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不忍释》 第1章 第一章 2004年。 细雪打着旋儿,随风撞向车窗,像晶莹的盐粒,纷纷乱乱逃离。 边陲的南方小城从不下雪,冬忍从未见过北国风光。车内,她好奇地望着窗外雪景,手指不知碰到哪个按钮,竟致使后排的车窗落下。 只听一声刺耳啸叫钻进车里,安静而和暖的旅途被打破。北京的寒凉和干燥直冲面庞,冷意闯进肺里,熏得鼻子发酸,冰刀般地割在脸上。 冬忍被狂肆的北风吓到,手忙脚乱地摸索车窗按钮,却发现无济于事,顿时心里一咯噔,下意识望向前方。 她们背对她,并没有反应。 她松了口气。 短发女子握着方向盘,透过车内后视镜,斜了一眼后排的人。她眼神沉稳,面无表情地驾驶,如北方萧瑟肃穆的冬。 副驾驶的人正好坐在冬忍前方,只露出些许飘逸长发及毛衣,纤细发丝和羊绒摩擦,在静电的奏乐中跳张扬的舞,随性又潇洒。她察觉背后冷风,侧过头来,和煦地问:“冬忍,冷不冷?” “不冷。” “你以前有见过下雪么?” “……没有。”冬忍低下头,小声道,“我们那边不怎么下雪。” “那等到家了,稍微歇一歇,让你骢骢哥哥带你出去玩儿雪。”楚有情看看漫天雪花,探头向后面人笑道,“凌冬不凋,故名忍冬,你奶奶取的名字真好。” 相较于驾驶座的姐姐,楚有情是明媚柔腻的春,如冬日晴空的万里阳光,晒得人暖融融,偶尔却太刺目,令人汗颜,不敢直视。 冬忍不吭声,回避对方目光,更深地低下头,恨不得将脑袋埋进胸膛。 她不好意思说,这名字跟诗情画意的联想毫不搭边,仅仅是村里人随口提议,学历不高的老人随口应下,便不经意地成为自己名字。南方没有冷冬,草木都不凋谢,没什么值得赞样的。 她名义上的奶奶,也不喊自己名字,而是喊“哎”居多。 正值此时,开车的人冷不丁发问:“储阳呢?” “他有事,就没来。” “呵。” “反正以后是一家人,谁来接不都一样嘛。” “大过年的,少说晦气话膈应我。” 楚有情哑然,蹙起了眉头,瞄一眼后排,又瞪向姐姐,暗示其少说两句。 车里倏地冷下来。 冬忍佯装不闻二人的暗流涌动,终于在再三尝试过后,将车窗缓缓地升起来,试图让冰窖般的空间回温。她深知楚家人反对楚有情和储阳的婚事,更抗拒接手来路不明、毫无血缘关系的自己。 自从奶奶去世后,冬忍就变成烫手山芋,亲戚们来回来去地抛,她终于被丢进生父手里。准确地说,接到她的人是楚有情,储阳的现任女友、未来妻子。 冬忍对亲和又富有文艺气息的长发女人印象良好,她不愿意用生父储阳的名字来介绍楚有情,但很可惜这是她们唯一的联系。 冬忍出生农村,群山环绕,交通不便,地广人稀。村里人对富裕为数不多的幻想,就是乘坐带四个圈的汽车,逃出连绵起伏的大山,谁让四季常青的墨绿森林如翠兽,妖冶又隐秘,吞噬数不清的贫穷的梦。 春节前,楚有情等人乘车进山,准备接冬忍前往北京,车标赫然就是四个圈。 亲戚都欣喜若狂,仿佛看到富贵梦,祝贺起年幼女孩:“你要过上好日子了!那可是北京!” 语气钦羡,神态向往,只恨被接走的不是自己。 但冬忍并不理解大人们的狂热。 对于小学三年级的女孩来说,她很难凭借浅薄的学识及阅历,将“北京”和“好日子”挂钩,更不明白自己未来的生活,为何是别人梦想中才有。 她只明白,将寄人篱下,要谨小慎微。 不能惹恼楚有情和楚家人。 这才是当务之急。 生来匮乏的人从不做梦,或许是活得累、睡得深,或许是连想象力都贫瘠,构建不出缤纷多彩的白日梦。 “冬忍,快看!” 前面的人突然呼唤,脆生生的,如白鸽振翅。 冬忍当即抬头,顺着楚有情所指的方向,眼底撞上鲜艳浓郁的红,瞬间浑身都烫了起来。凛冬萧索,光秃秃的首都总是灰蒙蒙的,路旁的树干斑驳、空荡,连蓝天都随之黯然褪色,偏偏红墙金檐仍在万籁俱寂中如火般燃烧,红旗摇动,夺人眼球。 这座城市在冷风中的颜色太少太少,沉默像黑白水墨画,却在此刻涌现世间的万紫千红,顷刻间莹莹雪花都似成灼灼火星,在偌大的城楼前扑散起光和热。 冬忍靠着车窗,眼睛都不敢眨,屏息提问:“那就是**?” 明明是教科书中看过的照片,等到亲眼所见,心中又有不同。 楚有情笑道:“对,那就是**。” 春节期间的长安街畅通无阻,**广场前也少了些游客,载着三人的轿车却在减速,不疾不徐经过庄严城门。 片刻后,冬忍眼看那抹朱红渐行渐远,彻底被宽阔的深灰马路淹没,这才转过身,重新坐端正,发出微不可闻的叹息。 她忽生感悟。 这里确实值得很多人的梦想。 - 轿车终于在家属楼大院门口停下。 “你们先上去,我找停车位。” 话毕,深色车窗就缓缓升起,遮住楚无悔平静的脸。 楚无悔本职是律师,言简意赅、条理清晰是她的职业习惯,除此之外很少有多余表情。这些天,她时常到村里协助妹妹,办理冬忍的转学手续。虽然她对储阳态度轻蔑,但面对冬忍却没有异状,权当小女孩是空气,正眼都不瞧一下。 