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症候群》 第1章 枝枝 在积不起雪的南方,雨是代替雪的存在。 宜青的冬天异于北方,潮湿而阴冷,对于佟枝来说,腿伤复发总是和阴雨天一起到来。 这栋楼曾是附近一带最热闹的商场,如今搬迁后破败不堪鲜少有人出入。 身处废弃空旷的舞蹈教室,向前走,对面墙镜里清楚倒映出瘦削的少女,肩膀微微倾斜,蹒跚着绕过堆积的杂物,一顿一拐来到镜子前。 佟枝盯着划痕明显的镜面,上面逐渐浮现出蒙蒙白气,雨滴砸在积了灰的玻璃窗上,噼里啪啦的声响久久盘旋在耳畔,思绪被疼痛一点一点拉扯回现实。 两天前佟枝第一次来到宜青市。 佟枝讨厌下雨天,对这座湿漉漉的城市同样也谈不上好感。 七年前佟温书出事的那晚也是这样阴霾沉沉的天,落了彻夜的雨。 医院走廊里路人匆匆往来,背抵的瓷砖墙面毫无温度可言,消毒水味道刺鼻,高瓦数的白炽灯光近乎刺目,最终混着泪水在眼底虚化成模糊的一片。 时至今日佟枝仍然不愿意相信,人的生命竟然如此脆弱,脆弱到瞬息之间,阴阳两隔,再相见已然成为不可能的奢望。 佟温书去世后的这几年,付莹化身不知疲倦的工作机器,全身心扑在国外的事业上,却在半个月前突然回国,毫无预兆给佟枝安排了去宜青的行程。 佟枝年前半月板旧伤复发,寒假在家修养了一段时间不见好转,付莹替她联系了宜青远近闻名的针灸医生。 付莹有条不紊地嘱咐她:“疗程两个月整,我明天就要出差跟进新项目,没办法送你,我在宜青有个老朋友谢阿姨,你小时候见过的,她到时候会派司机接应你,等你安定之后一定要去她家里拜访,宜青那边的住宿也已经安排好了,做饭阿姨会定时上门...” “妈妈...”佟枝轻叹一口气,微微仰起脸,秀气的细眉紧蹙着,打断了付莹平静的陈述,“我不想去,那边太远了,而且要待那么久,我一点准备都没有...” 尽管往年年末付莹也鲜少有时间抽空回来,佟枝自己一个人生活占大多数,但毕竟是在从小生长的熟悉环境,冷不丁要她离开只身去一座全然陌生的城市,佟枝自然是抵触的。 微凉的指尖抚上佟枝额角的碎发,又细细别到耳后,付莹神色依旧平静,只是语速放缓了些:“小枝,妈妈现在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希望你能理解妈妈。妈妈答应你,等过阵子忙完了就去宜青看你。” 冰冷,不容分说的话语,就这样突兀地落在室内暖洋洋的空气里,显得格格不入。 毫无疑问,付莹是爱她的,只是这份爱太趋近于物质和理性,便显得近乎刻板和冰冷。 佟枝很清楚也没奢望过,付莹说一不二强势了大半辈子的性格不会因为她的几句恳求就做出让步或者妥协。 不过好在从小到大佟枝性格的代名词不只有乖巧和温顺,懂事和妥协也是不可或缺的一环。 这条名为长大的漫长路上,一个人孤零零往下走,对她来说习惯了之后也不算难事。 - 佟枝没让林叔送她去针灸的诊所,据说医生是位脾气古怪的固执老爷子,医术高明,但从不出外诊,不然以付莹往常的作风恐怕早就直接请去了平江。 诊所的位置十分偏僻,匿在老城区老旧的建筑群里。佟枝坐了几站地铁,出站之后又跟着导航走了十来分钟,最后成功七拐八绕把自己绕进了这座废旧的商场。 她将错就错,顺势躲了场雨。 雨势渐小,嘈杂的雨声跟着弱了下去,窗外被雨幕晕染的模糊街景在眼前一点一点变得清晰。 手里的手机微微震动,佟枝低头看过去,没有期待的新消息和电话进来,是导航重新规划好了路线的提示。 她随手拿起靠在墙角的伞,转身朝外走去。 整整一层楼杂乱而拥堵,装修到一半叫停后的铺面门口横七竖八堆着装修废料,佟枝从狼藉的边缘绕过去,好不容易到了杂物间口的电梯前。 商用货梯的门上塑料胶条被人撕得乱七八糟,时间久了糊上厚厚一层广告,隐约透出里面原本的金属边框。 佟枝确认了下还能不能正常使用,抬手按下按钮后原本漆黑的控制面板重新亮起,红色的数字开始一格一格缓缓降落。 一阵类似机关齿轮迟钝转动发出的“咔哒”声响后,货梯的金属门在眼前开合,佟枝瞪大了眼睛,怔在原地。 料想中的灯光并没有亮起,逼仄的电梯内部黑洞洞一片,光线匮乏到抬起手连指尖都看不清。 奇怪的是,周遭不知何处一直格外清晰传来的滴答水声,此时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种陌生的不安夹杂着压抑的心悸袭来,浓稠的黑暗之中,仿佛有一道令人毛骨悚然的视线死死盯着她的后背,强烈到令人无法忽视。 