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替女主背锅的堂姐》 第1章 第 1 章 苏瑾是被一阵尖锐的哭喊声惊醒的。 不是那种撕心裂肺的痛嚎,是带着刻意拿捏的、绵长又委屈的呜咽,像根细针似的,一下下扎在人耳膜上,熟悉得让她浑身发冷。 她猛地睁开眼,入目是苏家正厅里那盏雕着缠枝莲的黄铜灯,灯芯燃得正旺,将空气中的檀香熏得愈发浓郁,甚至盖过了她鼻尖萦绕的、若有若无的血腥气——那是前世她被人打断右手时,骨头碎裂、鲜血淋漓的味道,哪怕重生了,这痛楚仿佛还刻在骨子里。 “老夫人,您可得为玥儿做主啊!” 尖利的女声刺破了正厅的沉寂,苏瑾缓缓转动脖颈,看向声音来源。二伯母王氏正指着她,发髻上的赤金点翠步摇随着她的动作晃得人眼晕,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愤怒与痛心,“这贡品刺绣何等金贵,是要献给长公主的!玥儿熬了三个通宵才绣好主体,就差最后收针了,怎么偏偏就被她剪成这样?!” 王氏的手指直指苏瑾面前的八仙桌,桌上铺着一块半幅的绣品,碧色的缎面上绣着“百鸟朝凤”的纹样,凤凰的尾羽本应是流光溢彩的渐变金线,此刻却被人用剪刀胡乱剪开,丝线崩断,金线散落,好好一件贡品,成了堆废布。 而桌旁,跪着个身穿水绿色襦裙的少女,正是她的嫡堂妹,原书里的天命女主苏玥。苏玥哭得梨花带雨,白皙的小脸上满是泪痕,手里还攥着那把行凶的剪刀,指节泛白,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瑾姐姐,我知道你素来瞧不上我这笨拙的绣活,可……可这是要献给长公主的贡品啊,你怎能这般糊涂?” 她说着,肩膀还轻轻颤抖,那双水光潋滟的眼睛看向正厅主位的苏老夫人时,更是盛满了惶恐与无措,活脱脱一副被恶毒堂姐欺负了的可怜模样。 周围的下人都低着头,没人敢说话。苏老夫人坐在上首的梨花木椅上,手指摩挲着腕上的翡翠镯子,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目光扫过苏瑾时,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与不耐:“苏瑾,你可知罪?” 来了。 苏瑾在心底冷笑一声。 这场景,和前世一模一样。 十六岁这年,苏玥偷偷潜入贡品房,剪坏了自己绣的贡品刺绣,转头就嫁祸给她,说她嫉妒自己的天赋。那时候的她,母亲是商户之女,在苏家本就抬不起头,她自己又敏感自卑,满脑子想的都是“只要我认错,老夫人会不会对我好一点”“玥儿是嫡妹,家族肯定会护着她”,慌慌张张地辩解,却越说越乱,最后被王氏一口咬定“做了坏事还嘴硬”,老夫人更是直接下令,让人把她绑起来,关在柴房里。 后续?后续就是她被家族推出去顶罪,说她“心性歹毒,毁弃贡品”,为了“惩罚”她,生生废了她最会刺绣的右手——那是她母亲柳氏花了重金请名师教的手艺,是她在苏家唯一能抬起头的底气。再后来,她被流放三千里,在半道上,被苏玥派来的人推下了结冰的河,临死前,她才从杀手嘴里知道,自己不过是话本里的“恶毒女配”,生来就是要衬托苏玥的善良天赋,帮她踩着自己的尸骨,嫁给太子,成为风光无限的太子妃。 右手传来一阵熟悉的刺痛,苏瑾下意识地攥紧了拳,指甲掐进掌心,尖锐的痛感让她彻底清醒——她不是在冰冷的河里淹死了吗?她回来了,回到了这场噩梦开始的这一天! 这一次,她再也不会做那个任人宰割的蠢货。 “我知什么罪?” 苏瑾缓缓站起身,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冷意,瞬间压下了苏玥的哭声。她穿着一身半旧的月白色襦裙,因为母亲是商户,她的衣饰素来比苏玥朴素,可此刻她挺直脊背,眼神清亮,竟让周围的人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王氏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一向怯懦的苏瑾敢反驳,随即又拔高了声音:“你还敢嘴硬?这绣品就在你面前,剪刀还在玥儿手里攥着——不是你剪的,难道是玥儿自己剪坏了,来赖你不成?” “二伯母这话,倒也未必。”苏瑾勾了勾唇角,露出一抹极淡的冷笑,目光转向还在抽泣的苏玥,“玥儿妹妹,你说这绣品是你熬了三个通宵绣的,那我倒要问问,你绣凤凰尾羽用的,是什么线?” 苏玥哭声一顿,似乎没料到她会问这个,下意识地看向王氏,见王氏点头,才小声道:“是……是库房里领的金线啊,姐姐你是知道的。” “哦?金线?”苏瑾挑眉,缓缓抬起手,从自己的袖袋里掏出一小缕丝线。那丝线约莫手指长,颜色是极浅的藕荷色,在灯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质地柔软顺滑,一看就不是普通的绣线。 “可我怎么在贡品房的窗台下,捡到了这个?” 她将那缕丝线递到众人面前,声音清晰:“这是藕荷色的冰丝线,产自江南,一两就要五两银子,苏家库房里统共就只有三两,还是去年外祖父给母亲送来的,母亲舍不得用,一直锁在箱子里。我房里素来用的都是普通的桑蚕丝线,从不碰这种贵价货——倒是玥儿妹妹,前几日我还瞧见你戴着用冰丝线绣的荷包,怎么,妹妹的冰丝线,跑到贡品房去了?” 这话一出,满厅哗然。 王氏的脸色瞬间变了,急忙道:“你胡说!玥儿怎么会有冰丝线?定是你从哪里偷来的,故意栽赃玥儿!” “我是不是栽赃,问问妹妹房里的丫鬟就知道了。”苏瑾目光一转,看向站在苏玥身后的一个小丫鬟。那丫鬟约莫十三四岁,穿着青绿色的丫鬟服,此刻正低着头,手都在发抖。 这丫鬟叫春桃,前世就是她帮苏玥传递消息,把苏瑾的行踪告诉苏玥,还帮着苏玥把冰丝线藏进她的房里,坐实她“偷窃”的罪名。这一世,苏瑾提前几天就找到了春桃,用一两银子和“帮她赎身”的承诺,让春桃反水——她知道苏玥一定会嫁祸,也知道春桃在苏玥房里受了不少气,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被点到名的春桃身子一颤,猛地跪了下来:“老夫人,二夫人,奴婢……奴婢说实话!前儿个傍晚,玥姑娘让奴婢帮她把一小缕藕荷色的线送到贡品房去,还说……还说要是有人问起,就说不知道!奴婢当时就觉得不对劲,可不敢违逆姑娘的意思……” “你胡说!”苏玥猛地抬起头,脸上的泪痕还没干,眼神却变得尖利,“春桃,我何时让你送过线?你是不是被瑾姐姐收买了,故意来害我?” “奴婢没有!”春桃吓得眼泪都出来了,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纸包,“姑娘,您当时把线包在这个纸里让我送的,这纸还是您房里特有的腊笺纸,上面还有您画的小桃花,您看!” 苏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接过纸包,递到老夫人面前。老夫人展开一看,纸上果然印着淡淡的桃花纹,正是苏玥常用的腊笺纸,纸上还残留着一点藕荷色的丝线痕迹,和苏瑾手里的那缕一模一样。 证据确凿,苏玥的脸瞬间变得惨白,眼泪又涌了上来,却没了之前的委屈,只剩下慌乱:“老夫人,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是瑾姐姐逼我的,她让我把线送到贡品房,说要……要做个样子……” “哦?我逼你?”苏瑾嗤笑一声,“我何时逼过你?有谁看到了?还是你又要编出什么理由来?” 苏玥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本来以为苏瑾会像前世一样慌乱辩解,只要她哭着不认,老夫人和王氏定会护着她,可没想到苏瑾不仅没慌,还拿出了这么多证据,连春桃都反水了! 王氏急得不行,还想再替苏玥辩解,却被老夫人一个眼神制止了。 老夫人重重地敲了敲拐杖,脸色难看:“够了!吵吵闹闹的,像什么样子!贡品房的事,先查清楚再说,谁也不许再胡乱指控!” 她虽然偏心苏玥,看重嫡庶之别,但更看重苏家的名声。苏瑾拿出的证据太实在了,冰丝线、腊笺纸、春桃的证词,要是再强行护着苏玥,传出去只会让人说苏家“嫡女毁贡品嫁祸庶女”,丢的是整个苏家的脸。 “苏瑾,”老夫人看向苏瑾,语气依旧冷淡,却没了之前的敌意,“这事你做得对,发现异常及时禀报,没有让苏家的名声受损。不过,没有确凿证据之前,不许再乱说话。” “孙女儿明白。”苏瑾垂下眼,掩去眸中的冷光。 她知道,老夫人这是暂时压下了此事,心里未必没有怀疑,却不会真的对苏玥怎么样。但这已经够了——她没有像前世一样被绑起来,没有背上“毁贡品”的罪名,更重要的是,她第一次在苏家正厅里,硬气地反驳了王氏和苏玥,让所有人都知道,她苏瑾,不再是那个可以随意拿捏的软柿子。 苏玥还跪在地上,脸色惨白,双手紧紧攥着裙摆,眼神怨毒地看向苏瑾。苏瑾毫不畏惧地迎上她的目光,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苏玥,这只是开始,前世你欠我的,我会一点一点,全部讨回来。 就在这时,正厅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浅蓝色襦裙的妇人快步走了进来,脸上满是担忧,看到苏瑾没事,才松了口气。这是苏瑾的母亲柳氏,商户之女,性子软糯,却最护着儿女。 “娘。”苏瑾走上前,轻轻扶住柳氏的胳膊。 柳氏握住女儿的手,指尖冰凉,显然是担心坏了:“瑾儿,没事吧?刚才听下人说……” “我没事,娘。”苏瑾安抚地拍了拍母亲的手,声音放软,“就是一场误会,老夫人说会查清楚。” 柳氏还想说什么,却看到苏老夫人脸色不善地看过来,只能把话咽了回去,拉着苏瑾的手,默默站在一旁。 紧接着,一个穿着青色儒衫的少年也跑了进来,约莫十二三岁,眉眼和苏瑾有几分相似,正是苏瑾的弟弟苏珩。苏珩刚从书院回来,一听说家里出事,就急急忙忙地赶来了,看到苏瑾没事,才松了口气,却还是瞪了苏玥一眼:“玥姐姐,你怎么能冤枉我姐姐?” 苏玥被他瞪得一缩,眼泪又要掉下来,委屈地看向老夫人:“老夫人……” 老夫人皱了皱眉,显然对苏珩的态度不满,却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摆了摆手:“都散了吧!贡品的事,让管家去查,玥儿,你跟我来书房!” 说完,老夫人站起身,由大丫鬟扶着,头也不回地往后院走去。苏玥咬着唇,狠狠瞪了苏瑾一眼,才连忙爬起来,跟上老夫人的脚步。王氏也狠狠剜了苏瑾一眼,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正厅里的人渐渐散去,只剩下苏瑾、柳氏和苏珩,还有几个没敢走的下人,都用复杂的眼神看着苏瑾——谁也没想到,一向怯懦的二房庶女,今天竟然敢和二夫人、嫡小姐叫板,还占了上风。 “姐姐,你刚才好厉害!”苏珩凑到苏瑾身边,眼睛亮晶晶的,“那个春桃姐姐说的是真的吗?真的是苏玥姐姐偷了你的线,还剪坏了贡品?” 苏瑾摸了摸弟弟的头,眼神柔和了些:“是她做的,不过现在还没查清楚,别在外头乱说。” 她知道,苏珩前世就是因为替她求情,被王氏记恨,在书院里被人欺负,后来更是自暴自弃,沦为赌徒。这一世,她一定要护好弟弟,不能让他再走上前世的老路。 柳氏拉着苏瑾的手,心疼地摸了摸她的脸颊:“瑾儿,刚才吓坏娘了。以后要是再遇到这种事,别自己硬扛,跟娘说,娘就是拼了命,也不会让别人欺负你的。” 苏瑾心中一暖,反手握住母亲的手:“娘,我知道了。以后我不会再让你担心了。” 她看着母亲眼底的担忧,看着弟弟脸上的依赖,心中更加坚定——这一世,她不仅要为自己报仇,还要护住母亲和弟弟,攒够资本,带着他们离开苏家,再也不做苏玥的垫脚石,再也不做话本里的恶毒女配。 苏瑾抬头看向窗外,夕阳正斜斜地照进来,给正厅的青砖镀上了一层金边。她的右手轻轻握拳,没有了前世的剧痛,只有重生的庆幸和坚定—— 苏玥,王氏,老夫人,还有那个视她性命如草芥的太子……这一世,你们欠我的,我会一一讨还。苏家这个泥潭,我也会带着娘和珩儿,彻底走出去。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正厅外的回廊上,一个穿着月白色锦袍的年轻男子,正站在柱子后,手里把玩着一把折扇,看着苏瑾扶着柳氏和苏珩离开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兴味。 男子身边的小厮低声道:“公子,这苏家二房的苏瑾,和传闻里的‘心性歹毒’,好像不太一样啊。” 被称为“公子”的男子,正是化名来苏家查贡品失窃案的谢砚,镇国公府的小世子。他唇角勾了勾,扇子轻轻一合:“是不一样。有意思。” 他本是为了贡品刺绣而来,却没想到撞破了这么一场“嫡庶争斗”,更没想到那个传闻中嫉妒嫡妹、心思歹毒的苏瑾,竟然如此冷静聪慧,还能抓住要害,反将了嫡妹一军。 “继续盯着,看看她接下来要做什么。”谢砚吩咐道。 “是。” 谢砚看着苏瑾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眼底的兴味更浓——这苏家,好像比他想象的,要有趣得多。 第2章 第 2 章 苏瑾回到疏影院时,天已经擦黑了。 这院子是苏家二房的住处,比起苏玥住的“揽月轩”,要朴素得多——院墙是普通的青砖,没贴雕花瓷片;院子里种着几棵老槐树,枝叶倒茂盛,却没什么名贵的花木;正屋的窗纸还是去年换的,边角已经有些发黄。柳氏是商户之女,嫁妆虽丰厚,却大多被苏老夫人以“家族公用”为由借走,只留下这处小院和几个陪嫁下人,日子过得不算宽裕。 “姑娘,您回来了。”守在院门口的小丫鬟见她进来,连忙迎上来,正是柳氏的陪嫁丫鬟之一,名叫青黛,性子沉稳,手也巧,前世在苏瑾被流放后,还偷偷给她送过银子,可惜被王氏发现,最后被发卖到了偏远地方。 苏瑾点了点头,脚步没停,径直往正屋走:“春桃呢?” 青黛脸上闪过一丝犹豫,低声道:“从正厅回来后,春桃姐姐就一直待在耳房,没出来过,刚才还偷偷抹眼泪呢。” 苏瑾唇角勾了勾,没说话。 春桃会哭,她不意外。一来是怕苏玥报复——毕竟她当众拆了苏玥的台;二来是怕她算账——春桃心里清楚,自己前世做过什么,这一世临时倒戈,未必能得到完全的信任。但苏瑾要的不是信任,是彻底的清净。这颗随时会倒向敌人的棋子,她留不得。 正屋裡,柳氏正坐在桌边整理首饰匣子,见苏瑾进来,连忙放下手里的活:“瑾儿,饿不饿?厨房温了粥,我让青黛去端。” “娘,先不急。”苏瑾走过去,目光落在那只红漆首饰匣上。匣子里没什么贵重东西,大多是柳氏出嫁时带的银饰,只有一支银鎏金嵌珠钗还算体面,是去年外祖父给柳氏庆生送的,柳氏宝贝得很,平时都舍不得戴。 苏瑾指了指那支钗:“娘,这支钗挺好看的,明天您戴着去给外祖母请安吧。” 柳氏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女儿是有主意了,顺着她的话道:“好啊,正好让你外祖母看看,我过得挺好。” 母女俩眼神一对,心照不宣。 果然,当天晚上,就出了事。 二更天的时候,疏影院的灯都熄了,只有耳房还亮着一点微光。苏瑾躺在床上,没睡着,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没过多久,就听到院墙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接着是耳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身影鬼鬼祟祟地摸了出来,正是春桃。 春桃手里攥着个小布包,脚步匆匆,刚走到院门口,就被突然亮起的灯笼照了个正着。 “春桃姐姐,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青黛举着灯笼,身后跟着两个身强力壮的婆子,都是柳氏从娘家带来的,可靠得很。 春桃吓得一哆嗦,手里的布包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滚了出来——正是那支银鎏金嵌珠钗,还有几块碎银子。 “我……我就是出来透气!”春桃慌忙去捡,却被一个婆子按住了手。 苏瑾披着外衣从屋里走出来,月光洒在她身上,脸色平静得吓人:“透气需要带着我娘的钗子和家里的银子?春桃,你倒是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春桃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我……我是帮姑娘收起来,怕丢了……” “收起来?”苏瑾弯腰捡起那支钗,指尖摩挲着钗上的珠子,“我娘下午才把钗放在匣子里,还特意锁了,你是怎么‘收’到手里的?还是说,你早就惦记上我娘的东西了?”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春桃慌乱的眼神,继续道:“我听说,你有个情郎在外面赌钱,欠了不少债?你拿我娘的钗子,是想拿去当了给他还赌债吧?” 这话一出,春桃的身子彻底软了。她确实有个情郎,是府里的小厮,好吃懒做还嗜赌,最近欠了赌场二两银子,催得紧,她没办法,才动了偷首饰的心思。本来想着苏瑾刚帮了她,不会怀疑到她头上,没想到…… “姑娘,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春桃“扑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是他逼我的,我要是不拿钱,他就说要去告诉二夫人,说我帮您做假证!我也是没办法啊!” “没办法?”苏瑾冷笑一声,“你帮苏玥传递消息的时候,怎么不说没办法?你把我房里的绣线偷偷拿给苏玥的时候,怎么不说没办法?春桃,你不是没办法,你是贪心,是两边倒,想哪边都不得罪,最后哪边的好处都想占。” 前世,春桃就是这样,一边帮苏玥监视她,一边又在她面前卖好,直到最后,她被推出去顶罪时,春桃还在王氏面前说她“早就看苏玥不顺眼,毁贡品是早晚的事”。这样的人,哪怕现在帮了她一次,也绝不能留。 “去,把牙行的王婆子叫来。”苏瑾对身边的婆子吩咐道。 春桃一听“牙行”,吓得魂都没了,抱着苏瑾的腿哭道:“姑娘!求求您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我给您做牛做马!” “不必了。”苏瑾轻轻推开她,语气没有一丝波澜,“你在苏家待了这么久,也该知道,二房虽不富裕,却从不苛待下人。但我这里,容不下背叛主子的人。你走吧,牙行的人会给你找个新去处,以后不要再出现在苏家。” 很快,牙行的王婆子就来了,手里还拿着春桃的卖身契——这是苏瑾下午就让青黛去管家那里取来的,她早就做好了处理春桃的准备。 王婆子是个精明人,一看这阵仗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对着春桃冷声道:“姑娘家不学好,偷主子东西,还有脸哭?跟我走吧!” 春桃被王婆子拉着,一步三回头地哭,却没人再看她一眼。直到院门外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柳氏才从屋里走出来,轻轻拍了拍苏瑾的背:“瑾儿,会不会……太狠了点?” 苏瑾转过身,握住母亲的手,指尖带着一丝凉意:“娘,我不是狠。前世,春桃就是这样,一边帮着苏玥害我,一边还在我面前装好人,最后我被废了手,流放的时候,她还跟着王氏来骂我‘活该’。这一世,我不能留她,留她就是留隐患,万一她以后再被苏玥收买,害的就是我们一家人。” 柳氏看着女儿眼底的坚定,心里一阵发酸。她知道女儿前世受了苦,却没想到苦到这个地步,只能紧紧抱着苏瑾:“娘知道了,娘都听你的。以后咱们娘俩,还有珩儿,好好过日子,谁也别想再欺负咱们。” “嗯。”苏瑾靠在母亲怀里,心里暖了不少。 第二天一早,青黛就被柳氏正式指派到了苏瑾身边,接替春桃的活。青黛手脚麻利,心思细,还会点基础的绣活,苏瑾很满意,教她整理自己的绣具时,还特意提点了几句:“我房里的绣线和绣稿,除了你和娘,谁也不能碰,哪怕是老夫人或者二夫人来要,也要先问过我。” 青黛点头:“姑娘放心,奴婢记住了。” 刚说完,院门外就传来一阵脚步声,是苏玥身边的大丫鬟,名叫画屏,手里端着一个食盒,脸上带着假笑:“瑾姑娘,我们姑娘知道昨天让春桃姑娘受了委屈,特意让小厨房做了点心,让奴婢送来给姑娘赔罪。” 苏瑾瞥了一眼食盒,里面是精致的桂花糕,香气扑鼻,却是她前世最喜欢吃的点心——苏玥总是这样,用一点小恩小惠,就能让前世的她放下戒心。 “不必了。”苏瑾淡淡道,“我近来胃口不好,吃不了甜的,劳烦画屏姐姐把点心带回去吧。还有,春桃已经不是我院里的人了,她做了什么,与我无关,你们姑娘要是有闲心,不如多管管自己的下人,别再让她们到处嚼舌根。” 画屏脸上的笑僵住了,没想到苏瑾会这么不给面子,只能讪讪地端着食盒走了。 青黛看着画屏的背影,小声道:“姑娘,苏玥姑娘这是想收买您,还是想探您的口风啊?” “都有吧。”苏瑾拿起桌上的绣针,开始穿线,“她昨天在老夫人那里没讨到好,心里肯定不甘心,想看看我是不是真的敢和她作对。不过没关系,她越是不甘心,就越容易出错,咱们等着就是。” 与此同时,苏家外院的门房里,谢砚的小厮正对着一个穿着普通布衣的男子低声汇报:“……苏二姑娘昨天晚上就处理了那个叫春桃的丫鬟,抓了她偷首饰的现行,直接送回牙行了。动作挺利落,一点没拖泥带水。” 那布衣男子正是谢砚,他今天换了身朴素的衣服,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商人,闻言挑了挑眉:“哦?还抓了现行?看来她是早有准备。” 小厮点头:“是啊,听说那丫鬟有个情郎赌钱,苏二姑娘早就知道了,故意让柳夫人拿出首饰引诱她下手的。还有,今天早上苏大姑娘派人送点心来,也被苏二姑娘挡回去了,一点面子没给。” 谢砚手里把玩着一枚铜钱,眼底兴味更浓:“有点意思。不恋旧情,不贪小利,还懂得布局,这苏瑾,可比传闻里有意思多了。” 他本来以为苏家的嫡庶争斗不过是些小打小闹,却没想到这个商户之女出身的庶女,竟然有这样的心思和手段。看来他这趟来苏家查贡品的事,倒是能多看些好戏了。 “继续盯着,她要是有什么动静,及时报给我。”谢砚吩咐道。 “是,公子。” 谢砚走出大门房,抬头看了一眼苏家的方向,阳光正好,透过槐树的枝叶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他想起昨天苏瑾在正厅里,拿着那缕冰丝线反驳王氏时的样子,眼神清亮,脊背挺直,一点不像个任人拿捏的庶女。 “苏瑾……”谢砚低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唇角勾起一抹浅笑,“希望你别让我失望才好。” 而疏影院里,苏瑾已经开始整理自己的绣稿了。她从箱子里翻出一本旧册子,里面是她前世画的绣样,大多是普通的花鸟,没什么新意。这一世,她要用上后世学的改良绣法,先从最简单的海棠纹开始,绣一块手帕,试试效果,也为后续攒资本做准备。 青黛在一旁磨墨,看着苏瑾笔下栩栩如生的海棠,忍不住赞叹:“姑娘,您画的海棠真好看,比绣坊里卖的还精致。” 苏瑾笑了笑:“等绣出来,会更好看。青黛,你也学着点,以后咱们说不定还要开自己的绣坊呢。” 开绣坊,攒够资本,带着娘和珩儿离开苏家——这个念头在苏瑾心里越来越清晰。她知道,这不会容易,王氏和苏玥肯定还会来刁难,但她已经不是前世那个软弱的苏瑾了。 这一世,她要靠自己的手,绣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第3章 第 3 章 苏瑾刚把海棠纹手帕的绣稿画完,院门外就传来了管事婆子的声音,说是二夫人王氏请她去前院的绣房一趟,有“要事”吩咐。 青黛正帮着整理绣线,闻言抬头看向苏瑾,眼神里带着担忧:“姑娘,二夫人这时候找您,怕是没好事。” 苏瑾放下手中的炭笔,指尖在绣稿上轻轻拂过,海棠的花瓣层层叠叠,用淡粉到深粉的渐变配色,已经能想象出绣成后的鲜活模样。她勾了勾唇角,眼底没什么波澜:“该来的总会来,王氏这是不甘心,想找机会给我难堪呢。” 前两日拆了苏玥的台,又处理了春桃,王氏作为苏玥的生母,肯定咽不下这口气。不过苏瑾也不怕——前世她就是太怕得罪人,才处处忍让,最后落得那样的下场。这一世,她倒要看看,王氏能玩出什么花样。 “带上我的绣筐,里面放着桑蚕丝线和绷架。”苏瑾起身,让青黛收拾东西,“对了,把我昨天染好的那几缕渐变金线也带上。” 青黛连忙应下,心里却纳闷:二夫人找姑娘,带绣具做什么? 等两人到了前院的绣房,才明白王氏的用意。 苏家的绣房不算小,靠墙摆着四五个绣架,几个负责给府里绣日用品的丫鬟正在忙碌。王氏坐在上首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块碧色的缎面,见苏瑾进来,下巴微抬,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瑾儿来了?正好,府里下个月要给太夫人过寿,我想着绣块‘百鸟朝凤帕’当贺礼,你娘是商户出身,你绣活应该也不错,这活就交给你了,三日内绣好。” 说着,王氏把那块碧色缎面扔到苏瑾面前,缎面上已经用淡墨勾好了“百鸟朝凤”的底稿——凤凰居于正中,周围环绕着孔雀、仙鹤、鸳鸯等十余种飞鸟,羽毛的纹路精细复杂,光是看着就让人头大。 苏瑾的目光落在底稿上,心里冷笑。 她认得这块帕子。前世,王氏也是这样,在太夫人寿辰前,把绣“百鸟朝凤帕”的活交给她,说是“看重她的绣活”,实则知道这帕子难度极大,特别是凤凰的尾羽和百鸟的羽毛,需要极细的绣线和精湛的技法,稍有不慎就会绣坏。前世的她,为了讨好王氏,熬夜赶工,结果还是把凤凰的尾羽绣得歪歪扭扭,被王氏当众嘲笑“商户出身就是上不了台面”,最后这帕子还是苏玥接手,绣好后成了苏玥“天赋过人”的又一证据。 “二伯母,这帕子纹样复杂,三日内怕是绣不完。”苏瑾没有接缎面,语气平静地反驳,“而且府里有专门的绣娘,这样重要的贺礼,交给她们做更稳妥。” “怎么?你是不愿意?”王氏脸色一沉,“我看你前两日在正厅里挺能说的,怎么到了正经事上就推三阻四?还是说,你根本就绣不了?” 她的声音故意拔高,让绣房里的丫鬟都看了过来,眼神里带着好奇和看好戏的意味。 苏玥这时也从里间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块绣了一半的手帕,脸上带着“担忧”的神色:“瑾姐姐,是不是这帕子太难了?要是你觉得吃力,不如我帮你一起绣吧?我也想给太夫人尽份孝心。” 这话听起来是关心,实则是在暗示苏瑾能力不行,需要她帮忙,而且一旦一起绣,最后功劳肯定还是苏玥的。 苏瑾瞥了苏玥一眼,心里暗道:还是老一套的绿茶话术,一点新意都没有。 “不必了。”苏瑾伸手拿起那块碧色缎面,指尖摩挲着光滑的缎料,“既然二伯母觉得我能绣,那我就试试。不过丑话说在前面,我绣出来是什么样,二伯母可别后悔。” 王氏没想到苏瑾真敢接,愣了一下,随即冷笑道:“只要你好好绣,我后悔什么?要是绣坏了,你自己看着办!” 苏瑾没再说话,让青黛把绣筐打开,取出绷架,将碧色缎面固定好。她先仔细看了看底稿,凤凰的尾羽有十二根,每根羽毛都要绣出渐变的光泽;周围的百鸟形态各异,需要用不同的针法来表现羽毛的质感——比如孔雀的尾屏要用打籽绣,仙鹤的羽毛要用滚针绣,鸳鸯的绒毛要用盘金绣。 前世的她,就是因为不懂针法的搭配,一味用平针绣,才导致绣出来的图案呆板,没有层次感。但这一世,她有后世学的“分层绣法”——把图案按颜色和层次分开,先绣底层的底色,再绣中层的纹样,最后绣表层的细节,这样绣出来的图案会更立体,颜色过渡也更自然。 “青黛,把我染的渐变金线拿过来,再取深青、宝蓝、绯红的桑蚕丝线,都要最细的。”苏瑾吩咐道。 青黛连忙把线递过去,看着苏瑾拿出极细的绣针,开始穿线。她发现苏瑾穿的不是一根线,而是把金线分成了三股,最细的一股用来绣凤凰尾羽的边缘,另外两股用来绣中间的渐变,这样绣出来的羽毛,肯定会有光泽感。 绣房里安静下来,只有绣针穿过缎面的“沙沙”声。苏玥坐在不远处的绣架前,看似在绣自己的手帕,实则一直用眼角余光盯着苏瑾,见她手法熟练,心里不由得有些慌——她本来以为苏瑾会像前世一样手忙脚乱,没想到她竟然这么镇定。 王氏也坐在一旁盯着,见苏瑾先从凤凰的翅膀绣起,用深青色的线打底,针法细密,每一针的长度都差不多,心里暗暗诧异:这丫头的绣活,好像比传闻中好不少? 第一天,苏瑾绣完了凤凰的一只翅膀和两只仙鹤;第二天,她绣完了凤凰的尾羽和孔雀的尾屏;到了第三天傍晚,整块“百鸟朝凤帕”已经基本成型。 当苏瑾放下绣针,让青黛把绷架举起来时,绣房里的人都看呆了。 碧色的缎面上,凤凰昂首挺立,尾羽用渐变金线绣成,从根部的深金到末端的浅金,过渡自然,像是真的有光在上面流动;周围的百鸟形态各异,孔雀的尾屏用打籽绣绣出一颗颗圆润的“珠粒”,仙鹤的长腿用滚针绣绣得笔直修长,鸳鸯的绒毛用盘金绣绣得蓬松柔软,连细小的鸟喙都绣得栩栩如生。最妙的是,苏瑾用分层绣法让整个图案有了层次感,凤凰仿佛浮在缎面上,百鸟环绕在周围,像是真的在飞翔一样。 “这……这绣得也太好看了吧?”一个小丫鬟忍不住小声赞叹。 “是啊,比大姑娘之前绣的那块‘丹凤朝阳帕’还要好!”另一个丫鬟附和道。 苏玥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手里的绣针差点戳到手指——她绣的“丹凤朝阳帕”之前一直被王氏夸,现在和苏瑾的比起来,简直差远了。 王氏也愣住了,她没想到苏瑾真的能绣好,而且绣得这么出色。她心里既嫉妒又不甘,却找不到理由指责,只能硬着头皮道:“还……还行吧,就是颜色太亮了,不够稳重。” “二伯母要是觉得颜色亮,下次可以选深紫色的缎面,用暗金线绣,就稳重了。”苏瑾淡淡道,一点也不顺着王氏的话茬,“时间刚好,我这就把帕子给老夫人送过去吧,省得误了太夫人的寿辰。” 说完,她不等王氏同意,就让青黛收起绷架,径直往老夫人的院子走去。 王氏坐在原地,气得脸色发青,却又无可奈何——苏瑾把话说得滴水不漏,她根本挑不出错。 苏玥走到王氏身边,咬着唇道:“娘,苏瑾她……她怎么突然这么会绣了?” 王氏瞪了她一眼:“谁知道她是不是偷偷练了!以后离她远点,这丫头心思越来越多了。” 苏玥低下头,眼底闪过一丝怨毒——苏瑾,你以为绣好一块帕子就能压过我吗?没那么容易! 而苏瑾这边,刚走到老夫人院子的回廊,就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谢砚。 他还是穿着一身普通的布衣,手里拿着一把折扇,像是刚从外面回来。看到苏瑾和青黛手里的绷架,他的目光落在那块“百鸟朝凤帕”上,眼底闪过一丝惊讶:“这帕子是姑娘绣的?” 苏瑾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他,愣了一下,点头道:“是。” “手法不错,特别是这凤凰的尾羽,用了分层绣法吧?”谢砚走近两步,目光落在尾羽的金线上,“颜色过渡自然,层次感也足,比市面上卖的绣品好多了。” 苏瑾有些意外——没想到谢砚还懂绣活。她不知道的是,谢砚的母亲是江南有名的绣娘,他从小耳濡目染,对绣品的好坏还是能分辨的。 “公子过奖了。”苏瑾不想和他多聊,毕竟他是来查贡品案的,和他走太近容易惹麻烦,“我还要给老夫人送帕子,先告辞了。” 谢砚点了点头,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唇角勾起一抹浅笑。他身边的小厮低声道:“公子,这苏二姑娘的绣活,确实厉害啊。” “嗯。”谢砚收起折扇,“不仅绣活厉害,心思也细。对了,贡品刺绣的线头查得怎么样了?” 小厮连忙道:“查到了,那线头和苏大姑娘绣筐里的冰丝线一模一样,而且贡品房的窗台上,还发现了一枚苏大姑娘的银钗碎片。” 谢砚眼底的兴味更浓:“有意思。继续盯着,看看苏大姑娘和二夫人接下来要做什么。” “是。” 苏瑾把“百鸟朝凤帕”送到老夫人面前时,老夫人正在看账本。她接过帕子,起初只是随意一瞥,等看清上面的图案时,眼睛瞬间亮了。 “这是你绣的?”老夫人拿起帕子,凑到灯下仔细看,手指摩挲着凤凰的尾羽,“这金线绣得好,有层次感,比玥儿绣的强多了。” 苏瑾垂下眼:“能让老夫人满意就好。” 老夫人放下帕子,目光落在苏瑾身上,眼神复杂——这丫头是商户之女,出身不好,却有这么好的绣活,要是她是嫡女,说不定能给苏家带来不少好处。可惜了…… “你娘教你的?”老夫人问道。 “是,娘小时候教过我一些,后来我自己也琢磨过。”苏瑾没有提后世的改良绣法,只说是自己琢磨的。 老夫人点了点头,没再多问,只让身边的大丫鬟把帕子收起来,准备太夫人寿辰时用。临走前,她看着苏瑾道:“以后要是府里有绣活,你也可以多参与参与。” 虽然还是冷淡的语气,但比起之前的厌恶,已经缓和了不少。 苏瑾心里清楚,老夫人这是看重她的绣活了。这正是她想要的——她要靠自己的本事,在苏家立住脚,为以后离开攒资本。 走出老夫人的院子,青黛兴奋地小声道:“姑娘,老夫人夸您了!以后二夫人再也不敢随便欺负您了!” 苏瑾笑了笑:“这只是开始。青黛,以后咱们还要更努力,等攒够了钱,就开一家自己的绣坊,再也不用看别人的脸色。” 青黛用力点头:“奴婢跟着姑娘,一定好好干!” 不远处的树影下,谢砚正看着她的背影,眼底的兴味越来越浓。 第4章 第 4 章 苏瑾刚从老夫人院子回来,就见苏珩背着书篓,蔫头耷脑地站在疏影院门口,青黛在一旁急得直跺脚。 “珩儿,怎么了?今天书院放学这么早,怎么不进来?”苏瑾快步走过去,伸手摸了摸弟弟的额头,没发烧,可他眼眶红红的,像是受了委屈。 苏珩抿着嘴不说话,手指紧紧攥着书篓的带子,指节都泛了白。青黛在一旁低声道:“姑娘,刚才我去门口接二公子,就见他一个人站在这儿,问他怎么了也不说,只说……只说玥姑娘约他去西街的‘聚福楼’,他没去,回来就成这样了。” 西街的聚福楼?苏瑾心里“咯噔”一下。她记得前世,苏玥就是用“聚福楼的点心好吃”为借口,把苏珩骗到了西街——那里离聚福楼不远,就是京城有名的赌坊“万利赌坊”。前世的苏珩,就是在苏玥的引诱下,好奇地进了赌坊,被里面的人哄着玩了两把,输了钱还不敢说,后来越陷越深,最后成了人人唾弃的赌徒。 苏瑾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她拉过苏珩的手,声音放软:“珩儿,告诉姐姐,玥姐姐是不是跟你说,聚福楼新出了桂花糕,让你跟她一起去吃?还说……还说赌坊里很好玩,让你去看看热闹?” 苏珩猛地抬头,眼睛里满是惊讶:“姐姐,你怎么知道?玥姐姐今天下午在书院门口等我,说聚福楼的桂花糕比家里的好吃,还说西街有个地方很有意思,让我跟她去看看,我听同窗说那是赌坊,不是好地方,就没跟她去,她还说我胆小……” 说到最后,苏珩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委屈。他虽然年纪小,却也知道赌坊不是正经地方,可苏玥说的话,又让他有些动摇,心里正别扭着。 苏瑾摸了摸弟弟的头,心里又气又疼。气的是苏玥小小年纪,心思就这么歹毒,竟然把主意打到了苏珩身上;疼的是弟弟虽然调皮,却比前世清醒,没有轻易上钩。 “珩儿做得对,赌坊不是好地方,进去了就容易陷进去,到时候不仅会输光银子,还会让人看不起,连书院都不能去了。”苏瑾蹲下身,看着弟弟的眼睛,认真地说,“玥姐姐让你去赌坊,不是真的带你玩,是想害你。你想啊,要是你进了赌坊,被老夫人知道了,会不会罚你?要是你输了钱,是不是要偷家里的银子去还?到时候,别人都会说你是坏孩子,你还怎么读书考科举?” 苏珩听得眼睛都睁大了,他从来没想过这么多,只觉得苏玥说的“好玩”可能不是好事,现在听姐姐这么一说,才知道里面的厉害,吓得赶紧点头:“姐姐,我知道了,我以后再也不跟玥姐姐去西街了,也不去赌坊!” “这才是乖孩子。”苏瑾笑了笑,拉着苏珩的手往院子里走,“走,姐姐带你去个地方,让你看看银子是怎么来的,以后就知道该怎么珍惜了。” 她带着苏珩去了苏家的账房。账房先生是个五十多岁的老者,姓周,为人正直,前世在苏瑾被流放前,曾偷偷告诉她苏家产业的漏洞,可惜当时她没在意。这一世,苏瑾正好借着这个机会,让苏珩了解一下家里的经济情况,也让他知道“银子来之不易”。 周先生见苏瑾带着苏珩来,有些惊讶,却也不敢怠慢,连忙起身迎接:“二姑娘,二公子,您二位怎么来了?” “周先生,我想让珩儿看看家里的账本,让他知道咱们苏家的银子是怎么赚来的,又是怎么花出去的。”苏瑾笑着说,“您放心,我们就看看,不打扰您做账。” 周先生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这是二姑娘想教二公子管家理事,连忙把最近的账本拿了出来,摊在桌上:“二姑娘请看,这是上个月苏家绣坊的收支账本,还有田庄的租子账本。” 苏瑾拉着苏珩坐下,指着账本上的数字,耐心地解释:“珩儿你看,咱们苏家绣坊上个月卖了五十块手帕,一块手帕能赚五十文钱,总共赚了两千五百文,也就是二两五钱银子。可绣坊里有五个绣娘,每个月要给她们二百文工钱,还要买丝线、缎面,这些都要花钱,最后剩下的银子,还要交给老夫人,用来给府里的人买粮食、衣服,还有给长辈请安的礼品钱。” 她又指着田庄的租子账本:“咱们家的田庄上个月收了五十石粮食,一石粮食能卖一两银子,总共五十两银子。可田庄里的佃户要吃饭,还要给他们种子钱,最后剩下的银子,也没多少了。你看,咱们家赚的银子,看着不少,可花出去的也多,每一分银子都来得不容易。” 苏珩凑在账本前,认真地看着上面的数字,小眉头皱了起来:“姐姐,原来家里赚银子这么难啊?我还以为咱们家很有钱呢。” “傻孩子,看着风光,其实处处都要花钱。”苏瑾摸了摸他的头,“你要是进了赌坊,一把牌可能就输好几两银子,那可是绣坊里的绣娘绣几十块手帕才能赚来的,你说可惜不可惜?要是输光了银子,家里就没钱给你请先生,你就不能读书考科举了,你愿意吗?” 苏珩连忙摇头:“我不愿意!我以后再也不碰赌坊了,还要好好读书,以后赚很多银子,给姐姐和娘花!” 苏瑾心里暖暖的,刚想说话,就听到账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是王氏的声音:“周先生,我来看看这个月的账本。” 苏瑾和苏珩对视一眼,都没想到王氏会来。周先生连忙起身迎接:“二夫人,您来了。” 王氏走进账房,看到苏瑾和苏珩,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苏瑾,你带着珩儿来账房做什么?这里不是你们小孩子该来的地方!” “二伯母,我带珩儿来看看账本,让他知道家里的银子来之不易,省得他以后乱花钱。”苏瑾站起身,语气平静地说,“毕竟珩儿是苏家的二公子,以后也是要管家理事的,早点了解账本,也是应该的。” 