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绚》 第1章 碎镜之始 宋逾声回来的那天,林栖迟正在修复一面唐代的鸾鸟衔枝镜。 工作台上的光冷白而集中,映照着镜背繁复华丽的纹路。青铜的碎片边缘锐利,她戴着白色棉质手套,用细毛刷一点点清理着千年尘泥,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梦。 助理小渔轻叩门框,“栖迟姐,他回来了。” 刷尖几不可察地一顿,没有抬头,只是“嗯”了一声。声音落在寂静的工作室里,轻得如同叹息。 小渔补充道:“新闻里说的,宋氏集团新任掌门人,今日正式回国履职。” “知道了。”林栖迟的语气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听到的只是一个与己无关的财经快讯。她将全部注意力重新凝聚在指尖,拿起一片小小的碎片,试图将它归位。那是鸾鸟的一羽尾翎,却无论如何也嵌不回去,总是在即将吻合的瞬间,滑落开来。 一次,两次。 就像他们之间,永远差之毫厘。 她终于放弃,摘下手套,走到窗边。工作室位于一座改造过的老洋房二楼,窗外是上海最繁华的街景,车流如织,霓虹初上。可她的目光,却仿佛穿透了这一切,落回了多年前那个烟火喧嚣的夜晚。 那也是她最后一次,看见完整的宋逾声。 那时的他,还不是如今新闻里那个西装革履、神情冷峻的商界巨子。他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牛仔裤上还沾着写生时的颜料,站在学校艺术节喧闹的人群里,眼睛亮得像盛满了整个夏天的星辰。 “栖迟,你看!”他指着在夜空中轰然炸开的巨大花火,紧紧握着她的手,掌心滚烫,“我们的未来,一定会比这个更耀眼!” 她依偎在他身边,笑着点头,心里被一种近乎满溢的幸福填满。她不在乎什么耀眼的未来,她只在乎此刻他掌心的温度,只幻想未来每一个如此刻般安稳的日常。 烟花易冷。 盛会散场,他们在宿舍楼下,被两辆黑色的轿车无声地截住。 从车上下来的,是她的父亲,和他的母亲。 没有歇斯底里的质问,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的审视。林父的目光扫过宋逾声沾着颜料的手指,语气平淡却如刀:“林家的女儿,不会跟一个前途未卜的艺术家混在一起。” 宋母则更加直接,她甚至没有看林栖迟一眼,只对着自己的儿子,用那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逾声,玩够了,该回家了。你的未来不在这里。” 那一刻,林栖迟清晰地感觉到,宋逾声握着她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那不是退缩,而是一种被冒犯的、愤怒的僵硬。 他试图上前理论,试图用他那套关于自由与理想的慷慨陈词去说服他们。 可林父只是摆了摆手,像拂开一粒尘埃:“年轻人,你拿什么给她未来?靠这些画吗?还是靠你那个,即将被并购的家庭作坊?” 宋逾声的脸色,在路灯下瞬间变得惨白。 那是林栖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他那双总是飞扬着自信光芒的眼睛里,看到了某种东西碎裂的痕迹。 那不是妥协,是信仰的崩塌。 后来呢? 后来是漫长的拉锯战。 宋逾声的反抗激烈得如同扑火的飞蛾。他拒绝回家,拒绝接手家族生意,他搬出了学校,租住在廉价的出租屋里,没日没夜地画画,试图用实力证明自己。 而林栖迟,则被无形地禁锢着。她的银行卡被冻结,出行被司机“护送”,每一次与宋逾声的见面,都像是地下接头,伴随着无尽的争吵的前奏。 他变得越来越沉默,也越来越锋利。他开始抽烟,身上总是带着淡淡的烟草味和一种挥之不去的焦躁。 “栖迟,再等等我。”他总是这么说,声音沙哑,“等我拿到这次大赛的奖金,我们就离开这里。” 她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他日渐消瘦的脸颊,心疼得像被针扎一样。她想说“好”,可那个“好”字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她看到的不是充满希望的未来,而是一个正在被现实一点点磨去光芒、变得偏执易怒的恋人。 他们之间的对话,渐渐从“今天我们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云”,变成了“你家里又怎么逼你了”、“我爸爸说了什么”。 他是“逾声”,努力想越过障碍,发出自己的声音。 她是“栖迟”,渴望一个港湾,却永远只能等到他疲惫而愤怒的归来。 裂痕,在那面镜子摔碎之前,早已布满了每一寸日常。 最终的爆发,发生在一个雨夜。 他带着一身酒气和难得的兴奋来找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份合同。“栖迟,你看!有画廊看中我的画了!我们可以……” 他的话没能说完,因为林栖迟身后,站着她的父亲和一位温文尔雅的年轻男人——沈墨渊。他们是来商讨两家合作,以及,顺便让她和沈墨渊“认识一下”的。 那一刻,宋逾声眼中的光,熄灭了。 他看看林栖迟,又看看她身后那个与他截然不同的、代表着秩序与成功的世界,突然笑了起来,笑声苍凉而绝望。 “所以……你也要回到你的世界里去了,是吗?”他问,声音轻得像羽毛,却重重砸在她的心上。 她想解释,想告诉他不是这样。 可他只是抬手,将那份被他视若珍宝的合同,慢条斯理地,撕成了碎片。纸屑混着冰冷的雨水,落在地上,像一场仓促的葬礼。 “林栖迟,”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她,“我累了。” 他转过身,走入瓢泼大雨中,背影决绝,再也没有回头。 那面名为爱情的镜子,在那一刻,摔得粉碎。 …… 窗外的霓虹闪烁了一下,将林栖迟从回忆里拉回。 工作室里依旧安静,只有空调运转的微弱声响。她走回工作台,看着那面无论如何也拼凑不完整的鸾鸟衔枝镜。 碎就是碎了。 就像有些人,走散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她拿起那片始终无法归位的尾翎碎片,指尖轻轻拂过它冰冷的边缘,然后,将它放回了盛放残片的丝绒托盘里。 有些圆满,强求不得。 她拿起手机,屏幕上是沈墨渊发来的晚宴邀请,标题是“欢迎宋逾声先生归国”。 她凝视片刻,然后,缓缓地,按下了“接受”的选项。 第2章 灰烬里的星火 晚宴设在能俯瞰整个外滩的顶楼宴会厅。 水晶灯折射出冰冷耀眼的光,流淌在绅士们笔挺的西装和女士们华丽的礼服上。空气里混杂着高级香槟的甜腻与各式香水的馥郁,构成一种精致而疏离的氛围。林栖迟穿着一身月白色的改良旗袍,肩头搭着一条浅灰色的羊绒披肩,站在喧嚣的边缘,像一株安静生长在悬崖边的兰草。 她最终还是来了。不是因为沈墨渊的再三邀请,也不是为了所谓的家族体面。她只是想亲眼看看,那个在她回忆里燃烧了那么久的人,如今究竟变成了什么模样。 “在看什么?”沈墨渊端着两杯香槟走到她身边,将其中一杯递给她。他今日穿着一身深蓝色暗纹西装,金丝眼镜后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温和沉稳。 “没什么。”林栖迟接过酒杯,指尖冰凉,“只是觉得,这里的视野真好。” “是啊,能将最繁华的景色尽收眼底。”沈墨渊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语气意味深长,“就像有些人,终于站到了能俯瞰众生的位置。” 他话音刚落,宴会厅入口处便传来一阵不易察觉的骚动。 林栖迟下意识地望过去。 然后,她看见了宋逾声。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骤然放缓。他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黑色西装,衬得身形愈发挺拔颀长。曾经略带柔软弧度的碎发如今被一丝不苟地梳起,露出饱满清晰的额头和锐利的眉眼。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在几位商场显贵的簇拥下走进来,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像是君王巡视自己的领地。 曾经那个在画板前挥洒汗水、在雨夜里眼神赤红的少年,被时光彻底打磨成了另一副模样——冷硬、矜贵、深不可测。 林栖迟感觉自己的呼吸窒了一下,握着酒杯的指节微微泛白。 五年的时光,像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横亘在他们之间。她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建设,可当这张在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脸庞以如此真实又陌生的方式出现时,心脏还是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他似乎感受到了这边凝滞的视线,目光淡淡地转了过来。 刹那间,四目相对。 他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像是看到了一件摆设,一个陌生人。那目光仅仅在她脸上停留了不到一秒,便滑了过去,落在了她身旁的沈墨渊身上。 然后,他竟径直朝他们走了过来。 周围的寒暄声、谈笑声似乎都模糊成了背景音。林栖迟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声,咚咚咚地敲打着耳膜。 “沈总。”宋逾声在一步之外站定,率先向沈墨渊伸出手,他的声音比少年时期低沉了许多,带着一种金属质的冷感,“久仰。” “宋总,欢迎回国。”沈墨渊微笑着与他握手,姿态从容,“恭喜你,听说‘天际线’项目一举夺魁。” “一点小成绩,比不上沈氏根深叶茂。”宋逾声的语气客气而疏离,他的目光这才仿佛不经意地,再次落到林栖迟身上,“这位是?” 一瞬间,林栖迟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冷了下去。 这位是? 他问她,这位是? 沈墨渊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但很快便恢复如常,他侧身,用一种保护性的姿态微微靠近林栖迟,介绍道:“这位是林栖迟小姐,市博物馆的古籍修复专家,也是我们文化艺术基金会的特别顾问。”他顿了顿,声音温和了几分,“栖迟,这位是宋逾声宋总。” 林栖迟强迫自己扬起一个得体却僵硬的笑容,伸出手:“宋总,你好。” 宋逾声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片刻,那眼神里带着一种纯粹的、商业性的审视,像是在评估一件商品的价值。他伸出手,轻轻握了握她的指尖,一触即分。 他的掌心,不再是记忆中的温热,而是一片冰凉。 “林小姐。”他微微颔首,语气平淡无波,“很荣幸。” 荣幸。这两个字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林栖迟的心脏。她几乎能听到某种东西碎裂的声音,在她空荡的胸腔里回响。 “林小姐是修复古籍的?”宋逾声并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他晃了晃手中的酒杯,琥珀色的液体在水晶杯壁上留下蜿蜒的痕迹,“很特别的职业。是在修补过去吗?” 他的问题听起来像是寻常的寒暄,但林栖迟却从中听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嘲讽。 她深吸一口气,抬眸迎上他的视线,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不全是。更多的是在理解过去,让那些被时间磨损的记忆,有机会被重新阅读。” “理解过去……”宋逾声低声重复了一遍,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意味不明的弧度,“很有意义。不过,我个人的信条是,人应该永远向前看。沉溺于过去,毫无益处。” 他的话像是一记无声的耳光,扇在了林栖迟的脸上。火辣辣的疼。 沈墨渊适时地插话进来,化解了这无形的硝烟:“宋总说得对,商业世界瞬息万变,确实要放眼未来。不过文化传承也不可或缺,毕竟,忘记过去意味着背叛嘛。”他举了举杯,“希望未来宋氏集团在宋总的带领下,也能在文化领域有所建树。” “有机会的话。”宋逾声不置可否地举杯示意,目光再次掠过林栖迟苍白的脸,“失陪一下,看到个熟人。” 他转身离开,背影决绝,没有一丝留恋。 仿佛她真的只是一个初次见面的、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林栖迟僵在原地,感觉周遭的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他刚才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在明确地告诉她——那段过去,对他而言,已经死了。 “你还好吗?”沈墨渊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关切。 林栖迟猛地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端着酒杯的手在微微颤抖。她将酒杯放到侍应生的托盘上,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没事,只是有点闷,我出去透透气。” 她需要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 宴会厅外的露台,晚风带着初秋的凉意,吹散了林栖迟胸口的些许窒闷。她倚在冰凉的栏杆上,望着脚下这座流光溢彩的不夜城,心里却一片荒芜。 他怎么能……如此轻易地,就抹去了一切? “林小姐。”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让林栖迟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 她僵硬地回过头。 宋逾声不知何时也来到了露台,他站在几步开外,指尖夹着一支燃了半截的香烟,猩红的火点在夜色里明明灭灭。烟雾模糊了他的轮廓,让他看起来更加遥远而不真实。 “宋总。”林栖迟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有事?” 宋逾声没有立刻回答,他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灰色的烟圈,目光审视着她:“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林栖迟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见过? 何止是见过。 那些炽热的拥抱,那些耳鬓厮磨的誓言,那些在画室里度过的充满松节油气味的下午,那些在雨中绝望的争吵……难道于他而言,就只剩下一句轻飘飘的“是不是见过”? 她几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克制住不让自己失态。 “宋总贵人多忘事。”她听见自己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语气回答,“或许吧,在很多年前。” 宋逾声挑了挑眉,向前走了两步,拉近了彼此的距离。他身上清冽的男士香水味混合着烟草气息,强势地侵占了她的呼吸。 “是吗?”他微微俯身,目光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探究,“那我为什么觉得,林小姐看我的眼神,那么复杂?” 他的逼近带来一种强烈的压迫感,林栖迟下意识地后退,脊背抵住了冰冷的栏杆,无路可退。 “宋总想多了。”她偏过头,避开他过于锐利的视线,“我只是不太习惯这种场合。” “哦?”宋逾声的指尖弹了弹烟灰,动作优雅却带着漫不经心的残忍,“我还以为,是我哪里得罪过林小姐,让你……这么怕我?” 怕他? 是的,她怕。 她怕他这副全然陌生的样子,怕他眼神里的冰冷和审视,更怕自己筑起的心防在他面前不堪一击。 “宋总说笑了。”林栖迟强迫自己直视他的眼睛,那双曾经盛满星辰和爱意的眼睛,如今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潭,“我们素不相识,何来得罪?” “素不相识……”宋逾声低声咀嚼着这四个字,眸色深沉,看不出情绪。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将烟蒂摁灭在旁边的垃圾桶上,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屏幕,接起。 “嗯,我马上过去。”他的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公事化和冷淡。 挂断电话,他最后看了林栖迟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只化为一句:“风大,林小姐还是早点进去吧。” 说完,他毫不犹豫地转身,消失在露台入口的灯光里。 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充满火药味的对峙,从未发生过。 林栖迟独自站在空旷的露台上,晚风吹起她旗袍的裙摆,带来刺骨的寒意。她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依旧在微微颤抖的指尖,然后,紧紧地握成了拳。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却远不及心口那万分之一钝痛。 他不仅忘了她。 他甚至,在用一种全新的、冷酷的方式,重新凌迟她一遍。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上眼眶,却被她死死忍住,倔强地不肯落下。 原来,破镜不能重圆的真正含义,不是镜子碎了,而是拿着碎片的那个人,已经连弯腰捡起的意愿,都没有了。 她抬头望向被城市灯火映得发红的夜空,那里,再也没有了烟花的痕迹。 只有一片,永恒的、失语的灰烬。 第3章 修复与摧毁 回到宴会厅,林栖迟觉得每一秒都变得格外漫长。 宋逾声的身影在人群中穿梭,游刃有余地与各方人士交谈,他偶尔扬起的公式化笑容,像一根根细小的针,刺在她的视野里。她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与沈墨渊和几位文化界的熟人寒暄,但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飘远。 “栖迟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沈墨渊趁着间隙,低声在她耳边说道,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探究。 “可能是有点累了。”林栖迟勉强笑了笑,找了个借口,“修复工作到了关键阶段,需要保持精力集中。” 沈墨渊理解地点点头:“那我让司机先送你回去?” “不用了,墨渊哥,我自己可以。”林栖迟婉拒了他的好意。她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来消化今晚这突如其来的风暴。 她提前离开了宴会。坐在回家的出租车上,窗外的流光溢彩飞速倒退,如同那些抓不住的过往。她闭上眼,脑海里反复回响着宋逾声那句“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以及他冰冷审视的眼神。 他怎么能…… 他怎么敢…… 心脏像是被浸泡在酸液里,收缩着,疼痛着。五年来,她以为自己已经逐渐平静,将那段感情深埋,用工作和时间慢慢覆盖。可他的出现,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将她辛苦构建的平静生活瞬间撕裂,露出底下依旧鲜活的、未曾愈合的伤口。 ——— 接下来的几天,林栖迟将自己完全投入工作中,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博物馆的修复室里,光线永远恒定而柔和。