不过,不闻不问至少比恨之入骨仁慈,冬忍也乐于被对方忽视,做人别被时刻记住才好。 “冬忍,是这样的,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待轿车离去,楚有情搓了搓手,转身朝向冬忍,微微躬下身子,像日落后低垂的向日葵。她俯身注视小女孩,细腻柔软的长发垂下,却难掩窘迫的神色,时不时视线飘忽、目光闪烁。 冬忍察觉对方的为难,瞬间心脏狂跳,默默捏紧手指,面上却兀自硬撑,老实地凝望楚有情,一动也不敢动。 不想要她么?还是打算将她送走? 但学校里没有她的学籍了,她回到村里还能读书么? 尽管早有预感,但事情真发生,她依旧一筹莫展。 美丽的幻梦只够小女孩的五根火柴,她不记得自己一路上点燃几根,终于要迎来冻死街头的结局。 万般纠结后,楚有情瞄一眼单元门,支支吾吾道:“待会儿进去了,人可能比较多,其实我是无所谓,你想叫我什么都行,但是遇到其他人……” “哎呀,怎么说,本来该让你爸爸先来征求你意见的,但他又不知道在哪儿瞎忙……” 平日里,楚有情是富有才情、文笔优美的自由撰稿人,此刻的用词却颠三倒四、毫无逻辑,让人听得云里雾里,根本不明白她本意。 她好似没有底气,声音也越来越低,犹如弱弱的蚊吟。 但冬忍悬起的心却慢慢放下,僵硬冰凉的手指逐渐回温,再次触及火柴燃起的火星。 坦白讲,冬忍有时候不理解眼前的女人,比如她会选择一无是处的储阳,比如她同意抚养毫无血缘的继女,比如她竟然考虑懵懂孩童的心情,为一个称呼反复斟酌,战战兢兢。 楚有情在乎仪式,在乎特别的称呼,在乎人和人之间的尊重,在乎血脉关系凝结而生的印迹,唯恐取代了冬忍母亲,小孩子会内心悒怏。 她怕做不好后妈。 但她不知道的是,她就是她的第一个妈。 冬忍没见过生母。 她更不在乎她所在乎的一切。 毕竟,曾经跟她血脉相连的,都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妈妈。” 干脆又清晰的呼唤,毫无预警地飘下,如琼树上滑落的一片冰。 楚有情愣住了。 冬忍瞧对方满脸难以置信,愈加笃定内心隐约的判断,明明自己才是那个小孩,但眼前人远比她天真烂漫。 “我懂。” 冬忍停顿片刻,她垂下眼睛,小声地道歉:“对不起,我在机场没跟大姨问好。” 当然,楚无悔可能也不愿被她如此称呼。 楚有情不禁失声。 半晌后,她倒吸一口凉气,慌忙摆手道:“不不不,你很好……” 好到让人心生疑问,究竟经历多少生活的冲刷磋磨,出世不久的璞玉才能被琢磨成这样。 楚有情看着女孩白净的脸,过往忧虑终于烟消云散。 既然时值春节,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会好的,不是么? 楚有情伸出手,理好冬忍的头发和新衣,上下检查一遍,确保万无一失。她见女孩乖巧地原地不动,随即鼓起勇气,牵起那小手,笑道:“走,去给姥姥姥爷拜年吧!” - 高校家属楼相当方正,有着砖红色的外墙,铁栏杆包裹的玻璃窗,陈列空花盆的窄窗台。楼内没有电梯,每栋有六层,每个单元十二户,家家户户贴着红对联,仅能靠逼仄的步梯通行。 楚有情的父母住在三楼,但她们刚刚爬到二楼,便隐约听见头顶说笑,犹如滚动的阵阵波浪。 楼道昏暗,声控灯坏了,三楼的家门却是虚掩着,饭菜香和欢闹声从里面飘出来,在黑黢黢中破开一道金光。 楚有情领着冬忍,推门道:“妈,怎么不关门?” 屋里传来老太太的喊声:“你哥要修楼道里的灯——” “谁让你哥我是家里的顶梁柱,上有老下有小,这个家没了我可不行!” 笑嘻嘻的男声响起。 只见一个寸头圆脑袋的男子钻出来,他身材中等,皮肤黢黑,手里抱着梯子和工具箱,眯眼笑时是活脱脱的小麦色弥勒佛,正好跟门外二人撞上。 这一下,楚生志瞪大了眼,打量起陌生女孩:“哎呦,这是……” “这是冬忍。”楚有情扶着冬忍肩膀,低头道,“你可以喊他……” 冬忍心领神会,她眨了眨眼,软声唤人:“舅舅,新年好。” “哎,新年好,新年好!”楚生志再次眯起眼,他忙不迭放下梯子,摸索起自己的衣服,却连个口袋都没找到,“这样吧,等舅舅修完灯,就给你大红包!” “谢谢舅舅。” “怎么不找物业修?” “大过年的,能找谁啊,不如自己动手。” “我们先进去了,给我姐留个门,她在下面停车。” “得嘞!” 话毕,楚有情带着冬忍绕开男人,这回彻底踏入屋内,迎面是哄闹的音浪。 北方暖气将屋里烤得热烘烘,轻易驱散户外带来的寒意。电视里传来87版《红楼梦》的对白,厨房内是颠锅的叮叮当当,卧室则有京剧声缥缈悠扬,客厅塑料垫上的婴儿在咿呀怪叫,盯着刚进来的母女俩手舞足蹈。 冬忍被嘈杂又陌生的环境冲刷得晕头转向,亦步亦趋地跟着楚有情,用余光观察屋里构造。