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清晨》 第1章 第 1 章 哗啦啦，一阵阵水声之后，满身泥泞的少年喘着粗气，费力地把另一个双眼紧闭的少年架着胳膊拖了上来。 他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岸边泥泞的草地上，任凭一团密密麻麻的黑色飞虫在他面前粘着。他的胸腔火辣辣的，鼻子口腔还有耳朵，像是都灌进了水，感官也有些模糊了，他忍着疼剧烈呼吸着。 此时暮色四合，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溪边的枯草长得有半米高，围成一个屏障，就像是隔绝了世界一般，他有点恍惚，不确定自己是否仍旧活着。 周围飘着那种泥巴混合着草木灰的味道。 咳咳… 微弱的声音让赵野低下头，他脸上沾染的泥巴半干地糊在他脸上，左一块右一块的，有点滑稽，但是他看不到。 他看着躺着的少年苍白的脸，嘴唇也是同样的苍白。他嘴巴微张着，无意识地向外吐着水渍。胸部的起伏几乎像是没有，看上去像是一具新鲜的尸体。 他见过尸体，是他爷爷的，但是老爷子形容枯槁，到像是死了很久似的，脸颊深陷下去，嘴巴深陷下去，然后整个身体都深陷下去。当时他还闻到了尸体的味道，说不上是臭的，是一种类似于突然打开了久未居住的老房子迎面扑来的霉味。当时他问赵二强，他爷爷是否还能活过来，然后他的脸被狠狠打偏了过去，耳朵立刻响起刺耳的锐鸣，他还没反应过来，接着肚子上又挨了一脚，头上又是一巴掌。他感觉不到疼，抬眼的时候他看到爷爷的遗像，老头在黑白照片里倒是很鲜活，微微笑着，像个旁观者一样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死了就不能活过来了。 他只要回答他这个问题就好，为什么要打他呢。对，从小就是，他打人不需要理由，开心会打，不高兴会，没有情绪的时候也会。 死了就不能活过来了啊。 他突然像是被电击了一下似的，俯下身子跨坐在那少年身上，捧著他的脸吻了下去。 其实那根本也不能称之为吻，只是一个毫无感情的动作。赵野大力地吮吸着，转头把吸到的脏水吐到旁边，然后继续吻下去，重复了十几次之后，身下的少年终于有了意识，开始剧烈地咳了起来。 赵野看着面前少年似血的脸，神情有些漠然。他的手无意间触碰到了少年的腰，温暖柔软。他就那样抓了一会儿，连自己都没意识到那种流连的倾向。少年咳嗽逐渐平缓了下来，赵野看了眼他被水打湿的如蝶翅的黑色睫毛，然后翻身下来，快速地解开了系在自己腰部的麻绳，然后用枯草把系在麻绳另一端的大石头稍微掩盖住。 “谢…咳咳…谢谢你。”少年的腿也有些软，他努力地想要站起来，踉跄了一下又跌了下去，于是只好也坐了下来。 剧烈的咳嗽使得他苍白的脸上染上红晕，一直延伸到眼尾，看上去很今日的血色晚霞。 两人坐了好一会儿，蓝明晨才意识到，赵野救了他的命。 脑子一会儿混沌一会儿清楚的，就像高烧似的。 赵野，名字陌生，人也陌生。 他们是一个班的，但从来没有交集，可以说，赵野这个人跟谁都没有交集。大多数时候，没人能意识到班上还有个赵野。 蓝明晨虽然穿着外套，但浑身都湿了，白色帆布鞋挂满了水，沉甸甸的。初秋的晚风凉凉的，他嫩白的手臂和脖颈的毛孔瞬间战栗了起来。 活着就要面对。相比于对赵野的感激，蓝明晨想的是晚上回家肯定免不了挨骂，也许还会挨揍，想着想着就觉得自己浑身都像是被棍子敲了一遍似的，浑身发痛，绝望感铺天盖地，天已经塌了，他甚至觉得还不如就那么死了。 他的呼吸依旧要比寻常时候要急促。 心中的思虑让他并不着急离开，他就这么坐着拖延时间。 他知道他应该多对赵野表达一下感激，但实在没那个心情。两人就这么沉默着，遥遥地盯着橘红色的落日被地平线一点点吞噬。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不知名的虫子蛰伏在四周的深草丛中开始鸣叫，此起彼伏的。蓝明晨越来越冷，他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喷嚏，肚子也响了。 “你为什么不回家？”赵野问。他的视线不受控制地看向蓝明晨的腰，那里已经被潮湿的黑色外套遮挡住了，他捻了下手指，有些贪恋那种久违的温暖的触感。 说是久违，也许他从未拥有过。太别扭了，还是坚硬的木棍和长茧的巴掌来得实在。 他看到水中鱼儿在水面制造出的云晕，一圈圈的向外扩散，圆圆的波纹越散越大越散越浅直到与水面起平。 他看到水鸟飞过，两只白色的，很漂亮的很自在的水鸟。 美丽的生物都很脆弱，有点像坐在他旁边的少年。 “你为什么不回？”蓝明晨反问，他张嘴说话的时候，才发觉自己的嗓子有点疼，也有点痒。 “我没家。”这句话说出来，连赵野自己都有点吃惊。随即很快又释然了，这只是他一直没说出口的事实而已。 赵野盯着蓝明晨看了一会儿，说：“你应该回去，你爸妈肯定在找你。”他不知道为什么天已经这么黑了，蓝明晨的皮肤还是那么白，甚至在夜色的晕染下更白了，整个人像是在发光，像个小白兔似的。小白兔一看就是那种在充满爱的家庭里长大的温室花朵，怯生生的，睁着大眼睛，无辜又惶恐。跟他这种人相比，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他是明月，高高在上，他是野草，贱如尘泥。 蓝明晨不知道怎么回复赵野他没家的事，他知道他没有妈妈，这件事在学校里早就传遍了。但他不可能没家，不然他晚上都住在哪里呢。 不过赵野的话提醒他了：“你能别告诉我爸妈吗？” “可以。” 其实蓝明晨还准备了其他说辞，如果赵野不答应，他就把自己的零用钱贡献出去，他还可以帮赵野打扫卫生、跑腿。 但没想道赵野答应得这么爽快，他明明听他同桌王磊说过，赵野是个很不好惹的人来着。 “谢谢。” 蓝明晨依旧没有动作，他的双腿已经麻了，稍微动一下就如同万千只蚂蚁在啃噬一般，刺刺痒痒地发痛。 第2章 第 2 章 蓝明晨依旧没有动作，他的双腿已经麻了，稍微动一下就如同万千只蚂蚁在啃噬一般，刺刺痒痒地发痛。 不知道过了多久，远处传来熟悉的喊叫声：“晨晨～” 几个手电筒一齐照过来，蓝明晨下意识地用胳膊挡住了眼睛。 鲁文瑾发了疯似地朝他跑了过来。 没有想象中的巴掌，也没有棍子，鲁文瑾蹲下来死命地抱着蓝明晨哭了起来。 