她戴着放大镜,用自制的竹签,一点点剥离附着在一页宋代刻本上的污渍。动作轻柔得仿佛在触摸蝴蝶的翅膀。 只有在这里,面对这些跨越千年的沉默见证者,她的心才能获得片刻的安宁。这些古籍不会背叛,不会遗忘,它们只是安静地存在着,等待着她赋予它们第二次生命。 “小林啊,这份《山河舆图》的残片,修复难度很大,你确定要接吗?”头发花白的修复组组长陈老,担忧地看着她眼下的青黑。 “没关系,陈老,我可以的。”林栖迟抬起头,眼神里有一种固执的坚定,“我想试试。” 她需要这种高难度的挑战,来占据她所有的思绪,让她没有精力再去想那个男人,去想他那双冷漠的眼睛。 然而,命运的齿轮一旦开始转动,就不会轻易停下。 这天下午,她接到沈墨渊的电话。 “栖迟,晚上有空吗?有个私人小聚,几位收藏家想欣赏一下你前段时间修复的那幅明代花鸟图,顺便……谈谈合作。”沈墨渊的声音透过电话传来,一如既往的温和,但林栖迟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 “合作?” “嗯,宋氏集团新成立了一个文化艺术基金,似乎对我们的古籍数字化保护项目很感兴趣。宋逾声也会在场。” 宋逾声。 这个名字像一道咒语,让林栖迟瞬间绷直了脊背。 她几乎要脱口拒绝。她不想再见到他,一次都不想。 但理智告诉她,不能。沈墨渊一直对她照顾有加,无论是出于工作还是私交,她都不应该让他难堪。而且,古籍数字化项目是她一直以来的心愿,如果能获得资金支持…… “好,我会准时到。”她听见自己这样回答,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感到意外。 ——— 私人会所的包间比那晚的宴会厅少了几分浮华,多了几分雅致。墙上挂着真迹水墨,博古架上陈列着瓷器摆件,空气里弥漫着沉香静谧的气息。 林栖迟到的时候,沈墨渊和几位年长的收藏家已经到了。她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窗边的宋逾声。 他今天穿得略微随意了些,一件深灰色的羊绒衫,衬得他冷硬的轮廓柔和了几分。他正低头看着手机,侧脸在灯下垂下一道好看的阴影。 听到动静,他抬起头,目光精准地落在刚进门的林栖迟身上。 这一次,他的眼神里没有了那晚露台上的探究和咄咄逼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的、商业化的平静。仿佛那晚的一切,真的只是她的一场错觉。 “林小姐,又见面了。”他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宋总。”林栖迟也回以同样疏离的礼貌。 沈墨渊笑着招呼她坐下,位置不偏不倚,正好在宋逾声的对面。这让她在整个晚宴过程中,都无法避免地要接触到他的视线。 几位收藏家对林栖迟修复的花鸟图赞不绝口,话题自然也引到了古籍数字化项目上。 “栖迟是这个领域的专家,由她主导的项目规划,我非常有信心。”沈墨渊适时地将话语权交给林栖迟。 林栖迟深吸一口气,摒弃杂念,开始清晰、有条理地阐述项目的意义、技术路径和预期成果。她谈到那些濒危的孤本,谈到如何用科技让古老的文明得以更广泛地传播和传承。当她沉浸在自己熟悉的领域时,整个人仿佛在发光,那种由内而外的专注与热爱,让她平凡的眉眼染上了一种动人的色彩。 宋逾声一直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的边缘,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审视。 “听起来是个很好的项目。”待她说完,宋逾声缓缓开口,他的声音在安静的包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不过,我有个问题。” “宋总请讲。” “修复,或者说数字化保存,本质上是在对抗时间的磨损,试图让‘过去’活下去。”宋逾声的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地看向林栖迟,“但林小姐是否想过,有些‘过去’,或许并没有被保存的价值?强行让本该消亡的东西留下来,会不会是一种……资源的浪费?” 他的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了林栖迟心底的波澜。 她抬起头,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宋总,在我看来,过去的价值不在于它是否‘有用’,而在于它构成了我们之所以为我们的根基。一棵树不能因为它现在的几片叶子枯黄,就否定它深埋在地底的根系。理解过去,不是为了沉溺,而是为了更清醒地走向未来。” 她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沈墨渊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另外几位收藏家也微微点头。 宋逾声看着她,眸色深沉,半晌,忽然极淡地笑了一下,那笑容转瞬即逝,快得让人捕捉不到含义。 “很精彩的见解。”他靠回椅背,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这个项目,宋氏基金可以考虑投资。” 林栖迟怔住了。她没想到,在这样一番近乎针锋相对的理念交锋后,他竟然会如此干脆地表示支持。 “不过,”他话锋一转,目光再次锁定林栖迟,“我希望由林小姐亲自担任这个项目的首席顾问,并且,项目的核心团队需要与宋氏的建筑设计团队进行深度协作。” 深度协作?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将不得不频繁地与宋逾声接触。 林栖迟的心脏猛地一沉。她下意识地看向沈墨渊。 沈墨渊微微蹙了下眉,但很快便舒展开,笑道:“这当然没问题,栖迟是我们的核心技术负责人。只是不知道栖迟你的意思……”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林栖迟身上。 她感觉自己像是被架在了火上。拒绝,意味着放弃这个来之不易的资金机会,也显得她公私不分。接受,则意味着她要亲手将自己推入一个已知的、充满煎熬的漩涡。 宋逾声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像是在等待她的反应。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似乎藏着一丝极淡的、看好戏的意味。 他在试探她。 或者说,他在逼她。 林栖迟攥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甲再次陷入掌心。然后,她缓缓松开,抬起头,露出了一个职业化的、无可挑剔的微笑。 “当然,能和宋总这样有远见的企业家合作,是我的荣幸。我会尽力确保项目的顺利推进。” 她选择了迎战。 既然避无可避,那就面对吧。 宋逾声的嘴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举起了酒杯:“那么,合作愉快,林小姐。” “合作愉快,宋总。” 两只酒杯在空中轻轻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如同战鼓擂响。 ——— 聚会散场时,夜已深沉。 林栖迟站在会所门口,等沈墨渊去取车。初秋的夜风带着凉意,她拢了拢披肩。 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幻影无声地滑到她面前。车窗降下,露出宋逾声没什么表情的侧脸。 “林小姐,需要送你一程吗?”他问,语气客套得像是在完成一个必要的社交程序。 “不用了,谢谢宋总,墨渊哥会送我。”林栖迟礼貌而疏离地拒绝。 宋逾声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淡淡地说:“好。” 车窗缓缓升起,隔绝了他冷硬的轮廓。车子平稳地驶离,汇入车流,消失不见。 沈墨渊的车很快开了过来。他下车为她拉开车门,看着她略显疲惫的脸色,轻声问:“还好吗?” 林栖迟坐进车里,靠在椅背上,闭上眼。 “我没事。”她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只是觉得……有点累。” 沈墨渊没有再多问,只是体贴地调高了车内的空调温度。 车子在夜色中平稳行驶。林栖迟睁开眼,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灯,它们连成一条条模糊的光带,像流逝的时光,再也抓不住。 她知道,从她说出“合作愉快”的那一刻起,一场新的、无声的战争已经开始了。 他不再是记忆里那个为她燃放烟火的少年。 她也不再是那个只会安静等待的女孩。 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是五年的时光,还有无法弥合的伤害与猜疑。 修复古籍易,修复人心难。 而有些人,似乎生来就是为了摧毁,而非修复。 第4章 烟花易冷 修复室里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林栖迟坐在工作台前,手持镊子,正将一片薄如蝉翼的金箔小心地贴回经卷的破损处。窗外秋日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 “栖迟姐,有位先生找您。”助理小渔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林栖迟没有抬头,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指尖:“是哪位收藏家?有预约吗?” “是我。” 低沉的嗓音带着熟悉的穿透力,让林栖迟的手猛地一颤。镊子尖在即将贴合的金箔上划出一道细微的痕迹,破坏了完美的修复线。 她缓缓抬起头。 宋逾声站在修复室门口,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与这个充满古籍和化学试剂气味的空间格格不入。他单手插在裤袋里,另一只手随意把玩着一枚造型别致的金属打火机,目光平静地扫过室内陈设,最后落在她身上。 “宋总。”林栖迟放下镊子,站起身,指尖无意识地揪住了工作服的下摆,“您怎么来了?” “来看看项目的进展。”宋逾声迈步走进来,皮鞋踩在老旧木地板上发出清晰的声响。他的视线掠过工作台上摊开的经卷,“这就是你们在修复的《金刚经》宋代刻本?” “是的。”林栖迟侧身让开一步,保持着安全的距离。 宋逾声走近工作台,俯身仔细查看。他靠得很近,近到林栖迟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雪松香气,与记忆中少年身上淡淡的松节油味截然不同。 “用金箔修补?”他挑眉。 “这是传统的''金缮''工艺。”林栖迟解释道,声音不由自主地放轻,“不仅是为了美观,更是对经文的一种敬畏。承认残缺,用更珍贵的材料来修补,让伤痕成为历史的一部分。” 宋逾声直起身,转头看她,眼神深邃:“承认残缺?林小姐不觉得这是一种自欺欺人吗?破了就是破了,即使用金子填补,裂痕依然存在。” 他的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入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裂痕存在,但经文得以完整保存。”林栖迟迎上他的目光,不肯退让,“后人在阅读时,依然能够感受到它的价值。” “价值?”宋逾声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说不清的意味,“林小姐总是喜欢赋予事物过多的意义。” 他踱步到墙边的展柜前,里面陈列着几件已完成修复的文物。他的目光停留在一只宋代青瓷碗上,碗身有着明显的金缮痕迹,金色的纹路在素雅的青瓷上蜿蜒,宛如一道道愈合的伤疤。 “这只碗,修复前是什么样子?”他突然问。 “碎成十七片。”林栖迟回答,“我们花了三个月时间才拼凑完整。” “十七片......”宋逾声重复着这个数字,指尖轻轻点在玻璃展柜上,“即使拼凑得再完美,它还能盛水吗?” 林栖迟怔住了。 “它不再是一件实用器,而成了一个象征,一个你们修复师自我感动的证明。”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诛心,“就像有些人,关系破碎了,非要强求一个形式上的完整,殊不知内里早已千疮百孔,一触即碎。” 他的话像一把钝刀,在她心上来回切割。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宋总对修复工作似乎很有见解。”最终,她只能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谈不上见解。”宋逾声转身,目光再次落在她脸上,“只是觉得,有时候接受破碎,比强行修复更需要勇气。” 修复室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声。阳光移动了几分,照在两人之间的空地上,划出一道明亮的分界线。 “宋总今天来,就是为了跟我讨论修复哲学的吗?”林栖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宋逾声从西装内袋中取出一个平板电脑,解锁后递给她:“这是基金会为项目设计的logo和视觉方案,需要你确认。” 林栖迟接过平板,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他的,一阵微小的电流般的触感让她险些失手将平板掉落。她强作镇定地浏览着屏幕上的设计——以古籍书页和数字化像素为元素的组合,简洁现代,无可挑剔。 “很专业的设计。”她将平板递还回去,小心避开任何接触的可能。 “既然如此,下周一开始,我的团队会进驻博物馆,开始前期的资料采集工作。”宋逾声接过平板,公事公办地说,“希望林小姐能够配合。” “这是我的工作,自然会全力配合。” 他点点头,似乎对她的回答很满意。目光却依然停留在她脸上,像是在审视一件待价而沽的古董。 “林小姐似乎很擅长这种工作。”他忽然说,“把自己关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修补这些陈旧的东西。” “每件文物都承载着一段历史,一个故事。”林栖迟下意识地辩护。 “故事?”宋逾声的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就像那些被修复的古籍,字迹可以描摹,破损可以填补,但书写它的人早已化为尘土,阅读它的人心境也截然不同。所谓的''故事'',不过是后人一厢情愿的想象罢了。” 他的话像一阵寒风,吹散了修复室里一贯的宁静祥和。林栖迟感到一阵刺骨的冷意,从指尖蔓延到全身。 “宋总如果没有其他事,我还要继续工作。”她转过身,重新在工作台前坐下,拿起镊子,试图继续那被中断的金箔贴合。但她的手抖得厉害,无论如何也无法精准地对准那道裂痕。 宋逾声没有立刻离开。他站在原地,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背影,眼神复杂难辨。 “那天晚上,”他突然开口,声音低沉了几分,“你说我们''素不相识''。” 林栖迟的背脊猛地僵直。 “但我查过资料,”他缓缓道,每个字都像锤子敲打在她的心上,“十年前,市青年美术展,一等奖作品《烟火》,作者宋逾声。而那幅画的收藏者,是林氏集团。” 镊子从指尖滑落,在实木工作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林栖迟闭上眼,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那幅画......那幅他花了整整三个月为她创作的画。画上是他们初吻的那个夜晚,在漫天烟花下,两个相拥的剪影。他说,那是他生命中最美的瞬间。 后来,在他们最艰难的时候,父亲用高价买下了那幅画。他说:“这就是你所谓的爱情?终究是明码标价的东西。” 那一夜,宋逾声在雨中等了她三个小时,而她被锁在房间里,无法赴约。 “所以呢?”林栖迟没有回头,声音干涩,“宋总现在是要追讨自己的画作吗?” 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 “一幅幼稚的习作而已,不值一提。”宋逾声的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冷漠,“我只是确认一下,我们确实''见过''。” 他特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 林栖迟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她感觉到那道被金箔勉强贴合的情感裂缝,正在一点点重新裂开,渗出鲜红的血。 “确认了,然后呢?”她听见自己问,声音陌生得不像自己的。 宋逾声没有立即回答。他踱步到窗边,望着外面庭院里一棵开始泛黄的银杏树。 “然后我发现,”他的声音平静无波,“记忆总是会美化现实。实际上,那些我们以为刻骨铭心的东西,在时间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不值一提。 四个字,将她五年来小心翼翼珍藏的一切,击得粉碎。 她忽然想起他曾经说过的话。在那个烟火绽放的夜晚,他紧紧握着她的手说:“栖迟,我会永远记得这一刻,直到我生命的尽头。” 原来,永远这么短。 短到只需要五年时间,就能将一切抹去。 “宋总说得对。”林栖迟缓缓站起身,转向他。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张光洁的白纸,“过去的事,早就该放下了。” 宋逾声回头看她,眼神中有某种情绪一闪而过,快得让她以为是错觉。 “很好。”他点头,“那我们就可以纯粹地合作了,不带任何私人感情。” 纯粹地合作。 不带任何私人感情。 林栖迟忽然很想笑。她花了五年时间试图做到的事,他轻而易举就做到了,并且要求她也一样。 “当然。”她扬起一个标准的职业微笑,“这正是我期待的。” 宋逾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像是要穿透她平静的表象,窥探内里的真实。 “下周一见,林小姐。” 他转身离开,没有再说一句多余的话。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走廊尽头。 林栖迟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午后的阳光已经移开,修复室重新陷入那种熟悉的、略带凉意的静谧中。她低头看着工作台上那卷《金刚经》,金箔上的划痕在光线下格外明显。 一切诸相,皆为虚妄。 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她曾经以为,修复这些经文是在度化世人。现在才明白,最需要度化的,是她自己。 小渔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担忧地看着她:“栖迟姐,你没事吧?宋总他......” “我没事。”林栖迟打断她,重新坐下,拿起镊子,“帮我准备新的金箔,这一片......不能用了。” 小渔看着她平静得过分的侧脸,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默默退了出去。 修复室里又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小心地揭下那片划伤的金箔,看着底下依旧破损的经文。那道裂痕依然在那里,不会因为覆盖其上的金子而有丝毫改变。 就像有些伤口,无论过去多久,无论表面看起来多么完好,内里始终没有愈合。 她拿起新的金箔,在特制的胶水中轻轻蘸过,然后精准地贴合在裂痕上。动作流畅,没有丝毫犹豫。 既然他选择将过去彻底埋葬。 那她也只能,将那些鲜活的记忆,连同所有的爱与痛,一并封存在这金色的伤痕之下。 窗外,秋风乍起,吹落一树银杏。金黄的叶子在空中旋转、飘落,如同那年烟火大会上,他为她撒下的金色纸屑。 只是,烟火易冷,纸屑终将化为泥土。 而他们之间,也只剩下这满目灰烬。 第5章 裂痕的回响 宋逾声团队的进驻,像一块投入古井的巨石,打破了博物馆一贯的宁静。 周一清晨,当林栖迟踏入专门为项目腾出的协作办公室时,一股陌生的活力扑面而来。