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是拿错剧本了》 第1章 出狼窝又入虎穴(1) 这是在凌云舰上的第三天,也是温灵运沦为俘虏的第七日。 即便是横贯云海的巨型飞行法器,当塞进数千俘虏后,空间也稍显不足。 她们被扔在最底层的舱室,黑暗潮湿,落脚地狭窄逼仄,老鼠在铺位下窸窣穿行,空气中浮动着腐烂的甜腥气息。 一房五十人,一人一条铺子紧紧挨着,压抑的咳嗽声、呜咽声此起彼伏。 “吱呀——” 铁门被拉开一条细缝,巡卫阴鸷的目光扫进来。 他的视线停在角落的铺位,铺上的人蜷着身子一动不动。 巡卫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踹门进来,攥住那人的头发,将人拖出了门。 温灵运望着那人被拖行留下的暗红血痕,默默取出怀中的素帕——这是她身上唯一没被搜走的旧物——沾了剩下的少许清水,捂住口鼻。 今天,开始死人了。 那具被拖走的尸体,面容肿大呈青白色,遍布的恶疮因粗暴的拖拽而破裂,黑黄脓水蜿蜒流出。 空气闷热,汗味、血污与病气掺做一处,令人窒息。 温灵运喉头发痒,忍不住轻咳一声。 周围瞬间空出大片,那些人惊恐地挤作一团往后缩,眼神跟见了瘟神没什么两样。 她理解这恐惧,毕竟昨日夜里,那具尸体还曾与她依偎着取暖。 这病来得急死得快,没有人不怕的。 温灵运也不例外。 只是仗打完了,家没了,父亲埋在了不知名的战场,她和母亲一同沦为奴隶,像货物一样被押往人尽皆知的凶地——白眉山脉。 那里是两国兵戎相见的根源,是胜利者急于攫取的宝库,也是她们这些俘虏的埋骨场。 看着那一张张惊惧麻木的脸,温灵运不由得苦笑。 死或许不算什么,可惜的是她还不知娘亲身在何方。 这近万俘虏被分开关押,若是侥幸在抵达时见上一面,便算是老天开了眼,可若是命薄,便是各自裹一张草席,被丢弃在异乡的荒山野岭。 疫病不停收割人命。 放在以往,不过一颗清净丹药到病除的小疾,如今却无人理会。 到了第七日,俘虏已死了数百, 舱室逐渐空旷,活下来的人被不断合并。 温灵运也被驱赶着,并入另一间舱室。 合房的事,有好有坏。 好的是找到娘亲的机会大了一分,坏的是这批送死的人里不止有战败国的良民,还有穷凶极恶的罪犯。 就如同眼下—— 几张丑陋的面孔自昏暗中望来,这些人在恶疾的催逼下形销骨立,眼神却像染了毒的弯刀,黏腻污秽地刮过她的全身。 巡卫对此视若无睹,将人粗暴地推进去,“砰”地一声巨响后,铁门合上了。 温灵运不自觉地脚步后移,直到单薄的脊背抵住了门板。 早知道男女混住,之前总归是女子居多,尚能维持一丝体面。 如今,她们这些侥幸存活的女俘,像是被扔进了饿狼环伺的囚笼,竟是比恶疾更叫人绝望了。 “灵运......” 旁边传来一声细若蚊蚋的低唤,一只冰凉的手摸索着握住了她,颤抖着传递着同样的惊惶。 温灵运轻轻回握,在那只手背上拍了拍以作安抚,心却沉入了谷底。 航行七日,白眉山脉仍遥不可及。 前路未卜,病死或许还算痛快,若是还留着一口气,等待她们的只怕是比死亡更不堪的凌迟。 她的预感在深夜成了真。 当大多数人在病痛与疲惫中昏睡过去,几双泛着绿光的眼睛在黑暗中亮了起来。 耳边尽是被扼在喉咙深处的哀泣之声,鼻腔里涌进血腥与污浊的气味。 温灵运与旁边的姑娘死死抱作一团,身体止不住地抖,两人缩在角落,拼命屏住了呼吸。 次日,舱室里又少了人。 这一次,不止是病死的。 温灵运倚在墙边,脸色青白,咳得撕心裂肺,一副奔着将五脏六腑都震碎的架势。 素帕掩了掩唇,再拿开时,上面已浸开刺目的猩红。 这下,连那些蠢蠢欲动的男人都惊恐着叫嚷着让她滚远点。 任是有眼睛的人都看出她已病入膏肓,怕是熬不过今晚,哪还敢冒着生命危险去触这个霉头。 昨夜还与她相依取暖的那个姑娘,此刻站在几步之外,脸上写满了挣扎。 她看看咳血不止的温灵运,又望望对面刻意躲避的人群,最终咬了咬牙,将脚步挪向了“生”的那一边。 温灵运心里叹了口气,喉间腥气愈重,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夜里,她藏身黑暗,思绪异常清醒。 这么多日过去始终未能见到娘亲,只怕已是凶多吉少。 早就听说此行不止一艘凌云舰,但另外两艘的情形,又能比这里好上多少? 装病的权宜之计撑不了多久,她现在只盼着能早日落地,至少能寻个机会探听娘亲的消息。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脖颈间的锁灵环,正是这道束缚禁锢了她的灵力,在这弱肉强食的囚笼里,终究是双拳难敌四手。 这般思索着,一阵略有些熟悉的声音,呜咽着传入耳中。 温灵运捂住耳朵,闭紧了眼,蜷得更紧了些。 没有窗的舱室里终日昏沉,仅凭璧上几盏灵灯投下惨淡的光。 温灵运捧着粗陶碗,独自蹲在离人群最远的角落,口中嚼着糙砺的糠米,碗沿后的一双眼却不着痕迹地扫视四处分散的人群。 白日里,混乱与不堪暂时隐去,舱室中泾渭分明,维持着脆弱的平衡。 她能感受到几道目光落在身上,带着毫不掩饰地打量。 但当那些人看清她脸上干涸的血污红黑交错,衣襟更是浸透大片深褐血斑时,那目光便迅速从审视转为了厌恶,议论声不避旁人,字字清晰入耳:“她怎么还没死?真是晦气......” 确认自己这“病痨鬼”的模样暂时还能充当护身符,温灵运将脸深深埋进碗口,蓬乱枯槁的长发披散下来,遮挡了所有窥探的视线。 又是夜色降临,危机接踵而至。 这处她精心挑选的角落足够隐蔽。 温灵运缩在最里侧的铺上,轻微的脚步声落入耳中恍如惊雷,那双手摸到腰际的瞬间,她陡然睁眼,睡意未消,人已干脆利落地翻滚下铺。 黑影扑了个空,喉间发出低吼,不死心地再次扑来。 周围铺位上的人有的睡死过去,更多的是被惊醒,却无一例外地僵卧不动,如同早已失去呼吸的尸骸,在黑暗里冷眼旁观。 温灵运滚入狭窄床底,脚踝却被一只大手死死攥住,粗糙的茧子磨得脚腕生疼。 她面无表情,用尽力气猛踹对方手腕。 黑暗中传来闷哼,视线交错间,赤红眼瞳乍隐乍现,粗喘声四面八方,随着黑暗一同朝温灵运逼压过来。 脚踝上的力道骤然加大,指甲抠进皮肉,顿听痛嘶声起,裸露的肌肤磨在地上,刮蹭出道道血痕,身体不受控制往外,一寸寸被拖拽出去。 温灵运冷汗浸湿后背,双手无法着力,眼看半个身子被拖出床底,电光火石之间,她眼中凶光一闪,非但不退,反而借力猛扑了上去。 “啊——” 一声短促至极的惨叫。 那如影随形的黑影僵住,随即捂着脖子踉跄后退,重重坐倒在地。 温热的液体溅上面颊。 温灵运攥紧了手中磨利了的碎陶片,翻裂的指甲传来噬心般的痛楚,她用另一只手重重按住狂跳的心口,压下几乎要破胸而出的喘息。 低低的气声在死寂中清晰无比,连沉睡者的鼾声都尽数消弭,唯有偷袭者喉间的“嗬嗬”声逐渐急促,数着生命的倒计时。 浓烈的血腥气蔓延,依旧没有一个人起身,没有一声询问。 整间舱室,仿佛只剩她一个活物,在尸堆里握着唯一的凶器,独自喘息。 温灵运心脏怦怦跳着,她杀过鸡鸭鱼鹅,甚至斩杀过妖兽, 但杀人,这是头一遭。 黑暗掩盖了一切,她看不清对方的脸,不知道死者姓甚名谁,前后不过数息之变,受害者成了行凶者。 鼻端萦绕着化不开的腥气,耳闻垂死者的苟延残喘,指甲抓挠地板的动静随着呻吟声越来越低,在某一刻骤然停歇。 温灵运指尖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只想就此躺倒睡过去,可还要防着暗中可能存在的觊觎者。 她脸色苍白如雪,勉强收拢溃散的思绪,背靠着墙壁,握着那染血的陶片,睁着眼直到天明。 这个充斥着血腥与压抑的夜晚,最终只留下了这一桩凶案。 巡卫按时查房,尸体像被处理垃圾一样拖走。 只是这次,那巡卫皱着眉多看了一眼脖颈处的致命伤,又扫视舱室里的幸存者,似乎想找出是谁敢如此明目张胆的下手杀人,但他最终只含糊地嘟囔了一句什么,便悻悻退了出去。 温灵运依旧蜷缩在老地方,与往日不同的是投过来的目光带了些怀疑与忌惮。 谁都不敢相信这个咳了几天血还不死的病痨鬼,竟有如此狠厉的手段。 那个曾抛弃她的姑娘,如今衣衫褴褛,捧着空碗,隔着人群,眼神呆滞地望着她,说不清那里面藏了多少复杂心绪。 巡卫走后不久,就有人坐不住了。 温灵运心知昨夜之事不会轻易了结。 可此时看着呈合围之势逼近的四名男子,仍是扯出了一抹苦笑。 四个人。 她叹了口气,猛地将陶碗摔向地面。 脆响惊得众人齐齐一颤,那四个男人却只是顿了顿,随即露出更狰狞的冷笑,瞥了一眼她纤细的手腕,眼中明晃晃的嘲讽之色。 “老三居然栽在这种货色手里。” 温灵运暗道不妙,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她紧抿着唇,眼睁睁看着他们如同戏耍猎物的野兽,好整以暇地逼近。 第2章 出狼窝又入虎穴(2) 不过十来步的距离,眨眼即至。 “让老子来尝尝这婊子的味儿!装了这么多天病,可算露馅了吧?” “瞧她那满脸血的样儿,你也真下得去嘴!” “拿块破布挡了不就是了。瞧这身段倒是勾人,老三拼着染病也要上,说不定真是个极品货色!” 污言秽语引来一阵猥琐的哄笑。 在这种境遇中,同情是最无用的东西。 四周投来的目光或许带着一时不忍,却也仅止于此了。 那些自身难保的受害者,早已失去了伸去援手的勇气,这微不足道的怜悯便是他们最后的施舍。 往些时候,温灵运也是那其中的一员,眼下身份调转,成了当事者。 唇齿间尝到了血腥味,她勉力压下翻腾的心绪,在对方围定了,其中一人伸手来抓她的瞬间整个人猝然侧身,五指如钩扣住对方手腕,顺势猛折。 那人全然没料到在实力如此悬殊下,这奄奄一息的女人还敢反击。 只听咔嚓一声轻响,剧痛窜上头顶,尖利的惨叫声与围观众人的抽气声一同响起。 温灵运一击得手,毫不恋战,趁对方吃痛露出空隙时,如一尾滑溜的鱼钻出包围圈,头也不回地冲向紧闭的舱门。 “救命——” 嘶哑的呼救声在舱室内回荡,她指尖将将触及冰冷的门板,头皮传来剧痛,随即一股巨力拖着她向后跌。 她脚下趔趄几步,险些栽倒,却凭借本能顺势后靠,腰肢一拧,双手把住那只手臂,咬牙轻喝一声,竟将那比她壮硕两圈的汉子狠狠掼在了地上。 同时膝盖在对方腿关节一顶—— “咔咔”两声骨裂声响过后,比折了手那位更凄厉的惨叫飙出,周围众人齐齐惊呼,一退再退,几乎要贴到了墙壁上。 不少人都在揉眼睛,似乎不敢相信,在这疟疾横行、食物匮乏的囚笼里,大多数俘虏都已虚弱不堪的情况下,这女人怎会如此精悍? 她究竟是什么来历? 短暂的震惊后,剩下的两名壮汉脸色彻底阴沉下来,眼中淫邪褪去,凶光暴涨。 他们再次合围,不再掉以轻心。 “救命!......” 温灵运徒劳地呼救,捶门声与惨叫声交响,门外似乎有脚步声停顿,却终究没有推开那扇门。 背后一人趁机上前,目的明确,想要捂嘴止住她的叫嚷。 温灵运骤然偏头,一口狠狠咬在那只脏手上。 “啊!臭娘们!” 那人惨叫缩手,低头一看,半边手掌已是血肉模糊,他满脸横肉簌簌抖动,一记耳光便挟着风声狠狠扇了过去。 温灵运来不及躲避,这一掌吃得实实在在,顿觉眼前金星狂冒,耳内轰鸣,一口腥甜涌上喉咙,含不住的鲜血顺着唇角滑下。 晕眩感尚未过去,衣衫碎裂的声响惊得她得了片刻清明。 温灵运满脸血迹,面如寒霜,双手暗暗蓄力,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猛地向上顶起,竟将身上的掀开些许。 那人未来得及翻身而起,腥风扑面而至,两根手指在眼前一晃,疼痛来临之际,眼前已是一片血红。 “我的眼睛!眼睛——” 那汉子捂着脸翻滚开去,指缝间渗出浓稠的血液。 整个舱室落针可闻,死一般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血腥残酷的一幕惊呆住,身上汗毛炸起,竟是不寒而栗了。 温灵运瘫在地上,满脸满手都是刺目的红,散乱的黑发黏在颊边,眼神空洞又疯狂,恍如从地狱爬出的恶鬼。 最后那名壮汉看着两个同伴一残一瞎,哪里还有半分绮念? “我杀了你!”他眼中杀意汹涌,低吼着狂扑而上,蒲扇般的大手死死按住温灵运的肩膀,另一只拳头已带着风声狠狠砸向她面门。 温灵运闭上眼,身上多处传来骨折般的剧痛,再提不起一丝力气反抗。 绝望如同潮水迅速席卷而上,即将没顶。 预想中的重击并未到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温热粘稠的液体,如同暴雨般劈头盖脸地浇了她满身满脸。 她颤抖着睁开眼,看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 那壮汉保持着挥拳的姿势,动作却僵在半空,在他脖颈之上,头颅竟齐肩而断,双目怒睁的脑袋咕噜噜滚落在地,无头的尸身晃了晃才沉重地压在她身上,断裂的脉搏如同水囊乍破,鲜血狂喷。 一时间,舱顶,地面,以及近在咫尺的温灵运,都接受了这一场红雨的洗礼。 门,不知何时开了一条缝隙。 明亮的光线透入,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身影轮廓。 温灵运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睁眼时,视线朦胧。 她反复眨了数次眼,视野逐渐清晰。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素白的幔顶,悬挂其侧的鸾佩无风自动,叮当作响。 身上盖着云锦被,熏香钻入鼻腔,似乎有着静气安神的作用,紧绷的神经也随之放松下来。 她还记得晕倒前的事情,回想起那满目猩红与无头尸体时,胃里排山倒海,只好强行压下异样转移注意力。 那时自己遍体鳞伤,可此刻稍稍动了动身子却毫无不适,她抬起手来,目光落在十指之上。 就连那夜为了搏命而折断的指甲都完好如初。 温灵运静静得躺着,许久都没有动弹。 那些在阴暗舱室里与鼠蚁为伴、与恶疾抗争、与野兽搏命的黑暗日子,难道只是一场漫长而痛苦的噩梦? 还是说,眼前这这绫罗绸缎、软帐温香,才是她濒死之际,误入了谁人的美梦? “姑娘醒了?” 一道温婉女声轻轻落在耳畔,温灵运浑身一颤,她竟不知何时来了人,还靠得如此之近。 指尖灵光一现,一个基础法诀已掐在指尖。 法诀未出,她又是一愣,双手迅速抚上脖颈,来回摸索,确认脖子上空无一物,那束缚着灵力的锁灵环消失不见,心中不由得发寒,这里并非梦境,可又是何处? 手臂被人轻柔扶着,温灵运借力起身之时,偏头仔细打量身旁这人。 意外的眼熟。 人不认得。 这身服饰,她倒是在被押上凌云舰时见过。 她轻声发问:“你是侍女?这里是何处?” 那侍女并未回答,只是沉默地将她扶至桌边坐下。 面前琳琅满目摆了一桌子,皆是灵气盎然的食物。 温灵运的目光掠过那些精致得如同艺术品的摆盘,眼中茫茫然。 这些东西,她一个都不认识。 在当俘虏之前,她与父母只是边境小镇的普通百姓,三餐不过是糙米小菜。 族中据说爬得最高的,是一位远方伯叔,官至九品。 她曾随父亲去拜访过一次,远远沾过一点“仙气”,可即便是那位伯叔府上的宴席,跟桌子上这些比起来,也有着肉眼可见的差距。 温灵运身为筑基修士,还不到辟谷的境界。 其实就算修到金丹以上,脱离了凡俗五谷的依赖,那些真正的大能也并未全然戒断口腹之欲。 恰恰相反,修为越高,于“食”之一道便越发讲究。 他们所食之物,早已超出了食物本身的范畴。 龙肝凤髓,仙芝玉露,这些本就是天地灵物,食之可增修为、悟道境,往往有价无市。 说得明白点,四个字——高层特供。 底层修士莫说品尝,就是见一眼都是修了几辈子的福气。 眼前这些当不得传说中的龙肝凤髓,但看其灵韵,也定是珍稀之物。 这顿饭,温灵运吃得五味杂陈。 每一口灵食下肚,都化作温和的暖流缓缓滋养着经脉,与她先前在舱室时吃得糠米判若云泥。 可这份恩赐背后隐藏的意图,就有些令人如坐针毡了。 那侍女并未离去,就静静候在一旁,姿态恭顺,等候吩咐。 温灵运没什么可差遣她的,只时不时投去视线,猜测这究竟是哪位大人物的大手笔,其目的又是什么。 或许,答案就在这顿饭之后。 只是,这次她似乎猜错了。 饭后,她在椅子上静坐久久,预想中的召见并未发生。 房中一片寂静,只有轻微的呼吸声和巨型法器运行时的微弱嗡鸣。 似乎那位神秘的大人物并不急于现身,这份突如其来的优待和沉寂,反而让温灵运心头更加忐忑。 她像一枚被暂时搁置的棋子,不知下一步会被点在何处。 真正让她忧心不下的,依旧是下落不明的娘亲。 这些天来,她旁敲侧击,能打探出来的消息却寥寥无几,侍女名唤霓裳,救她的大人物是监察使,以及按当前速度估算,还有三日就能抵达白眉山脉。 唯一一个让让她反复思量的重要信息。 监察使。 顾名思义,这定是安良王朝派去监察矿脉开采的仙官,官阶不明,但对她这等先是小民后是俘虏的人而言,已是云端之上的人物。 这监察使为何把她从底层舱里捞出来放在这里迟迟不露面? 她又不认识对方。 这一点温灵运是能肯定的。 