暂时失去孩子的母亲显得尤为狼狈，她头发散乱着，鞋子跑掉了一只，裤脚上都是泥，整个人不停地发着抖，嗓子是哑的。 后面好几位亲近的邻居神色也没有那么紧张了，有位妇女甚至还流了泪。 蓝明晨把头埋妈妈的脖颈中，嗅着熟悉好闻的淡淡香味，似劫后重生一般，心脏咚咚叩响耳膜。 他被抱得有些呼吸困难。他一个一米六的初中生，愣是被比他还矮一点的瘦弱的母亲抱了起来，就像回到了小时候，他还没上学的时候。就这样一直抱着，到家鲁文瑾都没撒手。 蓝启振紧紧跟在妻子后面，眼睛直直地盯着自己失而复得的独子，在心里不停地感谢祖宗、老天爷以及上帝，感谢他的孩子毫发无损，没有被人贩子拐走。 蓝明晨被抱走的时候，远远地看了一眼赵野的方向，可能是草丛太深挡住了，他什么都没看到。 父母的巴掌迟迟没落下来，一晚上过去，蓝明晨彻底放心了。 第二天早上鲁文瑾还给他做了他最喜欢吃的煎蛋，用面包和生菜夹着，是他之前看电视一直想吃的那种汉堡的样子，他闹了很久鲁文瑾都没答应他。 “另一份带给赵野。”鲁文瑾做了三份，蓝明晨吃了一份，鲁文瑾给他打包了两份。 赵野？ 蓝明晨当时想，大人果然是大人啊，他们什么都知道。 他默不作声地把两份三明治放进了书包。 赵野救过他的命，他确实很感激，但是他并不想在学校里表现出来。他打算在没人的时候偷偷把三明治给他。 没想到到了学校，赵野因为挽救落水儿童这件事成了名人，不仅被全校通报表扬，校长亲自到他座位上慰问，明天还会有企业家亲自到学校来给予他一千元的奖金。 蓝明晨根本没机会单独跟赵野说上话。 赵野那个最后面最角落的座位，一改平日的冷清，下课铃一响，不仅是本班的，其他班级的学生也一起挤过来，要他讲救人的事迹，赵野俨然成了一名英雄。连王磊都说，赵野是个真男人，就算他父母不要他学赵野，但这也改变不了赵野是他偶像的事实。 鲁文瑾坚持要蓝明晨每天给赵野带早餐，还要蓝明晨找机会把赵野带到家里面，他们要请赵野吃饭。早餐不给还能隐瞒，但他一直没邀请到赵野让他倍感压力。 蓝明晨收拾书包要回家的时候，看到赵野还没走。于是他让同桌王磊先走了，他又坐了下来，装模作样地掏出了作业本，假装写起作业来。本来是装装样子，但等他写完一道数学题抬起头往赵野座位一看，哪里还有赵野的影子。 还好他们两家距离不远，蓝明晨有几次看到过赵野从家里出来，不费力地就记住了赵野家。 路边的叶子哗哗下落，蓝明晨快步走过，枯叶随之嘎吱作响。他缩了缩脖子，拉紧了校服拉链。 赵野家大门紧闭着，红色的油漆已经生锈斑驳，已经到了饭点，周围的人家都飘开了诱人的饭香，赵野家始终没什么动静。赵野家院子没怎么经营过，院子一边堆放着杂七杂八的物什，院墙也歪歪扭扭的，上面横七竖八地长着枯草，院子里也有野草，坑坑洼洼的，没有丝毫人气。 他捏着书包带，蹲在院墙旁边，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那扇破败的大门。他打算数到100，他就离开。 等数到第100下的时候，他站了起来，搓了搓冰凉的手，又站了一会儿，然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但就在这时候，大门从里面被打开，赵野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两秒钟之后一根手臂粗的棍子被抛了出来，棍子擦过蓝明晨的裤脚，狠狠落在了他脚边，然后滚了几下才停下来。 就差那么一点，他的头就被砸爆了。 蓝明晨心脏都快跳到嗓子眼了，他整个人僵硬得不行，止不住地颤抖着。 赵野看了他一眼就走了。 蓝明晨回过神，赶紧追了上去。 赵野找了一个隐蔽的过道，后背贴着墙蹲了下来。 蓝明晨站在过道口，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慢慢挪了过去，直到距离他半米的地方，他停了下来。 赵野的鼻子还在往下滴着血，脸是肿的，额头也破了，左边眼角是青紫色的，整张脸都不成了人样。 蓝明晨从书包里掏出了纸巾，这是鲁文瑾让他带着洗完手擦手用的。 越是靠近赵野，血腥味越浓，说不怕是假的，但是，赵野救过他的命，他不能怕。 赵野缓缓转动着肿得很高的眼睛，然后用手肘飞快又粗鲁地在鼻子上擦了一下。 他皮肤因为做农活晒得很黑，缺乏足够的营养让他变得干瘦，总之和白嫩的蓝明晨是两个极端。 蓝明晨，人如其名，是个干净富足的小少爷，他可不能把这样如明月般的人弄脏了。 赵野抬头看了一眼洁白无瑕的柔软的纸巾，视线顺着向上落在蓝明晨脸上，月光就那么照在他身上，给他整个人渡上了一层神性。 “你说，古代的奴隶是不是就是这样的？” 如果一定要做奴隶，他愿意做蓝明晨的奴隶。 “什…什么？”蓝明晨脑子里想的都是历史老师讲的古代史。赵野是奴隶的话，多少也得是个侍卫，毕竟他很高，也很有力气。班里的饮水机是两个人一组轮流换水的，时候赵野可以一个人一只手提着水桶放在饮水机上。 “他说他生了我，给了我一条命，所以是我欠他的，我的一切都是他的，这对吗？” “不…不对。”蓝明晨没来得及思考赵野的话就先表了态。 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赵野口中的“他”指的是谁。 “他把我救你的奖金全花了。”赵野低着头，眼前的发丝垂落下来遮住了眼睛。 蓝明晨知道赵二强会打赵野，有次他回家路过找野家的时候，看到赵二强拽着赵野的头发，把他推在地上，然后用变形的不锈钢盆死命地敲打着赵野的头。他只能装作没看到，快步走回家。 赵二强是村里出了名的泼皮无赖，也不是没人劝过，可他说这是他的家事情，谁要管就是和他作对，来村支书来了也无济于事。 鲁文瑾让他请赵野吃饭的时候，也特意嘱咐过他，要他不要让赵二强知道。 赵二强是他认识的人里最坏的一个，是很典型的反派角色。 蓝明晨心里涌出一种酸涩的感觉。 他已经到了那种用知识和经验填补完善事情来龙去脉的年纪。 有次他去外婆家，舅舅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只活鸡，舅舅把鸡绑在一边的石井上，然后就开始磨刀。他当时在旁边蹲着看，那只母鸡豆大的双眼黑得发亮，像是流了泪。他就要舅舅放了那只鸡，舅舅只是笑着，然后抓过鸡脖子，一刀下去血就汩汩涌了出来。 现在的心情与当时别无二致。 