三面墙壁被替换成了巨大的智能屏幕,上面流动着数据流和3D建模图,穿着简约时尚的年轻人们坐在可调节的人体工学椅上,敲击键盘的声音清脆而密集。 这与她熟悉的、弥漫着纸墨沉香和万年胶水气味的修复室,仿佛是两个世界。 “林小姐,早。”项目助理是个活泼的短发女孩,叫艾米,“宋总在里面的会议室等您,关于首批数字化的古籍筛选,需要您最终确认。” 林栖迟点点头,深吸一口气,推开会议室厚重的木门。 宋逾声背对着她,站在落地窗前打电话。晨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声音是公事化的低沉:“...对,风险评估报告今天下班前必须放在我桌上...王总那边我来沟通...” 他挂了电话,转过身。今天他穿了件深蓝色的高定衬衫,袖口挽至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和一款低调的铂金腕表。 “林小姐。”他微微颔首,示意她坐在会议桌对面,“这是初步筛选的清单,你看一下。” 平板电脑被推到她面前。林栖迟滑动屏幕,眉头渐渐蹙起。 “宋总,这份清单恐怕需要调整。”她将平板推回去,“您选择的都是保存相对完好、艺术价值高的明清小说和画谱。但我们项目的首要目的,是抢救那些濒危的孤本和善本。比如这本《河西医简》,虽然残破,却是研究汉代医学的珍贵史料...” 宋逾声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置于腹部:“林小姐,基金会投入资金,需要看到可视化的成果和传播效应。那些残破的竹简,数字化后也只是一堆模糊的图片,对公众缺乏吸引力。” “文保工作的意义,不在于迎合公众的喜好。”林栖迟的语气不由自主地强硬起来,“而在于为后世保存文明的证据。” “文明的证据?”宋逾声轻笑一声,眼底却没有笑意,“如果连当代人都不关注,何谈后世?基金会不是慈善机构,我们需要考虑投资回报率。” “文化的传承,不能用简单的投资回报率来衡量!” “那用什么衡量?用林小姐的‘情怀’吗?”他的声音冷了下来,“情怀不能当饭吃,也不能让这个项目持续运转。” 会议室内气氛陡然紧绷。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两人之间的桌面上划出一道道明暗交错的光栅,像他们之间无法跨越的鸿沟。 林栖迟看着他冷静到近乎无情的脸,忽然感到一阵无力。他们仿佛在用两种完全不同的语言对话,一个诉诸意义,一个诉诸利益。 “既然如此,”她站起身,声音因克制而微微发颤,“宋总何必投资这个项目?” 宋逾声也缓缓站起,隔着长桌与她对视,目光锐利如刀:“因为我相信,即使是‘情怀’,在正确的商业运作下,也能产生价值。关键是,负责‘情怀’的人,是否愿意接受现实的规则。” 他绕过桌角,一步步走近。强大的压迫感随之而来,林栖迟下意识地后退,小腿抵住了椅腿。 “林栖迟,”他第一次叫她的全名,声音低沉,带着某种危险的意味,“五年了,你还是这么天真吗?” 距离太近了,近到她能看清他眼底细小的血丝,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如今却令人心寒的雪松气息。 “你以为,躲在故纸堆里,就能逃避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砸在她的心上,“就像当年,你以为沉默和等待,就能换来你想要的结局?” 他的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她所有的防御。那些被刻意遗忘的画面瞬间涌现——父亲的威胁,母亲的眼泪,还有那个雨夜,他绝望离去的背影。 “你没有资格提当年。”她的声音抑制不住地发抖,“当年选择离开的人是你。” “离开?”宋逾声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林小姐是不是忘了,当年是谁,在最后关头选择了家族,是谁,连一面都不肯见?” 林栖迟的脸色瞬间惨白。 原来他是这样认为的。 原来他一直以为,是她背弃了他们的约定。 她想解释,想告诉他那天晚上她被锁在房间里,手机被没收,她拼命敲打着房门直到双手淤青... 但看着他那双充满讥诮和不信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解释还有什么意义? 在他已经认定的事实面前,她的辩解只会显得更加可笑。 “看来,”她听见自己空洞的声音,“我们之间,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了。” “信任?”宋逾声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那是建立在平等基础上的奢侈品。而当年的我,显然负担不起。” 他说完,后退一步,重新拉开了距离,仿佛刚才的逼近只是一时失控。他的表情迅速恢复了商业精英的冷静自持。 “清单可以按你的意见修改。”他转身走回自己的位置,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讨论天气,“但我需要一份详细的评估报告,说明你选择的每件文物的市场潜力和社会影响力。明天中午之前,放在我桌上。” 林栖迟站在原地,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她看着他将平板电脑收进公文包,动作优雅从容,仿佛刚才那场撕破脸皮的对话从未发生。 “如果没有其他问题,可以开始工作了。”他抬眸看她一眼,眼神疏离,“效率是合作的基础,我希望林小姐能尽快适应我的节奏。”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会议室的。走廊上的灯光白得刺眼,两旁古老的壁画在视线里模糊成一片斑斓的色彩。 “栖迟姐,你没事吧?”艾米担忧地迎上来,“你的脸色很不好。” “我没事。”她勉强笑了笑,“去把《河西医简》和《敦煌残卷》的档案调出来,我们重新做筛选评估。” “可是宋总那边...” “按我说的做。”林栖迟打断她,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她回到自己的临时工位,打开电脑。屏幕上冰冷的光映着她的脸,也映出心底那片荒芜的废墟。 他恨她。 这个认知像一把钝刀,在她心上来回切割。不是遗忘,不是漠然,是清晰的、尖锐的恨意。 而她,甚至连恨的资格都没有。 因为当年的她,确实没有勇气与他并肩,对抗整个世界的压力。她的沉默,她的妥协,在某种意义上,确实是一种背弃。 下班时,天色已暗。同事们陆续离开,协作办公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屏幕上的文档才完成了一半,但她实在没有力气继续。 她关掉电脑,拿起包,走出博物馆。 秋夜的风格外凉,她裹紧了风衣,走向公交车站。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沈墨渊发来的消息:「合作还顺利吗?宋逾声有没有为难你?」 她盯着屏幕看了很久,最终只回了三个字:「挺好的。」 谎言说出口的瞬间,眼眶却不由自主地酸涩起来。 站台的灯光昏黄,在地上投下她孤单的影子。她望着车流不息的街道,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在这样的秋夜,那个少年骑着自行车,载着她穿过大学校园。她搂着他的腰,把脸贴在他温暖的后背上,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她怀中。 「栖迟,」他曾对她说,「等我们老了,我就买个院子,你在里面修你的古书,我在外面画我的画。咱们养只猫,种棵银杏树,看叶子黄了又绿...」 那时的他们,都以为未来很长,长到足以实现所有幼稚而美好的梦想。 一辆黑色的轿车无声地滑到她面前,打断了她的回忆。车窗降下,露出宋逾声没什么表情的脸。 “这个时间,公交车很难等。”他说,“上车,我送你。” 林栖迟怔怔地看着他。昏黄的光线下,他的轮廓显得有些模糊,不像白天那样具有攻击性。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要妥协了。疲惫和寒冷让她渴望一点温暖,即使是来自这个恨着她的男人。 但她很快清醒过来。 “不用了,宋总。”她后退一步,拉开距离,“我习惯坐公交。” 宋逾声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像是在审视她这句话的真伪。 “随你。”他最终说道,升上了车窗。 车子绝尘而去,没有一丝留恋。 林栖迟站在原地,看着那点红色的尾灯消失在夜色中,感觉最后一点力气也被抽空了。 公交车迟迟不来。她靠在站牌的柱子上,闭上眼睛,任由晚风吹乱她的头发。 脑海里反复回响着他白天的话:「五年了,你还是这么天真吗?」 也许他说得对。 她确实天真。 天真地以为时间可以冲淡一切,天真地以为再次相遇时,他们至少可以心平气和地说一句“好久不见”。 却没想到,重逢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而他们,都成了彼此最熟悉的敌人。 远处,公交车的灯光终于出现在街角。她直起身,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衣领,将所有的情绪重新压回心底。 既然他选择以恨铭记。 那她也只能,以沉默相对。 第6章 金缮之痕 协作办公室里的气氛,像一根绷紧的弦。 林栖迟将重新整理好的古籍清单和评估报告放在宋逾声面前时,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周身散发的低气压。他快速翻阅着,指尖在纸页上留下轻微的划痕。 “所以,你坚持要加入这批残破的文献?”他头也不抬,声音冰冷。 “这是项目的初衷,宋总。”林栖迟站在桌前,背脊挺得笔直,“如果您坚持只数字化那些‘好看’的文物,我想我们没有必要继续合作。” 空气仿佛凝固了。艾米和几个团队成员屏住呼吸,偷偷交换着眼神。 宋逾声终于抬起头,目光锐利如鹰隼:“你在威胁我?” “我在陈述事实。”林栖迟毫不退缩地迎上他的视线,“基金会可以撤资,博物馆会另寻合作伙伴。但这批古籍的数字化工作,一定会继续。”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逾声?抱歉,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一个温柔悦耳的女声传来。 所有人循声望去。只见门口站着一位身着香槟色套装的年轻女子,她妆容精致,笑容得体,手中拎着一个精致的食盒。林栖迟认得她——陆氏集团的千金,陆怀霜。近期的财经新闻里,没少出现她和宋逾声并肩出席各种活动的照片。 宋逾声脸上的冰霜瞬间融化,虽然谈不上热情,但语气明显缓和:“怀霜?你怎么来了?” “听说你最近忙这个项目总是错过饭点,顺路给你带点吃的。”陆怀霜笑着走进来,目光自然地落在林栖迟身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这位是?” “林栖迟,博物馆的古籍修复师,项目的技术负责人。”宋逾声的介绍简短而公式化。 “原来是林小姐。”陆怀霜伸出手,笑容温婉,“久仰大名。我是陆怀霜,逾声的...朋友。”她的话语里带着一丝微妙的停顿,引人遐想。 林栖迟机械地与她握手,触感柔软温热,与她冰凉的手指形成鲜明对比。 “陆小姐。”她勉强扯出一个笑容。 陆怀霜的视线落在桌上那份摊开的报告上,好奇地问:“你们在讨论工作吗?我是不是打扰了?” “没关系,已经谈完了。”宋逾声合上报告,随手放到一边,动作间流露出一种不言而喻的亲昵,“就按林小姐的意见办。艾米,后续的采集工作你跟进。” 艾米连忙应下:“好的,宋总!” 林栖迟站在原地,感觉自己像个多余的摆设。他们之间那种自然而然的氛围,像一道无形的墙,将她隔绝在外。 “林小姐还有事?”宋逾声看向她,眼神恢复了一贯的疏离。 “...没有了。”她垂下眼帘,“我先去忙了。” 转身离开的瞬间,她听见陆怀霜温柔的声音:“逾声,你胃不好,再忙也要记得按时吃饭。这是我让厨房特意熬的粥...” 后面的话,她再也听不清了。 —— 回到修复室,林栖迟却无法像往常一样投入工作。 她拿起镊子,试图继续修复那卷《金刚经》,但手却抖得厉害。脑海中反复回放着陆怀霜站在宋逾声身边的情景,那样登对,那样自然。 原来,他不是对所有人都那么冷酷。 原来,他也可以接受别人的关心和靠近。 只是那个人,不再是她了。 “栖迟姐,”小渔推门进来,脸上带着担忧,“你脸色不好,要不要休息一下?” “我没事。”林栖迟放下工具,揉了揉眉心,“只是有点累。” 小渔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我刚才听说...宋总的未婚妻来了?” 未婚妻? 三个字像惊雷一样在她耳边炸开。 “你听谁说的?”她的声音干涩。 “协作办公室那边都在传...说陆氏集团和宋氏即将联姻,是强强联合...”小渔的声音越来越小,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脸色。 林栖迟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冷了下去。她想起陆怀霜那句意味深长的“朋友”,想起宋逾声对她不同于常人的态度... 原来,这就是他说的“向前看”。 原来,他早已有了新的生活,新的伴侣。 那她这五年的念念不忘,又算什么? 一场笑话吗? —— 下午,林栖迟被迫去协作办公室确认一批高清扫描图像。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笑声。 宋逾声和陆怀霜并肩站在最大的屏幕前,艾米和其他几个团队成员围在旁边。屏幕上展示着一幅数字化后的花鸟画,陆怀霜正指着画上的细节说着什么,宋逾声微微侧头听着,唇角带着一丝浅淡的弧度。 那画面和谐得刺眼。 林栖迟的脚步僵在门口。 “...所以我说,这幅画的数字化效果真好,连丝绢的纹理都清晰可见。”陆怀霜的声音带着赞赏,“逾声,你们这个项目真的很有意义。” “是林小姐他们的工作做得细致。”宋逾声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情绪。 陆怀霜转过头,似乎才注意到门口的林栖迟,笑着招呼:“林小姐,你来得正好。我们正在欣赏你们的工作成果呢,真是太精湛了。” 林栖迟强迫自己走进去,扯出一个职业化的微笑:“陆小姐过奖了。”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宋逾声,他却已经转回头去看屏幕,只留给她一个冷硬的侧影。 “林小姐,”陆怀霜走到她身边,语气亲切,“听说你主要负责修复工作?真是了不起。我从小就佩服能静下心来和这些老物件打交道的人。” “只是本职工作而已。” “这可不是谁都能做的工作。”陆怀霜笑道,目光落在林栖迟的手上,“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细心。像我的手就笨得很,连个扣子都缝不好,更别说修复古籍了。” 她说着,自然地伸出手,似乎想碰碰林栖迟的手,以示亲近。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的瞬间,林栖迟下意识地缩回了手。这个动作太过明显,让陆怀霜的笑容僵了一下。 空气突然变得尴尬。 “抱歉,”林栖迟低声说,“我刚接触过化学试剂,手上可能不干净。” 陆怀霜很快恢复了得体的笑容:“没关系,是我唐突了。” 但林栖迟清楚地看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讶异和不悦。 “怀霜,”宋逾声突然开口,声音冷淡,“你不是约了设计师看礼服吗?时间快到了。” 他的解围恰到好处,却像一把刀,狠狠扎进林栖迟的心口。他在维护陆怀霜,用一种她从未享受过的体贴。 陆怀霜看了眼手表,恍然道:“啊,差点忘了。那你们忙,我先走了。”她转向宋逾声,语气亲昵,“逾声,晚上家宴,别忘了。” “嗯。”宋逾声淡淡应了一声。 陆怀霜离开后,办公室里的气氛依然凝重。团队成员们面面相觑,不敢出声。 “图像确认完了吗?”宋逾声看向林栖迟,语气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冷漠。 “...还没有。” “那就抓紧时间。”他转身走向自己的办公区域,不再看她,“我希望这个项目的进度,不会因为任何人的私人情绪而受到影响。” 私人情绪? 林栖迟紧紧攥住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他是在暗示她,不要因为嫉妒而影响工作吗? 多么可笑。 他带着他的“未婚妻”招摇过市,却反过来指责她有私人情绪? —— 那天晚上,林栖迟在修复室工作到很晚。 她需要做点什么来转移注意力,否则脑海中不断浮现的画面会让她发疯。宋逾声和陆怀霜并肩站在一起的画面,陆怀霜那句“家宴”,团队成员们暧昧的眼神... 所有的一切,都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越缠越紧。 她拿起那卷《金刚经》,金箔在灯光下闪着冷冽的光。那道被划伤的痕迹依然明显,无论她如何努力修补,瑕疵永远存在。 就像她和宋逾声之间,无论她如何试图维持表面的平静,那些伤痕始终在那里,稍一触碰,就会再次裂开。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她轻声念着经文,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滴落下来,在古老的纸张上晕开一个小小的水渍。 她慌忙用纸巾去吸,动作却突然顿住。 看啊,即使是历经千年的经文,也承受不住一滴眼泪的重量。 那她呢? 她这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又该如何承受这接二连三的打击?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像极了五年前那个分别的夜晚。 她记得那天,他也是这样决绝地转身,走入雨中,再也没有回头。 原来,从始至终,被困在过去的,只有她一个人。 他早已走远,有了新的生活,新的伴侣。 而她,还傻傻地站在原地,修补着那些他早已弃如敝履的回忆。 真是... 太可笑了。 林栖迟缓缓蹲下身,将脸埋在膝盖里,任由无声的泪水浸湿衣襟。 这一次,她是真的觉得,那面镜子,再也修不好了。 那些金色的裂痕,将永远横亘在他们之间,提醒着她,有些东西,一旦破碎,就再也回不去了。 而最残忍的是,握着碎片不肯放手的那个人,始终是她自己。 第7章 淬火 雨下了一整夜。 林栖迟在修复室的沙发上蜷缩到天亮,醒来时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在叫嚣着酸痛。她走到洗手间,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下是浓重的青黑,唯有那双眼睛,在经历过极致的痛苦后,沉淀出一种异常的平静。 她用冷水拍打脸颊,仔细地整理好头发和衣领。镜中的自己渐渐恢复了往常的沉静模样,只是眼底深处,某些东西已经彻底碎裂,又被一种更坚硬的物质重新熔铸。 她回到协作办公室时,比平时晚了十分钟。团队成员们已经到齐,宋逾声也在他的位置上,正对着电脑屏幕处理邮件。晨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条纹状的光影。 “抱歉,来晚了。”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宋逾声抬眸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想找出些什么,但最终只是淡淡点头:“开始吧。” 上午的工作是核对第一批古籍的元数据。林栖迟坐在自己的工位上,专注地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她条理清晰,回答团队成员的问题时简洁准确,效率比平时更高。 当艾米不小心将咖啡洒在一份扫描件备份上时,她没有丝毫慌乱,冷静地指导她如何进行紧急处理,语气里没有一丝责备。 “栖迟姐,你今天好像...不太一样。”午休时,艾米小声对她说。 “是吗?”林栖迟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温恰到好处,“可能是昨晚休息得比较好。” 