二十年的人生,她去过的最大地方便是郡城,见过最大的官是那位需要仰视的九品远房亲戚,绝无可能与监察使这等人物有任何交集。 直到两日后,抵达白眉山脉的前夕。 温灵运站在窗前,俯瞰着底下绵延万里的山脉。 白眉山脉走势不似寻常山脉那般崎岖,从高处望去,竟似两道弯月分布大地之上,可又不止独独两道,而是重重叠叠数十数百岭交织而成,宛如神祇信手描绘的层层磨痕。 这等奇观,放之整个四境亿万里疆域,也寻不出第二处。 四大仙朝对此地默不作声,竟轮到了云汐与安良两个小小王朝为这白眉山脉打生打死,这山脉底下,究竟埋藏着什么秘密? 门开了一道缝,随即又无声掩上。 伫立在窗边的人浑然不觉身后站了个人,仍在为未卜的前路忧心忡忡,想得正是入神之际,却听身后低低一声清咳,惊得她猛然转身。 自上次被霓裳无声靠近后,她便多了十二分的心,处处留意周遭动静,就是霓裳那般刻意放轻的脚步,她也自信能察觉一二。 可现在再次被人摸到了身后,温灵运顿时心生警惕,只这一转身,目光触及来人面容时竟是一呆。 她就那般怔愣着,对方似乎觉得她这反应挺有意思,好整以暇地摸着下巴,饶有兴味地打量她的神色,并不出言催促。 好半天,温灵运才干巴巴的问出一句:“你......你是谁?” “我是谁?”那人指了指自己,挑眉笑道:“吃了我几天白饭,还不知道该谢谁呢?” 温灵运瞬间明了,这就是那位神秘的监察使大人。 她当即行礼道谢,语气不卑不亢:“多谢监察使大人搭救之恩。” 可道谢后的章程,她又不明白了,只能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 还是监察使摇了摇头,兀自上前一步,与她并肩立在了窗边。 见他如此,温灵运腹中本有千言万语想问,此时全堵在喉咙里,不知从何问起了。 她也只好沉默地站在他身侧,一同将目光头像窗外那片决定着她,以及数千俘虏命运的层叠山峦。 “你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直到脚都要站麻的时候,温灵运才听到这位大人缓缓开口,声音温和。 她偷觑着对方的神色,犹豫片刻,终究问出了心底最大的疑惑:“敢问大人为何救我?” 监察使闻言,轻轻笑了一声。 温灵运先前便被他的惊世之姿震慑,眼下见他展颜,那昳丽容颜更是勾魂夺魄,她不得不艰难移开视线,耳边只余那清音朗乐娓娓而来。 “很好,不绕弯子,直奔主题,我很欣赏。”他语气带着一丝赞许,随即转为平淡,“救你,自然是因为你有用。我今夜来,便是要与你做一桩交易。” 温灵运心下迷惘,自觉身无长物,何德何能? 当下稳了稳心神,谨慎回道:“不知是何交易?小女子修为低微,身无长处,恐惹大人失望。” “这话你可说错了。” “这件事,非你不可。放眼世间,也只有你能办成。” 听他说得如此笃定,温灵微楞后,秀眉紧蹙。 到底是何事能当得起“非你不可”这四个字? 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自己有何特殊之处,只得俯身深深一礼:“请大人明言。” 监察使微微倾身,垂眸凝视着她,“救你的命,算不得什么筹码。我便用你母亲的命,换你深入白眉山脉,替我寻一个人。” 温灵运猛地抬头,直直撞进那双深不见底的丹凤眼里。 她舔了舔唇,明知没有选择的余地,此时却鬼使神差的道:“我若不答应呢?” 她猜想过这位大人的反应,没想过会是这般情形。 那人既未动怒,亦未言语,只唇边笑意更深。 没有威压,没有威胁。 那瞬间,温灵运竟生出了被毒舌缠绞几近窒息的错觉。 这一回,她瞧得清清楚楚,那含笑容颜之下深藏的刀锋。 第3章 出狼窝又入虎穴(3) 凌云舰稳稳停驻,舰上之人依次而下。 早已等候多时的接待使们立刻敛声屏气,匆匆迎了上去。 安良王朝身为此战胜者,送来了第一批探路矿奴,同时派遣了三名监察使随行。 然而,在场核心人员来时已接到密信:三位监察使中,有一位是挂着安良的名头,真实身份却是来自至高无上的紫霄仙朝。 这可就有点耐人寻味了。 四大仙朝乃当世公认的顶尖势力,近些年来,紫霄仙朝有了隐踞首位的意思。 但无论是哪一方,对这白眉山脉的争夺向来持默许姿态,这才能让其他人有了捡漏的良机。 如今紫霄仙朝竟不声不响的塞人进来,安插在监察使这么个不高不低,又足够接触核心的位置上,其意图不言自明。 可既然决定插手,那为什么不直接以雷霆之势夺取,难不成是顾忌其他三大仙朝的反应,不愿率先打破平衡? 众人心思各异,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皆是低眉顺目地上前见礼。 待抬头看清那位仙朝来使的容貌时,心中齐齐一凛。 在场恐怕无人不知这位大人的名号,更是听闻其阴晴不定的性子,顿感口干舌燥,腰弯得几乎要贴到地上,那份小心翼翼与谄媚,倒是比一旁的侍女们还要殷切几分。 监察使们被簇拥着走远了,另一侧,俘虏们则被巡卫们驱赶着,一队队押下凌云舰。 人人颈带锁灵环,面容枯槁,眼神茫然。 经过疫病的筛选,数千之众如今仅余半数。 温灵运一身脏污,默默走在人群之中。 那几日绫罗暖帐、零食珍馐,回想起来,恍如隔世一梦。 她又回到了原点,做回这卑微入尘的奴隶。 她并未刻意掩饰,同大多数俘虏一样,带着惊惧与茫然四下张望,不时因眼前的景象发出惊叹之声。 只见在这险峻奇诡的白眉山脉之中,竟已开辟出一片极为广阔的临时驻地,营长连绵,法阵隐现。 单是此举,便足以安良王朝的实力与拿下此地的决心。 念及此处,那场交易便不由自主地浮上心头,心跳也随之微微加快。 她视线急切地在攒动的人影中穿梭,怀着一丝渺茫的希望,试图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没有。 哪里都没有。 事实真如那监察使所说,她的娘亲已被单独提到别处看管,不在这些矿奴之列。 温灵运难言是喜是忧,或者二者皆有。 只要带回了那个人,就能换回娘亲,这下她身上背负了两条,不,三条人命。 可为什么是她呢? 这个问题监察使没有给她答案。 此时,她只觉心头沉沉坠坠,像是头顶着巨石前行,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抵达目的地时已是黄昏时刻,俘虏们依照修为高低逐一排队登记,点了命牌,分配至不同区域的营帐。 这批俘虏中,约莫三成是筑基修士,其余七成则是炼气期,皆是修仙界中最底层的存在。 一旦爆发战争,他们便如同可以随意交换的货物,成为双方谈判桌上的筹码。 至于金丹修士? 他们绝不会不会沦为这等低级奴隶,即便被俘,也多半会被招安,赐予仙官身份。 队伍缓慢前行,修士们默默领取着物资—— 两套粗糙的灰色布衣,一把铭刻着微型法阵的制式矿镐,以及一小瓶五颗装的清净丹。 温灵运抱着这些冰冷的物件,跟其他筑基修士一起,随着引路者走向营帐区域。 待沐浴完毕,换上那身粗布衣裳躺下,她捏着那瓶触手温润的清净丹,脑海中思绪万千。 手中的东西若是在凌云舰那底层舱室里,只需要一颗就可以从疫病手中夺回一条人命。 可那时,无人理会奴隶的死活。 如今双脚刚刚沾地,这等救命的丹药却人手一瓶,毫不吝啬。 何其讽刺。 她望着营帐顶模糊的阴影,头一次感受到这世间冰冷而残酷的规则。 只有活下来,证明了你还有被利用的价值,才配享用丹药,才配为上层效力至死。 次日便是集训。 上层心里也清楚,若贸然将这些俘虏驱入矿脉,无异于白白浪费。 即便是奴隶的命不值钱,但远渡至此也耗费了不少人力物力,如今筛选留下的这一茬,并非是拿来肆意挥霍的消耗品。 更何况,白眉山脉下的矿藏珍贵异常,挖坏了怎么办? 无论什么职位,上岗之前总是要培训培训的。 通过训导,温灵运这才明白,初期进入矿脉,需要职能不同的队伍互相配合。 具体分为勘探队,爆破队,挖掘队等等,根据俘虏们的能力与修为特性,被分配往不同的岗位。 身强体壮或擅长攻伐术法的修士,多被编入爆破队与挖掘队。 而像温灵运这般,灵力感知敏锐更偏向于辅助类型的修士,则多是被分配到了勘探队。 分发到手中的法器也印证了这一点,温灵运看着这领到的古旧罗盘,上面隐隐刻着“定脉”二字。 她暗暗叹了口气。 这才刚刚踏入矿脉入口,这玩意就指针狂转,等了片刻不见好,显然是失灵了。 此时不禁生出些鄙夷来,发的什么货色这么垃圾,这不拿命闹着玩呢吗? 身后还跟着九名临时组成的队友,他们这一行十人,是经过一个月紧急集训后派下矿的第十二支先遣队。 白眉山脉下的矿脉节点错综复杂,数不胜数,从哪里进,进哪个洞也是门学问。 这些俘虏们来此之前大多并非专业人士,如今也只能像无头苍蝇般各自尝试,温灵运也不例外。 万幸的是,有人给她开了后门。 她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远处三三两两正在休息的队友,迅速将失灵的罗盘收起,转而自腰包里掏出来另一样法器。 这法器样式同样小巧,与分发的定脉罗盘外形类似,材质却迥然不同,触手细腻温润。 此刻被她握在掌心,在灵力催动之下,表面顿时散发出一层莹莹微光。 正是由那位监察使亲手交到她手中的法器,名号不详,用途看似与其他罗盘无异,就是指引方向。 只不过,它所指引的,绝非什么安全稳妥的挖矿路径,而是通往监察使口中“那个人”所在的大致方位。 “咦?队长人呢?” 正低声交谈着的队员中,忽然有人发现视野里没了温灵运的身影。 自从他们勘探出这个入口进来,一路所见皆是寻常山壁,并无任何异状,众人的警惕心便不由得松懈下来,连带对这位负责领路的女性队长,也看轻了几分。 有人站起身,朝四周昏暗的通道张望,最终目光投向前方幽深未明的主矿道,纷纷猜测温灵运是否独自先行探路去了。 一个队员半是惊讶半是调侃地说着:“那姑娘看着弱不禁风的,胆子倒是不小,难不成自己先进去了?” 旁边立刻有人哄笑:“这不就是个普通山洞吗?瞧你这点胆子,也好意思说自己是男人?” 被嘲笑的队员脸上有些挂不住,登时有些讪讪,压低声音辩解道:“都说这地儿邪门得很......我、我总觉得心里头发毛,你们难道一点感觉都没有?” “有甚感觉?我看就是你自个儿怂!” 一阵毫不客气的笑声在寂静的矿洞中回荡开来。 余音尚未散去,一条分岔的通道深处便隐隐传来模糊的呼唤,似乎是温灵运在招呼他们过去。 众人面面相觑,也未做多想,提起矿镐便循着声音向内走去。 在他们方才坐过的地方,无人察觉一层近乎透明的白色黏膜正悄然覆盖岩壁,一只通体雪白的小蜘蛛倒悬而下,随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微弱气流,在半空轻轻晃荡。 一行人很快在一面巨大的石壁前停下了脚步。 通道至此还算宽阔,但这面石壁未免突兀,温灵运先是借助法器辅助侦察,并未发现任何灵力波动,岩体浑然天成,不见人工开凿的痕迹,仿佛真的是天然形成的。 然而,当她的灵力如涟漪般层层荡过石壁层层灵力,却感知到其后别有洞天。 无需多言,队员们立刻忙碌起来,矿镐敲击石块的声响接二连三响起。 温灵运退得稍远些,坐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稍作歇息,目光却始终紧盯着队员们挖凿的背影,眼神游移,倍带警惕。 白眉山脉由来已久,此前不知有多少曾在此挖掘。 这无数矿洞有些是自然生成,有些是前人遗留,她依照那秘密罗盘的指引,深入此地已不下数百丈,一路过来竟畅通无阻。 这似乎意味着,她找对了方向。 作为打头阵的勘探队,他们的首要任务并非采矿,而是打通前路,为后遣部队扫清障碍。 一切都顺利得令人不安。 温灵运正思忖间,指尖忽然触及身下岩石一片黏腻。 她下意识地捻了捻,凑到近前一看,是某种白色的粘液。 她犹豫了一下,在鼻尖轻轻拂了拂。 无味。 看来,在无人察觉的暗处,危机已悄然来临。 温灵运细细擦净了手指,此时轰隆一声巨响,有队员动用灵力炸开了石壁,烟尘弥漫中,后方幽深的道路显露出来。 手中的罗盘温温热。 温灵运猛地起身,迅速服下清净丹,深吸一口气,这才小心翼翼的先于众人踏了进去。 这段时间的集训堪称残酷,折腾死了不少人,能活下来的都将那些教条背得倒背如流。 此时见队长如此果断,他们虽心中忐忑,却也不敢有丝毫怠慢,服药后紧跟了进去。 “等、等等我!” 那先前被调侃胆小的男子动作稍慢,落在了最后。 他一边快步追赶,一边连声呼唤同伴。 忽然,他面皮一紧,眼神惊恐地扫过前方队友的背影,不敢相信似的用力揉了揉眼睛,又飞快地数了一遍。 “一、二、三......七、八?”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在幽闭的洞穴内炸开,颤音不绝,“人、人呢?怎么少了两个人?!” 这声变了调的大吼震得岩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前方正疾步的人们脚步齐齐一顿,就连温灵运也瞬间停下了脚步,霍然转身。 第4章 出狼窝又入虎穴(4) 明明踏入这条通道时,还是十个人。 如今竟悄无声息的失踪了两个。 用“失踪”来形容或许都不够准确,真要说起来,更像是“消失”。 温灵运头皮发麻,这些人一直在她的眼皮子底下,究竟什么时候出的事?又是什么在作怪? 毫无头绪。 她强压下心悸,面上维持着镇定,口中安抚着同伴,却是不敢再贸然前行了。 众人被迫停下休整,剩下的七个男人紧紧靠在一起,眼神惊惶的扫视四周,生怕一个不留神,身边之人又会凭空蒸发。 温灵运强迫自己冷静回想。 她最初循着罗盘指引进入主通道,但行进不久罗盘便不再指引方向,她尝试了数个岔路才试出来这条让罗盘重新反应的通道。 这意味着方向没错,她正在逐渐接近目标,尤其炸开石壁后,罗盘始终温热更坚定了她心中所想。 可诡异之事,也恰恰从踏入这里开始。 若继续深入,是否还会有人遇难?若是下一个轮到自己呢? 温灵运一时陷入两难。 这条道,可能是正确的,但也必定凶险。 他们这批人本就是送来探路的弃子,其他矿洞未必安全,而巡卫把守着出口,他们早已进退维谷,生死由天。 罗盘温润,被攥得掌心咯得有些疼。 静谧的空间里,温灵运心如擂鼓,目光所及之处唯有深黑石壁,与外界看似并无不同,凌厉眼神又扫过惊魂未定的队员们,最终落在那些凸起的岩石上。 她几步上前,掌心灵光氤氲,岩石的形貌隐隐显露出来。 只是,灵力运转间,一股明显的滞涩感传来。 温灵运心中一沉,这里的石壁果然有古怪,已经开始影响灵力了。 此时借着黯淡的光,她看清了那些附着在岩石表面白色粘液,似乎比之前所见更多了。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啊——” 有人失声大叫。 “你鬼叫什么!” 这一惊一乍的动静吓得其他人魂飞魄散,惹来七嘴八舌的斥责。 众人屁股底下仿佛生了炭火,再也坐不下去了,纷纷站起身来不安的来回踱步,石壁上人影接连晃动,诡谲难言。 温灵运浑身血液骤然冰凉。 哪里不对。 这人影轮廓...... 好像—— 又少了一个人。 这掉点未免也掉得太快了。 时间刻不容缓,已不允许她再犹豫。 “退!” 温灵运当机立断。 作为队伍唯一的领队,她的话就是命令。 其他人本就不想待在此处,听到这话毫不磨蹭,当即脚底生风,争先恐后朝着来路狂奔慌,阵型瞬间溃散,乱得全没了章法。 眨眼间,队友的身影就消失在了视线里。 温灵运眼皮一跳,心中暗恼:这几个大男人,竟比她这个弱女子还要慌乱,跑得如此之快! 念头一闪而过,脚下也没耽误事儿,灵力引动微风萦绕足下,施展身法急速追了上去。 按理说,原路返回比来时更快。 温灵运的目光死死锁在前方那几道模糊晃动的影子上,倒也算安心,只是在接连拐过三个熟悉的岔道口后,她的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她记得清清楚楚,进来时就是拐了三次弯才抵达石壁处,这段路她来回走了两遭,不至于记错。 如今她在心里算着距离时间,无论如何,都早该回到了方才他们休整的那处较为开阔的矿洞了。 而前方依旧一片浓稠黑暗,丝毫不见微光。 火把光芒跳跃,炽红火光勉强照亮石壁,仍旧毫无异常。 饶是温灵运这一路走来几经危机,此时也不由得冷汗涔涔,尤其是当她抬头时,发现那始终跑在她前方的几道身影竟也无声无息消失不见了。 死寂的洞穴里,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戛然而止,随之浮现的是粗重的呼吸声。 来不及思考他事,她心里猛然浮现出一个念头,叫人连呼吸声也不自觉的弱了下去。 到底是他们消失了,还是她自己消失了? “娘的!” 察觉到那罗盘还在怀里发光发热,温灵运没忍住骂了句粗话,骂的是那监察使,也是骂自己草率。 “这什么狗屁任务!” 灵力受到干扰,前后都走不通,她索性不再徒劳挣扎,一屁股原地坐了下来,将火把随手插在石缝里。 看似淡定至极,实则是真没招了。 “反正也走不了,歇会儿。” 话音刚落,脖颈上一阵微弱的刺痒传来,她下意识伸手一挠,似乎触到了什么软软的东西。 “这啥?”