南北通透的房间窗明几净,早就布置好新春的“福”字装饰,桌子上满满当当,都是些干果奶糖,细闻还有糖炒栗子的甜香。 客厅是采光最好的地方,大理石地板亮如镜子,替周围陈设晕染微光。这里的一切井然有序,连圈住婴儿的安全栏都是正方形,唯独沙发有团隆起的床单,不知为何没有叠,堆砌如陡峭小山,混乱得格格不入。 正中央,有位老太太端坐沙发,约莫五六十岁,腰杆笔直,神采奕奕,有一搭没一搭地嗑瓜子,五官不及楚有情的柔和圆润,眉眼倒跟楚无悔如出一辙,能窥见年轻时的精明锐利。 楚有情唤道:“妈,爸呢?” “厨房。”楚华颖扭头,待看清二人,悚然地挑眉,“你这是……” 楚有情竟不是独自来的,身边还跟着个年画娃娃。 小女孩睁着圆圆的杏眸,怯生生地打量四周,藏在大人的衣角后。她的皮肤如玉瓷般润泽,两根细麻花辫盘在脑袋上,穿着崭新的红色棉服,单凭粉雕玉琢的长相,很难令长辈生厌。 偏偏她五官肖似储阳。 楚有情心平气和:“我带她来看看你们,来,冬忍,叫姥……” “叫什么?叫什么!?” 此话一出,鞭炮爆响,噼里啪啦地炸起来,盖过四周诸多喧闹,掀开屋顶,直冲云霄。 楚华颖怒目圆睁,噌得站起身来,恨铁不成钢道:“带回来一个不行?还往家里弄俩啊?” 楚有情忙道:“妈——” 楚华颖气得头发昏:“哎呦喂,你怎么偏爱上赶着,被个男的迷了心窍,真就没皮没脸了!?” “我怎么没皮没脸了?” “上赶着倒贴,替人养孩子,还不是没皮没脸?你知不知道害臊啊!?” 楚有情被母亲指着鼻子骂,同样拉下了脸,凉飕飕道:“您说女人早晚要结婚生子,这回不就如您所愿了?怎么还训我?” “你故意气我是不是——”楚华颖怒火攻心,当即朝向厨房,扯着嗓子喊,“老头子,看看你宠出来的好闺女!真是翅膀硬了,简直不像话!” 母女俩的争执如狂飙的旋风,席卷之处俱是狼藉,让周围人心惊肉跳。 冬忍差点被暴风雨卷起的浪拍死在岸上。 她料到此行讨不到好,仓皇地想阻止二人,却根本插不上话,只能在脑海拼命思索调停人选,应该去喊门口的舅舅?还是楼下停车的大姨? 但事情由她而起,他们愿意来么?又会怎么看她? 安全栏内,小婴儿坐在五颜六色的塑料垫上,早被母女俩的唇枪舌战吓得缩头,甚至不敢哭喊出声,偷偷地蜷缩成一团。 战火蔓延,冬忍急得手心冒汗,嘴巴里含着一句“妈妈”,想要劝住楚有情,又怕直接叫出来,对楚华颖是火上浇油,让二人矛盾愈加激烈。 待她就要慌得落泪,旁边终于有人喝止。 “Stop!” 焦灼之际,客厅响起暴喝,石破天惊,打断战局。 下一秒,沙发上的东西骚动起来,山峰般的床单猛地耸立,如阿拉伯飞毯般展开,刹那间占据制高点,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浅粉的花开富贵床单遮天蔽日,露出巨型的牡丹百合花纹,遍布全国的经典大众款式,恨不得家家户户都有一条,但估计不是每家的都能当众站起来。 旁边的婴儿瞪大眼,手指着粉床单,嘴巴都合不拢:“啊、啊……” 冬忍仰着头,同样惊呆了。 她从未见过床单妖怪,但在常人的想象中,好似不该是粉红色,而且直立在沙发上。 开文了!感谢小伙伴们的支持! 友情提示: 1、慢热成长向,亲情 言情,校园卷学习为重,不确立恋爱关系; 2、95后高考故事,文理分科制,不是选科制; 3、女主最初是寡言的小女孩,慢慢敞开心扉,实现自我和解; 4、人物塑造只遵从逻辑,角色观点不代表作者观点,小说是生活的加工、提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章 第2章 第二章 全场肃静。 这一幕着实荒诞又滑稽,连吵得面红耳赤的母女俩,也被突如其来的场面镇住。 楚华颖眉头直跳,盯着蛄蛹而起的床单,愕然道:“骢骢,你在干什么?” “既然你诚心诚意地发问了,那我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你……” 床单下传来男孩的声音,还没经历过变声期,是公鸭嗓前的脆嫩,抑扬顿挫。 紧接着,粉床单剧烈地抖动起来,像有人故意造势,风雨欲来之感。 “为了防止世界被破坏,为了维护春节的和平,贯彻爱与真实的邪恶,可爱又迷人的反派角色……” 只见床单小山拔地而起,又从沙发上弹跳而下,如同粉红幽灵般猛蹿到二人面前,硬生生在母女俩中间撞出一条路,迫使她们不得不退后、避让。 “我就是穿梭在家里的火箭队!” 他蒙着粉布在屋里上蹿下跳,一会儿围着楚华颖打转,一会儿蹭到楚有情身边,拖着长长的床单到处跑,像颗遇水失去控制的跳跳糖,丝毫不顾方才的战火纷飞及大人脸色,在沙发和地板间兴妖作怪,再次攀上沙发靠垫。 楚华颖已经顾不上骂女儿,忙于摁住调皮的孙子:“你再胡闹,姥姥要告诉你妈了——” 最后,粉床单从高处跃然而下,一路蹦跶到冬忍的面前。