王氏没想到苏瑾会这么说,愣了一下,随即冷笑道:“珩儿才十二岁,学什么管家理事?我看你就是故意带他来捣乱!周先生,把账本收起来,别让他们给你弄脏了!” 周先生有些为难,看看苏瑾,又看看王氏,不知道该听谁的。 就在这时,苏珩突然开口了:“二伯母,我不是来捣乱的!姐姐教我看账本,让我知道赚银子很难,不能乱花钱,也不能去赌坊!玥姐姐还让我去西街的赌坊玩,说那里很好玩,我才不去呢!” 这话一出,王氏的脸色瞬间变了。她没想到苏珩会把苏玥的事说出来,而且还是在账房里,有周先生在一旁看着。 苏瑾心里暗暗点头,弟弟这话说得正好。她连忙接过话茬,语气带着一丝委屈:“二伯母,玥儿妹妹也太不懂事了,珩儿还小,怎么能让他去赌坊那种地方?要是珩儿学坏了,染上了赌瘾,以后怎么读书考科举?到时候,别人都会说咱们苏家教不好孩子,丢的可是苏家的脸啊!我这做姐姐的,实在是担心珩儿,才带他来看看账本,让他明白道理,您怎么还怪我呢?”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丝哽咽,看起来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周先生在一旁听着,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看向王氏的眼神里多了几分不满——不管怎么说,让小孩子去赌坊,确实是不对的。 王氏被苏瑾说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她本来是想找茬,让苏瑾难堪,却没想到反被苏瑾将了一军,还让周先生看了笑话。 “你……你胡说!玥儿怎么会让珩儿去赌坊?肯定是你教珩儿这么说的!”王氏气急败坏地说。 “二伯母,我没有!”苏珩连忙反驳,“是玥姐姐自己跟我说的,书院门口的同窗都听到了!” 王氏还想再争辩,就听到账房外传来老夫人的声音:“吵什么呢?账房里也能这么吵闹?” 众人连忙回头,只见老夫人在大丫鬟的搀扶下,站在账房门口,脸色阴沉地看着里面。 王氏心里一慌,连忙上前解释:“老夫人,是苏瑾带着珩儿来账房捣乱,还说玥儿让珩儿去赌坊,这都是她瞎编的!” 苏瑾不等老夫人开口,就先一步走上前,微微屈膝行礼:“老夫人,孙女儿不敢瞎编。玥儿妹妹确实在书院门口约珩儿去西街的赌坊,还说那里很好玩,珩儿没去,回来跟我说了,我担心珩儿学坏,才带他来账房看账本,让他知道银子来之不易,不要去那种地方。孙女儿也是为了珩儿好,为了苏家的名声好,要是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还请老夫人责罚。” 她说得条理清晰,语气诚恳,还带着一丝委屈,让人听了忍不住心疼。苏珩也连忙上前,拉着老夫人的衣角:“老夫人,姐姐说的是真的!玥姐姐让我去赌坊,我没去,姐姐教我看账本,让我不要乱花钱,我以后会好好读书的!” 老夫人低头看着苏珩,又看了看苏瑾,再看看脸色难看的王氏,心里已经有了数。她知道苏玥平日里有些小性子,却没想到她会让苏珩去赌坊,这要是传出去,确实会丢苏家的脸。 老夫人重重地敲了敲拐杖,脸色严肃地对王氏说:“王氏,玥儿是你教出来的,你平时要多管教管教她,别让她整天想着些没用的,带珩儿去那种地方,要是珩儿学坏了,你担得起责任吗?” 王氏没想到老夫人会责备自己,心里又气又委屈,却不敢反驳,只能低着头:“老夫人,是儿媳管教不严,以后我一定好好说玥儿。” “还有你,苏瑾。”老夫人看向苏瑾,语气缓和了一些,“带珩儿看账本是好事,让他早点明白事理,以后可以多带他来学学。不过,账房是重地,下次来之前,先跟我打个招呼。” “是,孙女儿知道了。”苏瑾屈膝行礼,心里暗暗松了口气——这一次,她不仅护住了苏珩,还让老夫人对苏玥有了不满,算是又赢了一局。 从账房出来,苏珩拉着苏瑾的手,兴奋地说:“姐姐,你刚才好厉害!老夫人都帮你说话了!” 苏瑾笑了笑:“不是姐姐厉害,是珩儿自己说得好。以后要是再有人让你去不好的地方,你一定要学会拒绝,还要告诉姐姐和娘,知道吗?” “我知道了!”苏珩用力点头,小脸上满是坚定。 而在账房不远处的回廊上,谢砚正站在柱子后,手里把玩着折扇,看着苏瑾和苏珩离去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赞赏。 他身边的小厮低声道:“公子,这苏二姑娘不仅护着弟弟,还懂得用账本教他道理,心思真是细腻。苏大姑娘和二夫人想害二公子,反而被二姑娘反将了一军,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谢砚唇角勾了勾,扇子轻轻一合:“是啊,越来越有意思了。这苏瑾,不仅绣活好,心思也比一般人缜密,难怪能拆穿苏玥的谎言。看来,我这趟来苏家,还真是没白来。” 他本来是想继续查贡品刺绣的事,却没想到看到了这么一场“护弟大戏”。苏瑾的冷静、聪慧和护短,都让他觉得这个姑娘和传闻中的“心性歹毒”完全不一样,反而比那些只会装柔弱的大家闺秀有趣多了。 “继续盯着,看看苏玥和王氏接下来会怎么做。”谢砚吩咐道。 “是,公子。” 谢砚看着苏瑾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眼底的兴味更浓。他有种预感,这个叫苏瑾的姑娘,以后还会给她带来更多的惊喜。 而苏瑾回到疏影院后,柳氏已经做好了晚饭,见苏珩兴致勃勃地跟自己说今天看账本的事,还说以后要好好读书,赚银子给她和姐姐花,柳氏心里又欣慰又感动,拉着苏瑾的手,小声道:“瑾儿,委屈你了,还要你这么费心照顾珩儿。” “娘,珩儿是我弟弟,我照顾他是应该的。”苏瑾笑着说,“以后咱们娘仨好好过日子,谁也别想欺负咱们。对了,娘,我之前画的海棠纹手帕绣稿已经好了,明天我就开始绣,等绣好了,您就偷偷拿到江南绣坊去寄卖,看看能不能卖个好价钱,咱们也攒点私房钱,以后开绣坊用。” 柳氏点了点头,眼里满是期待:“好,娘都听你的。你放心,娘一定会把帕子卖个好价钱的。” 苏瑾看着母亲期待的眼神,心里暗暗坚定了信念。她一定要靠自己的绣活,攒够资本,带着娘和珩儿离开苏家,开一家属于自己的绣坊,让他们过上好日子,再也不用看别人的脸色。 第5章 第 5 章 疏影院的晨光刚漫过窗棂,苏瑾就坐在了绣架前。青黛端来温水润了润她的手,又将染好的丝线按色阶排开——浅粉如桃花初绽,深粉似胭脂凝露,最浅的藕荷色衬在旁侧,是她特意为海棠花瓣边缘晕染准备的过渡色。 “姑娘,这渐变色线染得真匀,比布庄里卖的还好。”青黛蹲在一旁整理绣筐,指尖拂过丝线时,忍不住感叹。前世她跟着柳氏时,见苏瑾绣的多是素色纹样,从未想过她能调出这般鲜活的颜色。 苏瑾拈起一根浅粉丝线,对着光看了看:“用了外祖父送的江南苏木,再掺点石榴汁固色,颜色才不容易褪。”她左手扶着绷架上的素色缎面,右手持针穿过,第一针落在海棠花萼处,用短针绣出毛茸茸的质感——这是后世学的“绒毛绣法”,能让花叶更显立体,是她特意为这块海棠帕设计的细节。 绣到辰时,院门外传来丫鬟的脚步声,是负责给各院送绣材的小丫鬟春杏。她抱着一捆新到的桑蚕丝线,脸色有些不自然:“瑾姑娘,这是这个月的份例线,您点点。” 苏瑾抬头看了眼,春杏是王氏房里的远亲,前几日苏玥禁足时,还帮着递过话。她不动声色地接过线捆,指尖刚碰到丝线,就觉出不对——最常用的月白色线团上,沾着几点深褐色的污渍,像是被茶汤泼过,捻开时还带着黏腻感,根本没法用。 “春杏,这线怎么回事?”苏瑾把脏线团放在桌上,声音冷了几分。 春杏眼神闪烁,连忙道:“许是……许是库房里受潮了?我这就去给您换……” “不必了。”苏瑾打断她,目光扫过线捆底部——那里藏着半片水绿色的绢布碎片,正是苏玥常穿的襦裙料子。她心里冷笑,苏玥禁足刚解,就急着动手了,连找的借口都这么敷衍。 青黛也看明白了,气得脸发红:“姑娘,这肯定是有人故意的!月白色线最常用,怎么偏就这捆脏了?还带着玥姑娘的布片!” 春杏被戳穿,腿一软差点跪下:“不是我做的!是……是画屏姐姐让我把这捆线送来的,她说……说您用惯了这种线……” 画屏是苏玥的贴身丫鬟,这话等于直接认了账。苏瑾却没当场发作,只让青黛把脏线团和布片收好,对春杏道:“你回去告诉画屏,线我收下了。但若是下次再送来这样的‘次品’,我就只能拿着线去老夫人面前,问问苏家的绣材库房,是不是连干净线都供不起了。” 春杏连滚带爬地走了,青黛还在气:“姑娘,就这么放她们走?这口气咽不下!” “咽不下也得咽,得选个能让她们疼的时机。”苏瑾重新拿起绣针,却没再绣海棠,而是换了块粗布,将脏线团上的污渍仔细描了下来,又在旁侧注明“辰时收到,带水绿色绢布碎片”。她知道,苏玥敢这么做,无非是觉得她就算发现了,也不敢闹大——前世的她确实会忍,可这一世,她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她的绣具,碰不得。 当天下午,老夫人让管家传话,说三日后家宴要绣几块桌屏,让苏瑾和苏玥各绣一幅“岁寒三友”,到时候请几位诰命夫人品鉴。苏瑾听到消息时,正在教苏珩写大字,苏珩笔下的“志”字刚写好,抬头道:“姐姐,苏玥肯定又要耍花样,你别答应她!” 苏瑾摸了摸他的头,眼底带着暖意——自从账房那事后,苏珩不仅在书院里用心读书,还学会了帮她留意苏玥的动静,前几日还偷偷告诉她,苏玥禁足时偷偷给太子府送过信。 “放心,姐姐有办法。”她把苏珩的字帖收起来,“你明日去书院,把先生布置的策论写好,姐姐晚上给你检查。” 苏珩用力点头,又小声道:“书院的李先生夸我进步快,说下次月考让我当小先生带同窗读书呢!” “那可得好好准备。”苏瑾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弟弟走回正途,比什么都重要。 第二日清晨,苏瑾故意带着脏线团和描好的污渍布,去了前院的绣房。此时苏玥正坐在绣架前,手里拿着一块墨色缎面,见苏瑾进来,故作惊讶地放下绣针:“瑾姐姐,你怎么来了?是为家宴桌屏的事吗?我正想去找你,咱们要不要一起选纹样?” 她话音刚落,苏瑾就把脏线团放在了桌上,声音不大却足够让绣房里的丫鬟都听见:“选纹样不急,倒是想问问玥儿妹妹,我昨日收到的份例线,怎么会沾着茶汤,还带了你的绢布碎片?” 苏玥的脸瞬间白了,手里的绣针差点戳到手指:“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我没碰过你的线啊!” “没碰过?”苏瑾拿起那半片水绿色绢布,递到众人面前,“这布是妹妹前几日穿的襦裙料子,绣房里的姐姐们都见过。而且这脏线团上的茶汤,是用雨前龙井泡的——妹妹房里每日都要泡一壶,对吧?” 绣房里的丫鬟们顿时窃窃私语,有几个见过苏玥穿那裙子的,都点了点头。王氏这时正好进来,见状连忙护着苏玥:“苏瑾!你少在这里血口喷人!不过是捆脏线,说不定是库房的人不小心弄的,你非要赖到玥儿头上?” “二伯母这话就不对了。”苏瑾转向王氏,语气带着一丝嘲讽,“库房的人要是不小心,怎么偏偏只脏了我这捆常用的月白线?而且线捆底部藏着玥儿的布片,总不能是布片自己跑进去的吧?”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看向门口:“再说了,三日后就是家宴,要给诰命夫人们看的桌屏,若是用这种脏线绣,绣出来的东西带污渍,丢的可不是我苏瑾一个人的脸,是整个苏家的脸!老夫人常说‘苏家的名声比什么都重要’,二伯母觉得,这事要不要请老夫人来评评理?” 这话正好戳中了王氏的软肋——她再想护着苏玥,也不敢拿苏家的名声冒险。可苏玥不甘心,眼泪瞬间涌了上来,扑通一声跪下:“老夫人,我真的没做过!是瑾姐姐冤枉我,她肯定是怕绣不过我,故意找借口!” 苏瑾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毫无波澜——前世就是这眼泪,骗了老夫人,骗了整个苏家。她从袖中掏出之前描好的污渍纸,递给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老夫人您看,这是我昨日发现线脏后,当场描下来的污渍形状,和今日春杏送来的线团上的污渍一模一样。而且春杏已经承认,是画屏让她送的线,画屏是玥儿的贴身丫鬟,这事您要是不信,可以传画屏来问。” 老夫人接过纸看了看,又瞥了眼跪在地上的苏玥,脸色沉了下来。前几日账房的事已经让她对苏玥有了不满,如今又出了这事,若是真闹到诰命夫人面前,苏家的脸就丢尽了。她重重地敲了敲拐杖:“够了!玥儿,你给我起来!就算不是你做的,你的丫鬟办事不力,你也有管教不严之责!罚你禁足三日,抄写《女诫》十遍!” 苏玥还想辩解,却被王氏拉住了——王氏知道,老夫人这已经是从轻发落,再闹下去,只会更糟。 “还有,”老夫人看向绣房里的所有人,语气严肃,“从今日起,苏瑾的绣具和绣线,谁也不许碰!若是再有人敢动她的东西,不管是谁,直接杖责二十!” 这话一出,满绣房的人都愣住了——谁也没想到,老夫人竟然会为了苏瑾,下这样的命令。苏瑾心里松了口气,这一局,她不仅护住了自己的绣具,还在苏家绣房彻底立了威。 等老夫人走后,苏玥狠狠瞪了苏瑾一眼,转身就走。王氏走到苏瑾面前,冷哼一声:“你别得意,不过是靠耍嘴皮子赢了一局,真到了家宴上,你绣的东西要是比不过玥儿,看老夫人怎么罚你!” 苏瑾淡淡一笑:“二伯母放心,到时候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回到疏影院,青黛兴奋得不行:“姑娘,您刚才太厉害了!老夫人都为您说话了,以后再也没人敢动您的绣具了!” 苏瑾却没那么兴奋,她知道,这只是暂时的。老夫人护的是苏家的名声,不是她苏瑾。只有自己有了足够的资本,才能真正摆脱苏家的控制。她拿起桌上的海棠帕,看了看已经绣好的几片花瓣,对柳氏道:“娘,这帕子我已经绣好了,您明日去西街的江南绣坊,把它寄卖了吧。就说按市价寄卖,若是有人问起,您就说是家里亲戚绣的,别说是我绣的。” 柳氏接过帕子,看着上面栩栩如生的海棠,眼睛都亮了:“瑾儿,你绣得真好,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第二日一早,柳氏就带着帕子去了江南绣坊。这家绣坊是江南有名的连锁绣坊,京城的分店平日里多是达官贵人来定制绣品,寄卖的绣品也都是上等货色。掌柜的接过帕子时,本来没当回事,可当他展开帕子,看到海棠花瓣的渐变色和绒毛绣法时,眼睛瞬间亮了:“夫人,这帕子是谁绣的?这手艺,可比咱们绣坊的绣娘还好!” 柳氏按照苏瑾教的话说:“是家里一个亲戚绣的,她平日里喜欢琢磨绣活,想着寄卖些钱补贴家用。” 掌柜的点了点头,刚想开口说定价,就听到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这帕子我要了,多少钱?” 柳氏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穿着月白色布衣的男子站在身后,手里拿着一把折扇,正是之前在老夫人院子回廊上遇到的谢砚。她愣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苏瑾只说按市价寄卖,可她也不知道市价是多少。 谢砚却没在意,他走到桌前,拿起帕子仔细看了看,手指拂过海棠花瓣的边缘:“这渐变色用得好,绒毛绣法也少见,是个懂绣活的人。掌柜的,这帕子市价多少?我出三倍。” 掌柜的愣了一下,连忙道:“公子,这帕子市价大概五两银子,三倍就是十五两……” “不用找了。”谢砚从袖中掏出一锭二十两的银子,递给掌柜的,“剩下的五两,算是给绣者的赏钱。对了,不知这位夫人能否告知,绣这帕子的人,是哪位?我想找她定制几幅绣品。” 柳氏心里慌了,她想起苏瑾说的别暴露身份,连忙道:“公子抱歉,我那亲戚性子内向,不喜见人,若是您想定制绣品,不如我代为转达?” 谢砚看了她一眼,眼底闪过一丝兴味。他认出柳氏是苏瑾的母亲,这帕子的绣法,和那日苏瑾绣的百鸟朝凤帕如出一辙,不用想也知道是苏瑾绣的。他没有点破,只笑着点了点头:“也好,那就劳烦夫人转达。若是她愿意,可去城东的‘砚记’当铺找我,就说谢某找她。” 柳氏连忙应下,拿着银子和谢砚留下的地址,匆匆离开了绣坊。她怕再待下去,会露出破绽。 回到疏影院,柳氏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苏瑾,还把那二十两银子和地址递了过去:“瑾儿,那个谢公子好像认出是你绣的了,他还让你去砚记当铺找他,想定制绣品呢!” 苏瑾接过银子和地址,心里有些惊讶。她没想到谢砚会这么快找到她的帕子,还出三倍价钱买下。而且“砚记”当铺,她前世听说过,是京城最大的当铺之一,后台硬得很,没想到竟然是谢砚的。 “娘,您别担心,他应该是真的想定制绣品。”苏瑾想了想,“不过现在还不是见他的时候,等家宴过后再说吧。”她现在最重要的是家宴上的桌屏,不能节外生枝。 而此时的砚记当铺里,谢砚正拿着那幅海棠帕,对身边的小厮道:“你去查查,苏家二房的苏瑾,最近除了绣这帕子,还在绣什么。另外,贡品刺绣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小厮连忙道:“公子,贡品房里的线头,已经确认和苏玥绣筐里的冰丝线一模一样,而且那枚银钗碎片,也确实是苏玥常用的那支。不过苏玥好像还没察觉,还在想着家宴上和苏瑾比绣活呢。” 谢砚唇角勾了勾,扇子轻轻一合:“有意思。让她比,我倒要看看,这个苏瑾,还能给我带来多少惊喜。”他把海棠帕放在桌上,看着上面的海棠花,眼底闪过一丝欣赏——这绣品里,有灵气,有心思,不像苏玥的绣活,只有匠气,没有灵魂。 夜色渐深,疏影院里的灯还亮着。苏瑾坐在绣架前,正在绣家宴要用的“岁寒三友”桌屏。她选了深青色的缎面,用墨色和白色的线绣松枝,用淡绿色的线绣竹节,最妙的是梅花,她用了“打籽绣”绣花瓣,一颗颗圆润的“籽”像是真的梅花苞,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柳氏坐在一旁,帮她整理绣线,小声道:“瑾儿,那个谢公子出三倍价钱买你的帕子,会不会是有什么别的心思?” 苏瑾手上的动作没停,笑道:“娘,不管他有什么心思,只要他不害我们,能帮我们攒钱开绣坊,就是好事。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靠自己的手艺,攒够资本,早点离开苏家。” 柳氏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她知道,女儿说的是对的。只有离开苏家,她们娘仨才能真正过上好日子。 第6章 第 6 章 疏影院内,灯火如豆。 苏瑾指尖捻着一根极细的绣针,针尖在深青色的缎面上轻盈起落,勾勒出松枝遒劲的轮廓。家宴所需的“岁寒三友”桌屏,她已完成了大半。松竹清隽,梅苞待放,运用了分层绣法与打籽绣的梅瓣,在烛光下显得格外立体生动。 柳氏坐在一旁,手里虽做着针线,目光却不时飘向女儿,带着难以掩饰的骄傲与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虑。白日里苏瑾在绣房立威,得了老夫人“谁也不许动她绣具”的明令,固然解气,可也意味着将二房和王氏彻底得罪狠了。 “瑾儿,”柳氏终是没忍住,放下手中的活计,轻声开口,“后日的家宴,你真有把握?我瞧着玥儿那边,怕是憋着更大的坏呢。” 苏瑾手下未停,语气平静无波:“娘,有没有把握,不在于我绣得多好,而在于她们能找出多少错处。既然躲不过,那就让她们无从下手便是。”她抬起眼,看向母亲,唇角弯起一个安抚的弧度,“况且,我们如今也不是全无依仗。” 说着,她的目光扫过妆台上那个不起眼的小木匣,里面装着今日谢砚那二十两银子。这笔意外之财,如同在干涸的田地里注入了一股清泉,让她离开苏家、自立门户的计划,看到了切实可行的曙光。 柳氏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心下稍安,却又想起另一桩事:“那位谢公子……他出手如此阔绰,又指明了想找你定制绣品,怕是来历不凡。瑾儿,与他打交道,须得万分小心。”商户之女的敏锐,让柳氏本能地对这种突如其来的“赏识”抱有警惕。 “女儿晓得。”苏瑾点头。她比柳氏更清楚谢砚的背景——表面是江南富商之子,实则是镇国公府世子。这样的人,绝不会无缘无故对一个小官家的庶女示好。他买下海棠帕,或许是真心欣赏绣艺,或许是与调查贡品案有关,但无论如何,现阶段,这份“赏识”对她利大于弊。“眼下我们最缺的是本金,他既愿意出高价,我们便接着。至于其他,走一步看一步,主动权需得握在自己手里。” 她计划得很清楚,利用谢砚提供的启动资金,尽快将绣坊开起来。等有了稳定的进项和独立于苏家的产业,便能彻底摆脱受制于人的境地。与谢砚的关系,最好是停留在纯粹的合作层面,银货两讫,互不拖欠。 母女俩正说着话,苏珩捧着书卷从里间出来,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姐姐,李先生今日夸我策论写得好,还说下次旬考若还能保持,便推荐我去参加城东书院的交流诗会!”十二岁的少年,眉眼间已有了几分俊朗,因着近来的用心向学,眼神格外清亮。 苏瑾放下绣针,拉过弟弟的手,仔细看了看他指尖因练字而磨出的薄茧,心中既欣慰又酸涩。前世,这双手最终沾染了赌场的污浊,今生,她定要让它握住笔杆,握住锦绣前程。 “珩儿真棒。”她柔声道,“不过切记,戒骄戒躁。书院里若有人再邀你去不该去的地方,或是说些似是而非的挑拨之言,定要告诉姐姐。” 苏珩用力点头,小脸绷得严肃:“我知道!姐姐放心,我才不会上苏玥的当。她现在见了我,都绕着走呢!”语气里带着点小得意。 苏瑾失笑,揉了揉他的脑袋。她知道,苏玥暂时的退避,绝非认输,只是在酝酿更大的风暴。而家宴,无疑是最好的舞台。 两日时光倏忽而过,苏府家宴的日子到了。 傍晚时分,苏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虽非大宴,但受邀前来的几位诰命夫人皆是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连带着各府的公子小姐也来了不少,一时间花厅内珠环翠绕,笑语喧阗。 苏瑾穿着一身半新的藕荷色襦裙,发间只簪了一根素银簪子,站在角落,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她的“岁寒三友”桌屏早已交由丫鬟摆放妥当,与苏玥那幅绣工繁复、色彩艳丽的“富贵牡丹”屏风隔着一段距离。 苏玥今日显然是精心打扮过,一身水红色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梳着精致的飞仙髻,簪着赤金红宝石头面,顾盼间神采飞扬。她正被几位相熟的官家小姐围着,言笑晏晏,目光却不时扫过苏瑾这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酒过三巡,气氛正酣。一位与苏老夫人交好的李侍郎夫人笑着开口:“早听闻苏家两位姑娘绣艺超群,今日一见这两幅桌屏,果然名不虚传。这‘富贵牡丹’雍容华贵,针脚细密,必是玥姑娘的手笔吧?” 苏玥闻言,含羞带怯地起身福了一礼:“夫人过奖了,玥儿技艺粗浅,当不得如此盛赞。” 王氏在一旁与有荣焉,连忙接口:“李夫人好眼力,我们玥儿为了这幅屏风,可是熬了好几个晚上呢。” 另一位夫人则将目光投向了苏瑾那幅“岁寒三友”,眼中露出几分惊奇:“咦?这幅松竹梅倒是别致,松针挺拔,竹节疏朗,最妙的是这梅花,花瓣竟像是立起来的,颇有几分傲雪凌霜的风骨。这是……瑾姑娘绣的?”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苏瑾身上。那幅“岁寒三友”在满堂富丽堂皇的绣品中,显得格外清雅脱俗,尤其是苏瑾运用的打籽绣和分层晕染技法,让图案充满了生动的立体感,与苏玥那幅虽精致却略显呆板的牡丹形成了鲜明对比。 苏瑾上前几步,依礼回话,声音清越:“回夫人话,正是小女所绣。不过是些笨功夫,当不得夫人如此夸奖。” “笨功夫?”李侍郎夫人饶有兴致地走近细看,“这梅花瓣的绣法,我倒未曾见过,颜色过渡也自然,绝非寻常笨功夫可达。”她转向苏老夫人,笑道,“老夫人,您府上真是藏龙卧虎啊,瑾姑娘这手绣艺,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苏老夫人脸上带着得体的笑,心里却有些复杂。她自然看得出苏瑾的绣品更胜一筹,甚至隐约觉得,这丫头的技法,似乎超出了苏家绣房的传承。若苏瑾是嫡女,她此刻必定心花怒放,可偏偏……她瞥了一眼脸色微僵的苏玥和王氏,只得淡淡道:“李夫人谬赞了,小孩子家胡乱琢磨的,登不得大雅之堂。” 苏玥藏在袖中的手悄然握紧,指甲掐进了掌心。她万万没想到,苏瑾竟真能绣出如此出色的作品,还得了诰命夫人的青眼!她绝不能让苏瑾就此翻身! 就在这时,一个伺候在“岁寒三友”桌屏旁的小丫鬟忽然“哎呀”一声低呼,指着屏风底部,颤声道:“这、这里怎么脏了一块?”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深青色缎面的左下角,赫然多了一小片深褐色的污渍,像是被什么油渍沾染,在清雅的画面中显得格外刺眼。 苏玥眼中迅速闪过一丝得逞的光芒,随即换上惊讶又痛心的表情:“瑾姐姐,这……这么好好的屏风,怎么会弄脏了?可是方才摆放时不慎沾到了什么?”她语气关切,却瞬间将“不小心”、“疏忽”的帽子扣在了苏瑾头上。 王氏立刻板起脸,呵斥道:“苏瑾!你是怎么搞的?如此重要的家宴,竟这般不当心!这屏风毁了不说,岂不是怠慢了诸位夫人?” 一瞬间,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苏瑾身上,带着审视、惋惜,或纯粹看热闹的意味。柳氏在席下急得脸色发白,苏珩更是气得要站起来反驳,却被苏瑾一个眼神制止。 苏瑾站在原地,脸上并无众人预想中的惊慌失措。她甚至没有立刻去看那污渍,目光先是在那惊慌的小丫鬟脸上停留一瞬,又淡淡扫过苏玥和王氏,最后才落在那片污渍上。 “二伯母,玥儿妹妹,不必着急。”她声音平稳,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冷静,“这污渍来得蹊跷。” “蹊跷?还能怎么蹊跷?”王氏冷哼,“分明是你自己毛手毛脚!” 苏瑾却不理她,径直走到桌屏前,俯身仔细看了看那污渍,又用手指轻轻捻了一下,放在鼻尖嗅了嗅。随即,她直起身,面向诸位夫人和老夫人,朗声道:“老夫人,诸位夫人明鉴。这污渍,并非油渍,而是掺了松烟墨的胭脂膏。”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刚才惊呼的那个小丫鬟,语气陡然转厉:“若是我没记错,你叫秋桂,是前几日刚调到前院伺候的?你袖口上沾着的胭脂色,和这污渍里的胭脂成分,倒像是一样的。而且,松烟墨气味特殊,方才我走近时,便闻到你身上有此味道。你能否解释一下,你一个负责端茶递水的丫鬟,袖口怎会沾染书画所用的松烟墨?又怎会恰巧,这墨混着胭脂,落在了我的屏风上?” 秋桂被问得浑身一颤,脸色瞬间惨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嘴唇哆嗦着,眼神下意识地瞟向苏玥的方向。 苏玥心中剧震,她没想到苏瑾观察竟如此细致,连墨的种类和丫鬟身上的气味都注意到了!她强自镇定,开口道:“瑾姐姐,即便秋桂身上有墨,也不能证明就是她做的啊?说不定是别人……” “哦?”苏瑾打断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纸包,打开,里面是少许褐色的粉末,“这是前日,有人故意弄脏我份例绣线时留下的污渍,我悄悄刮下了一些。方才我比对过,气味、质地,与这屏风上的污渍,以及秋桂袖口的残留,一般无二。前日之事,老夫人已下令彻查,想必库房管事那里,还留着当时收缴的脏线作为证据。两相对照,不难查出这污渍的来源吧?” 她目光清凌凌地看向老夫人:“老夫人,前日您刚下令,不许任何人动孙女的绣具,今日家宴上就出了这等事。这分明是有人阳奉阴违,故意破坏绣品,欲使苏家在众位夫人面前丢脸!还请老夫人为孙女做主,严惩这背后主使之人!” 一番话条理清晰,证据链隐隐成型,直接将个人恩怨提升到了损害家族声誉的高度。 席间顿时一片寂静。几位诰命夫人交换着眼神,心中了然。这苏家内宅的争斗,看来比想象中更激烈。这苏二姑娘,不仅绣艺出众,心思缜密、临危不乱的本事,更让人刮目相看。 苏老夫人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前日刚下的命令,今日就被人当众打脸,这简直是把她的权威踩在脚下!尤其还是在这么多宾客面前!她盯着跪在地上抖如筛糠的秋桂,又瞥了一眼脸色发青的苏玥和王氏,心中怒火翻涌。 “好!好得很!”老夫人重重一拍桌案,“把这贱婢拖下去,仔细审问!看看究竟是谁指使她,敢如此胆大包天!” 立刻有两个粗壮婆子上前,将哭喊求饶的秋桂堵了嘴拖了下去。 苏玥身子微晃,几乎站立不稳,全靠王氏在旁暗中扶住。她知道,秋桂未必能扛住审讯,一旦招供……她不敢想下去。 经此一事,接下来的宴席气氛便有些微妙。苏玥再无人问津,反倒是几位夫人对苏瑾产生了兴趣,旁敲侧击地问了她几句关于绣法的问题,苏瑾皆谨慎得体地应答了,既不藏私,也不过分炫耀,分寸拿捏得极好。 家宴最终在不甚融洽的气氛中草草收场。 回到疏影院,柳氏长舒一口气,拍着胸口道:“可吓死娘了!瑾儿,你怎知那污渍是松烟墨和胭脂?又怎会提前备下前日的污渍粉末?” 苏瑾卸下发间唯一的银簪,语气淡然:“那日绣线被污,我便觉得不对劲。苏玥手段不会仅止于此,家宴她必会发难。所以我留了心,将污渍样本留下,以备不时之需。至于辨认墨和胭脂……娘,您忘了?外祖父家早年也做过笔墨生意,我小时候常去铺子里玩,对各种墨的气味还算熟悉。胭脂更是常见,混合后的颜色和质感,细看便能分辨。” 她说得轻描淡写,柳氏却知这其中需要何等的细心与远见。她看着女儿沉静的侧脸,恍惚间觉得,女儿真的长大了,再也不是那个需要她护在羽翼下的怯懦女孩。 “经此一事,老夫人对苏玥想必更为不满。”柳氏低声道。 “不够。”苏瑾摇头,眼神冰冷,“只要我们还留在苏家,只要苏玥还是受宠的嫡女,这样的算计就不会停止。我们必须尽快离开。” 她打开那个装着二十两银子的小木匣,手指轻轻拂过冰凉的银锭:“娘,明日您就去城东的‘砚记’当铺,找那位谢公子。告诉他,我接他的定制,但有三不绣:一不绣皇室纹样,二不绣大幅嫁衣,三不署名。若他同意,请他先付部分定金,并指明绣品内容和要求。” 她要开始主动攫取第一桶金,为脱离苏家铺路。 与此同时,苏府外院一间僻静的书房内。 谢砚听着小厮的汇报,指尖在桌上轻轻敲击。 “所以,她不仅绣艺压过了苏玥,还当场拆穿了污蔑,反将了一军?”他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 “是,公子。苏二姑娘心思之缜密,应变之迅速,实在令人惊叹。”小厮躬身道,“另外,秋桂已经招了,是苏玥姑娘身边的大丫鬟画屏指使她做的,许诺事成后给她十两银子,并调她到揽月轩当二等丫鬟。” 谢砚轻笑一声:“果然如此。苏玥这次,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他顿了顿,问道,“那幅被污损的桌屏,苏二姑娘如何处理了?” “听说苏二姑娘回去后,并未丢弃,而是连夜拆了那处被污的缎面,用同色丝线以极细的针法,绣了一片与原有纹路融为一体的雪覆盖在松根处,巧夺天工,几乎看不出修补痕迹。” “哦?”谢砚挑眉,眼底兴味更浓,“化腐朽为神奇?有意思。”他沉吟片刻,吩咐道,“明日若柳夫人来砚记,直接引她来见我。另外,贡品案的线索,可以适当放一点给苏瑾了。” “公子的意思是?” “给她递把刀,看她敢不敢用,怎么用。”谢砚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苏家这潭水,是时候搅得更浑一些了。而我们这位苏二姑娘,或许就是那条最能搅动风云的鲶鱼。” 第7章 第 7 章 苏瑾坐在窗下,手中捧着一卷泛黄的旧书,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透过半开的支摘窗,望向院外那几株在微风中摇曳的老槐树。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书页边缘,心中思忖着母亲柳氏此刻是否已到了城东的“砚记”当铺。 昨夜家宴上的风波,看似是她大获全胜,再次挫败了苏玥的阴谋,还让老夫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再次申明了不许动她绣具的禁令。但苏瑾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反而更添了几分紧迫。苏玥接二连三的失利,只会让她更加怨恨,手段也可能愈发狠辣不计后果。苏家这个泥潭,她必须尽快带着母亲和弟弟抽身。 而“砚记”当铺,以及那位身份莫测的谢公子,或许就是她脱离计划中,意外出现却又至关重要的第一块踏脚石。 那二十两银子此刻正安静地躺在妆匣底层,沉甸甸的,不仅是银钱的分量,更代表着一种认可和一种可能。谢砚能出三倍价钱买下海棠帕,至少证明他识货,且有足够的财力。与他合作,风险与机遇并存。风险在于,此人目的不明,背景复杂,与他牵扯过深,恐卷入不必要的麻烦;机遇在于,他能提供苏瑾目前最急需的——启动资金和潜在的销售渠道。 “三不绣……”苏瑾低声重复着自己定下的条件,“不绣皇室纹样,是远离太子和苏玥可能攀附的权贵圈子;不绣大幅嫁衣,是避免过早暴露全部实力,也避开最耗时耗力却未必能获得相应回报的订单;不署名,则是暂时藏拙,在羽翼未丰前,不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 她需要这笔定金,需要借助谢砚的渠道,将“瑾绣坊”的种子悄悄埋下,在苏家众人尚未察觉之时,让它生根发芽。 “姑娘,”青黛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端上一盏温热的红枣茶,“夫人一早就出门了,特意嘱咐奴婢看着您多用些早饭,说您昨夜定是没睡好。”她看着苏瑾眼下淡淡的青影,语气里满是心疼。 苏瑾接过茶盏,暖意透过瓷壁传到掌心,驱散了几分清晨的凉意。她笑了笑:“无妨,只是想了些事情。珩儿去书院了?” “是,二公子天没亮就起来温书了,说是今日李先生要抽查策论,定要拔得头筹。”青黛脸上露出笑意,“二公子如今可用功了。” 苏瑾欣慰地点点头。弟弟的转变,是她重生以来最大的慰藉之一。只要珩儿走在正途上,她所有的筹谋和挣扎就都有了意义。 城东,砚记当铺。 门面并不算十分阔气,却自有一股沉稳厚重之感。黑底金字的招牌,擦拭得一尘不染的柜台,就连门口迎客的小伙计,眼神里也透着不同于寻常店铺的精明。 柳氏捏紧了袖中的海棠帕样本和那个写有地址的纸条,深吸了一口气,迈步走了进去。柜台后的老掌柜抬起眼皮,目光在她虽整洁却不算华贵的衣衫上扫过,并未露出轻视之色,只平和地问道:“夫人是典当还是赎取?” “我……我找谢砚谢公子。”柳氏按捺住心头的紧张,尽量平稳地说道,“是谢公子让我来的,说是有绣品的事情相商。” 老掌柜眼神微动,仔细打量了柳氏一眼,随即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原来是柳夫人,公子已等候多时,请随我来。”说着,他便从柜台后绕出,引着柳氏穿过当铺前堂,走向后方一处僻静的院落。 柳氏心中讶异,这谢公子竟似早就料到她会来?而且这当铺后面别有洞天,回廊曲折,庭院清幽,绝非普通商贾之家的格局。 老掌柜在一间雅致的书房前停下,轻轻叩门:“公子,柳夫人到了。” “请进。”里面传来谢砚清朗的声音。 柳氏推门而入,只见谢砚今日换了一身雨过天青色的锦袍,腰间束着玉带,少了前两次见的布衣随意,多了几分世家公子的清贵气度。他正站在书案前,手提一支狼毫,在宣纸上勾勒着什么,见柳氏进来,便放下笔,含笑示意:“夫人请坐。” “谢公子。”柳氏依言坐下,心中不免有些局促。眼前的年轻人气场不凡,让她这商户之女出身的人本能地感到一丝压力。 谢砚亲手斟了一杯茶,推到柳氏面前,态度温和:“夫人不必拘礼。那方海棠帕,家母见了十分喜爱,赞其配色灵动,绣法新颖,特意嘱咐我,定要再向绣者订制几幅绣品。” 听到对方母亲喜欢,柳氏心下稍安,忙道:“公子和夫人喜欢就好。我今日前来,正是受……受那位绣娘所托。”她谨记苏瑾的叮嘱,没有暴露身份。 “哦?”谢砚挑眉,似乎并不意外,“不知绣娘有何说法?” 柳氏定了定神,将苏瑾的“三不绣”条件清晰地复述了一遍,然后道:“若是公子同意这些条件,便可提出具体的绣品要求和图样,绣娘会根据难易程度和用料报价,并需先收取部分定金。” 谢砚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兴味。他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沉吟道:“不绣皇室纹样,不绣大幅嫁衣,不署名……这位绣娘,倒是个有脾气、有想法的。”他非但没有不悦,反而笑了起来,“好,这些条件,我都答应。” 他走到书案边,拿起刚才正在画的宣纸,递给柳氏:“这是我想要订制的绣品图样。听闻绣娘擅长花鸟,便请她以此稿为基准,绣一幅《春溪鱼乐图》的桌屏,尺寸大小如上所示。用料需用上好的杭缎和苏绣丝线,配色绣娘可自行斟酌,只需雅致生动即可。至于价钱……”他顿了顿,看向柳氏,“五十两,先行支付二十两定金,如何?” 五十两!柳氏心中一震。这几乎是苏家绣坊顶尖绣娘大半年的工钱了!而且先行支付二十两定金,这谢公子出手果然阔绰,且显得诚意十足。 她强压下心中的激动,接过图样仔细看了看。纸上画的是一幅春溪图,几条锦鲤在水中嬉戏,水草摇曳,花瓣飘落,线条流畅,意境恬淡,并非那种繁复富丽的风格,倒很合苏瑾的技艺特点。 “公子的要求,我定会转达。这图样和定金,我也先代绣娘收下。”柳氏小心地将图样折好,放入怀中。谢砚则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早已备好的锦囊,里面是四个小巧的银锭,正好二十两。 “合作愉快。”谢砚微微一笑,“绣品不急,让绣娘仔细绣好便是。完成后,夫人仍可来此寻我。” 柳氏接过锦囊,只觉得手心都有些发烫。她起身告辞,谢砚也未多留,只让老掌柜客气地将她送出当铺。 直到走出砚记当铺很远,柳氏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摸了摸怀中那实实在在的二十两银子和图样,一颗心终于落回了实处,随即又被巨大的喜悦填满。