艾米将信将疑,但没再多问。 下午,宋逾声召集了一个简短的项目进度会。他站在白板前,讲解接下来的工作安排,逻辑清晰,目标明确。林栖迟安静地听着,偶尔在笔记本上记录要点。 “关于下一阶段的预算分配,”宋逾声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林栖迟身上,“林小姐有什么建议?” 所有人都看向她。大家都知道,昨天因为预算的问题,她和宋逾声几乎不欢而散。 林栖迟合上笔记本,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他的视线:“我重新核算过,如果压缩非必要的数据存储格式,将部分宣传费用转移到核心的采集设备上,预算可以维持在原有水平,同时确保濒危文献的优先数字化。” 她条理清晰地陈述着自己的方案,引用了具体的数据和行业标准,语气客观得像是在做学术报告。没有情绪,没有对抗,只有纯粹的专业判断。 宋逾声看着她,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微微闪动。他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冷静,甚至比他更早一步找到了解决方案。 “可以。”他沉默片刻后点头,“就按这个方案调整。” 会议结束,众人陆续离开。林栖迟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也准备起身。 “林栖迟。”宋逾声叫住了她。 她停下动作,转身看他:“宋总还有什么事?” 他站在窗边,逆着光,表情有些模糊:“昨晚...” “昨晚的雨很大,”林栖迟打断他,声音平稳得像一条直线,“我留在修复室加班,完成了《金刚经》的金缮修复。宋总如果有兴趣,可以来看看效果。” 她的话将他未出口的询问全部堵了回去。她没有给他任何窥探她内心的机会。 宋逾声沉默了。他看着她平静无波的脸,那双曾经盛满星辰和爱意的眼睛,此刻像两潭深不见底的静水,不起丝毫涟漪。 这种平静,比他预想中的任何反应都更让他...不适。 “你似乎调整得很快。”他最终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林栖迟微微弯起唇角,那是一个标准的、毫无温度的职业微笑:“工作是最好的镇定剂。宋总不是一直强调,不要因为私人情绪影响工作吗?我觉得您说得很有道理。” 她的话像一面镜子,将他曾经的指责原封不动地反射回来。宋逾声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竟一时语塞。 “如果没别的事,我先回去了。”她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她的背影挺直,步伐稳定,没有一丝犹豫和留恋。 —— 傍晚,林栖迟准时下班。她没有再加班,也没有刻意避开任何人。 走出博物馆大门时,夕阳正好。金色的余晖洒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她站在台阶上,深深吸了一口气,秋日清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一种刺痛般的清醒。 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无声地停在她面前。车窗降下,露出宋逾声没什么表情的脸。 “我送你。”他说,不是询问,而是陈述。 林栖迟看着他那张俊美却冷漠的脸,忽然觉得有些可笑。五年前,她多么渴望他能这样出现在她面前,对她说一句“我送你”。可现在,这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谢谢宋总,不用了。”她礼貌地拒绝,“我想一个人走走。” 宋逾声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这个时间,不安全。” “宋总多虑了。”林栖迟的唇角维持着那个完美的弧度,“我已经不是五年前那个,需要人保护的小女孩了。” 她的话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他冷静的表象。他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收紧,指节泛白。 “你在怪我?”他低声问,声音里带着某种压抑的情绪。 “怪你?”林栖迟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轻轻笑了一声,“宋总言重了。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你选择向前看,选择...陆小姐,这是你的自由。我尊重你的选择。” 她的语气那样平静,那样坦然,仿佛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宋逾声死死地盯着她,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丝一毫的伪装,但他失败了。她的眼神清澈见底,没有任何怨恨,也没有任何留恋。 这种彻底的释然,比任何指责都更让他心惊。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林栖迟看着他,目光平静得像在注视一个陌生人,“我们都有各自的路要走。合作期间,我会做好分内的工作,也希望宋总能够...公事公办。” 她说完,不再看他,转身走下台阶,汇入了人行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 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那背影单薄却笔直,像一株经历过风雨后,反而更加坚韧的竹子。 宋逾声坐在车里,看着她的身影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街角。他久久没有发动车子,只是握着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车厢里还残留着一丝她身上淡淡的纸墨清香,很淡,却挥之不去。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她也是这样转身离开,不同的是,那时的她一步三回头,眼里盛满了泪水和不舍。 而这一次,她没有回头。 一次也没有。 他以为重逢会是一场报复,一场他占据绝对主导权的游戏。他以为他会看到她痛苦,看到她后悔,看到她在他面前溃不成军。 他从未想过,会是这样。 她不再在乎了。 这个认知像一把淬火的刀,在他心上烙下清晰的、灼热的痛楚。 他赢了这场较量,用他的冷漠和残忍,成功地逼退了她。 可为什么,他感觉不到丝毫胜利的快意,只觉得胸口空了一块,冷风正呼啸着穿过。 林栖迟走在回家的路上,晚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她看着周围行色匆匆的路人,看着这座城市华灯初上的景象,内心一片平静。 痛到极致,便是清醒。 她终于明白,执着于一个早已不爱你的男人,就像试图用金箔去填补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痕——徒劳无功,自欺欺人。 他可以选择陆怀霜,可以选择任何他想要的生活。 而她,也要选择自己的路了。 不是为他,而是为自己。 她抬起头,看向天际最后一抹晚霞,那绚丽的色彩正在被夜幕吞噬,但明天,太阳依旧会升起。 就像她的人生,即使失去了爱情,也还有工作,有理想,有值得她为之奋斗的东西。 有些伤口,无需愈合,只需结痂。 然后,带着这身伤疤,继续向前走。 不回头。 第8章 无声的惊雷 协作办公室里的气氛,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林栖迟像一台被精密编程的仪器,高效、准确、不带任何感情地完成着所有工作。她与宋逾声的交流仅限于必要的工作沟通,语气平淡,眼神疏离,仿佛他们真的只是初次合作的陌生人。 这种平静,反而让宋逾声感到一种莫名的焦躁。他发现自己开始不自觉地在人群中寻找她的身影,会在她与团队成员讨论时,留意她专注的侧脸。当她用那种毫无波澜的眼神看向他时,他竟会感到一阵心悸。 这天下午,项目组正在测试新到的超高精度扫描仪。林栖迟小心地将一页脆弱的宋代经卷放入扫描台,调整着参数。 “分辨率调到4800dpi,色彩深度16位。”她指挥着技术人员,声音冷静。 屏幕上,经卷的细节被无限放大,连纸张纤维的走向都清晰可见。团队成员们发出阵阵惊叹。 “太清晰了!连当年抄经人笔锋的顿挫都能看出来!”艾西兴奋地说。 林栖迟微微点头,脸上却没什么表情:“记录下这个参数,作为后续扫描的标准。” 宋逾声站在人群外围,目光落在她身上。她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工作服,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利落的发髻,露出纤细而优美的脖颈。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淡淡的光晕。 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在画室里帮他调色的女孩,专注而温柔。 “逾声?” 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陆怀霜不知何时站在他身边,轻轻挽住他的手臂。 “你怎么来了?”宋逾声收回目光,语气平淡。 “刚好在附近开会,顺路来看看你。”陆怀霜笑着,目光却若有所思地扫过林栖迟的方向,“工作还顺利吗?” “嗯。” 陆怀霜似乎察觉到他心不在焉,挽着他的手紧了紧,声音放柔:“妈妈刚才打电话,说让你晚上回家吃饭。她特意炖了你爱喝的汤。” 宋逾声眉头微蹙:“今晚有个视频会议...” “再忙也要吃饭啊。”陆怀霜嗔怪地看着他,“而且妈妈最近身体似乎不太舒服,你多陪陪她。” 听到母亲身体不适,宋逾声的神色松动了几分:“我知道了。” 他们的对话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扫描室里依然清晰可闻。林栖迟背对着他们,操作仪器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随即恢复正常。 她将扫描好的经卷小心取出,放回特制的保存盒中,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易碎的梦境。 “下一件,《河西医简》残片。”她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听到。 —— 傍晚,宋逾声准时回到宋家老宅。 这座位于西郊的别墅依旧保持着当年的模样,只是显得更加冷清。管家接过他的外套,低声道:“夫人在餐厅等您。” 宋逾声走进餐厅,母亲赵婉清正坐在长桌的主位上。她穿着一条墨绿色的旗袍,肩头披着羊绒披肩,妆容精致,却掩不住脸色的苍白和疲惫。 “妈。”宋逾声在她对面坐下。 “回来了。”赵婉清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工作忙吗?” “老样子。”宋逾声拿起筷子,状似随意地问,“听怀霜说,你最近身体不舒服?” 赵婉清盛汤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恢复自然:“没什么,就是年纪大了,容易累。喝点汤,你最近都瘦了。” 餐桌上陷入沉默,只有碗筷碰撞的细微声响。这对母子之间的关系,早在多年前就因为各种事情而变得疏离而克制。 “听说,”赵婉清忽然开口,语气随意,“你现在和博物馆合作一个项目?” 宋逾声抬眸看她:“嗯。” “负责技术的是...林家的那个女儿?”赵婉清的语气依然平静,但握着汤匙的手指却微微收紧。 宋逾声的眼神冷了下来:“妈,这是我的工作。” “我知道是工作。”赵婉清放下汤匙,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我只是提醒你,别忘了当年的事。有些界限,不该跨越。” 宋逾声的唇角勾起一抹讽刺的弧度:“在你眼里,我永远都是那个需要你提醒界限的孩子?” “逾声...” “我吃饱了。”他放下筷子,站起身,“还有个视频会议,先回书房了。”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赵婉清眼中的平静终于碎裂,流露出深深的疲惫和...痛苦。她抬手轻轻按了按腹部,那里传来的隐痛让她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 深夜,宋逾声处理完工作,准备离开书房时,听到楼下传来压抑的咳嗽声。他皱眉下楼,看见母亲蜷缩在客厅的沙发上,肩膀微微颤抖。 “妈?”他快步走过去。 赵婉清慌忙将手中的药瓶藏到身后,强扯出一个笑容:“还没睡?” “你不舒服?”宋逾声的目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眉头紧锁,“我让李医生过来。” “不用!”赵婉清急忙阻止,“老毛病了,吃点药就好。你别大惊小怪。” 宋逾声看着她闪烁的眼神,心中疑窦丛生。他忽然伸手,从她身后拿出了那个药瓶。 不是他熟悉的胃药。 瓶身上的标签写着复杂的化学名称,但他认得最后那个词——用于晚期癌症的镇痛。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宋逾声握着那个小小的药瓶,感觉像是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心发疼。他缓缓抬起头,看向母亲,声音干涩得几乎发不出声:“这是什么?” 赵婉清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晚期...癌症?”宋逾声一字一顿地重复着标签上的字眼,每个字都像淬毒的针,扎进他的心脏,“什么时候的事?” “...半年前。”赵婉清低下头,声音轻得像叹息。 “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和...恐慌。 “告诉你有什么用?”赵婉清抬起头,眼中含着泪,却倔强地不让它落下,“让你看着我一点点衰弱,看着我被化疗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还是让你放下一切,陪我等死?” 宋逾声僵在原地,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冷了下去。他看着母亲,这个一向强势、永远妆容精致的女人,此刻在他面前露出了从未有脆弱。她瘦了很多,旗袍穿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眼底有着浓重的青黑。 半年前...正是他全力筹备回国,与林栖迟重逢的时候。 而他竟然丝毫没有察觉。 “医生怎么说?”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却依然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胰腺癌晚期,已经扩散了。”赵婉清的语气平静得可怕,“手术意义不大,化疗...也只是拖延时间而已。” 她看着他瞬间苍白的脸色,轻轻叹了口气:“逾声,妈妈这辈子,争强好胜,做了很多...身不由己的事。包括当年,逼你和林家的女儿分开。” 宋逾声猛地抬头看她。 “我知道你恨我。”赵婉清的眼泪终于滑落,“但我从不后悔。宋家不能倒,你父亲留下的基业不能毁在我手里。林家的背景太复杂,那个时候,你们在一起只会互相拖累。” 她伸出手,想要碰触儿子的脸,却在半空中停住:“现在说这些,可能已经晚了。我只是想告诉你,妈妈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是你。但我最大的愿望,就是看着你成家立业,看着宋氏在你手里发扬光大。” 宋逾声看着母亲泪流满面的脸,那些积压多年的怨恨和隔阂,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慌和心痛。 他失去了父亲,现在,连母亲也要失去了吗? “会有办法的。”他握住母亲冰凉的手,声音坚定,“美国、瑞士,总有更好的医疗方案。我明天就让人去联系...” “逾声,”赵婉清摇摇头,打断他,“接受现实吧。妈妈累了,不想再折腾了。” 她看着他通红的眼眶,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别告诉怀霜,也别告诉任何人。让我...安静地走完最后这段路,好吗?” 宋逾声死死咬着牙,感觉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点头,用力地点头。 这一刻,他不是那个在商场上呼风唤雨的宋总,他只是一个即将失去母亲的、无助的儿子。 —— 第二天,宋逾声没有去项目组。 林栖迟听到艾米小声议论,说宋总临时有急事,去了瑞士。她只是淡淡点头,继续手头的工作。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想知道。 下午,她接到沈墨渊的电话,约她晚上见面,说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谈。 下班后,她来到约定的餐厅。沈墨渊已经到了,他的脸色有些凝重。 “栖迟,你最近...和宋逾声相处得怎么样?”他开门见山地问。 林栖迟搅拌咖啡的手顿了顿:“正常工作关系。” 沈墨渊看着她平静的脸,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我听到一个消息,关于宋逾声的母亲,赵阿姨。” 林栖迟抬眸看他。 “她好像...病得很重。”沈墨渊的声音压得很低,“是癌症,晚期。” 林栖迟手中的勺子“哐当”一声掉在杯碟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赵婉清...癌症晚期? 那个曾经高高在上,用轻蔑的眼神看着她,说“林家的女儿配不上我儿子”的女人? 她应该感到快意吗?这个曾经拆散他们,让她痛苦多年的女人,如今也尝到了痛苦的滋味。 可是为什么,她的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快意,只有一片冰凉的茫然。 “消息确切吗?”她听见自己问,声音飘忽。 “八成。”沈墨渊叹了口气,“宋逾声这次突然去瑞士,很可能就是为了这件事。” 林栖迟低下头,看着杯中晃动的棕色液体,久久没有说话。 她想起多年前,那个下着大雨的夜晚,赵婉清找到她时说的话。 「林小姐,你是个好女孩,但你不适合逾声。他是要继承宋氏的人,他的妻子必须是能帮助他事业的人。你们的爱情,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 「如果你真的爱他,就离开他。否则,我会让你父亲的公司,在一个月内破产。」 那时她刚满二十岁,被父亲的债务和家族的命运压得喘不过气。赵婉清的威胁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选择了妥协,用最残忍的方式,推开了那个她最深爱的少年。 如今想来,赵婉清何尝不也是一个被家族、被责任捆绑的可怜人?用自己的一生,守护着丈夫留下的基业,甚至不惜为此拆散儿子的姻缘。 恨吗? 曾经是恨的。 但现在,听到这个消息,她只觉得悲凉。 为赵婉清,为宋逾声,也为他们那段无疾而终的感情。 “栖迟,”沈墨渊担忧地看着她,“你还好吗?” 林栖迟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戚。 “我没事。”她轻声说,“只是觉得...人生无常。” 窗外,华灯初上,这座城市依旧繁华喧嚣。可在这繁华之下,有多少不为人知的悲欢正在上演? 她忽然很想见见宋逾声。 不是以合作者的身份,不是以旧情人的身份。 只是作为一个...曾经认识的人,给他一点微不足道的安慰。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就被她压了下去。 她还有什么立场去安慰他呢? 在他选择了陆怀霜,在她决定彻底放下之后。 他们之间,早已隔着重重的山海,再也无法跨越了。 “墨渊哥,”她看向沈墨渊,眼神清明而坚定,“谢谢您告诉我这些。但这是宋总的私事,与我们无关。” 她拿起包,站起身:“我还有点工作没做完,先回去了。” 沈墨渊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他看得出来,她在努力地割舍,努力地向前看。 可有些伤痕,真的能够完全愈合吗? 林栖迟走在回家的路上,夜风吹得她有些冷。她裹紧了大衣,抬头望向夜空。 今晚没有星星,只有厚厚的云层,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她想起宋逾声曾经说过,他父亲去世的时候,他一个人躲在画室里画了一整夜的画。画上是漫天的星辰,他说,那是父亲变成了星星,在看着他。 现在,他的母亲也要变成星星了吗? 一滴冰凉的液体落在她的脸颊上。 她以为是雨,抬手去擦,却发现是眼泪。 为什么哭? 她不知道。 是为了那个曾经伤害过她的女人? 还是为了那个即将失去至亲的男人? 或许,只是为了这无常的命运,为了这世间,所有求而不得、得而复失的遗憾。 她停下脚步,站在空无一人的街角,任由泪水无声地滑落。 就哭这一次。 为过去的一切,画上一个句号。 从明天起,她依然是那个冷静自持的林栖迟。 不念过往,不畏将来。 第9章 夹在书页里的星光 宋逾声的突然离开,在项目组并未引起太大波澜。他只是通过艾米传达了几个指令,所有工作依旧按部就班地进行。 林栖迟将自己完全投入到工作中,用近乎严苛的标准要求着自己和团队。只有在深夜独自回到公寓时,那强撑的冷静才会出现一丝裂缝。沈墨渊告知的消息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她心底。赵婉清...那个名字代表着她青春时代最无力的挫败和最尖锐的痛楚。可如今,听到她生命垂危,林栖迟却发现,自己竟恨不起来,只剩下一种物是人非的苍凉。 这天,她需要一份宋逾声之前签字的技术规范原件,艾米说他书房的文件柜里应该有一份备份。拿着艾米给的备用钥匙,林栖迟第一次踏足了宋逾声的私人领域。 书房和他的人一样,冷硬、简洁,黑白灰的主色调,巨大的办公桌上除了电脑和文件空无一物。她按照艾米的指示,打开了靠墙的那个文件柜,很快就找到了需要的文件。 正当她准备离开时,目光却被书柜最底层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吸引。那里放着一个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略显陈旧的木质盒子。鬼使神差地,她蹲下身,打开了它。 里面不是什么重要的文件,而是一些零散的画稿、几支用秃的铅笔,还有一本硬壳的、书脊已经磨损的《建筑空间论》。 林栖迟的心跳漏了一拍。这本书,是她当年送他的二十岁生日礼物。扉页上,还有她稚嫩笔迹写下的赠言:「致未来的建筑大师——愿你的笔下,能创造出比烟花更永恒的美。」 她颤抖着手,翻开了书页。时光的气息扑面而来。书页间,夹杂着干枯的银杏书签,还有一张... 她的呼吸停滞了。 那是一张已经泛黄的拍立得照片。照片上,她和宋逾声头靠着头,背景是漫天绚烂的烟花。她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而他,虽然表情依旧有些少年人的酷劲,但看着镜头的眼神里,却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温柔和爱意。 这是他们的第一张合照。在那个烟花大会的夜晚,他用攒了很久的零花钱买的拍立得,小心翼翼拍下的。 他竟然还留着。 夹在她送他的书里,藏在书房最隐秘的角落。 所以,他那些冷漠、那些疏离、那些带着恨意的话语,全都是伪装吗?在他心底最深处,那个少年是否从未离开? 泪水毫无预兆地模糊了视线。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清醒,足够坚强,可这一张小小的照片,就将她所有的防御击得粉碎。 —— 犹豫了整整两天,林栖迟最终还是提着一个保温桶,站在了市中心这家以昂贵和私密著称的私立医院VIP病房门口。 她从沈墨渊那里要来了地址。来之前,她告诉自己,这只是出于对一个生命即将逝去的长者的基本尊重,与宋逾声无关。 可当她的手放在门把上时,心跳却快得几乎要挣脱胸腔。 轻轻推开门,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赵婉清靠在床头,比林栖迟记忆中消瘦了太多,病服穿在她身上空荡荡的,脸色是一种缺乏生气的灰白。她正望着窗外,眼神空洞。 听到动静,她缓缓转过头。当看清来人是林栖迟时,她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清晰的惊讶,随即是复杂的情绪——有戒备,有审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愧色。 “林小姐?”她的声音有些沙哑虚弱。 “宋夫人。”林栖迟走上前,将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语气尽量平和,“听说您身体不适,炖了点汤,希望合您胃口。”是她熬了一上午的菌菇鸡汤,清淡而营养。 赵婉清看了看保温桶,又看了看她,沉默了片刻,才轻轻道:“有心了。坐吧。” 林栖迟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上,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病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最终还是赵婉清先开了口,她看着林栖迟,目光不再像当年那般锐利逼人,反而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疲惫:“没想到...你会来看我。” “我也没想到。”林栖迟如实回答。 又是一阵沉默。 “你...恨我吗?”赵婉清忽然问,声音很轻。 林栖迟怔了怔,随即缓缓摇头:“以前或许恨过。但现在...不重要了。” 赵婉清闻言,嘴角牵起一抹苦涩的弧度:“是啊,不重要了。到了我这个地步,很多事情,都看开了,也...后悔了。” 她转过头,再次望向窗外,眼神悠远:“我这一生,为了宋氏,为了他父亲留下的基业,算计了一辈子,也强势了一辈子。我以为我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为了逾声好,替他铺平道路,扫清障碍...包括,当年逼你离开他。” 林栖迟的心猛地一紧,静静听着。 “那时候,宋氏内部动荡,外有强敌,林家又深陷债务危机...我害怕了。”赵婉清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我害怕逾声会被拖累,害怕他父亲的心血毁于一旦。所以我用了最极端的方式...我甚至,用你父亲的公司威胁你。” 她看向林栖迟,眼中含着泪光:“我知道,我毁了你和逾声的感情。这五年,我看着他不快乐,看着他把自己变成一台工作机器,看着他...心里那片地方永远空着,我就知道,我错了。” 泪水从她眼角滑落:“我以为我给了他最好的,却夺走了他最重要的。我是一个失败的母亲。” 林栖迟看着眼前这个哭泣的、脆弱的女人,心中五味杂陈。曾经的怨恨,在生命的终局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她抽出一张纸巾,递了过去。 “都过去了,宋夫人。”她轻声说。 赵婉清接过纸巾,擦了擦眼泪,平复了一下情绪,才重新看向林栖迟,眼神变得异常认真:“栖迟...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林栖迟点了点头。 “栖迟,我告诉你这些,不是想为自己辩解,也不是奢求你的原谅。”赵婉清的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一种回光返照般的清晰,“我只是想让你知道,逾声他...从未真正放下过你。” 林栖迟的心跳骤然加速。 “他书房的柜子里,有一个旧盒子,里面放着你们的东西,对吧?”赵婉清看着她,了然地笑了笑,“我上次帮他找东西时无意中看到的。他以为藏得很好...可他是我儿子,我了解他。他越是表现得不在乎,就说明越是在乎。” “他回国后,变得比以前更沉默,更冷硬。我以为是因为工作压力,直到那天,我在财经新闻上看到你的照片,看到他看你的眼神...虽然只有一瞬间,但我认得那种眼神。”赵婉清的眼中泛起泪光,“和他父亲当年看我的眼神,一模一样。” “他故意对你冷漠,甚至和怀霜走得近,或许有赌气的成分,或许...是害怕再次受伤。”赵婉清伸出手,轻轻握住林栖迟的手,那手心冰凉得让人心惊,“栖迟,我这个将死之人,没什么能给他的了。我只希望...我只希望他以后能快乐一点。而他的快乐,只有你能给。” “他心底,始终是爱着你的。从未变过。” 从未变过。 这四个字,像惊雷一样在林栖迟耳边炸开,震得她灵魂都在颤抖。 她想起他那冰冷的眼神,想起他带着陆怀霜出现在她面前,想起他那些伤人的话语...原来,都是包裹着脆弱内核的、笨拙的伪装吗? 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为了这迟来的真相,为了他们错过的五年,也为了眼前这个生命烛火即将熄灭的母亲。 “伯母...”她哽咽着,第一次用了这个称呼。 赵婉清听到这声“伯母”,眼泪也流得更凶了,她紧紧握着林栖迟的手,仿佛抓住了最后的希望:“好孩子...好孩子...我知道,我现在说这些很自私...但请你,看在你们曾经的情分上,不要...不要真的放弃他。他其实...很苦。”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猛地推开。 宋逾声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口,脸上带着未褪尽的疲惫和担忧。当他看到病房内的情景时,整个人都僵住了——他的母亲握着林栖迟的手,两人脸上都带着泪痕。 “你们...”他的声音沙哑,充满了难以置信。 林栖迟慌忙站起身,擦掉脸上的泪水,下意识地想解释:“我...” 赵婉清却抢先开口,语气恢复了平日的镇定,只是带着虚弱:“是我让栖迟来的。人病了,就想找个懂事的孩子说说话。你忙你的去,不用管我。” 宋逾声的目光锐利地射向林栖迟,那眼神复杂难辨,有震惊,有疑惑,也有一丝...被触及**的恼怒。 林栖迟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轻声道:“伯母,您好好休息,我...我先走了。” 她几乎是逃离了病房,经过宋逾声身边时,能感受到他周身散发的冰冷气息。 走廊上,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着。赵婉清的话,宋逾声的眼神,还有那张藏在书页里的合照...所有的一切交织在一起,让她心乱如麻。 他还爱她。 这个认知,像一道强烈的光,照进了她以为早已冰封的心湖,激荡起汹涌的波澜。 可是,然后呢? 知道了他还爱她,然后呢? 他们之间,横亘着五年的时光,横亘着陆怀霜,横亘着彼此造成的伤害和无法轻易磨灭的隔阂。 这份失而复得的爱,沉重得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第10章 婚礼上的旧日回响 赵婉清的话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久久不散。但生活依旧要继续,项目工作更是进入了关键阶段,林栖迟强迫自己将那份混乱的心绪压下,用成倍的工作来麻痹神经。 这天,她收到了大学时代最好的闺蜜苏眠的婚礼请柬。苏眠是她们宿舍第一个结婚的,新郎是隔壁理工大学的学长陈冬,爱情长跑七年,终成眷属。婚礼定在下周末。 几乎是同时,她在协作办公室听到艾米和几个年轻女孩兴奋地讨论着。 “听说了吗?陆氏那个很厉害的女强人陆怀霜,要和谢家的公子谢逐川订婚了!” “真的假的?谢逐川不是那个有名的野生动物摄影师吗?常年不在国内,他们两个怎么会...” “听说是在一次非洲保护区的项目上认识的,一见钟情,火速定情!真是浪漫死了!” 林栖迟敲击键盘的手指微微一顿。陆怀霜...和谢逐川?不是宋逾声? 她很快收敛心神,继续工作。这与她无关。 然而,命运的丝线总是缠绕得令人措手不及。下午,苏眠打来了电话,声音里充满了兴奋和一点点不好意思: “栖迟!我的神仙伴娘!有个事情要跟你说...那个...陈冬那边找的伴郎,是宋逾声。” 林栖迟的心猛地一跳。 “他们俩不是一直有联系嘛,陈冬开口了,他那边就答应了...”苏眠小心翼翼地问,“你...没问题吧?” 林栖迟沉默了几秒,深吸一口气:“没事,工作上都常见面,婚礼而已。” “那就好!”苏眠松了口气,又雀跃起来,“对了,顾师兄和叶知秋他们都会来!咱们好久没聚了!” 顾守拙,叶知秋...听到这些熟悉的名字,林栖迟冰冷的心湖似乎注入了一丝暖意。 —— 婚礼前一天的彩排,林栖迟刻意到得晚了些。走进酒店花园布置好的仪式区,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宋逾声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西裤,站在新郎陈冬身边,身姿挺拔,侧脸线条在夕阳下显得有些柔和。 他也看到了她,目光相触的瞬间,两人都迅速移开,一种无声的尴尬在空气中蔓延。 “栖迟!这里!”苏眠穿着简单的晨袍,开心地朝她挥手。 林栖迟走过去,和新郎陈冬打了招呼。陈冬是个性格爽朗的北方汉子,笑着拍拍宋逾声的肩:“逾声,不用我介绍了吧?咱们林大修复师。” 宋逾声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语气平淡:“林小姐。” “宋总。”林栖迟也回以同样的疏离。 苏眠看着这两人之间冰冷的气氛,偷偷吐了吐舌头,赶紧拉着林栖迟去熟悉流程。 彩排过程很顺利,除了作为伴郎伴娘需要并肩走一段路、偶尔交接物品时,林栖迟会下意识地避开与宋逾声的任何接触,而他,似乎也是如此。 晚宴是招待远道而来的亲友和婚礼团队的,气氛轻松热闹。林栖迟和匆匆赶来的叶知秋坐在一起,顾守拙也来了,安静地坐在她另一侧,体贴地帮她布菜添水。 “栖迟,你还好吗?”叶知秋压低声音,看了眼不远处和陈冬他们坐在一起的宋逾声,“跟他一起当伴郎伴娘,会不会很尴尬?” 林栖迟摇摇头,叉起一块水果:“工作上都习惯了。” 叶知秋看着她故作平静的样子,叹了口气,没再追问。顾守拙则默默地将一盘剥好的虾推到林栖迟面前。 这时,陆怀霜也来了,她自然是作为谢逐川的未婚妻出席的。她落落大方地和众人打招呼,看到宋逾声时,态度自然熟稔。 “逾声,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陆怀霜笑着,又看向林栖迟,眼神温和,“林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林栖迟礼貌回应。她注意到,陆怀霜的目光更多是落在随后到来的、一身风尘仆仆却难掩俊朗不羁的谢逐川身上,两人之间的互动透着一种默契的亲昵。看来艾米听到的传闻是真的。她心里莫名地松了半口气,但另外半口,却因为宋逾声那看不出情绪的脸而依旧悬着。 —— 婚礼当天,阳光明媚。 林栖很早就到了酒店房间陪苏眠化妆、穿婚纱。当苏眠穿着洁白的婚纱,戴着头纱,眼眶微红地看着她时,林栖迟也忍不住湿了眼眶。 “真好看,眠眠。”她抱住好友。 “栖迟,”苏眠吸了吸鼻子,看着镜中并排站立的她们,忽然感慨,“还记得大学时,我们躺在宿舍床上,畅想未来谁先结婚,说要给对方当伴娘...没想到这么快。” 林栖迟笑着点头,眼前仿佛也浮现出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 “说起来,”苏眠透过镜子,目光有些促狭又有些心疼地看着她,“那时候,我们都以为,你会是我们中最早结婚的那个。你和宋逾声当年那么轰轰烈烈...” 林栖迟的笑容淡了下去,轻轻拍了拍苏眠的肩:“都是过去的事了。今天你是主角,要开开心心的。” 仪式即将开始,伴郎伴娘需要在宴会厅外等候入场。林栖迟整理了一下香槟色的伴娘礼服裙摆,一抬头,便看见宋逾声从不远处走来。 他穿着剪裁完美的黑色礼服,白色领结,头发一丝不苟地梳起,俊美得令人屏息。这是林栖迟第一次见他穿得如此正式,不同于平日的商业精英范,更添了几分矜贵的禁欲感。 他似乎也看到了她,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今天的林栖迟,化了精致的妆容,长发微卷披散,香槟色的长裙衬得她肌肤胜雪,气质沉静温婉,与平日工作中那个清冷严肃的修复师判若两人。 两人沉默地并排站在紧闭的宴会厅大门外,等待着音乐响起。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彼此清浅的呼吸声。过往的回忆如同潮水,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那些亲密的、热烈的、属于他们的曾经,与此刻的疏离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喂,逾声,栖迟,”作为新郎的陈冬显然有些紧张,没话找话试图缓解气氛,他笑着看向宋逾声,口无遮拦地说,“看到我和苏眠今天修成正果,有没有想起你们当年啊?那场烟花下的告白,可是咱们系流传已久的传奇啊!当时多少人羡慕嫉妒恨!” 陈冬的话,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那扇尘封已久的记忆之门。 刹那间,时光倒流。 林栖迟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夏夜,学校空旷的操场上。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几乎全系的人都默契地聚集在了那里。 宋逾声站在用无数根荧光棒摆成的巨大心形中间,额角带着汗,手里却紧紧握着一个扩音器。当他看到被室友推搡着走来的她时,那双总是带着几分不羁的眼睛里,是前所未有的紧张和郑重。 “林栖迟!”他深吸一口气,透过扩音器,声音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操场,引起了周围一阵善意的哄笑和尖叫。 “我知道,我可能不是最完美的选择。我脾气不好,还有点固执,未来的路也可能充满不确定性。”他的目光紧紧锁着她,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一人,“但是,我喜欢你!比喜欢画画,比喜欢自由,比喜欢这世界上任何东西,都要喜欢!” 人群爆发出更大的起哄声。 他的脸涨得通红,却依旧大声地、一字一句地喊出了那句刻骨铭心的誓言: “林栖迟,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我不敢保证未来一定一帆风顺,但我可以向你保证,只要我还喜欢你,只要我还站在你身边,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拼尽全力,护你周全,绝不负你!” “绝不负你——” 少年的声音,带着赤诚的、孤注一掷的滚烫,在夜空中回荡,与远处骤然升腾、轰然炸开的漫天烟花交织在一起,绚烂了整个青春。 那一刻,她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孩。她哭着点头,在所有人的祝福和欢呼声中,奔向他,投入那个充满了颜料和阳光气息的怀抱。 “我愿意!” 她当年的回答,和此刻脑海中清晰的回忆重叠。 林栖迟猛地从回忆中惊醒,心脏因为那过于汹涌的情感冲击而剧烈抽痛。她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宋逾声。 他也正看着她。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不再是平日里的冰冷和淡漠,而是翻涌着与她同样激烈的、无法掩饰的波澜。痛苦、怀念、挣扎...还有那被时光深埋,却从未熄灭的、炽热的爱意。 陳冬无心的一句调侃,像一把利刃,精准地劈开了他们之间所有伪装的盔甲,露出了内里鲜血淋漓、从未愈合的伤口。 那场轰轰烈烈的告白。 那句掷地有声的诺言。 “绝不负你”。 言犹在耳,却已物是人非。 音乐声适时响起,宴会厅的大门缓缓打开,耀眼的光线和宾客的喧哗涌了出来。 