穿堂风阴冷,猝不及防自建筑间隙而来,低咽着掠过地面,扬起了满地灰尘和碎屑,旋即四周又陷入诡异的平静。 黑暗之中,感官被一点一点放大,心脏像是被一只隐形的手攥紧,高高悬起又迅速下坠。 佟枝头皮发麻,她下意识裹紧了围巾,深吸一口气平复情绪,安慰自己心神不宁只是昨天晚上乱做梦没睡好,加上初来乍到陌生城市安全感匮乏造成的。 她打开手机的手电,向里面照亮了些,刚要迈步走进,身后猝然响起“咣当”一声。 类似金属重物的撞击声响,尖锐又刺耳地划破了沉闷的空气。 佟枝被钉在原地。 陌生而暗哑的嗓音紧随其后,吐字却又无比清晰,像是竭尽全力呼唤起自己的名字。 “枝枝——” 短短两字仿佛裹挟着千言万语,一股无形的力量迫使佟枝整个人僵了一瞬。 下意识地,缓缓转过头去。 雨彻底停了下来。 往后如果提起宜青,佟枝大概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这一幕,高处的天窗寥寥斜射进来几缕光线,却又异常明亮,穿透刺过厚重的昏暗,尘埃颗粒清晰可见,在半空中悬浮,轮廓无措。 清隽的少年站在她身后不远处,脚边横着的半截金属管滚落到墙角,又重重弹起。 他身上那件黑色雨衣略显宽大,衬得肤色苍白到近乎透明,额前几缕碎发凌乱垂落,姿势狼狈,半遮住那双瞳孔漆黑的眼睛。 看起来廉价的黑色雨衣遮光效果却意外的好,硬生生把他和世界分隔开来。 光线顺着肩颈的线条蜿蜒至背部,试图穿过去照亮少年的真实样貌,却始终无法触及,只能徒劳在衣角褶皱留下或明或暗的阴影。 他整个人周身缭绕着阴郁的气息,似是同样来自光影无法抵达的深渊地狱。 “你刚刚是在叫我吗?”佟枝抿了下唇,问道。 停顿两秒,沈谈缓缓抬起眼来。 湿冷的视线在晦暗不明的光线中,或高或低,与她隔空对上。 那是一双漂亮充斥着易碎感的眼睛,眼头略尖,眼尾微微上扬,弧度冷淡而疏离,浓密眼睫下,透不进光的瞳色极深,犹如一块质地绝佳沉在河底的曜石。 佟枝这才注意到,他好像刚剧烈运动过,胸腔随着急促的呼吸频率规律起伏,每一次吐息都带动着肩膀轻轻耸动,又像是在竭力压抑着某种情绪。 沈谈喉结涌动,视线平直,良久地注视着她。 最终缓缓挪开视线,他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却总也掩盖不住里面的涩意:“我的猫也叫吱吱,它走丢了,我正在找它。” “喔。”佟枝应了下,碰上和猫同名这种小概率的巧合事件,她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不过看他冒这么大雨,披着雨衣也要找猫的架势,这只小猫对他来说大概非常重要。 “我在这层躲了一下午的雨,没有在附近看见小猫,”她好心补充道,“你可以去楼下车底或者楼道外看一看,雨停了小猫可能会自己出来,那,没什么事儿的话我就先走了。” 面前的人倏地向前两步,大片阴影自高而下遮蔽过来,挡在了她面前。 “这个电梯坏了很久,也出过事故,原本这里有个警示牌,现在不知道去了哪儿,”沙哑的声音低低传来,“我知道楼梯,可以带你过去。” 佟枝慢吞吞地掀起眼皮,盯着眼前的人两秒,迟疑地点点头。 鬼使神差,却也没有拒绝。 沿着一节节台阶往下,不用转头也能感知到,一轻一重,一前一后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 走出昏暗闭室,骤然见光,佟枝忍不住眯起了眼,适应光线后重新抬眼望向天空,又有扯不断的纤细雨丝飘落。 她站在檐下点开天气预报看了眼,一直到晚上八点都还有雨。 预约的时间将至,得出发了,她在心里默默算了下,收起手机顺势撑开了伞,这才想起刚刚帮她带路的人,下意识想道声谢,于是偏过头去。 “谢...”想要道谢的话语和情绪,透过室外湿冷泛潮的空气,却捕捉不到实质,佟枝茫然地眨了下眼。 一直以来和她一步之遥,甚至能明显感知到另一个人轻微吐息的身后侧位置。 此时此刻,空无一人。 - 夜色弥漫,整座城市像浸泡在冰凉的雨水里,街边路灯昏昧的光晕和雨雾糅在一起显得愈发模糊不清。 匆匆路过的行人缩着脖子,踏过湿漉漉的沥青路面,嘴边呼出的白气不多时在冷风中消解。 佟枝刚从小诊所出来,离开暖意十足的室内,温度骤降,饥饿感明显了不少。 