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比斯囚徒》 第1章 圣猫之死 黄昏的余晖,像融化的蜂蜜,涂抹在圣猫庭院的石栏上。 阿赫莫斯半跪在柔软的亚麻毯上,手里拿着一把象牙梳,正在为一只肥硕得快要看不见脖子的黑猫梳理毛发。那只猫,作为女神芭丝特的“神圣化身”,正舒服地眯着眼睛,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 阿赫莫斯的动作很轻,甚至可以说得上温柔, 操。阿赫莫斯心里骂道。 老子在街头跟野狗抢食的时候,都没想到有一天要给一只畜生当仆人。 看看这身肥肉,都是被那些愚蠢贵妇的供奉喂出来的。神明的化身?我看是贪婪的化身还差不多。 他一边梳毛,一边假装无意抬起头,目光越过花园,锁定在了不远处一座二层建筑的露台上。 那是书记官伊姆霍特普的官邸。 每天这个时辰,那个老杂碎都会在露台上喝一杯葡萄酒。 他身边通常会跟着两个护卫,一个在门口,一个在角落。窗户没有栅栏,但从这里过去,需要经过三队巡逻兵的视野区……比法老的寝宫还难搞。 手里的黑猫似乎察觉到他的分神,不满地“喵”了一声,用它那肥硕的脑袋,不轻不重地撞了撞阿赫莫斯的手腕。 阿赫莫斯回过神,看着这只被宠坏的、毫无戒心的畜生。它的眼神纯粹而傲慢,仿佛整个世界都该围着它转。 他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 ……蠢东西。 在这种地方,活得这么天真,早晚会变成别人盘子里的肉。 老宦官的话突然从阿赫莫斯脑袋里蹦出来,“你可得把圣猫伺候好了!这位小祖宗,可比法老本人还要难伺候!它的食物,必须用露水泡过!它的睡垫,每天都要用塞赫姆大人新调的安神香熏过......” “上一个,就是因为不小心打翻了塞赫姆大人送来的香炉,现在,他的骨头估计已经被尼罗河的鱼,拉干净了。” 想到这,阿赫莫斯叹了口气,手上的力道又放轻了些,最后一次,顺着那光滑的脊背,从头梳到尾。 后宫花园的子夜,一名昏昏欲睡的守卫拖着步子,穿过花草外五色重叠的幔帐。 他望着远处月光下如蛇鳞般交错的水渠,停下来,打了个哈欠。 蟋蟀和蟾蜍的鸣叫,没完没了,在他的耳朵里鼓噪着。 令这寂寞的子夜更加难熬。 该死的长夜,若不是那位大人今晚亲自巡视,他早该遛回营房的草垫上,再偷半个时辰的安稳觉了。 这时,他听到距身侧不远的圣猫庭院传来一声布料的窸窣声,极轻。 他登时绷紧身板,握紧手上的戟杆,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眼前只是一片寂静,守卫松了口气。 他转过头,余光里,却在身后瞥到一团黑影——一只黑猫,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立在他身后。 一双金色的眼睛,悬在夜色里,看着他。 守卫感觉自己的血液都要凝固了。他无法移开视线,那双眼睛里,含着一种纯粹的金色——比黑夜更古老的存在。 就在他即将失神的刹那,他眨了一下眼睛。 仅仅是这一眨眼的功夫。 当他再次睁开眼—— 黑猫,消失了。 而那两点一直烙印在视网膜上针尖般的金色,始终迷失于现在。 它们在他的视野里,开始缓慢地向两边晕开,不可思议地。 ——天,亮了。 东方的天空。 而那片最遥远的、连接着沙漠与天空的线条,褪去纯粹的黑,染上完全微茫的灰白,仿佛错觉。 亡者的世界,杜阿特的大门,即将关闭了。 直至新生的熔金自地平线坍陷,犹如离弦之箭,击中了远处方尖碑的尖顶。 金色的阳光瞬间浸润了底比斯。 阿赫莫斯枕着脑袋。 