宋逾声迅速移开视线,下颌线绷紧,重新戴上了那副冷漠的面具,只是紧握的拳头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林栖迟也强迫自己挺直脊背,扬起标准的、祝福的笑容,挽住了身旁另一位伴郎的手臂。 他们各自转身,沿着铺满花瓣的道路,走向舞台中央的新人,也走向了那条,早已分岔、无法回头的路。 只是那烟花下的誓言,如同烙印,深深刻在彼此的骨血里,此生难忘。 第11章 以爱为名的荆棘 自从婚礼上那短暂却惊心动魄的对视后,林栖迟和宋逾声之间陷入了一种更加诡异的僵持。项目协作依旧继续,但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凝结成了冰。他不再与她有任何工作之外的交流,甚至连必要的沟通也通过艾米中转。他像是在刻意筑起一道更高的墙,将她彻底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 林栖迟也乐得如此。那场回忆的突袭让她心力交瘁,她需要时间和空间来重新整理自己。她开始更加频繁地留在修复室加班,用那些跨越千年的沉默古籍来寻求内心的平静。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天傍晚,林栖迟正准备离开博物馆,却在门口被一个不速之客拦住了。 是陆怀霜。 不同于往日的温婉得体,此刻的陆怀霜脸色有些苍白,眼神里带着一种被逼到绝路的尖锐和疲惫。她显然精心打扮过,但再好的妆容也掩盖不住那份从骨子里透出的憔悴。 “林小姐,有时间吗?我想和你谈谈。”她的声音还算平静,但紧握着名牌包带的手指却泄露了她的紧张。 林栖迟心中了然,知道该来的总会来。她点了点头:“去我办公室吧。” 修复室里,灯光冷白,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纸墨和化学试剂混合的气味。两个女人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张摆满修复工具的工作台,像一场无声的对峙。 “林小姐,我知道我很唐突。”陆怀霜率先开口,努力维持着风度,“但我有些话,憋在心里很久了,不吐不快。” “陆小姐请讲。”林栖迟的语气很平淡。 陆怀霜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我希望你,能离开逾声。” 林栖迟抬眸看她,眼神清冷:“陆小姐,我想你搞错了。我和宋总只是工作关系,不存在‘离开’与否。” “工作关系?”陆怀霜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唇角勾起一抹苦涩的弧度,“只是工作关系,会让他深夜独自在你工作室楼下徘徊?只是工作关系,会让他不顾一切推掉重要的商业会谈,只因为听说你在项目上晕倒?只是工作关系,会让他...会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喊着你的名字?!”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痛苦,最后几乎是在低吼。 林栖迟的心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她不知道这些...她从来不知道。 “林栖迟,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又有多恨你!”陆怀霜的眼泪终于决堤,她不再维持那副名媛的假面,声音哽咽,“我认识他比你晚,可我努力了这么多年!我学着打理公司,学着应酬交际,努力变成能配得上他、能帮助他事业的女人!我甚至...我甚至容忍他心里一直有你的影子!我以为只要我够好,只要我够耐心,总有一天能取代你的位置...” 她泣不成声:“可是没有...五年了,整整五年!我捂一块石头也该捂热了!可他呢?他的心里,自始至终就只有你!只有你林栖迟!” 林栖迟看着眼前这个崩溃哭泣的女人,心中没有胜利的快意,只有无尽的悲凉。她们都是这场感情纠葛里的囚徒,谁又能比谁好过? “陆小姐,”她轻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感情是勉强不来的。” “是!感情勉强不来!”陆怀霜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充满了不甘和怨恨,“可你们呢?你们当初不也是被现实打败了吗?为什么现在又要来搅乱一切?你知不知道,因为你的出现,我和他的订婚宴无限期推迟了!谢家那边...我几乎成了一个笑话!” 林栖迟沉默了片刻。她没想到宋逾声会做到这一步。 “陆小姐,你和宋总之间的事情,与我无关。”她最终只能这样回答,“我从未想过要‘搅乱’任何人的生活。至于过去...那已经过去了。” “过去了?你说得轻巧!”陆怀霜激动地站起身,“那你敢不敢发誓,你对他再也没有任何感情?你敢不敢现在就走,永远不再出现在他面前?!” 就在这时,修复室的门被猛地推开。 宋逾声脸色铁青地站在门口,显然听到了陆怀霜最后的质问。他的目光先是锐利地扫过满脸泪痕、情绪激动的陆怀霜,然后,沉沉地落在了林栖迟身上。 那眼神复杂至极,有担忧,有愠怒,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怀霜,你在这里做什么?”他的声音冷得像冰。 陆怀霜看到他,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又像是被他的冰冷刺痛,哭得更凶了:“逾声...我...我只是...” “够了。”宋逾声打断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我跟你之间的问题,不要牵扯到无关的人。我让司机送你回去。” “无关的人?”陆怀霜像是被这个词彻底击垮,她踉跄着后退一步,看着宋逾声,又看看林栖迟,忽然发出一声凄凉的苦笑,“宋逾声,你到底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你真的觉得,你们还能回到过去吗?” 她指着林栖迟,声音颤抖却清晰:“你看看她!她早就不是当年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你的小女孩了!你这五年是怎么过的,她根本不在乎!她心里说不定早就有了别人!那个天天给她送饭的顾守拙,那个对她关怀备至的沈墨渊!你呢?你算什么?你只是她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去!” “陆怀霜!”宋逾声厉声喝止,额角青筋暴起。 林栖迟闭了闭眼,感觉一阵强烈的疲惫和无力席卷而来。这场闹剧,该结束了。 她站起身,看向宋逾声,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宋总,请带你未婚妻离开吧。这里是工作场所,不适合处理私人感情问题。” “未婚妻”三个字,她刻意加重了语气,像一根针,刺向在场的两个人。 宋逾声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看着她,眼神里翻涌着剧烈的痛苦和挣扎。 陆怀霜却像是被这个词刺激到了,她猛地抓住宋逾声的手臂,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浮木:“逾声,你告诉她!你告诉她我们马上就要订婚了!你告诉她啊!” 宋逾声猛地甩开了她的手,动作之大,让陆怀霜险些摔倒。他死死地盯着林栖迟,声音沙哑,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绝望:“没有订婚。从来就没有。” 陆怀霜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宋逾声,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男人。 宋逾声却不再看她,他的目光只锁定着林栖迟,一步步向她走近,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林栖迟,”他停在她面前,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他看着她,眼神像是要将她吞噬,“你告诉我,你真的...一点都不在乎了吗?那场婚礼上,你看我的眼神,也是假的吗?” 他的逼问,带着五年积压的所有不甘、痛苦和思念,像海啸般向她袭来。 林栖迟迎视着他,心脏痛得几乎要裂开。她在乎吗?她当然在乎!那张照片,他母亲的话,婚礼上失控的心跳...无一不在证明,她从未真正放下。 可是,在乎又能怎样?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不仅仅是陆怀霜,不仅仅是五年的隔阂,还有他们彼此造成的、深可见骨的伤害。信任一旦崩塌,重建谈何容易? 她看着他通红的眼眶,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近乎卑微的祈求,所有伪装的坚强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滑落。 她的沉默和眼泪,仿佛是最好的答案。宋逾声眼中瞬间迸发出一种近乎狂喜的光芒,他伸出手,想要触碰她的脸。 “栖迟...”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的瞬间,林栖迟却猛地偏过头,避开了。 她向后退了一步,拉开距离,用尽全身的力气,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宋逾声,”她看着他,泪流满面,声音却带着一种决绝的清醒,“我们...回不去了。” “破镜,就是破镜。就算强行粘合,裂痕也永远都在。” “对不起...” 她说完,不再看他和呆立在一旁、面如死灰的陆怀霜,转身,快步离开了修复室。 脚步踉跄,背影单薄,却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决绝。 宋逾声伸出的手,僵硬地停在半空中。他看着她消失的方向,眼中的光芒一点点熄灭,最终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绝望。 回不去了... 她终于,亲口判了他的死刑。 陆怀霜看着宋逾声瞬间垮下去的肩膀,看着他脸上那从未有过的、彻骨的痛苦,忽然明白了。 她输了。 从一开始就输了。 不是输给林栖迟,而是输给了宋逾声心里,那场从未熄灭的、名为青春的烟火。 她踉跄着,无声地离开了这个让她尊严扫地的战场。 修复室里,只剩下宋逾声一个人。 他缓缓蹲下身,捡起地上不知何时掉落的一小片用于金缮修复的金箔。那金色的薄片在他指尖闪烁着冰冷而脆弱的光泽。 像他们的爱情。 曾经绚烂,如今却只剩下一地无法拾起的碎片。 他紧紧攥着那片金箔,锋利的边缘割破了掌心,渗出血珠,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因为心里的痛,早已超过了□□所能承受的极限。 第12章 风霜降临 自那日在修复室与宋逾声彻底摊牌后,林栖迟请了几天假,将自己关在公寓里。她需要时间舔舐伤口,需要空间来消化那汹涌而来又被迫压抑的情感。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可当宋逾声那双充满痛苦和祈求的眼睛在脑海中浮现时,心口依旧会传来尖锐的疼痛。 “回不去了。” 这句话,是说给他听,又何尝不是说给自己听? 这天傍晚,母亲打来电话,语气是少有的严肃:“栖迟,晚上回家一趟,你爸爸有事问你。” 林栖迟心中莫名一沉,有种不好的预感。 当她推开家门时,客厅里压抑的气氛证实了她的猜想。父亲林建业坐在沙发上,面色铁青,面前的烟灰缸里已经堆了好几个烟头。母亲周婉坐在一旁,眉头紧锁,眼神里满是担忧。 “爸,妈。”林栖迟换上拖鞋,轻声打招呼。 “你还知道回来?”林建业猛地将手中的报纸摔在茶几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我问你,你是不是又在跟那个宋逾声搅和在一起?!” 林栖迟的心猛地一紧。她没想到父母这么快就知道了。 “爸,我们是工作上的合作...”她试图解释。 “工作?”林建业冷笑一声,站起身,指着她的鼻子,“什么样的工作需要你深更半夜跟他单独在修复室拉拉扯扯?什么样的合作需要他宋大总裁为了你,连跟陆家的联姻都搅黄了?!现在外面都传遍了!说我们林家的女儿本事大,五年后还能把宋家的继承人迷得神魂颠倒!” 林栖迟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没想到事情会传得这么快,这么难听。 “老林,你好好跟孩子说...”周婉连忙起身劝阻。 “我怎么好好说?!”林建业怒火更盛,额角青筋暴起,“五年前的教训还不够吗?为了他,你差点把咱们这个家都毁了!你忘了当年他是怎么抛弃你的?忘了他们宋家是怎么瞧不起我们、怎么逼迫我们的?!现在他宋逾声功成名就了,回头再来找你,你就又找不着北了?!林栖迟,你的骨气呢?!” 父亲的话像一把把淬毒的利剑,狠狠刺向林栖迟心中最痛、最不愿回忆的地方。那些被刻意尘封的屈辱和无力感再次席卷而来。 “我没有...”她的声音带着颤抖,“我们只是正常工作接触...” “正常接触?正常接触会让你在婚礼上跟他眉来眼去?正常接触会让陆怀霜那个女人找到你单位去闹?!”林建业显然是听到了风声,气得浑身发抖,“你知不知道,因为你们这点破事,宋氏那边已经暂停了跟我们公司下个季度的订单!那是你爸我求了多少人、喝了多少酒才谈下来的!” 林栖迟震惊地抬起头:“什么?” “宋家那个赵婉清,之前就病秧秧的,现在更是快不行了!宋逾声现在就是一头被逼到绝境的狼,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找你,不过是因为不甘心,因为没得到!等他腻了,或者等他母亲一走,他稳住宋氏大局,你以为他还会要你吗?他只会像五年前一样,毫不犹豫地把你踢开!”林建业的话语刻薄而残忍,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凌迟她的尊严。 “别说了!爸,求你别说了!”林栖迟捂住耳朵,泪水夺眶而出。父亲的话,虽然难听,却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她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她怕,怕重蹈覆辙,怕再次被抛弃,怕自己鼓起勇气的再次心动,最终依旧是一场空。 “我为什么不说?我就要说醒你!”林建业痛心疾首,“栖迟,爸爸是为你好啊!我们林家是比不上他们宋家显赫,但我们有我们的骨气!你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同一个地方摔倒!那个宋逾声,他就是你的劫数!你离他远点,算爸爸求你了,行不行?” 周婉也走上前,红着眼圈拉住女儿的手:“栖迟,听你爸爸的话吧。妈知道你可能还放不下,但那家人...真的不是良配。当年他们能那样逼我们,以后就能做出更狠的事。妈妈不想再看你受伤了。” 看着父母写满担忧、愤怒和无奈的脸庞,林栖迟感觉自己的心被撕成了两半。一边是五年未曾熄灭的感情火苗,一边是血浓于水的亲情和残酷的现实。 她理解父母的担忧,他们是被五年前那场风波吓怕了。当年,宋家的施压,父亲公司的危机,她被迫在爱情和家族之间做出的痛苦抉择...这一切都成了这个家难以愈合的伤疤。 如今,伤疤再次被揭开,鲜血淋漓。 “我没有想过要和他怎么样...”林栖迟的声音虚弱而苍白,“我只是...只是没办法完全把他当成陌生人...” “那就离开现在的工作!”林建业斩钉截铁地说,“博物馆的工作不要了!爸爸给你安排别的,或者你想出国深造,爸爸都支持!只要你离开有他的地方!” 离开? 离开她热爱的事业?离开她投入了无数心血的古籍修复? 林栖迟猛地摇头:“不...爸,我不能...” “是不能,还是不想?!”林建业失望地看着她,“为了一个男人,你连父母的话,连这个家都不要了吗?!” “我不是...” “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林建业指着她,语气痛心,“为了他魂不守舍,工作请假,被人指着鼻子骂第三者!林栖迟,我从小是怎么教你的?自尊自爱!你都忘到脑后了吗?!” “第三者”三个字,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林栖迟的神经。 “我不是第三者!”她猛地抬起头,泪流满面地嘶喊出声,“我和他的事情,在陆怀霜之前!是宋家逼我们分开的!是你们逼我放弃的!现在为什么又要来怪我?!” 她积压了五年的委屈、不甘和痛苦,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客厅里瞬间陷入死寂。 林建业和周婉都被女儿从未有过的激烈反应惊呆了。 林栖迟看着父母震惊而受伤的表情,瞬间后悔了。她不该这样顶撞他们...她知道,他们所做的一切,出发点都是爱她,是怕她再次受到伤害。 她瘫软在地,将脸埋在掌心,失声痛哭。 “对不起...爸,妈...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只是太累了...太难了...” 她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这五年来所有的委屈和压抑都哭出来。 周婉心疼地蹲下身,抱住女儿,也跟着落泪:“好了好了,不哭了...是爸爸妈妈不好,话说的太重了...我们只是怕啊,孩子...” 林建业看着抱在一起哭泣的妻女,重重地叹了口气,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他疲惫地坐回沙发上,点燃了一支烟,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复杂难明。 他知道,女儿长大了,有自己的思想和感情。他们做父母的,可以引导,却无法再像小时候那样强行干涉。五年前的强行干预,已经造成了无法弥补的伤害,他不能再重蹈覆辙。 可是,让他眼睁睁看着女儿再次跳进那个火坑,他做不到。 “栖迟,”良久,林建业掐灭了烟,声音沙哑而疲惫,“爸爸不逼你了。工作,你自己决定。但是,和宋逾声的事情...你自己想清楚。” 他看着她,眼神里是作为一个父亲最深的忧虑:“一步错,步步错。有些路,走错了可以回头。有些坑,掉进去一次是意外,掉进去两次...就是愚蠢了。” “爸爸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说完,他站起身,步履蹒跚地走进了书房,关上了门。 那沉重的关门声,像一道无形的鸿沟,隔开了父女二人。 周婉扶着林栖迟站起来,替她擦掉眼泪,柔声道:“先去洗把脸,休息一下。妈妈去给你热杯牛奶。” 林栖迟独自站在空旷的客厅里,看着父亲紧闭的书房门,感觉浑身冰冷。 她知道,父亲的话虽然难听,却是最残酷的现实。 她和宋逾声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五年的时光和彼此的伤害,还有两个家庭无法化解的恩怨,以及世俗眼光和现实利益的重重阻碍。 那份失而复得的爱,在冰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如此...不堪一击。 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城市的万家灯火,每一盏灯背后,似乎都有一个温暖的家。 而她的家,却因为她的感情,再次陷入了冰点。 她该怎么办? 是听从内心的声音,不顾一切地去拥抱那份灼热的爱,哪怕再次被烧成灰烬? 还是听从父母的劝告,彻底斩断情丝,换回家庭的平静,却也永远失去那份生命中最炽热的色彩? 无论选择哪一条路,似乎都通往无尽的痛苦。 泪水,再次无声地滑落。 原来,成年人的世界,从来没有两全其美的选项。 只有权衡利弊后,不得不承受的、永恒的遗憾。 第13章 不告而别 那一夜的争吵像一场凛冽的寒冬,将林家彻底冰封。第二天,林栖迟在头痛欲裂中醒来,窗外天色灰蒙蒙的,正如她此刻的心情。她走出卧室,家里静得出奇,餐桌上没有像往常一样摆着母亲准备的早餐,父亲书房的门依旧紧闭。 一种不详的预感攫住了她。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疯狂震动起来,屏幕上接连跳出数条信息。 