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雨沙星》 第1章 岁月为糖 转眼间,岁岁的女儿九月已经三岁了。时光悄无声息地滑过,如同窗外那片片凋零的银杏叶,带着一种绚烂而又凄凉的意味。岁岁常常抱着膝盖,坐在飘窗上,看着楼下嬉闹的九月,思绪会飘得很远。她曾经那样天真地、笃定地以为,嫁给陈垚这个男人,将会是她漂泊人生的终点,是温暖和幸福的伊始。然而,现实却像一把钝刀,慢慢地、清晰地割裂了她所有的幻想,让她看清了所谓婚姻的底色。妈妈那句带着叹息的“女人长大了,是没有家的”,以前她只觉得是长辈的牢骚,如今却像一句谶语,深深烙在她的心口,每一次呼吸都能感受到那份沉重的顿悟。这份“没有家”,并非物理上的无处栖身,而是心灵上的永远漂泊,在娘家是客人,在婆家是外人,那种无处扎根的悬浮感,几乎让她窒息。 回想起筹备婚礼的那段日子,岁岁的心尖仍会泛起细密的酸楚。婚宴的酒店、婚庆的流程、婚纱的款式……林林总总,琐碎繁杂,全是她一个人一家家跑出来的。她记得有一次,为了比较两家婚庆公司的方案,她冒着大雨奔波,裙摆和鞋子都湿透了,回到家时又冷又累,而陈垚只是靠在沙发上打电话,谈着永远也谈不完的生意,连一句“辛苦了”都吝于给予。当她小心翼翼地把选好的婚纱照片递给他看时,他也只是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敷衍地说“你定就好”。就连拍摄婚纱照那天,本该充满甜蜜和期待的时刻,陈垚也从始至终绷着脸,眉宇间写满了不耐。摄影师努力调动气氛,让他靠近一点,笑一笑,他却极其不耐烦地吐出一句:“拍个照这么麻烦,真烦。”那一刻,岁岁穿着圣洁的婚纱,站在聚光灯下,却感觉像个小丑,周围摄影师和化妆师尴尬又同情的目光,让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那种被嫌弃的感觉,像一根刺,深深扎进了她的心里。后来,她曾鼓足勇气,在一次看似平静的夜晚问他:“陈垚,你如果不喜欢我,为什么要娶我?”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陈垚当时愣了一下,随即用一种近乎无奈的语气回答:“我没有不喜欢你啊,我很喜欢你。别整天胡思乱想,我只是想实实在在的跟你好好过日子,那些形式上的东西,都是次要的。” “实实在在过日子”,这句话像一块巨大的屏障,堵住了岁岁所有关于情感交流的期待。她只能默默咽下委屈,告诉自己:或许吧,婚姻的本质就是褪去激情后的柴米油盐,是自己太矫情了。 发现怀孕的那一刻,岁岁是狂喜的。她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还平坦的小腹,心里涌起一股巨大的希望。她以为这个孩子的到来会改变些什么,至少,会让陈垚多关注这个家,会让公婆对她有所改观。她甚至幻想过丈夫得知消息后惊喜的表情,幻想过婆婆会如何叮嘱她注意事项。然而,现实的冷水泼得又快又狠。陈垚最初的惊讶过后,很快恢复了平静,然后就是以“生意进入关键期”为由,干脆利落地搬去了公司。临走前,他提着行李箱,语气平淡得像在交代一件公事:“你现在有了孩子,花销更大,我得抓紧时间多赚点钱,养老婆孩子是天经地义的责任。” “责任”,他总是把这两个字挂在嘴边,却唯独忘了,陪伴和关怀,也是责任的一部分。于是,空旷的房子里,又只剩下岁岁一个人。孕早期的反应让她吃什么吐什么,浑身乏力,但依然要强打着精神给自己弄点吃的。早上七点醒来,面对一室清冷,晚上十点入睡,枕边空空如也。她变得越来越瘦,怀孕六个月了,穿着宽松的衣服,从背后几乎看不出是个孕妇。有一次,她独自在小区散步,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追逐皮球,一脚踢过来,球擦着她的腹部飞过。