哪能都一样。”她望天叹了口气,“你妈……唉……你不要怨奶奶同她争……她二十多就来咱家了。你爸走的早,说起来,咱们三个才是真的相依为命多少年。奶奶早认她作女儿,心疼她孤零零一个人在外打拼,能有个伴是最好的。你妈说是那人旧相识,后来工作时又遇上了。奶奶也看过,条件不差,嫁女儿,我放心。可是……” 她捂着嘴,哆嗦着手又想捂住泪:“我们家小北,要叫别家人奶奶……别人要不认呢?听说他家都有一孙女了……” “奶奶,叔叔和他女儿不同老人一块住,妈过去也一样。”路北对她笑,“奶奶总说我多好多好,我这么好,哪里还有人不喜欢我?再说了,他们是他们的,我只有一个奶奶,干嘛要做别人孙子?” 路奶奶抹着眼角笑:“就你能贫。” “我都这么大人了,去哪里都能照顾好自己,到时候我一放假就回来好不好?” “奶奶给你买车票。” 两地相距不是一两个城市,距离之远,车费让普通人望尘莫及。可路北挽着路奶奶的手,笑地真诚。 “好啊。” 感谢观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你的声音 第7章 指尖 青石巷里房子高低错落,随夜深纷纷灭了灯,只有临近尽头的一扇小窗,半开着透出昏黄的光。 房间里安静地很,吊扇呼呼作响,床上的人挨上最外边的枕头,压着一小片角安睡,身子却歪到了里侧。 刚好空出了一个身位。 尘埃在一束光下游戏,忽然门开了。台灯“嗒”地黯灭,床上传来翻身的声响。 凌南似乎被惊醒,下意识揉了揉眼往里凑。很快,身侧的位置凹陷几分,随即热量也隔空渡来。 凌南闭着眼休息了几秒却没能入睡,便问:“几点了。” “不知道,好晚了,快睡吧。”路北的声音在耳畔,呼吸也很近,“怎么不关灯睡觉?” 凌南哑声说:“你不是要来?” “哦……” 然后不说话了。 两个人挨得太近,凌南热出一身汗,不耐地问:“你不热?” 说完就挣了下肩膀,横在胸前的手却收得更紧,紧接着肩上一重。 他热得要命,把被子踢到了脚下,动作时腰上的衣服被蹭上去,自己全然不决,只觉得凉快了许多。 可没凉快几秒。 腰间的布料轻轻摩挲而过,露出的小腹被盖住,还又加了层被子。 凌南将被子一把掀到路北身上,然后半转身平躺,把腿搭上去压住了被子。 他安静下来,两秒后,肚子又被盖住了。 凌南眉心跳了跳,眼皮还是很重。 ——好歹能睡了。 他试图忽略埋在肩上的脑袋,但好半会没动静,他又怕路北把自己闷死——抱人也不是这个抱法。 他睁不开眼,迷糊中左手伸过去把被子从路北身上拿开了些:“回去干什么了。这么晚才来。” 屋里静悄悄的,过了一会才有回应。 “没什么。”凌南肩头蒙了被子,路北就紧挨在那。不仅答非所问,听声还有点闷闷不乐,“后面你要常和我打电话。” “别走了。”脱口而出的话在脑子里拐个弯,他突然清醒了,“干嘛了?” 他反手摸索到路北的脸:“你要走了?” 路北埋在被子里,闷声说:“你想我留下来?” 凌南一顿,睁开眼侧头看:“想就可以?” 路北见他认真了,抬起脑袋,垂眸对上他的眼睛:“可以啊。” 四周灰茫茫,路北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好似闪着光,丝毫不见情绪郁闷,连蜷曲的发丝都恰到好处的俏皮。凌南心跳一滞,离得太近,呼吸也跟着变弱,而另一道微薄的温热擦过,灼烧了脸颊。 他忽地抓住身前的手腕,路北一愣,干巴巴说:“那我真的不去了……” 闻言,凌南猛地回神,手一抖想收手,转念发觉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便装作太热,搭住路北的手拉下了些:“……你要去哪?” “有点远。” 路北移开眼,耳边是女人低低的抽泣声。 手上的力道也不这么轻,他想,许婉这样细瘦的身板,许是多年工作锻炼出的手劲。