她从左边口袋里摸出块奶糖,撕开包装含进嘴里,不想自己一个人回家吃饭,决定在街边随便找个店解决。 初来乍到对宜青和这一带路不是很熟,所以她只能先试着朝更明亮更热闹的居住区走。 许是走夜路精神高度集中,没走出多远,佟枝又敏锐察觉到有视线从身后缠了上来。 嘴巴里咀嚼奶糖的频率都放缓了些,佟枝轻屏住呼吸,仔细聆听身后尾随的脚步声。 不近不远,或急或缓,几乎与她保持持平。 雨夜,又身处狭小的弄堂,除了阿飘散步和某人蓄意接近,几乎不会出现第二种可能。 在确定了目标确实是自己后,佟枝开始冷静思考,在错综复杂的昏暗小巷里,被尾随和甩开都是件易事。 她脚步猛地一滞,转头向后望去,果不其然,瞥见一道漆黑模糊的身影消失在巷尾。 目的达成,她一改原本的路线,快步拐进一侧二尺来宽的胡同,像只穿梭在夜色中矫捷的猫儿。 年久失修的墙壁之下,墙皮被雨水泡到发软,稍一触碰就簌簌往下掉。 沈谈背抵着墙根,半仰起脸,瞳孔漆黑,一眨不眨直视浓重夜色,像是要直透过看穿什么。 没有人走近,也没有异响传来,她应该没有发现。 本是遂了他意的发展,应该长舒一口气才是,他却没有得到一丁点正面的情绪反馈。 心脏的位置又开始酸涩起来,削瘦修长的指节蜷缩起来,缓缓上抬,覆上。 他僵硬地咧开嘴,唇角上扬,犬齿尖锐,太久没有露出过类似笑的表情,整张轮廓锋利的脸显得有些扭曲。 手上的动作依旧没有停下,收紧,用力,他贪婪地感受着陌生的痛感和涩意,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正在活着的事实。 对面低矮楼层灯光骤然亮起,瞳孔缓缓聚焦,他这才从出神中抽离,下意识倾身向墙后看去,可空荡荡的巷子里哪里还有少女的半点踪迹。 少年抬手攥住雨衣领口,布料被猛地向上一扯,擦过凸起的喉结和下颌,拉高至鼻尖。 脚下积水溅起的水花还未落下,他整个人已经纵身挤进浓稠的夜色之中。 沈谈走得快且急,几乎横冲直撞,在巷口转角处突然“砰”的撞上个啤酒肚。 “没长眼啊小赤佬!赶着去投胎?”浑身酒气的醉汉酒壮怂人胆,抬手揪住他的衣领,却在看清对方面容时猛地甩开了手。 深色雨衣遮掩下的半张脸淡漠锋利,汇聚的水滴沿着面部轮廓滑过,少年眉眼间凝着化不开的阴冷戾气,单薄的眼皮掀起,视线冷冷地睨过来——明明只是盯着对方,目光却像是直穿皮肉穿透进他的骨骼血液里。 看他的眼神不像在看活物,更像看某种无生气挡事的障碍。 啤酒肚踉跄了两步,让出道来,脸一阵发白,连酒都醒了几分,嘴唇止不住地打颤,最后冲着他远去的背影哆哆嗦嗦喊了一句:“鬼啊!有鬼啊!” 沈谈从窄巷挤出来时,马路上轰鸣的引擎声由远及近传来,两道刺目的车灯白光硬生生把夜幕破开一道口子,同样也将他困在原地。 太久没有暴露在这样直白的光线下,像是突然被人掀开了一直密闭的棺材板,只让他觉得无处遁形。 沈谈下意识抬起手臂遮挡,低头的间隙看见一只空的易拉罐从不远处滚落过来。 强光褪去,它就这样安静的躺在他脚边,银白色的金属光泽显得干净而无害。 沈谈垂下手臂,顺着抬眼看过去。 巷口侧对着沿街的店铺,店门前的位置比平地高出些来。 佟枝逆光站在台阶上,漆黑的发丝被风撩拨得有些凌乱,身后便利店的灯光如水般倾泻,勾勒出她瘦削的轮廓。 她仰起尖尖的下巴,连弧度都清晰可见的睫毛下,黑白分明的眼珠直望向他,菱唇轻启,声线被夜风切割得单薄。 “你的猫找到了吗?” 第2章 找到 不是在看穿他跟踪后,带着明显少女愠怒的质问“你为什么跟着我?” 也不是居高临下施舍给他一个眼神,冷冰冰抛出疑问“你为什么在这里?” 依旧只是一句轻快陈述,她语气似问候似招呼,脸上还挂着温和无害的笑容。 全然不在意他们现在只是一面之缘的陌生人,忽略他此时此刻扮演的跟踪角色多么不光彩,编造的理由又多么蹩脚。 好像一直都是这样,从认识佟枝起,她便是非常讨人喜欢的性子和长相,从未见她和他人起过争执或脸红。 这样善良而无害的女孩自然也不会随随便便戳穿别人拙劣的谎言。 乖顺,善解人意,这些褒义词汇来形容她从来不会出错。 她拥有细腻柔软的内核,只要稍稍触碰,便能感知到。 即使她现在并不能认出他。 “找到了。”沈谈缓缓抬起眼,漆黑的瞳孔直望向她。 “要一起去吃个饭吗?”佟枝歪着脑袋,揉了下被冷空气自然泛色红红的鼻尖,想了想补充道,“不去也没关系,只是...” “好。”他没迟疑,说。 便利店暖气打得很足,室内外温差足够大,玻璃门蒙上层白雾。 “叮咚——”感应铃声响起,一侧窗户映出模糊的影。 佟枝忙活了一整天,几乎没吃一顿正经饭,饥饿感是明显的,可真要考虑吃什么却也没有胃口。 她站在角落靠墙的货架前,手里零零碎碎拿了袋巧克力饼干和一盒酸奶,红枣口味。 她漫无目的地打量,舔了下唇,感觉味蕾失效,嘴巴里没什么味道,突然很想嚼点酸酸甜甜的什么。 “话梅...”她目光探寻,喃喃自语道。 找了一圈儿,在零食货架顶端发现了那抹熟悉的蓝绿色包装袋,佟枝踮起脚够了又够,单手不太好借力,指尖始终悬停在了差三四厘米的位置。 沈谈余光瞥见她正努力伸长了手臂,披散的头发顺着滑进米色的格子围巾里,从天花板洒下的淡色光晕衬得她发顶毛茸茸的,这个角度正好能看清那枚可爱的发旋。 “要哪个?”身后侧阴影突然笼罩下来,他不动声色靠过去,抬手越过她耳尖,碎发扫过手腕,蹭得有些发痒。 距离陡然拉近,在他靠近的瞬间,一股气息弥漫过来——像冬日清晨推窗吸入的第一口空气,清冽而冷涩。 佟枝眨了眨眼,只感觉熟悉,却又说不出所以来,只好老老实实指着货架上排回答道:“最上面蓝绿色包装的话梅。” 他抬手轻易取下,递到她手里,指腹无意间擦过她掌心,短暂的肢体接触后,少年指尖被烫到似的蜷了蜷。 他表面如常,手臂遮掩在身后,很轻地用指腹摩挲着触碰的位置。 一直以来,对于相隔数年再次与佟枝重逢这件事,沈谈总觉得自己被单独抽离出来,置身事外,和世界隔了层透明的玻璃罩子。 镜花水月,沤浮泡影。 而此时此刻,沈谈却甚至能清楚感受到,她薄薄的皮肤下,脉搏随着呼吸起伏的规律跳动着。 鲜活,滚烫。 便利店里播放的舒缓情歌戛然而止,寂静空间里,心跳声突然变得很吵。 似本是闷热炎夏,空气黏腻、凝固,压得人快要透不过气来,倏然一场暴雨兜头浇下来,将他整个人淋了个透彻畅快。 尘埃落地,一切于沈谈而言,终于有了实感。 - 佟枝咽下嘴巴里的脆骨丸子,重新捏起一串海带结,抬眼望去,沈谈正站在吧台前等店员小姐姐加热盒饭。 乱糟糟的天气,店里来来往往没几个客人,等待微波炉转好的间隙里,店员小姐姐时不时偷瞄一眼沈谈,和他默默对上后又非常惊恐地移开视线。 佟枝后知后觉才意识到,沈谈从未脱下他的黑色雨衣,现在在室内也不例外。 货架尽头,少年极高,只露出半截线条锋利的下颌,低垂的双眼被帽檐半遮住。 黑色的面料吸收了周围全部的光,不远处玻璃门映出他整个人的轮廓,像一团模糊难辨的影子。 难怪店员小姐姐会露出这种表情。 平心而论,佟枝也觉得沈谈整个人透着说不出的怪异。 与其说是怪异,倒不如说是太过于巧合。 短短一天从初遇到现在,仿佛有只无形的手推着她有目的性地偏移,精心规划好的轨迹错综复杂,却殊途同归,最终无一不**裸地指向着——沈谈。 佟枝重新抬了抬眼,猝不及防和他对上视线,遥遥相望,他目光怔怔直望过来。 恍惚间,一种熟悉的感觉涌上来。 一步,两步,三步。 直到阴影遮蔽,桌前探出只骨感瘦削的手,捏着薄薄的塑料饭盒边缘,推过来。 “我不饿,”佟枝摇摇头,“吃点饼干垫垫就可以了。” 她说着小幅度扬了扬手中的酸奶瓶。 “凉。”沈谈情绪依旧没什么起伏,黑眸静静地看着她,置若罔闻,固执维持着原姿势没动。 好像刚刚他能露出那种类似愣怔的神情,只是佟枝的错觉。 佟枝有些无奈的接过饭盒,掀开盖子,恰好是她高中在学校附近便利店最常吃的一款咖喱鱼丸乌冬面。 温热的面下肚,胃里那种痉挛的不适感被抚平了很多。 佟枝放下筷子,偷偷瞥了眼对面,沈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放下了雨衣帽子。 他攥着塑料叉,垂下眼帘,大概是对视线敏感,漆黑的眼睫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下,手上动作始终不缓不急。 塑料包装袋被人拆开,窸窣作响,搁在桌面。 佟枝咯吱咬着话梅,腮帮子鼓了鼓。 两个人都安安静静没再说话。 等嘴巴里酸酸甜甜的话梅味儿散去,浅色玻璃外淅淅沥沥的雨也适时停了下来。 “要走吗?”佟枝解决掉最后一块饼干,声音还有些含糊,配合着指了指窗外。 沈谈点头,二人起身把桌子上乱七八糟的包装袋收拾起来。 便利店檐下有两条影子,冷色调灯光的罩映下,轮廓边缘模糊糅合在一起,被拉得很长很长。 佟枝把酸奶瓶丢到一侧的垃圾桶,末了拎起伞柄抖了抖伞面上的水珠。 