岁岁惊得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护住肚子,站在原地,后怕得瑟瑟发抖。男孩的母亲连忙跑过来,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你没事吧?孩子太皮了,没吓到你吧?”岁岁白着脸,摇摇头。那位妈妈看着她孤身一人,关切地问:“你肚子里的宝宝几个月了?怎么一个人出来散步呀?你这个阶段,可是重点保护对象,家里人呢?得有人陪着才好呀。” “家里人”……岁岁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鼻尖瞬间涌上强烈的酸意。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轻声说:“没事,我就在楼下走走,很近的。” 这时,远处传来男人的呼唤:“小俊,老婆,回来吃饭啦!” 那母子二人应声而去,留下岁岁一个人站在原地。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显得格外孤单。眼眶里蓄积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那种被世界遗忘的孤独感,在旁人家庭幸福的映衬下,变得格外尖锐。 平心而论,陈垚的外在条件无疑是出众的。一百八十公分的身高,虽然偏瘦,但骨架匀称,穿起西装来格外挺拔。剑眉星目,鼻梁高挺,是那种走在路上会很吸引女孩目光的类型。他的家世,在这个小城里,更是堪称优越。也正因如此,当初岁岁带着丰厚的嫁妆——一套地段不错的房产、一辆代步车,还有几百万的现金嫁过来时,她的婆婆杨兰并未表现出多少欣喜,反而隐隐有种“我儿子值得更好”的优越感。在一次家族聚会上,杨兰曾当着不少亲戚的面,看似随意实则刻意地说:“我们家陈垚啊,眼光高得很,之前介绍的那些姑娘,不是嫌人家胖了,就是嫌矮了。不过我倒是不着急,男人嘛,跟女人不一样,到了四十岁,照样能找二十岁出头的小姑娘。” 这话像一根细针,扎得岁岁心里很不舒服,但当时新婚燕尔,她只当是婆婆的玩笑话,并未深想。 另一边,陈垚的办公室里,又是另一番景象。杨兰拎着精心准备的午餐饭盒,熟门熟路地走进儿子气派的办公室。男助理推开沉重的实木门,她脸上立刻堆满了慈爱又略带骄傲的笑容,朝着那个站在落地窗前、身着剪裁合体西装的身影喊道:“儿子,妈给你送午饭来了,都是你爱吃的。” 陈垚闻声转身,脸上露出笑容,快步走过来,孝顺地搀住母亲的胳膊,扶她在沙发上坐下:“妈,不是跟您说了吗,不用这么麻烦天天跑来,我随便吃点就行,或者让助理订餐。” 杨兰嗔怪地瞪他一眼:“外面的东西不卫生,又没什么营养,你肠胃不好,还是少吃为妙。再说,妈给你做的,能跟外面的一样吗?” 她一边打开饭盒,一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语气变得严肃了些:“对了,你这也太长时间没回家了吧?岁岁还怀着孩子呢,一个人在家怎么行?听妈的话,工作再忙,也得抽空回去看看她,陪陪她。女人怀孕的时候,最需要人关心了。” 陈垚接过筷子,夹起一块红烧肉,吃得漫不经心:“妈,您就别操心了。她又不是小孩子,能照顾好自己。家里什么都有,她缺什么自己会买。” 听到儿子这么说,杨兰原本还想劝说的话咽了回去,沉默了片刻,才又用一种过来人的口吻说:“唉,也是。我想当初怀你的时候,你爸不也是天天在外面忙生意,几个月见不着人影是常事。我一个人,不也照样把你顺顺当当地生下来、养这么大了吗?女人啊,有时候就得坚强点。” 陈垚附和道:“就是啊。您那时候比她现在辛苦多了,不仅要操持家务,还要帮忙照看生意。她现在就在家养着,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有什么可担心的。” 