他被攥紧时疼得一皱眉,走出家门后才发现留了一圈青紫。 “小北,妈妈只有你了。” 不算大的房间一床一桌一衣柜占据很大面积,两扇窗也因玻璃缺了半块而关紧了一扇,另一扇窗大开着,路北却觉得空气不流通。 呼吸压抑,胸口又闷又沉的。 “妈妈活了这几十年,对谁都坦坦荡荡问心无愧,对你爸、奶奶也自觉尽心尽力,只有你……”许婉拭去脸上的泪,又很小心地摸上路北的眉眼,“妈妈对不起你,小时候留你一个人,你还那么小……我一走,你就哭着,追着车跑。妈妈每次想起来,就……心疼得不行……” 路北说:“没有对不起,奶奶带着我,小南陪着我,每天还有你的电话,我不孤独。妈,你做的够多了,不要说对不起。” “这么多年,妈妈一心想补偿你,想陪着你,跟妈妈住好不好?”察觉到空气有一丝凝滞,许婉紧张地抓住路北的左手,“妈妈也想接奶奶走,可是叔叔伯伯们尚在……他们怎么肯让奶奶去我那呢?奶奶身边没有你,也有叔伯陪着,可是妈妈身边,只有你了。”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填那边的大学的话,妈妈就能常和你见面了,我们被迫分别这么多年。妈妈自私地离开外公外婆,老天惩罚我缺失他们的最后一面,又罚我缺失你的这么多年,现在,我有机会去赎罪了,难道还要我放弃吗?还要我受这样的惩罚吗?” 路北的外公外婆走的早,许婉只有一个妹妹,可自她从北方远嫁到这,见面不便,联系不便,老人走时都没见上一面,自此姊妹关系也疏远了。二人不知多久没联系,路北与这位小姨更是只见过一次。 别人不清楚许婉为什么再嫁一定要带儿子,还是个那么大的。可路北清楚许婉,她太胆小了。即使不知道她与老同学重遇又相爱的来龙去脉,路北却知道许婉在这桩婚姻无法完全把自己托付。 生命的旅程太颠簸,她始终认定至死不改的血缘才是真正的联结,轻飘飘的一张纸来个急刹车就飞出手了。 她长相不差,算得上漂亮。但岁月将她的血肉蹉跎,以至于不算圆润的面庞凹陷,在黑暗里看有几分惨淡。路北瞥见她眼角的乌青,被泪痕擦湿了,往下除了几行泪过的痕迹,其余都干燥地皲皮了。 许婉见他不说话,便微微张开嘴巴,无意识地攥得非常用力。可路北没有痛,他张口只有如鲠在喉,搁置在床单的右手扣紧了,费劲得像要辩驳什么,而最后只说:“好。” “很远吗?” 地图标注的千百公里太缥缈,路北在想回一趟青石巷要坐几趟颠簸的车,所以他问—— “很远吗?” 凌南如此问他。 许婉回他没有很远,路北怔愣着转眸,将凌南蹙眉时的心事一览无余。他重新躺下去,在凌南的目光下默数着凌南的睫毛,说:“有点远。” “远。” “很远。” “怎么办啊,我都不知道要坐几趟车回来。” 他很轻地笑了声:“跨省了,确实远。欸,你说到时有没有直通青石巷的飞机啊?” 他似乎觉得有趣,唇角也微扬起了笑,与此同时,眼角处被按上了,声音戛然而止。 那么一点点,就一点点的泪都被发现了。 凌南无言拭在指尖。 那种如鲠在喉的痛又涌上来,胸口像闷受了一拳,路北双手僵硬,维持着抱人的动作,不动声色地埋下头,他的呼吸太过滚烫,洇湿了凌南肩头。 感谢观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指尖 第8章 江城 八月伊始,早上的七点半,路北离开了青石巷。 但他好像心情不错,声音轻快地分享一路所见所闻。风声车鸣声的嘈杂里,路北的声音很低,却很清晰,就像睡前枕边的耳语。 一通电话从凌南巷口走到巷尾,又吃完早餐还未结束,路北很简短报了行程,剩下时间都在闲聊。 这一趟车是去叔叔的老家,要先见过长辈,住几天后再乘车回江城,路北正是填了江城大学的志愿。 许婉的新婚丈夫名叫宋平,是个小学教师,工作单位在江城,在那边有一间不大不小的房子,离江大不过几站公交车的距离,难怪许婉说见面方便。 