一只鸡都救不了，何况是一个人呢。 第3章 第 3 章 现在的心情与当时别无二致。 一只鸡都救不了，何况是一个人呢。 蓝明晨逼着自己忽视赵野脸上的伤：“你跟我去吃饭吧。” “去哪儿？” “我家。” “不去。” 蓝明晨诧异了一下，他以为赵野会像当时他在河边求他一样，干脆地答应。 蓝明晨不知道该怎么劝说，他沉默了一会儿，想起书包里还放着赵野的早餐，便拿了出来：“这个给你。” 鲁文瑾这次让他带的是包子，猪血粉条馅儿的，特别香。他早上揣在贴身的口袋里带来的，到学校的时候还热乎乎的，不过现在已经凉了，凉透了。 他有种深深的挫败感。 感觉什么都做不了，就像他数次提出为父母分担家务，被毫不犹豫地拒绝一样。 自然，他更阻挡不了深秋寒意的侵袭。 “不吃。”赵野看都没看。 又在拒绝。 “蓝明晨，你走吧。” 蓝明晨自己是不想吃的，鲁文瑾还在家里等着他吃晚饭，她早上答应给他煮葱油鸡蛋面，热乎乎香喷喷的，他从早上想到现在，如果吃了这个包子，他就吃不下面了。 他把包子塞在赵野怀里就跑了，咚咚咚的，引得一阵此起彼伏的狗吠声。 赵野看着远去的身影消失在拐角，然后慢慢闭上了眼睛。他想起蓝明晨的温暖腰肢，想起刚刚蓝明晨递过来的雪白的带有香味的纸巾，想起他那双怯生生的明亮的大眼睛。他觉得自己有点像卖火柴的小女孩，美好的都是幻想，疼痛、寒冷、饥饿都是真实的。 汪汪～ 一只骨瘦如柴的小黄狗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近了他，站在他脚边，叫声微弱。 赵野拿起怀中的包子，包子被报纸包着，仔细又认真。他的生活中从没来出现过这样精细的东西。他一点点拆开，油墨香混合着墨香就散了出来，他觉得有点可惜，如果有什么能储存香味的罐子就好了。算了，他要储存这味道做什么，他生于肮脏，就像恶臭下水道里的老鼠，美好的东西注定与他无缘，他不拥有也不想拥有。他只能躲在阴暗的角落，脚踩着污水，隔着与地面齐平的生锈的铁栏杆，仰望着高高在上的月亮。 他连幻想都不配。 赵野毫不犹豫地把他从没吃过的白面包子毫不犹豫地朝小黄狗丢了过去。 蓝明晨习惯性地看向教室右后方的角落，挽救落水儿童的热度慢慢褪去，赵野的位置又恢复了以往的冷清，甚至他本人都不再出现。 他是班级上唯一一个没有交打印费的人，所以他桌上的东西一直保持着原样——几本似乎从未翻动过的书摞在一起，历史书是打开的，不知什么时候也被风吹乱了页数。 蓝明晨向鲁文瑾坦白，赵野拒绝了前来吃饭的提议。鲁文瑾当时刚把一碗热腾腾的面端在蓝明晨面前，她愣了一下，轻轻叹了口气，双肩有轻微的放松。她没说什么，不过早餐依旧准备了双人份。 多的那一份最后进了同桌王磊的肚子里。 日子就在一次次的日落西山中飞走了。 蓝明晨每个月的最后一个周末都会到姥姥家住两天。舅舅家的表姐在读高中，初中辍学的表哥和舅舅舅妈一起外出打工，他在那里没有什么玩伴，只能坐在窗边盯着院子里的鸡鸭发呆。姥姥养的小动物一个个肚子都圆滚滚的，他每天早上吃的蛋大多数也是姥姥送去的，蛋黄很大。已经是初冬了，但有太阳，那些鸡鸭悠闲地在院子里踱步，蓝明晨知道，它们其中的一部分，将在过年的时候被割喉放血，拔毛烹煮，最后在热闹的氛围中被人拆吃入腹。 姥爷在院子右边靠着围墙的地方开辟了一个矩形的菜园，他弯着腰侍弄着他种的白萝卜，绿油油的叶子一颗颗整齐地拍成两列。 妈妈腌的白萝卜条很好吃，酸酸甜甜的，有点像苹果的口感，但是带了点辣味。萝卜粉条包子还是姥姥做的更好吃，皮包馅大，软乎乎白嫩嫩的。 他有点后悔当时塞了凉包子给赵野了。赵野会不会觉得不好吃，然后认为鲁文瑾的厨艺也很差劲。 他这周好像只在周三看到过赵野，还不是在学校，是在他放学的路上。 当时赵野身后跟着一条骨瘦如柴的小黄狗，赵野左边眼睛的地方受了伤，一大块乌紫，颧骨的地方还有血痂，有点骇人，走路也一瘸一拐的，是那种极力忍耐之后表现出来的。在蓝明晨已经穿着厚毛衣的天气，他身上依旧是一件单薄的灰蓝色方格外套。 看上去要比他身后那只流浪狗还要落魄。 他低着头从蓝明晨旁边走过，两人没说话，更没有对视。 他又被打了。 相比之下，蓝启振真的要好太多，他除了不经常回家，其他方面都是一个完美的父亲。 如果赵野是自己的哥哥就好了。 过年的时候他也不用求表哥带他出去玩了，在学校里也不会因为朋友有了别的朋友而烦恼。赵野也不会被打，也能吃上热乎乎的包子，穿暖和的衣服。 赵野会喜欢吃白萝卜条吗，他看上去应该很能吃辣。 “晨晨，去帮我买袋盐。” 姥姥掀开陈旧的蓝色方格布帘，一脸慈祥地看着蓝明晨。 蓝明晨一瞬间从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中抽离出来，然后跳下了床：“好。” “剩下的，你去买零食吃。”姥姥翻开一层又一层的方巾，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最皱巴巴的一块钱，有些郑重地递给了蓝明晨。 “嗯。”蓝明晨拿过钱就迫不及待地往门口跑。 姥姥跟了几步，在他后面大喊：“千万不要去河边，走大路。” “知道啦～”蓝明晨大喊了出来。 一袋盐三毛钱，蓝明晨花了五毛买了一个泡泡糖和三个辣条，剩下两毛钱存了起来。 回来的时候，他站在分岔路口有些犹豫。他来的时候在大路上遇到了赵二强，他和另一个满是酒味的陌生男人勾肩搭背的，那男人还要来捏他的脸，还好他跑得快。 他深吸了口气，心里想着姥姥叮嘱他要走大路的话，脚步却转向了小路。 小时候很害怕鬼，最近做的噩梦是赵二强要拿着木棍打他，那个木棍很粗很长，但在赵二强手中就像是跟牙签似的轻便。 鲁文瑾很少给蓝明晨买零食，姥姥虽然疼他，但也免不了会跟鲁文瑾说他做了什么吃了什么，甚至一些细节姥姥都能描述清楚，所以他决定在路上把买的辣条吃完。 他剩下最后一根辣条的时候，路边草丛中传来了沙沙的轻响。 这个地方有些熟悉，他恍惚了一下，想起来这就是上次他落水的地方。 那种沙沙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忽近忽远的。 一片乌云飘了过来遮住了阳光，也模糊了他的影子。 那天也是这样的阴霾天。 父母没问过他是怎么样落水的，但他的直觉告诉他，他们都知道。 对于不好的事情，大家都会选择避而不谈，这是他很早就明白的道理。 他记忆里有个很漂亮的姑姑，一年之中会到他家来那么一两次。