瑾儿的计划,迈出了最坚实的第一步! 疏影院内,苏瑾听完了柳氏详细的叙述,又仔细看了那幅《春溪鱼乐图》的稿样,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娘,这谢公子倒是个爽快人,出的价钱也公道。这图样意境不错,绣起来虽需费些功夫,但正好可以让我试试更多的针法组合。”她将图样小心收好,又将那二十两定金与之前卖帕子的银子放在一处。“加上之前的,我们已有四十多两本金了。开个小绣坊,租赁铺面、购置初期原料的钱,勉强算是有了眉目。” 柳氏脸上洋溢着希望的光彩:“是啊瑾儿,娘真没想到,你的绣活这么值钱!咱们……咱们真的能开起自己的绣坊吗?” “能的,娘。”苏瑾握住母亲的手,语气坚定,“只要我们步步为营,谨慎筹划。这谢公子是目前唯一的客户,我们需得将这幅《春溪鱼乐图》绣得尽善尽美,不能砸了招牌。同时,我们也要开始物色铺面和人手了。” 她顿了顿,低声道:“铺面不能选在离苏家太近或者太过繁华显眼的地方,最好是城南那边,市井气息浓些,租金也相对便宜。人手方面,初期不宜多,但要可靠,最好是像青黛这样知根知底,或者……寻那些有手艺却因各种原因被主家苛待、愿意出来自立的绣娘。” 柳氏连连点头:“娘明白了,娘会悄悄去打听。只是瑾儿,你如今还要应付府里的绣活和苏玥她们,又要绣这订制的桌屏,身子可吃得消?” “无妨,女儿心中有数。”苏瑾笑了笑。重活一世,她比任何人都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也比任何人都能吃苦。 接下来的日子,苏瑾的生活变得更加忙碌。她白日里依旧要去苏家绣房点卯,完成老夫人或王氏指派的一些不算紧要的绣活,维持着表面上的顺从。同时,她更加留意绣房里那些手艺好却地位不高的绣娘,暗中观察她们的品性和处境。 而到了夜晚,疏影院的灯火总会亮到很晚。苏瑾伏在绣架前,就着昏黄的灯光,一针一线地绣制那幅《春溪鱼乐图》。她将后世所学的渐变色技巧运用得更加纯熟,锦鲤的鳞片从腹部到背脊,颜色由银白渐次过渡到金红,仿佛真的能反射出溪水的波光。水草用深浅不一的绿丝线以套针绣出飘拂的动态感,飘落的花瓣则用了轻微的垫高绣,使其更具立体感。 青黛和柳氏轮流陪在她身边,帮她分线、递针,或是准备宵夜。苏珩下学后,也会安静地在旁边看书,偶尔抬头看看姐姐专注的侧脸,眼中满是崇拜。 就在苏瑾沉浸于绣制中时,苏家并未因家宴的风波而真正平静下来。 揽月轩内,苏玥摔碎了手边第三个官窑瓷杯,胸口剧烈起伏,姣好的面容因愤怒而显得有些扭曲。 “废物!都是废物!”她压低声音斥骂着跪在地上的画屏,“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那秋桂也是个没用的东西,三两下就招了!” 画屏吓得瑟瑟发抖:“姑娘息怒!奴婢……奴婢也没想到那苏瑾眼睛那么毒,鼻子那么灵,连松烟墨都闻得出来……” “没想到没想到!你除了说没想到还会说什么?”苏玥气得指尖发颤,“现在好了,老夫人都厌弃了我!连父亲昨日都训斥我不知轻重!再这样下去,我还怎么在苏家立足?怎么……”她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画屏明白,姑娘心心念念的,是攀附太子,成为人上人。 “姑娘,咱们……咱们不能再明着来了。”画屏小心翼翼地道,“苏瑾现在有老夫人那句话护着,咱们动她的绣具,就是打老夫人的脸。” 苏玥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知道画屏说得对。硬碰硬,她最近确实没占到便宜。她走到窗边,看着疏影院的方向,眼神阴鸷。 “明的不行,那就来暗的。”她喃喃道,“她不是想靠绣活出头吗?那我就让她出不了这个头……或者,让她‘出’个大风头。”一个更恶毒的计划,在她心中慢慢成形。苏瑾不是绣艺好吗?不是连谢家那个神秘的公子都赏识吗?那她就给她找一个更“好”的出路! 她转身,对画屏招了招手,附耳低语了几句。画屏初时面露惊色,随即点了点头:“奴婢明白了,这就去安排。” 苏瑾对此一无所知。她正忙着将绣好的《春溪鱼乐图》进行最后的装裱。当她将完成的桌屏拿到柳氏面前时,柳氏和青黛都看得呆了。 深色的杭缎上,春溪仿佛在流动,锦鲤栩栩如生,几乎要跃出水面,水草柔曼,花瓣轻灵,整幅作品既有传统绣品的精细,又充满了一种鲜活的、动人的气韵。 “这……这简直像活的一样!”柳氏惊叹道,“瑾儿,你的手艺,怕是宫里最好的绣娘也不过如此了!” 苏瑾微微一笑,心中也颇为满意。这幅作品,她倾注了不少心血,不仅是为了那五十两银子,更是为了打响“瑾绣坊”无声的第一炮。 “娘,明日您就去砚记当铺,将绣品交给谢公子,收回尾款。”苏瑾嘱咐道,“切记,银货两讫,不必多言。” 第二天,当柳氏将绣品呈到谢砚面前时,即便是见多识广的谢砚,眼中也掠过了一抹难以掩饰的惊艳。他仔细抚摸着锦鲤的鳞片和花瓣的纹理,良久,才赞叹道:“巧夺天工!这位绣娘的技艺和灵气,实在远超我的预期。” 他爽快地支付了剩余的三十两尾款,并对柳氏道:“请转告绣娘,谢某期待下次合作。若她还有其他绣品想要寄卖,砚记亦可代为安排,抽成从优。” 柳氏带着三十两银子和这个好消息回到疏影院,苏瑾闻言,心中一定。与谢砚的第一次合作圆满成功,不仅获得了宝贵的启动资金,还初步建立起一个可靠的销售渠道。她的计划,终于可以进入下一个阶段了——寻找铺面和人手。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就在苏瑾暗中筹划着未来时,一场针对她绣艺乃至她整个人生的风暴,正在苏玥和王氏的操控下,悄然向苏家袭来。这一次,她们瞄准的,不再是小小的污损陷害,而是一个足以将苏瑾推入万劫不复之地的“机遇”。 第8章 第 8 章 五十两雪花银,沉甸甸地压在妆匣底层,像一颗悄然播下的种子,在苏瑾心底滋生出一片名为“希望”的绿芽。与谢砚合作的顺利,如同一阵清风,吹散了苏家宅院内弥漫的些许阴霾,也让她脱离苏家的计划,有了切实的根基。 白日里,她依旧是那个需要去绣房点卯、完成份例绣活的苏家二房姑娘,谨言慎行,不露锋芒。但她的目光,已不再局限于眼前的一方绣架和那几位面和心不善的“亲人”。她开始借着陪柳氏去布庄挑选家常衣料的机会,留意城南一带的铺面。 “娘,您看那处,”一次从布庄出来,苏瑾状似无意地指向斜对面一间挂着“吉铺招租”木牌的小门面,“位置不算顶好,但临着街,后面似乎带个小院,若是租金合适,倒是清净。” 柳氏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铺面门脸不宽,有些旧了,但正如苏瑾所说,胜在位置不显眼,却又不是死胡同,且带院子,既能做绣坊,也能存放料子,甚至她们母子三人必要时也能暂住。她暗暗记下位置和门口牙行的联系方式,低声道:“娘明日便托你外祖父家的旧识,悄悄去问问。” 寻找可靠的人手是另一桩难事。苏家绣房的绣娘,大多与主家签了活契,轻易动不得。苏瑾将目标放在了那些因各种原因离开大绣坊,或是手艺好却因家变、伤病等原因难以找到稳定活计的绣娘身上。她让青黛借着回家探亲的机会,悄悄在外打听。 这日,青黛带回一个消息:“姑娘,奴婢打听到一位姓林的绣娘,原是‘锦绣阁’的能手,尤其擅长双面绣,后来因手上被热油烫伤留了疤,主家嫌碍眼,便将她辞了。如今在家接些零散活计,日子过得艰难。” “烫伤?”苏瑾心中一动,“可影响刺绣?” “听说是右手手背,执针倒无碍,只是不好看。”青黛回道,“奴婢远远瞧过她绣的帕子,手艺是极好的,就是……神色有些郁结。” “手艺好,又经历过挫折,若能得一份安稳,想必会更珍惜。”苏瑾沉吟道,“找个稳妥的机会,带一幅我绣的寻常帕子去给她看看,就说……有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东家,正在筹办绣坊,欣赏她的手艺,问她愿不愿来,工钱可比照她之前在锦绣阁时,若做得好,另有分红。”她不能亲自出面,只能用这种迂回的方式招揽。 揽月轩内,苏玥的禁足期已过,但她明显感觉到府中的氛围不同了。下人们虽依旧恭敬,但那份恭敬里少了以往的巴结,多了几分审视。连父亲看她的眼神,也带上了些许失望。而这一切,都源于苏瑾! “娘,不能再等了!”苏玥绞着手中的帕子,眼中满是焦躁和不甘,“您没见老夫人前日得了块好料子,竟破天荒地让人送去给了苏瑾,让她看着绣点小玩意儿!再这样下去,这苏家还有我们母女的立足之地吗?” 王氏亦是面色阴沉。她掌管中馈,最近却接连在苏瑾那里吃瘪,心中早已憋了一团火。“你放心,娘岂能让她一个商户女生的丫头骑到我们头上?”她压低声音,“你之前说的那事,我与你舅舅家通了气,已有眉目了。” 苏玥眼睛一亮:“舅舅怎么说?” 王氏冷笑一声:“宫里传出消息,太后娘娘凤体违和,久未痊愈。钦天监私下有言,需一件至纯至善、灵气充盈的绣品,最好是‘百福捧寿’这类吉祥纹样,置于宫中祈福,或能感应上天,佑太后安康。” 苏玥不解:“这……与苏瑾何干?” “傻孩子,”王氏眼中闪过算计的精光,“这‘至纯至善、灵气充盈’,说得玄乎,但若能献上此等绣品,便是大功一件。你舅舅设法在采买太监那里递了话,暗示我们苏家或有此能人。届时,点明了要苏瑾来绣,她若绣得好,功劳自然是我们苏家举荐有功,她一个庶女,还能翻了天去?她若绣不好,或是绣品出了半点差池……”王氏语气转冷,“那便是对太后不敬,祈福不成反招祸,这个罪名,足够让她万劫不复!” 苏玥闻言,脸上顿时绽放出灿烂又恶毒的笑容:“妙计!娘,此计甚妙!到时候,我们就等着看她如何应对这‘天大的机遇’!”她仿佛已经看到苏瑾被这“百福捧寿”压得喘不过气,最终身败名裂的场景。 苏瑾对此阴谋尚不知情。她正忙于将那幅《春溪鱼乐图》的后续事宜处理妥当,并开始悄悄准备绣坊的开办事宜。柳氏托人问来的消息,那间带院的小铺面租金尚可接受,只是需一次性付清半年。苏瑾盘算着手里的银钱,刨去必须留出的原料采购成本和预备金,支付租金虽有些紧巴,但并非不可行。 而青黛那边也传来了好消息。那位林绣娘见了青黛带去的帕子,对那新颖的渐变色和细腻的针法十分惊叹,再听闻东家不计较她手上的伤疤,还愿给出不低的工钱,几乎没多犹豫便答应了。只等绣坊筹备妥当,便可过来上工。 这日晚间,苏瑾正与柳氏在灯下核算初步的预算,苏珩拿着书卷过来,小脸上带着些疑惑:“姐姐,今日下学,我听到两个婆子在嚼舌根,说什么……‘二姑娘怕是要飞上枝头了’,‘宫里都点了名’之类的怪话。” 苏瑾手中记账的笔一顿,与柳氏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警惕。 “宫里点了名?”柳氏脸色微白,“瑾儿,这……这是什么意思?” 苏瑾放下笔,眉头微蹙。她重生归来,改变了前世的轨迹,许多事情已与记忆中的不同。但“宫里”二字,依旧让她本能地感到危险。尤其是结合苏玥近日异常的安静,这突如其来的流言,更像是一场暴风雨前的闷雷。 “无凭无据的流言,娘不必惊慌。”苏瑾安抚道,心中却已警铃大作。她吩咐青黛:“这两日你多留意府里的动静,特别是揽月轩和外院来往的人。” 然而,没等青黛探听出更多消息,第二天上午,苏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便来了疏影院,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客气:“二姑娘,老夫人请您去正厅一趟,有贵客临门,指名要见您。” “贵客?指名见我?”苏瑾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 柳氏紧张地抓住女儿的手:“瑾儿……” 苏瑾反手握住母亲的手,轻轻捏了捏,示意她安心。“娘,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们去看看便知。”她整理了一下衣裙,神色平静地跟着大丫鬟走出了疏影院。 苏家正厅,气氛与往日截然不同。苏老夫人端坐主位,脸上带着难得的郑重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谄媚。王氏和苏玥坐在下首,苏玥低眉顺眼,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微微上扬。而客位上,坐着一位面白无须、身着暗紫色锦袍的中年人,他端着茶盏,神态看似平和,眼神却带着宫内中人特有的审视与倨傲。 苏瑾一进门,便感受到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自己身上。她稳步上前,依礼向老夫人和那位客人行礼。 “瑾儿,这位是宫里尚服局的崔公公。”老夫人开口介绍,语气带着刻意的温和,“崔公公此来,是有一桩要紧事。” 那崔公公放下茶盏,细长的眼睛将苏瑾上下打量了一番,尖细的嗓音响起:“咱家奉上命,为太后娘娘祈福之事奔走。听闻苏家二姑娘绣艺精湛,作品灵气充盈,特来一看。”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苏瑾平静的面容,“太后凤体欠安,需一件‘百福捧寿’绣品置于宫中祈福。此事关乎国运,非同小可。苏二姑娘,不知你可愿担此重任?” “百福捧寿”! 苏瑾心中巨震。这件绣品她前世有所耳闻,并非因其本身,而是因它牵扯到一桩宫廷秘辛。据说当时负责刺绣的绣娘因“心意不诚,致使祈福无效”而获罪,下场凄惨。这哪里是什么“机遇”,分明是一个裹着蜜糖的剧毒陷阱! 她瞬间明白了苏玥和王氏的算计。将此等“重任”强加于她,成了,功劳是苏家和举荐者的;败了,或是稍有差池,她便是那个顶罪的替死鬼!而且“祈福”之事玄之又玄,根本无明确标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厅内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钉在苏瑾身上。老夫人眼中带着期许和压力,王氏和苏玥是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与逼迫,那崔公公则是一副居高临下的等待。 苏瑾垂下眼睑,掩去眸中翻涌的冷意。她知道,直接拒绝是不可能的,那是抗旨不遵,立刻就会大祸临头。可若答应,便是将自己置于炭火之上,生死皆操于他人之手。 电光火石间,她心念急转。片刻后,她抬起头,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恭敬,声音清晰却柔缓:“承蒙崔公公看重,此乃苏瑾天大的福分,亦是苏家满门的荣耀。能为太后娘娘祈福尽忠,瑾儿万死不辞。” 此话一出,王氏和苏玥眼中闪过狂喜,老夫人也松了口气。 然而,苏瑾话锋微微一转,继续道:“只是……‘百福捧寿’寓意深远,规格、用色、针法皆有定制,关乎祈福之诚,瑾儿年轻识浅,唯恐技艺不精,领会不当,反而不美。不知……宫中可否赐下旧例图样或具体规制,以便瑾儿遵旨摹绣,确保万无一失,方能尽显对太后娘娘的赤诚之心?” 她将“规制”和“赤诚”咬得稍重,既表达了愿意接手的“忠心”,又将皮球巧妙地踢了回去——既然此事如此重要,宫里总该有个明确的章程吧?若没有,那日后出了问题,也不能全怪她“领会不当”。 崔公公闻言,细长的眼睛眯了眯,重新打量了苏瑾一眼。这苏二姑娘,倒不像传闻中那般怯懦无知,反而颇懂进退,话也说得滴水不漏。他沉吟了一下,宫中对此事确实只有个模糊的说法,具体规制并未明确。 “嗯……苏二姑娘考虑得周到。”崔公公慢条斯理地道,“图样规制嘛……咱家回去自会禀明上官。你且先用心准备着,选用最好的料子和丝线,务必倾尽所能,绣出至纯至善之作。若此事能成,苏二姑娘,你的前程,不可限量。”他留下了充满诱惑又暗藏机锋的话语,便起身告辞。 送走崔公公,正厅内的气氛瞬间变得诡异。 老夫人看着苏瑾,目光复杂,最终只说了句:“既然接了这差事,便好生去做,莫要辜负了皇恩,也莫要丢了苏家的脸面。”便由人扶着离开了。 王氏走到苏瑾面前,皮笑肉不笑地说:“瑾儿,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好生绣,二伯母等着看你光耀门楣呢。”语气里的恶意几乎不加掩饰。 苏玥更是直接,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冷笑道:“苏瑾,我看你这下还怎么嚣张!这‘百福捧寿’,我看你怎么‘绣’得出来!” 苏瑾抬眼,平静地迎上苏玥恶意的目光,唇角甚至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不劳玥儿妹妹费心。妹妹还是多操心自己吧,毕竟,若我‘绣’不好,这举荐之功,恐怕也要大打折扣了。” 她这话一语双关,既指苏玥的举荐,也暗指苏玥自己的绣艺。苏玥脸色一僵,气得扭头就走。 回到疏影院,柳氏早已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见苏瑾回来,连忙拉住她:“瑾儿,这可如何是好?那‘百福捧寿’岂是容易绣的?她们这分明是要害你!” 苏瑾扶着母亲坐下,眼神冷静得可怕:“娘,我知道。这是阳谋,我们避不开。” “那……那怎么办?” “她们想用‘规制’不明来拿捏我,我偏要反其道而行。”苏瑾眼中闪过锐利的光芒,“既然宫里没有明确定义何谓‘至纯至善’,那便由我来定义!娘,您立刻去一趟砚记当铺,求见谢公子,不必提宫中之事,只问他能否帮忙寻一些前朝或本朝早期、寓意吉祥、工艺精湛的祈福类绣品图样或描述,越详细越好,最好是带有‘百福’、‘万寿’类纹样的。价钱好商量。” 她要借谢砚的渠道和资源,尽可能多地收集资料,从中找出可以遵循的“古制”或“旧例”,为自己即将创作的“百福捧寿”找到依据和背书。同时,她也要开始构思,如何在这幅注定备受瞩目的绣品中,既满足祈福的要求,又巧妙地融入自己的理解和“护身”的细节。 这已不仅仅是一场绣艺的比拼,更是一场智慧与生死存亡的较量。 砚记当铺后院,谢砚听着小厮汇报苏家正厅发生的一切,以及柳氏匆匆来访的请求,手指轻轻摩挲着那幅早已珍藏起来的《春溪鱼乐图》。 “百福捧寿……宫里……王氏……”他喃喃低语,眼中闪过一丝冷冽,“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想借刀杀人。” 他看向小厮:“去,将库里那几本前朝《瑞应图赞》、《织造纹样考》找出来,再让我母亲从她的私藏里,挑几幅早年宫中流出的、寓意吉祥的绣品小样拓本,一并给柳夫人送去,就说是朋友相赠,不必言谢,更不必提我。” “公子,您这是要帮苏二姑娘?”小厮问道。 谢砚望向窗外苏家的方向,唇角微勾:“如此有趣的对手,若是就这么被后宅妇人用这等龌龊手段毁了,岂非无趣?况且,我也想看看,她这次,又能如何破局。” 他顿了顿,补充道:“另外,贡品案那边,苏玥换绣样那枚玉佩的来历,查清楚了吗?” “已有线索,似乎与太子府的一名管事有关。” “继续查,把线收紧。”谢砚眼神深邃,“等苏二姑娘过了眼前这一关,或许……这份‘礼物’就能送出去了。” 风暴已至,苏瑾站在漩涡中心,手握画笔,面对着一张无形却危机四伏的绣布。她的“瑾绣坊”尚未正式挂牌,便迎来了第一场,也是最严峻的一场考验。 第9章 第 9 章 崔公公离去时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如同悬在苏瑾头顶的一柄利剑,剑柄却握在苏玥与王氏手中。苏家上下,看似因这“天降殊荣”而对她多了几分表面的客气,实则暗流涌动,无数双眼睛或期待、或嫉恨、或幸灾乐祸地注视着她,等待她在这“百福捧寿”的重压下显露败相。 疏影院内,气氛凝重。 柳氏坐立难安,看着女儿沉静的侧脸,忧心忡忡:“瑾儿,那崔公公虽未明确规制,但‘百福捧寿’岂是等闲?一百个‘福’字,形态各异,还要环绕一个核心的‘寿’字,寓意万福来朝,福寿绵长。用料、用色、针法,稍有差池,便是大不敬之罪啊!”她虽不懂深宫里的弯弯绕绕,但也知此事凶险万分。 苏瑾正在灯下翻阅自己前世零星记忆里关于宫廷绣品的只言片语,闻言抬起头,眼神清亮而坚定:“娘,正因如此,我们更不能自乱阵脚。她们想用‘无例可循’来逼我犯错,我偏要找出‘例’来,让她们无错可挑。” 正说着,青黛脚步轻快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压抑的兴奋,手里捧着一个不起眼的青布包裹。“姑娘,夫人,谢公子那边派人送来了这个,说是朋友所赠,给姑娘解闷用的。”她将包裹放在桌上,低声道,“送东西的人说,公子嘱咐,不必言谢。” 苏瑾与柳氏对视一眼,心中都是一动。苏瑾深吸一口气,解开包裹。里面是几本纸张泛黄、边角磨损的古籍,以及一卷用软缎仔细包裹的绢帛。 她先拿起那几本书,分别是《瑞应图赞》、《织造纹样考》以及一本薄薄的《内府造办处杂录》。她小心翼翼地翻开《瑞应图赞》,里面绘制了各种祥禽瑞兽、仙草灵木,并附有详细的寓意解说。而《织造纹样考》则系统地记录了历代织物,尤其是宫廷御用织绣的纹样演变、配色规律。《内府造办处杂录》更是记载了一些前朝宫廷器物的纹样要求,虽非专门针对绣品,却极具参考价值。 最后,她展开那卷绢帛,呼吸不由得一滞。上面是用极细的墨线拓印下的几幅小型绣品纹样,有“八仙祝寿”、“五蝠捧寿”、“万年青”等,虽然只是局部拓印,但线条流畅,构图严谨,配色标注清晰,透着一股庄重华贵的宫廷气韵,正是她目前最急需的参考! “这……这太珍贵了!”柳氏虽不懂具体价值,但也看出这些东西非同一般,“谢公子他……真是雪中送炭啊!” 苏瑾抚摸着那些古老的纹样,冰凉的指尖似乎也感受到了一丝暖意。谢砚此举,不仅解决了她的燃眉之急,更传递了一个明确的信号——他站在她这一边,至少,在对付苏玥和王氏这件事上,他们是隐形的盟友。 “娘,青黛,此事绝不可对外透露半分。”苏瑾郑重嘱咐,“尤其是这些东西的来源。” 柳氏和青黛连忙点头。 有了这些珍贵的资料,苏瑾心中稍定。她将自己关在房内,日夜研读。她发现,宫廷祈福绣品虽讲究规制,但也并非一成不变。前朝重典雅,本朝初期尚华丽,但核心的吉祥寓意和某些特定符号(如蝙蝠象征“福”,寿桃象征“寿”,卍字纹象征“万”,云纹象征“祥瑞”)是共通的。 她开始构思自己的“百福捧寿”。既然要求“至纯至善”、“灵气充盈”,她便决定在遵循古制庄重格局的基础上,在细节处注入“生机”。她计划以金线为底,绣出团簇的云纹作为背景,象征紫气东来,祥瑞环绕。中心的“寿”字,她不用常见的呆板字形,而是参考《瑞应图赞》中一种名为“蟠桃寿”的变体,将寿字笔画与蟠桃、枝叶巧妙融合,寓意寿比蟠桃。 至于最关键的“百福”,她决定不采用一百个完全雷同的福字,那显得匠气而缺乏“灵气”。她将从古籍中搜集整理出数十种不同字体的“福”字(篆、隶、楷、行,甚至一些吉祥图案化的福字),再辅以形态各异的蝙蝠纹样(衔芝蝠、献桃蝠、绕云蝠等),凑足百数,错落有致地分布在云纹之间,形成“百福涌动,朝拜中央”的态势。 在配色上,她摒弃了苏玥等人可能期待的过于鲜艳媚俗的色彩,而是遵循《织造纹样考》中记载的宫廷祈福常用色系:以象征尊贵的明黄、沉稳的靛蓝、祥瑞的朱红为主调,辅以石青、秋香、月白等色进行过渡和点缀,力求庄重华贵而不失典雅,符合“至纯”的要求。 “灵气充盈……”苏瑾蘸着清水,在桌面上勾勒着脑海中的构图,喃喃自语,“除了构图和寓意的‘活’,或许还可以在针法上做些文章……”她想起了后世学的一种近乎失传的“叠羽针法”,此针法绣出的图案,在不同光线下会呈现出细微的流动光泽,犹如活物呼吸,正合“灵气”之说。只是这针法极耗心神,对丝线的劈丝要求也极高。 就在苏瑾潜心钻研“百福捧寿”的同时,她并未放下筹备绣坊的计划。危机与机遇并存,她深知,若此番能渡过难关,这“百福捧寿”的经历,或许能成为“瑾绣坊”日后一块无形的金字招牌。 柳氏依着苏瑾的吩咐,暗中与那间带院小铺面的牙行谈妥了契约,一次性付清了半年租金,房契钥匙悄悄到了手。接下来便是收拾布置和采购必要的家具物什,这些都需极其隐秘地进行。 而那位林绣娘,在青黛的暗中接引下,已悄悄去看过了那间小院。对于能有一个安稳的、不因她手上伤疤而歧视她的地方施展手艺,林绣娘感激涕零,当即表示愿意留下,甚至主动提出在绣坊正式开业前,可以帮忙收拾打理,并利用自己的旧日人脉,悄悄打听价格公道的原料供应商。 这日,林绣娘借着给府里送零散绣活的机会,悄悄来到疏影院给苏瑾回话。她是个三十岁上下的妇人,面容清秀,眼神却带着历经坎坷后的坚韧与平静,右手手背上确实有一块不小的烫伤疤痕,但她执针的手指依旧稳定灵活。 “东家,”林绣娘低声道,她不知苏瑾真实身份,只以“东家”相称,“那院子位置极好,清净。奴婢粗略看了,需添置三两架绣绷,一些存放丝线缎料的箱柜,再简单粉刷一下便可使用。至于原料,奴婢打听到西街‘陈记丝线’的老板是个实诚人,他家的苏杭丝线成色好,价格也公道,若量大有稳定需求,还可再商量。” 苏瑾仔细听着,心中渐有章程。“林娘子费心了。绣绷和箱柜,我会让青黛的家人陆续置办进去,粉刷之事也一并委托。至于丝线缎料……”她沉吟片刻,“眼下有一桩紧要事,需用最好的金线、明黄杭缎和朱红、靛蓝等色系的顶级丝线,数量不小,可能要先从陈记那里订一部分,但要分开、隐蔽地送,不能让人察觉是送往一处。” 林绣娘是个聪明人,立刻意识到这“紧要事”非同小可,也不多问,只点头应下:“奴婢明白,会小心办理。” 苏瑾看着林绣娘,心中一动,问道:“林娘子,你可见过或听说过一种名为‘叠羽’的针法?” 林绣娘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叠羽针法?奴婢只在早年听一位老师傅提起过,说是宫里的秘传,绣出的鸟羽能有流光之感,极难掌握,如今怕是没几个人会了。东家问这个……” “偶然在一本杂书上看到,有些好奇。”苏瑾淡淡带过,心中却有了底。连林绣娘这等手艺的绣娘都只闻其名,可见此针法之罕见。若她能在此次“百福捧寿”中成功运用,无疑更能体现绣品的“非凡”与“灵气”。 揽月轩内,苏玥听着画屏打听来的消息,眉头紧锁。 “她整日闭门不出,不是在看书就是在画图?老夫人派人送去的上等料子和丝线,她也只是恭敬收下,并未急着动针?”苏玥狐疑道,“她难道不怕时间来不及?还是说……她真有把握?” 王氏冷哼一声:“装神弄鬼!没有明确规制,她敢随便下针?怕是现在正焦头烂额呢!你舅舅那边已经打点好了,只要她的绣品有一丝不合‘至纯至善’之处,或是进度拖延,影响了祈福,立刻就能参她一本!” 苏玥闻言,心下稍安,但不知为何,总有一丝隐隐的不安。苏瑾最近的平静,超出了她的预料。她想了想,吩咐画屏:“让咱们的人盯紧疏影院,特别是那个青黛和她母亲的动向,看看她们有没有私下接触什么人,或者往府外运送什么东西。”她不相信苏瑾会坐以待毙。 夜深人静,疏影院的灯火依旧亮着。 苏瑾伏在案前,面前铺着一张巨大的宣纸,上面是她精心绘制的“百福捧寿”初稿。云纹舒卷,百福涌动,中央的蟠桃寿字圆润饱满,整幅图庄重而不失灵动,完全跳脱了寻常百寿图的呆板格局。 她拿起一支极细的毛笔,蘸取银朱,在图稿的蝙蝠翅膀和云纹边缘,开始标注计划使用的“叠羽针法”的走向和丝线颜色过渡。这是一种极其精密的活儿,需要将丝线劈得比发丝还细,用长短不一、方向不同的针脚层层叠绣,才能产生那种独特的光泽流动感。 她的眼神专注,仿佛整个世界都凝聚在了笔尖和图稿之上。右手执笔稳健,前世被废的剧痛似乎已成遥远的噩梦,唯有今生掌握自己命运的信念,支撑着她在这条布满荆棘的道路上步步前行。 青黛悄悄进来,为她换上一盏更亮的灯,又默默退了出去,不敢打扰。 苏瑾知道,外面的风刀霜剑严相逼,但她已不再是那个孤立无援、任人宰割的苏瑾。她有母亲的支持,有初步建立的隐秘人脉,有谢砚暗中递来的“武器”,更有前世血泪换来的经验和今生苦练的技艺。 这幅“百福捧寿”,已不仅仅是一件任务,更是她的一场战斗,一场向不公命运、向恶毒算计发起的反击。她要在这幅绣品中,绣出她的坚韧,她的智慧,她的不屈。 她轻轻放下笔,吹干图稿上的墨迹,目光沉静如水。 “便从这里开始吧。”她低声自语,指尖拂过图稿中央那个饱含生机的“寿”字。 瑾绣尚未挂牌,却已在这暗室之中,为一场关乎生死荣辱的较量,绣下了第一针。 第10章 第 10 章 “百福捧寿”的图稿最终定下,每一个“福”字的方位,每一片云纹的走向,乃至“叠羽针法”运用的具体位置与丝线颜色过渡,都被苏瑾以极细的笔触标注得清清楚楚。这张图稿本身,便已是一件凝聚了无数心血的艺术品。 接下来,便是将纸上的精妙化为缎面上的辉煌。这需要绝对的专注、平稳的心境,以及不受干扰的环境。 苏瑾以“祈福需静心,忌外人打扰”为由,向老夫人请示,希望能暂时免去日常的晨昏定省与绣房点卯,专心于“百福捧寿”。老夫人虽不喜她特殊,但此事关乎苏家前程乃至安危,沉吟片刻后便应允了,还特意吩咐下去,无事不得搅扰二姑娘。 疏影院由此成了一方暂时的禁地。院门时常虚掩,只留青黛和柳氏小心进出。苏瑾则彻底沉浸在了那片即将诞生的锦绣天地之中。 明黄色的顶级杭缎已被牢牢固定在特制的宽大绣绷之上,那颜色纯正饱满,宛如凝固的阳光,象征着无上的尊贵。苏瑾净手焚香——并非迷信,而是为了让自己更快地沉静下来,进入那种物我两忘的刺绣状态。 她首先从中央的“蟠桃寿”字开始动针。这是整幅绣品的灵魂所在,不能有丝毫偏差。她选用最亮的金线,将丝线劈成八股,以盘金绣打底,勾勒出寿字与蟠桃融合的轮廓,金线在缎面上折射出柔和却不容忽视的光芒。蟠桃的晕染则用了她最擅长的渐变色技巧,从桃尖的绯红自然过渡到桃身的粉白,再以极细的绿丝线绣出翻转的叶片,叶脉清晰,仿佛能感受到汁液的流动。 仅仅是这个核心的“寿”字,便耗费了她整整五日工夫。当最后一针落下,那蟠桃寿字仿佛拥有了生命,在明黄的缎面上熠熠生辉,既庄重又充满祥和的生机。 柳氏和青黛在一旁看得几乎屏住呼吸。她们亲眼见证着那死板的缎面如何在苏瑾的指尖下一点点“活”过来,那种震撼,难以言喻。 “姐姐绣得真好,”苏珩下学后偷偷来看,小声惊叹,“比书院里挂的那些画儿还好看!” 苏瑾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微微一笑。弟弟的认可,让她连日的疲惫都消散了不少。 完成核心部分,苏瑾开始绣制背景的云纹。她选用深浅不一的靛蓝、月白和少量银线,以套针和滚针结合,绣出层层叠叠、舒卷自如的祥云。云纹看似简单,实则最难把握其“气韵”,既要流畅自然,又不能过于轻浮,需托得起那“百福”与“寿”字的分量。 就在苏瑾潜心刺绣的同时,外界并未因她的“闭关”而平静。 揽月轩内,苏玥的耐心正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她原以为苏瑾会手忙脚乱,会出错,会来求援,可疏影院那边除了必要的物资进出,竟安静得可怕。 “娘,她到底在搞什么鬼?这都多少天了,一点动静都没有!”苏玥烦躁地扯着手中的帕子,“难道她真能绣出来?” 王氏也比她好不了多少,眼中藏着焦灼:“你舅舅派人递话,宫里崔公公那边已问过几次进度了,虽未明着催促,但意思很明显。若苏瑾迟迟不交绣品,或是交出来的东西不尽如人意,我们也好早些‘应变’。” 所谓“应变”,自然是推卸责任,将所有的过错都扣在苏瑾头上。 “不能再等了!”苏玥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画屏,我让你盯紧那边,可有什么发现?” 画屏连忙上前,低声道:“姑娘,疏影院守得紧,青黛那丫头精得很,很难探听到里面的具体情形。不过……奴婢发现,柳氏最近出府的次数似乎多了些,而且……去的方向,好像是城南。” “城南?”王氏皱眉,“她去城南做什么?那边多是些小门小户的店铺。” 苏玥却像是抓住了什么线索,猛地站起身:“不对!苏瑾那个贱人,心思狡诈,定是在暗中搞什么名堂!说不定……她自知绣不好‘百福捧寿’,在想别的退路!”她越想越觉得可能,“娘,我们不能让她得逞!必须知道她在里面到底绣得怎么样了!” 王氏眼中寒光一闪:“你的意思是……” “明的不行,还不能来暗的吗?”苏玥压低声音,脸上露出一抹狞笑,“她不是要‘静心’吗?那我就让她‘静’不下去!”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只有疏影院的正房还透出一点微弱而稳定的灯光,那是苏瑾在挑灯夜绣。她正在尝试运用“叠羽针法”绣制一只绕云蝠的翅膀,这是整幅绣品中技术难度最高的部分之一,需要极致的耐心和稳定。 突然,院墙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几不可闻的窸窣声,像是野猫蹑足踩过枯叶。 一直警醒地守在门外耳房的青黛猛地睁开眼睛,侧耳细听。那声音只响了一下便消失了,但她心中莫名升起一股不安。她轻轻起身,披上外衣,拿起门边一根结实的门闩,悄无声息地走到院中。 月光被薄云遮掩,院子里光线昏暗,树影幢幢。青黛屏住呼吸,仔细环视四周,并未发现异常。她稍稍松了口气,以为是错觉,正欲转身回屋。 就在这时,靠近苏瑾正房窗下的一丛矮灌木后,一个模糊的黑影猛地窜出,动作快如狸猫,直扑窗户!那黑影手中似乎还拿着什么东西,在微弱月光下反射出一点寒芒! “有贼!”青黛心头巨震,想也不想便大喝一声,同时抡起门闩朝那黑影砸去! 那黑影显然没料到耳房有人值守,更没料到青黛反应如此之快,被门闩扫中了小腿,发出一声闷哼,动作滞了一瞬。但他显然训练有素,并未纠缠,反手将手中那包东西猛地朝窗户掷去! “哐啷!”窗户纸被砸破一个小洞,那包东西丢了进去! “姑娘小心!”青黛肝胆俱裂,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想抓住那黑影。 屋内的苏瑾在那声“有贼”响起时便已警醒,她反应极快,立刻放下绣针,一把将身旁一件准备用来覆盖绣品的厚布掀起,整个人扑到绣绷之上,将未完成的“百福捧寿”严严实实地护在了身下! 几乎就在同时,“啪”的一声,一个沉甸甸的、湿漉漉的物件穿过破洞砸在了她刚才坐的绣墩附近,碎裂开来,一股刺鼻的、带着腥臊气的墨黑色液体四散飞溅!大部分被厚布挡住,但仍有一些溅到了苏瑾的袖摆和旁边的地面上,迅速晕开一片污浊。 是墨!而且是掺了不明秽物的浓墨! 苏瑾的心跳如擂鼓,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若是这包东西直接砸在绣品上……她简直不敢想象那后果! 此时,院外已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和呼喝声,是被青黛的喊声惊动的巡夜婆子。那黑影见事不可为,毫不恋战,忍着腿痛,几个起落便翻过院墙,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青黛追之不及,又担心苏瑾安危,急忙转身冲进屋内:“姑娘!姑娘您没事吧?!” 灯光下,只见苏瑾缓缓从绣绷上抬起头,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冷静得吓人。她看了一眼袖摆上溅到的墨点,又看了看地上那滩污浊和碎裂的瓦罐,最后目光落在被自己完好护在身下的绣品。 “我没事。”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沙哑,却异常平稳,“绣品也没事。” 柳氏也被惊醒,衣衫不整地跑了进来,看到屋内情形,吓得差点晕厥过去,扑过来抱住苏瑾:“瑾儿!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很快,老夫人和王氏也被惊动,带着人赶了过来。看到屋内的狼藉,尤其是那滩刺目的墨渍和破碎的窗户,老夫人的脸色铁青。 “怎么回事?!”老夫人厉声问道,目光如刀般扫过众人。 青黛噗通跪下,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重点描述了那黑影的目标明确,就是冲着姑娘的窗户,冲着那绣品来的。 王氏心中狂跳,面上却故作惊怒:“哪里来的狂徒!竟敢夜闯官邸,意图毁坏贡品!这是要诛九族的大罪!定要报官严查!” 苏瑾由柳氏扶着站起身,她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襟,走到老夫人面前,福了一礼,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老夫人,孙女儿无事,万幸绣品亦无损。只是……这贼人时机拿捏得如此之准,目标又如此明确,只怕……非是外贼那么简单。” 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王氏和苏玥(苏玥也假意刚被惊动,匆匆赶来),缓缓道:“这‘百福捧寿’关乎太后祈福,关乎苏家满门荣辱。今日有人能掷墨,明日……又不知会送来什么。孙女儿恳请老夫人,加派人手,严守疏影院。在绣品完成呈送之前,若再有任何差池……孙女儿人微言轻,恐担待不起,亦恐辜负皇恩,连累家族。” 她的话,字字句句都没有指责谁,却将“内鬼”的嫌疑和“连累家族”的后果明明白白地摆在了台面上。 老夫人看着苏瑾沉静却不容置疑的眼神,又看了看那滩险些毁掉一切的墨渍,再联想到近日府内暗流涌动,心中已然信了七八分。她勃然大怒,拐杖重重杵地:“查!给我彻查!从今夜巡夜的人开始查起!加派一倍人手,给我牢牢看住疏影院!在绣品完成前,若再有任何人敢靠近生事,不论是谁,一律家法处置,绝不姑息!” 苏玥站在王氏身后,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心中又恨又怕。她没想到苏瑾身边那个丫鬟如此警觉,更没想到苏瑾反应如此迅速,竟护住了绣品!如今打草惊蛇,老夫人又动了真怒,她再想下手,更是难上加难! 苏瑾垂下眼睑,掩去眸底深处的冰寒。这一次暗算,虽然凶险,却也并非全无好处。至少,它让老夫人更加重视此事,也为她争取到了更严密的外部保护。 惊魂之夜过去,晨曦微露。疏影院内,那幅明黄的绣品依旧在绷架上静静等待着,仿佛未曾经历昨夜的风波。而苏瑾,洗净了袖摆的墨点,重新坐回绣绷前,拈起了那枚细如毫芒的绣针。 她的眼神比昨夜更加坚定。暗处的鬼蜮伎俩,阻挡不了她针尖前进的方向。 金针度线,福寿绵长。这场无声的战争,还远未结束。 第11章 第 11 章 惊魂一夜过后,疏影院外明显多了几名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日夜轮守,眼神警惕,轻易不允人靠近。老夫人动了真怒,府内气氛一时肃杀,连带着王氏和苏玥也暂时收敛了气焰,不敢再明目张胆地生事。 院内,苏瑾的心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沉静。