杨兰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点什么,恰好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打断了母子间的对话。陈垚起身去接电话,语气瞬间变得专业而沉稳,仿佛刚才谈论的只是微不足道的家常。杨兰看着儿子挺拔的背影和干练的侧影,眼里满是骄傲和满足,至于那个独守空房的儿媳,此刻早已被她抛在了脑后。 日子就像上了发条,在一种麻木的规律中一天天过去。陈垚在公司,无论是真忙还是假忙,都几乎不曾踏足家门。联系也变得程式化,一个星期大概打两三次电话,每次通话时间不长,内容无非是“吃了吗?”“在干嘛?”“孩子怎么样?”之类的客套话,感受不到丝毫的温度。岁岁几次在电话里,声音怯怯地、带着一丝微弱的期待说:“你……什么时候能回来一趟?最近感觉宝宝胎动很厉害……” 陈垚的回答总是千篇一律,带着不耐烦:“我这边事情多得很,走不开,等忙完这阵子再说。” 电话那头传来的忙音,像一块冰冷的巨石,重重压在岁岁的心口,让她喘不过气。或许是因为从小性格就比较要强,不太懂得如何主动索取关爱,也习惯了独自消化情绪,岁岁渐渐不再主动打电话了。她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挺着越来越沉的肚子去产检,一个人买菜做饭,然后对着空荡荡的餐桌默默吃完,一个人看着电视里的欢声笑语发呆,再一个人摸着肚子里的宝宝,轻声说着话,哄宝宝也哄自己入睡。但她的内心并非一片死寂,因为她知道,很快,就会有一个全心全意需要她、依赖她的小生命到来。这个信念是她灰暗生活中的唯一光亮。她开始怀着极大的热情和爱意,为未出生的宝宝准备各种东西,小小的衣服、柔软的襁褓、可爱的玩具……每准备一件,她心里就多一分暖意。产检时医生说她月经周期准,预产期也会很准。果然,在预产期那天清晨,岁岁发现了见红。阵痛开始规律地袭来,她心里一阵慌乱,第一时间拨通了陈垚的电话。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音有些嘈杂,陈垚压低了声音:“我在外地出差,谈一个重要项目,暂时回不去。你先自己想办法去医院,我尽快赶回来。” 希望再次落空,岁岁的心沉了下去,但此刻她已经没有时间和精力去难过。她深吸一口气,努力保持镇定,先拨打了120急救电话,然后又打给了离她很近的闺蜜张菲菲,请她帮忙把早就准备好的待产包送到医院。 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岁岁在医护人员的搀扶下上了车。医院消毒水的气味扑面而来,让她有些紧张。张菲菲提着大包小包,气喘吁吁地跟在推床旁边,脸上写满了担忧。产房里,宫缩的阵痛一波强过一波,像有巨大的力量在体内撕扯,岁岁疼得浑身被冷汗浸透,身子不受控制地颤抖。助产士在一旁鼓励她:“深呼吸,别紧张,每次宫缩宝宝就离你更近一步。” 岁岁紧紧抓住床栏,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她咬紧牙关,在心里默默对宝宝说:“宝贝,加油,妈妈和你一起努力。” 对即将为人母的喜悦和期待,奇异地冲淡了剧烈的疼痛,赋予了她巨大的勇气。经过两个多小时的努力,当一声响亮的啼哭划破产房紧张的气氛时,岁岁几乎虚脱,却努力睁大眼睛,想第一时间看到她的孩子。医生把清理干净的婴儿抱到她眼前,微笑着说:“是个漂亮的女宝宝,三千克,很健康,恭喜你!” 看着那个皱巴巴、红彤彤,却在她眼中无比可爱的小脸,岁岁的眼泪混合着汗水滑落,但嘴角却扬起了发自内心的、疲惫而幸福的微笑。女儿,她的“小棉袄”,从今往后,她不再是孤单一人了。产房门打开,等候在外的张菲菲,以及接到岁岁电话后匆忙赶来的岁岁父母,都松了一口气,围上来查看孩子。这时,陈垚才匆匆赶到医院。他快步走向岳父岳母,面带歉意地叫了声“爸、妈”。