宋平待人平和,和路北相处还挺融洽,但路北没见过那个备受一家人宠爱的小女孩,听宋平说名字叫“宋晗姿”,平时大家都叫“小姿”,天天嚷着要一个哥哥,在电话知道宋平真带回来一个高兴得不行,闹着要等他到天黑。 路北听到这怔了一下,这个在宋平描述里娇纵得可爱的小女孩,竟然对一面不曾见过的陌生人这么热情吗? 路北不知自己会不会让她失望,也不知怎么回答,只好对宋平笑了笑。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也顿了一瞬。 凌南本来对那边的事挺感兴趣,眼下突然有些兴致恹恹。 他抿着唇没回话,继续冲洗手上的碗筷。耳边的话音淡淡,又扯回了他身上。 “是不是快要开学了?” 凌南想起来八月初开学的事,蓦地皱了皱眉。 他把刚洗完的筷子随手放筒里,抽了张纸擦手,然后拿起手机贴在耳边,边打电话边上楼。 “过几天就去。” “高三开学第一个月都有家长会,可惜这次只能把机会让给俞叔了。”路北还真叹了口气。 凌南想到以前两人家长基本没空参加,他们都是串班互当家长,虽然压根不像,甚至校服都懒得换,好在老师认识他俩也没怎么管过。 上一次家长会是高三冲刺期班主任不肯放人了,俞大钊这才来的。不过他们都没想到后面再没机会干这幼稚的事了。 凌南说:“他不来。” “嗯?”路北或许贴近了电话,声音也更近了,“俞叔没时间?” “言言也有家长会,他请不了几天假。”凌南转念想到什么,“正好他不想听老陈唠叨。” 凌南也不想俞大钊过来家长会。 一则没必要,二则老陈是真啰嗦。除了学习,凌南更不想再听他和俞大钊念叨吉他的事。 吉他…… 凌南抬起眼,目光落在半开的衣柜门,俞大钊给他买的那把吉他安静躺在叠好的衣服上,尘埃飘忽,防尘袋面针线整齐交织。 “咯噔”一声轻响,手机开了免提被搁置在桌上,凌南走到柜前,弯腰取出吉他。 路北恍惚听到拉链滑动的声音,他想起凌南那个班主任,说:“就不怕单念叨你一个?” 他停了下,恍然刚记起一样:“之前社团的事不是一直念叨你?那你还去吗?高三的话,还有时间吗。话说,你还没告诉我怎么突然想学吉他了。” “觉得有趣。”凌南按住了琴弦,“现在不感兴趣了。” 路北好半会没出声,再开口像自言自语。他低声问了句:“是吗?” 与此同时,凌南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还不知道……” 路北声音逐渐弱了。 车窗上单调的山坡灰陡然换了颜色,青葱爬坡,矮房炊烟映在玻璃。沿青石巷窄门后的那道小径往下走也是村子,路北听到遥遥的狗吠鸡鸣,眼前闪过童年时在树下嬉戏的光景。 他突地贴近了窗,目光追随着朦胧的绿色:“小南,我看见了那棵树。” “什么树。” “窄门后的那一棵树。好像,就连被砍掉的那两处位置都一样。” 凌南指尖一动,弦音嗡地拉长。他一惊,忙反掌盖住琴弦。 心惊肉跳间他瞥向手机屏幕,那边却传来嘈杂的声音,话声离得有些远,音量倏地又变大,却没有回音,应该是下车到空旷地了。 “好像到了,晚点再说。” 晚点是多晚凌南不清楚,但他习惯了等待,于是说了句好打算挂了电话,对面安静一会又说:“七点半吧,记得先吃晚饭。” 那边隐约有交杂的人声步声,一道稚嫩的童声穿透而来:“爸爸!” 指尖悬在红色按键上方,凌南手一抖按了下去,反应过来又连忙拿起手机。屏幕已退出通话界面,眼前只有和路北通话的时长。 屋内彻底静下来,抱着吉他的人面对空气发了会呆,最后沉默拨动了琴弦。凌南指尖在动,视线却落在窗外招摇的树枝,他望得出了神,以至于弹错了也没发觉。 下一刻,指上一热。 凌南猛地回神。 “凌南你咋了?弹错了,叫你好几声没答应。”李杨收回手,重新坐回座位,随即刻意放慢了拨弦的速度,“那段要这么弹。” 凌南略点头,再次看向窗外,钟楼显示的时间不早了。他转过头,说:“走吧,时间要到了。” 