姑姑很喜欢他，每次来都会给他带很多城市里小孩的玩具和文具。有一年，姑姑一次都没来，在一个充满暑气的寻常午后，爸妈都在，他们吃过午饭又吃了西瓜，满足到昏昏欲睡，门外树枝晃动沙沙作响，蝉鸣却弱了下来，天花板上挂着老旧风扇吱哑吱哑，混合着门口吹过来的热风吹在人身上，空气中尽是黏腻的气息。就是在这种毫无防备的状态下，他问，姑姑很久没来了。 爸妈都沉默下去，爸爸更是连西瓜都不吃了，一向节俭的他把咬了四五口还剩下大半红沙瓤的西瓜放在了桌子上，妈妈也没说什么。后来他们很刻意地转换了话题，说这次买的瓜不好吃，下次可以去邻村买。 后来表哥跟他说，那个姑姑去世了。 可是她很年轻——蓝明晨很想这样反驳，但最后什么也没说。 第4章 第 4 章 后来表哥跟他说，那个姑姑去世了。 可是她很年轻——蓝明晨很想这样反驳，但最后什么也没说。 那种声音又响起来了，扑通一声，像是什么重物倒地的声音。 他其实也想挽救落水儿童，向赵野那样，即便是有一时的荣耀也好。 但他不会游泳。 他瞧见了路边的一根树枝，有他小臂那样粗。 不会游泳，他可以用棍子把人捞上来。 蓝明晨把整根辣条塞进了嘴里，捡起棍子然后投身草丛。 他顺着枯草倒下的痕迹走，在一个躺在枯草上的少年脚边停下。 蓝明晨这个时候想起了命运一词， 是赵野。 他每次见到他都很狼狈，每次都是。 赵野仍旧是满身的血腥味。 蓝色棉布的裤子堪堪只到他的小腿，腰部的松紧带侧边烂掉了，露出被大力撕扯过的不规则边缘，□□那里有大块的血渍。上身的过时长袖连他的肚脐都盖不住，露出他青紫痕迹的小麦色肌肤。 他的脸依旧难堪，新伤加旧伤，鼻子还在出血，手腕也是。 蓝明晨睁大了眼睛，有种想哭的感觉。 他一直觉得舅舅有些残忍，毕竟他曾当他的面杀过一只鸡。 但这时候他想，赵野如果是只鸡就好了。 至少不会这样一次次忍受折磨。 乌云飘过，阳光又变得刺眼，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想起那天晚上，赵野跟他说：“蓝明晨，你走吧。” 蓝明晨把手里的棍子一扔转身就跑了，一次都没回头。 他气喘吁吁地再次回到赵野身边，然后蹲下来把他从小卖部买来的彩虹糖放进了赵野干裂残破的嘴唇里。 赵野依旧毫无反应，一根手指头都没动过。 他闭着眼睛，满身都是血腥味。 整个人像是一个被打破的花瓶，四分五裂地。 蓝明晨开始哭了起来，越哭越凶，上气不接下气，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啪嗒啪嗒地掉，落在赵野红肿的眼睛里，烫得他睫毛微颤。 赵野意识渐渐聚拢了些，他好像灵魂出窍一般，他飘在半空，看着了无生机如果垃圾一般被丢弃的自己和为自己大哭的蓝明晨。 眼泪落进了嘴巴里，混合着糖果，苦涩中带着甜，他这辈子第一次尝到这样甜的味道，很陌生，很不习惯，让他有些反胃的感觉。 蓝明晨为什么会哭呢，总不能是因为他吧，他怎么值得。 他很久没哭过没笑过，也没有人为他哭为他笑。 所以看到蓝明晨的眼泪，他心里涌起一股怪异感，酸酸涩涩的，很不适应。 他想让蓝明晨别哭了，但嘴巴动不了，嗓子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蓝明晨回去之后，眼睛肿得厉害。姥姥一看，马上蹲下来掀起他左边沾了泥土的裤腿，露出他青紫的膝盖。 那是他着急回小卖铺买糖的路上摔的。 蓝明晨皮肤白，稍微有点磕碰就骇人得不行，这可把姥姥心疼坏了，给他抹了紫药水之后，又给他煮了袋方便面，卧了整整三个蛋。 鲁文瑾连夜赶回来了，她看了下伤口，告诉蓝明晨男子汉要坚强，不过走的时候还是坚持把他抱在了三轮车上。 十天之后，赵野又回到了班级里，坐在他万年不变的角落里， 对于他的出现，没什么人在意，如果他一直不出现也不会有人过问。 蓝明晨见到他来，在下课的时候磨磨蹭蹭地把冷掉的早饭放在他桌上，什么话也不说就回到自己座位上，表情是藏不住的慌张。 赵野看着桌子上的白面包子，拿起慢慢吃了起来，是肉馅儿的，很是香甜，虽然是冷的但很有嚼劲儿，他吃得很慢，但不管再怎么放慢速度，他还是把那个包子吃完了。 吃完之后，他看着空荡荡的手，有了新奇的不满足感， 还会有吗，以后。 “赵野，你别死。” 吃包子的时候，赵野脑子里都是蓝明晨哭着对他说的这句话，他说得很可怜，像是哀求，又像是命令。 他不需要蓝明晨的怜悯，更不觉得他有什么值得哀求的，只有“命令”他能接受。 他愿意接受蓝明晨的命令。 当赵野把打印费放在袁丽面前的时候，她惊讶地愣了几秒，然后才说好。 袁丽工作经验还不满三年，刚接手这个班的时候，她也尝试过向赵野了解情况，跟赵二强沟通，甚至去了一次家访。但在赵二强对她言语骚扰之后，她就放弃了，听从之前老教师的建议，装作听不到看不到。到后面，她见到鼻青脸肿的赵野，连一丝丝的同情都没了，只有麻木。 她不是救世主，所以就只能这样。 初三第一次模考，赵野突然从倒数第一变成了班级第四十六名。 这件事本来也没人注意到，只不过袁丽在发进步奖的时候，提到了赵野的名字，当时班级上一片哗然。他们好像突然意识到班里还有赵野这个人。 王磊非常笃定，赵野肯定作弊了。 第二次模考，赵野变成了班级第二十五名。 王磊提起赵野没妈的事情，这件事原本就是公开的“秘密”，但被他这么一提醒，班级上的人看赵野的眼光就又变了，连带着蓝明晨也遭了殃，因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其他人眼中赵野和蓝明晨毫无疑问是朋友，赵野会帮蓝明晨提水，帮蓝明晨做值日，放学的时候给蓝明晨拿书包。 有次蓝明晨路过操场的时候被篮球砸到脸，尽管那个“罪魁祸首”立马倒了歉，赵野知道之后，还是找到那个男生，举起球直直地朝那个男生脸上砸了过去，顿时那男生鼻血横流，引得其他学生惊叫连连。 赵二强知道之后来学校大闹了一场，没理的事情到他嘴里变成了所有人都欠他的，那被打的学生家长也自认倒霉，匆匆给孩子办了转学手续。 大家发现，赵二强也变了，甚至让人动容，他终于承担起了一个做父亲的责任，虽然还是不务正业，但至少不再随意殴打赵野了，赵野身上的衣服也变得合身了，虽然还是很瘦，但伤疤渐渐好转，露出了他原本的坚毅模样。 蓝明晨转头看了身后的赵野一眼，他并不觉得其他人说的是对的，他的真实感受是，赵野的境况更糟了。但到底具体哪里不好，他说不上来。 “别吃。”赵野看到蓝明晨捡起一颗树下的青色果实就要往嘴里塞，快步走上前制止了。赵野朝蓝明晨伸出手：“那不是枣。” 蓝明晨乖乖地把带了点枣香气的果实交了出去，像是一个犯错事的孩子。 指尖触碰到掌心烫得赵野瑟缩了一下，他把那果实在指尖捻了捻然后随手放进了口袋：“想吃枣是吗？我去给你弄。” “嗯。”蓝明晨确实喜欢吃，枣子又脆又甜，但有次他吃的太多一直拉肚子，鲁文瑾就不让他吃青枣了，只给他干瘪的红枣吃。 红枣甜到发腻，枣核也比青枣尖利，他不喜欢。 原本蓝明晨是和王磊一起上下学的，赵野第一次得进步奖的时候，王磊就不再理他了，也不跟他说话，放学的时候勾着前桌的肩膀说说笑笑地单肩挎着书包离开。 从此他后面多了一个赵野。 刚开始他以为只是碰巧，毕竟两个人的家确实在同一方向。 第5章 第 5 章 从此他后面多了一个赵野。 刚开始他以为只是碰巧，毕竟两个人的家确实在同一方向。 作业最多的那天，放学的时候他背了好几本书，他没做过体力活儿，所以有些吃力，上坡的时候，背上一轻，他转头发现赵野把他的书包提在了手上，像拿了个小玩意儿似的轻松。 他们先到的是赵野的家，但赵野并不进去，而是再走一段路把蓝明晨送到家之后，他才放下书包离开。 赵野和蓝明晨始终保持着一米左右的距离，不近不远，也不交谈。 但今天，赵野跟他并排走着，还同他说话：“我明天不来，没办法帮你做值日了。” “我自己做。”蓝明晨想到每次做值日都要吸一鼻子灰，心情有些沮丧。 他眼睛一瞥，看到了跟在赵野身后的那只骨瘦如柴的小黄狗，脏兮兮可怜巴巴的。 第二天，赵野果然没来。 一个周末过去，周一的时候，赵野的座位仍旧是空荡荡的。 他桌洞里塞着已经冷掉的两份早餐。鲁文瑾告诉他，天气冷的时候，可以一次性多做一点食物，放在外面也不容易坏。 王磊依旧不理他，班里的其他人也是。 课间是蓝明晨最难熬的时候，他只能一个人坐在座位上，有时候盯着窗外的树枝，想着夏天什么时候到来，想着过年的时候舅舅会给他带什么礼物，想象着过年的时候跟在表哥后面去买摔炮。 表哥其实不怎么喜欢他，出去玩也不让他跟着。他像个瓷娃娃似的，非常容易磕到碰到，又喜欢哭，表哥每次带他出去再回家，总免不了挨骂。 放学铃声响彻整个校园的时候，欢快的氛围就炸了开来。 也许还有很多作业要做，回家面临着各种家务活，但放学的那一刻，他们都是开心的。 除了蓝明晨。 他抬起头，透过窗看到王磊早已经搂着新朋友的脖子走远了，他收拾书包的动作更慢了。 书包背带那里有些破了，鲁文瑾给他缝过一次，但后面布料被拉扯得变得稀疏易断，摇摇欲坠似的。 鲁文瑾让他再坚持一下，等他考上高中给他买个新的。 人为什么要朋友才不会觉得奇怪，如果朋友是老师发的就好了，两个人成为朋友的话，一辈子都是朋友，永远不分开。 蓝明晨的头更低了，这条他走过无数遍的回家路不需要过多地动用他的感官。 “蓝明晨。” 蓝明晨抬起头，看到久违的赵野冲着自己笑了一下，不过那笑容很不协调，看起来有些生疏勉强。 他站在原地，看着一瘸一拐的赵野朝自己走过来。 他脸上仍有旧伤疤，但已经比之前好太多。深秋季节，远处传来了无生机的蝉鸣，风吹树叶沙沙作响。 “我给你带了枣，洗过的。”赵野变戏法似的从灰色口袋里掏出用米色草纸包着的五颗又大又青的枣子。 赵野穿着一条肥大的藏蓝色运动裤，上身穿的是宽大的灰色外套，拉链是坏掉的，可以看出他里面的黑色短袖。 “我用热水洗的，很干净。” 他其实打了很多枣，那些品相不佳的都被他淘汰了，最后挑挑捡捡，只剩下这么五个，个个圆润饱满又大又甜。但是但是他仍旧害怕蓝明晨会嫌弃，他那样干净尊贵的小少爷，会稀罕这点不要钱的野东西吗。 蓝明晨咧开嘴笑了，他看看赵野，眸子干净明亮，像沙漠最深处的一汪清泉。 赵野看得有些呆住了。 蓝明晨随手拿起一个，咬上一口，很香很脆很甜，不似糖果般那样发腻，是清冽的甜。他咬了几口之后便把剩下的放进了嘴里，嚼了几下之后忽然皱了眉。 赵野的视线黏在蓝明晨身上，蓝明晨吃得香甜，他不自觉地也弯了嘴角，蓝明晨皱了眉，他的心情顿时跌入谷底：“怎么了？” “枣核硌到牙了。”蓝明晨捂了捂右边的脸颊，下排倒数第二颗牙齿隐隐发痛。 “快吐出来。”赵野恨不得用手指把弄痛蓝明晨牙齿的罪魁祸首抠出来。 蓝明晨很听话地马上张开嘴吐了，吐完之后他才觉得可惜。 姥爷前几天托人送来过一小袋枣，鲁文瑾只给了他两颗，那枣子很小，也不够甜，他实在没吃过瘾。 好不容易吃到这么好的枣子，却让自己浪费了大半。 “你等下。” 赵野去文具店买了把小刀，然后一点点把枣肉削成小块，再放在蓝明晨白嫩的手掌心。 蓝明晨吃了三个枣子，剩下的果块他递给了赵野。 他认为好朋友就是要互相分享的。他把果肉递给赵野的时候，明明枣子是他弄来的，他却像是得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一样。 “该你吃了。” 蓝明晨的手又往赵野嘴边送了一下。赵野比他高一点，他的手向上抬，指尖有轻微的晃动。 这算是命令吧，赵野犹豫中带了点颤抖，他张开嘴巴，接着冰凉的果肉就滑了进去。枣子确实很甜，但不及那天蓝明晨喂他的彩虹糖，更不及蓝明晨无意间触碰到他嘴唇的指尖， 他会把面前这个小少爷弄脏吗？ 两人分着吃完了枣子，然后一齐回了家。 蓝明晨很开心，他又交到了朋友。他也习惯了赵野会偶尔不来学校的事实，但总得来说初中生活还是很圆满的。 寒假的时候，赵野说他要去县城打工。说这话的时候，两人正蹲在溪边，赵野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红薯给他烤着吃。红薯在火堆里闷烤着，香味已经散了出来，蓝明晨看了眼因为说话嘴边冒着白雾的赵野，然后盯着红薯咽了下口水。 蓝明晨寒假要去姥姥家，舅舅舅妈还有表哥表姐都回来了，但姥姥要去他家里照顾他妈妈鲁文瑾。 虽然没人跟他说过，但从鲁文瑾给他做的越来越敷衍的晚餐、家里多了去医院之后带来的药品袋、还有夜晚他口渴起床喝水时碰到正在呕吐的鲁文瑾、带着鸡蛋上门拜访越来越频繁的姥姥、全家人既谨慎又开心的表情，蓝明晨知道，明年的时候，他将会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 蓝明晨吃着赵野给他剥了一半皮的红薯，说出了自己的忧虑。 “你妈妈确实是怀孕了，我听别人聊天的时候说了。”