岁岁的父母虽然满脸写着担忧,但看到女婿来了,还是勉强点了点头。母亲红着眼圈,语气急切却仍保持着克制:“来了就好,岁岁刚进去不久,这真是遭罪的时候……”陈垚低着头快步走到产房门口。正好护士推着病床出来,喊道:“伊岁岁的家属!” 陈垚连忙应声。护士交代了几句,一行人便簇拥着病床上的岁岁和新生的宝宝,往病房走去。岁岁虚弱地闭着眼,能感觉到陈垚的存在,却连抬头看他的力气和心思都没有了。 月子期间,陈垚请了一位姓张的月嫂来照顾岁岁和宝宝。宝宝取了乳名叫“九月”,纪念她在这个秋高气爽的季节降临人世。陈垚只是偶尔在白天回来待一会儿,看看孩子,很快又会找借口离开。最让岁岁感到心寒的是,她的公婆,只是在孩子出生后打过两个电话,而且都是直接打给陈垚的。有一次,陈垚在阳台接电话,声音隐约传来,岁岁不经意间听到几句,特别是婆婆杨兰拔高的声调清晰地传了过来:“……女孩也好,先开花后结果。不过垚垚,咱们家这情况,你心里得有数,终究还是得有个男孩才行,传承香火啊,生个丫头片子终究是别人家的人,没什么大用……”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利刃,瞬间刺穿了岁岁的心脏,疼得她浑身发冷,血液都仿佛凝固了。她转头,看向婴儿床里睡得正香甜的九月。小家伙嘟着奶呼呼的小圆脸,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安静地覆在眼睑上,小嘴巴偶尔还会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吮吸几下,露出甜甜的笑容,可爱得像个天使。她的女儿,她视若珍宝的女儿,在爷爷奶奶眼里,竟然是“没什么大用”的。岁岁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地往下掉,止都止不住。她怕哭声惊扰孩子,只能用手指死死抵住嘴唇,压抑着呜咽。她伸出手,用指尖极轻极轻地抚摸九月柔嫩的脸颊,仿佛在触摸一件绝世珍宝。然后,她用衣袖用力擦去眼泪,对着沉睡的女儿,努力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整个人蜷缩起来,钻进那张柔软的豆豆毯里,她本就纤瘦,这一缩,毯子下几乎看不出个人的形状,仿佛想把自己彻底藏起来,与这个令人伤心的世界隔绝。 月嫂张嫂是个心地善良、经验丰富的妇人。她不仅把岁岁和九月照顾得无微不至,还包揽了大部分家务。她看出岁岁心情抑郁,总是想办法开解她,有时抢着抱夜里哭闹的九月,好让岁岁多睡会儿;有时会跟她聊聊养孩子的趣事。转眼间,深秋已至,天气一天比一天凉。窗外那棵高大的银杏树,叶子已经变得金黄灿烂,一阵风吹过,便簌簌飘落,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岁岁抱着九月,站在窗前发呆,凉风从窗缝钻进来,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张嫂连忙拿了一条厚厚的绒毯披在她身上,轻声说:“太太,天气凉了,多穿点,别着了风寒。” 岁岁回头,低声道谢。她把九月放在大床上,小家伙穿着连体衣,努力地趴着,昂起白白嫩嫩的小脑袋,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正好奇地望着妈妈,看着看着,突然就咧开没牙的小嘴,露出了一个无比灿烂无邪的笑容。笑着笑着,她小屁股一撅,小腿一蹬,竟然猛地一下翻了个身,从趴着变成了仰面朝天。这个小成就似乎让她自己也很惊喜,她又努力扭动,想趴回去,试了几次终于成功,然后继续仰着小脸,张着小嘴对着妈妈笑,口水都流了出来。岁岁看着女儿这可爱的模样,心中的阴霾被驱散了不少,惊喜地说:“哎呀,我的小九月,你长本事啦!会自己翻身了是不是?” 她连忙拿起手机,记录下这成长中的重要一刻。