外界的风波仿佛被那扇加派了人手的院门隔绝,她的世界只剩下眼前绷架上那片日益璀璨的明黄。 最后的收尾阶段,她将全部心神都倾注在了那最为精妙的“叠羽针法”上。用于绣制蝙蝠翅膀和部分云纹边缘的丝线,被她以惊人的耐心劈成十六股,细若游丝。针尖带着这近乎透明的丝线,以特定的角度和长短参差的针脚刺入缎面,一层覆一层,密密匝匝,却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透气感。 当最后一只绕云蝠的翅膀在她指尖下完成,苏瑾轻轻落下最后一针,剪断丝线。她缓缓后退两步,静静凝视着眼前的作品。 此时已是午后,秋日的阳光透过窗棂,柔和地洒在绣品之上。奇迹发生了——那原本静态的蝙蝠翅膀和流动的云纹边缘,在光线的映照下,竟泛起了层层叠叠、如水波般流转的细腻光泽!那光泽并非刺眼的亮,而是内敛的、温润的,仿佛绣品本身在呼吸,在吞吐着天地间的灵气。整幅“百福捧寿”图瞬间“活”了过来,庄重华贵之中,蕴含着难以言喻的生动气韵。 “天啊……”柳氏端着茶水进来,恰好看到这一幕,惊得差点摔了茶盘,她捂着嘴,眼眶瞬间湿润了。她不懂什么高深的针法,但她能感受到这幅绣品中磅礴的生命力和祥和之气。 青黛也看得痴了,喃喃道:“姑娘,这……这怕是织女下凡才有的手艺……” 苏瑾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连日来的疲惫仿佛在这一刻得到了最大的慰藉。她成功了。不仅成功完成了这幅技艺要求极高的绣品,更在其中注入了自己的理解和“灵魂”,使其真正当得起“灵气充盈”四字。 “娘,青黛,准备一下,可以禀告老夫人,绣品完成了。”苏瑾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高度紧张后放松的余韵。 苏瑾完成“百福捧寿”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苏家激起了层层涟漪。 老夫人亲自来到疏影院,当她看到那幅在自然光线下流光溢彩、气象万千的绣品时,饶是她见多识广,心中也受到了巨大的震撼。她久久凝视着绣品,目光复杂地看向一旁神色平静的苏瑾,最终只化作一声意味不明的叹息:“难为你了……准备一下,明日,便请崔公公过府吧。” 王氏和苏玥闻讯赶来,当她们看到那幅远超想象的绣品时,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苏玥更是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陷肉里,才能勉强维持住表情不至扭曲。她不懂那些高深的针法,但她看得懂那绣品带来的视觉冲击和心灵震撼,那绝不是她所能企及的高度!一股强烈的嫉恨和恐慌攫住了她。 “娘……不能让她就这么得意!”回到揽月轩,苏玥几乎是尖叫出来,“这绣品一旦呈上去,她岂不是要爬到我们头上去了?!” 王氏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她也没想到苏瑾竟有如此能耐。“急什么!”她低喝道,“绣品是好,可‘至纯至善’的标准,还不是由人说了算?你舅舅那边,自有安排!”话虽如此,她心中却也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苏瑾这丫头,似乎已经完全脱离了她们的掌控。 翌日,崔公公再次驾临苏府。这一次,他的姿态明显比上次更为郑重。 当那幅“百福捧寿”被两名丫鬟小心翼翼地抬到他面前时,崔公公漫不经心的眼神瞬间凝固了。他走近几步,几乎将脸贴到绣品前,仔细端详着那中央栩栩如生的蟠桃寿字,那涌动不息、形态各异的百福,那流光溢彩的云纹与蝠翼…… 尤其是当他微微移动角度,看到那“叠羽针法”带来的独特光泽流动时,他的瞳孔猛地一缩!他是宫里的老人,见识过无数珍品,这种近乎失传的针法,他也只在早年伺候太后时,在她珍藏的一幅前朝古绣上见过一次! “这……这针法……”崔公公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沙哑,“苏二姑娘,这‘叠羽’之技,你是从何习得?” 苏瑾早已准备好说辞,她微微屈膝,恭敬答道:“回公公,瑾儿闲暇时喜翻阅古籍,曾在一本残破的《织工杂录》中见过关于此针法的零星记载,心向往之。此次蒙天恩,受托重任,惶恐之下,便依着书中模糊描述,自行揣摩尝试,侥幸成功,实在不敢居功,唯愿此微末技艺,能为绣品增添一丝灵气,不负太后娘娘福泽。” 她将一切推给“古籍”和“自行揣摩”,既解释了来源,又显得谦逊,更突出了为了太后祈福的“诚心”。 崔公公深深看了苏瑾一眼,这丫头,不仅手艺惊人,心思也玲珑剔透。他不再追问,转而仔细检查绣品的其他部分,用料、配色、构图,无一不精,无一不契合祈福庄重之主题,甚至远超预期。 “好!好一幅‘百福捧寿’!”崔公公终于直起身,脸上露出了真切的笑容,甚至带着一丝敬意,“苏二姑娘匠心独运,技艺超群,更难得的是这片虔诚之心。咱家回宫,定当如实禀报!苏家,养了个好女儿啊!” 他这话一出,老夫人脸上顿时焕发出光彩,连声道:“公公谬赞,小丫头当不起,当不起。”语气里的喜悦却掩藏不住。 王氏和苏玥站在一旁,脸色煞白,如同被判了死刑。崔公公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她们之前的算计,恐怕要落空了! 绣品被崔公公带来的宫人小心翼翼地装箱带走,苏府正厅的气氛却并未随之轻松。 崔公公临走前,意味深长地看了苏瑾一眼,又对老夫人道:“苏二姑娘有功于社稷,太后和皇上必有重赏。老夫人,苏家福泽深厚啊。” 这话如同烈火,灼烧着王氏和苏玥的心。重赏?那岂不是真要看着苏瑾一跃而上? 送走崔公公,老夫人看向苏瑾的眼神已大为不同,带着审视、探究,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瑾儿,此次你为苏家立下大功,辛苦了。回去好生歇着,赏赐不日便会下来。” “谢老夫人,孙女儿告退。”苏瑾宠辱不惊,行礼后便带着柳氏和青黛退下,并未多看面色铁青的王氏和苏玥一眼。 她知道,危机并未完全解除。王氏和苏玥绝不会甘心失败,她们一定还有后手。而所谓的“重赏”,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回到疏影院,关起门来,柳氏才敢露出真正的喜悦和后怕,拉着苏瑾的手絮絮叨叨。苏瑾安抚着母亲,心中却在快速盘算。绣品之事暂告段落,她的“瑾绣坊”计划必须加快步伐了。她让青黛设法给林绣娘递了信,可以开始逐步将早已暗中采购的绣绷、箱柜等物,悄悄搬入城南那小院了。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就在苏瑾完成绣品的第三天,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如同野火般在苏府乃至京城部分圈子里传开——苏家二房庶女苏瑾,因其进献的“百福捧寿”绣品深得太后赞赏,龙心大悦,有意将其纳入宫中,或赐婚于某位宗室子弟! 这消息来得突然,且言之凿凿,仿佛下一刻宫里赐婚的旨意就要到来。 柳氏听闻,先是惊喜,随即变为巨大的惶恐:“瑾儿,这……这是真的吗?进宫……或者赐婚……”无论是哪一种,都意味着女儿要离开她的身边,踏入那深不见底的皇家牢笼! 苏瑾在初闻的瞬间,心头也是猛地一沉。但她很快冷静下来,这消息传播的速度和方向都太不寻常了。若真有此事,宫里必定秘而不宣,怎会如此轻易就闹得满城风雨?这更像是有人故意造势,要将她架在火上烤! 是王氏和苏玥!她们见毁绣品不成,便想用这种方式来对付她!一旦这“莫须有”的传闻坐实,会带来多少嫉妒和暗箭?那些真正有意于攀附皇室的家族,又会如何看她?这无异于将她推入另一个更危险的漩涡! 而且……苏瑾脑海中浮现出太子萧景渊那张冷漠的脸,以及他前世对苏玥的“情深意重”。若传闻指向东宫,以太子对苏玥的“看重”,自己岂不是成了苏玥的眼中钉、肉中刺,死得更快? “娘,别慌。”苏瑾握住母亲冰凉的手,眼神锐利,“这消息是假的,是有人要害我。” “害你?可……可万一是真的呢?” “没有万一。”苏瑾语气斩钉截铁,“皇家纳妃赐婚,岂是儿戏?岂会如此儿戏地泄露消息?这定是有人散播谣言,想让我成为众矢之的。” 她深吸一口气,看来,苏玥和王氏是铁了心不让她好过。绣品的风波刚平,新的风波又起。而且这一次,涉及皇家,更加凶险。 她必须尽快想办法破局,绝不能坐以待毙。或许……该去见一见那位“合作伙伴”谢公子了。他消息灵通,或许能知道这谣言的源头,甚至……能有破解之法。 就在苏瑾凝神思索对策之时,青黛匆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古怪的神色,低声道:“姑娘,门房传来消息,说……说有一位姓谢的公子,递了帖子,想邀您明日午时,于城西的‘清茗轩’一叙,说是有要事相商。” 苏瑾眸光一闪。谢砚?他来得正好! “回复门房,便说……我明日准时赴约。” 山雨欲来风满楼,她倒要看看,这背后搅动风云的,究竟都是些什么魑魅魍魉! 第12章 第 12 章 城西清茗轩,并非京城最负盛名的茶楼,却以清幽雅致、注重客人**而闻名于部分文人雅客和不愿张扬的权贵之间。二楼临窗的雅间,竹帘半卷,既可俯瞰楼下庭院几竿翠竹,又隔绝了外间的视线与喧嚣。 苏瑾依旧是一身素雅的藕荷色襦裙,发间只簪一支素银簪子,由青黛陪着,准时出现在了雅间门口。引路的伙计悄无声息地退下,青黛则守在了门外。 雅间内,谢砚已等候在此。他今日穿着一身墨青色常服,少了前几次见的随意或清贵,更添几分沉稳。见苏瑾进来,他起身相迎,唇角含着一抹浅淡却真诚的笑意:“苏姑娘,冒昧相邀,还请见谅。” “谢公子客气了。”苏瑾敛衽一礼,在他对面的蒲团上跪坐下来,姿态从容,并无寻常闺阁女子面对外男时的羞怯或不安。她抬眼看向谢砚,开门见山,“公子相邀,想必与近日京城中的流言有关?” 谢砚为她斟上一杯刚沏好的庐山云雾,茶香氤氲,模糊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欣赏。“苏姑娘快人快语。不错,正是为此。”他将茶杯轻轻推至苏瑾面前,“姑娘可知,这流言起于何处?” 苏瑾端起茶杯,指尖感受着瓷壁的温润,语气平静:“无外乎揽月轩与二房那位的手笔。她们毁绣品不成,便想用这‘莫须有’的荣宠,将我置于风口浪尖。” “姑娘心如明镜。”谢砚颔首,“流言的源头,确实与王氏母家以及太子府中某些人脱不开干系。他们意在捧杀,先将姑娘架起来,引来各方瞩目与嫉恨。无论日后宫中是否有意,姑娘都已成了许多人的眼中钉。若宫中无意,姑娘便是妄攀高枝的笑柄;若宫中有意……呵,只怕姑娘还未等到凤冠霞帔,便已在这京城的暗流中尸骨无存。” 他话语直白,毫不掩饰其中的凶险。苏瑾握着茶杯的手微微收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多谢公子坦言。不知公子何以教我?” 谢砚看着她沉静的眉眼,心中那份兴味愈发浓厚。寻常女子听到这般分析,只怕早已花容失色,她却依旧能稳坐于此,寻求破解之道。这份心性,着实罕见。 “教不敢当,只是为姑娘剖析一番利弊,或许能提供一二参考。”谢砚慢条斯理地品了口茶,继续道,“此番流言,关键在于‘宫中意向’不明。若能明确宫中,尤其是陛下与太后的态度,流言不攻自破。” “如何明确?”苏瑾追问。 “姑娘进献的‘百福捧寿’,技艺精湛,寓意祥瑞,太后凤心甚悦,此乃事实。据我所知,陛下亦对姑娘的巧思与忠心有所耳闻。”谢砚放下茶杯,目光深邃地看向苏瑾,“然而,纳妃或赐婚,牵扯甚广,绝非仅凭一幅绣品便可定论。陛下圣明,更看重的是臣子的忠心与能力,而非后宅女子的些许技艺。因此,宫中即便有赏,也多半是金银帛帛,或是一些虚衔封赏,以示嘉奖,短期内,绝不会涉及婚嫁。” 苏瑾心中微动,谢砚的分析与她自己的判断不谋而合,且更为透彻。他显然对宫中的动向和帝王心思有着超乎寻常的了解。这更印证了他绝非普通商贾之子的猜测。 “公子的意思是,只要宫中的赏赐下来,内容与婚嫁无关,这流言便可不攻自破?” “是,但也不是。”谢砚微微摇头,“流言可畏,即便赏赐下来,若有人刻意引导,仍可污蔑姑娘是‘未能入得青眼’,徒惹笑话。况且,等待赏赐的这段时日,足够有心人再做许多文章。” “那依公子之见,该当如何?”苏瑾知道,谢砚既然邀她前来,绝不会只是分析局势那么简单。 谢砚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破局之道,在于‘主动’二字。姑娘不能坐等赏赐,更不能任由流言发酵。需得主动做些事情,转移众人视线,同时,展现姑娘‘志不在此’的立场。” “志不在此?”苏瑾眸光一闪,隐约抓住了什么。 “不错。”谢砚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姑娘可还记得,我曾提过,若姑娘有其他绣品,砚记可代为寄卖?” 苏瑾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公子的意思是,让我在此时,公然寄售绣品?” “正是!”谢砚眼中精光一闪,“而且,不能是小打小闹的手帕香囊。需得是足以彰显姑娘技艺、却又明显是用于市井流通、与‘攀附权贵’截然不同的作品。比如,一幅可供士绅商贾之家悬挂欣赏的中堂画绣,或是一套兼具雅致与实用的屏风绣样。” 他顿了顿,观察着苏瑾的神色,继续道:“此举一出,明眼人自然能看出,姑娘的心思在于凭借技艺立身,而非汲汲于宫闱。那些关于婚嫁的流言,便会显得可笑而无稽。同时,姑娘也能借此,真正打响名头,为你那‘瑾绣坊’铺路。” 妙计!苏瑾心中赞叹。这一招可谓一举数得!不仅能有效破解眼前的谣言危机,还能为她即将开业的绣坊做一次绝佳的宣传!谢砚此人,对人心、时局的把握,实在精准得可怕。 “公子此计,确实高明。”苏瑾由衷道,“只是……如此一来,是否会显得我对宫中赏赐不够恭敬?”她仍有顾虑。 谢砚轻笑:“姑娘多虑了。太后皇上赏赐,是褒奖你忠心技艺。你凭借技艺谋生,自立自强,正是彰显天家教化有功,百姓安居乐业。只要作品不涉禁忌,用料、技艺皆属上乘,无人能以此指责于你。说不定,宫中贵人得知,反而会更赞姑娘有一份不慕虚荣的平常心。” 他考虑得如此周全,几乎将所有可能的风险都想到了。苏瑾看着他,心中不禁升起一丝复杂的情绪。此人屡次相助,目的究竟为何?真的仅仅是因为“有趣”和欣赏她的绣艺吗? “谢公子为何如此帮我?”苏瑾最终还是问出了口,目光清凌凌地看向他,“小女子身无长物,唯有这手绣活尚可入眼,实在不知,何以得公子如此青眼?” 谢砚迎上她探究的目光,并未回避,笑容依旧从容:“若我说,第一次在苏家正厅见姑娘拆穿嫡妹伪装时,便觉得姑娘比那些只知哭哭啼啼或矫揉造作的女子有趣得多,姑娘可信?” 苏瑾微微蹙眉,没有回答。 谢砚继续道:“若我再言,欣赏姑娘身处逆境却不屈不挠、于绝境中亦能冷静寻机反杀的韧性,以及这双巧手之下蕴含的灵气与匠心,姑娘又可信?” 他语气诚恳,不似作伪。苏瑾沉默片刻,缓缓道:“公子谬赞。” “并非谬赞。”谢砚正色道,“我助姑娘,一为这份‘有趣’与欣赏,不愿见明珠蒙尘,被后宅阴私所毁。二来……”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道,“我与姑娘,或许有着共同的‘麻烦’。帮姑娘,某种程度上,也是在帮我自己。” 共同的麻烦?苏瑾心念电转,立刻想到了他与太子之间可能存在的微妙关系,以及他调查贡品案的真正目的。他是在暗示,对付苏玥和王氏,乃至他们背后可能牵扯到的太子势力,是他们共同的目标? 若真如此,那他的相助,便有了更合理的解释。这是一种基于共同利益的合作。 “我明白了。”苏瑾不再追问,举杯以茶代酒,“如此,便多谢公子。寄售绣品之事,还需劳烦公子安排。” “分内之事。”谢砚举杯与她轻轻一碰,“姑娘尽快将作品准备好,余下的事情,交给谢某便可。” 离开清茗轩,坐在回府的马车里,苏瑾的心绪并未完全平静。谢砚的出现和他提供的帮助,如同在她布满荆棘的前路上,点亮了一盏灯,指明了一个看似可行的方向。然而,与虎谋皮,风险犹存。她必须更加小心,在借助其力量的同时,保持自身的独立与清醒。 回到疏影院,她立刻投入了新的创作。既然要转移视线,作品必须足够惊艳。她决定绣一幅《江山万里图》的中堂画绣。此题材气势恢宏,非寻常闺阁女子敢于挑战,更能体现她的格局与“志不在此”。她选用上等的靛蓝色暗纹缎面为底,以深浅不一的黛青、石绿、赭石等色丝线,运用乱针、套针、滚针等多种技法,绣制层峦叠嶂、江河奔流、云海翻腾之景。她在山间点缀细小亭台,江上绣出扁舟一叶,于磅礴中见细腻,于辽阔中蕴生机。 与此同时,宫中的赏赐也终于下来了。正如谢砚所预料,并无任何关于婚嫁的旨意,只有白银五百两,宫缎十匹,以及一道口头嘉奖,赞其“忠巧可嘉”。 这份中规中矩的赏赐,如同一盆冷水,浇熄了部分流言,却也让另一些等着看笑话的人窃窃私语。然而,没等这些窃语发酵,另一则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般迅速传开——苏家二姑娘苏瑾,将其受赏银两的一部分,用于绣制一幅巨作《江山万里图》,并将通过砚记当铺公开寄售,价高者得! 此消息一出,一片哗然! 刚刚受宫中赏赐,转头就公开售卖绣品?这苏二姑娘,究竟是不通世务,还是真的志在商贾,无心攀龙附凤?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从那些虚无缥缈的“宫闱传闻”,聚焦到了这幅即将现世的《江山万里图》之上。 揽月轩内,苏玥气得砸了手边的官窑笔洗:“她怎么敢?!她怎么敢如此自甘堕落?!商户女就是商户女,上不得台面!” 王氏亦是脸色阴沉,她发现,苏瑾这一步棋,完全超出了她们的预料,让她们蓄力已久的后续攻击,如同打在了棉花上。 而苏瑾,则在一片争议与瞩目中,安然坐于疏影院内,指尖银针飞舞,江山万里,正在她手下缓缓铺陈开来。 风波未止,但她已找到了破浪前行的舟楫。 第13章 第 13 章 《江山万里图》即将通过砚记公开寄售的消息,如同一块巨石投入京城本就因苏瑾而泛着涟漪的湖面,激起了更大的浪涛。 议论之声沸反盈天。鄙夷者有之——“果然是商户女血脉,刚得了天家赏赐便迫不及待地沾染铜臭,实在有失体统!”惊叹者有之——“宫中都赞其忠巧,这苏二姑娘的绣艺怕是真的出神入化,竟敢挑战《江山万里》这等题材!”好奇者更有之——这绣品究竟是何等模样?竟敢在风口浪尖上公然示人,还价高者得? 无论外界如何评说,苏瑾置若罔闻。疏影院内,她心无旁骛,将所有的心神与技艺都倾注在了这幅巨作之上。靛蓝色的缎面仿佛无垠的夜空,她的针线便是勾勒山河的画笔。层峦叠嶂以深浅不一的黛青、石绿丝线,运用乱针绣出山体的厚重与肌理;江河奔流则以月白、湖蓝丝线,以套针表现水波的层次与流动;那翻腾的云海,更是用了极细的银线与素白丝线交错,以滚针绣出云雾的缥缈与气势。 她在山崖间绣出一株虬劲的古松,在江心点缀一叶看似渺小却姿态坚定的扁舟。整幅作品气象万千,格局宏阔,完全超越了寻常闺阁绣品的花鸟虫鱼、小情小趣,透着一股胸有丘壑的男儿气概,却又在细节处保留了女红的精致与灵动。 当苏瑾落下最后一针,剪断丝线时,连日的疲惫仿佛都随着这幅完成的巨作而消散。她静静凝视着绷架上的《江山万里》,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豪情与平静。这不仅是她应对流言的武器,更是她向这个世界宣告自身价值与志向的凭证。 柳氏和青黛早已看得痴了,她们无法用言语形容心中的震撼,只觉得看着这幅绣品,心胸都为之开阔了许多。 “瑾儿,这……这真是绣出来的吗?”柳氏的声音带着颤抖。 苏瑾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娘,让青黛去给谢公子递个信吧,就说……作品已成。” 砚记当铺放出消息,《江山万里图》绣品将于三日后,在当铺后院设小宴,邀请有意者品鉴竞买。请柬并未广发,只送至了部分有实力的收藏家、雅好艺术的文人以及几家背景深厚的商号,这反而更增添了神秘感与 exclusivity。 三日时间转瞬即逝。 这一日,砚记后院一改平日的清寂,精心布置过。那幅《江山万里图》被悬挂在正厅最显眼的位置,下方设香案,烟气袅袅,更衬得绣品气势磅礴。阳光透过窗棂照射其上,山峦的阴影、江河的波光、云海的翻涌,竟似随着光线角度的变化而微微流动,尤其是那株古松和那叶扁舟,细节栩栩如生,令人叹为观止。 受邀而来的宾客陆续抵达,初时还带着几分审视与好奇,待真正看到那幅绣品时,无不面露惊容,啧啧称奇。 “妙啊!这山势的皴法,竟以针线模仿得如此神似!” “看这江水,波光粼粼,仿佛能听到涛声!” “最难得是这气势!谁能想到这竟是出自一位深闺女子之手?” “苏二姑娘……当真乃神针!” 赞叹之声不绝于耳。先前那些关于“商户女”、“沾铜臭”的非议,在这幅足以震撼人心的作品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技艺到了极致,本身便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谢砚作为东道主,一身墨色常服,从容周旋于宾客之间,言谈得体,气度不凡。他并未刻意抬高苏瑾,只客观介绍绣品的用料、技法之难,以及苏瑾创作此作的初衷——并非为了牟利,而是希望以自身技艺,绣出心中沟壑,与同好共赏。 他这番说辞,更是将苏瑾的形象从一个“售卖绣品的闺秀”,拔高到了一个“以针线作画、胸有丘壑的艺术家”的层面。一时间,众人对苏瑾的好奇与敬佩,更是达到了顶点。 竞买过程异常激烈。起价一百两,很快便被叫到了三百两、五百两……最终,被一位慕名而来的江南豪商,以八百两的高价竞得!这个价格,在当下的绣品市场中,堪称天价! 消息传出,举世皆惊。 八百两!一幅绣品!苏家二姑娘苏瑾的名字,连同她那幅《江山万里图》,真正地名动京城! 所有的流言,在这实实在在的技艺与真金白银面前,彻底烟消云散。没有人再会相信,一个能绣出《江山万里图》、并能以此获得如此成就的女子,会汲汲于那虚无缥缈的宫闱之位。她的志向,她的能力,已通过这幅绣品,昭然若揭。 苏府内的风向,也随之彻底改变。 下人们再看苏瑾时,眼神里已不仅仅是敬畏,更多了几分由衷的佩服与热切。老夫人对待苏瑾的态度,更是发生了微妙而显著的变化。她亲自将苏瑾叫到跟前,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瑾儿,你……很好。没想到你竟有如此才情与心胸。以往……是祖母疏忽你了。” 她赏下了一套赤金头面,又拨了两个伶俐的小丫鬟到疏影院伺候,甚至默许了柳氏以“打理绣品收益”为由,出入府库和对牌房学习看账。这是一种无声的认可和权力的下放。 王氏和苏玥彻底陷入了沉默。她们眼睁睁看着苏瑾踩着她们散布的流言,一步步登上更高的位置,获得更多的重视,却束手无策。那八百两银子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得她们眼冒金星,羞愤难当。尤其是苏玥,看着库房新送去的、本应属于她的份例衣料被老夫人一句话截留给了苏瑾,气得生生掰断了一支玉簪。 “苏瑾!我与你势不两立!”她在揽月轩内低吼,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怨毒。 疏影院内,气氛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与充满希望。 八百两银票,加上之前宫中赏赐的五百两和谢砚支付的订金尾款,苏瑾手中掌握的资本,已超过一千三百两!这是一笔巨款,足以让她和母亲弟弟未来数年衣食无忧,更是开办绣坊的雄厚基石! “瑾儿,我们……我们真的成功了?”柳氏摸着那厚厚一叠银票,依旧觉得像是在梦中。她从未想过,女儿的一双手,竟能创造出如此巨大的价值。 “娘,这只是开始。”苏瑾将银票仔细收好,眼神明亮而坚定,“我们的绣坊,可以正式筹备了。” 她立刻行动起来。让柳氏通过外祖父家的旧识,正式盘下了城南那间带院的小铺面,并开始着手办理一应契书。同时,她让青黛悄悄联系林绣娘,可以开始招募第一批信得过的绣娘了,人数不必多,三五个即可,首要条件是手艺好、人品可靠、口风紧。 林绣娘得知苏瑾便是那轰动京城的“苏二姑娘”,且如此信任她,更是感激涕零,办事愈发尽心尽力。 而谢砚,在《江山万里图》成功售出后,再次递来了合作的橄榄枝。他表示,砚记愿意作为“瑾绣坊”(苏瑾已定下的名号)的独家代理,负责承接高端定制订单和部分精品的寄售,抽成从优。 苏瑾仔细考量后,同意了他的提议。谢砚的渠道和人脉,是目前初创的“瑾绣坊”最需要的。这是一种双赢的合作。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向着好的方向发展。苏瑾站在疏影院的窗前,看着庭院中那几株老槐树冒出的新芽,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感。 她凭借自己的双手和智慧,初步挣脱了家族的桎梏和恶意的算计,为自己挣得了一片立足之地。前路或许仍有荆棘,但她已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承受命运的苏瑾。 江山万里,已在针下初露峥嵘。而她苏瑾的锦绣前程,也才刚刚铺开第一缕绚丽的丝线。 然而,她并未被眼前的顺利冲昏头脑。她知道,苏玥和王氏绝不会善罢甘休,太子那边因苏玥的关系,也始终是个潜在的威胁。而且,谢砚的真实身份和目的,依旧如同一团迷雾。 就在苏瑾思索着下一步该如何巩固成果、防范未然之时,青黛带着一丝紧张的神色,匆匆进来,低声道:“姑娘,门房传来消息,说……太子殿下派人送来帖子,邀您明日过府一叙,说是……鉴赏绣艺。” 太子萧景渊? 苏瑾的心猛地一沉。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第14章 第 14 章 太子萧景渊的帖子,用的是上好的泥金笺,字迹雍容,措辞客气,言明是“素闻苏二姑娘绣艺超群,心向往之,特请过府一叙,鉴赏雅作,别无他意”。然而,这轻飘飘的“别无他意”四个字,落在苏瑾眼中,却重若千钧。 东宫相召,非同小可。这不是她可以像对待谢砚的邀约那般,凭借心意权衡利弊再决定去否的。这是命令,是来自储君的、不容置疑的意志。 柳氏吓得脸色发白,紧紧抓住苏瑾的手:“瑾儿,这……这可如何是好?太子殿下他……他为何突然要见你?是不是因为那些流言?还是因为苏玥……”她声音颤抖,充满了恐惧。太子在她这等平民百姓心中,是云端上的人物,更是掌握生杀予夺大权的未来君主。女儿被这样的人物盯上,福祸难料。 苏瑾心中亦是波澜起伏,但面上却竭力维持着镇定。她轻轻拍着母亲的手背安抚:“娘,不必过于惊慌。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太子殿下既然以‘鉴赏绣艺’为名相邀,我们便以绣艺应对便是。” 她迅速冷静下来,分析着太子的意图。流言已破,太子不可能不知。他此刻相邀,绝不仅仅是为了欣赏绣艺那么简单。或许,是因为她近来的风头太盛,引起了这位储君的注意?或许,是与苏玥有关,想亲自探探她的虚实?又或许,是他对那幅引起轰动的《江山万里图》本身产生了兴趣? 无论如何,东宫之行,凶险莫测。她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 “青黛,替我准备那件月白色素面缎裙,发髻梳得简单些,不必多余首饰。”苏瑾吩咐道,“另外,将我之前绣的那幅小尺寸的《寒梅傲雪图》找出来,用锦盒装好。” 她不能带过于华丽或寓意特殊的东西,一幅清冷孤傲的《寒梅傲雪》,既展示了技艺,又隐隐表明心迹,最为合适。 翌日,太子府。 不同于苏府的精巧雅致,太子府邸更显恢宏大气,飞檐斗拱,朱漆廊柱,处处透着天家威仪。引路的內侍低眉顺眼,脚步无声,气氛肃穆得让人窒息。 苏瑾跟在內侍身后,目不斜视,步履平稳,只有藏在袖中微微蜷起的手指,泄露了她内心的紧绷。她被引至一处名为“漱玉轩”的水榭。水榭临湖而建,四面轩窗敞开,湖光山色映入室内,景致极佳。 太子萧景渊并未穿着正式的储君冠服,而是一身宝蓝色暗纹常服,玉冠束发,正负手立于窗边,望着湖面。他身姿挺拔,面容俊朗,眉宇间自带一股久居人上的矜贵与威严。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苏瑾身上。那目光带着审视,如同在评估一件精美的器物,锐利而直接,让苏瑾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民女苏瑾,参见太子殿下。”苏瑾依礼下拜,声音清越,不卑不亢。 “免礼。”萧景渊的声音平和,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早闻苏二姑娘之名,今日一见,果然……气质不俗。”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手中捧着的锦盒,“这便是姑娘带来的绣品?” “是。”苏瑾起身,将锦盒恭敬呈上,“民女拙作《寒梅傲雪》,请殿下品鉴。” 內侍接过锦盒,打开,将那幅绣品呈到萧景渊面前。雪白的缎面上,几枝红梅遒劲伸展,花瓣以深浅不一的红色丝线绣出傲然之姿,背景是皑皑白雪,清冷孤高之意扑面而来。 萧景渊走近细看,眼中掠过一丝讶异。他见过无数绣品,苏玥的技艺在他眼中已属上乘,但眼前这幅《寒梅傲雪》,无论是梅枝的力度,花瓣的鲜活,还是整体意境的营造,都远胜苏玥。尤其是那雪花的绣法,细看之下,竟似有晶莹之感,绝非寻常针法所能及。 “好一幅《寒梅傲雪》。”萧景渊赞了一句,抬眼看向苏瑾,目光深邃,“姑娘绣艺,果然名不虚传。难怪能得母后如此赞赏,更能引得京城轰动。” 他话中有话,苏瑾垂眸答道:“殿下谬赞。民女不过是尽己所能,不敢当此盛誉。” “哦?”萧景渊踱步至主位坐下,示意苏瑾也坐,“姑娘过谦了。一幅《江山万里》便能引得豪商一掷千金,这岂是‘尽己所能’四字可以概括?姑娘之志,怕是不小啊。” 来了。苏瑾心中警铃大作。太子果然在意此事。 她抬起头,迎上萧景渊探究的目光,语气诚恳而坦然:“回殿下,民女不敢妄谈志向。只是自幼喜好刺绣,沉浸其中,偶有所得,便想与人分享。《江山万里》售出,所得银钱,民女已与家母商议,部分用于维持生计,部分……打算在城南开设一间小绣坊,招收些贫苦女子,授以技艺,让她们也能凭双手挣一份安稳饭吃。如此,方不负上天所赐这微末之技,亦不负太后娘娘与陛下的嘉奖。” 她将开绣坊的目的,拔高到了“授人以渔”、“不负皇恩”的层面,既解释了自己“牟利”的行为,又显得格局宏大,心怀慈悲。 萧景渊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若有所思。他确实没想到,苏瑾会有此打算。一个官家小姐,不想着攀附权贵,却要去开绣坊,教贫女技艺?这与他认知中的女子截然不同。 “开设绣坊?”他重复了一遍,指尖轻轻敲击着紫檀木的桌面,“姑娘可知,士农工商,商为末流?你身为官家小姐,行此商贾之事,恐惹人非议,亦有损苏家门风。” 这话语中带着试探与隐隐的威压。 苏瑾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平静:“殿下明鉴。民女以为,凭自身技艺,堂堂正正谋生,教导他人自立,并非羞耻之事。且民女母亲出身商户,外祖父一家亦是靠诚信经营立足。民女不敢忘本,亦相信,只要心存善念,行事端正,无论身处何业,皆可无愧于心。至于苏家门风……”她顿了顿,语气微带一丝不易察觉的涩然,“民女只想凭自己之力,护佑母亲与幼弟安稳度日,不敢,亦无力代表苏家门风。” 她这番话,既点明了自己的出身(提醒太子她并非那些需要依靠家族声誉的嫡女),又表明了自己只想安稳度日、无意攀附的态度,更是隐隐透露出在苏家处境不易的信息。 萧景渊凝视着她,眼前的女子眉眼低垂,姿态恭敬,但言语间却透着一股不容折弯的韧劲。她不像苏玥,总是柔柔弱弱,需要人呵护怜惜;也不像他见过的其他贵女,或骄纵,或谄媚。她像她绣的那幅寒梅,清冷,孤傲,自有风骨。 这种独特,让他感到新奇,也让他心中那点因苏玥哭诉而对苏瑾产生的不满,消散了些许。或许,苏玥所言,未必全是实情。 “你倒是有几分胆识。”萧景渊的语气缓和了些许,“既然你心意已决,本宫也不便多言。只是……”他话锋一转,“你与玥儿,终究是姐妹。姐妹之间,当以和睦为要。近日府中颇多流言,于你,于苏家,皆非好事。” 他终于提到了苏玥。这是在敲打她,让她安分守己,不要与苏玥争斗? 苏瑾心中明镜似的,立刻起身,再次敛衽一礼,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委屈:“殿下教诲,民女谨记。民女从未敢与玥妹妹相争,只是……只是人微言轻,许多事,并非民女所能掌控。流言之事,民女亦是受害者,幸得陛下太后明鉴,方得清白。日后,民女定当深居简出,专心于绣坊之事,绝不招惹是非。” 她以退为进,将自己摆在受害者的位置,表明自己只想远离是非,专注事业。这既符合她刚才表达的人设,也间接回应了太子的敲打——只要别人不来惹我,我自然不会生事。 萧景渊看着她低眉顺眼的模样,一时间竟有些看不透她这话是真心还是假意。但他今日召见的目的已经达到——亲眼见了苏瑾,确认了她的才情与心性,也进行了警示。至于她与苏玥之间那点姐妹龃龉,在他看来,不过是后宅小事,只要不闹到台面上,损及苏家和他未来的侧妃声誉,他便懒得过多插手。 “你能如此想,甚好。”萧景渊摆了摆手,“起来吧。今日鉴赏已毕,姑娘可以回去了。” “民女告退。”苏瑾心中暗暗松了口气,知道自己暂时过了这一关。她保持着恭谨的姿态,缓缓退出了漱玉轩。 直到走出太子府,坐上回府的马车,苏瑾才真正放松下来,后背竟已惊出一层薄汗。与太子这番交锋,看似平静,实则凶险,每一句话都需要仔细斟酌。 而在苏瑾离开后,漱玉轩的屏风后,转出一人,正是谢砚。他摇着折扇,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殿下觉得,此女如何?”谢砚问道。 萧景渊瞥了他一眼,淡淡道:“确有才情,心性亦是不俗。只是……过于刚硬,不懂柔顺,非闺阁之福。” 谢砚轻笑:“刚硬方能成器,柔顺易折。殿下不觉得,比起那些只会依附攀援的莺莺燕燕,这样的女子,更有意思吗?” 萧景渊眉头微蹙,看向谢砚:“你似乎对她颇为关注?” 谢砚合上折扇,坦然道:“惜才而已。如此技艺,若被后宅阴私所毁,岂不可惜?况且,她若真能开设绣坊,教化贫女,于国于民,亦是一桩善举。殿下以为呢?” 萧景渊不置可否,只是望着苏瑾离去的方向,目光深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苏瑾的东宫之行,有惊无险。但她知道,太子的关注,如同一把双刃剑。她必须更快地壮大自身,让“瑾绣坊”真正立起来,才能在这权力的漩涡中,拥有更多自保的筹码。 第15章 第 15 章 东宫之行,如同在刀尖上走了一遭。回府后的苏瑾,并未将那份惊悸流露分毫,只是更深地将所有精力投入到了“瑾绣坊”的筹备之中。太子的关注如同一柄悬顶之剑,提醒着她必须更快地拥有立身之本,方能在这权势倾轧的漩涡中,保全自身与至亲。 城南那间带院的小铺面,在柳氏和林绣娘的悄悄张罗下,已然焕然一新。门脸依旧保持着不起眼的朴素,挂了块简单的木匾,上书“瑾绣”二字,是苏瑾亲手所书,清秀中带着风骨。院内正房被改造成了宽敞明亮的绣房,安置了三架新打的绣绷和数个存放丝线缎料的箱柜;东西厢房则分别作为接待客人与苏瑾偶尔休憩、设计图样之用。一切从简,却干净齐整,功能俱全。 林绣娘果然不负所托,凭借往日的人脉和口碑,悄悄寻来了两位绣娘。一位姓赵,三十出头,丈夫早逝,独自带着一个女儿,绣活扎实,尤其擅长平针和套针,为人老实本分;另一位姓钱,年纪稍轻些,原是另一家绣坊的得力绣娘,因不满主家刻薄,被林绣娘说动前来,手巧,学新东西快。加上林绣娘自己,这便是“瑾绣坊”最初的核心班底。 苏瑾并未急着让绣坊开门营业。她深知,根基不牢,地动山摇。她将三位绣娘召集起来,并未以主家身份高高在上,而是以探讨技艺的姿态,将自己改良的渐变色技巧、分层绣法以及一些特殊的针法要点,毫无保留地悉心传授。 “这……这颜色的过渡,竟能如此自然!”赵娘子看着苏瑾示范绣出的一片海棠花瓣,从浅粉到深粉再到胭脂红,过渡得天衣无缝,忍不住惊叹。 “还有这打籽绣出的梅花瓣,圆润饱满,像是真的一般!”钱娘子也满是钦佩。 林绣娘更是激动,她隐约感觉到,东家传授的这些东西,价值远超工钱,是她以往想都不敢想的技艺。 苏瑾看着她们眼中闪烁的求知光芒,心中欣慰。她要的,不仅仅是一间售卖绣品的铺子,更是一个能传承、创新绣艺的地方,而这些愿意学习、珍惜技艺的绣娘,便是最初的种子。 “技艺是根本,但‘瑾绣坊’要想立足,还需有自己的特色和规矩。”苏瑾正色道,“我们的绣品,不求数量,但求精品。每一件出品,都需经过严格检查,线头、配色、针脚,不容丝毫瑕疵。用料必须实在,绝不以次充好。这是我们的立身之本。” 她又定下了工钱与分红制度,除了固定的月钱,每卖出一件绣品,参与的绣娘都能按比例获得分红,绣品越精贵,分红越高。此举极大激发了绣娘们的积极性和精益求精的精神。 就在“瑾绣坊”内部紧锣密鼓地培训、准备第一批试水绣品之时,外界关于苏瑾和这间尚未正式开张的绣坊的议论,并未停歇。只是风向,在《江山万里图》和太子召见之后,已然悄悄转变。鄙夷之声渐少,好奇与期待者增多。不少人都想看看,这位屡次掀起风波的苏二姑娘,开的绣坊究竟有何不同。 揽月轩内,苏玥的日子却愈发难熬。太子召见苏瑾的消息传来,虽未听说有何特别赏赐或表示,但太子并未斥责苏瑾,这本身就已让她恐慌不已。更让她难以忍受的是,府中下人,甚至是一些往日巴结她的旁支姐妹,如今提到苏瑾时,语气都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敬佩,连带着对她也隐隐有些疏远。 “娘!我们不能就这么算了!”苏玥摔了手中的茶盏,精美的瓷器碎片溅了一地,“她如今风头出尽,连太子殿下都……再这样下去,哪里还有我的立足之地?!” 王氏亦是心烦意乱,她比苏玥看得更清楚,如今的苏瑾,已非昔日那个可以随意拿捏的庶女。她有技艺,有心计,如今更有了名声和财力(那八百两银子如同扎在王氏心头的刺)。“急有什么用?她如今有老夫人隐约护着,又刚得了太子青眼,我们明着动她,吃亏的只能是我们自己!” “那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她得意?”苏玥尖声道。 “自然不是。”