南方湿冷的空气钻过围巾细密编织的针脚,无缝不入,她缩了缩脖子,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歪着脑袋看过来。 “之前忘了介绍,我叫佟枝,人冬佟,树枝的枝,”她停顿了几秒,像是犹豫了下接着说,“以后有机会的话,还是会遇见的吧。” 半晌,她听见头顶传来一声轻哂,沈谈自嘲地撇开视线,漆黑的眼睫在眼睑处投射下菱形阴影,牢牢遮盖住眼底的情绪。 “沈谈。”他良久注视着潮湿地面上的斑驳水痕,“不是有缘分就能有机会。” 冷风掠过,积水映出的倒影支零破碎,像张被揉皱的锡箔纸,又像是一个被无情戳破的秘密,倏地瓦解在冷空气中。 他自兀着说下去,“你应该能看出吧,自始至终是我在制造偶遇。” 佟枝浅色的瞳孔瞪大了些,沈谈猝不及防一记直球打得她措手不及。 和他一贯淡漠理性的表象截然相反。 少年站在这片光域的边缘,左肩沉在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让人很难分辨出表情。 佟枝回想起了在商场二层他近乎力竭的呼喊,和那双总是状似不经意躲闪回避的漂亮眼睛。 他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身上又裹挟着哪些不为人知的过去? 如同宜青未知停歇期限的暴雨。 佟枝通通不得而知。 “我有猜到的,”佟枝语气还算轻松,“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感觉你很熟悉,所以防备戒心会放下一些,至于偶遇...也没有给我带来什么实质性的困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你不想说也完全能理解。” “还有最后一颗。” 眼前白净的掌心摊开,一枚皱巴巴的话梅卧在她掌心。 他目光垂落,声线低沉模糊:“我是鬼。” “什么...?”佟枝瞳孔骤缩,不可置信的看向他,下意识反驳的话语堵在喉咙中。 少年沉默不语,手指勾住黑色雨衣的袖口,缓缓向上捋起,在布料摩擦的窸窣声里,露出一截冷白的手腕。 他将手臂探出檐外,恰巧有雨滴落下,穿透他的掌心,沿着腕部的血管和青筋蜿蜒而下——所及之处,血肉像是铅笔痕迹被轻易擦除抹去,背后湿漉漉的夜色一寸一寸显露出来。 脑袋“嗡”的一声,佟枝这才后知后觉他一直不离身的雨衣是在遮掩什么,她下意识低头看向地面,空荡荡的,没有影子。 “或者说地缚灵更准确,”他缓缓开口道,“因为某些原因错过了轮回,所以被禁锢在了那里。” “环宁公寓第五百三十七号。” 环宁公寓是付莹早年置办的房产,也是佟枝在宜青的住所。 数十年来,无人居住,当然也不存在人为生活的痕迹,这些早在佟枝抵达宜青和家政阿姨初次见面时就已经了解。 对于家里早早就搬进一只男鬼,甚至自己在这儿住了两天一丁点儿都没察觉这件事儿,一直到晚上回到家里洗澡的时候佟枝还处于一种相当茫然的状态。 沐浴露在温度适宜的水中化开,佟枝站在花洒下闭上眼睛,耳边一遍又一遍盘旋着晚上沈谈说的话。 “地缚灵不能离开被圈注的房子范围和房屋主人,否则将无法存活,”他声音低沉状似恳求,“我能不能继续生活在这里...我什么都会做,也绝对不会影响打扰你。” 细腻洁白的泡沫顺着水流蜿蜒而下,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弄着,一圈,两圈,在排水口边缘徘徊犹豫,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以就这样平静地接受了鬼魂存在于现实人类世界,甚至鬼对人类而言除了接触到水之后会躯体透明化外,其他也没什么不一样的事实吗? 买一赠一,还多得了位便宜室友。 佟枝用手掬起一小捧水,拍了拍脸颊,妄图让混沌的脑袋清醒一点。 暖色调的光在浴室磨砂玻璃过滤下,柔和的照亮了一方。 十几平的小花园里,冬季吝啬的夺走了多余的生机和颜色,墙角的冬青是唯一的绿意,枯藤缠绕在栅栏上,叶片上凝着霜。 倏然灌木丛簌簌一动,一只黑猫抖了抖脑袋走了出来。除了耳朵边有一簇白毛之外,全身的毛黑得仿佛能吸走光线,唯有一对幽蓝的眼睛闪烁着幽幽的光。 它尾巴尖轻轻一勾,扫过结冰冻僵的枝杈,连带着凋零的叶颤动了下,朝着面前的人走来。 “这破天比躺在棺材板儿里面还冷,”黑猫慢条斯理地舔着爪子,“喂,进展得很顺利吧!” 