赵野说完之后看着蓝明晨略带忧伤的神情，心底也传来丝丝悲伤，同时隐隐又有些兴奋。 大人们开心，就代表这是件好事，但蓝明晨心里闷闷的。他年少不经事，所有的情绪都写在脸上。赵野的话像是给他判了刑，连他手上的红薯也一下子就失去了魅力。 “我会对你好的，比他们都对你好。” 第6章 第 6 章 “我会对你好的，比他们都对你好。” 火堆还在继续烧着，映在赵野的眸子里，火苗晃动，一闪一闪的。 蓝明晨听到这话确实踏实不少，于是又开心地吃起红薯。 轰隆隆，冬去春来，盛夏已至。 这几天鲁文瑾挺着大肚子住进了医院，爸爸去工作，姥姥在医院照顾妈妈，蓝明晨站在走廊看着地面上一朵朵的雨花，还有或撑伞或披着雨衣奔跑的学生，遥遥看去校门口已经挤满了来接孩子的家长。 他书包里面有姥姥在他上学前塞好的雨衣，但是他今天穿的是一双帆布鞋，是过年的时候舅舅从外地带给他的，如果踩脏了免不了要挨骂。 昨天他看着蹲在地上边洗衣服边捶腰的姥姥，就跑去刷碗，结果打碎了一个盘子。听到动静，一向慈祥的姥姥对他发了脾气。 “晨晨，你怎么这么不听话，不要再来捣乱了。” 因为这件事，赵野答应等天气好的时候给他抓鱼吃，他才从沮丧的心情中慢慢恢复了。 “你不是带雨衣了吗？” 赵野给蓝明晨做完值日从教室里走了出来。 “嗯。” “雨太大了。我背你。” 赵野这句话在蓝明晨脑子里过了一遍，从小到大只有他爸蓝启振在下雨天背过他，虽然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他视线又往外转了一圈，透过无数层的雨丝，他看到确实有三五个背着人在大雨中快步走的，不过那都是男生背着女生，有一对他还认识，是他们班上的，听说两人在谈恋爱。 蓝明晨收回视线，抿了抿嘴，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不用。” 赵野手里还提着蓝明晨的书包，深蓝色的非常有质感的书包，微微带着油墨香气。 一整个寒假，他赚了1500元，这些钱虽然全进了赵二强的口袋，但他善心大发地要给赵野买件新衣服。 赵野说他不想要衣服，想要一个书包。 深蓝色果然很适合蓝明晨。 赵野用力抓了抓头发，第一次用力地争辩：“你的鞋子会脏的，那么白净的鞋子，脏了多可惜。” “我比你高，比你力气大，背你很轻松。” “衣服也是今天刚换的，应该没有味道。” “你可以让我给你做值日，为什么不让我背你？” 赵野一口气说了很多话，比他在家一周的话还要多。 是啊，为什么不能让赵野背呢。 上初中之后，蓝启振有意识地培养蓝明晨的男子汉气质，会让他学习骑自行车，搬重物，让他独自去姥姥家，摔跤了也不再去哄他，让他自己站起来处理伤口，还不许他哭。 一开始蓝明晨自然是不习惯，会撒娇，会哭闹。但是后来，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甚至会主动做一些男子汉的事情以换得蓝启振的夸赞。 被人背显然是一件不太男子汉的事情。 蓝明晨是一个对情绪很敏感的人，就像现在他知道赵野有些不高兴了。 这个时候校园里面的人已经走得七七八八了，蓝启振去县城工作还有半个月才会回来。 “那我给你撑伞。” 赵野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不用。”把自己带来的伞在身后藏了藏：“我的伞是把破伞，什么都挡不住。” 赵野家里只有这一把破伞，虽不至于到什么都挡不住的地步，但伞骨架已经坏掉了，打开来一边是撑不起来的。他下雨从没带过伞，只有这一次。他早上来的时候赵二强本来要出去打麻将，嘟囔了一句今天肯定会下雨然后翻了个身继续睡死过去了。他出门的时候想，如果蓝明晨没带伞该怎么办，那样白嫩贵气的人怎么能被肮脏的雨水淋到呢，于是他在家里翻箱倒柜找到了一把破伞。 赵野让蓝明晨背着书包，给他套上雨衣，然后蹲下身子让蓝明晨趴在他的背上。 隔着雨衣，蓝明晨依旧能感受到赵野脊背上传来的温暖。他盯着赵野被雨水打湿成一缕缕的发丝，抬起一只手虚虚地挡在了赵野的头顶。 蓝明晨不胖，但两人到底是同岁，时间一长，赵野背着就有点吃力，他闭着嘴巴，鼻子穿着粗气，任凭雨水把他浇个湿透。 到了蓝明晨家门口，赵野把背上的人小心放下来，看到蓝明晨湿湿的右边袖口，又露出了他那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见到蓝明晨走进家门，他才撑开他那把破伞小跑着走了。 蓝明晨鞋底都是干的。 蓝明晨写完了作业，盯着门口自己那经历过暴雨依旧干净整洁的鞋子，想起小时候爸爸也曾在雨里抱过他。他能感受到那样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 永远，永远。 他无意识地在作业本的反面用铅笔一笔一画地重复写着这个词汇。 到底什么是永远呢。 他又看了那双鞋子一眼，然后笔尖划出了赵野两个字。 蓝明晨坐在座位上，看着里三圈外三圈围过来的同学，头一次觉得自己的块头有些大，于是他努力瑟缩起自己的身体。 “好酷啊。”挤在蓝明晨身边探着身子的吴伟说。 王磊大方又小心地展示着自己手腕上的全黑的十分有设计感的电子表，神采飞扬：“这是我爸托人从上海给我带过来的。” “我能戴几天吗？”体育委员眼神里有渴望也有些许的哀求，但语调是打趣般的。 “想的美。” 上课铃响，人群散去，蓝鸣晨才慢慢挺直了要背，整理了一下桌面上被撞得歪七扭八的书。然后松了口气。 “你要看吗？”王磊压低了声音，主动说。然后把自己的手表移了过去。 刚才随着人群，蓝明晨偷偷瞟了一眼，说不心动是假的，他一直也想要一只手表。 蓝明晨把手表拿在手里，手带是那种硬挺的皮质手感，表面又是柔软的，表盘有些像他小时候看过的奥特曼的变身器，黑色底盘白色刻度，表盘上面还能显示星期，下面是一块方形的电子显示屏，显示具体的时分。 王磊说这只表是防水的，还能定闹钟。 “真的很酷。”蓝明晨从心底发出赞叹。 王磊嘴上笑意更深了：“我可以让你戴一下，两秒……五秒吧。” “谢谢。”蓝明晨小心翼翼地戴着手腕上，在心底数了五个数之后，有些不舍地摘了下来还给了王磊。 王磊收起表，过了一会儿，低声问他：“星期五，不，星期天要和我们去网吧吗？” 网吧一直是班级上后进生嘴里除了女生的话题之外最兴奋的谈资，他在全校广播的通告批评里也听到过这个词汇。 