王氏眼中闪过一丝阴狠,“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她不是要开绣坊吗?商贾之事,最是容易出纰漏。只要我们找准机会……”她压低声音,在苏玥耳边密语起来。 半月后,“瑾绣坊”筹备就绪,第一批绣品也已制作完成。主要是些做工精致、采用了渐变色等新式绣法的手帕、香囊、扇套等小件物品,以及两幅中等尺寸的挂屏绣画,一幅《喜上眉梢》,一幅《兰亭雅集》。苏瑾并未大张旗鼓地开业,只选了个寻常日子,悄然卸下了门板的挡板,算是正式开门迎客。 起初几日,门庭有些冷清,只有些附近好奇的邻居和得到消息、慕名而来的零星顾客。但“瑾绣”出品的东西,实在精致特别,无论是手帕上活灵活现的花鸟,还是香囊上别具一格的纹样,都让人爱不释手。尤其那两幅挂屏,更是引得几位颇有眼光的文人驻足良久,啧啧称奇。 口碑如同水波,悄然扩散。渐渐地,客人多了起来,虽算不上门庭若市,但也算是站稳了脚跟。苏瑾大部分时间依旧留在苏府,通过青黛和林绣娘了解铺子情况,遥控指挥,设计新的图样。她深知,自己若频繁出入绣坊,必会引来更多不必要的关注和麻烦。 这日午后,青黛从绣坊回来,脸上带着喜色:“姑娘,好消息!城西的李员外家小姐下月出嫁,派人来看了咱们的绣品,十分喜欢,当场订下了一套鸳鸯戏水的枕顶、一对百子千孙的帐檐,还有一批陪嫁用的帕子香囊,光是定金就付了二十两呢!说是若做得好,日后府上的绣活,都考虑交给咱们!” 这可是开业以来的第一笔大单!柳氏闻言,喜上眉梢。连一向沉稳的苏瑾,眼中也露出了笑意。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然而,这喜悦并未持续太久。几天后,青黛再次从绣坊回来时,脸色却有些凝重。 “姑娘,出事了。”青黛低声道,“咱们之前卖给‘玲珑阁’的那批手帕,出了问题了。” “玲珑阁?”苏瑾蹙眉,这是一家与他们有合作关系、代售部分中端绣品的商铺,“出了什么问题?” “玲珑阁的掌柜说,有客人买了咱们的手帕,没用两天,上面的绣线就严重褪色,还把人家一件价值不菲的罗裙给染花了,闹着要玲珑阁赔偿。玲珑阁掌柜找上门来,要求我们给个说法,否则不仅要退货赔钱,还要告我们以次充好,败坏他们的名声!” 褪色?苏瑾心中一沉。“瑾绣坊”所用的丝线,都是林绣娘通过可靠渠道采购的上等苏杭丝线,她亲自检验过,绝无问题。而且,她所用的固色法子,是外祖父家传的秘方,比寻常法子更为牢靠,怎会轻易褪色? “那批手帕可还有存货?拿回来我看看。”苏瑾冷静吩咐。 “林娘子已经去取了,应该快回来了。”青黛话音刚落,林绣娘便带着几条同批次的手帕,脚步匆匆地赶了回来,脸上满是焦急与愧疚。 “东家,您看!”林绣娘将手帕递上。 苏瑾接过手帕,只看了一眼,脸色便沉了下来。那手帕上的海棠花,原本娇艳的粉红色,此刻变得斑驳不堪,像是被什么腐蚀过一般,轻轻一搓,还有细碎的色料脱落。这绝非正常的褪色! 她将手帕凑近鼻尖,仔细闻了闻,除了丝线本身和些许皂角的味道,还隐约有一股极淡的、刺鼻的异味。 “这不是丝线的问题。”苏瑾抬起头,眼神锐利如刀,“这是被人用强碱性的东西浸泡过,破坏了丝线的结构和颜色!” 林绣娘和青黛闻言,脸色瞬间煞白。 “有人……有人故意陷害我们?!”林绣娘声音发颤。 苏瑾握紧了手中的手帕,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她想起了王氏和苏玥那怨毒的眼神,想起了太子召见时那隐晦的警告。她才刚刚起步,便有人迫不及待地要将她扼杀在摇篮之中! 这不仅仅是赔偿和声誉的问题,这更是一个信号——暗处的敌人,已经将手伸向了她的“瑾绣坊”! “林娘子,青黛,”苏瑾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立刻去查,这批手帕从我们这里送到玲珑阁,中间经过哪些人的手?在玲珑阁又是如何存放、售卖的?任何细节都不要放过!” “是,东家(姑娘)!” 风波,已至门前。 第16章 第 16 章 那几条褪色严重、散发异味的帕子,如同几块寒冰,瞬间冻僵了瑾绣坊内初生的暖意。林绣娘和赵、钱两位绣娘脸色煞白,眼中满是惶恐与难以置信。她们日夜赶工,倾注心血的作品,竟被人如此糟蹋,还惹上了这等官司! “东家……这,这可如何是好?”赵娘子声音发颤,“玲珑阁的掌柜还在外面等着,说是若不给个交代,就要告到官府去……” “告到官府?”苏瑾眸色一冷,语气却异常平静,“他们若真想告,此刻来的就该是衙役,而不是掌柜。不过是虚张声势,想逼我们就范,承担所有损失罢了。” 她拿起其中一条问题手帕,再次仔细检查。褪色区域边缘并不自然,像是被什么东西局部浸泡或涂抹过,而非整体染色问题。她用手指捻了捻褪色处的丝线,触感有些发硬、发脆,确实是强碱性物质腐蚀的典型特征。 “青黛,”苏瑾吩咐道,“你立刻回府,去我妆匣最底层,取一小包我常用的‘百花露’粉来,要快。”那百花露粉是她按外祖父留下的方子调配,用于清洗贵重绣品,呈弱酸性,或许能中和验证些什么。 “林娘子,”她又转向林绣娘,“你仔细回想,这批送往玲珑阁的货,从我们这里出去时,可曾经过他人之手?打包、运送过程中,有无异常?” 林绣娘强自镇定,努力回忆:“这批货是前天下午准备好的,奴婢和赵娘子一起检查过,绝无问题。昨天一早,是奴婢亲自交给常合作的那个跑腿伙计刘三的,看着他装箱搬上车的。从咱们这儿到玲珑阁,不过一刻钟的路程……” “刘三?”苏瑾记下这个名字,“钱娘子,劳烦你去一趟玲珑阁附近,悄悄打听一下,昨天咱们的货送到后,玲珑阁是谁接的手?货物是直接入库,还是曾在别处停留过?特别是,有无接触过什么特别的人或物?” 钱娘子性子活络,闻言立刻点头:“东家放心,奴婢这就去。” 吩咐完毕,苏瑾又对焦急等在外间的玲珑阁掌柜道:“掌柜的,此事蹊跷,还需查证。若确是我瑾绣坊用料不善,所有损失,我一力承担。但若是有人暗中做了手脚,污我瑾绣坊名声,我也绝不会任人欺凌。还请掌柜宽限一日,明日此时,必给掌柜一个明确的交代。” 那掌柜见苏瑾虽年纪轻轻,但气度沉稳,言语有条不紊,不似推诿,又顾忌着她背后的苏家和那若隐若现的太子关注,犹豫片刻,便也应了下来,只是要求必须尽快解决,以免影响他店铺声誉。 青黛很快取来了百花露粉。苏瑾将其溶于少量清水中,用干净的棉布蘸取,轻轻擦拭另一条未完全褪色的问题手帕边缘。片刻后,被擦拭的地方,那刺鼻的异味明显淡去,而棉布上则沾染了些许浑浊的痕迹。 “果然是被人动了手脚。”苏瑾心中已然确定。这百花露粉能轻微中和碱性,验证了她的猜测。 傍晚时分,钱娘子也带回了消息。她机灵,借口是刘三的远房亲戚给他送东西,与玲珑阁的后院杂役攀谈起来,套出些信息。昨天瑾绣坊的货送到时,接手的并非库房管事,而是掌柜的一个远房侄子,名叫李三。那李三当时正与一个面生的、穿着体面像是哪家家仆模样的人在墙角说话,货物被随意放在一旁地上好一会儿,才被搬进去。 “家仆模样?”苏瑾眼神微眯,“可看清有什么特征?或者,听到他们说了什么?” 钱娘子努力回想:“那杂役说,离得远,没听清说什么,只看到李三后来似乎收了对方一个小钱袋。至于那家仆……好像腰间挂了个什么牌子,颜色挺扎眼,像是……暗红色的穗子。” 暗红色穗子?苏瑾脑海中迅速闪过苏玥身边大丫鬟画屏的身影,她似乎常佩戴一个暗红色穗子的禁步。难道…… “刘三那边呢?”苏瑾又问。 林绣娘接口道:“奴婢去找了刘三,他起初支支吾吾,后来奴婢说东家您可能要报官,他才慌了,承认昨天送完货后,在街角被一个不认识的小厮拦住,说看他辛苦,请他喝了碗茶。他喝完茶就觉得有点晕乎,在茶摊趴了一会儿……奴婢怀疑,那茶有问题,怕是有人趁他晕乎,调换了或者动了箱子里的货!” 线索渐渐清晰起来。一个环环相扣的局!先买通或利用玲珑阁内部的人(李三),制造货物短暂脱离视线的机会;再设计迷晕送货的刘三,派人将预先用碱水处理过的劣质帕子换掉部分正品,或者直接在现场对货物动手脚! 目的,就是要制造“瑾绣坊以次充好”的假象,毁掉她刚刚积累起来的声音! 会是谁?王氏和苏玥的嫌疑最大!她们有动机,也有能力做到这些。 “姑娘,我们这就去报官!把刘三和李三都抓起来审问!”青黛气愤道。 苏瑾却摇了摇头:“无凭无据,仅凭推测,官府未必受理。就算抓了李三和刘三,他们很可能也只是被利用的小角色,未必能指认出幕后主使,反而容易打草惊蛇。” 她沉吟片刻,心中已有了计较。对方想用“劣质”的标签毁了她,那她就偏偏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证明自己的“优质”! “林娘子,钱娘子,你们连夜赶工,用我们最好的丝线,按照之前那批手帕的图样,再绣十条出来,务必精益求精。”苏瑾吩咐道,“青黛,你明日一早,去请那位在玲珑阁买了问题手帕、罗裙被染的客人,务必请她明日巳时到瑾绣坊来一趟,就说我们东家要亲自向她赔罪,并双倍赔偿她的损失。” 她又对赵娘子道:“赵娘子,你心思细,明日留在坊里,帮我准备一盆清水,一块新的、未曾使用过的同色系普通绸布,再找些常见的皂角、澡豆来。” 众人虽不解其意,但见苏瑾成竹在胸,也都压下心中不安,各自领命而去。 次日巳时,瑾绣坊门前围了不少闻讯赶来瞧热闹的人。那位罗裙被染的客人是一位姓周的富商太太,本是一肚子火气,但在青黛的恳切邀请和苏瑾承诺双倍赔偿下,也半信半疑地来了。 玲珑阁的掌柜也准时到场,脸色依旧不好看。 苏瑾今日穿了一身更显稳重的青蓝色衣裙,站在铺子门口,面对众人,神色坦然。她先向周太太郑重施礼道歉,并当场奉上双倍赔偿的银钱,态度诚恳,让人挑不出错处。 随后,她朗声道:“诸位街坊邻居,今日请大家做个见证。我瑾绣坊开业不久,承蒙各位关照。如今出了此事,关乎我坊声誉,不得不辨个明白。” 她让赵娘子端出那盆清水,又将昨夜赶工绣出的十条新帕子,以及从玲珑阁取回的问题帕子,还有一块崭新的普通绸布并排放在桌上。 “众所周知,丝线是否牢固,与用料、染制工艺息息相关。”苏瑾拿起一条新绣的帕子,放入清水中浸泡片刻,然后取出,用力揉搓,再展示给众人看,“大家请看,这是我瑾绣坊用的丝线,清水浸泡揉搓,颜色依旧鲜亮,并无半点脱落。” 接着,她又拿起那块普通绸布,用皂角水搓洗后,展示并无异常褪色。 最后,她拿起一条问题帕子,并未浸泡,只是用沾了清水的棉布轻轻擦拭褪色处,众人立刻看到棉布上沾染了明显的红色,而那帕子上的颜色则变得更加斑驳。 “大家请看,”苏瑾声音清越,“若是丝线本身劣质,应在初次水洗时便严重褪色。而这几条问题帕子,据周太太所言,是使用两日后才突然褪色染衣。且大家看这褪色的形态,边缘清晰,像是被什么东西局部损坏,而非整体染色不佳。”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玲珑阁掌柜和周太太脸上:“更重要的是,大家可闻到这问题帕子上,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刺鼻气味?这绝非正常丝线应有的味道。我怀疑,是有人故意用强碱性的药物,损坏了这几条帕子的丝线,使其变得脆弱易褪色,意在栽赃陷害,毁我瑾绣坊名声!”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原来是这样!” “我就说嘛,瑾绣坊的东西一向精致,怎么会突然出这种问题!” “是谁这么恶毒?竟用这种下作手段!” 周太太也是明白人,仔细闻了闻那帕子,又对比了苏瑾的演示,心中的怒火顿时转向:“竟是有人害我?!苏东家,方才误会你了!这赔偿我不能要,只求东家查出那背后黑手!” 玲珑阁掌柜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也不是傻子,联想到昨日李三的异常和眼前这确凿的证据,心中已然信了七八分,更是后悔昨日态度强硬,差点得罪了人。 苏瑾见时机成熟,便道:“掌柜的,周太太,此事我必会追查到底,给二位一个交代。至于损失的货物,我瑾绣坊照价赔偿玲珑阁。只希望日后,大家能明辨是非,勿被小人伎俩所蒙蔽。” 她处理得大方得体,既洗刷了冤屈,又赢得了同情和理解。一场原本可能致命的危机,在她抽丝剥茧的分析和公开透明的验证下,竟化为了彰显瑾绣坊诚信与品质的机会! 人群散去后,苏瑾看着那几条问题帕子,眼神冰冷。她知道,揪出李三和刘三容易,但想借此扳倒王氏和苏玥却难。不过,经此一役,她们也该知道,自己并非可以任人揉捏的软柿子。 而一直在对面茶楼雅间,透过窗户注视着这一切的谢砚,唇角勾起一抹赞赏的笑容。 “遇事不乱,反击有道……苏瑾,你总是能给我惊喜。”他轻声自语,对身边小厮吩咐道,“去,把李三和刘三‘请’到该去的地方,让他们把该吐的东西,都吐出来。至于那些证据……先留着,或许日后,能送给苏二姑娘一份‘大礼’。” 第17章 第 17 章 瑾绣坊门前的当众验帕,如同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剧,不仅成功洗刷了污名,更将“诚信”、“质优”的印象深深烙入了在场众人心中。那位周太太拿着双倍赔偿的银钱,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连声赞苏东家做事敞亮,日后定要常来光顾。玲珑阁的掌柜更是满面羞愧,当场表示之前的货款的损失无需再赔,只求继续合作,并承诺回去定严查内鬼。 风波平息的速度比预想的更快。经此一役,瑾绣坊的名声非但没有受损,反而因这戏剧性的反转和苏瑾沉着冷静的处理方式,更增添了几分传奇色彩。前来光顾的客人明显增多,不仅有寻常百姓购买些精巧的小件,也开始有家境殷实的人家,前来询问定制屏风、帐幔等大件绣品。 苏瑾深知,一时的名声如同浮萍,需有坚实的根基才能长久。她并未被眼前的顺利冲昏头脑,反而更加注重绣坊内部的规范与提升。 她制定了更详细的章程。绣娘们除了基础的月钱和分红,还设立了“勤勉奖”和“巧思奖”,鼓励她们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提升效率,并在绣样设计上提出自己的见解。她将前世了解的一些简单易懂的图案构成、色彩搭配原理,用最浅显的语言传授给林绣娘几人,鼓励她们在遵循基本法度的基础上,大胆尝试新的配色与构图。 同时,她也开始着手建立自己的原料采购渠道。完全依赖林绣娘旧有的关系网,终究存在风险。她让柳氏借着回娘家探望的由头,悄悄与外祖父家留下的几位老掌柜取得了联系。他们都是经营丝绸布料多年的老人,人脉广,且念着旧情,愿意为苏瑾牵线,直接与江南可靠的丝商、缎庄建立联系,不仅质量更有保障,价格也能优惠不少。 绣坊后院的一间僻静厢房,被苏瑾改造成了她的“工坊”。这里存放着她最珍贵的丝线、收集来的古籍图样,以及她正在设计的新的绣稿。那幅气势恢宏的《江山万里图》成功后,她并未停下探索的脚步。她开始尝试将更多元的元素融入绣品,比如借鉴前朝古画中的山水意境,或是将西域传入的缠枝莲纹样与本土的吉祥图案结合,设计出既新颖又不失古雅的新图样。 这一日,苏瑾正在工坊内对着一条新得的月华裙,思索如何在其上绣制一幅“月下寒梅”的意境图,既要清雅,又不能过于素净,失了裙装的华美。青黛轻手轻脚地进来,低声道:“姑娘,谢公子派人送来了一封信。” 苏瑾接过信笺,展开。信是谢砚亲笔,字迹洒脱飘逸,内容却言简意赅。先是客套地问候了几句,祝贺她成功化解绣坊危机,随后笔锋一转,提及他近日清查名下铺面账目,发现库中存有一批上等的“天青色素罗”和“雨过天青绣线”,质地极佳,但颜色过于清冷,寻常绣娘难以驾驭,闲置可惜。知她擅于配色,创新不断,询问她是否有兴趣接手,价格可从优,或可以物易物,换取她一两幅小巧精奇的绣品。 信的末尾,似是不经意地提了一句:“另,前次姑娘嘱托留意之‘旧事’,略有眉目,牵扯似比预想稍广,待时机成熟,再与姑娘细说。” “旧事”?苏瑾眸光一凝,立刻明白他指的是贡品案。他查到更多了?而且牵扯更广?这让她心头微微一紧。 至于那批天青色素罗和绣线……苏瑾沉吟片刻。天青色确实难用,过于冷调,容易显得沉闷。但若是运用得当,与月白、珠白、甚至极少量的绯色或金色搭配,或许能绣出极为清雅脱俗、犹如雨后天晴或月夜雪景般的意境。这正是她目前想要挑战的风格。 而且,谢砚此举,看似是谈生意,实则又是一次不着痕迹的相助。这批料子和丝线若真如他所说质地极佳,那便是可遇不可求的。他以“闲置”、“难以驾驭”为由低价处理给她,是存了成全之心。 “回复谢公子,”苏瑾收起信笺,对青黛道,“就说那批料子和丝线,我有兴趣,请他方便时派人送样品过来一看。至于交换的绣品……我近日正好有一幅《月下听松》的构思,绣成之后,可请他品鉴。” 她没有追问贡品案的细节,既然谢砚说时机未到,她追问也无益。眼下,巩固自身实力才是关键。 揽月轩内,苏玥听着画屏打听来的关于瑾绣坊日渐红火、甚至引来了谢砚公子关注的消息,气得将手中正在绣的一个荷包狠狠掷在地上,丝线缠绕,乱成一团。 “她凭什么?!一个商户女生的贱种,凭什么一次次踩到我的头上!”苏玥胸口剧烈起伏,姣好的面容因嫉恨而扭曲,“谢公子……连谢公子都高看她一眼!她到底使了什么狐媚手段!” 王氏坐在一旁,脸色同样阴沉。上次设计毁帕,非但没成功,反而让苏瑾借机扬名,她暗中安插在玲珑阁的棋子李三也被掌柜寻了个错处打发走了,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光生气有什么用!”王氏斥道,语气中也带着烦躁,“那丫头如今翅膀硬了,又有谢砚在背后隐约撑腰,寻常手段动不了她。” “那难道就任由她嚣张下去?”苏玥尖声道,“娘,您没见老夫人如今对她都和颜悦色了吗?再这样下去,这苏家哪里还有我们母女的地位!” 王氏眼神闪烁,闪过一丝狠厉:“寻常手段不行,那就用不寻常的。她不是靠着绣艺出头吗?那就从根子上毁了她的倚仗!” 苏玥一愣:“娘,您的意思是……” 王氏压低了声音,凑到苏玥耳边:“她那个绣坊,不是招了几个绣娘吗?人一多,心思就杂。只要价钱给够,还怕找不到肯‘帮忙’的人?不需要做得多明显,只需在她关键的订单上,稍微出点‘无伤大雅’的差错,或是让她用的料子,不知不觉间出点问题……一次两次或许无妨,次数多了,她这‘质优’的名声,还能保得住吗?到时候,不用我们出手,那些失望的客人,就能把她那破绣坊给砸了!” 苏玥眼中顿时迸射出恶毒的光芒:“娘,此计甚妙!就让她先尝尝从云端跌落的滋味!我这就让画屏去物色合适的人选!” 苏瑾对此新的阴谋尚不知情。她正忙于接收谢砚派人送来的天青色素罗和绣线样品。果然如他所说,料子轻薄柔软,光泽内敛,颜色是那种极纯净、极清冷的蓝,仿若秋日雨后最澄澈的天空。绣线也是极品,丝光流转,韧性极佳。 她抚摸着这冰凉的缎料,脑海中关于《月下听松》的构思渐渐清晰起来。以天青为底,绣月夜雪景,松树以墨绿与黛青丝线绣出苍劲,积雪用珠白与月白丝线表现厚度与光泽,再以极细的银线在松针和积雪上点缀出月光照耀的效果…… 她沉浸在新创作的兴奋中,却不知,一双充满恶意的眼睛,已经盯上了她刚刚稳定下来的瑾绣坊,盯上了她赖以生存的根基。 暗影,如同蛰伏的毒蛇,再次悄然游近。 而与此同时,谢砚坐在砚记当铺的后院书房内,看着手中几页刚刚送来的密报,眉头微蹙。密报上的内容,不仅印证了他之前对贡品案与太子府某位管事有关的猜测,更隐隐牵扯到了王氏母家的一位在吏部任职的远亲。这潭水,果然比他想象的还要深。 他抬眼望向窗外苏家的方向,眼神深邃。 “苏瑾,更大的风浪恐怕还在后面。只望你这艘刚刚启航的小船,能撑得住……” 第18章 第 18 章 谢砚送来的那批天青色素罗与雨过天青绣线,质地果然非凡。苏瑾指尖抚过那冰凉滑腻的缎面,感受着丝线在光线下流转的温润光泽,连日来因忙碌和防备而略显紧绷的心神,也不由得为之一松。好的材料,对于绣者而言,如同良将得遇宝马,总能激发出更强烈的创作**。 她将全副心神都投入到了那幅《月下听松》的创作中。以天青为夜幕,月华用极细的银线与珠白丝线以“叠羽针法”绣出朦胧清辉,苍松则以墨绿、黛青丝线交错,用乱针绣出虬枝盘结的力道,松针根根分明。最妙的是积雪,她不仅用了月白、珠白,更在背光处掺入极少量的天青绣线,使得积雪仿佛真的映照着夜空之色,清冷剔透,意境幽远。 这幅绣品她绣得极慢,力求每一针都完美无瑕,这不仅是为了回馈谢砚的善意,更是她自身技艺的一次突破性尝试。她几乎隔绝了外界的纷扰,连瑾绣坊的日常事务,也多交由林绣娘和柳氏打理。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一日,苏瑾刚为《月下听松》的松针落下最后一组细密的针脚,正准备歇息片刻,却见林绣娘脚步匆匆地闯入工坊,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慌。 “东家!不好了!”林绣娘声音发颤,甚至顾不得行礼,“咱们……咱们订的那批用来绣制李员外家小姐嫁妆的‘胭脂红’杭缎和配套的金线、彩线,全……全被扣下了!” 苏瑾心头猛地一沉,放下手中的绣针:“扣下了?被谁扣下?为何扣下?”李员外家那批嫁妆绣活,是瑾绣坊接下的最大一笔订单,定金已收,交货日期迫近,若此时原料出了问题,后果不堪设想。 “是……是漕运上的关卡!”林绣娘急得眼圈发红,“送货的船家捎来口信,说咱们的货船在过通州闸口时,被巡检司的人以‘货物清单与实物不符,疑似夹带私货’为由,强行扣下了!说是要彻底清查,少则十天,多则半月才能放行!可……可李员外家的婚期就在下月末,咱们哪里等得起啊!” 胭脂红杭缎并非寻常布料,颜色正,厚度佳,是绣制喜庆嫁衣的上选,一时之间难以找到同等品质的替代品。更何况,与之配套的金线、彩线也都是特意为这批嫁衣定制的颜色和粗细。 “货物清单与实物不符?”苏瑾眸光骤冷,“我们通过外祖父家旧识联系的丝商,是几十年的老字号,信誉卓著,绝无可能出这种纰漏。” “奴婢也是这么说!”林绣娘道,“可那巡检司的人咬死了不放,说是按规矩办事!船家偷偷塞银子打点,对方都不收,摆明了是故意刁难!” 故意刁难……苏瑾瞬间明白了。这绝非偶然!是王氏和苏玥!她们见毁坏绣品名声不成,便使出了这招釜底抽薪之计!直接掐断她关键订单的原料供应!若是无法按时交付李员外家的嫁妆,不仅要把吃到嘴的定金吐出去,更要支付巨额的违约金,瑾绣坊刚刚建立起来的信誉也将毁于一旦!这一招,比之前的污蔑更加狠毒,直击要害! “东家,现在可怎么办?”林绣娘声音带着哭腔,“李员外家催得紧,若是误了工期,咱们赔钱事小,这招牌可就砸了啊!坊里的姐妹们也都心急如焚……” 苏瑾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惊慌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她深吸一口气,脑中飞速运转。 通过正常渠道申诉?巡检司咬定“按规矩办事”,层层申诉上去,耗时日久,根本来不及。 重新采购原料?且不说短时间内能否找到同等品质的胭脂红杭缎和特定丝线,就算找到,价格必然飞涨,而且工期也必然延误。 对方既然敢这么做,必然是打点好了关节,寻常手段难以疏通。 “林娘子,你先别急。”苏瑾沉声道,“坊里一切照旧,安抚好各位绣娘,李员外家那边的绣活,能用现有料子先做的部分继续做,不要自乱阵脚。原料的事,我来想办法。” 送走六神无主的林绣娘,苏瑾在工坊内踱步。对方此举,算计精准,掐准了她时间紧迫、申诉无门的弱点。她必须找到一个能绕过巡检司,或者能直接施加足够压力让对方放行的人。 谢砚!她脑海中立刻浮现出这个名字。他身份神秘,能量不小,或许有办法。但上次他已相助良多,此次又开口求援……苏瑾有些犹豫。人情债,最是难还。 然而,眼下形势比人强。瑾绣坊是她和母亲、弟弟未来的希望,绝不能就此垮掉。 她走到书案前,铺开信纸,斟酌着措辞。她没有哭诉,也没有直接请求帮助,只是客观陈述了原料被巡检司无故扣留、可能导致绣坊违约破产的情况,并询问谢砚是否了解通州闸口巡检司的关节,或者有无其他渠道可以尽快寻到同等品质的胭脂红杭缎应急。 信写好后,她让青黛立刻送往砚记当铺。 等待回信的时间变得格外漫长。苏瑾表面上依旧镇定,指挥若定,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内心的焦灼如同暗火灼烧。李员外家派来询问进度的管事,语气已带上了不满。坊内绣娘们虽然依旧在赶工,但气氛明显压抑了许多。 就在苏瑾几乎要绝望,开始考虑是否要动用那笔作为“保命钱”的宫中赏银去黑市高价搜罗原料时,青黛终于带着谢砚的回信回来了。 信很简短,只有两行字: “通州之事已知,三日内料必达。勿忧。” 没有多余的安慰,没有询问细节,只有这斩钉截铁的十二个字。 苏瑾握着信纸,久久不语。心中一块巨石骤然落地,随之涌起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绝处逢生的庆幸,有对谢砚能量的惊异,更有一种欠下大人情的不安。 他究竟是谁?为何屡次相助?他所图为何? 这些问题依旧没有答案。但此刻,苏瑾只能将这份疑惑与感激暂且压下。 果然,第二天下午,两辆满载着货物的马车便停在了瑾绣坊的后门。押车的是一个面容普通、眼神精悍的汉子,他只说是受人所托送货,核对清楚清单后,便干脆利落地带人卸货离开,多余的一句话都没有。 林绣娘和柳氏带着人清点货物,不仅之前被扣的那批胭脂红杭缎和金线、彩线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甚至还多出了几匹同样品质的上等缎料和几捆额外的丝线,像是作为“延误”的补偿。 “这……这真是……”柳氏看着堆满小半个库房的料子,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林绣娘更是对着那失而复得的胭脂红杭缎摸了又摸,喜极而泣:“回来了!都回来了!东家,咱们有救了!” 绣坊内压抑的气氛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劫后余生的狂喜和更加高涨的干劲。 苏瑾站在库房门口,看着眼前景象,心中却并无太多喜悦。她知道,这次危机虽然度过,但也彻底暴露了瑾绣坊的脆弱——它就像一棵刚刚扎根的树苗,看似生机勃勃,却经不起有心人的刻意摇撼。 谢砚的帮助如同及时雨,但她不能永远依靠别人。 “林娘子,”她转身,语气严肃,“从今日起,所有重要原料,尤其是用于大额订单的,必须建立双渠道采购备份。同一批料,分两家、甚至三家可靠的供应商同时采购,分批、分路线运送入库。此事由你亲自负责,务必谨慎。” 她要未雨绸缪,绝不能再让任何人掐住她的命脉。 揽月轩内,苏玥正等着瑾绣坊违约破产的好消息,却等来了原料安然送达、绣坊恢复正常的噩耗。 “怎么可能?!”她霍然起身,脸色铁青,“巡检司那边舅舅不是打点好了吗?怎么会突然放行?!” 画屏战战兢兢地回道:“奴婢打听过了,说是……说是上头直接下了命令,巡检司的人也不敢违逆……” “上头?哪个上头?”苏玥尖声问道,心中却已有了一个模糊而令人恐惧的猜测。能有如此能量,能让巡检司立刻放行的……除了他,还有谁? 谢砚!又是谢砚! 一股混合着嫉恨、恐惧和无力感的狂潮瞬间将她淹没。她瘫坐在椅子上,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而不自知。 “苏瑾……你究竟有什么魔力……”她喃喃自语,眼神空洞中带着一丝疯狂。 王氏闻讯赶来,看着女儿失魂落魄的样子,又听了事情经过,脸色也是难看至极。她比苏玥更清楚,能轻易调动这等关系意味着什么。那个谢砚,对苏瑾的维护,已然超出了寻常的欣赏。 “玥儿,”王氏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凝重,“这个苏瑾,怕是……动不得了。” 至少,在摸清谢砚的底细和真正意图之前,不能再轻举妄动了。 苏玥猛地抬头,眼中满是不甘和怨毒:“动不得?难道就任由她骑在我头上?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王氏看着状若癫狂的女儿,心中第一次升起一股无力感。这场嫡庶之争,似乎正朝着她们无法控制的方向滑去。 而苏瑾,在经历了这次釜底抽薪的危机后,非但没有被击垮,反而更加清醒和坚定。她知道,前路依旧布满荆棘,但她必须让自己和瑾绣坊,变得更加强大,才能在这暗流汹涌的世道中,真正站稳脚跟。 柳暗花明又一村。危机暂解,但真正的较量,或许才刚刚开始。 第19章 第 19 章 通州闸口原料被扣一事,虽在谢砚的干预下有惊无险地化解,却如同一记警钟,在苏瑾心头重重敲响。依靠外力终非长久之计,瑾绣坊若想真正立于不败之地,必须自身筋骨强健,建立起一套足以抵御风雨的规矩和壁垒。 她没有沉湎于后怕或是对谢砚的过度依赖,而是立刻将全副精力投入到绣坊的内部整顿与长远规划中。 首先便是原料采购渠道的加固与拓展。她亲自修书数封,通过柳氏外祖父家的老关系,与江南另外两家信誉卓著的丝商和一家专供顶级金线的工坊搭上了线。正如她对林绣娘所言,重要原料必须建立“双渠道”甚至“三渠道”备份,同一批订单的用料,分由不同供应商、不同路线、不同时间送达,最大程度降低被人一锅端的风险。同时,她开始着手在京城寻觅可靠的二级供应商,以备不时之需。 其次,便是人才的培养与制度的完善。那批失而复得的胭脂红杭缎,最终在李员外家小姐婚期前,完美地变成了流光溢彩的嫁衣、帐檐和各类陪嫁绣品。当李员外家派人来取货时,看到那精美绝伦、针脚细密、寓意吉祥的绣品,所有的不满都化为了惊叹和满意,不仅爽快支付了尾款,还额外封了一个厚厚的红封作为谢礼。 这次成功的交付,极大地鼓舞了绣坊上下的士气。苏瑾趁热打铁,正式颁布了《瑾绣坊规》。坊规不仅明确了奖惩制度(如之前的勤勉奖、巧思奖),更详细规定了从图样设计、原料验收到成品检查的每一道流程标准,要求每一件出自瑾绣坊的绣品,都必须达到“无错针、无线头、配色雅、意境佳”的基准。她甚至设立了“质检”一职,由最为细心严谨的赵娘子担任,拥有对不合格绣品的一票否决权。 此外,苏瑾开始有意识地培养林绣娘的管理能力。她将更多日常庶务、绣娘调度、普通订单接洽等权力下放,自己则专注于高端定制图样设计、特殊针法研发以及与重要客户的关系维护。她深知,一个作坊若只系于一人之身,终究难以壮大。 这一日,苏瑾正在工坊内完善一幅为城西一位告老还乡的翰林夫人定制的《青绿山水》屏风绣样,青黛引着一位面生的、衣着体面的嬷嬷走了进来。 “东家,这位是永嘉长公主府上的管事嬷嬷,姓严。”青黛介绍道。 永嘉长公主?苏瑾心中微凛。这位长公主是当今圣上的胞妹,地位尊崇,且性子爽利,眼界极高,她的青睐或是厌恶,在京城贵妇圈中都有着不小的影响力。 苏瑾连忙起身见礼。 严嬷嬷约莫五十岁年纪,面容严肃,眼神锐利,她并未过多寒暄,目光直接落在了苏瑾身后绷架上那幅尚未完成的《月下听松》上。天青的底色,清冷的月光,苍劲的积雪松柏,那种孤高而又生机勃勃的意境,让严嬷嬷的眼神微微一动。 “苏东家不必多礼。”严嬷嬷收回目光,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老身奉长公主之命前来。长公主素闻苏东家绣艺非凡,近日偶得一幅前朝古画《秋山访友图》,甚为喜爱,欲以绣品形式留存。听闻苏东家擅将画意入绣,不知可否接下此单?” 苏瑾心中一动。为长公主绣制心爱古画,这不仅是莫大的荣耀,更是一个绝佳的机会!若能得长公主一句夸赞,瑾绣坊在高端客户中的名声将彻底打响。但风险同样巨大,长公主眼光挑剔,若绣品不能完美还原画作神韵,甚至稍有偏差,后果不堪设想。 她沉吟片刻,并未立刻答应,而是谨慎地问道:“承蒙长公主殿下抬爱,民女不胜惶恐。不知民女可否先瞻仰一下画作?以便斟酌能否胜任。” 严嬷嬷对苏瑾的谨慎似乎颇为满意,脸色稍霁:“画作已带来,就在门外车上。苏东家可随老身一观。” 当那幅《秋山访友图》在工坊内缓缓展开时,苏瑾不禁屏住了呼吸。画作笔墨酣畅淋漓,秋山叠嶂,红叶如火,一老者策杖访友,小桥流水,意境高远旷达。这不仅是技法的挑战,更是对画境理解与转化的考验。 “长公主希望绣品能最大程度保留原画的笔墨气韵,但又要发挥绣品独有的光彩与质感。”严嬷嬷在一旁说道,“工期不限,但求尽善尽美。用料不惜成本。” 苏瑾仔细观摩着画作的每一处细节,心中飞速盘算。用传统的平绣难以表现山石的皴擦感,或许可以尝试结合乱针绣和滚针绣……红叶的层次需要用多种红色丝线渐变……人物的神韵更是关键…… “嬷嬷,”苏瑾抬起头,目光清亮而坚定,“此画意境高远,民女不敢说有十分把握,但愿倾尽全力一试。只是需事先言明,绣品终究不同于笔墨,民女会在忠于原画的基础上,略作调整,以更适合针线表现。” 严嬷嬷深深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长公主亦非迂腐之人,只要神韵不失,允你酌情调整。如此,便说定了。所需用料清单,稍后请东家列出,自有公主府备办。” 送走严嬷嬷,苏瑾握着那份沉甸甸的委托,心潮澎湃。这无疑是瑾绣坊开业以来,最具分量的一笔订单。 接下长公主订单的消息不胫而走,再次在京城引起了不小的震动。这一次,质疑的声音少了许多,更多的是好奇与期待。连永嘉长公主都认可了苏瑾的技艺,谁还敢轻易贬低? 苏瑾将绣坊日常事务完全交给了林绣娘,自己则全身心扑在了《秋山访友图》的绣制上。她先花了足足五天时间,仔细临摹原画,揣摩其笔墨浓淡、构图疏密、气韵流动。然后才开始在特制的宽大绷架上,用公主府送来的顶级湖绉为底,进行绣制。 她摒弃了完全模仿水墨的灰黑色调,而是选用了一系列极为雅致、饱和度低的色系来表现秋山的苍润——黛青、赭石、秋香、灰绿……以不同针法表现山石的质感。红叶部分则用了从朱磦到胭脂红的七八种红色丝线,以套针和抢针结合,绣出灼灼其华、层次分明的效果。最难的是人物与流水,她将丝线劈得极细,以近乎微雕的功夫,绣出老者衣袂的飘举和流水的潺湲意态。 这一次,她没有闭门造车。每隔旬日,她会请严嬷嬷过目进度,虚心听取意见。严嬷嬷起初还带着审视,后来见苏瑾不仅技艺超群,更能理解长公主的喜好和画作精髓,态度也渐渐缓和,甚至偶尔会提点一两句。 就在苏瑾潜心创作之时,苏玥与王氏也得知了她接下长公主订单的消息。这一次,两人甚至没有力气再愤怒,只剩下一种深切的无力与恐慌。 “连永嘉长公主都……”苏玥坐在窗前,眼神空洞地看着窗外,“娘,我们是不是……再也奈何不了她了?” 王氏面色灰败,沉默良久,才涩声道:“她如今羽翼已丰,又有谢砚和长公主这般人物青眼相加……我们若再贸然动手,只怕会引火烧身。”她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那个她们曾经可以随意拿捏的庶女,已经成长到了她们需要仰望的高度。 “那我的太子侧妃之位……”苏玥的声音带着哭腔。 王氏叹了口气,没有回答。太子那边,因着苏瑾近来风头太盛,对苏玥似乎也不如以往热络了。此消彼长,形势已然逆转。 三个月后,《秋山访友图》绣品终于完成。 当最后一针落下,苏瑾几乎虚脱。但她看着绷架上那幅既保留了原画神韵,又因丝线光泽和独特针法而更添华彩与生机的绣品时,所有的疲惫都化为了巨大的成就感。 严嬷嬷陪同永嘉长公主亲自前来验收。长公主年约四旬,保养得宜,眉宇间自带一股皇家威仪与洒脱之气。她站在绣品前,静静地看了许久,久到众人都屏住了呼吸。 终于,她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因连日劳累而略显清瘦、但眼神依旧清亮的苏瑾身上,唇角微微扬起一个赞赏的弧度。 “好!”长公主的声音清越有力,“移步换景,气韵生动,更难得的是这份理解与匠心!苏瑾,你果然没有让本宫失望!此绣品,深得本宫之心!” 她当场赏下黄金百两,并一副赤金镶宝的头面,更对左右道:“日后本宫府上所需绣品,皆由瑾绣坊承办。尔等也当多学学苏东家这般,以技立身,精益求精之心!” 长公主的金口玉言,如同最有力的宣言,瞬间传遍了整个京城上层圈子。 瑾绣坊,苏瑾。这两个名字,伴随着《江山万里》的豪迈、《月下听松》的清雅以及如今《秋山访友图》得到长公主盛赞的荣耀,真正地名动京华,再也无人能够忽视。 雏凤清声,其音已震于九天。 苏瑾站在瑾绣坊的门前,看着往来宾客钦羡赞叹的目光,心中一片澄澈与坚定。她知道,她终于在这座权力与财富交织的城池中,为自己和至亲,挣得了一方虽不算大,却足够安稳、足够自由的天地。 然而,她也同样清楚,站得越高,觊觎的目光也会越多。未来的路,仍需步步谨慎。 第20章 第 20 章 永嘉长公主的一句盛赞与黄金百两的赏赐,如同在已渐沸腾的油锅中滴入清水,瞬间让“瑾绣坊”与“苏瑾”这两个名字,在京城权贵与富商圈中炸开了锅。 长公主是何等人物?当今圣上胞妹,眼界之高,品味之刁,京城闻名。能得她一句“深得本心”,其分量远比那幅《江山万里图》拍出的八百两银子更重。这已不仅仅是肯定苏瑾的绣艺,更是对她这个人、对她所创事业的某种认可。 一时间,瑾绣坊门前车马渐稠。不再仅仅是好奇的邻人与寻常富户,更多的是各府有头有脸的管事嬷嬷、得脸的丫鬟,甚至是某些府上的夫人、小姐亲自乘车而来。她们或是为定制独特的衣裙绣样,或是为府中寿宴、婚庆订购屏风帐幔,更有甚者,只为能亲眼见一见那位能得长公主青眼的苏东家,订上一两方她亲手所绣的帕子、香囊,便觉脸上有光。 订单如雪片般飞来,瑾绣坊那方小小的院落,几乎要被各种名贵的料子、丝线堆满。林绣娘带着赵、钱二位绣娘,以及后来又谨慎招募的两名新手绣娘,日夜赶工,忙得脚不沾地。柳氏也彻底抛开了过往的怯懦,挽起袖子,帮着打理账目,接待女客,言谈举止间竟也渐渐有了几分当家主母的从容气度。 苏瑾并未被这突如其来的盛名冲昏头脑。她深知,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她严格把控着接单的数量与质量,宁缺毋滥。所有订单,必先由她过目图样要求,评估工期与难度,超出绣坊目前能力范围或意图不明者,即便对方出价再高,也婉言谢绝。她将更多精力放在了高端定制与绣娘培养上,亲自带徒,将分层绣法、渐变色技巧乃至初步的“叠羽针法”精髓,毫无保留地传授给林绣娘等核心成员。 与此同时,她开始有意识地将“瑾绣”的品牌与个人分离。坊间流传的,更多是“瑾绣坊”出品的绣品如何精美独特,而非苏家二姑娘苏瑾如何神奇。她深居简出,大部分时间留在苏府疏影院的工坊内设计图样,或是通过青黛和林绣娘遥控指挥绣坊运作,尽量减少自身在公众面前的曝光。这是一种保护,也是一种策略——她要让“瑾绣”成为一个可以独立传承的品牌,而非仅仅系于她一人之身的招牌。 苏府内的风向,随着苏瑾声名日隆,发生了根本性的逆转。 下人们见到苏瑾,无不恭敬行礼,眼神里带着由衷的敬畏,再无人敢因她商户女的出身而流露出半分轻视。连一向严肃、重嫡轻庶的老夫人,如今见了苏瑾,脸上也常带着难得的笑意,甚至主动关心起她的饮食起居,言语间不乏“苏家以你为荣”的暗示。库房、厨房那边,但凡是疏影院所需,无不是第一时间拣最好的送去,再无人敢怠慢克扣。 苏玥的揽月轩,则彻底门庭冷落。