李杨是个急性子,噼里啪啦收拾好东西拉着凌南离开,走出活动室后,他掏了把钥匙出来,一边关门上锁,一边说:“还以为高三了你不想来了。” 凌南说:“时间不是很赶。” “还不赶啊?”李杨嗤笑出声,“老陈不得把我吃了,说我带坏三好学生。” 凌南想起这茬就头疼,本来高三生假期就少,在学校都要闷坏了。好在今天下午放月假,他心情好了些,老陈又说要组织几个人课后补习,唠叨了好几个课间,凌南不想答应都不行。 硬着头皮应下来后他忽然又觉得不妥。 这个假期他还有更重要的事。 本想找个时间去和老陈说今晚不去补习,又发现下午的课表上压根没有班主任的名字。 他回到家想打个电话过去,拨了两通却都无人接听。看了看钟,七点了,饭点都过了,已经快到约好的时间了。 匆匆瞥了眼天色,他开始把书装进包里。 俞温言的头从厨房里探出来:“哥哥,你要去哪?” “去老师家。很快回。” “哦……” 凌南拉上拉链,把书包挂到一边肩上,接着到厨房里去。 俞温言才甩干手上的水,身后的人凑过来,三下五除二把碗筷收拾好了。他一转身,凌南已经把碗筷都摆放齐整。 “哥哥,你几点回来啊?” 他抿着唇,对着凌南的背影欲言又止,但凌南脚步匆忙,头也不回地说:“早的话应该在八点,不要等我,按时睡觉。” “那哥哥你要早点回来,我们等你回来。”俞温言意有所指,在门槛内朝他说,“记得早点回来哦。” 凌南招手示意他回去:“会的。” 他又说:“不要等我。” —— 赶到陈家时,远远就看见门口老陈在那等,笑地和善。凌南打了声招呼,陈老师热情地问:“吃饭了没,没吃就先试试老师的手艺。” “吃过了。”凌南跟着陈老师走进去,到客厅时脚步一顿。 “嗨。” 桌上围的一圈人此起彼伏传来笑声,凌南还没搞清楚状况,李杨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一把揽住他的肩。 “你总算是来了,等你老半天了!” 在众人打趣的目光下,凌南偏过头,被李杨揽到桌边的椅子上坐下。 他低声问:“怎么回事。” “还不是老陈搞的把戏!”李杨一转头看向站在门边的人,“爱女心切也不带这样的啊。” “哈哈哈哈……” 众人爆发出一阵狂笑。 老陈给每个人面前都放了瓶饮料,讪笑说:“我哪知道安安喊了这么多朋友。” 凌南视线落在众人簇拥的中心。 女孩正红着脸低头不说话,一如其名“安静”,长相斯文清秀,说话轻轻柔柔:“谢谢大家能来……” 李杨笑着回头,看凌南还蹙着眉,轻撞了一下他的肩:“还没搞明白啊?安静过生日呢,老陈担心她不敢喊朋友过来,诓我们说补习,谁知道我们早就约好了。喏,家近的都来了。” 说完还扬了扬下巴。 陈老师笑说:“你要想补课也不是不行,待会吃完……” “不不不,一点都不想……”一堆人忙着摆手。 凌南借此扫过一圈,果然像李杨说的那样,都是面熟的。 “今天下午跑这么快干嘛?本来要和你说的,谁知道你下课就跑了。喊都喊不住,还好你热爱学习。不然传话不到位,又找不着你家,我就是罪大恶极了。” 凌南说:“下午有事。” 这时陈老师走过来,手上拿个翻盖手机,另一只手还忙活着放饮料,问:“凌南你给我打的电话啊?老师刚没看手机。咋了……” 话没落,一众视线都扫了过来,陈安静隔着一整张长桌也闻声抬了头。 凌南不习惯被注视,错过眼:“呃,没事,担心迟到和您提前说一声。” “哦哦……”陈老师满面笑意,又端了几盘新鲜水果过来,“大家快吃,玩得开心啊……” 他放完东西就走出视线范围,偶尔出现都是来放吃的。 一堆人互相都是熟络几年的同学了,加上老陈平时和学生关系不错,这帮在学校规规矩矩的学生此刻也放开了玩,就连老陈两夫妻也被拉进来游戏里来,欢快的笑很快充斥整个房子。 天色渐渐昏暗,一群人打闹不看钟表,歇下来吃完蛋糕天彻底黑了。真心话大冒险虽迟但到,众人起哄的声音能把房顶掀了。 