温灵运愣了愣,捏着那东西凑到近前—— 竟是一只通体雪白的小蜘蛛。 蜘蛛? 一道灵光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 温灵运蓦然起身,借着火光细细查看了四周岩壁,果然在角落里发现了那些似乎无孔不入的白色粘液,还有在岩石上蛰伏不动的白色小点。 她眸光微闪,目光又落回指尖这只温顺得过分的小蜘蛛上,眼中流露出思索之色。 若非能感知到生命波动,它更像一件精心雕刻的死物。 温灵运沉思半晌,指尖灵力微吐,轻轻一碾—— 那雪白的小蜘蛛瞬间化作了一小撮湿黏的泥状物。 周围依旧死寂。 什么都没发生。 她心里顿时有些没底。 试探无果,也只好重新拿起火把,硬着头皮继续朝前路摸索。 就在她没入前方黑暗的刹那,脚底一软,霎时间天旋地转,火把脱手而出,火光在触及黑暗的瞬时湮灭。 最后的视野中,那面罗盘自主浮现在半空。 温灵运咬牙,拼命催动滞涩的灵力,企图抵抗身下那拉扯的力道。 在这短暂的半息时间里,她只来得及伸手,一把将那块发烫的罗盘攥紧,随后便彻底被黑暗吞噬。 石窟里,穹顶高远,清光氤氲,扩散的光线照亮了整片空阔的地带。 周围石壁透着玉质化的光感,五光十色。 若是精通矿脉的行家在此,定会为之疯狂。 这里的灵力浓郁得几乎化为实质,石壁上表面覆盖的那层晶莹之物并非矿石,而是灵气凝聚后形成的实体附着。 空间巨阔,一道道丝线自穹顶垂落,悬挂着色彩各异的巨茧,表面流转着柔和的光晕。 洞穴无风,这些茧便如沉睡般静止不动。 地面上,同样是层层叠叠、数之不尽的茧,只是体量小了许多,光泽也略显黯淡,如同被消耗殆尽的空壳。 整座洞穴空寂无边,听不到任何声响,也瞧不见任何活物。 只有这林立半空、堆叠于地的无数茧巢,在明亮的光线中,恍若一副绵延展开的诡丽画卷。 不远处,一颗置于地上的茧忽然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快得好似幻觉,转瞬即逝。 过了许久,它又动了一下。 仿佛这幅静止的画卷中,某一笔被注入了生命,悄然活了过来。 温灵运其实早已醒来。 此刻,她四肢蜷紧,被那层柔和清光包裹着,虽暂无痛楚,关节却似被无形锁链缚住,僵硬麻痹,竟是分毫动弹不得。 万幸灵力并未被完全禁锢,她小心翼翼地引动一丝灵力,尝试冲击体表的清光,随即脸色大变。 灵气确实能够正常催动,可令人吃惊的是,那催出来的灵力非但没能撼动清光分毫,反而泥牛入海,被那层清光全然汲取! 这岂非绝人之路? 下一刻,她屏息凝神,试图调回灵力,却立刻察觉到隐隐的拉扯之力从清光中传来,缓慢抽离着她丹田内的灵力。 又一个坏消息—— 即便她静止不动,灵力也会被渐渐吸干。 温灵运眉头紧蹙,强行压下纷乱的思绪。 现在就是精力最盛之时,绝不能坐以待毙,哪怕浪费一分一秒。 正思索时,忽觉掌中灼痛。 是坠入黑暗前被她扣住的秘密罗盘,此时如同烧红的烙铁粘在掌中,她闷哼一声,连连抽气。 这声音立即清光吞噬消融,未能传出去分毫。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温灵运欲哭无泪,外有吸人灵力的清光,内有异状频发的罗盘,当真是天要亡我不成? 但也正是这罗盘的异状,叫她生出些许急病乱投医的心思。 即便里面的人疯狂翻滚挣扎,从外部看去,只看见那只莹莹发光的茧在微微晃动。 忽然,最外层的白色蛛丝如冰雪初遇烈阳缓缓消融,紧接着,里面那层清光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稀薄。 清光彻底消散之际,一道人影狼狈不堪地从消融的缺口处滚了出来。 “呼呼——” 温灵运呼吸急促,灵力的剧烈消耗让她险些喘不过气。 她本以为那罗盘不过是单单用于指引的辅助法器,不成想在方才拼尽全力灌注灵力后,竟带来了意外之喜。 这监察使赐予她的宝物,恐怕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温灵运惊魂稍定,将罗盘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这才得了功夫查探四周。 这一抬头,她便浑身巨震。 方才在茧中视野受限,此刻真正看清楚身处之地,眼中的流光溢彩落入心里瞬间化作了光怪陆离,直教人不寒而栗。 她这到底是到了什么地方? 虽然之前看到那雪白小蜘蛛时就隐约联想到了队员的失踪与其有关,可眼前这些林立于空、堆叠于地的茧,何止万计? 它们静静地陈列在这片无垠的洞穴中,如同某种孵化场,又像是一片坟冢。 温灵运此刻站在这片茧海的底部,自下往上仰望,穹顶垂落的茧巢如巨碑倒悬。 而她这颗黑色的头颅,仿佛只是夹在无数光晕缝隙中的一粒微尘,渺小之极,随时可能被这片诡丽的死寂彻底吞没。 第5章 便宜夫君不好骗(1) 温灵运悄然穿行于这片死寂的空间里。 起初,她步步警惕,连呼吸都不敢放肆,更遑论用手触碰这些茧,生怕惹出来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走了许久,也不见有任何异常。 似乎,这里只存在她一个活物。 她仍丝毫不敢放松,又把罗盘掏了出来。 当初,监察使亲手把这宝贝交到她时,交代过罗盘会为她指引方向,结合之前的经验,罗盘反应越激烈,或许离那个人就越近。 而她刚刚在从茧中脱困,这意味着其他的茧很可能也困着人。 结合监察使口中的“带出来”,现在的任务岂不是说,她要找的那个人,可能就被困在这万千巨茧中的某个里面? 想到这里,温灵运又开始问候那长得花枝招展却神神叨叨的监察使了。 “这让人怎么找?” “你这么神通广大,怎么不派个元婴化神的大能来找,偏偏找我一个筑基?” “没天理啊!” 她忍不住碎碎念,实在是这里太静了,静得人心里发毛。 除了她发出的这些声响,这些跟死茧似的东西怎么看怎么膈应,简直令人窒息。 不知走了多久,温灵运终于想出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她举着那面罗盘,不遗余力的向其中注入灵力,为了响应她的执念似的,罗盘偶尔给予一丝微弱的反应,极其微妙又模糊的提供着大致方位。 这微小的希望让她精神一振,凭借着这断断续续的指引,持续消耗着灵力,不断调整着前进的方向。 直到灵力枯竭、打坐恢复,再次耗尽...... 如此反复循环了数次之后—— “咕咕咕。” 肚子发出一连串清晰的抗议。 温灵运圾拉着步子,满脸生无可恋,体力与灵力都已经跟不上了,目标依旧杳无踪迹。 或许,他根本就不在这里? 何必浪费宝贵的精力去找一个虚无缥缈的目标,若是等到筋疲力尽,人没找到,也失去了找寻出口的力气,那可真得死在这里了。 温灵运叹了口气,山穷水路之际,也到了兵行险招的时候。 她停下脚步,目光落在身旁几个光泽黯淡的小茧上,深吸一口气,调起所剩无几的灵力,猛地击向其中一个。 一个、两个、三个...... 茧壳破碎,里面露出的并非活人,而是一堆堆颜色灰败、姿态扭曲的白骨,又或者被消融了干净,空空如也。 刚开始,她还会因这残酷的景象而面色发白,但到了现在,除了麻木,也再没别的感觉了。 不是所有人都有她那样的好运,眼前这些森森白骨,足以说明更多的生命早已在无声无息中,被这些美丽的囚笼吞噬,化为了这片诡丽地狱的养料。 灵力已所剩无几。 温灵运抬头,望着眼前这一排数十个离地数丈的巨茧,目光来回扫视着,罗盘模糊的指引已将最大的可能性指向了这里。 她并指如刃,眸光冷冽,成与不成,就在此一举了! 灵光无声无息地击中悬挂的蛛丝。 那巨茧猛地晃了一晃,随即摇摇欲坠。 温灵运神色骤变,死死盯住那将落未落的茧,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巨茧在空中令人心悸地摇晃了数十下后终于重重砸落在地,却半晌再无动静。 温灵运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靠近。 倏然,她的脚步一顿,死死盯住某处。 只见那坚韧的蛛丝表面,赫然裂开了一道狭小的缝隙。 里面的东西在挣扎? 难道真是老天开眼,让她赌对了? 这瞬间,她心中竟涌起一股极不真实的梦幻感,就那么静静站着,盯死了那最后的希望。 “呲啦”一声。 蛛丝破碎,内里的彩光迅速消散。 缺口处缓缓伸出了—— 一只爪子? 温灵运险些一口老血喷出来,想也不想拔腿就跑。 开出大个的了!还是活的! 跑出去没几步,身后破空之声便刺入耳中。 温灵运硬生生一拧身子,向侧前方扑倒翻滚,与骨刺擦肩而过。 烈风剐过,顿觉脸颊一凉。 她骇得面无血色,原本筋疲力尽的身躯在死亡威胁下爆发出伟力,头都不敢回,连滚带爬地栽倒在前方的茧堆里。 与此同时,威压如潮水般席卷而来,背后的茧堆灰飞烟灭,对方瞬间锁定了在场唯一的活物,发出一串辨不清语调、不似人声的嘶鸣。 温灵运心中发狠,这般灵压盖世,又非我族类,今日定然无法善了。 她假意卧倒,实则暗中积蓄了体内最后的力量,十指灵光频发,数道微弱光箭射向穹顶悬挂的其他巨茧。 巨茧纷纷剧烈摇晃起来,她赌的就是这一手祸水东引,局面再乱,总归不会比现在更坏了。 在接二连三的巨茧落地声中,温灵运才得了半分喘息,惊恐的望向身后。 此刻脑海中的万千形容精炼成四字—— 丑陋可怖。 她倒吸一口凉气,当今人族大势,异族皆被圈禁在人族为其划分出来的领土之中,尤其此等强者,严禁随意现身于世。 温灵运打小就生活在小镇边境,何曾见过这般异族强者?更遑论如此直面其威压了。 仅仅是眨眼间的功夫,那异族已撕裂烟尘,逼至身前。 狰狞的利爪扬起,死亡的阴影随之笼罩而下。 温灵运被灵压死死按在原地,连动动手指都是奢望,脑子一片空白,只能眼睁睁看着利爪挥落。 世界骤然死寂。 风声、吼声、喘息声、心跳声通通归于宁静。 温灵运眼也不眨的看着那足以开金裂石的爪子悬停在她头上三寸之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激得皮肤刺痛。 她下意识摸了摸脸,这才发现方才凌厉的风竟是刮破了脸。 异族尚未反应,温灵运惊觉周身一轻,那如山岳般的灵压已然消散,身体恢复了知觉,下意识双手掌地,狼狈地向后寸寸挪退,视线也不由自主地随着那异族缓慢而僵硬的转动头颅,一同向上望去—— 她的瞳孔之中,映出了一道修长黑影,悄无声息的静立半空,仿佛他一直就在那里。 战斗结束得毫无悬念,近乎碾压。 这由生到死,又由死到生变幻太快,温灵运呆坐在地,久久未有动作。 那男子已走到她跟前。 “起来。” 声音很冷,与他周身的气息如出一辙。 温灵运这才惊醒回神,慢吞吞从地上爬起来。 两人相对而立,一时无话。 倒是男子率先打破沉默:“你是何人?” 温灵运乖乖地报了名姓。 男子眉头微蹙,又问:“这是何处?” 温灵运一愣,“不知道。” 男子不再言语,环顾这片诡异的茧之洞穴,似乎在思索,良久他才再次开口:“你为何在此?” 温灵运脱口而出:“自然是为了救你。” “救我?”他直直盯着温灵运的眼睛,“我们认识?” 温灵运瞬间语塞。 当然不认识。 但不认识之后呢? 她都能猜到后面这人要问什么,为何要跑到陌生的地方来救陌生的人? 这根本说不通。 真正的答案,是那位该死的监察使派她来干这送死的行当。 可脑海中浮现出最初与监察使会面的场景,交易的其中一项内容便是:在此次事件中,务必将监察使摘出去。 这也就是说,她救人是她个人的事,与幕后之人毫无瓜葛。 那要如何解释? 温灵运目光闪烁,正编借口之际,脑中灵光乍现。 她没有正面回答,反而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反问:“你......不记得我了?” 男子眸光平静:“不记得。” 温灵运心里稍定,语气镇定了些:“那你方才为何要救我?” 男子淡淡道:“是我先问的你。” 但见眼前这女子梗着脖子,一副“你不答我,我也不答你”的架势,他眉头皱得更紧,终究还是开了口:“你身上——” 那面秘密罗盘自温灵运胸前浮现而出,落入男子手中,他端详着罗盘,眸光微动,“这个东西的气息,很熟悉。” 温灵运脑中思绪疯狂运转。 监察使让她寻人,而监察使给的法器这人很熟悉,两人必定认识,而具体什么关系她猜不透。 眼前最要命的是,如何编造合理的借口,将这人稳住并顺利带到监察使面前去换娘亲。 监察使位高权重,行事莫测,此前她一直被动行事,连娘亲的面都没见着,如今监察使要的人就在眼前,实力却强横得远超掌控...... 须臾之间,一个大胆到荒谬的念头在脑海成形。 她缓缓抬眼,用幽怨混杂着难以置信的目光望向他,“你全都忘了?我的名字不记得,如今连这定情信物也认不得了?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吗?” 男子一字一顿地重复:“定、情、信、物?” 温灵运立刻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实则小心脏怦怦狂跳。 这简直是场豪赌。 若他信了,不仅能渡过眼前危机,还能将主动权掌控在自己手里。 若他不信,那恐怕自己就会步上那异族的后尘。 好在,那男子沉默良久,最终摇了摇头,将罗盘递还给她,嗓音低沉了几分:“抱歉。我忘了。” 温灵运心中大石轰然落地,强压下溢于言表的如释重负,脸上依旧维持着那副伤心委屈的小表情。 男子若有所思的与她回望,冷不丁抛出一个问题:“那么,我叫什么名字?” 温灵运毫不犹豫地回答:“应渊,应雪鸿。” 应雪鸿闻言,垂了垂眸,脸上并无特殊反应,只是默默从身上取出一块色泽温润的玉牌。 玉牌之上,双面篆字。 一面大字“豫圣书院”;一面大字“应渊”,小字“雪鸿”,正与温灵运方才所说的名讳,分毫不差。 温灵运登时汗流浃背,暗道这小子真贼,居然在这里埋了试探。 若非监察使提前告知了她此人名姓,但凡她说出的名字对不上号,以他方才斩杀异族的雷霆手段,自己恐怕当场就得饮恨。 危机过后,她心里又泛起惊涛骇浪。 豫圣书院? 是那个闻名四境的顶尖学府,无数大能坐镇、天才修士多如狗的紫霄仙朝皇家书院吗? 应雪鸿浑然不觉她的惊诧,仿佛真就信了她这片面之词。 “那我们——”话音在此微妙地一顿,让温灵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是什么关系?” 如此大佬,机不可失。 温灵运把心一横,迎着他的目光答道:“夫妻。” 第6章 便宜夫君不好骗(2) 温灵运觉得,应雪鸿可能真的是被困久了脑子不好使了,那“夫妻”二字出口后,她都准备好接下来的说辞了。 然而应雪鸿只是静静看了她片刻,居然没有再追问下去。 此时,他已非常自觉地走在她身侧,隐隐形成护卫的姿态,四处找寻出路。 见他似乎并无异状,温灵运的胆子这才稍稍大了些,余光微瞟,悄悄打量他。 平心而论,她确实没见过什么世面。 当初被监察使那昳丽逼人的容貌震慑就已初现端倪。 应雪鸿的相貌,又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风姿。 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轮廓深刻,只是那唇略显薄削。 她忽然忆起娘亲曾说过的话,薄唇之人,性情多半也凉薄。 眼前这人,也不知是真的心思单纯好糊弄,还是根本不在意这层凭空捏造的关系,才能如此平心静气地接受了她这番胡诌。 温灵运此刻心中的百转千回,应雪鸿无从知晓。 只是身旁那不时落在他身上的打量目光,他并非全然不觉。 他无需侧目,神识早已铺散开来,将周遭景象,连同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都清晰地映照在心海之中。 初见这女子时,她瘫软在地,一副引颈就戮的绝望模样。 他忘却了许多事,但这具身体还记得如何运转灵力,如何杀伐决断。 出手救下她,不过是一时兴起的随手为之。 单看她杏眼琼鼻秀挺,粉面樱唇,身姿窈窕,形似弱不禁风弱女子。 谁能想到,这般姣好皮囊之下,竟藏着一身泼天的胆子和信口开河的本事。 当真令他无话可说。 这地下空间广袤无垠,除了茧别无他物。 两人踏足地面,周遭堆叠的茧蛹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挪移散开,而每行进一段路,应雪鸿便会随手击破几只茧,动作干脆,仿佛只是拂去尘埃。 这举动看得温灵运心惊肉跳。 当时她是抱着要死一起死的念头,才误打误撞击落了囚禁他的那只茧。 那时挣脱而出活物并不止他一个,应雪鸿一视同仁,连着那异族全杀了个干净。 而现在,无论是何物破茧而出,也都被他毫不留情地灭杀。 见他行事如此肆无忌惮,温灵运心中暗忖:这真是仗着修为强横便无所顾忌吗?他就不怕万一放出什么极端凶戾、连他自己都难以应付的存在? 思绪未落。 阴冷罡风猝不及防袭来,直扑面门。 温灵运悚然一惊,意识尚未反应,身体已迅速后撤。 