沈谈逆光半倚在墙根,对它开口说话这件事熟视无睹,晦暗不明的光恰好隐匿了他的表情,他鼻音很重的“嗯”了一声。 “嘁——”黑猫脖子一昂,小脑袋抬得高高的,夹着尖细嗓子,用肉麻的口气浮夸表演,“还不是对着小姑娘连哄带骗,离开人家就会死的地缚灵...” 沈谈视线淡淡的瞥过来,丝毫没有被拆穿的窘迫,顺着它的话说下去,“是,离开她就会死的地缚灵。” 舞台既然自开幕起就是虚构的,那么不如把剧情演绎至落幕。 “咦~”黑猫浑身的毛竖了起来,小脸上挂着掩饰不住的嫌弃,旋即它又像是想起什么,一脸傲娇解释道,“我可不是故意跟踪你的喔!谁让你是我签订的契约对象,用你们人类的话来说我还是甲方呢!” 黑猫没能等到沈谈的回答,下一秒鼻子前凑近一根香喷喷的营养条,沈谈手指捏着另一端,挤出了些喂到它嘴边。 可以看出他心情不错,眉眼间长久淤结的寒意融化了些,狭长的眼尾破天荒染上了笑意。 整个人看起来总算是没那么冷冰冰。 “哼哼,算你还有点儿良心,知道贿赂一下甲方爸爸...”黑猫一边得意洋洋嗦着条儿,小嘴巴依旧啵嘚啵嘚说个不停,“对了,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黑虎!知道什么是黑虎吗?这整整一条街打听打听谁是爹?!谁要叫吱吱这么个娘不唧唧的名儿了?” 下一秒,“吱嘎”一声,院子里的玻璃推拉门被人打开。 刚洗好澡吹完头发的佟枝裹着一件厚厚的浅色珊瑚绒睡衣,从里面探出半个脑袋。 两人一猫就这么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着。 空气仿佛也跟着凝固了几秒。 “你就是吱吱吗?”佟枝三两步走过来,眨了眨眼,蹲下身,有点儿好奇,试探着在它脑袋上揉了揉,“好巧呀,我也叫枝枝。” 她随手扎了个高高的丸子头,稍短些的细碎发丝软趴趴的垂在白韧的脖颈侧,不知道是沐浴露还是洗发水的气味混杂在一起,凑近的时候嗅得到甜丝丝的水果味儿。 长久以来秉承着丧彪猫设的黑·吱·虎一秒破功,非常自觉又乖顺,一脸谄媚地仰起脑袋在佟枝掌心蹭了蹭了,“喵~” 第3章 蝉死 二零零七年,冬。 平江市福利院。 福利院的铁栅栏上粘着一层薄薄的雪渣,像是蛋糕上用作装饰的白色糖霜。 后院结冰的小水池边,一群半大的孩子围成了一个圈,笑声和呵出的一团团白气搅合在一起,久久消散不去。 “喂,瘦猴子!”一个圆脸的男生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凑上来一把从旁人怀中夺过一个装曲奇的旧铁皮盒子,“又在捣鼓你的宝贝破盒子?咦!好脏好旧啊,我帮你给它洗个澡吧!” 男生是钱院长家的亲戚,从小寄养在这边,生得又高又壮,仗势欺人惯了,渐渐说话做事逐在小孩中无人敢反驳。 铁皮盒在空中划了道弧线,“咕咚”一声落入了覆着一层薄冰的池面,极大地撞击力之下,浮冰霎时由中心向四处扩散,裂开了一圈圈蜘蛛网般的纹路。 人群适时爆发出一阵哄笑。 被围在中间的男孩站着没动,他比在场的小孩子都高出一截,却瘦得能看出手腕骨头凸起的形状。 和年龄身材并不相称的大码棉袄松松垮垮套在身上,袖口被磨得发白,拖着一截毛毛糙糙的线头。风一吹,跟着摇摇欲坠起来。 像只灰扑扑的鸽子。 “去捡起来啊瘦猴子!怎么,不要你的破盒子了吗?”有人从身后搡了他一把,他单薄的身子向前踉跄了一下,脊背却依然挺得笔直,像小院子角落里傲骨铮铮的竹。 不远处,厨房的窗户突然被人打开,空气里隐约传来素炒白菜寡淡的气味,做饭的老太太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短粗的手指还攥着炒菜的锅铲,圆鼓鼓的眼睛瞪向这帮不省心的半大孩子:“要死啊!栽到冰窟窿里我看谁去捞你们!” 她视线扫过一行人,只在被人群包围又分明孤立的男孩身上停留了半秒,就飞快挪开了。 徒留下了大嗓门的一句:“不嫌冷!要闹回屋闹!” 窗户被大力关上,震落了窗框上薄薄的一层积雪,小小的插曲并没有打断这场披着所谓孩童天真外衣的“霸凌”。 “你们听说了吗,咱们福利院好像要换院长了!”一个小男孩眼珠子虚溜溜转了转,压低了声线向周围的玩伴说,“之前的钱院长一大清早被铐上手铐抓走了哩!” “你再胡说八道让老妈子听到,罚我们不让吃饭,我就把你丢河里喂鱼,你信不信?”