看着镜头里女儿纯真的笑脸,岁岁的心柔软得一塌糊涂,同时也更加坚定:无论别人怎么看,她的九月,就是她最大的宝贝和依靠。 时间在奶瓶、尿布和咿呀学语中飞快流逝。半年过去,九月已经不再满足于爬行,开始扶着沙发、茶几努力地站立起来,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探索的**。岁岁每天给她读彩色绘本,放欢快的儿歌,天气好的时候就推着婴儿车带她去小区花园里遛弯。九月非常黏妈妈,那双清澈的大眼睛时刻追随着岁岁的身影,软软糯糯的小奶音不停地喊着“妈……妈……妈……”,每一声都像甜甜的蜜糖,融化着岁岁心底的苦涩。与其说是孩子离不开妈妈,不如说是岁岁更需要女儿带来的这份毫无保留的依赖和爱,来填补内心巨大的空洞和荒芜。这个可爱的小人儿,已经成为她生命的全部意义,是她灰暗生活中唯一的光亮和甜。 后面的日子过得像按了快进键。九月学会了摇摇晃晃地走路,从蹦单字到说完整的句子,还会跟着音乐咿咿呀呀地唱歌。她的小脑袋瓜里装满了问号。有一天,她指着客厅墙壁上那张巨大的婚纱照——照片上,穿着西装的陈垚英俊挺拔,穿着婚纱的岁岁笑靥如花——用她甜甜的小奶音问:“妈妈,那个照片里的叔叔是谁呀?他长得真好看。” 岁岁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照片里的笑容现在看来竟有些刺眼。她蹲下身,把女儿搂在怀里,勉强微笑着说:“那个不是叔叔,是爸爸呀。是九月的爸爸。” 九月仰起小脸,大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和好奇:“爸爸?他真的是我爸爸吗?可是……可是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他回来呀?” 女儿天真无邪的问话,像一记重锤,狠狠敲在岁岁的心上,让她的心脏猛地一缩,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她愣在原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钝钝的,说不出话来。过了好几秒,她才深吸一口气,用一种尽可能平静自然的语气编造着谎言:“因为……因为爸爸工作非常非常忙啊,他要赚很多钱给九月买奶粉、买漂亮衣服呀。爸爸上次回来的时候,我们九月正在睡香香的觉觉呢,所以没看到爸爸呀。” 是啊,上一次陈垚回来是什么时候?岁岁努力回想,好像大概是九月刚学会走路,摇摇晃晃像只小鸭子那时候吧,他匆匆回来待了不到一小时,连抱都没好好抱一下孩子,就又走了。女儿的疑问,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岁岁记忆的闸门。她想起几年前,一位据说很灵验的算命先生曾对她说过,她是“六亲缘浅”的命格。当时她还不甚明了,现在却恍然大悟。所谓“六亲缘浅”,就是指一个人与父母、配偶、子女等亲人的缘分都非常淡薄,关系疏远,或者充满矛盾难以调和。回想自己的成长历程,虽然父母双全,家庭完整,但彼此之间似乎总隔着一层无形的膜,沟通困难,缺乏共同语言,她从未像别的孩子那样在父母怀里撒过娇,受了委屈也只能自己默默承受。原以为结婚能找到一个温暖的归宿,却没想到嫁给了一个身心都不在家的丈夫,关系比陌生人强不了多少。那么,子女缘呢?难道……难道她和九月之间,将来也会是这样疏离、淡漠吗?这个念头让岁岁感到一阵恐慌和寒意,她猛地摇头,下意识地把怀里柔软的小身子抱得更紧了。她低头,看着九月那双像极了陈垚的、清澈明亮的眼睛,在心里暗暗发誓:不,绝对不会的!无论命运如何,无论别人怎样,她绝不会让她的九月重复她的孤独。她会用双倍、十倍、百倍的爱去爱这个孩子,让她在一个虽然不够完整,但绝对充满爱的环境里长大。她要让女儿知道,妈妈这里,永远是她最温暖、最坚固的家。 