眼看那攻击已至眼前,罡风却在距离她脸颊不过寸许之处,如同撞上无形壁垒,骤然消散。 她就说别乱开!这不就开到隐藏款了吗! 应雪鸿瞥了一眼她看似仓皇的脸色,淡淡道:“都是些死透了不知多少年的残魂执念,翻不起风浪。” 听他这般轻描淡写的语气,温灵运一口气没上来,不得不怀疑这人就是在故意耍她。 你修为高深自然不怕,我可是货真价实的筑基小修士,当然怕的要死,好好寻路不行吗,非要边走边挑事,怎么当初没把给你困死在茧里! 可时间一长,温灵运便觉出了几分异样。 不知是他们运气极好,还是另有缘由,还真就没遇到意外。 似乎在破茧之时,应雪鸿就已洞悉内里封存之物。 她按捺不住好奇,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你是筛选过才动手的?” 应雪鸿:“嗯。神识感知其能量波动,死物与尚存生机者,约是九一之数。” 温灵运更不解了,“那你在找什么?” 应雪鸿摇头:“并未特意寻物,此地颇为古怪,略作试探罢了。” 温灵运哪里猜得到他试探什么,也无意深究,注意力都被“神识”二字吸引。 金丹期才会初生神识,她虽看出这人实力不凡,但一直不知其具体境界。 她忍不住追问:“你......到底什么境界啊?” 应雪鸿脚步未停,侧眸看她,语气平淡地反问:“你身为妻,竟不知丈夫修为几何?” 温灵运神色一滞,全然没料到他如此自然地用这层杜撰的身份反将一军,心生懊悔失策之际,耳根微微发热,嗫嚅着试图圆场:“你、你以前又没跟我仔细说过......” “我也不知。如今境界是如何划分的?” 这问题可真把温灵运给难住了。 境界划分? 但转念一想,这人连自己名字都忘了,不知道境界也......不对! “你连自己名字都忘了,居然还记得‘夫妻’是什么关系?”温灵运问出这句话时,脸色十足的古怪。 “哦?”应雪鸿神色不起波澜,依旧顺着她的话反问:“是什么关系?” 那模样,倒真像虚心求教的失忆者,一切都需她来答疑解惑。 温灵运:“......” 这简直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她当即故作轻松,“看你忘得这么干净,我回头送你一本《生活常识大典》。不过前提是,咱们得活着出去。” 成功把话题拉回正轨,她暗暗给自己点了个赞。 应雪鸿微微颔首:“如此,多谢。” 温灵运摆摆手,嘴上那是相当慷慨:“咱俩啥关系,还用得着谢?” 说完自己先是一愣,心里直犯嘀咕:莫非是这洞里不干净,被什么邪祟上了身,她竟能对刚认识还这么危险的人说出这种话? 不待应雪鸿回应,她急忙打断这危险的话头,左右张望道:“还是先找路出去吧!我总觉得这地方阴森森,心里发——这啥?” 话未说完,她的视线就被应雪鸿手中多出的一样物事勾住了眼球。 那东西乍看像是符篆。 温灵运是知道且见过符篆的,也知晓符篆的优势在于便捷小巧好携带。 眼前这张,说是符篆,制式却更近似卷轴,材质非纸非帛,隐有流光。 再定睛细看,其上金纹密布,似字非字,似图非图,古朴繁复至极。 温灵运只看得眼花缭乱,这让她联想到了话本里描绘的神物,其精妙玄奥之处,又何止胜过寻常符篆百倍? “身上除了那枚玉牌,唯余此物。”应雪鸿难得迟疑,“似乎是能令人穿梭挪移之物。” “有这种好东西不早点拿出来?!” 温灵运顿时横眉竖目,险些要上手去抢。 这人怎么回事? 藏着如此关键的宝物,竟等到现在才示人? 再者说,修为越高,身家越富乃万古不变之法则。 以此人的修为境界,身上只有玉牌和卷轴这两样东西已经够离奇了,这卷轴如此不凡,玉牌总该有点用处吧? 她干脆扯下他腰间那枚刻着名字的玉牌,捧在手里反复摩挲,试图找出些隐藏的玄机,可除了字迹外,再也看不出半点名堂。 应雪鸿见她并不知卷轴相关,眸光暗转,却也并未阻止她的动作,亦是端详着手中卷轴。 他隐隐感知到催动它的办法,却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此物的具体来历。 如今环视这如帘幕垂挂的洞穴,自己在此被困许久,除了灵力受到微弱压制,先后试探多次,关于如何来到此地,是何目的,同样毫无头绪。 “就如你所说,这大抵是传送符一类的物什,但最终传至何处,并无定数,”应雪鸿细细感应着卷轴内里的能量流转,“况且,茧内能吞噬灵力,这传送符本身的灵力隐有不继,或许与此有关。” 都这时候了,还在乎它是不是残缺品吗? 温灵运眼里着急,心里上火,偏又不能真的放肆,只好耐着性子,放软了声音,带着几分刻意的娇柔。 “夫君~要不我们先出去再说?”她看应雪鸿似笑非笑,当即扯出一抹无比真诚的笑容,“这不早晚都要用嘛,择日不如撞日?” 表面乖乖巧巧,实则心中早骂开了:该死的男人,休想断了老娘唯一的活路! 温灵运这还是头一回体验传送的滋味。 毕竟在五行金木水火土为正统的修行大道上,涉及空间与符篆之术,向来被视作偏门。 可这偏门之法,在现实中还真不冷门。 但凡有些家底的修士子弟,谁身上不备着几张? 无他,就两个字,好用。 此道门槛极低,除了少数特殊符篆对境界有所要求,寻常符篆只需灵力催动便可使用,且同样的符篆,货色越优,所需灵力越少。 堪称修士出行、保命、逃遁的必备良品。 应雪鸿手中这卷轴,就连温灵运这等没见识的都能一眼看出其神韵不凡,远非普通货色可比。 一经催动,竟毫无寻常符篆激发时的灵光波动与短暂延迟,几乎是眨眼之间,周遭景象便如同被一只无形大手瞬间抹去又重绘,两人已身处它地。 “这又是哪儿?” 鼻腔中涌入的空气在清新草木味道中夹杂着湿润泥土的气息,沁人心脾。 耳中静谧,只有微风拂过林叶的窸窣轻响,四周密林映入眼帘的霎那,温灵运已撒开抱住他腰肢的手臂,视线横扫这新环境,心生防备。 在两人脚踏实地的瞬间,方圆一公里的情形便如画卷般在应雪鸿心海展开。 林木如海,浩瀚无边,无数或强或弱的生命波动如星辰点缀,更有数处地点传来异常能量波动。 “似乎掉入了荒山野岭。” 听到“荒山野岭”四个字,温灵运立马反应过来,心中一动,莫非他们并未脱离白眉山脉的范围? 若真如此,倒是意外之喜,省去了寻找山脉的周折。 只是,眼下完全不知身在山脉何处,距离那处危险的矿脉驻地又有多远多久,该如何寻到回去的路,完成那桩要命的交易? 第7章 便宜夫君不好骗(3) “按我的猜测,这里恐怕还是白眉山脉——哦,一处凶名在外的险地。找到你之前,我就在这山脉里当矿奴,当务之急是找到矿队驻地,否则单凭咱们二人,在这地方恐怕凶多吉少。”温灵运有些忧心忡忡。 毕竟当初凌云舰直达驻地,外围又有阵法与巡卫重重保护,何曾真正面对过此般凶险之地? 即便身边是这“便宜夫君”傍身,她依然觉得不够保险。 应雪鸿的危机本能尚在,当即认可了这个说法。 他在心海中择定相对安全的路径,两人并肩而走,在荆棘丛生的林子里缓慢行进。 温灵运亦步亦趋,不敢离开他半步,两手紧紧抱住他的手臂,每一步都下得极为警惕,恨不得生出八只眼睛来打探上下左右。 身侧之人剑眉微蹙,就算是亲密之人,这般近乎挂在他身上的距离,也早已超出了他所忍耐的限度。 他下意识想伸手推开她。 “有东西!” 手臂一紧,应雪鸿刚抬起的手僵在半空,注意力被她惊惶的声音引开。 他抬眸望去,见不过是一条通体青翠、体型颇大的灵蛇缠绕在树冠之上,倒是生了些许灵性,还未入低阶妖兽的门,不在警戒范围内。 温灵运余光一直留意他的神色,见他皱眉抬手,便立即出声打断。 此刻听他语气平淡的解释道:“普通灵蛇,不足为惧。前方一公里处似有山洞,天色将晚,可暂作歇息。” 这提议合情合理,温灵运自无不可。 她故意又往他身边凑近了些,这次却不见应雪鸿再有任何推拒的动作,只那眉峰拧了又拧,仿佛在忍耐着什么。 温灵运只当毫无察觉,心中稍稍安定了几分。 这一路有惊无险。 当然,“惊”指的是温灵运一惊一乍的“惊”。 途中,他们曾路过了一处被无数藤蔓缠绕的参天巨木。 那巨木树冠遮天蔽日,无数枝丫虬结勾连,妖兽气息自林叶间逸散而出,又在感知到应雪鸿刻意释放出的若有似无的威压后悄然沉寂下去。 那些藤蔓古老而诡异,对于闯入领地的异族,它们微微颤动着,引得树叶唰唰作响,残叶如雨般簌簌落下。 碍于应雪鸿的存在,这些古老生物并未妄动。 风摇林叶轻轻响,此刻听来竟如风铃声那般悦耳。 温灵运路过时,看那需数十人合抱的苍老树干上沟壑纵横,目光掠过那些藏在树干、藤蔓间的隐秘巢穴。 她仰头望去,垂落下来的藤蔓种类繁杂,在昏暗光线中散发出星星点点的光。 它们的种类并不单一,大多是从未见过的——白眉山脉内人迹罕至,她的见识多来自古籍,而这些生灵,或许尚未被记录,或许记录了她还无缘得见。 但其中一种灵植,温灵运倒是认得。 藤枝细细,是脆生生的嫩黄色,其唤“菟丝子”,以温和柔弱著称,无法自主捕猎,攀附他物为生。 眼前这千丝万缕的嫩黄,像极了广为人知的菟丝子。 然而,温灵运心中清楚,事实并非如常人眼中所见。 菟丝子不争不抢,姿态脆弱,实则最擅隐忍潜伏,于无声处悄然汲取宿主的生命精华,掠夺之心深藏于无害的表象之下,绝非什么良善之辈。 四周明明无风,那些嫩黄藤蔓却在眼前微微摇曳,仿佛在友好的打着招呼。 脚边传来异样感,地上铺散的纤细枝条如活物般爬动,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脚踝。 温灵运头皮发麻,不自觉地贴近身侧之人,低声道:“这树......还有这些藤蔓,好生奇怪。” 应雪鸿眸光微暗,神识已收拢至周身百米, 他们所在的这片区域在远处感知时并不危险,而真正踏入后,树木阴翳莫名,连带着其攀附之物亦不简单。 “它们目前并无恶意,”他的声音幽深低沉,“走快些,天快黑了。” 温灵运只觉得脚腕处麻麻痒痒,菟丝子缠绕上来,在她踝间绕了好几圈。 她一边勉强维持着温和的姿态,小心翼翼地试图挣脱,手下不自觉地抠进应雪鸿的手臂,引来对方频频侧目。 直到终于进了山洞,微弱的火苗升腾而起,那种像是被什么东西轻柔舔舐过的酥痒感依旧挥之不去,让她心里毛骨悚然。 这白眉山脉果真名不虚传,处处透着诡异。 若是没有应雪鸿在身边护卫,怕是早就成了这片土地的养料,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不见天日的密林之中。 这处山洞颇为隐蔽,洞口被茂密的杂草遮掩,并无妖兽来往痕迹。 两人不敢有丝毫松懈。 应雪鸿在外围布了简易阵法示警,而温灵运则从腰包中掏出药散,这是临下矿洞前去领来的物资,一为驱避虫蛇鼠蚁,二是化解山间瘴毒。 待一切准备妥当,山洞内陷入了沉寂。 干木材燃烧时偶尔发出的细微噼啪声成了唯一的声音,淡淡的松木香气在空气中弥漫。 谁都没有先开口,若非影子在石壁上扭曲跳跃,画面静止得毫无生气。 一声突兀的“咕噜”声骤然打破了寂静。 随即,那声响竟成串响起,叫起来便没完没了。 应雪鸿的目光投了过来,温灵运面露窘迫之色,下意识捂在肚子上的手欲盖弥彰,只得干笑一声,讪讪道:“......饿了。” 这一声说得还有几分委屈。 自打下矿以来,到现在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期间体力灵力都耗空了好几轮,加上一路神经紧绷,各种死里逃生,捱到现在属实不易。 饿了要吃饭,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想到这里,她底气更足了些,可让她自己出去打猎那是万万不敢的。 此时一双杏眼在橘黄的火光中亮晶晶的,冲着应雪鸿理直气道:“夫君,我饿了。” 应雪鸿静坐片刻,终究还是默默起身,一言不发地朝洞口走去。 温灵运靠在石壁上,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对他的顺从态度还算满意。 不过转念一想,这家伙要是趁机抛下她跑了可咋办,他不会这么没义气吧? 好在应雪鸿并未让她忐忑多久。 人影刚在洞口出现,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就扑入鼻中。 温灵运完全顾不上不在意这个,目光早已死死钉在了他手中那团已被处理干净、扒了皮的猎物上。 应雪鸿添了两根木材,火势旺了些,烤得那不知名的灵兽滋滋冒油,肉香气迅速塞满了整个空间。 温灵运坐在一旁眼冒绿光,看得直吞口水,不住地催促:“好了吧?” “才半刻钟。” “我觉得可以了!” “......” “求你了,给我尝一点吧,就一点点!”她双手合十,十足诚恳。 应雪鸿沉默以对。 “你这么厉害,难道没有什么加快烤肉的法诀吗?” 听到这种异想天开的话,应雪鸿抬起头,正对上她可怜巴巴的神色,这次倒是看不出丝毫伪装的痕迹了。 “你饿昏头了?” 温灵运连连点头。 如果不是刚才伸手去抢却被拍了手,她何至于如此苦苦忍耐低声下气?原本渴望的眼神顿时转为幽怨。 等到应雪鸿终于将烤得香气扑鼻的肉块递到她手中时,温灵运满足地喟叹一声。 这种时候,也顾不上好吃与否,有温热实在的食物进了嘴巴,便是世间绝顶的美味了。 看她吃得狼吞虎咽,应雪鸿忽然问道:“为何我似乎并无你这般强烈的食欲?” 温灵运头也不抬,含糊答道:“你辟谷了嘛!” “辟谷?” “就是修为到了一定境界,可以不用再吃这些凡俗食物了。” “如此说来,你很弱?” “......没你厉害。”她闷闷地啃着肉。 “那我为何会与你成了夫妻?” 说到要紧处,温灵运撕扯肉块的动作几不可见地缓了缓,仍是对答如流:“缘分到了呗,这谁说得准。” 应雪鸿不置可否,“你说,你是矿奴?” “嗯,挖矿的。” “那我也是矿奴?” “嗯,你在挖矿的时候不慎走失了,再找到你就是最开始见到的那副模样了。” “谁让你来找我的?” “监——”温灵运脱口而出半个音节,又硬生生刹住,几乎是尖叫着掩盖过去,“——直就是胡说!这是什么说法?救自己的夫君,难道还需要他人教唆吗?” 她答得太快,太急,因为这些问题早就打好了腹稿,就等着他开口来问。 尽管这些说辞在闲暇时反复推敲过数次,未曾料到会在此刻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冷枪,险些当场露馅。 察觉到对面投来的视线陡然转冷,一丝有如实质的杀意流露出来。 一时之间,她顿觉周身血液都冻结了,仿佛化身那些被他随手斩杀的异族,正站在应雪鸿的对立面亟待审判。 面前火焰烧得再旺,也感受不到丝毫暖意了。 蹩脚的谎言,漏洞百出的说辞。 这个判断同时浮现在两个人的脑海中,意味却截然不同。 “你还是不信我吗?”她咀嚼的速度慢了下来,声音低低的,听不出什么情绪,可落入应雪鸿耳中,硬生生被解读出了几分失落。 “......”他冷眼旁观。 温灵运却注意到他指尖微动,心中警钟长鸣,对面的黑影拉长了,犹如死神般将她笼罩其中。 “我知道这听起来确实......匪夷所思。”她强行压下喉咙的颤抖,语速加快,试图在剑气发出前抓住最后一线生机,“可你想想,我为什么要骗你?我将你从那个鬼地方救出来,一路走来可曾对你有过半分恶意?我这么弱,对你构不成任何威胁,这难道还不足以让你稍微安心吗? “图你的财?你身无长物。图你的人?我更不是你的对手。反过来,你若是想杀我,不过是动动手指的事。我一直很清楚这一点,也没有弃你而去独自逃命。 她的声音依旧冷静,直到最后才放下了手,抬起眼,双目通红,泪光朦胧。 “你要杀了我吗——夫君?” 应雪鸿冷冷看着她,目光掠过她轻颤的手指,眼中最后一丝犹疑彻底湮灭,归于死寂。 凌厉剑气自指尖凝成,瞬发而出,破风声既轻且快,直刺对面不过一步之遥的猎物。 第8章 便宜夫君不好骗(4) 风声比剑刃更凄厉,恍若一支箭矢直刺靶心。 温灵运呆愣着,似乎忘了躲避,两眼发直。 当死亡以如此直接的方式降临,她的手反而不抖了,恐惧也消散了,唯余满心满眼的空白。 她见过他杀人的剑气有多快,无需眨眼,意识便会被彻底斩断。 若是直穿眉心,大约连一丝痛楚都感受不到。 虽几经生死,没有哪一次有如此刻—— 在刚刚逃出生天之后,烤着温暖的篝火,食物带来的饱腹感尚在胃中熨帖,正品尝着劫后余生的心满意足之际,却当头迎来了最信任之人赐予的致命一击。 脑海里万千画面疯狂闪现,走马灯转出了残影,竟连一副清晰的画面都抓不住。 瞳孔中一点寒光刺痛神魂,随后脸颊刺痛,飘起的几缕发丝坠入篝火之中,悄无声息地化为灰烬。 温灵运怔怔地,藏在身后的灵光乍然消散,无意识的抬手拂过脸颊刺痛之处。 那是先前在茧穴里被利风划破的,细细的一道伤口,结痂的伤疤处缓缓渗出血珠。 应雪鸿移开了目光,不再看她。 虚脱感连同委屈席卷而至,温灵运死死咬住下唇,垂下眼帘,将喉间翻涌的呜咽与战栗死死咬在唇间,眼底闪过一丝庆幸。 后半夜,风声寂寥,万籁俱寂,群山连绵,恍若巨兽蛰伏。 唯有远方偶尔传来分不清是异族还是妖兽的悠长嘶鸣,如同山脉沉睡时的呼吸,随着一声低一声高的呼啸,在夜色中缓缓起伏。 篝火只剩下微弱的余烬,明灭不定,已是快熄灭了。 一根干材被轻轻投入火中,发出“喀拉”一声细响,烟尘微扬,那火苗挣扎不休,顽强不熄。 