为首的高个子男生恶狠狠瞪他一眼。 小男孩急吼吼还想辩解,这时有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冲进后院,边跑边挥舞着小手,小脸冻得红通通,嗓门却很亮:“大家快去前门呀!有个大卡车开近来了!说是送了棉衣和糖果!” 一片混乱中,不知道谁喊了一句:“去晚了就没有了!” 人群立马作鸟兽状散开,互相推搡着冲向前门方向。 嬉笑声和杂乱的脚步声飞快远去,一切倏然归于平静。 水池边存了几天的积雪和横七竖八的脚印混在一起,显得有些脏了,小沈谈缓慢地俯下身,手指抠进浮冰里。 被捞起来的铁皮盒子,正滴答滴答往下滴着水。 手指暴露在冷空气中,很快由白转红,指尖像是被无数根细针碾过,痛感绵长,直到麻木。 小沈谈紧抿着唇,神色恹恹,他烧了有几天了,断断续续在吃药,不知道是有了抗药性还是别的什么,一直没有痊愈。 他出神地盯着福利院高耸的围墙,上面覆盖着了一层薄薄的薄积雪,用不了几天太阳出来后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吧。 他太喜欢暖洋洋的太阳了,连带着茸茸的青草和松软的泥土都喜欢。 可福利院的冬天太长太长了,长得总是让他回忆不起春天的样子。 不过好在盒子捡回来了,他用力甩干了水,孩子们嘈杂喧闹的笑声欢呼声依稀裹挟在风里远远地飘过来。 他不为所动,垂下眼,动作娴熟地掰平了盒底凹陷的痕迹,眉眼冷淡,神态平静到与他这个年纪完全不相称。 终于摆弄好了心爱的铁皮盒子,小沈谈重新抬起头,长时间的低头让他有些晕眩。 下了雪的缘故,四周好像比平时亮了很多,在雪地上折射过的光线近乎刺目,他不由得眯虚起眼,恍惚间好像看见二楼窗口有一抹鹅黄色一闪而过。 - 小男孩的情报是准确的。 之前挺着大肚子的钱院长被穿着制服的叔叔抓走了,福利院食堂唯一台老式电视机上播出了相关的新闻报道。 屏幕里钱院长伪善的嘴脸依旧,肥胖的大脸上还挂着虚伪的泪水。 他这些年利用职位之便在孩子们身上捞到的好处油水,以及违反的相关法律行径,桩桩件件,触目惊心。 福利院管理层被全部大换血,这样的恶**件也吸引了越来越多热心的社会人士加入到了福利院建设中,那些被克扣的午餐,被倒卖的冬衣,被耽误的治疗,至此永远地与孩子们之间划上了不等号。 平江漫长的冬季终于捱过了半。 对于小沈谈来说,日子最大的区别是,那个总是找他麻烦的圆头圆脸男孩,随着院长舅舅的倒台,被其他亲戚从福利院接走了。 小沈谈依旧不喜与人交谈,依旧抱着他的曲奇铁盒安安静静坐在水池边,福利院被整顿修葺之后明显焕发了第二春,他歪着脑袋看向喜气洋洋挂在枝头的红灯笼。 “扑通——”猝不及防,一块大石头被人用力砸进池水里,激起半池的涟漪,水花四溅落到他脖颈和脸上,触感冰凉。 小沈谈条件反射地瑟缩了下肩膀,但没回头,他的沉默只是换来了加害者的变本加厉。 很快,第二块石头便擦着他的耳廓飞过。 呲呲啦啦刺耳的笑声就在身后不远处,领头的小孩冷眼看着他不为所动的模样,像是被刺激到了,他弯下腰,随手从地上拿起第三块石头,比划着就要扔出去。 “你们这样会把小鱼吵醒的!”凭空响起一道属于女孩子的,稚气未脱的声音。 扔石头的小孩不屑一顾:“傻子才信大冬天有鱼!” “我刚刚看见李爷爷端着碗从食堂出来了喔,就朝这个方向,”女孩子很淡定的站在原地和他们理论,“上周扔石子被抓到的小孩子可是被李爷爷罚只能看别人吃饭哦!” 就像之前无数次发生过的一样,小团体哄散而去,只是这一次不同的是,逐渐平静的水面上,除了他苍白的脸,紧挨着的,还照映出了女孩子甜甜的笑容。 哦,是那天的鹅黄色。 小沈谈认出了她。 尽管他不那么合群也没人愿意跟他分享,但毕竟太阳底下无新鲜事,他多多少少也听说了,这个女孩子就是新来的瘦瘦高高戴眼镜院长的女儿。 叫什么来着。 好像叫什么佟枝。 小沈谈虽然身体羸弱,总是带着病态的倦容,但记忆里却是超乎常人的好。 “这里没有鱼,鱼到了冬天就冻死了。”他平静地陈述着。 女孩子健康红润的面容上,秀气的眉毛一点一点挑了起来。 在这个摔倒了家里上了年纪的长辈还会故作生气对着地拍一巴掌说“都怪坏地害我们宝贝摔跤”的年龄,大部分小朋友都被当做易碎的玻璃器皿精心呵护起来,小佟枝也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这么直白谈论死亡。 