窗外的银杏叶几乎落尽了,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灰蓝色的天空,预示着寒冬即将来临。但岁岁抱着女儿温暖的小身体,心中却燃起了一簇小小的、却异常坚定的火苗。为了九月,她必须变得更坚强。未来的路或许依旧不易,但至少,她有了必须勇往直前的理由。 第2章 仙鹤归 一座气势恢宏的罗马式喷泉矗立在“云境之墅”的庭院中央,水珠在夕阳下折射出碎金般的光芒。那尊大理石天使雕像面容悲悯,羽翼微张,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她手中倾泻而下的泉水,叮咚作响,不似是水,更宛如流动的音乐与凝固的诗歌。别墅静谧地坐落于白云山与凤凰山的温柔环抱之中,面朝烟波浩渺的南湖,占据着海拔约200米的优越位置,空气中负氧离子充盈,每一次呼吸都沁人心脾。整栋建筑现代简约,大量运用落地玻璃窗引景入室,米白色的墙面洁净雅致,搭配着线条利落的坡屋顶。花园里,大片妖冶的彼岸花正恣意绽放,血红的花瓣在暮色中形成一道惊心动魄的风景,花园正中央,一座嶙峋的假山平添几分东方禅意。 一辆线条流畅的黑色劳斯莱斯魅影如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滑入庭院,为其更添几分神秘与尊贵。一名身着黑色西装、身材壮硕的保镖迅速小跑上前,恭敬地拉开车门。欧阳梦躬身而出,她身着一袭墨绿色暗纹旗袍,布料考究,剪裁合身,完美勾勒出她保养得宜的身段。她的肌肤光滑紧致,眼神清澈而深邃,不见丝毫疲态,唯有岁月沉淀下的从容与一种优雅的静奢之气。这些年来,因父亲欧阳天身体骤衰,家族企业风雨飘摇,她不得不临危受命,以女子之肩,扛起几乎分崩离析的欧阳集团。她身上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韧劲与智慧,硬是凭借一己之力,将这艘将倾的巨轮重新扶正,并引领它驶向了新的辉煌。商界常有人唏嘘,欧阳天的两个儿子加起来,恐怕也不及这个女儿一半能干。 “少爷这几天都在做什么?”欧阳梦一边步履从容地走向别墅大门,一边轻声询问身旁紧随的管家。她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 跟在身后的乔管家立刻趋前半步,他身材适中,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但走起路来腰肢轻摆,说话时嗓音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嗲气与轻柔:“回夫人,少爷这几日倒是安分,一直在家。准确些说,大半时光都是在书房里待着的。”乔管家年逾四十,言行举止却常模仿着小娘子的做派,虽略显突兀,但在欧阳家多年,倒也无人置喙。 欧阳梦未再言语,踏过铺着意大利进口雪花白大理石的门厅,光洁如镜的地面清晰倒映着挑高穹顶的优美曲线。她径直走入宽敞恢弘的客厅,缓缓落座于那套量身定制的Fendi Casa天鹅绒沙发中,沙发面料触感细腻,金色的拉扣工艺细节在灯光下闪烁着低调而奢华的光芒。她的头顶上方,一盏由数万片施华洛世奇水晶手工缀成的巨型枝形吊灯,从高耸的穹顶倾泻而下,当灯光亮起时,必将宛如璀璨星河坠落人间。客厅一隅,整块非洲黑檀木雕刻而成的壁炉沉稳大气,炉台上方悬挂着一幅价值不菲的当代艺术原作,为这个极度奢华的空间注入了一丝抽象的思想性。她静静坐着,目光似乎没有焦点,像是在漫不经心地思考着什么重大决策。 乔管家会意,轻扭着腰肢,沿着优雅的旋转楼梯踏上二楼。书房的门虚掩着,正对着巨大的落地窗。他轻轻推开,只见少爷欧阳望舒临窗而立。 夕阳的余晖穿过玻璃,为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他修长挺拔的身躯裹在一套质料上乘的白色国风休闲装中,更显得气质出尘。