被洗衣粉濯洗过的布料,掀起呼啸而来的香风,犹如从天而降的奇怪帐篷,瞬间阻隔大人们的硝烟味儿。 冬忍呆愣愣地看着,彻底被弄得摸不着头脑。她见不到那人的脸,只瞧见粉床单抖动起来,像是底下人抬手打招呼。 “白洞,白色的明天在等着我们……” 他摇头晃脑,语调悠扬道:“就是这样,喵~” 冬忍:“?” 四下鸦雀无声。 眼前的粉床单张牙舞爪,冬忍却懵了,不知说什么。 这是她进京的第一天,见识太多闻所未闻的事情,接触太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加上时刻神经紧绷,大脑早就不堪重负,难以处理庞杂的信息量,只剩晕晕乎乎。 她不知道这段经典台词出自何处,也不知道此人凑过来,究竟有什么意图。 这些崭新的体验,对她都太过超前。 然而,离奇的变故没维持太久。 “就是哪样?” 楚无悔不知何时进门,都还没有脱掉大衣,便赶过来擒拿儿子。她眉头紧蹙,一把揪住他,冷声道:“我看你是不想有明天了。” 熟悉的冰凉女声响起,男孩大惊失色地拽住床单,想蒙住脸挣扎离去,却被母亲当场扭住,没逃出天罗地网。 楚无悔厉声呵斥:“替姥姥把床单洗了,否则你要屁股开花!” 粉床单泥鳅般地拧来扭去,底下的男孩支支吾吾起来,却丝毫找不到机会脱身,俨然是老鼠怕猫般的狼狈。 楚华颖出面做和事老:“算了算了,反正是旧床单……” 不帮腔还好,老人一开口,反倒助长孩子的气焰。 “就是,明明是姥姥打破约定,说过年不能吵架生气,却先跟小姨闹起来。”小男孩闻言,猛地掀开床单,露出乌黑的眼,理直气壮道,“凭什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男孩大概**岁,深色短发,浅蓝上衣,脸庞稚气未脱,却也瞧出俊来。他的眼睛炯炯有神,留一根细细的长生辫,顶嘴时双手叉腰,堪称中气十足,恨不得后脑勺的辫子都像尾巴般翘起来。 冬忍没见过这发型,好奇地多看了两眼。 楚华颖被气笑了:“哎呦喂,姥姥替你说话,你倒好,告起姥姥的状!” 小男孩掰起指头:“是您说的啊,过年不能扫地、泼水、丢垃圾,不能吵架、叹气、说晦气话,不能……” “陈释骢,你这小词一套又一套,作文还考那么低的分?” 他却自在地摆手:“姥爷说了,八股文不写也罢。” “姥爷是古文教授,出口成章,才说考试八股,你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对,还敢跟我瞎嘚瑟……” “这得怪你们给我取的名字太难,跟我有什么关系?” 楚无悔忍无可忍,想出手教育儿子。 陈释骢见势不对,提起粉红色床单,像个落跑新娘般往屋里钻,高声道:“姥姥还说过年不能打小孩——” 耍宝式的闹剧落幕。 楚无悔追过去逮儿子,楚华颖和楚有情被搅扰,同样也没法再吵起来。 厨房内叮铃哐啷的声音停歇,有人大声呼唤:“骢骢,快来帮姥爷端菜!” 楚华颖闻言,忙不迭过去:“行了,别喊啦,你孙子刚被收拾了。” 老人前往厨房帮忙,狂风暴雨彻底消散。 待众人离去,仅剩下二人,冬忍才小声发问:“妈妈,这是……” 究竟是什么情况? “钻进卧室的是骢骢哥哥。”楚有情安抚地揉揉她脑袋,解释道,“厨房里的是姥姥姥爷。” 冬忍闻言,忆起楚有情路上提过这名字,迟疑道:“聪明的聪?” “不是聪明的聪,是马字旁的骢。” 楚有情在掌心写字,比划给冬忍看:“这字不常用,确实比较难。” “骢”指青白色的马,陈释骢人如其名,的确是脱缰小马,在家里肆无忌惮地驰骋,没人揪得住他后脑勺的缰绳,如青烟般到处奔跑、四蹄飞溅。他跟自己的母亲截然不同,很难想象冷寂的楚无悔,有如此跳脱、活跃的儿子。 稍坐一会儿,又有人登门到访,掀起新一轮波浪。 楚生志本来在门口修灯,现在却跟人勾肩搭背,喜上眉梢地推门喊:“看看谁来啦!” 冬忍循声望去,生出些许恍惚,好半天没缓过来。 来人竟是储阳,她名义上的父亲,但跟记忆的中不太一样。 男人在村里游手好闲,都能白玉般地扎人眼,此时换上了整齐正装,更衬出他的英俊潇洒。他的头发往后梳,脚踏锃亮的皮鞋,脸上不再有紫外线晒出的高原红,赫然装得像城里人了。 “阿姨过年好——”储阳躬身问候,脸上都是笑,“公司那边有急事,我就来晚了一点,待会儿自罚三杯。” 近日,他找了份销售的新工作,明明没读过什么书,但凭借出众的外貌及口才,业绩莫名其妙得好。人逢喜事精神爽,男人没被生活压得佝偻,反而找回脸面,挺起了腰。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楚华颖从厨房里出来,显然也冷静不少,不再是一点就着,闷闷道:“……没事。” 储阳赶忙上前,递上诸多礼盒:“过年嘛,给您带了些小东西。” “什么啊?”楚华颖瞥一眼盒子,待看清商标,客气地推让,“我们不用这些,家里都有座机!” “小灵通和座机又不耽误,您出门要想联系谁,多方便啊。” “我不用。”