清晨,鸟鸣和风声交织成一片,围绕着半开放的迷宫。那稍微有点湿润的纸莎草,一阵子,便被热气炙烤着,发出干燥、细碎的爆裂。 阳光黏在阿赫莫斯的眼睑上,他仍然闭着眼睛,没有醒来的意思。 嘴边的笑意、从缠着亚麻布前臂内侧滑落的袖剑,这昭示他正在经历一场美妙的梦境。 天光尚未大亮,固执的朝阳钻过高窗,在觐见大厅映出一片血红。 然而,比阳光更不容抗拒的是随之而来的脚步——一批队伍行进至此,跺脚、转向。 富有节奏、雷鸣般的踏步正缓缓逼近,随着一阵地动山摇的集体跺脚,阿赫莫斯眼皮一颤,猛地睁开眼。 而后,他听到了那声熟悉的口号。 “以拉神之名,以法老之令——” “——清洁不净。” 这个词,在法老之眼的内部,只有一个意思。 那就是对内肃清。 阿赫莫斯彻底清醒过来,他地望向声音的来源。 他的眼里倒映着缓缓向他靠近的禁卫军长,以及其身后的军队。 他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面上旋即又波澜不惊。 他没再去捡手边的袖剑,脚跟一送,将袖剑踢进了身下的草垫深处。 大门被轰然撞开。 士兵鱼贯而入,瞬间将他围住。前排的士兵举着长矛,尖锐部分紧紧对准阿赫莫斯的下颌。 只需要再微微偏头,那些矛头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划开阿赫莫斯的喉咙。 阿赫莫斯绕过尖矛,从地面上起身坐正,他抬起脸,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种迷惑的神情。 这些精锐士兵,在完成包围的动作后,一动不动。 面色冷峻,是一副等待长官发号施令的模样。 “长官,发生.......什么事了?” 霍伦希布——底比斯最年轻的禁卫军长官,统率着身后这批精锐。 他敛下那双年轻而英勇的眼睛,用审视一滩烂泥的眼神俯视着阿赫莫斯。他甚至微微皱了皱鼻子,仿佛能闻到对方身上那股来自街头阴沟的、懒散而腐朽的气味。 他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走上前,粗暴地扼住了阿赫莫斯的后颈…… 在将阿赫莫斯提起来的瞬间,霍伦希布的内心闪过一丝不耐。 这种人,他见得多了。没有荣誉,没有纪律,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靠着小聪明和背叛为生。他们是底比斯光辉下的阴影,是需要被铁靴碾碎的污秽。 阿赫莫斯双脚离地,呼吸困难。 霍伦希布腮帮子紧了紧,虎口狠狠扼住阿赫莫斯的脖子。 半臂的青铜护腕抵在阿赫莫斯暴露出的后颈上,磨出了一圈鲜红的印子。 力气越来越大,霍伦希布看起来仍未打算放手。 就如同碾死一只臭虫。 动作间,一枚冰冷的徽章,“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霍伦希布将徽章踢到阿赫莫斯的脚下。 他松开手,阿赫莫斯往后退了一步,肩胛骨便被后面的士兵用力押住,他发出破气的吞咽,紧接着开始咳嗽,不受控制,几乎连同内脏一起咳出来。 阿赫莫斯喘着气,盯着那枚徽章,眸光一闪。 眼前的禁卫军长官总算开口了。 他低沉着声音:“你的职责,是什么?” 阿赫莫斯大脑一瞬间变得空白。他记得那枚徽章,这枚徽章,上面写着他的名字。 所有人都认识。 森严的阵队把白日的光线阻挡得水泄不通,阿赫莫斯下意识摸了摸胸口。 果然,那枚徽章不见了。 圣猫? 那只被喂养得连追逐蜥蜴都喘粗气的神明化身? 职责...守护...清洗不净... 阿赫莫斯咽了口唾沫,充血的眼睛死死盯住了霍伦希布。一个念头,如同毒蛇,顷刻之间,钻进他的脑子里。 ...死了? 为了一只猫?出动了整个禁卫军团? 他妈的。 我的职责?我的职责是看好它,别让它跑丢了,别让他...... 阿赫莫斯咽了口唾沫,充血的眼睛死死盯住了霍伦希布。 一言未发。 死...... 他的声音哑了,而他必须尽量装出一副恐惧而战栗的样子。 “是......是......守护.......芭丝特女王的化身。” 话还没说完,阿赫莫斯又开始剧烈的咳嗽起来。 霍伦希布从头到尾只说了一句话,他接过身后卫兵手里盖着白布的托盘。 他不紧不慢地推向阿赫莫斯,用眼神示意阿赫莫斯把白布掀开。 当着霍伦希布的面,阿赫莫斯掀开白布,托盘上,躺着圣猫像果核一般孱弱的尸体。 猫的喉咙里插着一块碎片。 关于阿赫莫斯的武器,他自己尤其清楚。 那块碎片,正好来自于他草垫下藏好的袖剑。 压根没留给阿赫莫斯开口的机会,霍伦希布下颌一扬,两侧士兵应声而动。 大步上前,几双手卡死阿赫莫斯的臂膀,阿赫莫斯的骨头在巨力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 他们像对待一件货物,将阿赫莫斯粗暴地往前拖行。 一番不公允的磕碰中,已经结痂的伤口又有感染的征兆。 阿赫莫斯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在底比斯的街头巷尾,多年来为了黑面包进行的孩童战争,最后都会留下这样粘稠的疤痕,混着沙土和血腥。 他的目光变得粘稠,他被拖着穿过觐见大厅那片被晒得滚烫的广场。 视野突然开阔起来,阿赫莫斯被阳光晒得睁不开眼。 这个熟悉的底比斯清晨,让他恍惚了一下。 他啐了一口。 总是这样。 这儿的味道,不像宫殿里那种昂贵的的空气。有烂泥,有死鱼,有穷人烧着廉价燃料的炊烟。 ——阿赫莫斯从小闻到大的。自由。 脑海里瞬间闪过一幅画面:一个头脸青紫,头发凌乱的毛孩。正光着脚,在同样气味的码头上,为了躲避一个被偷了钱包的愤怒商人,于成堆的、散发着腥味的渔网之间,疯狂穿梭奔跑。 “杂碎!别发呆!”身后的士兵对着他的后腰踹了一脚。 阿赫莫斯紧紧闭上了眼睛,并试图扭动身体,把脸埋进自己肩膀的阴影里。 刚才睡得正香被人唤醒的暴怒,箍在他握得尚紧的拳头里。 视线在剧痛和模糊中,逐渐恢复了焦距。 他没再反抗了。 甚至,他主动配合卫兵的步伐,向前走去。 等我找到机会,我会把你剁碎了,扔进尼罗河里——不是喂鳄鱼,那是贵族才配的死法。 阿赫莫斯心想。 喂那些专吃腐肉的清道夫鱼。让你的骨头渣子,都变成它们拉出来的屎,沉在最臭的河底。杂碎! 霍伦希布那崽子领着部队,故意穿过底比斯最繁华的广场。 阿赫莫斯好不容易睡意散去后,一摊软烂的东西突然向他砸来。 他定睛一看,抛掷的方向是一位愤怒的民众。 一片烂叶子从他的身上掉下。 沙土夹着石子劈头盖脸地打来,石子崩弹着,沙土则蒙住一切,簌簌地往领口里掉。 靠。 空气浊重,汗臭呛人,裹着一股唾沫的腥气,直往鼻子里钻。 刺耳的咒骂:“渎神者!” “肮脏的老鼠!” ……又是这样。和当年一样。 被人像垃圾一样围观,无力反抗。那种混杂着烂泥和口水的味道……他妈的,老子发过誓,再也不会回到这种境地。 叫吧。骂吧。 等老子有机会……我会让你们一个个把今天扔出来的东西,连着牙齿一起吞下去。 阿赫莫斯没有低头,也没有躲闪。 任污物砸在身上,他始终挺直脊背。 “乖乖呆着吧!”卫兵用力将阿赫莫斯推进一间昏暗的房间。 狭窄的、雕刻着圣船图案的大门慢慢合上,阿赫莫斯凝视着离开的卫兵,突然,觑见一个面孔。 阿赫莫斯呼吸一顿,滚烫的血流猛从心脏窜上大脑。 他能感受到,自己太阳穴下的血管正在突突直跳。 那张......令人作呕的脸。 