听到开门声,他微微侧首,那张脸,竟让见多识广的乔管家又一次恍了神——这世上竟真有男子能美至此种境界。 他的外貌兼具东西方审美的精髓。狭长的脸型,线条流畅如玉雕,下巴尖俏却不失柔和,构成一张极为上镜的瓜子脸。发型是顺帖的黑色短发,更衬托出脸型的完美。他的眉骨很高,眼窝微陷,一双眸子在长而密的睫毛下,显得格外深邃幽静,饱满的卧蚕为他增添了几分无辜与温柔。鼻梁高挺如峰,唇形薄而棱角分明。这一切五官搭配在一起,既有东方古典的含蓄风韵与柔和神韵,又不失西方骨相带来的立体感与清晰轮廓。尤其是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干净、疏离、温柔又略带忧郁的气质,仿佛不食人间烟火,带着一种如梦似幻的“仙气”。此刻,微风拂过,吹动窗前白色的纱帘,帘幔轻柔地飘起,拂过他白色的衣角,在乔管家大脑里浮现出五个大字“世纪美少年”。 乔管家定了定神,才用他那特有的、带着几分温柔几分嗲气的语调说道:“少爷,夫人回来了,晚膳已备好,请您下楼用饭呢。” 望舒闻声,并未立刻抬头,只是从喉间轻轻逸出一声“嗯”,目光仍流连在手中的书页上。他指尖修长,持书的姿态也极为雅致。乔管家见状,不再多言,悄声退下,吩咐佣人布菜。 欧阳梦已换上一身舒适的家居服,坐在了长长的餐桌主位。当望舒步履轻盈地走来,轻声唤了一句“妈”时,欧阳梦抬起头,目光落在儿子那张无可挑剔的脸上,心中瞬间被复杂的情绪填满。有无比的自豪——她的儿子如此优秀、俊逸;有深深的愧疚——为他未能给予一个完整的家庭和常态的母爱;还有难以言喻的心疼——为他过早的懂事与孤独。 欧阳梦二十岁那年,曾不顾一切地爱上一个除却一副好皮囊外一无是处的浪子。那人生得确实俊俏非凡,可惜造物主给了他迷人的外表,却也赋予了他赌博与风流两大嗜好。父亲欧阳天强烈反对,但最终拗不过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女儿。欧阳梦与那浪子,连一场像样的婚礼都没有,便在简陋的出租屋里生下了望舒。直到债主凶神恶煞地找上门逼债,而那个惹下祸端的男人却不知在何处逍遥,欧阳梦才彻底看清现实。一直疼爱外孙的欧阳天,趁机强行将母子二人接回了家中,并为外孙取名“欧阳望舒”,寓意如望舒月神般清明高洁。 聪明文静的小望舒极得外公宠爱,自咿呀学语启蒙国学,四岁便由外公亲自教导书法,至小学时,已能写出一手令人称羡的好字,笔墨间已见风骨。对于唐诗宋词,他不仅过目成诵,更能领会其神韵,诵读时常常沉浸其中,仿佛与千百年前的诗人词客心神交汇。 而欧阳梦,在回归家族后,似乎也重新做回了她的欧阳家大小姐,终日与一群太太小姐们打牌、喝茶,仿佛过往那段荒唐岁月从未发生。 然而,这份宁静终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噩梦击得粉碎。一次,欧阳天带着心爱的外孙去马场,怎料突发心脏病,从马背上重重摔下。当欧阳梦和她的两个哥哥火速赶到医院时,父亲已躺在重症监护室里,生命垂危。游手好闲、惹是生非的二舅,竟将满腔怒火与恐惧迁怒于年幼的望舒,厉声指责:“要不是因为这个麻烦精,老头子怎么会出事!他身体一向硬朗得很!” 一旁的大舅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看似公允地打圆场:“二弟,话不能这么说,望舒还是个孩子,他懂什么?当务之急是商量爸的病情,看看是否要联系国外的专家,从长计议。” 但欧阳梦心中雪亮,父亲早已告诫过她,两位哥哥对家产虎视眈眈已久。二哥在外花天酒地,亏空公款,全靠父亲一次次填补窟窿;大嫂的娘家近年来生意一落千丈,急需欧阳家的资金“补天”;而大哥看似沉稳,实则野心勃勃,若非父亲强势,集团早已被他们瓜分殆尽。 万幸的是,欧阳天在出事前,似乎有所预感,秘密找律师立下了一份指定代理董事长的委托书。