楚华颖转过头,看向自己儿女,“无悔,生志,你俩看谁拿走吧。” “妈,你就拿着吧,这是妹夫孝敬您的!”楚生志劝道,“再说我们要是有需要,储阳肯定也会给办的。” “就是,哥哥姐姐需要,我再给他们办就是。”储阳满脸微笑,“小灵通的辐射低,对健康也有好处,好多做生意的人有了手机,专门搞一个小灵通养生。” 话毕,他又侧过头,提议道:“姐是不是有手机了?也可以弄个小灵通!” 旁边,楚无悔冷眼看着,双臂环胸倚着墙,却全程不接茬儿,仿佛跟储阳搭话都会跌价,完全是热闹氛围的局外人。 她仅听到“妹夫”一词时,微不可闻地嗤了一声。 “好吧,那谢谢你了。” 万般纠结之下,楚华颖从储阳手中接过礼盒,又忍不住打量了对方几眼。平心而论,她对男人的长相、个子挑不出毛病,谈吐和礼数也说得过去,偏偏他老家农村,工作又不稳定,年纪轻轻还带了个孩子,任谁都觉得不对劲。 思及此,楚华颖用余光瞄向小女孩。 冬忍满脸稚气,依偎在楚有情身边,乖乖地不说话。 她心中更为惋惜,温馨恬静的景象,倘若是亲生母女,一切就变得圆满。 天底下怎么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呢? 冬忍并不知老人所想,她默然地看父亲表演。 书上说,时间使一些英雄美人成尘成土,把一些傻瓜坏蛋变得又富又阔。 可悲的是,她的父亲不仅变得又富又阔,还有假英雄般的美皮囊,唬人得很。 正值此时,厨房门口有人探头,他头发略微花白,精气神却极好,穿着炒菜用的围裙,也掩不住儒雅,招呼道:“哎呦,储阳来啦?” 储阳连忙鞠躬:“叔叔好。” 楚生志故技重施,忙道:“爸,妹夫还给您带礼物了……” 魏彦明摆手:“行了,别站着,咱边吃边聊吧。” “春节快乐——” 中式圆桌上摆满美味佳肴,既有家常小炒,又有生猛海鲜,琳琅满目,满满当当。五颜六色的饮料齐聚,一家人热气腾腾地碰杯,伴着电视里喜庆的音乐,终于能坐下在新年里互相问候。 菜太多,人也太多,冬忍面对诸多陌生的脸,不动声色地模仿楚有情举杯,头一回感受如此浓烈的年味儿,心脏砰砰直跳,说不出是惶恐,亦或是兴奋,颇为手足无措。好在十几人的豪华圆桌,她能轻而易举地隐藏,不被其他人注意。 “今年真是大团圆了啊!” 魏彦明环顾一圈,望着三个子女及其家属,不禁发出感慨。他率先举起杯来,朝向不远处一人,说道:“首先要感谢周盼,这段时间照顾辉辉,一连几天都没睡个好觉。” 女人脸色蜡黄,即便涂了口红,神情也显憔悴。她坐在楚生志身边,忙不迭举杯:“没事爸,应该的。” 冬忍刚刚只看到婴儿辉辉,饭桌上才第一次碰见舅妈,对方先前缩在卧室,一直都没有出来过,估计是在休息。 楚生志掣住她肩膀摇晃,嬉皮笑脸道:“当妈了,责任感都强了!” 周盼拧了他一把。 魏彦明和气道:“其次,我们要欢迎储阳,还有冬忍小朋友,一路舟车劳顿,来跟我们团聚。” “哎哎哎,您客气……”储阳起身回敬。 冬忍见状,局促地举着杯,陪同大人们站起来。众人目光之下,她动了动嘴唇,却说不出话来,只能任凭储阳发挥。 “坐吧,别拘束。” 魏彦明挥手示意。 “最后,我们要感恩姥姥,数十年如一日,撑起了这个家,是我们伟大的精神支柱!” 楚华颖翻了个白眼,脸上却掩不住喜意:“臭贫。” 魏彦明搂紧了身边人,笑道:“必须再碰一杯!” 亲友聚满堂,举杯庆佳节。 众人其乐融融,再次推杯换盏,享用春节的团圆饭。 酒至半酣,储阳主动站起,恭敬道:“对,我也要敬叔叔阿姨,刚说了要自罚三杯……” “哈哈哈,罚什么,我看你是想喝我家的酒!”魏彦明抚腿大笑,同样举起酒杯,话里有话道,“既然以后都是一家人,就不用叫叔叔阿姨了。” 楚有情的眼睛亮起来,像漆黑夜幕中的星子。 储阳脸色端正,赶忙敬酒道:“爸,妈。” 待男人的视线落下,冬忍紧随其后,轻声道:“姥姥,姥爷。” 任凭楚华颖神色再僵,都被这一声喊得软化。 “好好好,都挺好。”魏彦明笑起来,好奇道,“冬忍是冬天生的吧?她和骢骢谁大啊?” 楚有情:“骢骢大半岁。” “哦,那也是三年级。” “对,我姐帮忙办的手续,开学后就去骢骢那个小学。” “挺好,挺好,学习怎么样?” 冬忍面对和蔼老人,她犹豫地张开嘴,却不知如何回答,像饰演哑剧的小木偶像。 楚有情摸了摸她脑袋,代为回复道:“听他们老师说,是村里第一名。” “那么厉害啊!”魏彦明赞叹,“不错,要保持,不管什么年纪,都得努力学习,你会一生受益。” 楚华颖面露不耐:“好了,别教育人了,这不是学校,听得我头疼。” 魏彦明悻悻地摸鼻子,又瞄到对面的大孙子,索性转移话题:“骢骢跟妹妹打招呼没有?” 桌边,小男孩本来坐在母亲身旁吃饭,听到这句话,这才抬起头,瞥了她一眼。他不捣蛋的时候,跟楚无悔很相像,嘴角微微下抿,无端生出点傲,让人觉得不好接触。 