凌南趁乱走到外边,挑了个偏僻寂静的地方拿出手机,打开一看,安安分分的,没有任何消息或来电。 先前打电话过去没人接,之后隔一会他就忍不住看有没有回电。可往常热闹的讯息却反常地消停了两个多小时,一瞟时间——10:32。 凌南才出来不到两分钟,回去路上撞见专门出来逮他的李杨。后者一脸恶霸式的得意洋洋:“擅自逃跑,就等你回去领罚了。” 至于罚什么没说,强行揽住凌南押进去。 凌南:“?” 他试着挣扎两下,李杨却用了十足的力气。 “等下——” 他在一片哄闹声中十分不自在,试图唤起李杨的一点良心:“以后作业不找我了?” 李杨瞬间罩一层金光,大义凛然地说:“此事另当别论,勿再反抗。” “不是?” 正在这时,老陈脚踏“皇帝的新云”而来,有如神兵天降,他一开口,让凌南这个语文课钓鱼老手都很难得地觉得“动听。” “都十点多了,大家玩的差不多了吧。” 当了多年的班主任,话一出气势就上来了。虽然是笑嘻嘻的,却让不少人歇停了。 —— 原本热闹的屋子回归平静,三个人在暖和的灯光下收拾残局。陈妈妈擦了把汗,瞥见后方的人还在给垃圾装袋,忙站起来说:“不要弄啦,放着给阿姨,先回家休息休息,家里人要着急的啦。” 凌南看过去,绑结的动作却没停:“阿姨我不急,家近,收拾完再走。” 说完他就要提着袋子去扔,没迈步就被一旁的人拿走了。陈安静正拿着袋走出两步,另一只手作出电话的手势放在耳边。 她微微一笑,轻声提醒:“谢谢你凌南,确实很晚了,先和家里报平安吧。” 凌南顿了一下,陈妈妈应声说:“没什么好收拾的啦,先打个电话回家,今天辛苦你啦。” 凌南摇摇头,扫了一眼略算整洁的客厅,才提包离开了客厅:“那我先打个电话。” 院子里,久违的消息点亮屏幕,凌南将手机拿近了看,只有简短的一句话。 “有事、这边在过节,给小孩子选保平安的首饰。。‥被拉着不让看手机。晚点” 小小的屏幕装满了几个月不见的思念,上下滑动很久也找不出第二条口气这么直接的。确实像在忙,错误的标点符号也像是小孩子乱点的。 凌南停在原地,低头将那条手机逐字逐句看了好几遍,随后按灭屏幕,微光在脸上迅速消逝,他干脆把手机塞进了包里。 屋里也收拾得差不多了,凌南刚背上书包打算走了,却被堵住了门口。 陈安静的妈妈弯眼笑着,硬要往凌南怀里塞东西。 凌南推辞不过,忙后退几步,跑为上计。他说:“谢谢阿姨,今天玩得很开心。我先回去了,你们早点休息……” 说完一句再见就赶忙迈步,后面的人还在喊他:“天太晚了,等老陈回来再送你啊。” 凌南扬声回:“真挺近的,阿姨您回去吧。” 他快步走出小院,回头张望两眼没有人才缓了速度。 但没多久,后边响起哒哒哒小跑声。 一愣神的空隙,名字被喊了出来,竟然是陈安静。 “凌南……” 她应该匆忙跑出来的,扶着墙气喘吁吁好一会才平静下来。但似乎也没有很平静,凌南从书包里拿出一小包纸巾,送过去时她还愣住了。 “怎么了。” 陈安静紧张地手心出汗,捏着那包纸巾的手迟迟不拆开,眼神飘到一侧。 凌南见她没明白,只好拿了张纸巾递过去,陈安静看了眼纸巾,又疑惑地看他。 凌南指了指额角:“擦擦吧,这天有点热。” 陈安静会意后立马低头:“好,谢谢谢谢,不好意思。” 她快速地擦拭面颊,凌南默默地没出声。 须臾,她擦拭的动作停在鼻尖,花白的纸巾正好半挡视线,话声也低闷。 “我想问一下,你……打算考那一所大学?” “嗯?”凌南本以为有大事要说,一时没反应过来。 陈安静将头垂地更低:“我我……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问一下,不好意思,我……” “没有,我走神了。”凌南说,“如果可以,江大吧。” “江大。” 陈安静默念两遍,她微抬眼,快速说了什么,声音低到凌南根本听不见。 “什么?”他稍微弯了身。 