沈墨渊:「栖迟,你在哪里?博物馆那边说你提交了离职申请?怎么回事?」 顾守拙:「栖迟,刚听到消息。有任何需要帮忙的,随时告诉我。」 叶知秋:「宝贝!什么情况?!辞职?!为什么没跟我说?!你现在人在哪儿?!」 苏眠:「栖迟,陈冬说他们公司听到风声,宋氏那边的合作全部暂停了,跟你离职有关吗?你还好吗?」 谢逐川(通过叶知秋推的名片):「林小姐,我是谢逐川。虽素未谋面,但听知秋提及。若有需要,我在海外有些资源,或可提供帮助。」 陆怀霜(信息短暂出现又被撤回):「...」 林栖迟看着这些纷至沓来的信息,大脑一片空白。 离职申请?她什么时候提交的? 她猛地冲向门口,发现大门竟从外面被反锁了! “妈!爸!开门!”她用力拍打着门板,心慌意乱。 过了一会儿,门外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门开了,周婉站在门口,眼睛红肿,手里提着一个行李箱,而林建业则面色沉郁地站在她身后。 “妈?这是干什么?”林栖迟看着行李箱,声音发颤。 “栖迟,”周婉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决,“机票已经订好了,下午三点,直飞伦敦。你在那边的一切,你爸爸都安排好了,学校、住处...到了会有人接你。” 犹如五雷轰顶!林栖迟踉跄着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父母:“你们...你们要送我出国?未经我同意,替我辞职,还要把我送走?” “我们是为了你好!”林建业低吼道,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你看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子!留在国内,留在有宋逾声的地方,你永远也走不出来!这个恶人,我来当!哪怕你恨我一辈子,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再跳一次火坑!” “你们不能这样...不能...”林栖迟摇着头,泪水汹涌而出,“这是我的工作,我的人生!你们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就凭我们是你的父母!就凭我们不想再看你被伤害!”周婉上前抱住她,痛哭失声,“孩子,听话,走吧...离开这里,重新开始。时间会治愈一切的...” —— 与此同时,城市的另一端,宋逾声正身处风暴中心。 宋氏集团总裁办公室内,气氛凝重。他刚刚强行压下了几位因宋、陆两家联姻生变而蠢蠢欲动的董事,桌上还放着母亲病情恶化的最新医疗报告。他揉着刺痛的太阳穴,眼底布满血丝。 沈墨渊的电话直接打了进来,语气急促:“逾声,栖迟怎么回事?她突然从博物馆离职了?现在人都联系不上!” 宋逾声猛地坐直身体,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什么?离职?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今天早上!博物馆那边说是她家里人来办的手续,非常突然!我打她电话一直关机!”沈墨渊的声音充满了担忧,“我担心她出事...” 宋逾声立刻挂断电话,拨打林栖迟的号码,果然已关机。一种巨大的恐慌瞬间淹没了他。他立刻叫来助理,声音冷得掉冰碴:“查!立刻去查林栖迟现在人在哪里!还有,查清楚林家今天有什么异常!” —— 林家公寓楼下,一辆黑色的轿车悄无声息地停下。顾守拙和叶知秋从车上匆匆下来,他们是接到沈墨渊消息后第一时间赶来的。 “伯父伯母,栖迟呢?她没事吧?”叶知秋焦急地按着门铃。 门开了,林建业挡在门口,脸色难看:“她很好,不劳你们费心。” “我们要见栖迟!”顾守拙语气坚定,他一向温和的脸上此刻写满了担忧。 “她不想见任何人。”林建业态度强硬。 就在这时,电梯门再次打开,苏眠和陈冬也赶到了。 “伯父,让我们见见栖迟吧,我们都很担心她。”苏眠恳求道。 场面一时僵持不下。 而此刻,被反锁在卧室里的林栖迟,正拼命拍打着房门,声音已经嘶哑:“放我出去!爸!妈!求你们了!我不能走...” 她的手机被收走了,与外界彻底断了联系。绝望像潮水般将她淹没。 —— 宋逾声的助理效率极高,很快反馈回信息——林家订了三张下午三点飞往伦敦的机票,并且林建业今早去博物馆为林栖迟办理了离职。 三张机票...他们要全家一起离开?还是... 宋逾声不敢细想,一种即将永远失去她的恐惧让他几乎窒息。他抓起车钥匙,不顾一切地冲出了办公室。 他一边开车,一边疯狂拨打林栖迟和她父母的电话,全部无人接听。他又尝试联系其他可能知道消息的人。 宋逾声:「沈墨渊,有栖迟消息吗?」 沈墨渊:「没有,顾守拙和叶知秋在他们家楼下,被林伯父拦住了。」 宋逾声:「苏眠,栖迟和你联系了吗?」 苏眠:「没有!我和陈冬在她家楼下,伯父不让我们见她!宋逾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逾声(通过叶知秋联系顾守拙):「顾守拙,你们还在林家?她怎么样?」 顾守拙(回复简短):「被锁在家里。林伯父态度坚决。」 宋逾声(尝试添加谢逐川微信,附言:「我是宋逾声,事关林栖迟,急!」」 谢逐川(很快通过):「宋先生,我刚知悉。陆家那边我会尽力安抚,你先处理林小姐的事。如需帮助,直言。」 所有信息碎片拼凑在一起,指向一个残酷的事实——林家父母要强行送走栖迟! 宋逾声猛踩油门,汽车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向林家。他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她走!绝对不能! —— 林家卧室里,林栖迟无力地滑坐在地上,眼泪已经流干。门外,父母正在和赶来的朋友们争执,声音隐约传来。 她听到叶知秋带着哭腔的恳求,听到顾守拙罕见的激动声音,听到苏眠和陈冬的劝说...可是父亲的态度异常坚决。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距离去机场的时间越来越近。 就在这时,她的窗户下方,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汽车刹车声,紧接着,是一个她刻入骨髓的、嘶哑而焦急的呼喊声,穿透了层层隔音,清晰地传入了她的耳中—— “林栖迟——!” 是宋逾声!他来了! 林栖迟如同濒死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她猛地从地上爬起来,扑到窗边,用力拍打着玻璃窗! “宋逾声!我在这里!”她用尽全身力气呼喊,可惜窗户隔音太好,她的声音无法传出。 楼下的宋逾声显然看到了窗后她那模糊而焦急的身影,他试图冲进楼道,却被闻讯赶来的保安和林建业拦在了楼下。 “宋逾声!这里不欢迎你!你给我滚!”林建业的怒吼声响起。 “伯父!让我见栖迟!求你!”宋逾声的声音充满了从未有过的卑微和祈求。 “见她?然后呢?继续让她为你痛苦,被你们宋家羞辱吗?你放过她吧!” 林栖迟隔着窗户,看着楼下那个她爱了整个青春的男人,正为了她,与她父亲对峙,那般骄傲的一个人,此刻却显得如此无助和狼狈。 她看到匆匆赶来的沈墨渊和顾守拙试图拉开冲突的两人,看到叶知秋和苏眠在一旁急得直跺脚,看到谢逐川竟然也出现在了不远处,正冷静地打着电话,似乎在协调着什么... 她所有的朋友,她爱的那个人,都在为了她努力。 可是,那扇门,那扇被父母牢牢掌控的门,以及那即将到来的航班,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横亘在她与自由之间。 周婉推开了卧室门,看着趴在窗边、绝望哭泣的女儿,狠下心肠上前拉住她:“栖迟,时间到了,我们该走了...” “不——妈——我不走!”林栖迟死死抓住窗框,指甲几乎要掰断。 楼下的宋逾声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抬起头,目光死死锁住她的窗口,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充满了血丝、痛苦和一种近乎毁灭般的绝望。 他张了张嘴,隔着遥远的距离,隔着冰冷的玻璃,无声地对她说出了三个字。 那口型,林栖迟看懂了。 是 “对不起”...和 “等我”。 下一秒,她被母亲和强行进来的父亲,一左一右地架离了窗边。 “栖迟——!”楼下传来宋逾声撕心裂肺的呼喊,伴随着混乱的争执声。 她被父母半拖半抱地带离了家,塞进了前往机场的车里。在后视镜里,她最后看到的,是宋逾声冲破阻拦,疯狂追在车后的身影,那么近,又那么远,最终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彻底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就像五年前那个雨夜。 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 只是这一次,更加决绝,更加残忍。 车窗外,城市飞速倒退。她靠在车窗上,眼泪无声流淌。 沈墨渊的担忧,顾守拙的沉默守护,叶知秋和苏眠的姐妹情深,谢逐川的仗义出手,陆怀霜那未发出的信息...还有宋逾声那绝望的眼神和无声的誓言。 所有的一切,都像一场短暂而喧闹的梦。 而现在,梦醒了。 她又被抛入了无边的黑暗和未知之中。 飞机冲上云霄,离开了这片承载着她所有爱恨纠葛的土地。 她闭上眼,手中紧紧攥着那枚从不离身、用于修复古籍的、小小的竹制镊子,仿佛那是她与过去唯一的、脆弱的连接。 宋逾声,这一次,我们还能等到彼此吗? 第14章 不会忘记 伦敦的雨季漫长而阴郁,泰晤士河上总是笼罩着一层薄雾,如同林栖迟此刻的心境,潮湿而看不到尽头。 时间像指间的流沙,悄无声息地滑过。转眼间,她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已近一年。 父亲为她安排的一切周到而疏离——位于肯辛顿区一间安静公寓,临近皇家艺术学院的语言与文物修复课程,甚至一位负责照料她起居的华人阿姨。她像一件被精心打包的行李,空运至此,被安置在一个安全却冰冷的盒子里。 她顺从地接受了这一切。上课,回家,两点一线。她谢绝了大部分同学的社交邀请,也婉拒了几位对她表示好感的异国同行。她的生活像上了发条的钟摆,规律,却缺乏生机。 白天,她将自己埋首于学院的修复工作室。这里的技术和设备甚至比国内更为先进,她如饥似渴地学习着新的修复理念和材料应用。她的指导老师,一位严谨的英国老先生,对她这个沉默却极具天赋的东方学生赞赏有加。 “Lin,你的手很稳,心更稳。”老先生看着她在显微镜下,将一片来自埃及纸莎草文献的碎片完美贴合,赞叹道,“修复工作需要绝对的耐心和冷静,你天生就是做这个的。” 林栖迟只是微微颔首,道了声谢。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份“冷静”之下,隐藏着怎样汹涌的、被强行压抑的暗流。 课余时间,她最常去的地方是大英博物馆的中国馆。她会长时间地站在那些来自故土的瓷器、书画前,看着说明牌上“捐赠”或“购于XX年”的字样,心情复杂难言。这些漂泊海外的文物,与她的心境,竟有几分诡异的相似——都是离开了原生土壤的孤品。 她开始参与博物馆东方文物部的一个志愿者项目,协助修复一批明清时期的中国古画。当她用熟悉的工具,处理着这些同样承载着中华文明印记的物件时,内心会获得片刻的安宁。仿佛通过指尖的触碰,她能感受到一丝来自遥远故乡的温度。 然而,伦敦这座城市,似乎总在不经意间提醒着她那段想要遗忘的过去。 有一次,她在国家美术馆看到一幅描绘烟火的油画。那绚烂的色彩,瞬间击中了她的心脏,让她猝不及防地僵立在画前,眼前浮现的却是多年前那个夏夜,操场上方炸开的、属于她和宋逾声的漫天华彩。那一刻,她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碎裂的声音。 还有一次,在科文特花园附近,她看到一个身形挺拔、穿着黑色大衣的亚洲男人背影,心跳骤然漏跳一拍,下意识地就跟了上去,直到对方转过身,露出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她才恍然惊醒,尴尬又失落地站在原地,任由冰冷的雨丝打在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她的邮箱里,偶尔会收到来自国内的邮件。叶知秋和苏眠几乎每周都会给她写信,絮絮叨叨地讲着国内的趣事,朋友的近况,小心翼翼地避开某个名字。沈墨渊会定期发来一些行业动态和学术文章。顾守拙则一如既往的沉默,只是在她生日那天,寄来了一个包裹,里面是一套她提过想要的、日本匠人手工制作的修复工具,精致得让她眼眶发热。 谢逐川甚至也给她发过一封邮件,附件是他最新拍摄的一组关于西域石窟的摄影作品,苍凉壮美,邮件正文只有简单一句:「林小姐,见字如面。知你安好,甚慰。若有需,勿客气。」 她一一回复,语气平和,报喜不报忧。她告诉他们,伦敦的雨很多,但空气很好;学院的课程很有挑战,但她能应付;博物馆的志愿者工作让她学到了很多...她把自己塑造成一个积极适应新生活、努力向上的形象。 只有深夜回到公寓,面对一室清冷时,那厚重的伪装才会卸下。她会打开那个从国内带来的、上了锁的小箱子,里面没有多少东西——一本磨损的《建筑空间论》,一张泛黄的拍立得照片,还有几封当年宋逾声写给她的、字迹稚嫩却情感炽热的情书。 她从不轻易翻开那本书,也不敢多看那张照片。只是把它们放在那里,像供奉着一段不敢触碰的过往。她知道这很傻,很徒劳,可她控制不住。那是她贫瘠情感世界里,唯一的、病态的慰藉。 这一年里,她听说宋氏集团在他雷厉风行的手段下稳定了下来,甚至开拓了新的国际市场。她也在财经新闻的角落里,看到过他与某位欧洲商业大亨会面的模糊照片,他看起来更加成熟冷峻,周身的气场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压迫感。 他没有试图联系她。 一次也没有。 这或许就是他们之间最好的结局了吧?隔着时区,隔着大洋,隔着无法逾越的过往和现实。相忘于江湖。 可是,为什么心还是会痛?为什么在博物馆看到并肩而行的华人情侣时,会下意识地别开眼?为什么在听到某首偶然飘过的中文老歌时,会瞬间湿了眼眶? 时间并没有像父母期望的那样,治愈一切。它只是将那些尖锐的痛楚,磨成了迟钝的、绵长的隐痛,如影随形,在每个不经意的瞬间跳出来,提醒她那段刻骨铭心的存在。 她就像她正在修复的那些古画,表面看起来正在被一点点修补,趋于“完整”,但内里的绢本、那些深层的折痕和损伤,只有她自己知道,它们一直都在,无法真正复原。 夜深了,伦敦的灯火在雨幕中晕染开一片模糊的光晕。林栖迟关掉台灯,蜷缩在沙发上,窗外是异国他乡永不停歇的车流声。 又是一年快要过去了。 她依旧在这里,修复着别人的历史,却无法修复自己那颗散落在时光里,遍体鳞伤的心。 宋逾声,这个名字,如同一个烙印,深深刻在她的灵魂里。 忘不掉,也,不敢忘。 第15章 两重惊雷 伦敦的春天来得迟,空气中还残留着冬日的湿冷。林栖迟在异国的第二年,生活似乎已经步入了一种麻木的平静。她以优异的成绩结束了学院的课程,并因为在大英博物馆志愿者工作中的出色表现,获得了一份助理修复师的正式合约。她搬出了父亲安排的公寓,在离博物馆稍近的地方租了一个小套间,似乎想用这一点点空间上的独立,来宣告某种程度上的自主。 日子像复印机里吐出的白纸,一张张,内容雷同。她依旧沉默寡言,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修复着一件件承载着不同文明泪与笑的文物。只有在触摸那些来自东方的瓷器纹理,或辨认古画上熟悉的题跋时,眼底才会掠过一丝极淡的、无人察觉的波澜。 上半年一个寻常的午后,她刚结束一幅清代花鸟画的清洗工作,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是叶知秋发来的视频通话请求。 她走到休息室,接通。屏幕那端的叶知秋,背景是熟悉的国内咖啡馆,但她的脸色却有些异样的踌躇和担忧。 “栖迟...”叶知秋的声音罕见的低沉,带着小心翼翼。 “怎么了知秋?出什么事了?”林栖迟的心莫名一紧。 叶知秋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语速飞快地说道:“我...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但我觉得你有权利知道...宋逾声...他...他和陆怀霜结婚了。就在上周,消息刚传出来,很低调...” “轰——” 林栖迟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被什么重物狠狠击中,瞬间一片空白。手机差点从手中滑落。耳朵里嗡嗡作响,叶知秋后面还说了些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清。 结婚了... 和陆怀霜... 那个名字,像两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她的心脏,然后用力搅动。一阵尖锐的、几乎让她窒息的剧痛,从心口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以为自己早已麻木,以为自己可以平静接受任何关于他的消息。可当这一刻真正来临,她才发现,那所谓的平静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沙堡,在现实的浪潮面前,不堪一击。 “栖迟?栖迟你没事吧?你说话啊!”叶知秋在屏幕那头焦急地呼喊。 林栖迟猛地回过神,脸色苍白得像博物馆里新刷的墙壁。她极力想扯出一个表示“我没事”的笑容,却发现脸上的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 “我...我没事。”她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只是...有点突然。” 她匆匆找了个借口,挂断了视频。然后,她冲进洗手间,反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瓷砖墙,身体控制不住地沿着墙壁滑落,最终蜷缩在角落里。 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是一种极致的痛苦,噎在喉咙里,堵在胸腔,几乎要将她撕裂。 他到底...还是选择了现实,选择了那条看似“正确”的道路。 那他母亲病榻前的恳求,那他追在车后绝望的呼喊,那无声的“对不起”和“等我”...又算什么? 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也好。 这样也好。 这或许就是压垮她心中那点不切实际幻想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真的...该死心了。 那天之后,林栖迟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病,发烧,咳嗽,持续了将近一周。病愈后,她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依旧上班,下班,沉默地修复着古物。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心里某个地方,彻底地、无声地坍塌了,化为一片冰冷的废墟。她将那些藏在箱子里的旧物,用厚厚的牛皮纸包好,塞进了储物柜的最底层,仿佛这样就能将那段过去彻底封存。 —— 时间步履不停,晃眼到了下半年,伦敦进入了多雾的秋季。 这天,她收到了一封来自沈墨渊的邮件。邮件很长,语气沉重。在详细询问了她的近况,并探讨了几个专业问题后,邮件的末尾,他看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句: 「...另外,国内商界近日有些震动。宋逾声的母亲,赵婉清女士,于三日前病逝了。追悼会很是隆重,宋逾声...看起来状态很不好。告知你此事,是觉得你或许应该知道。」 又是一记闷棍。 赵婉清...去世了。 那个曾经强势、刻薄,却也曾在病榻前握着她的手流泪忏悔的女人,最终还是被病魔带走了。 林栖迟坐在电脑前,久久没有动弹。心里五味杂陈,有唏嘘,有感慨,却奇异地没有多少快意。生命的消逝,总是带着一种庄重的悲哀,轻易地抹去了个人之间的恩怨。 她没有想到,几天后的一个深夜,她的手机屏幕再次亮起,显示的是一串完全陌生的、带着中国区号的数字。 