冬忍见状,心里一跳。 他目光黑幽幽,默默地盯着她,不知在想什么,莫名就瘆得慌。 坦白讲,冬忍不擅长跟同龄男生打交道,只因他们年纪尚幼,没经历多少教化,偶尔不像人,更像是动物,具备意想不到的破坏性,总能将人杀个措手不及。 再加上陈释骢深知老太太对她的态度。 四下没人说话,桌上突然变静。 楚无悔看向儿子,提醒道:“姥爷问你话呢。” 楚有情等人同样看过来,观察孩子间的互动反应。 好半晌后,陈释骢才挪开视线,不再盯着小女孩,懒洋洋地回:“这个妹妹,我见过的。” 语气清淡笃定,像是不值一提。 这回换冬忍愣住了。 她发现每次遇到陈释骢,都难免怀疑自己的听力,变得不理解中国话。 此话一出,别说冬忍满头雾水,大人们也脸色诧异,奇怪地对看一眼,忍不住追问起来。 楚无悔挑眉:“胡说八道,你什么时候见过?” 她从未带儿子去过南方小城,更没有给他看过任何照片。 “这不就是电视剧里演的么?”陈释骢散漫地用手撑下巴,他语调悠扬,小大人般地审视众人,“当我不知道你们设的套儿?” “什么套儿?” “待会儿,姥爷就问,‘都念过什么书’?” 下一秒,陈释骢就惟妙惟肖地演绎起来,谈吐及口气颇得87版《红楼梦》精髓。他羞赧地低头,双手放在膝上,声若蚊蝇道:“只刚念了《四书》,骢骢哥哥都念什么书?” “骢骢哥哥念什么书,只不过是认几个字,不当睁眼瞎罢了。” 他扬起下巴,不屑一顾道:“不就想借机教育我,我还不知道你们啊!” “……”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二章 第3章 第三章 这一段随地大小演,来得活灵活现,令人印象深刻。 众人哄堂大笑。 魏彦明佯装动怒:“好小子,净编排姥爷了,我是那样的人吗!?” 楚华颖打趣:“还给他设套儿?谁能精得过他。” 楚无悔既好气又好笑,面上却维持威严,说道:“等开了学,我就把你电视断了,一天到晚净学这些。” 人小鬼大,陈释骢当即屁股抹油,往客厅电视前溜:“那我可得趁现在多看会儿……” “回来!” 凭借男孩的小插曲,饭桌上又欢腾起来,让冬忍深受触动。 她既佩服陈释骢搞活气氛的实力,又佩服他能够灵活多变地应对成年人,仿佛有天不怕地不怕的胆子。 她有一点点羡慕。 世人常道,爱的反义词是恨。殊不知,爱和恨都过于张扬、浓烈,更像是同根同源。 因此,冬忍凭直觉认为,爱的反义词是怕。 怕失去,怕太少,怕拥有的不长久。 她很怕。 但他一点也不怕。 让人羡慕。 团圆饭总是要吃很久,大人们三三两两地聊一会儿,偶尔又应和起带头站起的某人,为一年来家里的喜事祝贺、碰杯,好几轮过去,仍乐此不疲。 孩子们则认真地钻研吃食和饮料。周盼中途离席去照顾婴儿。陈释骢将五颜六色的饮料倒进杯里,开始搞化学实验。冬忍频频被楚有情添菜,埋头攻克完油爆大虾,指尖都被染得亮莹莹,再也抓不了别的东西。 楚有情察觉小女孩的无助,笑道:“卫生间在那边,可以去洗个手。” 冬忍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到走廊正中的小门。 “要我陪你么?” 冬忍摇了摇头,决定悄默声地过去,再悄默声地回来,不惊动桌上其他人。 卫生间的门虚掩着,里面光线昏暗,隐有香氛味道。冬忍索性就没开灯,从窄门缝里挤进去,放出细细的水流,认真地清洗手指。 四周安静不少,桌边的欢笑,传到她耳边,也变得缥缈、遥远,犹如隔着朦胧的纱。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有人结伴踏进卧室,没察觉卫生间异状。 没过多久,男女细碎的议论声,随着门缝偷跑出来。 “包不包啊?包多少?”女人不满地责怪,“你怎么没说还要来一个?” “他们突然接来,我哪里会知道。” 门后,冬忍心尖微颤,涌生出第六感,料定在说自己。她调小了水声,屏住呼吸仔细听,无奈房门从中阻隔,隐隐约约,断断续续。 “按理说,我们不用给她包吧,再说你妹妹买房子,你妈肯定也添钱了……” “哎,我不是跟你说过,别计较那笔钱了,只有妈先给了那笔,我们后面才好分……” “我怎么不计较?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本来辉辉花销就大,你还打肿脸充胖子,跑过来装孝子!” “行了行了,别嚷嚷!”男人拍板道,“就包两百,行吧?不用包六百。” 这是楚生志和周盼的声音。 如果说,冬忍最初对舅舅印象良好,发现他跟储阳称兄道弟,印象分就跌了一点,待如今听完这番话,竟都不感到惊讶,反而是预料之中。 两人合计好红包,又聊了些别的事,什么“规划”,什么“拆迁”,盘算起年份,接着笑起来。 冬忍听不懂,她耐心等他们离开,多耽搁了一些时间,才轻推开卫生间门,不紧不慢地回餐厅。 