陈安静见他凑近,顿时深吸一口气:“我想,我的生日愿望,也是考江大。” “是吗?你很厉害,会成功的。” “没有……”她闭了闭眼,豁出去似的,“我能,请求你一件事吗?” “什么?”凌南不得已又俯低几分。 “如果考上江大……我们,其实我想问,什么样的……” 叮的一声,打断了她接下来的话。 凌南书包好像震了下,反应过来是手机消息。他下意识摸到书包拉链,但很快收回手,佯装没有多在意。可他回头看向陈安静,表情似乎生动不少。 “没事……你继续。” 陈安静对上他的目光,垂眸却见他握住书包带的手指一下下敲打。 她抿唇不语,半晌才说:“可以,做你的……朋友吗?” 话落她就脱力了,月光在眼里也略显黯淡。 凌南有些不解:“我们……难道不是一直都是朋友吗?” 陈安静摇头,又点头,她略显失落:“不好意思。” 凌南不明所以,琢磨不透她为什么情绪低落。他张口还要问,耳畔一动,余光扫到身后空无一人的巷子,警觉地住口了。 随后,他问:“你一个人出来的吗?” 陈安静点点头。 “我送你回去吧。” 陈安静“蹭”地一下活过来,一张脸不用光照都看出来红透了,她摇头说不用,凌南已经走到她身边。 “没关系,走吧。” 陈安静捣蒜般点头。 这一段路不算很短,可陈安静一晃神就到家门口了。凌南转身时她又叫住了人。 凌南回头看她,后者不似原本的胆怯,上前两步停在合适的距离。 “今天我生日,可以,向你讨一个愿望吗?” 凌南想起来自己没来得及带礼物,便点头:“你说,下次见面就带过……” “不是……我想说,考完之后,再见面吧。” 凌南还以为她说考完试后再说要什么礼物,点头答应:“好。” —— 青石巷里灯火寂暗,长长的巷子只有一个孤独的影子。 待走到最后一个转角,凌南忽然想起来俞温言的话。 他身上还挂着小黄鸭图案的围裙就跟出门口,却被制止在两步之内,边张望边说:“我们会等你的。” ——这下还得想办法交代清楚为什么回晚了。 凌南有些头痛,忽然一阵风袭来,他猛地转头。 “嘭”一声,消失在暗处。 感谢观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江城 第9章 车程 巷子里唯一的光亮在尽头,正是家的方向。那盏光不很亮,投下澄黄的圆形,远不能够着转角。 汹涌的喘息,灼人的热气,交叠的身影被黑夜悉数笼罩。 “别动。” 怀里的人没再动作,或者说凌南被拉进来的那一刻就放弃了挣扎。他也被吓到了,但只有一瞬。 他又见到那双令人过目不忘的眼睛。 黑暗里也很亮,像倒悬的海,眸光转动时都是席卷而来的雪浪。慌乱的神情映落在里面的一瞬间,心跳先一步认出了来人。 后背紧挨着胸膛,两颗心脏隔着皮肉同频跳动,又似杂乱无章,无声地搅花了视线。回旋的呼吸擦过后颈,激起他想逃跑的冲动。 但那人似乎是无意的,又垂头抵住了凌南的肩。深吸呼出的气息,像倦极了躺回家的舒服。 “小南。”声音闷闷的。 凌南嗯了声,想转身,想看看他的黑眼圈,会不会比声音还要疲倦。但他稍动了下又被抱得很紧,只好仍由路北靠在他身上。 这样的姿势对脖颈不太友好,因为身量不一,抱着人的同时还想埋头在肩,久了脖子很酸。 果不其然,路北没多久就慢慢抬头。 他撩掌抵住凌南的下颚,垂眸的同时迫使凌南后仰,于是目光交汇,近到能细数他的眉睫。 眼眶红红的,却不是哭过的痕迹。凌南看到他眼睑处的乌青,发型也些许凌乱,不知受了几班车程的颠簸。 他望进路北的眼睛,见到翻涌的浪打碎月光,斑驳了自己的映影。 “生日快乐。” 抱住双肩的手恍若顿了一下,又重新抱紧。 路北眨了一下眼,突然觉得这一路的疲惫都不算什么。眉眼舒展,耳边静地只剩呼吸与叶翻的声响。 书页轻翻而过,叶声窗外起伏。 那只是个很平常的下午,周末的图书馆里人影散漫,北方已落雪,窗外的校园一片白茫。 摊开的书页上作者在自叙故乡,路北一时搁下笔,手指在玻璃窗上滑动,留下很清楚的痕迹。 