两道黑影在石壁上纠缠着,哪怕身前身侧都是热烘烘的,温灵运却睡得极不安稳。 疲倦感强压着她沉入梦中,眼尾泪痕依稀可见,秀气的眉毛皱着,手指抓紧了衣襟,将脑袋更深地埋进身旁人的臂弯里,呼吸轻浅得微不可闻。 应雪鸿并未入睡。 灵气顺着经脉缓缓流转,运行数个周天后,徐徐汇入丹田。 丹田之内,一颗金丹浮沉。 原本应璀璨夺目,此刻却光泽黯淡,浓郁灵气如溪流般环绕流转,滋润着这最为重要的灵力中枢。 他终于确认了不对劲之处。 内视之下,经脉宽阔如江河大道,其中流淌的灵力却微弱如涓涓细流,极不相称,且金丹隐隐呈溃散之状。 这种情况在茧穴内尤为突出,离开那诡异地方后稍有好转。 应雪鸿缺失了关键的修行常识,堪不透这般异状,脑海中千思万绪掠过,最终按下所有揣测,盘膝而坐,专心致志地引导灵力温养金丹。 “娘......” 身侧传来一声模糊的呓语,石壁上的光影轮廓动了动,蜷缩的人影似乎融得更小了些。 夜色浓稠如墨,一缕火苗将熄未熄,直烧得洞外天际透出一线微茫的曙光,顺着缝隙撒入洞中,它才终于燃尽余热,悄然熄灭。 温灵运脑袋点了点,眼中迷茫未散,先是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俊美脸庞,随即猛地打了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慌忙坐直身子。 然而保持了一夜的蜷缩姿势,血脉不通酸麻刺痛。 她刚想移动,却控制不住平衡,整个人摇摇晃晃地向前一栽,不偏不倚地摔进应雪鸿的怀里,额头甚至撞上了他的大腿。 感受到掌下骤然紧绷的肌肉,温灵运心中叫糟,手忙脚乱的就想退开,奈何四肢关节僵硬得不听使唤。 就在她重心不稳即将向后仰倒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已然横栏过来,扣住她的上臂,稳住了她摇晃的身形。 温灵运方才见他闭目盘坐,以为他尚在调息休憩,自己这番冒犯的动作,显然是将人惊醒了。 当即借着那股力道迅速起身,撑着石壁揉了揉酸麻的腰肢,低声道:“多谢。” 应雪鸿睁开眼,眸中依旧古井无波,语气淡淡:“你既是修行之人,观你根骨,资质尚属上乘,怎会如此不堪?” 温灵运闻言,顿时脸上火辣辣。 虽说如今四大仙朝广布启灵大阵,理论上人人皆可开灵窍、入仙途。 但像她这等毫无背景的微末小民,除了初期官方提供的基础炼气诀可供凡民强身健体外,再想获取更高深的功法,若无足够的人脉与贡献,简直是难如登天。 就算是修为够了,还需获得官方核发的“突破令”才被允许冲击下一个大境界。 而这突破令,同样需要耗费漫长时间,一点点积攒贡献度才能兑换。 她资质确实不错,早年间进了学院,白日勤工俭学,夜里修行不缀。 能在二十岁前踏入筑基期在寻常人眼中当得上“精英”二字,也许还能继续升学,金丹令虽难得,好歹有个盼头。 只是一切希冀,都被一场战事毁掉了。 短暂的尴尬过后,涌上心头的是不忿,她悄悄观察着他的神色,忍不住气鼓鼓地反驳: “我就贪睡了一晚而已!难不成你修行以来,就日日夜夜打坐,从不睡觉的么?” “此时此刻,你应当比我自己更了解‘我’才是。” 此话一出,温灵运立即收敛情绪,紧紧闭上嘴巴,不再多言。 这死男人,句句都在给她下套。 说多错多,从现在开始,她一个字也不多说了,看他还能怎么试探! 应雪鸿见她又变回了那副谨小慎微的模样,便也不再追问。 两人默契地将山洞内留下的痕迹一一清理干净,尽力恢复原状,又查看了洞口处撒下的驱虫药粉,果然见了不少老鼠、毒虫的尸体,阵法却未被触发,看来昨夜并无危险靠近。 “不对。” 听到这突如其来的两个字,温灵运心头一凛,暗道莫不是又在哪个细节上露出马脚,被他瞧出了端倪? 不由得警惕地看向他,那眼神,仿佛他本人才是最大的危险源头。 应雪鸿对她这如临大敌的模样弄得一时沉默,却并未解释,只是转身引路走在前面。 行至昨夜布下阵法边缘约百米处,他停下脚步,示意她仔细观察。 温灵运将信将疑,顺着他的视线凝神细看。 依旧是闷热潮湿的空气,头顶繁茂的枝叶将天光挡得严严实实,晨昏难辨。 偶有几缕侥幸穿透的光线投射下来,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微尘。 鸟鸣虫叫都掩在深深的草叶中,一切看起来并无丝毫异样。 实在看不出问题所在,她只好开口询问:“到底怎么了?” 应雪鸿神情微凝,指向侧后方一株树干上几道被枝叶巧妙遮掩的深刻抓痕,以及在草笼掩盖下的地穴入口附近洒落的暗红血迹。 “我昨夜外出时,此地并无这些痕迹。” 温灵运推测道:“或许是其他妖兽之类在此捕猎?既然没有触发阵法,对方可能并未发现我们。” 应雪鸿颔首,“它确实是在此捕获了猎物。” 说罢,他转身朝着阵法的方向往回走。 温灵运快步跟上,这次留了个心眼,仔细观察。 若是凝神细看,这一路上留下了不少蛛丝马迹,在葱茏厚重的植被掩盖下并不明显。 她甚至能辨认出一些被草草处理过、却并未完全抹平的痕迹。 直走至阵法边缘,温灵运心里陡然升起一股寒意。 这里也有痕迹,而且距离阵法一步之遥。 痕迹更多、更杂乱,她方才就看见了这些纷乱的脚印与爪印,只当是是夜间其他生物路过所致。 如今串联起来再看,这情形竟像是...... 应雪鸿的声音在一旁淡淡响起:“它捕猎之后,循迹而来,发现了阵法。但它颇为谨慎,不敢贸然触碰,在此徘徊观察许久,方才离去。” 目前,两人算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 温灵运觑他神情,并不十分慌乱,“你布下的阵法如此显眼吗?竟被它这么轻易就识破了?” “已是尽力而为。”应雪鸿语气平稳,“对方恐怕并非寻常妖物。你或许感知不到,此地还残留着一股能量波动,其他弱小生灵嗅到气息,皆不敢靠近。” 温灵运沉吟片刻,又观察了一番那些痕迹,她毕竟不是追踪的好手,所知有限,分析不出更多线索。 “照你这么说,我们被它盯上了?” 应雪鸿环视四面八方。 此时山林静谧,微风轻拂林叶,沙沙声不绝于耳,若不考虑那潜在的捕猎者,倒颇有几分闲适意境。 他收回目光,简短地应道:“嗯。” 眼下,最重要的并非弄清那暗处蠢蠢欲动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也不是立刻规划路线仓皇逃命。 温灵运摸着下巴,看似一派镇定,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直说吧,你对上它,有几分把握?能打过吗?” 应雪鸿微微蹙眉,似是没想到她如此单刀直入,在对手信息全无的情况下,竟问得这般直接。 他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你有何想法?” 温灵运摊了摊手,姿态极其光棍,“如你所见,我没什么战斗力,全靠你冲锋陷阵。你若觉得没把握,咱们干脆点,立马寻路远遁;你若觉得胜算不小,不如就以身做饵,主动出击,一劳永逸解决隐患,也省得赶路还要时时提防,担惊受怕。” 应雪鸿凝视她秀美的眉眼,脑海中莫名闪过自相识以来,她的种种面孔—— 惊惶无措的、楚楚示弱的、胆大包天信口胡诌的......不知变了多少副脸。 此刻身临险境,她竟毫不慌乱,还能冷静分析利弊,条理分明。 他不由得忆起昨夜火光映照下,那双灵动眼眸蒙上水汽泪光莹莹的模样,终是陷入了更深的沉默之中。 第9章 便宜夫君不好骗(5) 白眉山脉地处四境边缘,幅员辽阔,林海如涛,其间瘴气弥漫,凶险莫测。 寻常修士误入此地,便如滴水汇入汪洋,除了随波逐流听天由命,几乎寻不到第二条生路。 温灵运自认不是胆大之人,只是人到绝境总能激发出几分本性,皆是无奈之举。 她看应雪鸿这前尘往事之人,斩杀异族,剿灭妖物时眼都不眨,心中早已认定他他失忆前,必定是凶残之辈。 既是凶残之徒,骨子里多半酷爱冒险。 因此,他的选择也在意料之中。 两人原本打算回到昨夜的山洞守株待兔,但动身前,温灵运无意间发现了一项意外之喜。 营地发的指式罗盘仍旧处于失灵状态,当初监察使交给她的那罗盘依旧好使,竟未受到此地诡异力场的干扰。 这罗盘乍看只是个白玉盘,却又非玉质,并无指针,唯有在灌注灵力后,才会浮现出一道纤细灵纹指明方向。 自寻到应雪鸿后,她满腹心思都系于这人身上,又是欺瞒又是演戏,几乎忘了此物。 此时深陷群山中,如无头苍蝇般不知往哪飞的时候,掏出这东西一试,那道灵纹并未指向身旁的应雪鸿,而是指向了另一道方向。 本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两人索性循着罗盘指引前行,边走边警惕四周。 若无异常自然最好,若那东西真追来了,再见机行事。 如此行出七八公里地,温灵运尚未察觉到不妥,正想着莫非是应雪鸿多虑之时,掌心却不经意的被碰了碰,她心领神会,瞬间绷紧了神经。 她嘴唇嗫嚅,以气声询问:“出现了?” “嗯。” “多少?” “一,速度极快。” 饶是温灵运沉着冷静,此时也不由得风声鹤唳。 他们身处这片荆棘丛生的林木间,四周毫无掩体,若是真动起手来来,这般境界,光是战斗的余波都够她吃上一壶。 她捏了捏应雪鸿的手指,声音压得极低,“你......真能行是吧?” 应雪鸿微微眯了眯眼,周身气势骤然锐利,似乎已经无声的做出了回答。 在应雪鸿的开路下,两人行进的道路相对平整。 剑气如刃,灵光成刀,所过之处,拦路的杂草藤枝纷纷倒伏,硬生生辟出一条通道。 又前行了约半里路,这一次,无需应雪鸿提醒,连温灵运都隐隐觉出了不对劲。 风声里有东西。 基础的法诀她曾学过疾行,还有一项附灵,可暂时增强五感。 此刻她首先察觉到周围气流受到极其细微的干扰,同时,似乎还有爪子快速掠过草叶、触及硬物的细微声响。 应雪鸿也说过对方速度极快,她能捕捉到这点痕迹,或许是因为对方有些急躁,才将身形暴露在她感知之中。 紧接着是气味。 充斥鼻端的草木清香与湿润的土腥气里,混进来了另一种怪异的、属于兽类的腥臊气息。 听觉、嗅觉都已捕捉到异常,那么接下来—— 温灵运只觉得腰间一紧,巨力将她整个人甩得腾空而起。 根本来不及反应,身体已重重摔在地上,四肢传来剧痛,她顾不上这些,手脚并用爬起来,踉跄着慌躲到一颗较为粗壮的树干之后。 刚藏好尾巴,气浪横扫而来,劲风掠过,压低了整片草丛,树枝断裂的咔嚓声不绝于耳。 即便隔了老远,凌厉的剑气依旧恍如冰冷的刀锋贴面而过,她浑身汗毛倒竖,霎那间忘了呼吸。 不待任何缓冲,随之而来的一声长啸震耳欲聋,狂暴的力量直冲耳膜。 温灵运捂住耳朵的动作慢了一步,只觉胸中气血翻涌,耳中传来针扎般的刺痛,脑子里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险些栽倒在地。 双方甫一交手,便是石破天惊,逸散的能量如同风暴般肆虐。 温灵运艰难地咽了咽口水,背靠着树干缓缓蹲下,把自己尽可能缩成一团。 心快要从胸口蹦出来,喘息声被淹没在巨响声中,她双手死死扒拉着耳朵,脑子依旧晕眩不已。 稍稍缓过一阵后,她犹豫再三,终于鼓足勇气,从树干后小心翼翼地露出半只眼睛。 这一眼看过去,她心神俱震。 只见以她藏身这棵巨树为界,前方大片林木竟被拦腰折断,头顶天光乍泄,映照出下方土地狼藉。 地面剑气爪痕交错,草叶通通化为齑粉,狂乱的气浪卷起土石,利箭般向四周激射。 半空之中,人形黑影正与另一道庞大的银色身影纠缠碰撞,剑锋的寒光映着天光刺得人眼睛发疼,每一次交锋都爆发出令人牙酸的金石交鸣之声。 温灵运强忍着不适,将附灵之术全力加持在双眼之上,这才勉强看清了空中那两道快如闪电的影子。 人形黑影自然是应雪鸿,而与他交手的,赫然是一头神骏非凡的狼形妖兽。 它通体覆盖着流线型的银白毛发,额生琉璃玉角,四足踏空之处,淡青风旋环绕,蹄下隐约可见云纹肉垫。 踏空而行,又有如此鲜明特征的狼形妖兽。 一个名字自繁杂的记忆里浮现出来,这与她在某部古老典籍中见过的描绘惊人的重合了。 风蚀苍狼。 上古异种,实力强横无匹,生来桀骜不驯,领地意识极强,且睚眦必报,极富血性。 眼前这一头,显然是成年妖兽。 也只有在白眉山脉这种四大仙朝默许存在,且不予直接干预的三不管地带,才会有如此强大的妖兽肆无忌惮地袭击人类。 若放在外界,这等大妖胆敢作乱,定会惊动仙朝镇妖司派遣高手前来擒拿镇压了。 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刚落地就遇上这种难缠的东西。 温灵运暗叫晦气,眼看空中两道身影纠缠不下,应雪鸿一味防守,似乎还落了下风,不由得心生犹豫:应雪鸿到底顶不顶得住?此时是不是趁机逃跑的最佳时机? 她悄悄挪到后方第三棵树干后,仍旧死死捂住耳朵,听剧烈的脉搏声在脑海中咚咚回荡。 以她这点微末修为,在这白眉山脉根本寸步难行,独自逃窜,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区别。 虽然将性命系于他人之手,尤其还是个失忆了又底细不明的凶残之辈,实在不算稳妥。 可正因失忆才让她有了可乘之机,况且应雪鸿年纪轻轻就有如此骇人实力,其来历定然非凡。 无论是为了渡过眼前的危机,还是考虑长远,能暂时有座靠山都不是坏事。 思及此处,温灵运打定了主意不再动摇,又将目光投向那剑气纵横的战场,凝神观战—— 应雪鸿手中那柄剑看起来好生厉害,剑气如虹......等等? 剑? 他哪来的剑?! 就这么一分神,场中形势陡然逆转。 应雪鸿先前被那苍狼狂暴的攻势压制许久,始终勉力支撑。 那苍狼久攻不下,愈发暴躁,攻势愈加凌厉,盛怒之下却漏了一丝破绽。 而这一点破绽,在应雪鸿眼中便如同黑夜中的火炬光亮大放,给他抓住机会,剑如万钧雷霆,一通猛攻。 温灵运赶紧缩回树后,死死堵住耳朵。 狼嚎声震得她几乎肝胆俱裂,狂风过境,咔嚓咔嚓的巨响连绵不绝,不知又有多少树木生灵遭殃,远方密林深处,也依稀传来其他妖兽被惊动的骚动声响。 她缩着脖子,双眼紧闭,再不敢多看。 然而下一刻天旋地转,头重脚轻。 腰腹顶在肩膀上传来强烈不适感,她猛然睁开眼,入目是深黑衣摆,玉牌随风摆动,视线往下灵光在脚底绽开一圈圈涟漪。 应雪鸿竟扛着她在跑路? 浓厚的血腥气充斥鼻腔,手掌触及一片湿润,摸了满手的猩红。。 “你受伤了?”她失声问道,声音却迅速消散在呼啸的风中。 应雪鸿不知是否听见,手臂倏然收紧,两侧树木化作道道流影被甩在了身后。 温灵运看得头晕目眩,脑袋磕在他背上,她紧紧抓住他的衣袍,脸上惊愕一闪而过。 跑得这么快?看来伤势不轻。 不知奔出了多远,身后令人心悸的狼嚎与树木倒塌声终于彻底消失,只余下林间风声。 倏然,长剑破空而来,将一头暗中窥伺的妖兽盯死在地上。 神识感应之中,周围其他妖兽的气息快速远遁,这一小片区域暂时恢复了安全。 眼前地势略高,林中溪流顺着天然的沟渠缓缓流淌。 一块巨石后,应雪鸿刚将人放下,温灵运的手便急切地探了上来,在他染血的衣襟上胡乱摸索。 “你受伤了?伤在哪里?”她的话语失了平日的镇静,单凭肉眼去看,这人身上衣衫已被大片深色浸透,一时难以分辨伤口具体位置。 她犹豫着是否要更进一步查看,却听到应雪鸿清冷的嗓音响起:“无碍。” 温灵运的声音不由得拔高了些:“流了这么多血还说无碍?” “我早说了贸然出击太过冒险,你非不听,现在伤成这样,我们该怎么办?”她正说着,见应雪鸿上前几步拔出那柄剑,随意拎在手中,登时眼皮一跳,口中语气更软,带着恳求,“你先让我看看伤势,好不好?” 应雪鸿静静打量她脸上毫不作伪的关切,忽然问道:“你是在担心我死了,便没人护送你走出这山脉?” 温灵运闻言一愣,眼中闪过愠怒之色,又被她强行压下,声音里已是带上了委屈,“你怎么会这么想?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 应雪鸿面无表情,语气毫无波澜:“那不然呢?” 他爹的,这狗男人到底想怎样? 温灵运心里破口大骂,面上却立刻瘪了瘪嘴,幽幽道:“你变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向他靠近,撩起眼皮偷偷觑他的反应。 见那人眉毛都没动一根,便接着控诉,声音愈发哀婉:“你以前总说我乖巧懂事,娇软可爱,是你最喜欢的人。如今把一切都忘了个干净,处处提防我,丝毫不念往日情分,连声夫君都不许我叫了 ......你怎么就变成这样了?”话语至尾音,已隐带哽咽哭腔。 她立在他面前,仰起一张泫然欲泣的脸,好让他将那双盈满伤心与控诉的眸子看得清清楚楚。 应雪鸿握剑的手不自觉地收紧,看她的眼神一言难尽:“......” 温灵运见状哭得更大声,似乎要把满腔情真意切全然宣泄出来。 他额角青筋一跳,顶着那绵绵不绝的委屈目光,终于咬牙问道:“夫妻,究竟......是何关系?” 哭声戛然而止。 温灵运被这突如其然的问题噎住,咳嗽卡在嗓子里,险些岔了气。 第10章 寻归路山高路远(1) 若早知道应雪鸿忘得如此彻底,将世间最基本的伦常都抛诸脑后。 