往日常来巴结奉承的旁支姐妹、官家小姐,如今都寻着各种借口去了瑾绣坊或是疏影院。她精心打扮,想去老夫人面前尽孝,却往往只能见到老夫人与苏瑾言笑晏晏的场景,自己倒像个多余的外人。太子府那边,自上次召见苏瑾后,也再未有更多表示,仿佛遗忘了她这个“天赋过人”的准侧妃人选。 嫉恨如同毒藤,日夜缠绕着苏玥的心。她摔碎了房中所有能摔的瓷器,哭闹、咒骂,却再也换不来王氏往日那般同仇敌忾的响应。 “娘!您就眼睁睁看着吗?她现在连老夫人都要抢去了!这苏家还有我们母女立足之地吗?!”苏玥抓着王氏的衣袖,涕泪交加,状若疯狂。 王氏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眼中是深深的无力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悔意。她比苏玥更清楚现实的残酷。“闹有何用?她如今名声在外,又有长公主和那个谢砚撑腰,连老夫人都要高看她一眼!我们如今动她,就是与整个京城的眼光为敌,就是打长公主的脸!你舅舅那边也递了话,让我们暂且忍耐……” “忍耐?还要忍到什么时候?等她骑到我头上作威作福吗?!”苏玥尖叫。 “那你想如何?”王氏猛地甩开她的手,厉声道,“再去毁她的料子?还是再去散播流言?上次通州的事,你以为谢砚查不到是我们背后指使吗?他没发作,不过是暂时按下而已!若我们再不知进退,只怕下次,就不是损失一个李三那么简单了!” 苏玥被母亲从未有过的疾言厉色吓住,愣在原地,随即瘫软在地,捂着脸绝望地哭泣起来。她知道,母亲说的是事实。那个她曾经可以肆意欺凌的堂姐,已经成长为了一个她们无法撼动的存在。 就在苏瑾看似风光无限,地位稳固之时,一场新的、更为隐秘的风暴,却开始悄然酝酿。 这日,谢砚邀苏瑾至清茗轩一叙。依旧是那间临窗的雅间,茶香袅袅。 谢砚的神色不似往日轻松,眉宇间带着一丝凝重。他并未寒暄,直接切入正题:“苏姑娘,近日坊间盛传瑾绣坊之名,连宫中都有所耳闻。” 苏瑾心中微动,面上不动声色:“不过是些虚名,承蒙长公主殿下与各位贵人抬爱。” “树大招风。”谢砚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姑娘可知,宫中尚服局,乃至内务府,近日都在议论瑾绣坊?” 苏瑾执杯的手微微一顿:“愿闻其详。” “有两种声音。”谢砚压低了些声音,“其一,是赞赏。认为瑾绣坊技艺革新,作品灵气十足,可为宫廷采办增添新的选择,甚至有人提议,可否将部分寻常贡品,交由瑾绣坊承制。” 这听起来似乎是好事?但苏瑾知道,事情绝没那么简单。 “其二呢?”她问。 “其二,”谢砚目光深邃,“则认为民间绣坊,终究规制不明,用料、工艺难以与宫廷定制相比,且……姑娘身为官家女,行此商贾之事,有失体统。更有甚者,认为瑾绣坊风头过盛,恐扰乱现有贡绣秩序,建议……加以约束,或直接收归宫廷管辖,设为‘官办’。” 收归宫廷管辖!设为官办! 苏瑾的心猛地一沉!这看似是给了“皇商”的名头,实则是釜底抽薪!一旦被收归官办,瑾绣坊便不再属于她,所有图样、技艺、利润,乃至绣娘的去留,都将由宫廷掌控。她辛苦创立的一切,将瞬间易主!而这背后推动之人……其用心何其险恶! 是太子?还是与苏玥、王氏利益相关的其他宫廷势力? “多谢公子告知。”苏瑾稳住心神,向谢砚郑重一礼。这个消息,至关重要。 “姑娘不必多礼。”谢砚虚扶一下,语气缓和了些,“此事尚在议论,未成定论。但姑娘需早做打算。宫廷之事,错综复杂,有时并非技艺高低所能决定。” 他顿了顿,似是无意般提了一句:“另外,之前提及的‘旧事’,线索愈发清晰,或许不久,便能给姑娘一个交代。” 他指的是贡品案。苏瑾明白,这或许会成为她应对此次危机的一个潜在筹码。 离开清茗轩,苏瑾坐在回府的马车上,心情沉重。名望是把双刃剑,在她享受其带来的便利与尊重时,也引来了更强大的觊觎与更阴险的算计。 宫廷……那是一个比苏家后宅更深、更危险的漩涡。 她必须尽快想出应对之策。是坚决抵制,保持独立?还是虚与委蛇,寻找合作的可能?抑或是……借助谢砚乃至长公主的力量,进行抗衡? 马车辚辚,驶向苏府。车窗外是京城繁华的街景,而苏瑾的心中,已开始盘算起一场新的、关乎生死存亡的博弈。 名动京华,并非终点,而是另一段更为艰险旅程的开始。 第21章 第 21 章 谢砚带来的消息,像一块沉重的寒冰,瞬间冻结了苏瑾因绣坊兴盛而升腾起的暖意。宫廷的觊觎,远比苏玥和王氏那些后宅手段更为致命。那不再是毁坏几件绣品、截留一批原料就能化解的危机,而是关乎她能否真正掌握自己命运的根本性挑战。 收归官办?说得冠冕堂皇,实则是要将她苦心经营的根基连根拔起,将她重新打回那个需要仰人鼻息、生死荣辱皆系于他人之手的境地。她绝不允许! 回到疏影院,苏瑾屏退左右,独自坐在工坊内,对着那幅已完成、清辉流淌的《月下听松》,心绪却如惊涛骇浪。烛火在她沉静的眸子里跳跃,映照出前所未有的凝重与决绝。 不能坐以待毙。必须主动出击,在这股暗流形成滔天巨浪之前,找到破局之法。 谢砚提及的两种声音,赞赏与约束,代表了宫廷内部可能的博弈。她需要争取前者,瓦解后者。而谢砚那句“线索愈发清晰”的“旧事”,或许就是一把关键的钥匙。 但钥匙,不能只握在别人手里。 她铺开纸张,开始梳理自己手中可能有的筹码: 其一,是永嘉长公主的赏识。这是目前最直接、也最有力的一张牌。长公主地位超然,她的态度足以影响部分宫廷舆论。 其二,是瑾绣坊本身的口碑与独特性。她的改良绣法、创新图样,是目前宫廷绣房未必能及的,这便是价值。 其三,是谢砚隐约透露的,关于贡品案的线索。若能掌握实证,或可反制王氏与苏玥背后可能存在的势力。 然而,这些筹码还远远不够。她需要一个更稳固的同盟,一个能在宫廷那潭深水中为她说话、周旋的力量。 谢砚……他屡次相助,目的虽未明,但至少目前立场与她一致。而且,他显然对宫廷动向有着超乎寻常的了解和影响力。或许,可以与他进行更深层次的合作? 但这个念头刚起,苏瑾便下意识地蹙眉。与虎谋皮,风险自知。谢砚的背景如同一团迷雾,他所图为何?仅仅是欣赏她的技艺和“有趣”?她不信。可除此之外,她如今还有什么值得他如此费心图谋的? 就在苏瑾凝神苦思之际,青黛轻叩房门,送来了一封来自砚记的密信。依旧是谢砚的亲笔,内容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简短,也更惊心动魄: “三日后,宫中或有采办太监至瑾绣坊‘视察’。早做准备。另,酉时三刻,清茗轩老地方,盼晤,共商‘御寒’之策。” 宫中采办太监视察!来得这么快! “御寒”之策?意指应对此次宫廷带来的“寒意”吗? 苏瑾握着信纸的手指微微收紧。谢砚的消息果然灵通至极!这给了她宝贵的准备时间,也证实了他确有介入此事的意愿和能力。 酉时三刻……她必须去。 三日后,果然如谢砚所料,一位姓孙的采办太监,带着两名小内侍,不声不响地出现在了瑾绣坊的门前。孙太监面白无须,眼神活络,脸上挂着职业性的笑容,看似随和,但打量铺面和陈设的目光却带着精明的审视。 林绣娘得了苏瑾事先叮嘱,不卑不亢地将人迎了进来,奉上香茗,然后依着苏瑾准备好的说辞,引领孙太监参观。 孙太监先是随意看了看柜上陈列的寻常绣品,点了点头,未置可否。直到林绣娘依计,将他引至内间,请他观赏那幅刚刚完成、尚未交付永嘉长公主的《秋山访友图》绣品时,孙太监脸上的漫不经心才瞬间收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痴迷的惊叹。 他凑到近前,几乎是贴着绣面细看那山石的皴擦感、红叶的层次、流水的动态,尤其是人物衣袂那几乎以假乱真的笔墨意趣,口中不住地喃喃:“神乎其技……真是神乎其技啊!这……这竟是以针线绣出来的?” 林绣娘在一旁适时说道:“公公谬赞。此乃我们东家为永嘉长公主殿下精心绣制,耗时三月有余,方才完成。长公主殿下前日看过,亦是十分满意。” “永嘉长公主殿下?”孙太监眼神一动,脸上的笑容更真切了几分,“难怪,难怪有如此气韵!苏东家果然名不虚传。” 参观完毕,孙太监并未多言,只意味深长地说了句:“瑾绣坊,果然有些真东西。咱家回宫,定当如实禀报。”便带着人离开了。 送走孙太监,林绣娘回到内间,才发现自己手心竟全是冷汗。苏瑾从屏风后转出,神色平静。她知道,这只是第一关。展示技艺,借长公主之名震慑,只能让对方有所顾忌,但远远不足以打消那些想要“收归官办”的念头。 真正的博弈,在宫廷深处,在她无法触及的地方。 酉时三刻,清茗轩雅间。 苏瑾到的时候,谢砚已等候在此。他今日穿着一身玄色暗纹锦袍,少了几分平日里的慵懒随意,多了几分沉肃,烛光映照下,侧脸线条显得有些冷硬。 “苏姑娘。”他起身相迎,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似乎想看出她面对压力的状态。 “谢公子。”苏瑾敛衽一礼,在他对面坐下,开门见山,“今日孙公公已来过。” “我知道。”谢砚颔首,“姑娘应对得体,借长公主之势,暂稳住了他。但孙太监不过是马前卒,真正做主的,是内务府几位大人,以及……宫中某些对此事感兴趣的主子。” 他顿了顿,直接抛出了核心问题:“内务府中,主张收归官办的声音,主要源于两方面:一是认为民间绣坊规制不明,恐难承贡品之重;二是……有人递了话,称姑娘行商贾之事,有损官眷体统,且绣坊扩张过快,需加以约束,以免尾大不掉。” 苏瑾心中冷笑,这“有人”是谁,不言而喻。她抬眸看向谢砚:“公子既知症结,不知何以教我?这‘御寒’之策,究竟为何?” 谢砚凝视着她,烛光在他深邃的眸中跳动:“有两种选择。其一,姑娘可主动向宫廷靠拢,接受某种程度的‘监管’,比如,挂上‘内廷采办候选’之类的虚名,让出一部分利润,换取独立经营之权。但此举如同与虎谋皮,分寸极难把握,稍有不慎,便会被逐步蚕食,名存实亡。” 苏瑾毫不犹豫地摇头:“此非我愿。瑾绣坊必须完全由我做主。”这是她的底线。 “其二,”谢砚似乎早料到她的答案,唇角微勾,露出一抹锐利的笑意,“便是寻找一个足够分量的‘盟友’,在内务府乃至更高层面,为你发声,直接否定‘收归官办’的提议,并推动将瑾绣坊作为一个‘特例’,以合作而非管辖的形式,为宫廷提供特定绣品。” “盟友?”苏瑾心念电转,“公子指的是……长公主殿下?”这似乎是最可能的人选。 谢砚却摇了摇头:“长公主殿下虽能影响舆论,但直接介入内务府事务,并非其职责所在,力度未必足够。且容易授人以柄,称殿下以权谋私。” “那……”苏瑾疑惑地看着他。 谢砚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道:“这个盟友,可以是我。” 苏瑾瞳孔微缩,尽管有所猜测,但听他亲口说出,心中仍是震动。“公子……意欲如何?” “我可以动用我的关系,在内务府周旋,确保瑾绣坊保持独立。同时,我可以帮助瑾绣坊,拿到第一份真正的、光明正大的宫廷订单——不是贡品,而是类似为某位太妃寿辰、或是某处宫苑修缮所需特定装饰绣品之类的‘定制’。以此为范例,堵住那些质疑规制、质疑能力之人的嘴。”谢砚的目光锐利而坦诚,“但,我有条件。” “什么条件?”苏瑾心跳不由加快,她知道,关键时刻到了。 “第一,”谢砚伸出一根手指,“瑾绣坊三成利润。不是现在,而是从获得宫廷订单开始计算,并且,仅限于来自宫廷及我所引荐之高官显贵订单的利润。” 三成利润!这是一个不小的数字。但若真能换来独立和宫廷订单的通行证,并非不能接受。 “第二,”他伸出第二根手指,“我要瑾绣坊三成的份子。不是管理权,而是分红权。这意味着,瑾绣坊越兴旺,我所得越多,我们利益彻底捆绑。我才会不遗余力,护它周全。” 份子!这意味著谢砚将从合作者,变为瑾绣坊的东家之一!虽然不参与管理,但这份联系将更为紧密,也更为危险。 苏瑾沉默了片刻,脑中飞速权衡。付出三成利润和三成份子,代价巨大。但换来的是一个强大而神秘的盟友,一个能帮她抵御宫廷吞噬的保护伞,以及一个通往更高层次平台的跳板。这看似是割肉,实则是为了保住更大的根本。 “我能得到什么保障?”苏瑾抬起头,目光清凌凌地看向他,“我如何能相信,公子不会在日后,逐步蚕食,最终将瑾绣坊彻底吞并?” 谢砚迎上她审视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我们可以立下契约,写明我的权利仅限于分红,不涉经营、人事、图样等一切具体事务。契约可由长公主殿下见证。此外……”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苏姑娘,我若真想吞并,有比这更简单直接的方法。我选择合作,是因为我认为,一个充满活力和创造力的、独立的瑾绣坊,远比一个死气沉沉的官办绣坊,更有价值。你的技艺和头脑,才是瑾绣坊真正的核心,这也是我愿意投资的原因。” 他的话,半是利益分析,半是……欣赏?苏瑾分辨不清,但他眼中的坦诚与那句“由长公主见证”,让她心中的天平开始倾斜。 这无疑是一场豪赌。赌谢砚的信誉,赌他的能力,也赌她自己未来的价值。 良久,苏瑾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她举起面前的茶杯,以茶代酒,看向谢砚,声音清晰而坚定: “好。利润三成,份子三成。契约明细,需由我亲自拟定,并请长公主殿下见证。望公子,信守承诺。” 谢砚看着她眼中那破釜沉舟般的亮光,唇角终于绽开一个真心实意的、极其舒展的笑容。他也举起茶杯,与苏瑾的轻轻一碰: “合作愉快,苏东家。谢某,定不相负。” 清脆的杯盏碰撞声在雅间内回响,宣告着一个新的同盟,在这暗流汹涌的夜色中,初步缔结。 苏瑾知道,从此,她的前路将与这位神秘的谢公子更加紧密地捆绑在一起,福祸相依。但为了守护这来之不易的独立与自由,她别无选择,只能迎难而上。 御前的博弈,才刚刚开始。而有了谢砚这个盟友,她手中,终于握住了一份足以与之周旋的底气。 第22章 第 22 章 清茗轩雅间内,茶香犹在,烛火微晃。那一声“合作愉快”的盟约落下,空气中弥漫的却并非全然是轻松,而是一种沉甸甸的、交织着风险与希望的凝重。 苏瑾回到疏影院时,已是夜深。她没有丝毫睡意,立刻铺纸研墨,就着跳跃的灯焰,开始草拟那份关乎瑾绣坊未来的契约。条款需得极其缜密,既要满足谢砚提出的利润与份子要求,又必须最大限度地保障她对绣坊的绝对控制权,杜绝任何被蚕食鲸吞的可能。 她逐字推敲: “谢砚公子,享有瑾绣坊三成纯利分红之权,此分红仅限源于其引荐之宫廷及三品以上官员府邸订单……” “谢砚公子,占有瑾绣坊三成份额,此份额仅为分红凭证,不涉绣坊日常经营、人事任免、图样设计、原料采购等一切具体事务,东家苏瑾拥有一切最终决定权……” “双方契约由永嘉长公主殿下见证,契成之日,谢砚公子需助瑾绣坊获得首份宫廷定制订单,并确保内务府撤销‘收归官办’之议……” “若谢砚公子未能履行上述义务,或意图干涉绣坊经营,此契约及份额约定即刻作废……” 条款清晰,权责分明,几乎堵死了所有谢砚可能借机渗透的路径。苏瑾写完后,又反复看了几遍,确认无误,才小心吹干墨迹,收入匣中。这是一场赌博,她必须将规则定得对自己尽可能有利。 次日,苏瑾通过青黛,将契约草稿并一封言辞恳切的信,送到了永嘉长公主府上,恳请殿下见证。她赌的是长公主对她那份《秋山访友图》的真心喜爱,以及那份对于“匠心”的尊重。 等待回音的日子,苏瑾并未闲着。她深知,即便契约达成,盟友到位,自身若不够强大,一切仍是空中楼阁。她加快了绣坊内部的建设。 她正式设立了“瑾绣坊规”的补充条例,明确了绣娘等级晋升制度,依据技艺、工龄、贡献,将绣娘分为学徒、熟手、巧手、匠人四级,每级对应不同的工钱基数和分红比例,极大地激发了绣娘们钻研技艺的热情。同时,她开始着手整理自己改良的绣法,编撰成简易的《瑾绣针法初探》,作为内部培训教材,只在核心绣娘中小范围传授,以此构建技术壁垒。 另一方面,她对原料的掌控也更加严格。所有重要原料的采购,最终决定权必须经她签字画押,入库时需由林绣娘和赵娘子双重查验,并记录在册。她甚至在考虑,是否要秘密筹建一个小型的染线作坊,以彻底掌控核心丝线的来源与品质。 三天后,永嘉长公主府给了回音。严嬷嬷亲自来了一趟疏影院,带来了长公主的口信。长公主并未对契约本身多做评价,只淡淡说了一句:“既是你们双方商议妥当,本宫便做个见证。苏瑾,记住你今日之选择,莫要辜负了你这双手和这份心气。” 随即便在苏瑾呈上的正式契约的见证人一栏,盖上了自己的私印。 这已足够。有了长公主的印记,这份契约便有了超越寻常商业协议的份量。 苏瑾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立刻将盖有长公主印鉴的契约副本,让青黛送往砚记。 契约送出的当天下午,谢砚便派人送来了一封短笺和一个小巧的锦盒。短笺上只有四个字:“如君所愿。” 锦盒里,并非金银,而是一枚看似普通的乌木令牌,令牌上只刻了一个小小的“砚”字,触手温润,隐隐带着一丝檀香。 “公子说,” 送东西来的小厮恭敬道,“若遇急事,或需传递紧要消息,可凭此令牌至任何一家砚记商铺,自有人接应。” 这既是信物,也是一种无声的宣告——同盟关系,正式确立。 同盟既成,反击的序幕也随之拉开。 谢砚的动作比苏瑾预想的更快。仅仅过了五日,内务府那边关于“收归官办”的嘈杂议论声,便诡异地低了下去,仿佛从未兴起过一般。取而代之的,是一道经由尚服局下达的、措辞客气的“问询函”,询问瑾绣坊是否有意承接为即将举办的“端阳宫宴”绣制一批宴会所用桌屏、椅披等物,并附上了具体的规制、数量和要求,请瑾绣坊报价。 这不是贡品,却是由宫廷采办、用于宫廷宴会的物品!其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利润!这无疑是谢砚运作的结果,是他在履行契约,也是他为瑾绣坊争取到的第一块“敲门砖”! 消息传来,瑾绣坊上下欢腾!林绣娘等人激动得热泪盈眶,她们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家绣坊的东西,竟能进入那九重宫阙! 苏瑾心中亦是波澜起伏,但她很快压下激动,召集核心人员,仔细研究那份“问询函”。宫宴用品,规制严格,用料、颜色、纹样皆有定例,不能像以往那般随心创作。但这恰恰是证明瑾绣坊“懂规矩”、“有能力”的最佳机会! 她亲自带队,选用内务府指定的云锦为底,严格按照要求的“五毒”、“艾虎”、“祥云”等纹样,但在针法和细节上,融入了瑾绣独有的渐层晕色和细腻的立体感,使得原本略显呆板的吉祥图案,变得生动鲜活起来。她日夜监督,确保每一件绣品都完美无瑕。 就在苏瑾全力准备宫宴订单时,谢砚再次邀她至清茗轩。 这一次,他带来的不再是危机预警或合作条款,而是一份……礼物。 “苏姑娘,此物,或许是你一直想找的。”谢砚将一个密封的铜管推到苏瑾面前,神色有些严肃。 苏瑾心中一动,隐约猜到了什么。她接过铜管,打开,抽出里面一卷薄薄的纸。纸上记录着几行简洁却触目惊心的信息:某年某月某日,太子府管事张禄,于珍宝阁购得“藕荷色冰丝线”二两,记录在册;同日,苏府大姑娘苏玥房中丫鬟画屏,曾与张禄于茶楼私下会面;贡品房失窃前夜,有巡夜家丁隐约见一身影潜入,身形与画屏相似…… 下面还附了一小段证词,是那个曾被苏瑾利用后又发卖了的丫鬟春桃的画押供述,提及曾听画屏醉酒后炫耀,说自家姑娘手段高明,能借他人之力除去绊脚石…… 虽然没有直接指向苏玥毁坏贡品的铁证,但这几条线索串联起来,已然勾勒出一个清晰的轮廓,矛头直指苏玥与太子府的某些人有所勾结! 苏瑾握着那几张轻飘飘的纸,指尖却感到千钧之重。这是贡品案的线索!是能彻底洗刷她前世冤屈、将苏玥打入深渊的证据!谢砚果然查到了,而且在她最需要稳固同盟关系的时候,交给了她。 “这些……”苏瑾抬眸,看向谢砚,声音微哑,“公子为何此时给我?” 谢砚端起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眼底的情绪:“此前时机未到,给了你,恐打草惊蛇,反遭其害。如今你羽翼渐丰,又有盟约在身,这份‘礼物’,或可助你……了却一些旧怨,也让某些人,有所忌惮。” 他话说得含蓄,但苏瑾明白。这份证据,此刻在她手中,已不仅仅是为自己平反的工具,更是一枚可以牵制苏玥、乃至她背后王氏家族及太子府某些势力的棋子。她可以选择公开,也可以选择握在手中,作为谈判或自保的筹码。 “多谢公子。”苏瑾将纸张小心折好,收回铜管,郑重收入袖中。这份礼,太重了。 “不必言谢。”谢砚看着她,目光深沉,“盟友之间,自当如此。只是,如何使用它,还需姑娘自行斟酌。宫廷水深,牵一发而动全身。” 苏瑾点了点头。她明白,现在还不是动用这份证据的最佳时机。端阳宫宴在即,瑾绣坊正处在关键时刻,不能节外生枝。但手握利刃,心中终究多了几分底气。 离开清茗轩,苏瑾走在回府的路上。夕阳的余晖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袖中的铜管沉甸甸的,里面不仅装着证据,更装着她与谢砚正式缔结的盟约,以及即将到来的、在宫廷视野下的第一次亮相。 前路依旧莫测,但她的手中,已不再空空如也。契约已定,锋芒暗藏。她将以瑾绣坊为剑,在这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中,为自己,劈开一条生路。 第23章 第 23 章 端阳宫宴,乃宫中年中盛事之一。虽不及除夕、万寿节那般举国同庆,却也是皇室宗亲、勋贵重臣齐聚,彰显天家恩泽与太平气象的重要场合。能在这样的宴会上,见到自家绣坊出品的物件,对于瑾绣坊而言,其意义远超任何金银赏赐。 宫宴前夜,苏瑾亲自监督着林绣娘等人,将最后一批绣品——三十六幅“艾虎镇邪”椅披检查完毕,确保每一只绣虎都威猛灵动,每一片艾叶都脉络清晰,绝无线头错针。所有绣品被打包装箱,由内务府派来的人郑重接走。望着那远去的马车,瑾绣坊内众人皆屏息凝神,心中充满了期待与一丝难以言喻的紧张。 苏瑾回到疏影院,并未早早歇下。她坐在窗边,望着庭院中洒落的清冷月光,心中亦是难以平静。这不仅关乎瑾绣坊的存亡,更关乎她能否真正凭借这双手,在那座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宫阙中,赢得一席之地。袖中那枚刻着“砚”字的乌木令牌,触手冰凉,却隐隐带来一丝安定。谢砚……这个盟友,在此事上,确实倾力相助了。 端阳当日,皇宫内苑,太液池畔的凌波阁张灯结彩,丝竹管弦之声悠扬。帝后高踞上首,宗室勋贵、文武重臣按品阶列席,觥筹交错,笑语喧阗。 当宫人们将那些用于装饰席位、略显寻常的桌屏椅披撤下,换上瑾绣坊新制的绣品时,起初并未引起太多注意。直到酒过三巡,歌舞暂歇,一些眼尖的妃嫔、命妇才渐渐发觉了不同。 那桌屏上的“五毒”图案,蝎子、蜈蚣、蛇、壁虎、蟾蜍,本应是令人望而生畏之物,可在瑾绣坊的针线下,竟被赋予了某种奇异的、近乎图腾般的美感。色彩过渡自然,形态栩栩如生,细看之下,毒物的甲壳、鳞片竟有细微的光泽流动,仿佛活物蛰伏于锦缎之上,既应了端阳驱邪避毒的景,又不失皇家宴会的华美。 而那椅披上的“艾虎”,更是引人注目。猛虎回首咆哮的姿态,威猛中带着憨拙,周身毛发以金褐、赭黄丝线以乱针绣出蓬松质感,虎目炯炯有神,脚下踏着的艾草枝叶舒展,仿佛能闻到那股特有的清冽香气。与以往宫中绣品追求极致的工整细腻不同,瑾绣坊的绣品在规矩之内,更多了一份鲜活的气韵与生命力。 “咦?今年的桌屏椅披,似乎与往年不同?”一位郡王妃低声对身旁的诰命夫人道。 “是了,瞧着更鲜活些。这艾虎绣得真好,瞧这毛茸茸的,真想摸一把。” “听闻是外头一个叫瑾绣坊的绣坊承制的……” “瑾绣坊?可是前些时日得了长公主青眼的那家?” “正是呢!看来果然有些真本事。” 窃窃私语声在命妇席中流传开来,目光不时扫过那些精美的绣品,带着欣赏与好奇。连高踞上首的皇后娘娘,也微微侧首,对身旁的女官低声询问了几句,目光在那幅正对着御座的“五毒献瑞”桌屏上停留了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永嘉长公主坐在离御座不远的位置,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唇角噙着一抹了然的笑意。她并未多言,但那份与有荣焉的淡然,本身就已是一种态度的彰显。 太子萧景渊亦在席中。他的目光掠过那些绣品时,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自然认得这是苏瑾的手笔,那独特的渐层设色和生动的气韵,与当初那幅《寒梅傲雪》一脉相承。看着周围宗室大臣们赞赏的目光,听着命妇们低声的议论,他心中那份因苏玥哭诉而对苏瑾产生的不满,似乎又淡去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审视。这个苏瑾,似乎总能出乎他的意料。 宫宴顺利结束。三日后,一道来自宫中的赏赐,伴随着内务府正式的采购文书,一同送达了瑾绣坊。 赏赐是太后娘娘宫中所出,言“端阳绣品,精巧祥瑞,深合哀家之意”,特赏下宫缎二十匹,赤金头面一副,珍珠一斛。而内务府的采购文书,则正式将瑾绣坊列为“宫廷采办候选商号”,并附上了一张新的订单——为太后寿辰预备的“八仙贺寿”屏风绣样图稿,要求两月内完成。 消息传出,京城哗然! 太后的赏赐!内务府的正式文书!“宫廷采办候选商号”! 这意味着,瑾绣坊不再是那个需要小心翼翼、仰人鼻息的民间绣坊,它获得了官方的认可,半只脚踏入了皇商的门槛!苏瑾,这个年仅十六岁的苏家二房庶女,凭借一手出神入化的绣艺,真正意义上地在京城站稳了脚跟,开创了一片属于自己的锦绣乾坤! 瑾绣坊内,欢呼震天。林绣娘、赵娘子、钱娘子等人相拥而泣,她们从未想过,自己这双拿惯了绣针的手,有朝一日竟能绣出这样一条通天之路。柳氏捧着那副赤金头面,双手颤抖,泪光闪烁,口中只反复念着:“瑾儿,我的瑾儿……” 苏瑾站在坊内,看着激动不已的众人,心中亦是澎湃难平。她接过那份沉甸甸的采购文书,指尖轻轻拂过上面内务府的朱红大印。这一步,她终于走出去了!凭借着自己的技艺,凭借着步步为营的算计,也凭借着……那位盟友的关键助力。 她抬眼,望向砚记当铺的方向,目光复杂。这份成功,有他一份功劳。那份盟约,似乎比她预想的,还要……值得。 与瑾绣坊的欢腾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苏府揽月轩的死寂。 苏玥呆呆地坐在梳妆台前,镜中映出她苍白失神的脸。宫中赏赐、内务府文书……这些消息如同一个个响亮的耳光,扇得她头晕目眩,心如死灰。她苦心经营多年,凭借着嫡女的身份和还算出色的绣艺,才勉强在太子心中占据一席之地。可苏瑾呢?一个商户女生的庶女,竟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获得了她梦寐以求甚至不敢想象的荣耀和地位! “完了……全完了……”她喃喃自语,眼中一片绝望。有宫中这份赏识在,苏瑾在苏家的地位将再也无人能够撼动,甚至连太子……太子今日下朝回府,竟破天荒地没有来揽月轩,反而派人去疏影院送了些补品,说是给苏二姑娘聊表祝贺! 王氏站在女儿身后,脸色亦是灰败。她看着女儿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又痛又悔。早知今日,当初何必……可如今,说什么都晚了。苏瑾的崛起之势,已不可阻挡。她们母女,似乎真的成了这苏府里,最尴尬的存在。 夜色下,砚记当铺后院。 谢砚听着小厮详细汇报宫宴上的反响以及后续的赏赐与订单,唇角始终噙着一抹浅淡的笑意。他执起酒壶,自斟自饮了一杯。 “公子,苏东家此次,可谓是一鸣惊人了。”小厮笑道。 “她本就该如此。”谢砚放下酒杯,目光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与……期待,“这才只是开始。端阳宫宴,不过是让她入了某些人的眼。真正的风浪,还在后面。不过……”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在桌上那枚与苏瑾手中一模一样的乌木令牌上划过,“有这样的盟友,倒是让这京城的棋局,变得有趣多了。” 宫宴扬名,锦绣初绽。苏瑾凭借她的针线与智慧,终于在皇权与世俗交织的罗网中,撕开了一道属于自己的口子。然而,站得越高,风越大。前方的路,依旧布满未知的荆棘与挑战。 但此刻,手握契约与宫廷认可的她,已然有了直面风雨的底气与力量。 第24章 第 24 章 端阳宫宴的余韵,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京城权贵圈中漾开层层涟漪,最终化作汹涌的暗流,冲击着某些人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太后的赏赐,内务府的文书,如同两道金符,将“瑾绣坊”与“苏瑾”这两个名字,牢牢镌刻在了京城新贵的名录之上。往日那些关于“商户女”、“不自量力”的窃窃私语,如今已被“匠心独运”、“皇恩浩荡”的惊叹所取代。 疏影院门庭若市,不再是试探与好奇,而是实实在在的追捧与巴结。各府下帖邀约赏花、品茶的帖子雪片般飞来,柳氏需得仔细筛选,方能应付。连苏瑾那十二岁的弟弟苏珩,在书院中也俨然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同窗们不再因他有个“商户女”出身的姐姐而暗含轻视,反倒因其姐的“御前扬名”而多了几分若有若无的奉承。 苏瑾却愈发沉静。她深知,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宫廷的青睐是一把双刃剑,既能带来荣耀与机遇,也会将她置于更多审视与嫉妒的目光之下。她将大部分应酬推给柳氏,自己则更加专注于绣坊事务与太后寿辰的“八仙贺寿”屏风。这幅绣品要求更高,不仅要技艺精湛,更需体现出为太后贺寿的庄重与喜庆,她不敢有丝毫懈怠。 揽月轩内,却已是另一番天地。昔日繁花似锦的院落,如今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颓败与阴郁。瓷器碎片已被清扫干净,但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苏玥昨日歇斯底里后破碎的气息。 苏玥枯坐在菱花镜前,镜中人影憔悴,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往日灵动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死水般的灰暗与一丝癫狂的余烬。她手中紧紧攥着一方帕子,那是她曾经最得意的一幅绣品,上面的牡丹雍容华贵,曾引得无数称赞。可如今,与苏瑾那幅引得太后赞赏、气韵生动的“五毒献瑞”相比,她这牡丹显得如此匠气、如此……可笑。 “她凭什么……她凭什么……”苏玥齿缝间挤出嘶哑的低语,如同受伤的母兽,“一个卑贱的庶女,一个商户血脉的贱种!凭什么踩在我的头上!凭什么得到这一切!” 王氏端着一碗安神汤进来,看到女儿这副模样,心中又痛又急,更多的却是一种深切的无力。“玥儿,你何苦如此作践自己?事已至此,我们……我们需得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苏玥猛地转过头,眼中血丝遍布,声音尖利刺耳,“还怎么计议?娘!您还没看清楚吗?她现在有宫里撑腰,有谢砚那个来历不明的男人护着!连老夫人、连父亲都对她另眼相看!我们还有什么?我们什么都没有了!” 她猛地站起身,踉跄着抓住王氏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娘!我不甘心!我才是苏家的嫡女!我才是应该风光无限、嫁入东宫的那个人!是她!是苏瑾抢走了我的一切!我不能就这么算了!我不能!” 王氏被女儿眼中那近乎疯狂的恨意骇住,心中一阵发寒。她何尝不恨?何尝不怨?可现实如同冰冷的枷锁,捆得她们动弹不得。 “那你想如何?”王氏的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再去动她的绣坊?通州的事才过去多久?谢砚的手段你还没领教够吗?如今她圣眷正浓,我们稍有动作,就是自取灭亡!” “明的不行,就来暗的!一次不成,就来两次!”苏玥眼神闪烁着恶毒的光芒,压低了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她苏瑾不是靠着那双手,靠着那点狐媚功夫勾引男人,才走到今天的吗?如果……如果她那双手废了呢?如果她的名声彻底臭了呢?” 王氏心头剧震:“玥儿!你疯了?!” “我没疯!”苏玥脸上浮现出一种诡异的、混合着绝望与狠厉的笑容,“娘,您别忘了,太子殿下……他心里终究是有我的。他只是暂时被苏瑾那个贱人迷惑了!只要苏瑾毁了,只要她变得肮脏不堪,殿下自然会回到我身边!而且……您别忘了舅舅!他在吏部,总能找到愿意‘帮忙’的人!不需要我们亲自出手,只要……稍微引导一下……” 她凑到王氏耳边,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吐出了一个极其恶毒的计划。不是毁物,而是毁人。目标直指苏瑾赖以生存的双手,和她如今最为看重的清白名声。 王氏听着,脸色一点点变得惨白,冷汗涔涔而下。这个计划太过阴损,太过冒险,一旦败露,将是万劫不复!可看着女儿那疯狂而绝望的眼神,听着她口中描绘的、苏瑾身败名裂后她们母女重获荣光的场景,王氏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在长久压抑的嫉恨与对权势的渴望中,终于……绷断了。 “……此事……需得万分小心。”王氏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绝不能留下任何把柄。让你舅舅去找人,要找那种……拿了钱就永远闭上嘴的。” 苏玥见母亲终于松口,眼中迸射出狂喜的光芒,连连点头:“女儿明白!女儿明白!定会做得干干净净!” 就在苏玥与王氏暗中策划毒计之时,苏瑾接到了一份意外的请柬——太子妃,也就是苏玥心心念念想要成为的东宫正妃,邀她过府一叙,理由是“素闻苏二姑娘绣艺超群,欲请教一二”。 这份请柬来得突兀,且意味深长。太子妃与苏玥关系匪浅,此时邀她过府,是单纯欣赏绣艺?还是替苏玥出头?或是……另有深意? 柳氏忧心忡忡:“瑾儿,东宫是非之地,太子妃又与苏玥交好,此去怕是鸿门宴,不如称病推了吧?” 苏瑾摩挲着请柬上精致的暗纹,沉吟片刻,却摇了摇头:“娘,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太子妃相召,若是不去,反倒显得我们心虚怯懦。正好,我也想去看看,这位未来的国母,究竟是何态度。” 她并非毫无准备。袖中那枚“砚”字令牌,以及谢砚交给她的、关于贡品案的线索,便是她的底气。而且,她也想亲自探一探,太子妃,乃至太子,对苏玥,对她,究竟是何打算。 太子妃的居所“凤仪阁”,陈设华美,气度雍容。太子妃年约二十,容貌端庄,眉宇间带着一股母仪天下的温和,但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疏离。 她并未过多寒暄,只略略问了苏瑾几句关于刺绣的心得,态度客气却并不热络。随后,她便命人取出一幅有些年头的《麻姑献寿图》,说是自己珍藏,可惜年代久远,局部有些破损,询问苏瑾是否有修复之法。 苏瑾仔细查看了那幅绣品,破损处确实棘手,丝线老化,颜色黯淡,非一日之功可成。她据实以告,并提出了几种可能的修复方案,言辞谨慎,不夸大,不承诺。 太子妃静静听着,末了,微微颔首:“苏二姑娘果然心思缜密,不急不躁。此事便劳姑娘费心,慢慢斟酌便是。”她顿了顿,话锋似是无意般一转,“听闻姑娘与玥儿妹妹,似乎有些……误会?” 来了。苏瑾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平静:“太子妃娘娘明鉴,姐妹之间,偶有口角亦是常事,谈不上误会。民女如今只愿专心经营绣坊,以报天恩,不敢有负太后娘娘与长公主殿下厚爱,亦不敢行差踏错,有损苏家声誉。” 她这番话,既点明了自己如今的身份(得太后、长公主青眼),又表明了自己无意与苏玥争斗、只想安稳度日的态度,更是隐隐将“苏家声誉”抬了出来。 太子妃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想从她平静无波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最终只化作一个浅淡的笑容:“姑娘能如此想,自是最好。姐妹和睦,方是家族之福。玥儿妹妹性子是娇纵了些,但心地不坏,还望姑娘多担待。” 这话,看似调解,实则偏袒。苏瑾心中明了,不再多言,只恭敬应下。 离开凤仪阁,苏瑾心中并无多少波澜。太子妃的态度,在她预料之中。只要对方不明着打压,她便有周旋的余地。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一场针对她双手与名誉的恶毒阴谋,已然在暗处悄然张开了网。嫉火焚心,毒计再生,更大的危机,正无声无息地向她逼近。 第25章 第 25 章 太子妃那番看似温和实则偏袒的“劝和”,如同在苏瑾心头敲响了一记警钟。东宫的态度已然明了,至少太子妃是站在苏玥那边的。这让她更加确信,苏玥与王氏绝不会因暂时的挫败而收手,她们必然在酝酿更恶毒的反扑。 回到疏影院,苏瑾并未将太子妃的召见过多放在心上,而是将全副精力投入到太后寿辰的“八仙贺寿”屏风绣制中,同时,也更加警惕地留意着身边的任何风吹草动。她加强了疏影院的守备,饮食起居皆由青黛和柳氏亲自经手,绣坊那边也再三嘱咐林绣娘留意生面孔与异常情况。 然而,她千防万防,却没料到对方的毒计,并非直接针对她,而是绕了一个弯,指向了她如今最为倚重、也最难以割舍的——瑾绣坊的声誉,以及她那份刚刚得来的、来自宫廷的认可。 这日午后,苏瑾正在工坊内对照着“八仙贺寿”的图稿调配丝线,青黛脸色煞白,脚步踉跄地冲了进来,声音带着哭腔:“姑娘!不好了!坊里……坊里出大事了!” 苏瑾心中猛地一沉,放下手中的丝线,沉声道:“别慌,慢慢说,何事?” “是……是之前端阳宫宴的那批椅披!”青黛喘着气,急声道,“刚刚内务府来了个太监,态度极其恶劣,说……说咱们进上的‘艾虎镇邪’椅披,以次充好,上面的金线根本不是真金,而是染色的铜线!用了才几日,便有官眷的华服被掉色的‘金线’沾染,在宫宴上出了大丑!太后娘娘听闻,甚为不悦!内务府责令我们即刻给个说法,否则……否则便要革除我们‘候选商号’的资格,还要……还要问罪!” 金线是铜线?掉色染衣?苏瑾眸光骤冷,瞬间便明白了。这是栽赃!而且是极其狠毒的栽赃!端阳宫宴过去已有数日,偏偏在此时发作,时机选得如此刁钻,分明是想在她承接太后寿辰绣品的关键时刻,给她致命一击!