说实话，他点害怕，但同时他也意识到，许久没有主动跟他讲话的王磊在跟他示好，这让他有些纠结。 “我不会。”他想起之前和王磊一起上下学的时候，王磊会让他玩很多新奇玩意儿，比如悠悠球、玻璃珠和卡片，还会带着他和其他班级上的男生在周末的时候去河边抓蝌蚪，过年的时候从姥姥家回来，王磊会带他去买摔炮，王磊比表哥要耐心很多，从不会觉得他是个累赘。 “我带你，玩游戏很刺激的，哒哒哒哒哒哒。” 这就是蓝明晨最喜欢王磊的一点，“我带你”三个字让蓝明晨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第7章 第 7 章 这就是蓝明晨最喜欢王磊的一点，“我带你”三个字让蓝明晨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但是他马上想起来他和赵野说好了那天要去抓鱼。 当蓝明晨告诉赵野他计划有变的时候，赵野低着头，单肩挎着蓝明晨的书包，他用手提了提书包肩带，“没关系，你和他去吧。” 今天最后一节是数学课，他们背后都叫他拖堂大王，这次更是过分，拖了有半小时。所以这天他们放学的时间格外晚。 夕阳在街道的尽头，把他们的影子无限拉长。 蓝明晨想起那天在河边枯黄的草丛中，满身伤痕的赵野对他说：“蓝明晨，你走吧。” 他想要永远的朋友，但他对于赵野来说，就变成了他讨厌的那种人。 蓝明晨抿了抿嘴，“那我们下个周末再一起去行吗？” 日落金黄，迎面照在赵野身上，柔和了他的身型：“好。” 蓝明晨松了口气，心里的愧疚感也减轻不少。 后来他没去成。 周五的时候，不知道谁举报了王磊翻墙去网吧的事情，教导主任带着几个班主任直接杀到附近的网吧，逮了二十几个学生，初一初二初三的都有。立马责令他们停课一周，并召开了家长大会。讲台上校长对网吧强烈谴责，痛斥那些无良网吧老板，痛斥那些沉迷网络的学生，痛斥那些不作为的家长，在他口中，网吧就是万恶之源，学生一旦沾染上网瘾还不加改正，那么以后轻则影响成绩丧失前途，重则走上违法犯罪的道路。 蓝启振是请假过来参加的，他一向对蓝明晨的成绩很重视。 他听了对校长的话无比赞同，并严格遵循校长的指导，中考结束之前蓝明晨周末不能出门，放学也要马上回家写作业温习功课。秉着严慈相济的理念，他又承诺中考结束之后给蓝明晨买一个电子手表。 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王磊被停课一周，回来之后整个人都变了。他不再和蓝明晨说一句话，也不再给他任何一个眼神。后来王磊的家长申请了调座位，他们虽然在一个班级，可几乎连面都见不到了。 搞砸了，完全搞砸了，蓝明晨想。 你就是蓝明晨对吧。 你把我们害得很惨。 还好他挨揍的时候死命护着脸，直到他完全恢复家里人都不知道。 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赵野非常熟悉被打之后拼命维持正常走路姿势的样子。 你的腿…… 磕到了。 谁打的。 天太黑了，我没看清。 之后的日子，赵野一直和他一起上下学，从没有间断。 蓝明晨中考前一天，蓝启振回家，晚上给他煮了泡面，上面还卧了两个荷包蛋。 蓝明晨有段时间没吃到这种热汤饭了。姥姥待在医院照顾鲁文瑾，每三天回来一次，给他准备好三天的口粮。 面条很软很香，吃进肚子里，全身都温暖起来了。这样充满幸福感的泡面，他准备偷偷给赵野带一袋尝尝。 他和赵野约定考试结束后在校门口见。考试结束后，蓝启振已经在校门口等他了，他说要带他去医院看看妈妈和弟弟。 书包里还带着那袋要给赵野的泡面，走起路有轻微的塑料声响。 他紧紧跟在蓝启振后面，穿过拥挤的人群，穿过混合着酒精的污浊空气，穿过放置着冰冷不锈钢座椅的走廊，拐了好几个弯，最后走进一间病房。 窗外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他的思绪在“赵野是不是还在校门口等的不安”和“将要见到长时间分别的母亲的隐隐兴奋”中徘徊。 姥姥见到他很开心，她用温暖的、长有老茧的大手把他悄悄拉到摇篮旁边，让他看他刚出生不久的弟弟。 姥姥一直在说弟弟很乖很可爱，但是蓝明晨对此毫无触动，他盯着睡在柔软红色棉花垫子上的那一团肉肉的婴儿，甚至觉得有点丑陋可怕。 班级上有个女生的爸爸得了很严重的病，已经住了半年的院了。 蓝明晨有次在等赵野做值日的时候，撞到她躲在角落里哭。她也看到他了，眼泪还在流着。 蓝明晨在那一刻感同身受了。 生病了才会去医院不是吗。 由此他心底产生一种轻微的厌恶。在他看到他原本漂亮优雅的妈妈变得浮肿苍白的时候，厌恶迅速蔓延成怨恨。 罪魁祸首睡得香甜，妈妈睡的被子里面有血色不断通过塑料管导进床底的廉价塑料盆中。 姥姥和爸爸一脸慈爱地看着小恶魔的睡颜，蓝明晨觉得只有他是和母亲站在同一战线的，他们是真正的盟友，是世界上最了解彼此的人。 第二天蓝明晨又去了病房探望，他这次也是跟着蓝启振一起来的，但这次他对路线熟悉了些，他能独自去走廊尽头上厕所然后再精准地找到妈妈的病房。 姥姥回去休息，爸爸守着熟睡的弟弟，特别认真。蓝明晨拿了一个蓝色塑料凳坐在床边，他看鲁文瑾醒了之后，大叫了一声妈妈！ 几乎是同时，弟弟大哭了起来，是那种刺破耳膜的哭声。 鲁文瑾皱着眉起身，伸着双手从爸爸手里接过啼哭弟弟，没有看他一眼，就像是完全陌生了。 蓝启振有些生气地让他出去，面目狰狞。 那一瞬间，蓝明晨觉得周围的地面正在崩塌深陷，他孤立无援地站在方寸之间。父母像是被夺舍了一般，忘记了他是他们的儿子，是他们疼爱了十四年的儿子。 蓝明晨知道自己做错事了，但他很委屈，鼻子一酸就流了泪。他忙后退着狼狈逃出病房。 病房门外全是陌生的面孔，他们用怪异嘲笑的眼光看着他，整个世界仿若噩梦一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醒来。 “这么大孩子了还哭呢。”姥姥回来看到蹲在角落无声流泪的蓝鸣晨，笑得很是慈祥。 姥姥用手指粗糙地给他擦眼泪，脸上留下一道道痛觉。 吃完早饭，蓝启振把他送回家，然后又赶去了医院。路上的时候，父子俩没说一句话，不过在人满为患的公交车上，蓝启振用大手搂着蓝明晨的脖颈，以免别人挤到他的儿子。 赵明晨躺着熟悉的床上，控制不住地无声流泪，他没那么害怕了，但还是觉得心中郁结难捱。 