阿赫莫斯脸侧的咬肌不断跳动着。 他听到自己泄出几个音节。 伊姆霍特普。 身后的动静毫不留情地撕碎了阿赫莫斯的沉思,他扭过头。 阴影恰好以中央圣船为轴心,将两头隔绝。 圣船以黄金、雪松木为原料,它巨大地停靠在无窗的房间。 阿赫莫斯见过它。 他曾经在底比斯巷战时,精疲力尽时卒然回头,他看见了这艘在远处停泊的圣船。 汗津津的圣徒痴迷地包绕着这艘搭载阿蒙神像的圣船,整个街道上弥漫着浓到化不开的**、没药气息。 圣船——船头和船尾两盏长明不灭的圣灯,将船尾的情形彻底点亮。 阿赫莫斯心下一惊,双膝前塌,弓起后背贴住冰凉的地面,跪在两尊描绘着荷鲁斯神和鹰隼雕像的脚下。 右侧,传来不怒自威的低语,“阿赫莫斯。抬起头来。” 阿赫莫斯喉咙滚动,他抬起脖子,几近被一道猝不及防的灼目反光刺得双眼一眯——法老冠冕上黄金与宝石的辉光。 冷汗沿着阿赫莫斯的前额,滴落在地面。 “这艘船,承载着神明的重量。” “它不能,也不允许,被任何不洁的压舱石所玷污。” 声音停顿了一下。“现在,你就是那块压在我船底的石头。”法老背过手,越过台阶,走下几步。 “这块来历不明的石头。” “告诉我......是哪块邪恶的土地,将你冲刷到了我的岸边?” 唾沫卡在喉头,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仰头的动作早让阿赫莫斯的脖颈酸麻不堪,火辣辣的涩痛在他的身上发胀。 “拉美西斯。”法老呼唤道。 阿赫莫斯听见左侧的脚步徐徐向前,然后停在几尺以外的地方。 船尾的长明灯,将远处的男人照得雪亮。 一身洁白的祭司长袍,姿态挺拔,双手交叠于身前。 整个人融入黑暗,而他的脸庞被灯火照亮。一张白皙的、面无表情的脸。 宛如一张雪白石膏的面具——那是拉美西斯。 第2章 酷刑 阿赫莫斯整个人,几乎是被连拖带拽地扔到冰冷而肮脏的地面的。 沉重的铁门在一阵摇颤后关闭,阿赫莫斯骨肉撞击石板的闷响,在这幽闭里格外刺耳。 趴在油腻的积水里,他没有立即动弹。 ——疼痛,已经不是他的主要感觉了。 而是气味。 大祭司在身上烧灼的鸢尾根气息,跗在他湿透的亚麻布衣上,溢满他的鼻腔。 那种神秘的香气,滤进他的肺里,变成一种腐臭的气味,也许是因为地牢本身的血腥和霉味。 身体里的余麻还迟迟未歇。 水珠,顺着长满苔藓的石壁顶端,滴落在耳边。 阿赫莫斯的眼睛,在黑暗中重新聚焦起来。他在脑内飞快盘算着逃生的可能性。 地牢只有头顶狭小气窗上唯一的光线,悬浮的灰尘费力地射进来。 那几张愚昧的脸庞仍沉淀在他的脑子里,尤其是那个渣滓——伊姆霍特普! 他咬住后槽牙,咬肌绷紧,一抬头,双目血红。 左边的肋骨很痛,他盯着自己手掌看了几眼,试着抓握,而手掌几乎瘫在那儿了。 将肋骨接回去的念头顿时打消了。 他只好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肉里。 ——还没结束! 操。 这个老杂碎怎么会在这里? 他妈的,栽赃我的这笔账还没算,我真正的仇家就自己冒出来了。 巧合?底比斯的街头没有巧合,只有圈套。 行啊。一个想让我当替死鬼,一个想看我死。都不是好东西。 你们最好一起上,我要是能喘口气活下来,有一个算一个,都得死。 阿赫莫斯深吸一口空气,强迫自己那颗因愤怒而狂跳的心脏平复下来。 阿赫莫斯趴在冰冷的地上,耳中仍是自己心脏狂跳的轰鸣。就在这时,不同于水珠滴落的脚步声,从远处的黑暗里渗过来。 而后准确地停留在阿赫莫斯的牢房前。 “大人问你,为何让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他给你武器,不是让你成为祭品的。”对方冷不丁地说道。 