毕竟童话书籍里大部分笔墨都倾斜向玫瑰白鸽,连高耸院墙角落沾满尖刺的荆棘灌木都极少带过。 而他看起来不过是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小朋友。 她有些怔住,清明的眼珠重新打量起他。 阳光穿过梧桐叶片落在他脖子上,耳后的皮肤薄得依稀可见青色血管。像终日存放在阴暗潮湿储物室见不到太阳的石膏像,精致,但毫无生气。 他长得可真好看,小佟枝想,就是不太喜欢笑。 也没有和同龄人一样鲜活灵动的情绪。 就在小沈谈以为她下一秒就要哭出来的时候,她眨了眨葡萄般的大眼睛:“春天到了还会有新的小鱼的,到时候我让爸爸多买几条放在池子里。你也喜欢小鱼吗?” 语气没有炫耀的意思,女孩穿着干干净净的鹅黄色棉袄,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几乎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她是在爱里浸泡着被人呵护着长大的。 小沈谈却突然觉得自惭形秽起来。 他盯着自己衣角一块怎么也洗不净的顽渍,从嗓子眼里很不情愿的“嗯”了一声。 “太好了,有人和我一起养小鱼啦!”小女孩欢呼起来,像一只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小麻雀。 “对了,”她倏地昂起脸来,舔了下唇,真诚发问,“你饿不饿,要不要一起去食堂吃菠萝咕噜肉?” “咕噜肉。” 沈谈总是对一些奇怪的点有深刻且长久的记忆,就比如这句话,往后十年里,只要闭上眼睛,他仍能清晰回忆起当时佟枝上扬雀跃的语调。 以及那天头顶很亮很亮的天空。 - 沈谈还是沉默寡言,孤僻不合群的灰色,只是不知不觉间身边多了一团明亮的色彩。 因为爸爸工作调动的原因,佟枝待在福利院的时间愈来愈长,转眼过完了年,冬天快要悄无声息的逝去。 平江福利院一贯有在饺子里包祈福硬币的传统,而硬币恰好可以兑换一些小奖品,对于好奇心旺盛的孩子们来说,吃到硬币的快乐远大于吃饭本身。 新来的做饭张阿婆见过年的时候祈福包子饺子大受欢迎,索性在元宵节给祈福元宵也提上了日程。 灶台上大锅中沸水咕嘟咕嘟翻涌着,白气缭绕,整个厨房氤氲着暖意。 张阿婆手上动作麻利地把小圆球下锅,大大的簸箕拿开,露出女孩子小巧精致的脸。 “阿婆!看!”小佟枝用她还肉肉的小手费劲巴拉搓了一个最圆的元宵,高高地举起来,“枝枝搓得好不好呀!” “枝枝真是心灵手巧的小姑娘!”张阿婆眼角细细的纹路里都带着笑意,“累不累呀小祖宗,你可是有什么事要求阿婆办?” “您怎么知道?”嘴巴很甜的小佟枝不由的瞪大了眼睛。 张阿婆抬手蹭了蹭她粘上面粉的小脸:“因为我们枝枝的大眼睛呀,会说话。” 小佟枝咯咯地笑了起来,等笑够了她才一本正经地仰起脸:“张阿婆,我想让您帮我单独盛一碗有好多个硬币的元宵。” “哦,可是为什么呢?”张阿婆温和反问道,“每个小朋友都是最少有一个,剩下的看运气,如果打破了规则,对其他人是不是不公平?” 见她有些沉默,张阿婆语气软了些:“枝枝有什么想换的东西吗?” 小佟枝摇了摇头,她垂着脑袋,情绪有些低落:“张阿婆,您还记得沈谈吗?他是我新交的朋友,上一次吃饺子他没有抢到硬币,虽然他没说出来,但是我能感觉的到他很失落很不开心。所以这次我想让他多吃到一点,这样他就会很开心有很多很多好运气。” 满怀期待的小沈谈用筷子戳开一个又一个圆滚滚的饺子,却始终没有发现所谓能带来好运的硬币。 说到底还是小朋友,还做不到完全把情绪隐匿起来,在其余小孩起哄的笑声中,佟枝看见他原本因为憧憬熠熠生辉的眼睛,一点一点黯淡下去。 她用纸巾认认真真擦拭了她刚吃出来的硬币,包裹整齐,小心翼翼地塞到他掌心。 可他自始至终没有接受,只是倔强地偏过头。 睫毛在眼下打上淡灰色的阴影,让佟枝无端联想到去年夏天死在窗台上残翅透明的蝉。 他那样灰白空洞的情绪,在眼前一寸一寸凋零,佟枝不想再看见第二次。 “嘎吱——”身后老旧木门摇晃,门外单薄的影子一闪过。 “汤圆煮得差不多了,”张阿婆重新合上锅盖,喃喃自语道,“奇怪,今天来帮忙端饭的小朋友怎么还没有来?” 她看向一侧墙壁上贴的值日表,今天周三,轮到的名字恰好是,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