她当初说什么也不会杜撰夫妻关系,随便编个朋友、故交,哪怕是远方表亲,都比现在这般骑虎难下来得强。 温灵运只觉得被架在火上烤,进退两难。 要不就趁他什么都不懂,胡说一通得了。 可一抬头,对上他那副认真神色,再想起他的各种雷霆手段,温灵运顿时整个人都麻了,那点小心思瞬间烟消云散。 应雪鸿眯起眼睛,从鼻腔里发出一声低沉而危险的催促:“嗯?” 温灵运垂着头,内心早已泪流成河,“夫妻......就是最亲密的人。” “最亲密?”应雪鸿显然不满足于这个模糊的答案,追问道:“如何亲密法?” 温灵运:“......” 她在心里疯狂呐喊:怎么个亲密法?这玩意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也没人教过她啊! “具体。”他言简意赅,不容回避。 虽跟这人相识不久,但他向来寡言少语,不像是会对某事追根究底的性格。 此刻见他如此执着,一再追问,温灵运就知道,今日若不给出个像样的答案,是绝无可能蒙混过关了。 她当即抬起脸,眼中硬是憋出几分湿润的水光,嘴角扬起状似甜蜜的笑容。 在应雪鸿尚未反应过来之际,张开双臂抱住他紧实的腰身,噘着嘴就朝他脸上亲去。 然而嘴唇还没触及目标,一股大力便从肩头传来。 温灵运猝不及防,噔噔噔往后踉跄好几步,后背结结实实地撞上了身后巨石,钝痛感直冲天灵盖。 憋了一整天的惊吓还受了气,此时意外负伤,委屈与疼痛交织,她狠狠瞪着那人,怒道:“你干嘛?!” 却见应雪鸿已然侧身偏过了头,手中的剑不见了踪影,一手举拳掩在唇边,轻咳数声。 他周身那股凌冽的气势散去些许,声调依旧平而冷: “抱歉。” 温灵运气极反笑。 呵,还知道道歉呢,家教倒是不错。 但是—— “我的背好疼啊。”她立刻扶着腰,秀眉紧蹙,做出副疼痛难当的模样,“你刚刚推的。” 可怜兮兮又带着颤音的语调听在应雪鸿耳中简直如同魔音贯耳,他当即绷紧了脸,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明明看起来仍旧是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姿态,可方才那瞬间的破绽,已被温灵运精准拿捏。 此刻在她眼中,他这表情莫名就透出了几分难以招架的无措。 “我去附近看看有无活血化瘀的草药,你在此等候。” 看他竟想借故开溜,温灵运哪里肯依,急忙道:“不用!” 应雪鸿脚步微顿,却没回头,只听她语出惊人:“你......你给我揉揉就好了。” 他的脸色一黑。 紧接着听她仿佛才想起来似的,补充道:“哦,对了,你的身上还有伤呢!” “是妖兽的血,”他声音硬邦邦地传来,“我并未受伤。” 温灵运闻言,看着那道挺拔背影,心里顿时给他骂了个狗血喷头:该死的狗男人,居然没受伤?那跑这么快干嘛?害老娘白白演了这么久的戏,感情全浪费了! 考虑到这人背后长了眼睛,她努力做好面部表情管理,嘴上仍是可怜巴巴的腔调,软语哀求:“那你别走,我一个人在这里,害怕。” 掌心之下,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清晰的感受到她脊背的温热与柔软。 这陌生的触感让应雪鸿的动作不由得迟疑起来。 说不上具体是哪里不对劲,只觉浑身上下,从指尖到心头,都萦绕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违和感。 温灵运知他素来杀伐果断,还是首次见他脸上出现这种近乎茫然的神色,心中暗忖这人即便忘尽前尘,某些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却无法抹去。 豫圣书院出身的天之骄子,根正苗红的仙道俊杰,家教严苛,行事自有章法......一个典型的正人君子。 并且,与那位位高权重的监察使关系匪浅。 可这样的人,为何会被困在那诡异莫名的巨茧之中? 相识数日,温灵运发现自己竟从未深思过这个问题。 她心念微动,试探着伸出手轻轻覆在他的手背,声音放得极轻,“夫君,关于过去,你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吗?” 应雪鸿摇了摇头,默不作声,不轻不重地给她揉着背,面上瞧不出任何情绪。 气氛一时有些微妙。 温灵运半倚在他怀里,看似享受着他生疏却轻柔的揉按。 这于双方而言,都是足够放松亲近,也是恰恰踩在安全边界线的一个姿态。 她沉思片刻,问道:“你既没受伤,那我们方才跑什么?那妖兽未死,岂不是还会追来?” 应雪鸿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它最后拼死反扑,动静太大,已惊动了附近其他强大的存在。我能感知到数道不弱的气息正在迅速靠近。它受伤不轻,短时间内应当无力追击,这正是我们脱身的机会。” 温灵运却摇了摇头:“我认得那妖兽。风蚀苍狼多以家庭或小群为单位活动,性情极其记仇,最是睚眦必报。恐怕没这么容易摆脱。说不定,它的同伴早已前路等着我们了。” “你的意思是杀回去?” 温灵运“嘶”地抽了口气,嗔怪道:“你别按这么重,疼。” 感受到背上的力道放轻了,她继续分析道:“这白眉山脉妖兽盘踞,各有地盘,总不能全是它们一家的。这些妖兽难道就不会为了争夺领地或猎物打起来吗?” 应雪鸿手上动作未停,垂眸深深看了她一眼,意味不明道:“你胆子不小。” 温灵运得了他这句不知是褒是贬的评价,顺势又摸了一把他的手背,见他这次并未躲闪或抗拒,心中暗乐,脸上绽开狡黠的笑容,语气带着几分依赖与娇蛮:“这不是有无所不能的夫君你在嘛!不过,既然你也觉得冒险,那咱们还是先在此处暂作休整,养足精神再上路更为稳妥。” 在路上磨蹭许久引得风蚀苍狼来袭,又耽搁了些工夫。 林间入夜极早,此时四周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空气也变得湿冷刺骨。 浓重的瘴气凝成薄雾,在林木间盘绕流动,如幽灵般无声无息侵蚀而来。 温灵运倒出瓷瓶里最后一粒清净丹服下。 她的体质尚未淬炼到足以抵御山间如此浓烈的瘴毒,这已是最后的保命手段。 丹药耗尽,接下来的路程,恐怕得再添十二分的小心。 “没药了,也不知路上能否寻到替代的药草。”她揉了揉空瘪的肚子,奔波一整日,不觉饥肠辘辘。 在应雪鸿离开的这片刻时间,微弱的暖意驱不散周遭的寒气,连眼前浓稠的夜色都仿佛化作了择人而噬的精怪,教人见之生畏。 驱虫散与阵法布置都已妥当,短时间内应当还算安全。 耳边溪流潺潺,风声呜咽着送来白眉山脉夜间特有的妖兽呼号。 温灵运拢了拢单薄的衣衫,紧紧盯住丛林深处。 就在她盯久了将视线移至篝火堆上面时,一道模糊的黑影悄无声息,自上而下投在地上,将她完全笼罩其中。 温灵运悚然一惊,身形暴起后退,瞬间远离了方才所坐的位置。灵光凝成风刃脱手而出,毫不犹豫地刺向影子的方位。 “呲!” 风刃削在坚硬的巨石上,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刻痕。 她浑身肌肉紧绷,保持着高度戒备的姿态猛然回身,死死盯住来袭的敌人,第二道攻击已在指尖蓄势待发,灵力光芒在黑暗中明灭不定。 然而,当视线逐渐适应黑暗,辨认出来人轮廓时,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指尖灵光也随之散去。 她脸上露出乖巧无害,甚至带着些依赖的笑意,语气软糯,“夫君总算回来了,我等你好久了呢。” 应雪鸿恍若未闻,一语不发的在篝火旁坐下,将怀中用衣袍兜着的野果递到她面前。 果子有好几种,颜色形状各异,看着嫩生生的。 温灵运紧挨着他坐下,伸手去接的动作干脆,眼神里却流露出一丝疑虑。 不远处的溪流水质看似清澈透底,实则不乏毒虫水蛭潜伏,显然不能随意取用。 她只得拈起一颗果子,在自己尚且干净的里衣衣襟上仔细擦了擦,没有自己先吃,而是递到了应雪鸿唇边。 “我尝过了,”他微微偏头避开,声音低沉,“没毒。” 温灵运这才浅浅笑了笑,放心地咬了一口。 果肉清脆,入口生津,酸甜的汁液在口中弥漫,味道意外的不错。 她不由得眉眼弯弯,夸赞道:“夫君运气真好,找了这么多种,竟都是无毒的么?看来老天爷也是眷顾咱们的。” 话音刚落,她不经意间抬眼,却注意到他白皙的脖颈侧面,几缕黑气顺着脉搏爬上来。 温灵运心下一惊,不禁伸出手去碰了碰那处冰凉的皮肤,“夫君,你脖子这是怎么了?” 应雪鸿波澜不惊,只淡淡道:“尝到了带毒的。不碍事。” 这人...... 温灵运闻言愣住,随即掩饰般的低下头,一小口一小口地啃着果子,不再多言,心里却像是打翻了染缸,五味杂陈,余光不受控制地瞟向身旁之人。 应雪鸿在火光映照下的眉眼依旧沉凝,带着挥之不去的凛然凶性,加之那一身生人勿进的冰冷气息。 若是平日在路上相遇,温灵运定会退避三舍。 可此刻不知为何,她竟硬生生从那冰封的轮廓中,瞧出了几分柔情。 她心思好一阵恍惚,暗骂自己:莫非中了毒产生幻觉了?这人浑身上下,哪一根头发丝跟“柔情”二字沾边? 待大半果子都落入腹中,她面颊酡红,好似醉了酒般双眼迷蒙,看向应雪鸿的眼神也不自觉地缱绻起来。 只觉得眼前这人眉眼、鼻梁、薄唇,无一处不生得顺眼合心,柔唇微启软软唤道:“夫君......” 这一声出口,温灵运自己先吓了一跳。 这黏腻甜软得能掐出水的鬼动静,是她发出来的? 应雪鸿终于偏过头来看她,竟破天荒地向她伸出了手。 感受到那带着凉意的指尖轻轻抚上自己发烫的脸颊,心脏瞬间失控,跳得又快又响。 她像是被蛊惑了般,又黏黏糊糊地唤了声:“夫君......” 当看到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在视野中越放越大,温热的呼吸喷洒在面上时,心跳声骤然化作惊雷,一下下砸在耳膜上。 她情不自禁地微微仰起脸,闭上了眼睛,长睫轻颤,不胜娇羞。 剧情并未按预想的方向发展,而是拐进了一条截然不同且诡异莫名的岔路。 因为她听到了那把熟悉的冷淡嗓音,毫无波澜地吐出四个字: “你中毒了。” 温灵运:“......” 第11章 寻归路山高路远(2) “情况如何?” “很近了。” “你确定?” “嗯,它的气息很明显,就在前方。” 两个人在幽暗的丛林中穿行。 神识探向前路,已避过大多数能察觉的危险。 至于那些连神识都难以探查的潜在威胁,便只能依靠极致的谨慎来应对。 在这片原始密林中,视野严重受限。 只能隐隐能看到前方矗立着一团巨大的阴影,又是一株遮天蔽日的参天古木。 耳边风声呜咽不绝,脚底碾过铺满枯叶的松软泥土,结合此前在古籍上看过的有关风蚀苍狼的信息,温灵运心里有了数。 风,是风蚀苍狼的眼睛,也是它们的双足,故而它们双目退化,常年踏风而行,足不沾地。 它们的巢穴,通常就筑在高耸的树冠之上。 温灵运跟在应雪鸿靠侧后方的位置,只是轻轻拽住了他的一片衣角,以此保持联系。 既确定了目标,两人不再贸然靠近,寻了处低洼且背阴处的土坡后,悄然潜伏下来。 周遭一片寂静,两人相对无言,良久都无人开口。 这沉默,多半源于尚未消散的尴尬。 温灵运前日里误食毒果子,生出些幻觉让她做出了许多如今想起来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的举动。 或许那也不全是幻觉。 但在她看来,还不如全是幻觉! 依应雪鸿事后解释,那毒素极其轻微,主要作用于略微影响心智、放大情绪,正因毒性太弱,才没能被他尝出来。 毕竟,以他强横的体质,连剧毒都能压制逼出,更遑论这等并不致命的小把戏。 话是这么说的没错,温灵运始终没能完全释怀,时不时便朝身旁之人投去哀怨的一瞥。 起初应雪鸿还会生硬地道歉,次数多了,便也学会了视而不见。 就如同此时。 他直接无视了她哀怨的小眼神,目光投向巢穴方向,就事论事:“此地距离风蚀苍狼巢穴约两里。它未必没察觉有人靠近,却未轻举妄动。或许是因伤势未愈,更可能的是附近存在其他敌人,而那些敌人带来的威胁,远在我们之上。” 温灵运一时有些震惊,这人居然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 见他投来问询的目光,她收敛心神,思索道:“既然如此,我们不如再观望片刻,只是四周这么安静,倒是有些反常。” 林间静寂,连虫鸣鸟叫都显得稀疏。 低语声消散在风里,远处依稀传来不大不小的骚动。 温灵运当即息了声,彻底安静下来,又冲着应雪鸿做了个口型:“打起来了?” 应雪鸿闭目凝神,神识如丝延展。 远处传来能量剧烈波动,范围内的风息无声翻涌。 他睁开眼,眸中锐光一闪而逝,低声道:“嗯,对手与它实力伯仲之间。看来,局势确如我们所料。” 白眉山脉虽大,妖兽亦是层出不穷,强者为尊,各自划分领地。 这几日,对于这片领地的主人——风蚀苍狼而言,就显得有些难熬。 起因是母狼刚生下幼崽,正值族群最为脆弱的时刻,领地内却闯入了不速之客。 那是人类。 这一代的风蚀苍狼还是头次亲眼见到这种两足直立的生灵,但在上一代苍狼低沉威严的嗥叫教导中,他早已听说过这种狡诈且残忍的生物。 这些外表各异的人,惯以狩猎妖族剖丹取血为乐,它们的血脉深处流淌着的是一代又一代传承下来的世仇。 还是两个人类。 一个气息强横凌厉,颇具威胁;另一个气息温和微弱,不堪一击。 它有些犹豫,血脉中带来的仇恨让它蠢蠢欲动,但出于残存的谨慎与对那强大气息的忌惮,它没有贸然发动攻击。 它只是在人类划定的边界线外焦躁地踱步,引颈长嚎,最终压制下冲动,愤愤离去。 风送来了那两个人类身上特有的气味。 母狼在巢穴中闻到这若有若无的气息,顿时伏地身躯,喉咙里发出呜咽,连连作呕。 他们这一支的祖先,当年从人类的屠刀与囚笼中九死一生才逃入白眉山脉,如今仇敌的后裔再度现身,觊觎着它刚出生的幼崽,焉有不恨之理? 它又出了巢穴,循着人类的味道追了过去。 记忆中,人类是一种行动迅速的生物,他们驾驭着各种奇形怪状的法器,能够上天入地,瞬息千里。 可眼前这两个人类异常缓慢。 他们在林间徒步穿行,始终不曾召出任何法器,也未腾空飞行。 仇敌近在眼前,行为却如此反常,仿佛最拙劣的诱饵,慢吞吞地充满挑衅,引诱它前来猎杀。 用爪子将他们撕成碎片,用风刃将他们搅成肉泥的心思达到了巅峰。 它想要率先杀死那个气息微弱的人类,却被另一个人类察觉,它无数次想要试图突破拦截,风刃铺天盖地,将大片林木夷为平地,但都失败了。 跟它交手的人类很强,尤其是在他召出那把法器之后。 弱小的杀不死,强大的只守不攻,它心中焦躁愈盛,露出了一丝破绽。 败北来得突然,又在意料之中。 它负伤逃回了巢穴。 母狼已去前方堵截,它有些担心,强撑着伤势等待。 直至天黑,母狼终于返回,并带回了消息:那两个人类没有远遁。 没有逃走? 那他们去了哪里? 风蚀苍狼心中警铃大作,疑心有诈,只好强压下伤势带来的虚弱与烦躁,一边运转妖力疗伤,一边叮嘱母狼守着幼崽,绝不可有丝毫松懈。 它们占领这片领地已久,与周围的老对手摩擦不断。 如今强敌趁虚而入,前来试探,也在它的意料之中。 风声带来人类的臭味,他们在埋伏。 即便有伤在身,风蚀苍狼一族,也绝非任人宰割的鱼肉。 晨昏交替,日月轮转。 不时有妖兽前来侵犯,那两个人类却始终按兵不动。 伤势因连番战斗迟迟未能好转,母狼衔来族中世代守护的珍宝,那本是留给下一代奠基的稀世灵药,此刻也只能用于救急。 它想,只要能够恢复实力,守住领地,护住妻儿,将来斩杀那两个人类,都不在话下。 外出狩猎的族人每日带回食物,也带回领地周边的消息。 最令他心生疑虑的,依旧是那两道始终徘徊不去的人类气息。 只是前来挑衅的敌人越来越多,它渐渐感到力不从心。 终于,在一次驱逐强敌后,它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正当他拖着疲惫伤躯准备回巢之际,杀意毫无征兆地破空而来,连风声都未及反应,剧痛瞬间传遍全身,咆哮声被斩灭在喉咙里。 原来如此。 人类,果然是世间最狡诈、最残忍的生物。 他们引来一**的敌人,始终冷眼旁观,使的竟是这借妖杀妖的法子,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它逼至绝境。 温热的血液自伤口处不断涌出,缓缓浸湿了身下的泥土,庞大的妖躯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死死压制,动弹不得。 生命随着血液流尽悄然流逝,躯体逐渐冰冷,仍能感受到妖丹被硬生生挖出的痛楚。 它徒劳地睁着两只白目。 没有风,它看不见那凝聚了毕生修为的妖丹,如今被捧在人类手心的模样,也听不懂他们低语的内容。 万籁俱寂,人类似乎已经得手离去。 它无力翻身再起,躺倒在血泊里,喉咙深处发出微弱而断续的呜咽,不肯闭上双眼。 他们接下来就要去捕猎它的妻儿和族人了...... 快跑啊...... 树冠之上的苍狼巢穴已是一片狼藉。 