一旦坐实“以次充好、欺瞒宫廷”的罪名,莫说瑾绣坊不保,她苏瑾项上人头都可能难保! “那批金线,是林娘子亲自验收,绝无问题!”青黛急道,“定是有人调换了!” “内务府的人现在何处?”苏瑾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冰寒。 “还在坊里,等着东家前去回话,态度强横得很!” 苏瑾深吸一口气。她知道,此刻绝不能慌,更不能直接去与内务府的人争辩。对方既然敢发难,必然是做好了准备,寻常的查验对质,恐怕难以说清。 “青黛,你立刻去一趟砚记,将这枚令牌交给掌柜。”苏瑾将袖中那枚乌木令牌塞到青黛手中,语速极快,“告诉他,‘金线’出事,内务府问罪,请他务必设法,拖延半日时间!” “是,姑娘!”青黛接过令牌,如同握着救命稻草,转身就跑。 苏瑾则立刻转向柳氏:“娘,您立刻悄悄出府,去寻外祖父家那位专营丝线的旧识周掌柜,问他可能弄到一小块与我们进贡那批金线同炉、带有特殊印记的边角料,或是能找到当时经手的工匠作证更好!要快!” 她记得,外祖父家当年经营丝线,对一些特殊定制的金线,会在不起眼处留下极细微的家族印记以防伪,不知这批进贡的线是否还有此惯例。 柳氏虽慌,但见女儿镇定指挥,也强自稳住心神,连忙点头去了。 吩咐完毕,苏瑾并未立刻去绣坊,而是转身回到了工坊深处。她打开一个锁着的抽屉,取出了那个装着贡品案线索的铜管。她原本想等待更好的时机,但如今,对方已然将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她不能再等了! 砚记当铺那边,谢砚收到令牌和消息,眼中寒光一闪。他并未多言,只对身边心腹低声吩咐了几句。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那位在内务府颇有实权、主张严办瑾绣坊的官员,便被顶头上司寻了个由头叫去问话,一时脱不开身。而前往瑾绣坊问责的太监,也接到了“暂缓处理,等候上官示下”的指令,虽然不满,却也不敢违逆。 这宝贵的半日时间,被谢砚硬生生争取了出来。 柳氏那边也传来了消息。万幸!周掌柜辗转找到了当年为宫廷特供金线的老工匠的徒弟,证实那批金线确为真金,且因是御用,每根金线在拉制时,都在内部嵌入了极细的、代表年份和批次的暗记,需用特殊药水浸泡方能显现!而周掌柜,竟真的想法子弄来了一小段同批号、带有暗记的金线边角料! 证据到手! 苏瑾握紧那小小一段金线,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她不再犹豫,带着青黛和那关键的证据,直奔瑾绣坊。 瑾绣坊内,气氛压抑。内务府的太监虽得了暂缓的指令,脸色却依旧难看,坐在上首,茶也不喝,只冷眼看着匆匆赶来的苏瑾。 “苏东家,你可算来了!”太监尖着嗓子,“这事,你作何解释?若是拿不出证据,可就别怪咱家按规矩办事了!” 苏瑾神色平静,先施了一礼,然后不卑不亢地道:“公公明鉴,瑾绣坊进贡之物,绝无虚假。民女有证据证明,那批金线,确为真金,且乃宫廷特供批次。” “哦?证据何在?”太监挑眉,显然不信。 苏瑾取出那小段金线边角料,又让人取来一碗早已备好的特殊药水(由周掌柜提供配方),将金线浸泡其中。片刻后取出,在强光下仔细观看,果然能看到线体内部隐隐浮现出几个极细微的数字与符号! “公公请看,”苏瑾将金线呈上,“此乃宫中金线特制的暗记,代表年份与批次,绝非民间仿造铜线所能拥有。若有人声称椅披金线掉色,只有两种可能:要么,那椅披并非我瑾绣坊所出;要么……便是有人在事后,故意用药物破坏了金线表层,再以铜粉污之,企图栽赃陷害!” 那太监凑近仔细看了那暗记,脸色微微一变。他是内务府的老人,自然知道这暗记的存在,只是没想到苏瑾竟能如此快找到证据和验证方法! “这……”太监语气缓和了些,“即便金线是真,又如何证明掉色之事非你绣坊之责?” “此事简单。”苏瑾胸有成竹,“请公公随意取一件坊中正在使用同批金线的绣品,或是去库房查验存货,当场以药水验证,并寻一位太医或熟悉药理之人,查验那所谓‘掉色’的痕迹,看是否有药物残留,一验便知!” 她目光清凌凌地看向那太监,语气转而带着一丝凛然:“公公,瑾绣坊蒙天恩,得此机遇,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岂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此事分明是有人见瑾绣坊得宠,心生嫉恨,故意构陷!不仅欲毁我绣坊,更是欲借此抹黑宫廷采办,其心可诛!还请公公明察,还瑾绣坊一个清白,亦维护宫廷声誉!” 她这番话,既拿出了实证,又将事情拔高到了“维护宫廷声誉”的层面,那太监闻言,神色彻底凝重起来。他深知此事若真如苏瑾所言是构陷,那背后牵扯恐怕不小。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通报,永嘉长公主府上的严嬷嬷到了。原来是谢砚派人将消息同时也递到了长公主府。 严嬷嬷进来,看也未看那太监,只对苏瑾道:“长公主殿下听闻此事,甚为关切。殿下言,苏东家之技艺人品,她信得过。若有人无端构陷,殿下愿为苏东家作保。” 长公主的作保!这分量何其之重!那太监顿时冷汗涔涔,连忙起身,对严嬷嬷毕恭毕敬。 局势瞬间逆转! 就在内务府太监在长公主府的压力和苏瑾拿出的铁证面前,态度软化,答应回去“仔细核查”之际,苏瑾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决定。 她当着严嬷嬷和那太监的面,取出了那个铜管,将里面关于贡品案的线索——太子府管事张禄购买冰丝线的记录、画屏与张禄私会的线索、以及春桃的画押供述等,尽数呈上! “严嬷嬷,公公,”苏瑾声音沉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民女深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今日金线之事,绝非偶然。民女不愿终日陷于这等阴私算计之中,亦不愿因民女之故,使苏家门楣蒙羞,使宫廷清誉受损。这些,是民女偶然得知的一些旧事线索,关乎府上堂妹苏玥与太子府管事,以及……年前贡品刺绣被毁一案。民女人微言轻,无力追查,今日一并呈上,是黑是白,请长公主殿下与内务府明断!只求一个公道,求一个能安心刺绣的清净!” 她这一手,堪称石破天惊!不仅彻底洗刷了眼前的污蔑,更是将积压已久的贡品案旧账翻出,直指苏玥!而且选择在长公主和内务府太监面前呈上,等于将此事彻底摊开在了阳光下! 严嬷嬷接过那叠纸,快速浏览,脸色顿时沉了下来。那内务府太监更是吓得面无人色,涉及太子府和贡品案,这已经不是他能插手的事情了! 接下来的几日,一场无声的风暴在苏府和太子府外围席卷开来。 永嘉长公主将线索直接呈报给了太后。太后凤颜震怒,下令严查。内务府与宗人府联合介入,事情再也遮掩不住。 太子府管事张禄被秘密拘押,画屏也被苏老夫人下令拿下。在严刑和证据面前,张禄扛不住,招认是受苏玥暗示,为其提供冰丝线并协助嫁祸苏瑾。画屏也涕泪交加地供出苏玥才是剪毁贡品的真凶,之前数次针对苏瑾和瑾绣坊的阴谋,亦皆是苏玥与王氏主使! 铁证如山! 苏老夫人气得当场晕厥,醒来后,看着哭跪在地、狡辩无门的苏玥和王氏,眼中只剩下彻底的失望与冰冷。她可以容忍后宅争斗,但绝不能容忍有人为了一己私欲,毁坏贡品,欺君罔上,险些将整个苏家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老夫人捶胸顿足,老泪纵横。 最终,苏玥被剥夺了嫡女一切待遇,勒令即刻前往城外最偏僻的家庙“静修”,无诏不得回府,等同于永久幽禁。王氏教女无方,心术不正,被剥夺管家之权,禁足于佛堂反省。而王氏在吏部的那位兄长,也因牵涉其中,被御史弹劾,贬官外放。 太子萧景渊得知一切,对苏玥那点残存的情意也彻底化为乌有,只剩下被愚弄的愤怒与嫌恶。他亲自向太后请罪,并严惩了府中涉事管事,彻底疏远了苏家二房。 一场持续了数月的嫡庶之争,随着苏玥的彻底败落,终于尘埃落定。 疏影院内,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苏瑾站在院中,仰头望着湛蓝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再也没有了那令人窒息的阴谋与算计的味道。 经此一役,她在苏家的地位再也无人能够动摇。老夫人对她心存愧疚与感激,柳氏和蘇珩终于可以挺直腰杆做人。而瑾绣坊,在经历了这场堪称雷霆般的反击与洗礼后,名声更盛,地位愈发稳固。 她凭借着自己的智慧、技艺与关键时刻的果决狠厉,终于将前世的阴霾与今生的阻碍,彻底清扫干净。 然而,她知道,这并非终点。太后的寿辰绣品还需完成,与谢砚的盟约仍需维系,瑾绣坊的未来还有更长的路要走。 但至少此刻,她可以暂时放松紧绷的心弦,享受这来之不易的,短暂安宁。 阳光洒落在她沉静的侧脸上,勾勒出一抹坚毅而明亮的轮廓。 新的篇章,即将开始。 第26章 第 26 章 苏府那场牵连甚广的风波,如同夏日里一场骤然而至的暴雨,来得猛烈,去得也快。当一切尘埃落定,揽月轩人去楼空,王氏禁足佛堂,府中上下噤若寒蝉之余,看向疏影院的目光,已彻底变为敬畏与臣服。 苏瑾并未因这场彻底的胜利而显露出丝毫张扬。她依旧是那个沉静少言的二姑娘,只是眉宇间那份因常年隐忍而生的郁气已然散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由内而外的从容与坚定。她深知,内宅的倾轧虽暂告段落,但瑾绣坊的路还长,与谢砚那牵扯甚广的盟约也才刚刚开始。 老夫人在病榻上躺了几日,终究是历经风雨的掌家者,很快便强撑着精神重新理事。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苏瑾唤到跟前,屏退左右,拉着她的手,浑浊的老眼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有愧疚,有后怕,更有一种审时度势后的决断。 “瑾儿,”老夫人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以往……是祖母糊涂,委屈了你,也委屈了你娘和珩儿。”她轻轻拍着苏瑾的手背,“从今往后,疏影院的用度,皆按嫡女份例。你娘……若她愿意,府中一部分庶务,可交由她帮着打理。还有珩儿,他的前程,苏家定会倾力扶持。” 这是老夫人能给出的最大限度的补偿与认可。苏瑾并未推辞,起身敛衽一礼:“谢老夫人。孙女儿只愿家人平安,绣坊安稳,不敢有过多奢求。”她不卑不亢,既接受了这份善意,也明确划定了自己的界限——她的重心,已然在苏家宅院之外。 老夫人看着她沉静如水的模样,心中喟叹,知晓这个孙女的心,早已飞出了这四方天地,再非池中之物。 疏影院内,气氛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与温馨。 柳氏脸上多了真心的笑容,指挥着丫鬟们将新拨来的份例物件归置整齐,眉宇间那份常年萦绕的愁苦与怯懦淡去了许多,竟也显出了几分年轻时的爽利颜色。苏珩在书院中更是扬眉吐气,读书愈发用功,私下里对苏瑾道:“姐姐,我定要考取功名,日后做你的倚仗,再不叫任何人欺侮你!” 苏瑾看着母亲和弟弟的变化,心中暖流涌动。这便是她重生归来,拼尽全力也要守护的至亲。如今阴霾散去,他们终于可以活在阳光之下。 她并未沉溺于这难得的安宁,很快便重新投入到瑾绣坊的事务中。太后寿辰的“八仙贺寿”屏风乃是重中之重,她亲自监工,与林绣娘等人反复推敲细节,务求尽善尽美。同时,她也开始着手实施早已规划好的扩张事宜。 借着此次风波后瑾绣坊声名更盛、订单激增的势头,苏瑾正式向老夫人请示,以“绣坊事务繁忙,需就近打理”为由,请求允许她与母亲、弟弟搬至城南瑾绣坊后院居住。这无疑是一个标志性的举动,意味着她将彻底脱离苏家的直接掌控,拥有完全独立的府邸与生活。 老夫人沉默良久,看着眼前目光坚定的孙女,知晓已留她不住,最终长叹一声,应允下来,还额外拨了一笔安家银子,算是全了最后的祖孙情分。 搬迁之事紧锣密鼓地进行着。这日,苏瑾正在疏影院整理自己的绣稿与珍贵丝线,青黛通报,谢砚公子来访。 这是风波之后,两人第一次见面。 谢砚依旧是一身月白常服,手持折扇,翩翩然立于院中那株老槐树下,阳光透过枝叶在他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他看向从屋内走出的苏瑾,唇边噙着一抹浅淡而真切的笑意。 “恭喜苏东家,云开月明。”他拱手,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 “全赖公子鼎力相助。”苏瑾还礼,引他至院中石桌旁坐下。青黛奉上茶水后便悄然退下。 “盟友之间,何须客套。”谢砚摇开折扇,目光扫过院内正在打包的箱笼,“听闻姑娘不日将迁往城南?” “是。总要有个属于自己的落脚之处。”苏瑾为他斟茶,语气平静。 “如此甚好。”谢砚点头,“独立门户,方能大展拳脚。端阳宫宴与此次风波,瑾绣坊之名已深入人心,接下来,苏东家有何打算?” 苏瑾抬眸看他,知道这并非闲谈:“巩固根本,培养人手,稳步扩张。太后寿辰之后,我打算在江南开设分号,将‘瑾绣’之名,传于南北。” “江南?”谢砚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好眼光。江南富庶,文人荟萃,对精工绣品需求极大。我在江南有些许人脉,若姑娘需要,可代为引荐。” “那便先行谢过公子。”苏瑾并未拒绝。既是盟友,资源互通本在情理之中。她顿了顿,看向谢砚,问出了盘旋心中已久的疑问:“公子屡次相助,瑾感激不尽。只是……公子所求,当真仅是那三成利润与份子?” 谢砚执扇的手微微一顿,抬眼迎上她探究的目光,唇角的笑意深了几分,带着些许莫测:“苏姑娘以为呢?” 苏瑾沉默片刻,缓缓道:“公子背景非凡,所图者大。瑾绣坊于公子而言,或许……并不仅仅是一门生意。” 谢砚合上折扇,轻轻敲击着掌心,目光变得深邃:“姑娘慧眼。谢某确实另有所图。”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我所图者,一为利,瑾绣坊潜力无穷,值得投资;二为名,一个得太后、长公主赏识,名动京华的绣坊东家,其影响力,有时胜过千军万马;这三嘛……” 他刻意停顿,看着苏瑾骤然警惕起来的眼神,轻笑出声:“姑娘不必紧张。这三,便是为‘人’。” “为人?”苏瑾蹙眉。 “不错。”谢砚目光坦荡,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我欣赏姑娘的技艺,更钦佩姑娘的坚韧、智慧与胆识。在这京城权贵圈中,多见的是攀附之辈、庸碌之徒,如姑娘这般,能于绝境中奋起,凭一己之力开创局面者,凤毛麟角。能与姑娘这般人物结盟,于我而言,其价值,远超金银。”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既点明了他对苏瑾个人能力的看重,又巧妙地遮掩了更深层的目的。苏瑾听在耳中,虽不全信,但那份被认可的触动,却是真实的。 “公子过誉了。”她垂下眼睑,掩去眸中复杂情绪,“瑾不过是求生而已。” “求生亦分境界。”谢砚笑道,“姑娘之求生,已臻‘立业’之境。谢某期待,能与姑娘携手,看看这‘锦绣前程’,究竟能铺至何方。” 他举起茶杯,再次以茶代酒。 苏瑾看着他,心中百转千回。这个盟友,神秘、强大,且……似乎对她抱有超乎寻常的兴趣与期待。前路是携手共进,还是终究会沦为棋子?她无从得知。但眼下,她需要这份力量,也需要这份……或许是虚假的赏识。 她举起杯,与他轻轻一碰。 “愿不负公子所望。” 数日后,苏瑾携母亲柳氏、弟弟苏珩,正式迁入修缮一新的瑾绣坊后院。虽不如苏府轩敞,却处处透着温馨与自在。前院是迎来送往、充满生意的绣坊,后院则是她们母子三人安宁祥和的家的港湾。 太后的“八仙贺寿”屏风如期完成,送呈入宫后,再次引来一片赞誉。太后凤心大悦,又赐下丰厚赏赐,并亲口赞道“苏瑾之手,巧夺天工”。此言一出,瑾绣坊在宫廷采办体系中的地位,彻底稳固。 没有了内宅的倾轧与阴谋,苏瑾将全部精力投入到绣坊的发展中。她扩大了绣娘的招募与培养,设立了更完善的分级晋升与激励机制;她与谢砚引荐的江南丝商建立了稳固的合作,原料来源更加优质可靠;她开始着手设计一系列融合南北风格、更具文人雅趣的新绣样,为开拓江南市场做准备。 日子在忙碌与充实中悄然流逝。瑾绣坊的招牌越来越亮,苏瑾的名字也渐渐成为一个象征着技艺、诚信与独立的符号。 偶尔,在夜深人静之时,苏瑾会站在后院的廊下,望着天边那轮清冷的月亮,想起前世种种,恍如隔世。这一世,她护住了至亲,拥有了事业,挣脱了枷锁。那条布满荆棘的路,她终于凭着自己的力量,走出了一片开阔的天地。 云开月明,锦绣新程已在脚下。 然而,她与谢砚那纠缠愈深的盟约,那隐藏在平静水面下的朝堂暗流,以及那遥远江南未知的机遇与挑战,都预示着,她的故事,还远未到落幕之时。 第27章 第 27 章 瑾绣坊的后院,虽不似苏府疏影院那般带着世家积淀的沉郁,却处处透着新生的活力与井然的秩序。三间正房,两侧厢房,围合成一个方正的小院。院中移栽了几株翠竹,一口青石水缸养着几尾锦鲤,墙角倚着几架待晾晒的绣绷,既有生活气息,又不失雅致。这里,是苏瑾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家。 搬离苏府,如同挣脱了一层无形的枷锁。柳氏眉宇间的郁气彻底散去,整个人都焕发出新的光彩。她将后院打理得井井有条,闲暇时便跟着林绣娘学些简单的绣活,或是帮着核对绣坊的日常账目,虽忙碌,却充实快活。苏珩有了自己独立的书房,读书愈发刻苦,偶尔休沐,还会主动到前院帮忙搬抬些轻便物件,少年人的脊梁挺得笔直,再不见从前在苏家时的谨小慎微。 苏瑾则将正房东侧最安静的一间设为了自己的工坊兼书房。临窗的大书案上,铺陈着她正在设计的江南新绣样图稿,一旁的多宝格里,分门别类地存放着珍贵的丝线、收集来的古籍图谱,以及那枚刻着“砚”字的乌木令牌。这里,是她运筹帷幄、勾勒蓝图的天地。 绣坊的生意蒸蒸日上。有了太后寿辰绣品的珠玉在前,又有谢砚暗中引荐的人脉,瑾绣坊接到的订单已不再局限于京城,开始有江南、甚至岭南的客商慕名而来,定制具有当地风物特色的绣品。苏瑾审慎地控制着接单的数量与节奏,将大部分普通订单交由林绣娘带领的团队完成,自己则专注于高端定制与核心绣娘的技艺提升。 她开始系统地将自己改良的绣法整理成册,命名为《瑾绣针法辑要》,不仅记录了渐层晕色、分层绣法、叠羽针法等核心技巧的步骤与要点,还附上了她对构图、配色乃至绣品意境营造的心得。这本辑要,她只允许林绣娘、赵娘子、钱娘子三位核心绣娘借阅抄录,并要求她们立誓不得外传。这是瑾绣坊立足的根本,也是她未来开枝散叶的技术基石。 这日,苏瑾正在工坊内审视一幅为江南某位致仕翰林定制的《烟雨江南》图绣稿,青黛引着一位身着青衫、作书生打扮的年轻人走了进来。 “东家,这位是江南‘文秀阁’的少东家,文公子,慕名而来,想与东家谈谈合作。”青黛禀报道。 文秀阁?苏瑾略有耳闻,是江南一带颇有声望的绣品铺子,以经营文人雅士喜爱的字画绣、屏风绣见长。她放下画笔,抬眼打量来人。这位文公子约莫二十出头,面容清秀,眼神澄澈,举止间带着江南文士特有的温雅气息,不似寻常商人。 “文公子远道而来,有失远迎。”苏瑾起身,客气地请他落座。 “苏东家客气了。”文公子拱手回礼,笑容和煦,“在下文逸,久仰东家大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书案上那幅尚未完成的《烟雨江南》绣稿,眼中闪过一丝惊艳,“东家此稿,墨韵淋漓,气韵生动,竟将水墨画的意境与绣品的肌理结合得如此精妙,实在令人叹服。” 苏瑾心中微动,此人眼光倒是毒辣。“文公子过奖,不过是些粗浅尝试。不知公子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文逸收敛笑容,正色道:“不瞒东家,文秀阁虽在江南薄有微名,但近年来,绣品样式渐趋保守,难有突破。家父与在下一直思求变革,苦无良方。前番见得贵坊进献太后的‘八仙贺寿’屏风拓样,又闻东家诸多创新之举,深感佩服。故冒昧前来,想与贵坊合作。” “合作?”苏瑾不动声色,“如何合作法?” “我文秀阁愿作为瑾绣坊在江南的总代理,独家销售贵坊设计的绣样成品,亦可接洽江南一带的高端定制,所得利润,你我三七分账,瑾绣坊占七。”文逸语气诚恳,“此外,若东家应允,我阁中几位资深绣娘,愿北上交流学习,当然,束脩另计。” 条件可谓优厚,且态度谦逊。苏瑾沉吟片刻。开拓江南市场本就在她的计划之中,若能借助文秀阁这样有底蕴、有渠道的本地力量,无疑能事半功倍。只是……这文逸出现得未免有些巧合。 “文公子诚意拳拳,瑾感佩于心。”苏瑾斟酌道,“只是此事关乎绣坊长远发展,需得从长计议。公子若不急着返程,不妨在京城盘桓数日,容我仔细思量,再与公子详谈细则。” 文逸闻言,也不强求,含笑应下:“理应如此。那在下便静候东家佳音。” 送走文逸,苏瑾吩咐青黛:“去查查这位文逸公子和文秀阁的底细,越详细越好。”她并非不信人,只是历经风波,凡事多留一分心眼,总无大错。 傍晚,苏瑾正在用晚饭,门房来报,谢砚公子来访。 苏瑾有些意外,自搬迁新居后,谢砚还是第一次登门。她放下碗筷,整理了一下衣裙,来到前院接待客人的小花厅。 谢砚今日未执折扇,只穿着一身简单的墨色长衫,负手立于厅中,望着墙上悬挂的一幅瑾绣坊出品的《岁寒三友》小屏风,不知在想些什么。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灯光下,面容似乎比往日清减了些,但眼神依旧深邃。 “谢公子。”苏瑾敛衽一礼,“不知公子驾临,有何指教?” “路过,顺便来看看。”谢砚语气随意,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微微蹙眉,“几日不见,苏东家似乎清减了些,可是事务太过繁忙?” 苏瑾没想到他开口竟是关心这个,微微一怔,随即淡然道:“劳公子挂心,一切安好,只是近日在筹划江南分号之事,略费些神。” “江南?”谢砚挑眉,走到椅旁坐下,“可是与今日来访的那位文秀阁少东家有关?” 苏瑾心中一动,他消息果然灵通。“公子已知?” “文秀阁在江南名声不错,文家也算是书香门第,家风清正。文逸此人,颇有才名,于鉴赏一道眼光独到,并非唯利是图之辈。”谢砚寥寥数语,便点明了文逸的背景,言语间竟似有几分认可。“与他合作,倒不失为一条稳妥的路径。” 苏瑾在他对面坐下,青黛奉上茶水。“公子似乎对文家颇为了解?” 谢砚端起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眼底的情绪:“早年游历江南时,与文家老太爷有过数面之缘,算是故交之后。”他轻描淡写地带过,转而问道,“你既有意江南,可需我修书几封,为你引荐些当地的人脉?” 这已是他第二次主动提出引荐。苏瑾看着他,试图从那平静的面容下看出些什么。他助她,似乎已成了某种习惯。 “多谢公子美意。”苏瑾斟酌道,“只是与文秀阁合作尚未定论,且……瑾想先凭瑾绣坊自身之力,在江南试水。若遇难处,再向公子求助不迟。” 她不愿事事依赖他。盟友关系需要平衡,若一方过于弱势,迟早会失去话语权。 谢砚闻言,非但没有不悦,眼中反而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欣赏。他放下茶杯,唇角微勾:“也好。你自有主张,我便不多插手。只是记住,盟友之谊,不在口头,若有需要,令牌随时可用。” 他并未久坐,又闲谈了几句京城趣闻,便起身告辞。 送走谢砚,苏瑾站在院门口,望着他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心中泛起一丝微澜。他今夜前来,似乎真的只是“顺便看看”,言语间那份若有似无的关切,以及对她独立决定的尊重,都让她感到一种不同于以往的感觉。他们之间的关系,在共同的利益之外,似乎正悄然滋生着一些难以言喻的、复杂的东西。 三日后,青黛查清了文逸的底细,与谢砚所言并无二致,甚至更为详尽,连文逸少年时曾中过秀才、后因志不在此而未再科举的轶事都打听了出来。苏瑾心中稍安,再次约见文逸,就合作细节进行了深入的商讨。 最终,双方达成协议:瑾绣坊授权文秀阁在江南地区独家销售指定系列绣品,并提供部分绣样供其仿制(需注明来源),文秀阁则负责江南市场的开拓与销售,利润按约定分成。同时,文秀阁派遣两名绣娘北上学习,束脩优厚。 契约签订那日,文逸看着苏瑾,眼中满是钦佩:“苏东家年纪轻轻,思虑却如此周详,条款清晰,进退有度,文某佩服。期待与东家携手,共拓江南锦绣。” 送走文逸,苏瑾站在瑾绣坊的门前,看着那块崭新的匾额,心中豪情渐生。京城根基已稳,江南之路已启,她的商业版图,正一步步从蓝图变为现实。 而谢砚那道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身影,如同砚台中化开的浓墨,在她这片日渐广阔的锦绣天地里,投下了一道愈发深重、难以忽略的影子。 她知道,无论她愿不愿意,这个神秘而强大的盟友,都已深深嵌入了她的命运轨迹之中。前路漫漫,他们之间,注定还有更多的纠葛与故事。 第28章 第 28 章 与文秀阁的契约墨迹未干,一股蓄势待发的活力便注入了瑾绣坊。江南,那片传说中烟雨朦胧、丝织业冠绝天下的土地,对苏瑾而言,不再仅仅是地图上的一个标记,而是她商业版图下一块亟待开垦的沃土。 她并未因初步的合作协议而盲目乐观。深知南北地域审美、习俗乃至气候对绣品保存皆有影响,她决定亲自前往江南一趟。此行目的有三:其一,实地考察文秀阁的底蕴与诚信,以及与文逸此人是否真能共事;其二,亲身感受江南风物,汲取灵感,设计出真正贴合当地士绅与富商口味的绣样;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她要亲自为瑾绣坊在江南的立足,打下第一根桩基。 消息一出,柳氏第一个忧心忡忡:“瑾儿,江南路远,你一个女儿家,舟车劳顿,人生地不熟,万一……”她不敢想下去,女儿如今是她的主心骨,再经不起任何闪失。 苏瑾握住母亲的手,语气温和却坚定:“娘,放心。此行有文秀阁接应,并非孤身前往。况且,瑾绣坊若想真正壮大,困守京城绝非良策。江南是必经之路,我必须去。”她顿了顿,补充道,“我会带上青黛和林娘子,林娘子稳重,对绣品原料也熟悉,能帮上忙。坊里事务,暂由赵娘子和钱娘子主持,娘您帮着看顾大局,若有难决之事,可去砚记送信。” 她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柳氏见她心意已决,知再劝无用,只得反复叮嘱青黛和林绣娘务必仔细照料。 人选既定,接下来便是筹备。苏瑾亲自挑选了一批最能代表瑾绣坊技艺水平的绣品,从气势恢宏的《江山万里图》仿作,到清雅别致的《月下听松》小品,再到融合了新颖针法的各式屏风、挂画、乃至精巧的帕子香囊,务求全方位展示实力。同时,她也开始着手设计几幅以江南水乡、园林、诗词为题材的新绣稿,作为此行洽谈的筹码。 这日,苏瑾正在工坊内对着新绘的《西湖烟雨》图稿调配丝线的青灰色阶,青黛进来通报,谢砚来了。 自那夜他“顺路”来访后,已有数日未见。苏瑾放下画笔,来到前院花厅,只见谢砚正悠闲地品着茶,见她进来,放下茶盏,唇角含笑:“听闻苏东家不日将南下江南?” 苏瑾心中微讶,她南下之事并未刻意宣扬,他竟已知晓。“公子消息灵通。确有此事,欲往江南一行,考察市场,并与文秀阁进一步接洽。” “江南好啊,”谢砚状似随意地道,“这个时节,正是草长莺飞,风景最是宜人。苏东家此行,想必能收获颇丰。”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苏瑾脸上,“只是,江南虽好,却也龙蛇混杂,关系盘根错节。文秀阁虽算清流,但难免有同行嫉恨,或地头蛇滋扰。苏东家孤身前往,虽带了人手,终究势单力薄。” 苏瑾听出他话中有话,不动声色:“公子有何高见?” 谢砚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封早已备好的信函,推到苏瑾面前:“我在杭州有一故交,姓顾,在当地颇有些声望,与织造衙门也相熟。我已修书一封,苏东家若在杭州遇到难处,可持此信去‘顾氏绸庄’寻他,或能有所帮助。” 苏瑾看着那封未曾封口的信,并未立刻去接。谢砚的相助,一次比一次更深入,也更让她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公子厚意,瑾心领。只是屡次劳烦公子,于心难安。” “盟友之间,何须见外。”谢砚笑容不变,眼神却深邃了几分,“况且,我助你,亦是助己。瑾绣坊在江南站稳脚跟,于我而言,利大于弊。”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再者……我近日恰巧也需往江南处理些私务,或许……能与苏东家同行一程?” 同行? 苏瑾蓦然抬眸,对上谢砚那双含笑的、却不容置疑的眼睛。他也要去江南?是巧合,还是……刻意为之?若是同行,这一路朝夕相处,她与他这本就微妙的关系,又将走向何方? 她心念电转。拒绝?似乎显得过于戒备,且拂了他的好意,于盟约不利。接受?则意味着她将更多地暴露在他的视线之下,依赖也会更深。 权衡利弊,她发现,自己竟没有更好的选择。江南之行确存风险,有谢砚这等人物同行,安全无疑大增,许多关节或许也能借此打通。 “公子也要南下?”苏瑾按下心中波澜,语气平静,“若能得公子同行,自是再好不过,路上也有个照应。只是不知公子行程如何安排,恐耽误公子正事。” 见她并未直接拒绝,谢砚眼中笑意更深:“无妨,我的事并不急迫,可与苏东家行程一致。三日后出发,如何?走水路,平稳快捷,沿途亦可欣赏风光。” 他连出发日期和方式都已想好。苏瑾心中了然,这绝非临时起意。“好,便依公子所言,三日后出发。” 接下来的三日,苏瑾更加忙碌。除了最后的行装打点,她更多的是在思考与谢砚同行的应对之策。她将青黛和林绣娘叫到跟前,仔细叮嘱:“此行与谢公子同行,你们需谨言慎行,凡事多看多听少言。尤其是与谢公子相关之事,不得私下议论,更不得探听。” 青黛和林绣娘连忙应下,她们也隐约感觉到那位谢公子身份不凡,与东家关系微妙,自是不敢多嘴。 出发前夜,苏瑾独自在工坊内,将重要的图稿、契约副本以及那枚乌木令牌贴身收好。她望着窗外朦胧的月色,心中并无多少远行的兴奋,反而充满了对未知前路的审慎,以及对与谢砚这段愈发复杂关系的思量。 他就像一团迷雾,看似就在身边,触手可及,却始终看不清内里乾坤。此番江南之行,与他朝夕相对,是福是祸?她能否在借助其力量的同时,守住自己的独立与底线? 三日后,通州码头。 晨曦微露,一艘颇为宽敞雅致的客船已泊在岸边。苏瑾带着青黛、林绣娘,以及几名负责搬运箱笼的稳妥仆役抵达时,谢砚已带着两名看似普通、眼神却异常精悍的随从等在船头。 他今日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靛蓝色箭袖长衫,更显身姿挺拔,少了几分平日的慵懒,多了几分利落。见苏瑾到来,他上前几步,目光在她因早起而略显清冷的脸上掠过,含笑拱手:“苏东家,早。” “谢公子早。”苏瑾敛衽回礼,目光扫过那艘客船,以及他身后那两名气息沉稳的随从,心中暗道,这排场,可不像寻常商贾。 行李陆续搬运上船,安置妥当。客船缓缓离岸,顺着京杭大运河,向南驶去。两岸景物渐次后退,京城那巍峨的城墙渐渐模糊成一道灰色的剪影。 苏瑾站在船舷边,望着那渐行渐远的北方帝都,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这里有她重生以来的挣扎、奋斗与最终的胜利,也有她不愿回首的过往。如今,她主动离开了这片是非之地,去往一个更广阔,却也充满未知的天地。 “可是不舍?”谢砚的声音在身侧响起,他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船边。 苏瑾收回目光,摇了摇头:“并非不舍,只是……有些感慨。”她顿了顿,转头看向他,水风吹拂着她的发丝,眼神清亮,“此去江南,前路未卜,还望公子,多多指教。” 谢砚看着她被晨光勾勒出的柔和侧脸,以及那双眼中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静与坚韧,心中微微一动。他负手而立,望向烟波浩渺的运河前方,语气带着一种罕见的认真与笃定: “苏瑾,相信我,江南之于你,绝非末路,而是……新的开始。” 客船破开平静的水面,驶向那传说中“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的江南。而苏瑾与谢砚之间,这段始于利益、纠缠日深的盟约,也随着这南下的舟楫,驶入了一段更加波澜壮阔、也更加暧昧难明的航程。 江南的序曲,已然奏响。而谢砚这道如影随形的“砚影”,注定将成为这首乐曲中,一个不可忽视的重音。 第29章 第 29 章 客船沿京杭大运河迤逦南下,初时两岸尚是北地深秋的萧索景象,枯黄的芦苇在风中摇曳,远山如黛,带着一抹苍凉。但行不过数日,过了淮安府界,景致便悄然发生了变化。河水愈发丰沛清澈,两岸开始出现大片依旧保持着些许绿意的田野,偶见白墙黛瓦的村落点缀其间,空气中也多了几分湿润柔和的气息。 苏瑾大部分时间待在属于自己的舱房内。谢砚安排的这艘船颇为讲究,她的舱房位于上层,宽敞明亮,设有书案与软榻,窗外便是流动的河景。她并未闲着,或是对着带来的江南图籍完善绣稿,或是与同舱的林绣娘探讨江南可能流行的配色与纹样。青黛则负责照料她的起居,并将沿途所见风土人情仔细记下,以备参考。 谢砚并未过多打扰她。他通常在自己的舱房处理事务,或是于甲板上与那两名名唤“墨羽”、“青锋”的随从低声交谈。偶尔在饭点时,他会邀苏瑾一同在客舱的小厅用膳,言谈也多限于沿途见闻、南北风物差异,举止有度,言辞得体,仿佛真的只是一位恰巧同行的、见识广博的友人。 然而,苏瑾并未放松警惕。她注意到,谢砚那两名随从绝非普通护卫,他们眼神锐利,步履沉稳,对水陆路途、沿途关卡乃至各地方言似乎都极为熟悉,行事干练默契,显然是经过严格训练的好手。而谢砚本人,虽看似闲适,但偶尔凝望河道或听闻某些地名时,眼中会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深思与锐利。这绝不仅仅是“处理私务”那么简单。 这日傍晚,客船停靠在山东境内一个名为“聊城”的大码头补充给养。码头上帆樯如林,人流如织,南北客商、脚夫、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一派繁华景象。苏瑾在青黛的陪伴下,依着谢砚之前的建议,下船略作走动,感受这运河重镇的气息。 她并未走远,只在码头附近的几条商铺林立街道上转了转,留意着此地绸布庄、绣品铺子的货品与客流。正观察间,忽听得前方一阵喧哗,似乎有官差在驱赶人群。苏瑾不欲生事,正欲转身回船,目光却被街角一个不起眼的摊位吸引。 那摊主是个衣衫褴褛的老者,面前只铺着一块粗布,上面零星摆着几件看似古旧的玉器、铜钱。吸引苏瑾的,并非这些物件,而是老者脚边随意放着的一卷残破的绢帛。绢帛边缘焦黄破损,但露出的部分,隐约可见极其繁复精妙的缠枝莲纹样,那线条的流畅与构图的古雅,绝非寻常市井之物,倒像是……前朝宫廷流出的风格? 苏瑾心中一动,走近几步,蹲下身,仔细观看那绢帛。果然,那缠枝莲的画法与色彩运用,与她曾在谢砚提供的古籍中见过的前朝皇室专用纹样极为相似,只是更为古老。 “老丈,这卷旧绢,如何卖?”苏瑾轻声问道。 那老者抬起浑浊的双眼,看了苏瑾一眼,又警惕地四下张望,压低声音道:“姑娘好眼力……这、这是家里祖传的,据说是前朝宫里流出来的样子……不敢多要,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对于一卷残破旧绢而言,堪称天价。但苏瑾却觉得值。若能从中研究出前朝宫廷绣纹的奥秘,对瑾绣坊的技艺提升,价值不可估量。她正欲让青黛取钱,一个略带戏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哦?前朝宫里的样子?本王……我倒是有些兴趣。” 苏瑾回头,只见一个身着锦袍、腰佩美玉的年轻公子,摇着一把泥金折扇,在一群豪奴的簇拥下走了过来。他面容也算俊朗,但眉眼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骄纵之气,目光在苏瑾脸上停留片刻,闪过一丝惊艳与占有欲,随即落在她手中的绢帛上。 那老者见状,吓得浑身发抖,话都说不利索了。 苏瑾眉头微蹙,不欲与此人纠缠,将绢帛放下,对老者道:“老丈,既有人出价更高,你便卖与他吧。”说罢,便欲带着青黛离开。 “哎,小娘子何必着急走?”那锦衣公子却横跨一步,拦在她面前,折扇轻佻地差点碰到苏瑾的下巴,被她侧身避开。“这破绢子本公子没兴趣,倒是小娘子你……面生得很,不是本地人吧?不知是哪家府上的?可有兴致陪本公子去前面茶楼坐坐?” 他身后的豪奴也发出不怀好意的哄笑,围拢上来。 青黛吓得脸色发白,紧紧抓住苏瑾的衣袖。林绣娘在稍远处看到情形不对,急忙想挤过来,却被两个壮硕的家奴有意无意地挡住。 苏瑾心中怒火升腾,面上却愈发冷凝。她深知在这异地他乡,与这等纨绔子弟硬碰绝非明智之举。她正思忖脱身之策,一个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威压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李三公子,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谢砚不知何时已悄然来到近前。他依旧是一身靛蓝长衫,负手而立,神色平淡,甚至唇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但那双眼睛,却如同结了冰的深潭,冷冷地落在那个被称为“李三公子”的锦衣青年身上。 那李三公子看到谢砚,脸上的骄纵之色瞬间凝固,如同被兜头泼了一盆冰水,嚣张气焰顷刻间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惊惧与难以置信的神色,连说话都结巴起来:“谢……谢……您、您怎么在此……” “路过。”谢砚语气依旧平淡,目光扫过那几个围着苏瑾的家奴,“这几位,是你的手下?” 那几个家奴被他的目光一扫,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噤若寒蝉。 