一条跨国短信,静静地躺在收件箱里。 发信人,是那个她以为此生不会再有任何交集的号码。 「林栖迟,我是宋逾声。我妈走了。」 「我知道现在说这些很可笑,也很无耻。但我还是想告诉你,我和陆怀霜结婚,不是出于本意。」 「我妈时间不多了,那是她最后的愿望,她想看着我成家立业,想看到宋氏有人继承...我...我没办法拒绝一个垂死之人的请求。」 「对不起。」 「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短信断断续续,语句有些混乱,甚至能透过文字,感受到那头那个人敲下这些字时,是怎样的痛苦、挣扎和...卑微。 林栖迟逐字逐句地看着,心脏像是被浸泡在冰水里,然后又被人捞出来放在火上烤。一阵阵发紧,一阵阵刺痛。 原来是这样... 为了完成母亲的遗愿。 多么冠冕堂皇,又多么...残忍的理由。 她拿着手机,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悬停了很久,对话框里的光标一下下闪烁着,仿佛在催促她做出回应。 她可以质问,可以哭诉,可以发泄这近两年来积压的所有委屈和痛苦。 可是,然后呢? 解释有什么用? 破镜,就是破镜。 即使当初的分离有再多的苦衷,即使这次的婚姻有再无奈的理由,伤害已经造成,裂痕已经存在。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陆怀霜,还有一纸婚书,一道无法跨越的道德枷锁,以及那被一次次现实碾磨得所剩无几的、脆弱的信任。 她累了。 真的累了。 她缓缓地、一个一个地,删除了对话框里那些打了又删,删了又打的字。 最终,屏幕恢复了一片空白。 她关掉了手机,将它扔到沙发角落,仿佛那是一个烫手的山芋。 窗外,伦敦的夜雾浓重,吞噬了所有的星光。 就像她和他之间,再也看不到前路。 没有回复,就是她最后的、也是最决绝的回应。 解释有什么用呢? 破镜,永远不能重圆。 第16章 泰晤士河畔的微光 第三年的伦敦,似乎连灰蒙蒙的天空都透出了一丝不同。林栖迟的生活轨迹依旧简单,博物馆与公寓两点一线,但某种东西正在悄然改变。她不再是那个仅仅依靠机械工作来麻痹自己的修复师,她开始真正尝试着去感受这座城市,感受生活本身。 这种变化的契机,源于一个人的到来。 “Lin,这位是David,中文名周慕迟。他是我带过的最出色的学生之一,专攻东方纸质文物修复,之前在梵蒂冈图书馆工作了两年。接下来半年,他会参与我们这边的重点项目,由他主要负责,你协助。” 指导老师带着一位身形清瘦、戴着细边眼镜的亚裔男子走进工作室。他穿着合身的浅色亚麻衬衫,气质温润,眼神清澈而专注。 “你好,林师妹,久仰。老师常提起你,说你的手比他当年还稳。”周慕迟伸出手,笑容温和,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书卷气。 “周师兄过奖了。”林栖迟与他轻轻一握,态度礼貌而疏离。对于任何试图闯入她封闭世界的人,她本能地保持着距离。 然而,周慕迟是不同的。 他的专业能力毋庸置疑,对东西方修复技术的融合有着独到的见解。但他从不居高临下,而是以一种平等的、探讨的方式与她交流。他会耐心倾听她对某处修复手法的犹豫,会与她分享他在梵蒂冈遇到的趣闻和难题,会在加班到深夜时,默默递上一杯温度刚好的热可可。 他们的合作紧密而默契,为了复原一批珍贵的明代航海图,常常在工作室里待到凌晨。在那些被灯光、古籍和化学试剂包围的深夜里,在一次次思想的碰撞和专业的切磋中,一种难以言喻的纽带悄然滋生。 周慕迟像一阵温和而持久的风,慢慢吹散了林栖迟心头的部分阴霾。他带她去听不为人知的地下爵士乐,去逛周末的波特贝罗市集,在泰晤士河畔看夕阳将议会大厦染成金色。他告诉她:“栖迟,修复文物是为了让过去照亮未来,而不是把自己困在过去。你看这泰晤士河,流淌了千年,承载了无数故事,但它始终是向前流的。” 他的话,不像宋逾声那般带着毁灭般的炽热,却像涓涓细流,一点点浸润她干涸的心田。她发现,自己在他面前,可以很放松,可以谈论工作,也可以分享一些琐碎的日常烦恼,而不用担心被看穿或评判。 他很不一样。与宋逾声的霸道、冷硬、如同暴风雨般的爱不同,周慕迟是温暖的、稳定的,像秋日午后和煦的阳光。他不会给她压迫感,只是安静地陪伴,适时地引导。 更重要的是,她惊恐又带着一丝解脱地发现,在周慕迟身边,她想起“宋逾声”那个名字的频率,越来越低了。那些曾经让她痛彻心扉的画面,似乎也渐渐褪色,变成了遥远而模糊的背景。 半年时间飞逝而过,航海图项目接近尾声。这天晚上,他们终于完成了最后的固色工序。工作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周慕迟没有像往常一样收拾东西,而是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雨中的伦敦夜景,沉默了片刻。 “栖迟,”他转过身,目光沉静而认真地看向她,“项目快要结束了,我有些话,想了很久,觉得应该告诉你。” 林栖迟的心莫名一跳,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这半年,是我这些年来最充实、最快乐的时光。”他的声音温和而清晰,“不仅仅是因为工作,更是因为有你。我喜欢看你专注工作的样子,喜欢听你谈论修复理念时眼里的光,喜欢你偶尔流露出的、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温柔。” 他走近几步,停在她面前,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不让她感到压迫:“我知道你心里可能还有没完全放下的事情。我不问,也不在意。我只想告诉你我的感受。林栖迟,我喜欢你。不是一时兴起,是经过这半年朝夕相处,深思熟虑后的确定。” 他顿了顿,眼神诚挚得让人无法怀疑:“我想以结婚为前提,认真和你交往。如果你愿意,我想陪你一起,走接下来的路。我们可以一起修复这些古老的文明,也可以一起创造属于我们自己的、新的记忆。”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轰轰烈烈的誓言,只有一番朴实而郑重的告白。 林栖迟看着他,心脏在胸腔里平稳地跳动着,没有面对宋逾声时那种几乎要炸裂的悸动,却有一种奇异的、暖融融的安定感。 她想起这一年来,是他让她重新感受到了与人正常交往的轻松,是他让她知道,生活除了灰色的回忆,还可以有音乐、集市和夕阳。是他让她明白,放下过去,不是背叛,而是对自己的慈悲。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周慕迟眼底开始浮现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然后,她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唇角缓缓扬起一个清晰而真实的笑容。 “好。” 一个字,轻却重。 周慕迟眼中瞬间迸发出惊喜的光芒,他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像是捧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 和周慕迟在一起的日子,平淡而温馨。他尊重她的节奏,给她足够的空间。他们的感情,像文火慢炖的汤,滋味一点点渗透,温暖而妥帖。 半年后,周慕迟接到了国内一所顶尖大学的橄榄枝,邀请他回国组建新的文物修复实验室。他征求林栖迟的意见。 “你想回去吗?”他问。 林栖迟思考了几天。三年了,时间的流逝和身边这个温和的男人,似乎已经抚平了她心中大部分的褶皱。那个名字,那座城市,似乎不再具有能轻易刺痛她的力量。 “好,我们回去。”她做出了决定。 当她把决定告诉父母,并提及周慕迟时,电话那头的林建业和周婉几乎是喜极而泣。他们迫不及待地想要见见这个据说“稳重、靠谱、对栖迟好”的年轻人。 回国后,林栖迟带着周慕迟回家。周慕迟举止得体,谈吐不凡,对文物修复的见解让林建业这个老文化爱好者都连连点头,他看向林栖迟时眼神里的爱护和尊重,更是让周婉悬了多年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 “好,好!慕迟啊,栖迟以后,就拜托你多照顾了!”林建业拍着周慕迟的肩膀,眼眶有些湿润,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欣慰和认可。 “伯父您放心,我会的。”周慕迟郑重承诺。 看着父母脸上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看着身边这个给予她安稳和尊重的男人,林栖迟感觉心里那块空缺了许久的地方,似乎正在被一种平实而温暖的幸福慢慢填满。 过去,或许真的可以过去了。 她终于,走上了另一条洒满阳光的路。 至于那条曾经布满烟花与荆棘的路,以及路上那个模糊的身影,就让它永远留在身后的时光里吧。 第17章 迟来的醒悟与彻底的了断 决定留在国内后,林栖迟和周慕迟的生活迅速步入正轨。周慕迟受聘的大学提供了优厚的待遇和良好的研究环境,林栖迟也凭借在国外的履历,顺利进入国家博物馆的文物修复中心。他们在离单位和父母家都不远的地方,选了一个温馨的公寓,开始了安稳的同居生活。 朋友们得知他们回来的消息,都欣喜不已。叶知秋和苏眠组织了热闹的接风宴,沈墨渊、顾守拙、陈冬,甚至连谢逐川都特意从外地赶了回来。席间,大家看着林栖迟脸上恬淡而真实的笑容,看着她与周慕迟之间自然流露的默契和温情,都发自内心地送上了祝福。连一向沉默的顾守拙,都举杯对周慕迟说了一句:“好好待她。”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将某个名字,某段过往,小心翼翼地封存了起来,仿佛那已是上辈子的事。 然而,风暴总是在看似最平静的海面下酝酿。 一天下午,林栖迟和叶知秋约着喝下午茶。叶知秋搅拌着杯中的拿铁,犹豫了一下,还是压低声音说:“栖迟,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嗯?什么事?”林栖迟正在看手机里周慕迟发来的晚餐菜单,随口应道。 “宋逾声...他和陆怀霜,好像闹得挺厉害的。听说吵得很凶,好像...要离婚了。”叶知秋观察着她的神色。 林栖迟滑动屏幕的手指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她抬起头,眼神平静无波:“是吗?那是他们的事,与我无关了。” 叶知秋看着她这副真正释然的模样,终于彻底松了口气,笑道:“对对对,与你无关!咱们聊点开心的,你和慕迟的婚礼筹备得怎么样了?” 林栖迟笑了笑,开始兴致勃勃地跟叶知秋讨论起婚纱的款式和婚礼的细节,仿佛刚才听到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的消息。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和叶知秋闲聊的同一时间,宋逾声和陆怀霜的离婚协议,正式签署生效。一段始于利益、终于怨怼的婚姻,仓促地画上了句号。 —— 第二天是周末,林栖迟和周慕迟约好了去新家附近的家居城挑选家具。两人手挽着手,有说有笑地从楼里走出来,阳光洒在他们身上,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就在他们准备走向停车场时,一个熟悉却又无比憔悴的身影,如同鬼魅般,踉跄着挡在了他们面前。 是宋逾声。 他胡子拉碴,眼窝深陷,西装皱巴巴地裹在身上,浑身散发着浓重的酒气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疲惫。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在林栖迟脸上,那双曾经深邃锐利的眼眸,此刻布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 “栖迟...”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不顾一切的急切,“我离婚了!我跟陆怀霜,彻底结束了!” 他的出现太过突然,话语里的信息更是让林栖迟和周慕迟都愣住了。 宋逾声仿佛看不到周慕迟的存在,他上前一步,激动地想要去抓林栖迟的手,语气带着一种荒谬的、理所当然的祈求:“现在没有阻碍了!我们...我们重新在一起,好不好?我错了,我知道我错了!这些年我没有一天不想你!我们回到过去,好不好?”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林栖迟的瞬间,林栖迟猛地回过神来,像是碰到了什么极其肮脏的东西,用力且迅速地甩开了他的手,同时后退一步,紧紧挽住了身旁周慕迟的胳膊。 这个下意识的、充满保护意味的动作,像一盆冰水,狠狠浇在了宋逾声头上。 他这才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林栖迟身边站着的男人。那个男人气质温润,此刻正用一种冷静而带着隐隐不悦的目光看着他,并且下意识地将林栖迟往身后护了护。 一股灭顶的恐慌和嫉妒瞬间吞噬了宋逾声。 “他是谁?!”宋逾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失控的戾气。 林栖迟看着他这副狼狈不堪、状若疯癫的样子,心中没有半分波澜,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几乎快要溢出来的厌恶和悲哀。 她抬起眼,目光冰冷得像十二月的寒霜,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向宋逾声: “宋逾声,你凭什么会觉得,我林栖迟会一直在原地等你?” 她的语气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 “你以为你离了婚,解决了你家里的麻烦,你回头,我就应该感恩戴德地回到你身边?”她扯出一个极尽讽刺的笑容,“有时候,你这种自以为是的样子,真的挺贱的,让我觉得恶心。” “恶心”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了宋逾声的心脏。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脸上血色尽失,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林栖迟不再看他那副深受打击的模样,她侧过身,紧紧握住周慕迟的手,与他十指相扣,然后抬起两人交握的手,展示在宋逾声面前,语气斩钉截铁,宣告着一个他无法接受的事实: “看清楚了,这才是我要共度一生的人。我们,要结婚了。” 她顿了顿,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直刺宋逾声最后的希望: “所以,请你,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不要再纠缠我了。我们之间,早在三年前,就彻底结束了。” 说完,她不再多看面如死灰、仿佛瞬间被抽走所有力气的宋逾声一眼,挽着周慕迟,决绝地转身离开。 阳光依旧明媚,照着他们依偎着远去的背影,那般登对,那般安稳。 而留在原地的宋逾声,像一尊瞬间风化的石像,僵立在刺目的光线下,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绝望和空洞。 他终于彻底失去了她。 在他自以为扫清一切障碍,满怀希望地回头时。 被她亲手,毫不留情地,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第18章 宾客 婚礼选在一个阳光和煦的秋日,地点是城郊一座被银杏树环绕的庄园。金黄的叶子如同碎金般铺满了草地,与林栖迟婚纱上细腻的刺绣交相辉映。 她穿着简洁而优雅的缎面婚纱,头发松松挽起,鬓边别着一朵新鲜的白色山茶花。没有过多的珠宝点缀,只有颈间戴着周慕迟母亲传下来的一条珍珠项链,温润的光泽映衬得她肌肤如玉。她脸上带着一种周慕迟从未见过的、极其明媚而松弛的笑容,那笑容是从心底漾出来的,感染着到场的每一位宾客。 叶知秋和苏眠作为伴娘,忙前忙后,眼眶却一直红红的,是高兴的。沈墨渊、顾守拙、陈冬、谢逐川都到了,穿着得体的正装,脸上是真诚的祝福。林建业和周婉更是容光焕发,招呼着亲友,看着女儿的眼神里充满了欣慰和满足。 一切都完美得如同童话。 然而,在宾客席一个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坐着一个格格不入的身影。 宋逾声。 他穿着一身昂贵的黑色西装,胡子刮得很干净,头发也精心打理过,试图维持着最后的体面。但那份体面之下,是掩盖不住的憔悴和灰败。他独自坐在那里,与周围欢声笑语的人群隔绝开来,像一座孤岛。 他的目光,从林栖迟挽着林父的手臂,踩着花瓣铺就的道路走向周慕迟的那一刻起,就死死地钉在她身上,没有移开过一秒。 他看着她对林父微笑,看着她将手交给周慕迟,看着周慕迟小心翼翼地、如同对待稀世珍宝般握住。他听着司仪念着庄重的誓词,听着她用清晰而温柔的声音说“我愿意”,听着周慕迟那沉稳而饱含深情的回应。 每一个画面,每一个声音,都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反复切割。 然后,他听到了那句——“现在,新郎可以亲吻你的新娘了。” 周慕迟轻轻掀开林栖迟的头纱,动作温柔得近乎虔诚。他俯下身,在林栖迟微仰起的、带着幸福红晕的脸颊上,印下了一个轻柔而珍重的吻。 没有激烈的缠绵,没有戏剧化的表演,只是一个简单、干净,却充满了无限爱意与承诺的吻。 林栖迟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轻颤,唇角那抹幸福的笑意,在阳光下,绚烂得刺眼。 “咔嚓——” 不知是哪位亲友按下了快门,记录下了这完美的一刻。 也像最后一声丧钟,在宋逾声的脑海里轰然敲响。 他看着台上那对拥吻的新人,看着林栖迟脸上那毫无阴霾的、纯粹的笑容——那种笑容,是他从未给予过她,也再也无法给予她的。 一个疯狂的、绝望的念头,如同毒藤般缠绕住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如果...如果当初... 如果当初他再坚定一点,不顾一切地反抗家族,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五年的分离? 如果当初在她回国后,他不是用冷漠和伤害来掩饰自己的恐慌和在意,是不是他们就不会走到形同陌路? 如果当初在母亲病榻前,他能有勇气拒绝那场荒唐的婚姻,是不是今天站在台上,让她露出这般笑容的人,就会是他? 是不是...那所有的幸福,那拥吻的权利,那被她全心全意注视着的机会,原本都应该是属于他的? 可惜,没有如果。 他的犹豫,他的自负,他的妥协,他一次又一次的错误抉择,早已将他们之间的所有可能,亲手斩断,碾碎成灰。 是他,一步步将她推向了别人的怀抱。 是他,亲自导演并主演了这场彻头彻尾的悲剧,而他是唯一那个被困在戏里,永世不得超生的角色。 台上的仪式结束了,新人开始向宾客席抛洒幸运手捧花。年轻人们欢笑着簇拥过去。 宋逾声依旧僵硬地坐在原地,像个被遗忘的幽灵。他看着林栖迟和周慕迟手牵着手,一桌一桌地敬酒,接受着众人的祝福。她偶尔会侧头与周慕低语,笑容温婉,眼神明亮,那是真正被爱滋养、被安稳包裹的模样。 他曾以为,失去她最痛的时刻,是当年那个雨夜,是她决绝离开的机场。 后来以为,是在她工作室楼下,听她说“回不去了”。 再后来以为,是在她公寓楼下,听她说“恶心”,并宣告她要结婚。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最极致的酷刑,是亲眼见证她属于别人的幸福。 是如此直观地、残忍地,看清自己究竟失去了什么,并且,永无挽回之日。 他没有等到宴席结束。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他踉跄着站起身,像一个败军之将,仓皇地、无声地逃离了这片充满欢声笑语、却于他而言如同炼狱的场地。 金色的银杏叶在他身后无声飘落。 如同他早已零落成泥、再无希冀的爱情与人生。 庄园内,婚礼仍在继续,幸福正在蔓延。 而庄园外,一个孤独的背影,没入了深秋冰冷的暮色里,再无归途。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