青石巷。 一笔一划被寒冷逐渐模糊,耳机里音乐切换,没有舒缓的伴奏,第一道弦音清晰得像在身旁拨动。 路北一顿,而这首吉他演奏的纯音乐已经接近**。 静静地还能听清指尖轻叩声,背景太空太静,传来又有录音时消不去的嘈杂,就像自己待在房间里随手弹录的。 一首歌很快结束,响起由远及近的步声,最后是熟悉的声音。就好像凌南站在身边,转过头认真看了看他,开口说—— “生日快乐。” 非节假日的车站人影稀少,午时的行程到站,便有人三三两两地往外走。一个匆忙的身影往里走,肩上跨着的包平扁,明显没装什么。 风划地鼻尖脸颊泛红,路北拿着票坐在候车厅,竖起的衣领翻翻卷卷,这才想起没拿围巾。 他把手塞进衣袋,摸到缠绕的耳机线,指尖动了动,绕在上面。呼呼的风声与广播里标准的播音腔共响。不知道坐了多久,久坐的疲惫和不安分的睡眠让他在人流车过中迷迷糊糊,从四方喧嚣走入这一隅的寂静。 恍惚中,他又听见凌南说了一句:“生日快乐。” 凌南见他慢慢露出笑。 唇齿打开,正要说话,却被很轻很细的一声叫唤打断。 “喵——” 两个人同时转头,又低头,那团毛茸茸恰时蹭在裤脚。 “嗯?”路北稍微来了点精神,松了一边手要弯身,但凌南动作更快。 “小宝。” 话未落,他不过微一俯身,灰白相间的毛团就跳上来,自己找好角度在臂弯躺好。 “喵——” 两人一猫很久没见,路北更是起了个名没养几个月就得走了。虽然这猫是别人送的,花色很普通,吃饭睡觉难伺候,甚至名字都不讨凌南喜欢。 但喂了一段时间发现,其实——也挺可爱的,名字也没有那么难以启齿。 “小宝?”路北侧开脸,轻笑一声。 “小宝,小宝。”他又低头凑过来,目光落在凌南的臂弯,柔软的卷发蹭在凌南侧脸。话语间携带的温度都在耳尖攀升,凌南背对着他,不知道他的视线游离到何处。 “宝宝。” 抱着猫的人猛地僵硬,罪魁祸首弯着眼,眉梢是幸灾乐祸的笑意。 两秒后…… “欸——” 路北咻地直起身,凌南这才松了手。 路北后退两步靠住墙,一手揉着发痛的脸颊,泄气说:“你竟然下得去手……” 凌南抱着猫转过身,眉眼淡淡:“这名不是你起的?” 路北幽怨地看了一眼猫,转而又神色恹恹看向凌南,一声不吭地揉脸。 “走了。”凌南抱着猫转身,路北轻车熟路要去卸他的包。 凌南却躲开了:“不用。” 路北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手还搭在书包肩带上。 “不要。” 路北收回手,还没来得及开口,凌南就把猫放他怀里了。随后松下书包一边,迅速把手机翻出来。路北不明所以,疑惑地看着凌南一边走,一边低头划手机屏幕。 没一会,泛光的屏幕被放到眼前。 路北微眯了眯眼,这才看清是短信界面,最后一条赫然是自己脑子昏昏噩噩时胡诌的话。 他越过手机看向凌南,后者面无表情地说:“不是说在过节?” 路北笑着,按下凌南的手,把怀里的猫献宝似的抱住,抬正猫脑袋给凌南看。 凌南只看到小宝一脸无措,弱弱喵了一声。 “你干嘛。” “你知道它说什么吗?” 凌南已经猜到他下一句了:“你好幼稚。” 路北又把小宝抱回怀里,低头开始跨物种交流:“你和他说对不起,他怎么还说你幼稚呢?” 小宝像被唬住,小小一个脑袋又转过来对着凌南喵喵喵地叫。 “你看它都同意我说的了……” “它叫我救猫于水火。” 路北嗤地笑出来,开始正经解释说:“这是惊喜好吗?我要是提前说就不是惊喜了。” “你确定不是惊吓?” 路北撞了下凌南的肩,反驳:“惊喜!” 年末的南方也冷地煞人,深夜的风简直能把人冻僵。凌南赶不及呛回去,就冷不防被夜风钻了空隙,忙缩了缩脖子。他余光一瞥,而路北脖颈处空空如也。 “你急到围巾也不带?” 他停下来皱着眉解围巾,却被按停了。 路北凑过来,肩挨着肩,不说话地拿起解了一圈的围巾往自己脖子上戴,简单整理后转过眼说:“好了。” 