剑气与风刃交错纵横,不知斩断了多少合抱粗的巨木枝干,它们轰然坠地,惊起其上栖息的无数生灵嘶鸣着四散逃命。 杀气如无形海啸般席卷而上,高处的树冠剧烈抖动,树叶如泪水般簌簌落下,汇入下方的黄绿汪洋。 风蚀苍狼的巢穴,与在地面刨挖的狼窝并无本质区别,只是地基高了些,展现出来的不同,是这个妖兽族群令人心惊的团结与刚烈。 妖族在当世记载中多为贪生怕死之辈,那些现如今被仙朝困在特定区域的妖兽也大多温顺驯服。 或许唯有白眉山脉这等法外之地,才能孕育出如此野性难驯,宁可全族战死也绝不后退一步的凶悍存在。 温灵运更没料到,这具母狼的尸体背后,竟还藏着一窝幼崽。 它们歪七扭八地倒在地上,皆气绝身亡。 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弥漫开来,母狼在临死前杀了这些幼崽,利爪撕碎了幼崽们的喉咙,下手狠绝,没有半分犹豫。 “这就是你的目的?” 应雪鸿并未靠近这惨烈的一幕,只是站在被战斗余波震得半塌的巢穴入口,抱剑而立,眼神如同万载寒冰,落在温灵运身上。 温灵运未答,只是默默站起身,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的狼藉,走向巢穴深处。 那里,有一小簇散发着微光的灵植。 奇特的是,这灵植并非扎根土壤,而是微微悬浮于地面之上,仿佛被一层无形的青色光华轻轻托起。 古籍记载:风蚀苍狼居于巨木之巅,因其身负风灵庇佑,巢穴之内常年风息流传不止,故能孕育出受其族群守护的灵药奇珍,谓之“碧芜”。此物有疗伤续命、洗髓聚灵之神效,数量极为稀少,可谓可遇不可求。 自打遭遇风蚀苍狼袭击,所有相关的信息便在她脑海中清晰浮现。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既然摆脱不掉,唯有主动出击解决隐患。 身上的清净丹已耗尽,山间无所不在的瘴毒有时比妖兽更致命,若无避毒之物,她根本不可能活着走回驻地。 说实话,这等灵药仅仅用于解毒,简直是暴殄天物。 奈何世事往往如此,不如意者十之**。 温灵运轻轻叹了口气,目光再次扫过巢穴中倒了一地的苍狼尸体,眼中掠过一丝不忍。 “起初,也只是想来碰碰运气而已。”她的声音低低的,“我也没想到,最终会是这般局面。” 眼前这一小簇灵草碧芜,形似鸢尾,色如润玉,无花无果也无味。 只是部分草叶有所残缺,应是被妖兽啃噬过留下的痕迹。 温灵运正思索着如何将这娇贵的灵药完好收取,心中忽而一动,转向巢穴入口处那道静立的身影,软声唤道:“夫君,这灵植储存条件极为苛刻,据说需得灵玉相伴才能保全药性。不如先将你身上那枚玉牌暂借我一用?” 应雪鸿闻言微微眯起眼,半晌没有动作。 直到温灵运出言催促,他才默不作声地解下系在腰间的玉牌,信手掷了过去。 玉牌入手温凉细腻,分量颇沉。 她不着痕迹的用指腹摩挲着玉牌上的篆字,又飞快地瞥了应雪鸿一眼,却发现他已背过身去,正仰头望着被树冠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 “快些。”他淡声提醒,“此地腥气与灵植气息混杂,过于浓烈,难保不会引来其他妖兽窥探。” 听他如此说,温灵运收敛心神,开始动手采集。 她先是将几株完整的灵植取下,动作极其小心。 待到准备收取那几株略有残缺的灵植时,一声极细微的呜咽突然撞入耳中。 温灵运动作顿了顿,疑心是自己过于紧张产生了幻听。 直到当她刚想继续动作时,那微弱的声音猝不及防响起,这次更为清晰,像极了幼兽婉转哀鸣。 这次她听得真切,绝非错觉。 她立即循声望去,当目光终于锁定异样的来源时,脚下连退两步,抑制不住地漏出了一声低呼。 背对着她的应雪鸿在她动作停顿的瞬间已然察觉。 此刻感应到一股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妖力波动,猛地回身,冷冽眸光直射而来,手中灵剑也随之发出清越嗡鸣。 应雪鸿的视线越过她,落在那引发骚动的东西上,周身凝聚的杀意骤缓,他与惊魂稍定的温灵运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闪过一丝意外。 第12章 寻归路山高路远(3) “啧。” 温灵运捂着浮现出几道血痕的手臂,心中懊悔。 此次实在是过于大意,竟被这么个小东西给伤了。 应雪鸿对她这般轻敌的行为不以为然,“它不过形貌幼小,真实修为与你相差无几,不可被其外表迷惑。” 温灵运忍着手臂上传来的火辣辣的刺痛,委屈地咬了咬唇。 再抬眼时,已是泪光盈盈,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眼巴巴地望着应雪鸿的眼睛。 僵持半晌,应雪鸿终究还是默默撕下一截干净的衣摆,又从旁碾碎了些许碧芜灵草,替她包扎好伤口。 动作算不上温柔,倒是挺利落。 “我也不知道他这么凶嘛。”伤口处理完毕,温灵运眼泪汪汪的向他诉苦,试图挽回些许颜面,“明明看起来还挺软萌的。” 应雪鸿闻言,顺着她的目光再次看回那只蜷缩在角落,正对着他们龇牙咧嘴的苍狼幼崽。 “软萌?” 这小兽獠牙利爪,一身血污,这般凶狠,究竟得是什么眼神才能看出它软萌? 温灵运哪敢再就“软萌”与否进行争辩。 眼下变故陡生,她手脚麻利至极,连忙将剩下的几株灵药收入囊中,又问应雪鸿:“那现在这东西怎么办?” “你有何想法?” “是我先问的你。” 应雪鸿只静静看着她,不发一语。 温灵运忽地想起来两人初见她嘴硬试探,你不答我也不答,也是用的这招,当即讪笑一下,收敛了小心思,正色分析道:“无非三种选择。杀了,以绝后患;放了,任其自生自灭;养着,化为己用。不过它们一族脾性太过刚烈,如今又结下这般血海深仇,恐怕这最后一条是行不通的。”说到最后,语气中带着惋惜。 应雪鸿剑眉紧蹙,“你竟还想养它?” “有何不可?”温灵运坦言,“它生来便有筑基修为,潜力非凡。若能从小抚养,建立羁绊,待其成长起来,于我这等修为低下的修士而言,无异于多了一件强大的保命利器。况且,观其父母神骏威武之资,它日后定非池中之物。豢养高阶妖兽为己用,几乎是皇族内眷与世家子弟才享有的特权。比起那些灵药,这活生生的妖兽才是真正可遇不可求的机缘。” 说罢,她看着那满身戒备的幼崽,幽幽叹了口气。 应雪鸿对此不置可否,只淡淡道:“将性命系于仇根深种的妖兽之手,你不怕日后日夜难安,反受其噬?既然后患无穷,杀了便罢。。” 那蜷缩着的幼崽颇有灵性,虽听不懂人言,到底是从应雪鸿那毫不掩饰的冰冷杀意中感受到了死亡危机。 它愤怒地嗷呜一声,弓起背脊,摆出拼死一搏的姿态,但那双清澈的兽瞳里,却流露出了深切的恐惧。 以温灵运的想法,这的确是当下最合理的处理方式,她刚想附和,目光无意间扫过巢穴中横七竖八的狼尸。 尤其那母狼的尸首,庞大的妖躯横倒,硕大狼目睁着,无声地凝视他们二人。 并非诈尸,她也并不感到害怕,只是莫名从那固执得至死不肯闭上的眼眸中看出了沉重得化不开的悲凉。 于是,那句“都听夫君的”就这么卡在了嗓子里,再也说不出了。 应雪鸿正欲抬手了结那小崽子的性命,瞥见她神色怔忪,望着母狼尸首出神,那只抬起的手,便又缓缓放了下来。 温灵运有些迟疑,上前几步,手掌轻轻抚上已然失去光泽的灰白狼瞳。 掌心下的眼皮冰冷僵硬,她不得不用上两只手,才勉强为这死不瞑目的巨兽合上了双眼。 “这次还剖丹吗?” 唯有修为达到一定境界的妖兽,才能在体内凝结出妖丹。 而妖丹、妖血,乃至经过炼化的筋骨皮肉,在修仙界中皆是珍贵的修行资源。 仙朝官方圈养妖族,本就是为了剖丹取血,长久以来,无人觉得此举有何不妥。 温灵运还是头一回亲手获取这等珍贵之物。 应雪鸿对此道一无所知,自然也是她提出保留妖丹之事。 可此刻,揣在包里的那枚妖丹,突然变得有些烫手。 她摇了摇头,垂眸不语,陷入沉闷的思绪里,察觉到应雪鸿从身旁走过,下意识地起身跟上。 直至立在摇摇欲坠的巢穴边缘,准备离开之际,她才猛地回身,望向那片狼藉。 只见那母狼尸首后,竟怯生生地竖起了两只瑟瑟发抖的稚嫩狼耳。 “你......”她看向应雪鸿,欲言又止。 他手下留情了? 应雪鸿眸光晦暗不明,忽然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不唤夫君了?” “咳咳!” 温灵运像是被口水呛到,脸颊瞬间涨得通红,一时又羞又恼,忍不住攥紧拳头不轻不重地锤了他一下。 “走了。”他不再多言,横手揽过纤细的腰肢。 脚下陡然失重,温灵运抓紧他的衣襟,努力仰头最后望了一眼那对微微颤动的耳朵,将脸埋进他的胸膛。 应雪鸿巡视归来,正看到温灵运坐在篝火旁,手里抓着树杈子串起来的烤肉,小口小口地吃着。 姿态比之初见时那狼吞虎咽的模样,着实斯文秀气了许多。 他在一旁坐下,通报情况:“我们仍在风蚀苍狼的领地内,附近暂无危险。待其他妖兽察觉苍狼族群已灭,此地必生动荡,明日需尽早启程。” 温灵运含糊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她见应雪鸿坐下后便闭目入定,再看看手里吃到一半的烤肉,随口说道:“你也太刻苦了,就不能歇会吗?” 应雪鸿睁开眼,“如何歇息?” “就,歇息啊,”温灵运被他问得一噎,“白天赶路,晚上修行,不眠不休的,年轻人身体倒是挺好?” 说到最后,语气里不禁带上了几分调侃。 应雪鸿不知该如何回应这等闲话,索性沉默以对。 此时内视己身,金丹溃散之势已被遏制,隐患迟迟未现。 他猜测这或许是跟那诡异的茧中之地有关,只是记忆缺失,想要弄清原委,仍需借助外力,或是借助知情之人。 目光不由落向对面。 却见那人手里的烤肉举在半空,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眼神放空,明显是在出神。 被她直勾勾地盯了半晌,应雪鸿本不欲理会,反倒是温灵运先回过神来,没头没脑的问了句:“诶,你平时杀那些异族和妖兽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啊?” “感觉?” “嗯,”她像是自言自语,“应该没什么感觉吧,看你下手那么爽快利落。” “需要有何感觉?” “你难道就不会觉得,有一点点不忍心吗?”她放下树杈,语气认真了些,“活生生的一条性命,就那么草草了之,更何况是无冤无仇。” “妖兽主动袭击之时,恐怕不会如你这般深思熟虑。” 这句话仿佛刺到了她,温灵运立即提高了声音反驳:“那不一样!” “有何不同?” “就、就......”她嘟囔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又悻悻地举起了那根树杈子。 应雪鸿实在看不过去她这副模样,移开了视线。 片刻寂静后,才听到她近乎叹息的喃喃低语: “可能.....等修为到了你这样的境界,想法就自然不一样了吧。” 不待应雪鸿接话,或许也是知道他不会接话,温灵运自顾自的说了下去,声音在寂静的山洞里激起小小的回音。 “我看过很多书。” “书上说,那些真正的异族,几乎是存在于上古传说中的老古董,如今早已绝迹。妖兽当世倒是寻常,但在我二十年的生命里,只见过一回,也只亲手杀过一回。” “我们家,在王朝最边缘的小镇上,恰好临着都护白泽区——嗯,就是划给妖族栖息的特定区域。” “那是我十三岁那年。” “白泽区内据说有大妖出世,引发了妖兽潮,有些妖兽冲破了外围阵法,逃了出来。” “镇妖司的高手未能及时赶到,衙门里驻守的修士人手严重不足,便对民间下发了缉妖令。那时我还是炼气期的修为,跟着镇上的大人们一起去捉妖。” “书里总是告诉我们,妖兽天性温顺,是依附于人类的附庸。可当我亲眼看到那些被法术束缚却依旧龇牙咧嘴的妖兽时,我才知道书里说的不尽真实。” “或许,也只有最凶悍,最不甘被圈禁的,才敢拼死逃出来。它们的存在,对人族修士而言,本身就是一种威胁。尽管明知逃出来多半是死路一条,它们还是逃了。” “它们被一个个捉住,挣扎不休。” “后来,领头的修士说,要杀鸡儆猴。于是,我们开始动手杀妖。在长辈的协助下,我也......杀了一只。” “说实话,手感与杀鸡鸭并无太大区别。它们是与我们全然不同的生物,不过是些开了些许灵智,懂得粗浅修行之法的异类罢了,怎能与万物之灵的人族相提并论呢?” 话到这里停住了,应雪鸿静静地看着她。 她深吸口气,没有与他对视,目光落在树杈子上,在昏暗的山洞里,那姿态仿佛举着一支火炬。 她仍旧说了下去:“我今天看到那被你我害死的风蚀苍狼族群,看到那只侥幸存活的幼崽,尤其是看到那母狼至死不瞑的眼睛——它明明已经看不见了。但那一瞬间,我心里......闷的厉害。” 应雪鸿淡淡接话:“因目睹一支族群的覆灭,故而心生怜悯?” “不。”温灵运摇了摇头。“弱肉强食,是这片天地间最根本的法则,连人族自身也必须遵从,才能存活于世。” “我是在想,其实人族自身,何尝不是如此?云汐王朝打了败仗,所以我们——这些战俘、这些奴隶,就像货物一样被送到这白眉山脉来挖矿,生死由天,命不当命。” “那些高高在上的仙官、那些胜利者们看我们,岂非和你看那些妖兽一样?” “可你能逃。” “逃?”温灵运扯了扯嘴角,没能扯出完整的笑容来,似乎还想说什么,万千话语在喉间翻滚,最终却只是摇了摇头,就此住口。 她重新开始啃着烤肉。 应雪鸿收回视线。 篝火噼啪作响,在长久的沉默之后,低沉的声音响起:“为何不逃?” “我娘亲,还在他们手里。”她闷闷的。 应雪鸿沉默了。 火光在他脸上忽明忽暗,映照不出丝毫情绪。 “夫君。” “嗯?” “假如,我是说假如,我们真能回去......你会帮我救出我娘亲吗?” “......” 短暂的静默,如巨石压在胸口,让人喘不过气,她鼓起勇气,再度开口:“我......求你呢?” “会。” 温灵运没料到他真会答应,不由得愣住,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得寸进尺地追问:“如果,如果到时候你也办不到呢?” “那就想办法。” 回答一如既往的简洁,仿佛世上无他不可为之事。 温灵运不再说话,默默啃着冰冷的肉块,直到应雪鸿再次闭目入定,山洞里只剩下柴火燃烧的细微声响,才听到她极轻极轻地道了声:“谢谢。” 应雪鸿没有再回应,也不知是否听见。 温灵运胡乱填饱了肚子,小心翼翼地挪到他身边,也学着他的样子试着冥想。 奈何心绪纷乱,加之身处险境,不过片刻功夫,意识渐渐模糊,沉沉睡去。 睡意朦胧间,她隐隐感觉到自己被挪了挪位置,调整了睡姿。 模糊的视野里是深色的石壁,她随手拢了拢衣衫,迷迷糊糊的朝身旁望去—— 那里空空如也。 应雪鸿不见了踪影。 第13章 寻归路山高路远(4) 篝火彻底熄灭,寒意悄然漫开。 温灵运从梦中惊醒,甫一睁眼,发现身上多了件黑色外袍。 想起半夜醒来不见人影的事,她猛地朝旁看去,沉静的面容映入眼中,不过咫尺距离。 视线下瞟,那人一身单薄里衣,领口微敞,隐隐露出结实的胸膛轮廓。 应雪鸿对她醒来后的动静恍若未觉,依旧如同老僧入定般,气息沉凝,纹丝不动。 她揉了揉惺忪睡眼,对于他昨夜去了哪里心中隐隐有些猜测,倒也识趣的没有多问,只低声问道:“我们何时启程?” “现在。” 温灵运没想到他如此雷厉风行,即问即走。 她揉了揉酸软的肌肉,将衣袍扔回给他,随手用一根枯枝将长发草草挽起。 再一抬眼,那人竟已快走到洞口,也顾不得再整理仪容,连忙抓起自己的小包,快步跟了上去。 “喂!你又没有罗盘,知道往哪儿走吗!” 事实也确是如此。 那神秘的罗盘捏在温灵运手里,无形中掌控住了前行的方向。 两人顺着灵纹指引,在危机四伏的丛林中弯弯绕绕,缓慢推进。 白眉山脉深处盘踞的强大妖物远超想象。 即便有应雪鸿的神识提前探路,他们在途中感知到不得不绕行的强横气息,已不下五指之数。 但绕路本身也伴随着未知的风险。 有时为了避开一个强大存在,却可能闯入另一位更不好惹的邻居地盘,迫使他们一绕再绕,路程愈发曲折。 直到绕无可绕的时候。 横亘在眼前的就是绕不开的区域了。 这是一片沼泽。 广阔得望不到边际,弥漫着腐殖质的气味,瘴毒如烟如雾漂浮在半空,泥泞中冒着泡泡,不见生灵,也毫无声息。 沼泽左右两侧的领地,盘踞者散发出的威压令人心悸,若按照人族修士的境界衡量,皆在元婴期往上。 仅仅是神识稍作探查,就已感知到对方传来的神念波动中,充满警告意味。 越是修为高深的妖兽,越深知人族势力的庞大。 生存在白眉山脉的妖族并非都敌视人族,更多的是秉持中立态度,不主动惹事。 但中立的前提是人族修士识趣,不越雷池半步。 若敢强行踏足其领地,雷霆之怒之后接着的就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此地毒雾猛烈,为防不测,温灵运提前服下了碧芜灵药。 这灵药入口并无特殊滋味,顷刻间便化作一股精纯而狂暴的灵光,漫入四肢百骸,在体内横冲直撞。 于筑基期的温灵运而言,这股药力堪称磅礴,过于纤细脆弱的经脉遭到汹涌的灵力洪流冲击,瞬间被撑胀变大。 