他知道，以后都会不一样了，鲁文瑾不会再给他□□的早餐了，蓝启振对他的笑脸只会更少，姥姥也会减少对他的爱。而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接受。 他来的时候看到客厅组装了一半的婴儿车，还有几罐奶粉，以后属于弟弟的东西只会越来越多。 第8章 第 8 章 他来的时候看到客厅组装了一半的婴儿车，还有几罐奶粉，以后属于弟弟的东西只会越来越多。 弟弟在得到，他在失去。 失去原来是这么痛苦。 他心脏闷闷得发痛，于是泪水更加肆意了。 他哭累了睡了一觉，醒了发现家里仍旧只有他自己，觉得屋里实在闷热于是便走到窗边打算把窗子打开，这时候他看到他家大门口路对面的墙角蹲着一个人。 他愣了几秒，然后一下子就跑过去了。 “怎么不喊我？” 他微微喘着气，嗓子因长时间哭泣而变得沙哑，低着头看着蹲在墙角的赵野。正午的阳光把两人的影子晒成小小一团，互相依偎着。 这几天，他完全忘记赵野了，也忘了他们要在校门口见面的约定。现在见到赵野，愧疚感一下子铺天盖地。 他面对赵野的时候，总是会觉得愧疚。 也不知道赵野等了多久了，他盯着蓝明晨的眼睛慢慢站了起来。 “你哭了？” 蓝明晨的皮肤较常人更脆弱，一哭就会水肿，眼尾、鼻尖、还有嘴唇，都红得不行，小时候妈妈就开玩笑地喊他小猪仔。 赵野比他高出半个头，这样一站起来就多了些压迫感。 这种压迫感还来自于赵野的视线。平日两人的相处中，赵野一般是低着头，额前未经修剪的发丝随意地垂落下来遮挡住眼睛。 赵野很瘦，一米七的个子，只有八十斤，他的眼窝很深，眼睛整日散漫无关，但如果盯住一点，就会特别犀利，像一把利剑，直击灵魂。 蓝明晨想起母亲，刚平复下来的心情又开始泛酸：“你应该喊我的。” “我下次喊。”赵野的视线依旧牢牢粘在他的眼睛上，认真极了，继续问自己关心的问题：“你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 “我就是想哭。”蓝明晨撇过头，鼻子痒痒的。 赵野从前习惯用武力解决问题，上五年级的时候有个小黑瘦子在背后说他没妈的事，他抄起一根棍子就把人给揍了。那人的父母跑到学校，指着他鼻子骂，说他跟他那个爹一样，都是神经病。 跟谁，赵二强吗？ 那是他第一次陷入巨大的恐慌之中。 赵二强醉酒提着明晃晃的菜刀要来砍他的时候他都没那样害怕。 他以为他什么都可以忍受，但这件事，让他厌恶自己。 上次他听到蓝明晨被球砸到，往常一直告诫自己的“不要动手不要变得和赵二强一样”的话全被抛到脑后。 事后他也并不后悔，他只是以牙还牙罢了。 他是为蓝明晨，不是为了自己，所以不算破戒。 但蓝明晨说他是自己想哭的，这让赵野毫无办法，他的视线从蓝明晨发红的眼尾慢慢下移，最后停在饱满红润的嘴唇。 “赵野，你以后会有其他朋友吗？” “我没有朋友。” “我不是你朋友吗？” “你不一样。” “我怎么不一样了？” 面对蓝明晨的质问，赵野心虚地移开了视线。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个世界上他唯一在意的人是他的妈妈。但现在，他也在意蓝明晨。 不过两个人又是不一样的，他说不上来，语气有轻微的恼羞成怒：“你就是不一样。” 蓝明晨做出退让：“那你以后会有别的朋友吗？” “不会，也不想。”没人愿意和赵二强的儿子做朋友。 “蓝明晨，记得吗，我说过我会对你好的，比他们都对你好，我只有一个你，不会有别人。” 蓝明晨笑了。 他是个非常容易接受现状的人，但又特别想要独一无二的偏爱。 爸爸妈妈和姥姥属于弟弟，他有赵野。 至此，雨过天晴乌云飘散。 他欢快地舒了口气，嗓子湿哑，心却是满满的胀胀的。 “你手上是什么？”他才注意到赵野右手提着一个黄色编织袋。 “抓鱼用的。” 蓝明晨想起来他们约定了中考结束之后一起去抓鱼的，“你等我换双鞋。”蓝明晨穿着拖鞋跑回家，从床底下翻出自己的蓝色雨靴，胡乱套上，快步走到门口又折返回来，从厨房拿了个东西塞在怀里，小跑到赵野面前。 “这个给你，很好吃，用热水就可以泡开。” “嗯。”赵野脸有些热，他还从没吃过泡面，他接过袋子就放在了自己贴身口袋里。 两人又去了他们初次有交集的地方。 “你别靠近了，我来抓。”赵野找了块干净的石头，然后把编织袋折叠起来垫在上面，让蓝明晨坐下。 这个时候来钓鱼的人并不多，赵野没钓竿，他一般是直接淌进水里用手抓，他还带了一个有点漏水的红色塑料桶，还带了一个洗干净的小玻璃酒瓶打算用来抓一些蝌蚪。 “你看，怎么样？”赵野从桶里拿出一条青色的鱼，但鳞片很漂亮，在阳光下闪着淡紫色的光。 “好大一条。”蓝明晨双眸都闪了光芒。鱼儿在赵野手掌中充满活力地扭动着身体，飞溅出的带有腥味的水滴落在了蓝明晨脸上，凉凉的，他的心跟着也触动了起来。 赵野很是满足，但表情仍旧是平淡如水。他把鱼放回去，然后把桶放在蓝明晨脚边，好让他看个够。 他起身的时候，表情一下子就冷了下来。 赵野不过才十五岁的年纪，冷脸的时候已经显现出了不近人情的疏离感。 “你的脸很红。” 蓝明晨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似的，低着头摸了把脸：“太阳晒的。”蓝启振和鲁文瑾的皮肤都很白，肤质也好，但不知道为什么到他这里，就特被娇气，晒久了脸又红又起皮，严重的时候身上还会起小红点。 蓝启振刚开始还只是觉得小孩子皮肤嫩，多晒晒就好了。他曾经带着蓝明晨去姥爷家地里面帮忙，顶着大太阳，连草帽也没给他戴。结果十分钟不到蓝明晨就晕倒了，住院一个多星期才好，因为这件事鲁文瑾一个月都没跟蓝启振说话。 于是每到夏日他的各种帽子就被翻了出来。 除了这次。 鲁文瑾住院，大家都在关心小弟弟，没人在意他的帽子，包括他自己。 赵野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到远离河边的大树下。 “你坐这里。” 蓝明晨非常顺从地在赵野手指的地方坐了下来，然后开始观赏红色塑料桶里的鱼。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这些鲜活的小动物，他总会想到舅舅在过年的时候杀鸡的场景。这样可爱的鱼儿就应该在水里自由自在的。 扑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