眼里却冒着些许得意:“不该夸我当初送围巾时织了这么长的吗?你当时还嫌奇怪呢。” 凌南凝望着他的眼,莫名想问他是不是故意选这么长就为了派上这种用处。藏在围巾的下半张脸抿了抿唇,几张几合,最后小声吐槽了句:“好傻。” 他补充说:“这样好傻。” “我们挨近一点就不傻了,哪里傻了。” 路北走路从不走直线,两步路快把凌南挤到墙上成海报了,凌南忍无可忍,反撞回去:“再挤我,就拉围巾勒死……” 路北还来劲了,边挤边蹭,就差整个人靠过来:“这叫互相取暖……欸——不暖了不暖了——” 凌南闻言松开手,假装看不见路北在忿忿不平地揉脸。 —— 离家就这一段路,屋子被夜沉沉盖上,客厅的小灯也发出昏昏欲睡的弱光。两个人轻手轻脚上楼梯,小宝被一只大手禁了言,直到拐过转角,房门咿呀两声打开又关上,两人一猫一齐松了口气。 “累死我了。” 路北外套鞋子都没脱直接倒在床,小宝趁机从衣服里冒出头,“咻”地跃到地面,钻过门缝跑出去。 凌南将围巾外套搭在椅子上:“你这么晚回来,阿姨知……” “嗯?”路北鼻音很重。 凌南一回头,床上的人一动不动,几乎要睡死了。他闭了口,没再说话,脚步很轻地走到窗边的台灯前,刚想按开关,倏地想起什么—— 不对,他们都还没刷牙。 他蹙眉又看了眼床,两条腿还在床外,床上已响起细微平稳的呼吸声。 算了。 台灯“啪嗒”地灭了。 不行,这真的不行。 凌南经过艰难的思想斗争,终于得出了“不会浪费很长时间”的结论,过去拍了拍路北,一下没醒,又撩开了盖住眼睛的碎发,路北才稍稍有醒的痕迹。 他一脸被打扰美梦的迷茫,声音很哑:“怎么了?” 房间里没灯,黑乎乎的,好让凌南挣扎的神色不被发现。这时再说没事也没用了,他咬了咬牙,还是说:“洗漱。” “啊?”路北愣了一秒,听懂后被气笑,捏住凌南抬在他额间的手,“好烦啊你。” 嘴上这么说,还是老老实实借力起身,磨磨蹭蹭跟去卫生间刷牙了。 凌南担心刺眼灯都没开,谁知刷一半旁边没动静了,一转头,路北困地闭上了眼。吓得凌南一把托住他的头,赶忙自个解决完,又摆弄着路北把满口泡沫吐了漱口,最终半架半抱才回到房间。 这一觉直接睡到大中午,路北是实打实坐车累的,凌南是例行准点中午起床,连俞温言都知道没到十一点不能喊他起床吃饭。 他醒来时路北还在睡,衣服被子乱作一团,一手盖着眼,一手扯着他的衣袖。以至于他刚坐起身,路北也醒了。 但还没睡够,嗓子也哑了,扯衣袖改为抓人,精准地握住了凌南撑在身侧的手腕。 “几点了。” 凌南还想说个大概的时间,床边的椅子上搁了路北的手机,正好被信息点亮屏幕。他便仔细瞧了下:“十一点。” “你先睡。”他扯了下手腕,却挣不开。 “别走了。” “等下就回来。” “不行……”路北的声音随手上的力气愈小,凌南刚要收回手,突地响起电话的铃声。 椅子也跟着细微震动,路北不动声色皱了皱眉,转身背过窗透来的光:“挂了。” 凌南看了眼,备注是“妈”。 他想路北可能太困懒得接电话,便倾身要去拿手机。估计是路北一声不吱就从江城跑回来,叔叔阿姨都不知道,报平安应付两句也是应该的。 但手腕又被握住,路北不耐烦地说:“挂了。” “是阿姨。” “不用接。” 凌南皱着眉看他,路北则把自己埋在了被子里,看不见神情。 椅子上的手机不厌其烦响了好几次,连着三个电话无人接听,空气凝滞了几秒钟,恍地又从房间另一个角落响起铃声。 凌南循声望去,正是自己的书包。 “我看看。” “我说别接!” “呯——”地一声,椅子被踹地滑过地板呲啦一阵,摇摆三秒砸倒下去。躺在上边的手机不免遭殃,啪地面门着地,也不知道碎了没有。 感谢观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车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