律师在关键时刻出示文件,指定的接班人竟是当时年仅二十多岁、看似不谙世事的欧阳梦。面对内忧外患,这位曾经的大小姐毅然收起了所有的娇气与任性,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将年仅八岁的望舒,远送英国读书。 从此,欧阳梦开始了地狱模式般的磨砺。她一边疯狂学习商业知识,一边沉着应对集团内外的明枪暗箭,常常忙至凌晨两三点方能休息。令人惊叹的是,她完美继承了父亲的商业天赋,短短数年间,便以果决的手腕、精准的眼光和毒辣的策略,在商界纵横捭阖,成为了令人敬畏的“铁娘子”,凡她看中的项目,几乎从未失手。她硬生生地将欧阳集团带向了新的巅峰。 英伦孤影与归思 与此同时,在大洋彼岸的英国,欧阳望舒在古老的庄园式寄宿学校里,度过了他绝大部分的青少年时光。这里古木参天,建筑厚重,常年弥漫着阴郁的雾气。他与来自世界各地的同学们一同上课、用餐,但内心始终隔着千山万水。他继承了母亲骨子里的坚韧,也继承了那份不轻易与人言说的孤独。 他依旧深爱国学,那是他与遥远故土最深刻的情感联结。他的书房里,总是萦绕着淡淡的墨香,墙上悬挂着他自己书写的诗句。每逢中秋月圆,他必定会铺开宣纸,研好浓墨,用工整而富有风骨的楷书,一笔一画地写下韦应物的《闻雁》:“故园渺何处?归思方悠哉。淮南秋雨夜,高斋闻雁来。” 每一笔,每一划,都浸透着他无尽的乡愁。他的字,早已褪去少时的稚嫩,变得愈发清峻飘逸,真正达到了“清风出袖,明月入怀”的境界。在那清冷的月光下,形单影只的少年,与雁鸣声共鸣,那份归思,悠长而苦涩。 他变得愈发安静,甚至有些孤僻。但他并未虚度光阴,而是在知识的海洋里疯狂汲取养分,同时也在无人打扰的静谧中,将自己打磨得更加内敛、沉稳。他知道,母亲在打一场艰苦的仗,他不能成为她的软肋,必须足够优秀,才能在某一天,成为她的依靠。 归途 忽然,一阵悠扬的古琴曲手机铃声打破了书房的宁静。望舒拿起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妈妈”二字。他立刻接通。 电话那头,传来欧阳梦已然变得沉稳有力的声音,但此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望舒,安排一下,下周可以回国了。我会让刘叔去机场接你。” 没有过多的询问,没有累赘的叮嘱,只有这一句简洁明了的通知。望舒握着手机,指尖微微收紧,胸腔里那颗习惯了平稳跳动的心脏,骤然间剧烈地搏动起来,狂喜如潮水般瞬间淹没了他。但他只是用一如既往的平静语调回答:“好的,妈妈。我知道了。” 掐断电话,他久久地站在原地,窗外是伦敦常见的阴霾天空,但他的眼前,却仿佛已看到了故乡明媚的阳光,闻到了家中庭院里熟悉的草木香气。他终于可以回去了!回到那个在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家! 他开始平静而有序地收拾行李。目光掠过书架上的线装书,案头的笔墨纸砚,还有这些年来获得的种种奖章证书,他仔细地将它们一一收起。他带回去的,不仅仅是这些有形之物,更是一个在异国他乡被生活细细打磨过、已然蜕变新生的自己。 漫长的飞行途中,当航图显示屏上,代表飞机的那个小小图标,一点点、坚定不移地接近那片雄鸡形状的辽阔版图时,望舒靠窗静坐,心潮澎湃。他感觉自己也像一颗在太空中漂泊了许久的卫星,终于被地球强大的引力所捕获,正在缓缓调整轨道,准备安稳地、永久地,回家。 飞机穿透云层,开始下降。他透过舷窗,看到了下方那片熟悉而又陌生的土地,山川河流,城市乡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的嘴角,不自觉地浮起一抹清浅的、却发自内心的笑容。仙鹤归巢,游子还乡,一段新的人生篇章,即将在云境之墅,悄然揭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