桌上依旧笑语喧哗,却不见老人们身影。 楚生志和储阳又喝又聊,仿佛认识好多年。周盼将小婴儿抱在腿上,坐在自己丈夫的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声。 冬忍确认他们并未发现,这才放下心来。 没过多久,楚华颖和魏彦明归来,好似从屋里拿了东西,指间夹着金红色信封,眉眼间也沾染上喜气。 “释骢,冬忍,春节快乐!”魏彦明高声呼唤,“看姥姥给你们准备了什么?” 陈释骢见状,立马一个飞扑,拜在二老身前,拖着长调回道:“您吉祥——” 其他人瞧男孩动作夸张,语气油滑谄媚,顿时笑出声来。 楚华颖将红包递给他,笑逐颜开道:“骢骢春节快乐。” 陈释骢连忙道谢接过,他还用指腹轻捻,微捏开信封偷窥,仅粗略扫一眼,就估出纸钞数量,欢声赞美道:“十全十美,不愧是我姥!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心想事成,身体健康!” “臭小子真财迷,现在就点上了?” 魏彦明嘴里训他,声音却是上扬的,丝毫没将孙子的失礼当回事儿。 陈释骢也不惧怕,手里捏着红包,吊儿郎当道:“姥爷,这是姥姥给的,您不也该……” 魏彦明笑骂:“我和你姥姥不分彼此!” 紧接着,楚华颖走向冬忍,步子有些慢吞吞。 冬忍连忙起身迎,紧张地说不出话。 两人今日本就是初次见面,楚华颖刚开始没控制住情绪,等到一顿饭吃下来,眼看冬忍轻声细语、如履薄冰,跟泼猴般的孙子截然不同,像个憋不出响的闷罐子,内心又过意不去。 倘若不是身世坎坷,谁愿意寄人篱下呢? “春节快乐。”楚华颖面对文静小女孩,将红包递出去,竟也拘泥起来,“刚来要是不习惯,你妈做饭不好吃,就到姥姥姥爷家。” “嗯。” 冬忍一整晚都忧虑于老人的大发雷霆,生怕对方逼迫楚有情撵走自己。她没想到能有缓和机会,眼睛酸热了,瓮声瓮气道:“谢谢姥姥姥爷。” 楚生志大声招呼:“来来来,舅妈也要发大红包了!” 周盼拿出备好的红包,交给了陈释骢和冬忍。 “谢谢舅舅舅妈。” 孩子们客气地接过红色信封。 楚有情和楚无悔紧随其后,各自从包里取出红包,将其递到小婴儿手里。 楚仁辉年纪尚小,好奇地手舞足蹈,对桌上的彩色饮料更感兴趣。她们眼看婴儿满脸纯真,傻乎乎地捏不住红色信封,忍不住笑起来。 周盼替其接过红包,一入手察觉重量,脸上泛起光来,神色也柔和了,软声诱哄道:“辉辉,快看姑姑们,谢谢姑姑们!” “好了,你把他放客厅,自己也歇歇吧。”楚华颖劝道,“小孩儿都吃饱了,我们再坐着聊会儿。” 周盼应了,将红包揣进自己兜,把婴儿放回安全栏。 桌上安静了一点,陈释骢领完红包,早一溜烟跑了,不知蹿到何处。 楚有情指了指客厅方向:“冬忍,你要是无聊,就去跟哥哥弟弟看电视。” 冬忍其实不想看电视,但她发觉大人想聊天,害怕自己留下来碍眼,便老实地应下,起身离开餐桌。 - 客厅里静悄悄的,屋子里没有蓝衣小男孩的身影,只有栏杆内的婴儿眨巴着眼睛。 冬忍四下望了望,想要坐在沙发上,待她往前走两步,倏地看见护栏后的黑脑袋,不禁吓了一跳。 原来,陈释骢背靠安全栏,席地而坐,没有吭声。他背对着冬忍,指间攥着红包,似乎在数钱,听见动静后回头张望,待看清来人,又重新转回去,继续手头工作。 五颜六色的塑料地垫,将天地铺洒得多彩,童趣又亮眼的颜色中,唯有他的眼睛和辫子是深黑色,宛若染水的黑珍珠。 冬忍见他没理自己,突然不好坐沙发了。 她挑了栏杆另一侧的塑料地垫,端正、安稳地坐下来,由于楚有情买的新衣服没口袋,便只能将收到的红包放在身侧,静静地发呆,消磨着时光。 电视音量被调低了,除了婴儿的咿咿呀呀,四下瞬间再没有声响。 两人泾渭分明,好半天没交流,安全栏和小婴儿像楚河汉界,将她和他分隔在两侧。 冬忍板正地坐了一会儿,倏忽间也有些疲倦了,默默地抱腿蜷缩成团。她懒得琢磨男孩的态度,一晚上的察言观色宛若煎熬,恨不得将她的脑汁烤干,没有继续深究的余力。 暖气熏熏,眼皮沉沉,她眨眼的速度越来越慢,就要困顿地闭上眼。 直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 “呀!呀!” 小婴儿兴奋地举起手,挥舞抢夺来的红包,像摇晃胜利的荧光棒。 冬忍猛地睁开眼睛,待看清熟悉的信封,才发现婴儿不知何时爬过来。他竟将手穿过彩色的塑料栏杆,偷偷拽走了自己放在身侧的红包。 “哈——” 没准是察觉她的惊讶,小婴儿用力攥紧红包,愈加振奋嘚瑟地摆手,只差连蹦带跳站起来。 众所周知,人类幼崽是不可预料的生物,没人知道一个小动作,能让他哭嚎得多大声,贸然激怒他,不亚于豪赌。 正当冬忍犹豫着,要不要放任自由,有人率先出手了。 “是你的吗?你就抢。”陈释骢站起身,一把抢过红包,蹙眉道,“没礼貌。” 