她闷哼一声,面容失了血色,当即盘膝坐下,全力运转功法,试图像疏导洪水般将这股失控的能量引入各大脉络,缓缓炼化。 碧芜本是风蚀苍狼一族为淬炼幼崽体魄准备的灵药。 妖兽较之人族,最显著的优势在于天生强韧的肉身,苍狼幼崽足以承受的庞大能量,放在温灵运这个根基浅薄的人类身上,便显得过于凶猛,全然吃不消。 温灵运竭力按照往日自书院学来的筑基功法,小心翼翼地引导灵力,企图去掌控它。 奈何自沦为俘虏后,她便鲜少有安心修行的时日,那功法在此刻救命之际,竟显得格外生疏。 失了引导的灵力在经脉中咆哮翻涌,左冲右突,仿佛野马在手中失了缰绳,再不受她控制。 细弱的经脉被压迫至极限,传来撕裂般的错觉,剧痛不断刺激神经。 不过片刻,她的额角冷汗遍布,大颗大颗地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迅速浸透了胸前衣襟。 好痛...... 痛...... 意识在无边痛楚中沉浮,修行之路漫长艰辛,从未如此刻骨铭心。 昔日书院中,师者的教诲不由自主地浮现在脑海之中:“丹药物宝,阵法符篆,皆属外道旁途。修行之路,从无捷径可走......”. 在这几乎要将神魂都撕裂的极致痛苦中,温灵运对这番话又有了更深的领悟。 若是借助外力强行拔升修为,就如眼下—— 要承受远超自身极限的剧烈痛楚不谈,更伴有无法预知的凶险。 而因这“未知”所押上的赌注,大抵便是修行者的身家性命。 正当摇摇欲坠的意识在剧痛间来回摇摆之际,一道强横灵力骤然闯入丹田。 “凝神静气,意沉丹田。抱元守一,驭气归经。” 这声冷喝如同惊雷,瞬间穿透血肉躯壳,直抵她意识深处黯淡的灵台,硬生生镇住了即将溃散的灵识。 体内失控的灵力在这股外力的强势介入下,原本疯狂冲击经脉的狂暴力量,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强行扼住,冲击的势头被迫减缓,就像是即将被洪水冲垮的沟渠,两岸瞬间被加固抬高。 汹涌的灵力洪流顺从这更强的引导,沿着既定的路线在拓宽的经脉中流淌,由最初的急躁汹涌,渐渐趋于平缓驯服。 待到运行至第三个大周天,温灵运已无需外力协助,彻底摒弃了痛楚干扰,面容归于沉静,专心致志的炼化灵力,引导其不断修复、滋养受损的经脉,并借此契机淬炼神魂体魄。 经此一遭险死还生,非但将经脉扩宽了三成有余,修为更是直接突破了小境界,一举到了筑基后期。 温灵运猛地睁开双眼,眼中精光一闪而逝。 如今修为见长,眼中的世界较之以往也更为清晰透彻,已无需施展附灵术便能轻易看穿沼泽中弥漫的迷雾,对周遭灵力的感知也变得更加敏锐。 只是方才折腾下来,汗湿罗衫,又被沼泽里的阴风一吹,立时透体生寒,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方才危急关头是谁出手相助,不言自明。 她轻轻吐出口带着药香的浊气,目光扫向四周,却意外地发现那人一反常态,竟未趁此间隙自行修炼,而是静默地守立在她不远处。 她缓缓起身,整理整理衣衫,朝着应雪鸿郑重其事地躬身行了一礼:“多谢。” 没想到应雪鸿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并不应答,甚至连一个轻微的颔首都吝于给予,径直偏过头去,望向迷雾深处。 这反常的态度看得温灵运心里直打鼓。 两人相处这些时日,她如何还能不知这人外表虽冷,内里却持重守礼,严于律己,万不会将他人真诚的道谢这般视若无睹。 她心里顿时犯起了嘀咕:这人又怎么了?难不成是嫌她太笨,连炼化个灵力都能搞得如此凶险需得他出手相救,故而心生不满了? 但私心里又觉得他不是这等性情轻浮之辈,她正要再度开口,更诚心地谢这救命之恩,心中灵光乍现,一个荒谬又似乎合理的念头冒了出来,不由得瞪大了眼,暗暗惊疑:不会,不该,真是她想的那样吧? “谢夫君相助~”温灵运立刻变了一副腔调,两步并作一步扑过去,亲昵地抱住了他的手臂,声音甜腻。 见那人依旧板着脸不为所动,遂加大火力,娇声软语道:“方才真是吓死我了,要是没有夫君你在,我今天可得脱层皮,说不定小命都没了呢!” 这话说得黏黏糊糊,矫揉造作得连她自己都差点没绷住表情。 可偷眼一瞧,那人紧绷的侧脸线条,错觉般的竟真的缓和了几分。 荒谬的猜测被证实,温灵运心里万妖奔腾,一口老血哽在喉头。 这男人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啊?! 正在内心疯狂腹诽时,脸上忽然传来一阵微凉的触感和些许痒意。 温灵运微微怔忪,抬眼正对上应雪鸿寡淡的脸,那人右手抚上她的脸颊,指腹轻轻摩挲,眼神深邃,看不出半分情绪。 她顿觉大事不妙:糟糕!看来是这沼泽毒瘴太过猛烈,连应雪鸿都中了招! 应雪鸿冰凉的手指掠过她脸颊上那道浅浅的伤疤。 经过方才灵药之力的淬炼,这点皮外伤已然恢复如初,结下的痂被他指尖一碰便悄然脱落,露出底下光滑无暇的肌肤。 连日来疲于奔命,休息短缺,她眼底覆了层淡淡的青黑,原本白皙的面颊也似蒙了层灰尘,唯余一双盈盈杏眼,忽悠人时灵动清澈,忽悠人时又能瞬间变得娇软可怜。 他敛着眸,心里那点尚未理清且莫名的思绪还在盘旋,却见温灵运低下头去,手忙脚乱地从随身小包里掏出几片碧芜灵叶,二话不说就递到了他的唇边。 他看见她仰着脸,表情是前所未有的一本正经,义正词严:“你也赶紧吃几片,你中毒了你知道吗?!眼神都开始不对劲了!” 应雪鸿:“......” 亲眼盯着“中毒”的应雪鸿服下碧芜灵叶,见他脸色恢复如常,温灵运这才稍稍安心。 毕竟她在这危机四伏的白眉山脉,堪称手无缚鸡之力,所有的希望都系于眼前之人,可不能让他出半点差池。 心神落定,她的注意力便回到了眼前的绝路上。 两侧皆是大妖领地,唯独这片泽地被夹在中间,却无妖前来争夺,这情形,看起来倒更像是它们刻意避开了这块地域。 明明在她的感知中,此地既无威压,亦无危机,除了环境阴森死寂了些,似乎并无特殊之处。 温灵运百思不得其解,转向应雪鸿:“你看出什么名堂没有?这地方着实诡异,从那些妖兽避之不及的态度就能看出,这里必定存着未知的风险。可我看来看去,也没发现危机究竟藏在何处。” 应雪鸿闻言,眸光微动,只是抬手曲指一弹,一道蕴含着精纯剑元的灵光如同离弦之箭,没入沼泽深处。 温灵运骤然色变。 只见那灵光所过之处,原本平静的灰白迷雾如同活物般剧烈翻滚,竟开始贪婪地吞噬其这道精纯能量。 与此同时,下方沉寂的泥沼之中,毫无挣扎地漫出诡异的黑光,如同触手缠绕上灵光,阻挠其前进。 前后不过眨眼之间,那道威力不俗的灵光已被消耗殆尽,彻底消失在两人的感知之中,泥沼再次恢复了死寂,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竟是如此!”温灵运倒吸一口凉气,压低了声音,“迷雾噬灵,黑光蚀体。这两道无形的障碍,彻底断绝了通路。看这吞噬的速度与威力,恐怕......”她说到这里,已觉嗓音干涩,抬头看向应雪鸿,眼中尤带一点希冀。 “在我之上。”应雪鸿淡淡接话。 温灵运面露愁容,心沉到了谷底。 又再次环顾四周,前路被这诡异的死亡沼泽阻断,而身后丛林层层叠叠,森然林立,不知其中还潜伏着多少凶戾的生灵异兽。 如今的局面,他们似乎已经无路可走了。 第14章 寻归路山高路远(5) 轰隆隆—— 远处传来的凄厉呼嚎声打破了深林的寂静。 地面上的碎石不受控制地震颤,随后鸟群惊飞,无数生物竞相奔逃,践踏大地的混乱声响由远及近,一群状若疯狂的暴獠猪自密林深处狂奔而出,猛地撞入眼帘。 这是白眉山脉里常见的妖兽之一,喜群居,性极躁,易暴怒。 此时,它们正踢踏着铁蹄,双目赤红,不管不顾地向前冲锋。 而前方,是一片沼泽地。 冲在最前方的首领头颅硕大,一堆弯曲的獠牙粗壮如短矛,皮肉紧实油光发亮。 它似乎察觉到了前方致命的危险,昂首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试图稳住阵脚。 以它为中心,肉眼可见的音浪涟漪混合着暴烈罡风扩散开来,周遭树木不堪摧折,纷纷齐腰而断。 它的怒吼没能止住身后族群的躁动,在敌人的逼迫下,这些失去理智的猪群互相推挤,尖啸连连,如同下饺子一般接二连三地被后来者推攘着,身不由己地跃入了那片绝地。 等到四蹄陷入冰冷的泥沼,反应过来不对企图挣扎反抗时,已经晚了。 随着第一头暴獠猪的越界,弥漫在沼泽上方的灰白迷雾翻卷涌动着,连同沼泽里的无形杀手一起被触动。 数息之间,这被驱赶而来的一小支暴獠猪群便在绝望的嘶鸣中被沼泽彻底吞噬。 妖力瞬间溃散,坚韧的皮肉如冰雪消融,唯余一具具森森白骨,在深黑的泥沼中沉浮隐现,触目惊心。 温灵运蹲在暗处观察,与赶猪而来的应雪鸿对视一眼,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这已经是第三支了,”她站起身,走到应雪鸿身边,与他并肩而立,与他一同望向那些浮在沼泽中的嶙峋枯骨,“果然还是不行。” 应雪鸿:“意料之中。” 事到如今,饶是素来沉稳的温灵运,心头也不由得蒙上一层阴翳,生出几分焦躁。 自落入这山脉以来,即便是对付风蚀苍狼那等凶悍族群,也算得上是有惊无险,且收获颇丰。 如今遇到这般让两人同时束手无策,连试探都显得徒劳的绝境,她是真没招可使了。 “你就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除了修为比你高些,论及机变谋算,我不如你。” “那——硬闯?” “方才那些妖兽的下场,可看清了?” “想不出办法,跟那些猪也没什么区别。” “你比它们要好看些。” “......” 温灵运满脸不可置信地瞪着他,眼里明晃晃写着“你认真的吗”,可看他神色又毫无说笑的痕迹,竟是“哈”的一声笑了出来。 这玩笑开得实在不合时宜,但原本沉郁的氛围叫这话一搅,倒是莫名地松快了几分。 温灵运深吸一口气,拧着眉头,从头开始梳理所有线索: 来自元婴期大妖的刻意避讳,他们试探灵光使被瞬间吞噬时的危机,三支妖兽群被驱赶进去后无一幸免的惨状....... 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仿佛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信息,被他们忽略了。 目光再次扫过这片吞噬了不知多少生灵的恐怖沼泽,那上面浮现的无数白骨,有强到她都能一眼看出不凡的遗骸,也有寻常野兽的白骨,连无形的灵光引路都会被无情湮灭...... 到底是哪里被忽略了呢? 她眼神一滞,随即攥住应雪鸿的手臂,失声问道:“那是什么?” 应雪鸿顺着她死死盯着的方向凝神望去,眼眸微微眯起。 只见远处的沼泽地中,竟似乎有一道细长的影子,在浓雾与泥沼之间游走蠕动。 温灵运呼吸急促,眼中迸发出精光,急切地跟应雪鸿确认:“它是不是活的?你感知到了吗?” 那是一条通体黝黑的巨蟒,大半截蛇身都隐在泥沼之下,只时不时探出三角脑袋,在迷雾中若隐若现,宛如幻影。 但在应雪鸿的感知中,那巨蟒确实存在生命气息,只是—— “似乎只是条寻常灵蛇。”他得出了结论。 甚至算不上妖兽,体内并无妖力波动。 “这怎么可能!”温灵运蹙紧秀眉,连元婴大能来此都要饮恨,这么条毫无修为的普通灵蛇,凭什么才能在沼泽中存活? 心中骤然划过一道闪电,她攥着应雪鸿手臂的手指紧了紧。 应雪鸿垂眸看她,只听她恍然大悟道:“看来,我们一开始就想错了方向。这沼泽的规则,或许并不如我们想象中的那般绝对。如今看来,它所针对的并非是生灵,而是力量本身!越是强大,所受到的排斥与吞噬之力,反而越大。” “也不尽然。” 听到这话,温灵运愣了一愣,追问道:“何出此言?” “你看那些遗骸,其中不乏弱小者。可见,仅仅是‘弱’,也未必能保证安全。” 温灵运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那就是要不强不弱,可这个平衡点究竟在哪里?” 既然找到了新的突破口,两人便不再犹豫,立刻着手进行新一轮的试探。 直到确认了触动沼泽地的临界点,温灵运当机立断:“但凡是灵力都会引发沼泽暴动,看来只能凭借肉身破局。我的身体素质不行,这次全靠你硬扛了。” 应雪鸿对此不置可否。 说话间,他周身原本流转不息的灵力已全然内敛,沉入丹田深处,不泄露出丝毫气息,仿佛脱离了修士的范畴,堕为凡躯。 温灵运见状,也连忙施展了一招“敛息术”,此术法用途如其名,能极大的收敛自身存在感。 她当初在学此法诀的时候还觉得多此一举,毕竟,你个小小筑基,有什么可藏的?学这个,岂非装模作样? 没想到今日竟真派上了用场。 临出发前,应雪鸿照例到附近区域仔细巡视了一圈,确认并无妖兽在旁窥伺盘踞,不会半途出现意外搅局,两人这才放心下来,准备穿越这死亡沼泽。 温灵运不待他蹲下身子,便一个猛子扎到他宽阔的背上,双臂死死缠住他的脖颈。 应雪鸿也顺势稳稳托住她的腿弯,将人往上掂了掂,调整到一个相对舒适的姿势。 温热的气息吹拂在他耳畔,“夫君,走吧。” 第一步踏出,踩在了一具不知名妖兽的巨大枯骨之上。 四周安宁,无事发生。 温灵运悄然松了口气,将起步瞬间提起到嗓子眼的心吞回肚子里。 迷雾在他们身边悄然漂浮,无声蔓延,此处的雾气尚不算浓稠,并未因他们的踏入产生异动。 但必须抓紧时间,在脚下这具枯骨彻底沉入泥沼之前,找到下一处落足点。 就在应雪鸿的目光锁定前方一块凸起的岩石,即将发力跃出的电光火石之间—— 异变陡生! 数缕黑光自漆黑粘稠的泥沼中浮现而出,顺着枯骨的缝隙蜿蜒而上,如触手般缠上了他的脚踝。 “怎么回事?”温灵运心头一紧,以极低的气音在他耳边急问。 应雪鸿神色丝毫未变,竟是对这异常视若无睹,足下在枯骨上轻轻一点,整个人凌空跃起,稳稳落在了他方才选定的那块岩石之上。 直到双足触及岩石,确认暂时安全,温灵运这才猛地回头,看向刚才落脚的地方,恰巧捕捉到那几缕诡异的黑光不甘地扭曲了一下,迅速溃散消融于泥沼中的瞬间。 她虽不解,但见应雪鸿应对自如,此番有惊无险,便也将疑问暂时压下,伏下身子,将下巴轻轻搁在他肩头,两个人贴的密不透风。 随着渐渐深入,周遭的灰白迷雾愈发浓厚,如同黏稠的液体般将两人的身影吞没。 黑光依旧如影随形,在他们每一次腾挪转移的间隙悄然出现,试图阻碍前行的脚步。 而他们先前发现的那条黝黑巨蟒,始终静静潜伏在淤泥中。 不知这片死地是否还藏着其他生灵,巨蟒昏黄的竖瞳眨也不眨的盯着偷渡的二人,它时不时吐出的鲜红蛇信成了这灰黑死寂世界中唯一刺目的亮色。 温灵运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神经绷得死紧,应雪鸿甚至能感受到她此刻的心脏狂跳,仿佛擂鼓一般敲在他的脊背上,咚咚作响。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对峙中缓慢流逝。 好在,那巨蟒并未发起攻击,不过是睁着一双冰冷竖瞳默默注视着他们。 待到两人在视野中愈行愈远,粗壮的蛇尾轻轻一摆,搅起一圈联谊,庞大的身躯便悄无声息地沉入了漆黑的淤泥深处,消失不见。 尽管行进方式是一停一顿的跳跃,得益于应雪鸿的稳健,速度并不算慢。 只是这黑沼一望无际,温灵运不知应雪鸿感受如何,她时时刻刻都在警惕周围环境的细微变化。 此地过于压抑,放眼望去尽是灰蒙一片,根本无法判断是离起点更远,还是离对岸更近。 待得久了,只觉得胸口发闷,呼吸不顺,连头脑都开始渐渐昏沉。 “夫君......”她不安地低唤一声,环在他脖颈间的双臂不自觉地收紧。 “快了。”托着她腿弯的手臂向上抬了抬,应雪鸿的声音波澜不起,却奇异般地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让她得以狠狠喘了口气,勉力压下心中的郁躁。 途中,他们也见到了其他生灵,多数都藏身于淤泥之下,只露出小半截身躯,双方遭遇时,也不过是远远地相互观望,谁都没有擅自打扰对方,一路倒也无惊无险。 不知如此行了多久,温灵运已是精力耗尽,身心俱疲,却丝毫不敢松懈,强打精神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生怕从哪个意想不到的角落冒出点意外来。 怕什么来什么。 浓雾将二人紧紧包裹,能见度极低。 一条巨尾趁二人心神稍懈的瞬间自背后无声无息地横扫而来,在眼中化作一道漆黑残影。 在这死寂之地,连风声都显得刺耳至极。 应雪鸿眼中冷光一闪,并未选择硬撼反击,足底发力,背着温灵运险之又险地侧身腾挪,堪堪躲过了这致命一击,并趁势落到了左前方一处看似稳固的黑色岩石上。 却不想这岩石竟是那凶兽伪装,甫一落足,脚下便剧烈翻滚、倾斜,企图将背上之人狠狠甩入泥沼中。 此时已顾不得敛气屏声,温灵运失声高呼提醒: “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