李三公子额上冒出冷汗,连忙躬身赔笑:“误会!都是误会!手下人不懂事,冲撞了……冲撞了您的朋友!我这就带他们滚!这就滚!”他一边说,一边狠狠瞪了那些家奴一眼,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带着人狼狈离去,连那卷绢帛都忘了拿。 一场风波,竟被谢砚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化解于无形。 苏瑾看着那李三公子仓惶逃窜的背影,又看向神色恢复如常的谢砚,心中波澜起伏。那李三公子显然身份不低,却对谢砚畏惧至此……他口中的“本王”虽未说完,但其身份恐怕是位郡王世子之流。谢砚,他到底是谁?竟能让一位宗室子弟如此失态? “没事吧?”谢砚走到苏瑾身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无事,多谢公子解围。”苏瑾收敛心神,屈膝一礼。 “举手之劳。”谢砚淡淡道,目光落在那卷被遗弃的绢帛上,弯腰拾起,递给苏瑾,“既是姑娘看中之物,便收着吧。”他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转而道,“码头龙蛇混杂,不宜久留,我们回船吧。” 回到船上,苏瑾握着那卷残破却珍贵的绢帛,心绪难平。谢砚展现出的能量,一次比一次令人心惊。这趟江南之行,有他在侧,安全固然无虞,但那份如同置身迷雾般的不安感,却也愈发强烈。 是夜,月明星稀,运河水面泛着粼粼波光。客船静静航行,唯有流水声与偶尔的风帆响动打破寂静。 苏瑾因白日之事心中有事,辗转难眠,便披衣起身,轻轻推开舱门,走到船舷边透气。夜风带着水汽,微凉,却让她纷乱的思绪清晰了些。 就在这时,下游方向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桨橹划水之声,打破了夜的宁静。借着朦胧的月光,可见数条没有悬挂灯号的小船,如同鬼魅般,正悄无声息地从两岸芦苇荡中钻出,呈合围之势,快速向客船逼近! “有情况!”值夜的墨羽低喝一声,与青锋瞬间出现在甲板上,眼神锐利如鹰。 几乎是同时,客船上的其他水手和谢砚带来的另外几名护卫也迅速行动起来,各就各位,动作迅捷无声,显然早有防备。 苏瑾心中一紧,下意识地握紧了栏杆。是水匪?还是……冲着她或者谢砚来的? 谢砚不知何时也已来到甲板,他站在苏瑾身侧,将她稍稍护在身后,目光冷静地扫视着逼近的小船,脸上并无半分惊慌,只有一种掌控全局的沉着。 “不必担心。”他低声对苏瑾道,语气平稳,“些许宵小,翻不起浪。” 话音未落,那几条小船上猛地站起数十条黑影,手中弓弩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放箭!”一声唿哨,箭矢如蝗,破空而来! 第30章 第 30 章 箭矢破空,带着凄厉的尖啸,瞬间笼罩了客船甲板!月光下,那点点寒芒如同死神的獠牙,扑面而来! “蹲下!”谢砚低喝一声,手臂迅捷而有力地揽住苏瑾的肩,将她往下一带,同时侧身,用自己大半个身子护住了她。 几乎在同时,“夺夺夺”一阵密集的闷响,数十支弩箭已深深钉入他们方才站立之处的船板、桅杆之上,尾羽兀自颤抖不休!更有几支力道极强的箭矢,穿透了舱房的木质墙壁! 苏瑾的心跳几乎停滞,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谢砚胸膛传来的沉稳心跳,以及他手臂传来的、不容置疑的力量。鼻尖萦绕着一丝清冽的、属于他的气息,混合着夜风的微凉与水汽。这一刻,生死悬于一线,她竟奇异地没有感到太多恐惧,反而有一种被牢牢护住的安定感。 “保护公子和姑娘!”墨羽的厉喝声响起。他与青锋,以及另外四名护卫,早已在箭矢袭来的瞬间,身形如鬼魅般移动,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兵刃,或是拔刀格挡,或是利用船舷、货物作为掩体,竟将第一波箭雨大半挡下,仅有两人手臂被擦伤,血流如注,却哼都未哼一声。 水手们显然也非寻常船工,训练有素地伏低身体,有人迅速取来备用的牛皮盾牌,护住要害。 第一波箭雨过后,短暂的寂静,只有河水哗啦作响,以及受伤者压抑的喘息。 “换火箭!”芦苇荡中,传来一声沙哑的指令。 糟了!苏瑾心头一紧。若对方使用火箭,这木制客船顷刻间便会成为一片火海! 谢砚眼神一寒,松开苏瑾,将她往安全的舱门方向轻轻一推:“进去,锁好门!”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冷厉与不容置疑。 苏瑾知道此刻不是逞强之时,她依言迅速退入舱内,却并未完全关门,而是留了一条缝隙,紧张地注视着外面的情形。 只见谢砚站直身体,立于甲板中央,夜风吹拂着他的衣袂,猎猎作响。他面上再无平日半分慵懒笑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睥睨冰冷的肃杀之气。他甚至没有去看那些逼近的小船,目光如电,直射向芦苇深处那发号施令的方向。 “藏头露尾的鼠辈。”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河面,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既然来了,何必躲藏?” 话音未落,他手腕一翻,一枚乌黑的、非金非铁的令牌已执在手中,对着芦苇荡的方向,月光下,令牌上隐约可见一个龙飞凤舞的“敕”字! “镇国公府办案!阻挠者,格杀勿论!” 镇国公府! 苏瑾在舱内听得真切,心中巨震!谢砚……他竟然是镇国公府的人?!那个手握重兵、地位超然、连皇室都要礼让三分的镇国公府!难怪……难怪他能量如此之大,能让宗室子弟畏惧,能让内务府让步!他根本不是什么江南富商之子,他是隐匿身份查案的国公府世子! 芦苇荡中似乎起了一阵骚动。那些逼近的小船也明显停滞了一瞬。显然,“镇国公府”这四个字,足以让绝大多数亡命之徒胆寒。 然而,那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疯狂:“管你什么府!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放箭!” “咻咻咻——”第二波箭雨袭来,这一次,箭头上果然裹着浸了火油的布条,燃着熊熊火焰,如同流星火雨,要将整艘船点燃! “保护船只!”谢砚厉声下令,自己却并未后退半步。他身旁的墨羽、青锋等人,早已将准备好的湿棉被、沙土等物抛出,奋力扑打格挡那些火箭。水手们也冒着箭矢,拼命操纵船只,试图偏离对方的瞄准。 但火箭太过密集,仍有数支射中了船帆和部分木质结构,火苗开始蹿起!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下游方向,突然传来了沉闷的战鼓之声!紧接着,数艘悬挂着官府灯笼、体型更大的官船,如同离弦之箭,破开水路,疾驰而来!船头上站满了手持强弓劲弩、身着号衣的官兵! “前方水匪!立刻停船受缚!否则格杀勿论!”官船上,一名将领模样的汉子厉声高喝,声若洪钟。 是援兵!谢砚竟早已安排了接应! 那些偷袭的小船见势不妙,顿时阵脚大乱,再也顾不得攻击客船,纷纷调转船头,想要钻回芦苇荡逃窜。 “想跑?晚了!”谢砚冷笑一声,对墨羽吩咐道,“抓几个活口!” “是!”墨羽领命,与青锋如同两只夜枭,身形一纵,竟直接从客船甲板跃向了最近的两条小船,刀光闪处,惨叫声顿时响起。 官船也迅速合围,官兵们箭无虚发,登船擒拿,不过片刻功夫,方才还气势汹汹的偷袭者,便已死的死,擒的擒,河面上只剩下零星的火光和挣扎的水匪。 战斗开始得突然,结束得也迅速。 客船上的火势很快被扑灭,只留下几处焦黑的痕迹和弥漫的硝烟味。水手和护卫们开始清理甲板,救治伤员。 苏瑾这才推开舱门,走了出来。甲板上一片狼藉,箭矢、血迹、水渍混杂在一起。她看向站在船头,正与那官船将领低声交谈的谢砚。月光下,他侧脸的线条冷硬,带着尚未散尽的杀伐之气,与平日里那个摇着折扇、言笑晏晏的富家公子判若两人。 镇国公府世子……这个身份,如同一块巨石,投入苏瑾本就波澜起伏的心湖。她早知他不凡,却没想到,竟是如此显赫,如此……遥不可及。 谢砚交代完毕,那将领恭敬行礼,带着俘虏和尸体,指挥官船缓缓离去。他这才转过身,看向苏瑾。触及她复杂难辨的目光,他眉宇间的冷厉稍稍缓和,走了过来。 “受惊了。”他语气恢复了以往的平和,但眼底仍残留着一丝未散的锐利,“可有受伤?” 苏瑾摇了摇头,目光落在他手臂外侧一道被箭簇划破的衣襟上,那里隐隐渗出一丝血迹。“你的手……” 谢砚低头看了一眼,浑不在意地拂了拂:“小擦伤,无碍。”他看着她略显苍白的脸色,顿了顿,解释道,“这些水匪,是冲我来的。连累你了。” 苏瑾沉默片刻,抬眸直视他:“公子……究竟是谢砚,还是镇国公府世子?” 谢砚迎上她清亮而直接的目光,知道身份已然暴露,无法再隐瞒。他唇角微勾,露出一抹带着些许自嘲的苦笑:“名字不过代号。谢砚是我,镇国公府萧珩……亦是我。”他顿了顿,语气郑重了几分,“此前隐瞒,实有不得已之苦衷,并非有意欺瞒姑娘,还望见谅。” 萧珩。这才是他真正的名字。 苏瑾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只觉得更加沉重。她敛衽一礼,语气疏离而客气:“世子爷言重了。民女不敢。” 见她如此反应,谢砚……或者说萧珩,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黯然,但很快便恢复如常。“此地不宜久留,我们需尽快离开。姑娘先回舱休息吧,接下来的路程,我会加派人手护卫,定保姑娘无恙。” 苏瑾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言,转身回了舱房。 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苏瑾才允许自己流露出真实的情绪。震惊、后怕、恍然,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与距离感。她与他之间,那层朦胧的面纱被彻底撕开,露出的,是云泥之别的身份鸿沟。 盟友?她一个商户出身的平民女子,如何与堂堂国公府世子成为平等的盟友?之前的种种相助,是欣赏,是利用,还是……别的什么? 而今晚这场精心策划的袭击,目标明确是萧珩。他南下所谓的“私务”,恐怕凶险万分。自己卷入其中,是福是祸? 窗外,客船再次起航,速度似乎更快了些。苏瑾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漆黑河岸,心中迷雾重重。江南之行,才刚刚开始,便已如此惊心动魄。前路,似乎比想象中更加危机四伏。 而那个名为萧珩的镇国公府世子,在她心中的形象,已然彻底改变。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必将因此夜的并肩御敌与身份的揭露,走向一个更加复杂难测的方向。 第31章 第 31 章 运河上那场惊心动魄的夜袭,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在短暂的剧烈涟漪后,水面终将恢复平静,但沉入水底的石子,却已悄然改变了河床的质地。客船在增加了护卫、加快了航速后,接下来的几日行程,再未遇到任何波折。只是船上的气氛,已与先前截然不同。 苏瑾大部分时间留在自己的舱房内,对着那卷前朝缠枝莲纹绢帛出神,或是完善她的江南绣稿,刻意减少了与萧珩的接触。那层名为“谢砚”的温和面纱被撕下后,露出的“镇国公府世子萧珩”的真实身份,如同一道无形的屏障,横亘在他们之间。她需要时间重新审视这段盟友关系,也需要空间来消化这份巨大的身份落差带来的冲击。 萧珩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疏离,并未刻意靠近。他变得更加沉默,常常独自立于船头,望着南方的天际线,眉宇间凝着一抹化不开的沉郁与思虑。墨羽、青锋等人行事愈发谨慎低调,对苏瑾主仆却依旧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恭敬。 倒是林绣娘和青黛,在最初的震惊与惶恐过后,见那位“世子爷”并未因身份揭露而改变态度,依旧保障着她们的安全与行程,渐渐也放松下来,只是言行间更多了几分本能的敬畏。 这日午后,客船即将抵达扬州府界,在一处颇为繁华的码头临时停靠补给。苏瑾在舱内闷了数日,见外面阳光正好,码头市集喧闹,便带着青黛下船透透气。 码头上商铺林立,南腔北调的叫卖声不绝于耳。苏瑾信步走着,目光敏锐地扫过那些绸缎庄、绣品铺子,留意着货品成色、价格与客流。在一家名为“锦绣轩”的铺子前,她被橱窗内一幅中型双面绣插屏吸引了目光。那插屏绣的是《兰亭雅集图》,人物虽小,却神态各异,衣袂飘飘,山林溪石也绣得颇有章法,最难得是正反两面的图案竟能保持一致,针脚细密均匀,显见绣娘功力深厚。 “姑娘好眼光。”一个温和的声音自身侧响起。苏瑾转头,见一位身着青布长衫、年约三十许的男子正含笑看着她。此人面容清癯,眼神明亮,气质儒雅,不像商人,倒似个教书先生。“这幅《兰亭雅集》乃是小店镇店之宝,出自苏州名家之手,费时一年半方成。” 苏瑾微微颔首:“确实精巧。不知阁下是?” “鄙姓沈,单名一个‘湛’字,是这间锦绣轩的东家。”男子拱手道,态度不卑不亢。 “沈东家。”苏瑾还礼,“这双面绣的技艺,可是源自苏绣?” 沈湛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没想到这位年轻姑娘竟能一眼看出门道:“姑娘慧眼。正是苏绣的路子,只是绣者融入了些许自家心得,使得画面更添书卷气。”他顿了顿,好奇问道,“听姑娘口音,似是北地人士?对此道亦有研究?” 苏瑾不欲暴露身份,只淡淡道:“略知皮毛。家中经营些绣品生意,故而有些兴趣。” 沈湛闻言,眼中兴趣更浓:“原来如此。北地绣风多豪迈大气,与江南的细腻雅致颇有不同。姑娘能欣赏此作,可见品味不凡。”他伸手示意,“姑娘若有兴致,不妨进店一观,小店还有些其他藏品。” 苏瑾正想多了解江南绣品市场,便从善如流,带着青黛走进锦绣轩。店内陈设清雅,四壁悬挂着各类绣画、屏风,多以山水、花鸟、文人题材为主,针法精湛,意境营造也颇为高明,确实与北方绣品风格迥异。 沈湛亲自作陪,耐心介绍各类绣品的技法、渊源,言语间引经据典,见解独到,显见是真正懂行爱行之人,并非唯利是图的商贾。苏瑾与他交谈片刻,竟觉颇有收获,对江南士绅阶层的审美偏好有了更直观的了解。 “听闻如今京城有一家‘瑾绣坊’,名声鹊起,其绣品融合古今,别具一格,不知姑娘可曾听闻?”沈湛忽然问道。 苏瑾心中微动,面上不动声色:“略有耳闻。据说其东家技艺超群,得了太后赏识。” 沈湛点头,眼中流露出向往之色:“是啊。可惜一直无缘得见其作品。据说那幅《江山万里图》气势磅礴,绣艺革新,若能一观,必能受益匪浅。我辈经营此道,固守传统固然重要,但若能如瑾绣坊般博采众长、推陈出新,方是长久之计。” 听他言语中对瑾绣坊颇为推崇,且见解不俗,苏瑾心中对此人好感又增几分。她沉吟片刻,从随身携带的绣囊中,取出一方自己早前绣制的、用了渐层晕色法的海棠手帕,递了过去:“沈东家请看此物如何?” 那手帕上的海棠,由浅粉至绯红,过渡自然柔和,花瓣边缘用了轻微的绒毛绣法,更显鲜活立体。沈湛接过,只看了一眼,脸色便是一变,仔细摩挲观察片刻,再抬头时,眼中已满是震惊与不可置信! “这……这渐色之法,这细腻针脚……绝非寻常绣娘所能为!”他声音带着一丝激动,“姑娘……这帕子……莫非……” 苏瑾微微一笑,默认了他的猜测。 沈湛连忙拱手,语气变得无比郑重:“原来是苏东家当面!沈某有眼不识泰山,失敬!失敬!”他没想到,名动京城的瑾绣坊东家,竟是如此年轻的一位女子! “沈东家不必多礼。”苏瑾虚扶一下,“机缘巧合,偶遇知音,亦是快事。” 两人相视一笑,距离瞬间拉近了许多。沈湛立刻将苏瑾请至内间雅室,奉上香茗,畅谈起来。从南北绣艺差异,到江南市场格局,再到未来可能的合作模式,相谈甚欢。苏瑾发现,沈湛不仅对技艺有研究,对市场也颇有见地,且为人正直,并非奸猾之徒,是个值得结交的合作对象。 直到青黛提醒时辰不早,苏瑾才起身告辞。沈湛一直将她送至码头,临别前诚恳道:“苏东家此行若至苏州,务必光临敝店,沈某扫榻以待。江南市场,若有沈某能效劳之处,绝不推辞。” “一定。”苏瑾含笑应下。此番偶遇,可谓意外之喜。 回到船上,苏瑾心情明朗了许多。与沈湛的交谈,让她对江南之行更添信心。这世间,终究还是有如沈湛这般,真正热爱技艺、追求卓越的同道中人。 萧珩见她回来时眉眼间带着一丝轻松,不似前几日沉郁,便走了过来,随口问道:“看来苏东家此行颇有收获?” “偶遇一位懂行的绣庄东家,相谈甚欢。”苏瑾并未隐瞒,语气也自然了许多。既然身份已然挑明,过分刻意的疏远反而显得小家子气。盟友关系仍在,该有的往来与沟通,仍需维持。 萧珩见她态度缓和,眼中也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轻松,点了点头:“江南人杰地灵,能人辈出。苏东家能在此处寻得知音,是好事。”他顿了顿,望向南方,“再过两日,便可抵达杭州了。” 杭州。那座被誉为“人间天堂”的城池,终于近在眼前。 苏瑾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心中涌起一股期待。那里,有文秀阁的约定,有顾氏绸庄可能提供的帮助,有广阔的市場,也有未知的挑战。 客船继续南下,两岸景色愈发秀美。水网密布,稻田纵横,桑林遍野,白鹭翩飞,一派典型的江南水乡风光。 两日后,一个薄雾朦胧的清晨,客船终于缓缓驶入了杭州城外的运河码头。 苏瑾站在船头,望着远处那在晨雾与晨曦中若隐若现的、古老而繁华的城郭,望着码头上密密麻麻的船只与熙攘的人流,闻着空气中混合着水汽、泥土与隐约花香的独特气息,她知道,一段全新的征程,即将在这座美丽的城池正式开启。 杭城初映,如一幅徐徐展开的淡雅水墨长卷。而她苏瑾,便要在这长卷之上,用自己的针与线,绣下属于瑾绣坊,也属于她自己的、浓墨重彩的一笔。 第32章 第 32 章 杭州城,不愧“人间天堂”之誉。客船甫一靠岸,一股与北方帝都截然不同的温软繁华气息便扑面而来。码头规模宏大,远比聊城、扬州所见更为喧嚷,运载着丝绸、茶叶、瓷器的船只鳞次栉比,脚夫、商贩、旅客的南侬软语交织成一片生机勃勃的市井交响。远处,保俶塔的秀影在薄雾中依稀可见,西湖的波光仿佛已能透过城郭,映入心间。 萧珩安排的落脚处,并非喧闹的客栈,而是位于清河坊附近的一处清幽小院。白墙黛瓦,庭院虽不大,却植有修竹数竿,墙角一树晚桂尚有余香,环境雅致僻静,显然是早就备下的。墨羽、青锋带人将行李安置妥当,一切井井有条。 “苏东家暂且在此安顿。”萧珩对苏瑾道,“此地离市集不远,往来方便,也足够清静。我需先去处理些事情,晚些时候再与东家商议后续。” 苏瑾知道他所謂的“事情”必然与他的真实身份和使命相关,自是不会多问,只敛衽道:“世子请自便。” 萧珩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微微颔首,带着墨羽等人匆匆离去。 小院只剩下苏瑾、青黛和林绣娘,以及两名萧珩留下的、负责护卫与粗使的沉稳仆妇。骤然安静下来,苏瑾站在院中,深吸了一口带着桂花甜香与湿润水汽的空气,心中那因身份差距和运河惊魂而起的波澜,渐渐平复。无论如何,她已抵达杭州,眼前最重要的是瑾绣坊的正事。 休整半日后,苏瑾便带着青黛和林绣娘,依着地址,寻到了位于城中繁华地段的文秀阁。 文秀阁的门面颇具江南韵味,黑底金字招牌,门楣雕刻着精致的梅兰竹菊,店内陈设清雅,多以紫檀、花梨木为架,陈列的绣品果然如文逸所言,多以文人画意、山水小品为主,针法细腻,配色淡雅,透着一股书卷气。只是细看之下,苏瑾也发现,这些绣品虽工整精致,但在气韵和创新上,确实略显保守,与瑾绣坊那种融合了磅礴生机与细腻灵动的风格有所不同。 掌柜的是位四十余岁、面容和气的先生,姓胡,听闻是京城瑾绣坊的东家亲至,连忙热情地将三人迎入内室,并立刻派人去请少东家文逸。 不过一盏茶功夫,文逸便匆匆赶来。他今日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直裰,更显清雅,见到苏瑾,眼中满是欣喜与诚意:“苏东家!一路辛苦了!未能远迎,还望海涵!” “文公子客气了。”苏瑾起身还礼,“初到贵地,日后还需文公子多多关照。” 双方落座,寒暄几句后,便直接切入正题。文逸取出了早已拟好的合作细则草案,条款清晰,与之前在京城商议的大体一致,只是在供货种类、结算周期等细节上更为具体。苏瑾仔细审阅,就其中几处可能产生歧义的地方提出了修改意见,文逸皆从善如流,态度合作。 “苏东家带来的样品,家父与阁中几位老师傅都已看过,皆是赞不绝口。”文逸语气诚恳,“尤其是那幅《烟雨江南》的绣稿,意境空灵,针法新颖,家父言,此作若成,必能引领江南绣品新风。文秀阁上下,对此次合作,期待万分。” 苏瑾微微一笑:“文公子与文老东家厚爱,瑾愧不敢当。既为合作,自当竭诚相待。首批货样,我已随船带来,稍后便可请胡掌柜清点入库。另外,我此行也带来了一些北方特色的高端绣品,或可作为文秀阁品类之补充。” 她示意林绣娘将带来的几个锦盒打开,里面除了那幅小型《江山万里图》仿作和《月下听松》外,还有几件融合了宫廷元素与吉祥寓意的屏风小品,以及一些采用了渐层晕色等新技法的帕子、香囊,件件精美,令人眼花缭乱。 文逸与胡掌柜看得目不转睛,连连赞叹。尤其是那幅《江山万里图》,虽为仿作,但那股雄浑壮阔的气魄,是江南绣品中极少见的,足以作为镇店之宝吸引眼球。 “妙!太妙了!”文逸抚掌道,“有苏东家这些精品压阵,何愁我文秀阁不能更上一层楼!” 接下来的几日,苏瑾便忙碌起来。她亲自监督着将货样移交文秀阁,与胡掌柜及阁中的老师傅们沟通后续供货的细节与质量标准。同时,她也并未将自己局限于文秀阁内,而是带着青黛和林绣娘,走访了杭州城内其他几家有名的绣庄、绸缎铺,暗中考察市场行情、流行趋势以及竞争对手的情况。 她发现,杭州绣品市场虽繁荣,但同质化竞争也颇为激烈,大多集中在传统的吉祥图案、花鸟虫鱼上,像瑾绣坊这般注重意境创新、技法融合的,确实少见。这让她对瑾绣坊在江南的发展前景,更添了几分信心。 这日傍晚,苏瑾刚回到小院,便见萧珩已在院中等候。他换了一身墨色常服,站在那株晚桂下,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有些孤峭。 “世子。”苏瑾走上前。 萧珩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苏东家回来了。与文秀阁接洽可还顺利?” “一切顺利,文公子诚意很足。”苏瑾点头,察觉到他神色有异,“世子之事……可还顺利?” 萧珩沉默片刻,目光望向院墙外渐次亮起的灯火,声音低沉了几分:“有些眉目,但比预想中……更复杂些。”他顿了顿,转而看向苏瑾,语气郑重,“苏东家,我可能需离开杭州数日,前往绍兴府一趟。” 苏瑾心中微动。他终于要开始行动了么?去绍兴府,所为何事?但她知道这不是她该问的。“世子公务要紧。我在此处一切安好,世子不必挂心。” 萧珩看着她沉静的眉眼,心中那股因事务棘手而生的烦躁,竟奇异地平复了些许。他从怀中取出那枚刻着“砚”字的乌木令牌,递还给苏瑾:“此令牌你收好。我已吩咐下去,若你在杭州遇到任何难处,可凭此令牌去城西‘顾氏绸庄’寻顾掌柜,他自会全力相助。墨羽会留下,护卫你之安全。” 他将最得力的墨羽留下保护她……苏瑾握着那枚尚带着他体温的令牌,心中五味杂陈。“多谢世子。此行……望世子多加小心。” 萧珩深深地看着她,暮色中,她的容颜显得有些模糊,唯有那双清亮的眸子,如同浸在水中的黑曜石,清晰地映出他的身影。他喉结微动,似乎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一句:“等我回来。”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暮色笼罩的街巷尽头。 苏瑾站在原地,握着那枚令牌,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一丝残留的暖意。他最后那句“等我回来”,语气虽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在她心湖中投下了一颗小小的石子。 她知道,他这一去,必是龙潭虎穴。而自己,也不能只安心等待。瑾绣坊在江南的根,需要她亲手扎得更深,更牢。 杭城扎根,砚影暂别。她与他,各自踏上了属于自已的征途。前路莫测,唯愿……各自安好,后会有期。 第34章 第 34 章 文逸的行动力极强,不过三五日功夫,一场名为“南北绣艺品鉴雅集”的小型聚会,便在文秀阁精心布置的后院花厅内悄然筹备妥当。受邀者皆是杭州城内有名的书画名家、风雅士绅,以及几位在绣品收藏界颇有声望的 retired 官员,共计二十余人。邀请函措辞雅致,只言文秀阁偶得几幅新奇绣作,邀诸君品评,并未过度宣扬瑾绣坊之名,反倒更勾起了这些雅士的好奇心。 品鉴会当日,秋高气爽,文秀阁后院丹桂飘香。花厅内,以苏瑾新近完成的《曲院风荷》与《雷峰夕照》两幅中型绣屏为核心,周围错落有致地陈列着瑾绣坊其他一些代表性绣品,从《江山万里》的豪迈到《月下听松》的清冷,再到各类精巧别致的小件,俨然一个小型精品展。 受邀宾客陆续抵达,初时还带着几分文人相轻的审视,待目光落在那两幅主体绣屏上时,皆不由得驻足凝神。 《曲院风荷》绣的是夏日西湖一隅,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苏瑾并未使用过于鲜艳刺目的颜色,而是以深浅不一的碧色丝线,运用套针与抢针结合,绣出荷叶在光线下正反翻转、舒卷自如的姿态,仿佛能感受到湖面的微风与水汽。那盛放的荷花,花瓣从尖端的绯红自然过渡到根部的粉白,甚至用极细的针脚绣出了花瓣上细微的脉络,在日光映照下,竟似有露珠将滴未滴,鲜活欲语。整幅作品,将“接天莲叶”的壮阔与“映日荷花”的娇艳完美融合,既有工笔的精细,又有写意的酣畅。 而《雷峰夕照》则更显气势。以金线、赭石、朱红为主色调,绣出雷峰塔在夕阳余晖中的巍峨剪影,塔身砖石的质感、飞檐的轮廓,皆以细密的针脚表现得淋漓尽致。最妙的是对夕阳光线的处理,苏瑾运用了改良后的“叠羽针法”的变体,用极细的金色与橙色丝线交错刺绣天空与水面,使得那落日熔金、暮云合璧的辉煌景象,在绣面上产生了流光溢彩的视觉效果,仿佛真能感受到那份温暖与壮丽。 “妙啊!这荷叶的翻卷,竟似能听到风声!” “看这荷花,瓣瓣不同,生机盎然,绝非死物!” “这雷峰夕照的光影……老夫观画无数,也未曾见过能将夕阳光感表现得如此淋漓尽致的绣品!” “北地竟有如此绣艺?竟能将豪迈与细腻结合得如此天衣无缝!” 惊叹声、议论声此起彼伏。那些原本带着挑剔目光前来的宾客,此刻无不面露震撼,围在绣屏前仔细观摩,不肯移步。几位书画名家更是对那独特的针法与意境的营造赞不绝口,直言此等绣品,已超脱匠气,堪称艺术。 文逸适时地向众人介绍了苏瑾的身份。当得知眼前这位沉静清丽的年轻女子,便是这些惊人绣作的创作者,更是名动京城的瑾绣坊东家时,现场又是一阵哗然,目光中充满了敬佩与不可思议。 品鉴会大获成功。不仅彻底粉碎了之前关于“北绣粗陋”的流言,更将瑾绣坊与苏瑾的声望,在杭州的上层文化圈中推上了一个新的高度。当场便有多人表示欲订购类似风格的绣品,或是邀请苏瑾为其府上定制专属图样。 苏瑾从容应对,不卑不亢,言谈间既展示了对自己技艺的自信,又保持着对江南文化传统的尊重,赢得了在场诸多士绅的好感。 品鉴会的余温尚未散去,苏瑾正与文逸商议后续订单的安排,墨羽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小院门口,对苏瑾低声道:“苏姑娘,世子爷回来了。” 苏瑾心中莫名一松,抬眼望去,只见萧珩风尘仆仆地从小巷另一端走来。他依旧是那身墨色常服,但眉宇间的疲惫之色比离去时更重了几分,下颌甚至冒出了些许青茬,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深邃锐利,只是在看到苏瑾的瞬间,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柔和。 “世子。”苏瑾迎上前,敛衽一礼。 “苏东家。”萧珩微微颔首,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似乎想确认她这几日是否安好,“我不在期间,一切可还顺利?”他显然已从墨羽那里得知了品鉴会的事情。 “托世子的福,一切安好。”苏瑾侧身请他入院,“世子此行辛苦。” 两人在院中石桌旁坐下,青黛奉上茶水。萧珩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显然渴极了。他放下茶杯,这才仔细看向苏瑾,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品鉴会的事,墨羽已向我禀报。苏东家临危不乱,以技艺破局,做得很好。” “不过是尽本分而已。”苏瑾淡淡道,转而问道,“世子之事……可还顺利?” 萧珩闻言,眼神微暗,指尖无意识地在粗糙的茶杯壁上摩挲着,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查到了一些线索,指向绍兴府几家与漕运、盐引往来密切的商号,背后……牵扯不小。”他没有明说牵扯到谁,但苏瑾从他凝重的神色中,已能猜到一二,恐怕与朝中某些手握实权的官员,甚至……更高层的人物有关。 “那世子接下来有何打算?”苏瑾问道。她知道,他既已回来,恐怕不会在杭州久留。 萧珩抬眸,望向北方,眼神锐利如刀:“线索既已指向京城,我需尽快回去。有些账,是时候清算了。”他顿了顿,看向苏瑾,语气缓和了些,“苏东家是随我一同返京,还是……” 苏瑾几乎没有犹豫:“江南之事刚刚起步,与文秀阁的合作也需稳固,瑾想在此多停留一段时日。”她需要亲自在这里,将瑾绣坊的根基打得更牢。 萧珩似乎早已料到她的答案,并未劝阻,只是点了点头:“也好。江南市场潜力巨大,有你在此坐镇,我也放心。”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锦囊,推到苏瑾面前,“此去京城,恐有波折。这里面是一些应急的银票和一枚我的私印。若遇紧急情况,我不在时,可凭此印调动我在江南的部分人手与资源。” 这已不仅仅是盟友间的相助,更像是一种托付与信任。苏瑾看着那锦囊,没有立刻去接:“世子,这太贵重了……” “收下。”萧珩语气不容置疑,目光深沉地看着她,“苏瑾,我知你心志高远,不欲依附于人。但京城局势复杂,我此行归去,未必能事事周全。将此物留给你,非是施舍,而是……以防万一。你安然,我在京城方能无后顾之忧。” 他这番话,已近乎直白地表明了她在其心中的分量。苏瑾心头剧震,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容错辨的认真与担忧,拒绝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她沉默片刻,终是伸手,接过了那沉甸甸的锦囊。 “多谢世子。”她低声道,将锦囊紧紧攥在手心,“望世子……万事小心。” 萧珩见她收下,紧绷的神色似乎松弛了一瞬。他站起身:“我明日一早便动身。墨羽依旧留下护卫你。待江南事了,你……早些回京。” “好。”苏瑾也站起身,送他至院门口。 萧珩在门口驻足,回头深深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她的身影刻入心底,最终只化作两个字:“保重。” 说罢,转身大步离去,背影很快融入杭州城华灯初上的夜色之中。 苏瑾站在门口,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手中紧握着那枚锦囊,心中五味杂陈。他的归来,带来了短暂的安定,但他话语中透露出的京城暗涌与那份过于沉重的托付,却让她心中升起一股隐隐的不安。 这锦绣江南的征途方才展开,京城的漩涡却已再次逼近。前路,似乎从未真正平坦过。 第35章 第 35 章 萧珩的离去,如同秋日里一阵迅疾的风,卷走了院中最后几缕桂花残香,留下满室清寂与一份沉甸甸的锦囊。苏瑾将锦囊与那枚乌木令牌并置一处,锁入随身携带的紫檀小匣深处。这是底牌,亦是牵绊,更提醒着她,无论她在这江南如何开拓,她的根,她最大的危机与机遇,依旧系于那座北方的帝都。 她没有过多时间感怀。瑾绣坊在杭州的势头正盛,品鉴会的成功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涟漪正一圈圈扩散开来。订单如雪片般飞向文秀阁,其中不乏要求定制独幅大屏风、或是指定要苏瑾亲自主理图样的高端客户。文秀阁上下忙得人仰马翻,文逸更是整日红光满面,对苏瑾几乎言听计从。 然而,苏瑾并未被这表面的繁荣迷惑。她知道,一时的名声如同朝露,需有扎实的根基才能化为长久的甘泉。她将主要精力放在了两件事上:一是稳固与提升瑾绣坊在江南的产品力与独特性;二是着手建立属于瑾绣坊自己的、独立于文秀阁之外的原料与渠道网络。 她开始系统地将自己改良的绣法,结合江南的审美偏好,进行更具针对性的调整。她减少了过于浓烈对比的色彩,更注重雅致和谐的同色系渐变;在题材上,除了继续深挖西湖十景、江南园林等地域特色,也开始尝试将历代江南名诗词的意境化为绣品,如《忆江南》、《泊秦淮》等,力求“绣品即诗,诗中有绣”。她亲自带徒,将林绣娘和文秀阁两位最有潜力的年轻绣娘带在身边,悉心指导她们掌握渐层、叠羽等核心技法的精髓,为瑾绣坊在江南储备技术人才。 同时,她与顾氏绸庄的合作也迅速推进。有萧珩的面子和她自身展现出的潜力与信誉,顾掌柜办事极为尽心,不仅顺利从云织坊拿到了首批“雨过天青”和“秋水”色系的顶级杭缎,更与湖州沈家丝坊搭上了线,开始为瑾绣坊独家定制特定规格与颜色的丝线。苏瑾甚至通过顾掌柜,接触到了几位手艺精湛、但因各种原因不愿受大绣庄束缚的独立染匠和织工,开始考虑未来建立一个小型专属工坊的可能性。 就在苏瑾于江南稳步深耕之际,遥远的京城,却是另一番暗流汹涌的景象。 镇国公府世子萧珩的悄然返京,并未引起太多明面上的波澜,但在某些特定的圈子里,却不啻于投入了一颗深水炸弹。他回京后,并未立刻回府,而是径直入宫觐见,与皇帝在御书房密谈了近一个时辰。随后,数道看似寻常的人事调动与稽查命令,从枢密院与御史台悄然发出,目标直指户部与漕运相关的几个要害职位,以及几家背景深厚的皇商。 这些动作,看似波澜不惊,却让某些人心惊肉跳。 东宫,气氛尤为凝重。 太子萧景渊负手立于书房窗前,望着庭院中开始凋零的草木,脸色阴沉。他身后,幕僚垂首肃立,大气不敢出。 “查清楚了?萧珩此番南下,究竟所为何事?”太子声音冷冽。 “回殿下,”幕僚小心翼翼地道,“明面上是巡查漕运,体察民情。但据我们在江南的眼线回报,世子……萧世子抵杭后行踪诡秘,曾秘密前往绍兴府数日,接触过几个与……与盐引旧案有牵扯的商人。回京后,陛下便下令彻查漕运账目与相关官员……” “盐引旧案……”太子咀嚼着这四个字,眼神愈发阴鸷。那是他当年为了迅速积聚财力、巩固地位,默许甚至暗中推动的一桩旧事,虽然手脚做得干净,但难保没有留下蛛丝马迹。萧珩此举,是巧合,还是……冲着他来的? “殿下,萧珩此番来者不善啊。”幕僚忧心忡忡,“他手握北疆兵权,圣眷正浓,如今又插手漕运财政……其心叵测。而且,他与那苏瑾……” 提到苏瑾,太子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那个他曾轻视、后又不得不正视的庶女,如今竟与萧珩牵扯如此之深!她那个瑾绣坊,如今更是名声大噪,连母后都赞不绝口。 “一个绣娘而已,翻不起大浪。”太子冷哼一声,试图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烦躁,“关键是萧珩!他查漕运,查盐引,是想断孤的财路,还是想借此扳倒孤?” “殿下,如今之计,需得早做防范。一方面,需尽快抹平旧账,消除隐患;另一方面,或可……给萧珩找些麻烦,让他无暇他顾。”幕僚低声道,“听闻他与那苏瑾关系匪浅,或许……可以从瑾绣坊入手?毕竟,商贾之事,最容易找出错处。” 太子眼神微动,沉吟片刻,却摇了摇头:“不可。苏瑾如今圣眷在身,动她,容易引火烧身。况且……”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内心深处,他并不愿用这种手段去对付一个女子,尤其是一个……曾让他刮目相看的女子。 “那就从他北疆军务入手!”幕僚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边关不稳,看他还有何心思查账!” 太子没有立刻回答,目光依旧望着窗外,良久,才缓缓道:“……去安排吧。记住,要干净,不要留下任何把柄。” “是!” 京城的风雨,暂时还吹不到温暖的江南。 苏瑾收到了柳氏从京城来的家书。信中除了报平安、讲述苏珩在书院的进步外,还隐约提及,近来京城似乎有些不太平,有几家与漕运往来密切的商号被查,官场上也有些风声鹤唳,让苏瑾在江南一切小心。 苏瑾合上信笺,走到窗边。杭州的秋日,天高云淡,气候宜人,与她记忆中京城此时可能已经出现的肃杀秋风截然不同。但她知道,柳氏信中轻描淡写的“不太平”,背后必定是惊涛骇浪。萧珩的匆忙返京,京城的暗流,都与她息息相关。 她抚摸着那个装着令牌与锦囊的小匣,心中那份因江南顺遂而稍缓的紧迫感,再次升腾起来。她必须更快地让瑾绣坊在江南真正立足,拥有足够自保甚至反哺的力量。 “青黛,”她转身吩咐,“去请文公子过来一趟,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她决定,加快步伐。不仅要稳固杭州,还要借着文秀阁的渠道,将触角伸向苏州、扬州等江南其他重镇。同时,她也要开始筹备,在不远的将来,重返那座权力与危机并存的京城。 江南的锦绣,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而京华的暗涌,则是她无法回避的宿命。她必须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前路漫漫,唯有步步为营,方能在这乱局中,为自己和她在意的人,谋得一方安稳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