他的动作干净利落,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让婴儿都没反应过来。 小婴儿面色呆愣,望着空荡的手掌,嘴唇嗫喏着,发出嗡鸣声,似要憋出眼泪。 “别跟我来这套,你的在舅妈那儿。” 陈释骢却不惯着他,轻轻一戳婴儿肩膀,让其仰倒在厚重软垫上,接着就去挠对方痒痒。 “啊哈哈哈……” 婴儿如小乌龟般四脚朝天,扭来扭去地躲避痒痒神功,很快就遗忘方才的红包,被此举逗得眉开眼笑,咯咯得乐个不停。 陈释骢见状,也跟着笑开:“傻样儿。” 欢闹声犹在耳侧。 冬忍目睹兄友弟恭的场面却怔住了。 很难想象,陈释骢在长辈面前调皮捣蛋、跳脱散漫,面对小婴儿却稳重起来,几下就把对方收拾得明明白白,俨然是兄长般的可靠。 果然,小魔王还得要大魔王治。 陈释骢陪辉辉玩了一会儿,这才不紧不慢地站起身。红包被婴儿捏皱了,他瞥见里面的粉红纸钞,慢慢将信封弄平整,重新交还到她手里。 冬忍连忙双手接过:“谢谢。” “你也没礼貌。” “啊?” 冬忍懵了,不由望他。 陈释骢双臂环胸,理直气壮地指责:“都不跟我打招呼。” “?” 但你也没跟我打招呼? 坦白讲,冬忍都不确定男孩说的是饭桌上那次,还是来客厅的时候,她头一回跟对方独自交流,根本摸不准他的行事准则,最后稀里糊涂道:“骢骢哥哥好。” 主打一个说了就改,走没走心,另当别论。 好在当事人也不计较。 “好吧。”他弯起嘴角,瞬间放晴了,“那你也好。” “……” 正值此时,餐厅里传来楚有情的呼唤:“冬忍,你的饮料忘了。” 冬忍闻言,忙不迭要过去,她跑了几步,又看看手里的红包,笃定客厅里也没别人,索性将其放在沙发一角,空着手跑到桌边拿杯子。 餐厅内,楚有情、储阳和魏彦明等人齐聚一堂,应当是在谈天说地。 楚有情微笑地问:“跟骢骢哥哥相处得怎么样?” 冬忍含糊道:“还好。” 他脾气不算坏。 就是经常让人摸不着头脑。 “那就好,你们把零食也拿过去吧。” 楚有情给冬忍挑拣不少干果,又将她的饮料杯递过去。 杯内斟满了橙汁,一不留神就要洒。 片刻后,冬忍小心翼翼地将杯子放在茶几上,回头一看,红包躺在沙发上,依旧安然无恙。 她伸手拿起来,却感觉不太对,不禁转过身,看向另一人。 不远处,陈释骢盘腿坐在地上,背对着冬忍,正在捣鼓CD机。他一连取出好几盒光碟,又开始举着遥控板调试,看上去很忙碌。 冬忍踌躇许久,终于忍不住了,手里捏着红包,小声道:“请问这是我的那个么?” “不然呢?”陈释骢闻言,他瞪大了眼,严肃地辩白,“我可没拿你的压岁钱!” “……我知道。” 他当然没拿她的压岁钱,因为红包里的钱变多了。 舅舅舅妈应该只给了两百,但现在信封里却有六百,明显就变厚一点。 冬忍将六张压岁钱取出来,其中两张在灯下有些皱,应当是被小婴儿攥的,另外四张是平整崭新的,毫无疑问不是同一拨。 她将陈释骢鬼鬼祟祟尽收眼底,他明明背对着自己,却时不时用余光偷窥,完全是做贼不戴手套的心虚,一副生怕被揪住小辫子的模样。 真奇怪。 冬忍不明白,他为何这么做。 但很清楚,他是善意的。 “骢骢哥哥。” 陌生的称呼逐渐熟稔,冬忍再次开口叫人,就要真情实感得多。某种轻飘飘的情绪抚平秘而不宣的焦虑,至少在当下,她认为陈释骢配得上一句“哥哥”。 冬忍主动走到电视前,同样坐下来,问道:“你在看什么?” “《宠物小精灵》,你看过吗?” 她摇了摇头。 “那就决定是你了!”陈释骢高举光碟,将其对准CD机,准确无误地推入,“我们从第一集开始看。” CD机开始运转,缤纷多彩的动画场景展开,将孩子们带入另一个世界。 两人盘腿坐地上,如痴如醉地看着。 各属性的精灵球旋转,仿佛打开新世界大门。他们遗忘现实的诸多烦恼,沉浸在人物和故事之中。 强劲热血的日文主题曲响起,伴随高昂的喊声,接着是有节奏的轻快音乐。 冬忍刚刚离开农村老家,第一天抵达陌生的北京。她从没有看过动画,更听不懂日文歌词,望着五彩斑斓的画面,却被旋律和女声感染,莫名涌生鼻酸的冲动,以至于后来每次听这歌,都止不住想潸然泪下。 多年后,她接触到网络搜索引擎,还专门查询过歌词翻译,终于领悟它是告别和重新出发的曲目。 或许,这首歌在某一刻,唱出过她的心境,用跃动的音符带来轻盈慰藉。 一如童年遇到的人,曾在纷乱生疏之中,给予她奇迹般的颜色。 “无论火中水中草中森林中……” “虽然相当相当,相当相当辛苦,但一定要得到它……” “向真新镇告别byebye,我与它去旅行……” “广交朋友前往下一个城镇……” “虽然没有任何保证,可每次都顺利成功,总有全力以赴的它们。” ①神奇宝贝第一部片头曲《めざせポケモンマスター》(目标是神奇宝贝大师),由松本梨香演唱。 评论100红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