阿赫莫斯很清楚,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个声音。 那个声音,沉默、寡淡。仿佛扔进人群就会消失不见。 “第三支香尽......” 对方顿了顿,似乎在确认他已经记下。 “......黑蝎子酒馆。” 阿赫莫斯沉默了。 他抬起自己的手腕,锁住的镣铐在影子面前晃了晃,他朝对方扯出一个笑。 “......你他妈......在逗我?” 这群躲在阴影里的老鼠,下达命令都跟打哑谜一样。 没等阿赫莫斯思考如何挣脱,另一声脚步接踵而至。 另一端立刻传来几声军靴踏在地面上的声响。 阿赫莫斯的注意力刹时紧绷起来。 牢房门前,“影子”消失了。那里空无一人。 走来的是霍伦希布,依旧是那副傲慢的神色,他抬起脚,越来越近。 铁门被粗暴地推开,阿赫莫斯身体直接接触的表面仿佛都在随之摇晃。 霍伦希布的脸隐在黑暗里。他巡视一周,绕过阿赫莫斯。 阿赫莫斯耳朵十分机敏,他眉心一跳,因为听到了皮鞭的声音。 气窗的光漏进后方,阿赫莫斯瞳仁一紧,汗毛直竖。 这才看见地牢的全貌。 墙上挂着各种刑具,霍伦希布拿起一条干涸血迹的鞭子,用手指弹了弹僵硬的皮条。 “啪”一声脆响导至空气,竟让阿赫莫斯后脊哆嗦。 自黑暗中巡视完毕,皮甲和青铜随肌肉起伏。 唯一亮堂的是腰间的金柄匕首,一颗危险的捕食者毒牙。 阿赫莫斯的眼前,几乎没有光照。但他知道,霍伦希布踩紧军靴,停在他面前。 漆黑的眸子——凝视着他,一番沉默。 霍伦希布缓缓转身,冷言命令身后的士兵。 “把他,给我吊起来。” 肩胛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胸腔里硬生生拔出来,粗糙的绳索几乎要勒紧手腕中。 阿赫莫斯垂着脑袋,过去承受的疼痛还能让他暂时打起精神。 霍伦希布身上的热度向阿赫莫斯靠近,他的声音在嗓子里滚动,“玩忽职守。” 阿赫莫斯别过脑袋,没有回应。 地牢的寒气灌入阿赫莫斯的衣服里,阿赫莫斯大口呼吸。 出其不意,一个坚硬的铁拳向阿赫莫斯的腹部挥来! 阿赫莫斯眼前一黑,他窒息了那么一瞬间,剧痛从胃部蔓延到四肢。 霍伦希布停了下来。 阿赫莫斯弓起身体,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无法控制的“呃”声,胃里的酸水和胆汁涌上喉头。 他咬着牙,一声不吭。 那双因充血而血红的眼睛,如同两颗烧红的炭火,死死地回敬着霍伦希布。 霍伦希布看着那双眼睛,那里面失去求饶的怜意,只有未经驯化的一团明火。 他心中那股厌恶感更深了。 他最恨的就是这种眼神——顽固、混乱,仿佛在嘲笑着他用生命捍卫的一切:纪律、荣誉、秩序。 他要打碎的,不仅仅是这个人的骨头,更是这种该死的眼神。 疯子。疯子。 阿赫莫斯从霍伦希布的眼里捕捉到一丝兴奋,他只好牵动肌肉,扯出一个带血的笑容。 既然你想玩,我奉陪到底。 汗水混进睫毛,使得阿赫莫斯的眼球一阵刺痛。 他不断睁开眼睛,再次合上。 霍伦希布在观察他的眼睛。 那柄剑脊轻轻一探,抬起阿赫莫斯的下巴,阿赫莫斯被强迫着,只能直视他。 他甚至不用正眼看阿赫莫斯,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例行审判。 “圣猫护卫。这就是你的头衔。”他顿了顿,语气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轻蔑,“一份连奴隶都能做好的差事,一份只需要你像条被拴住的狗一样趴在那里的职责……你,却把它搞砸了。” “现在,告诉我,废物。在你玩忽职守的时候,你都干了什么?” 阿赫莫斯冷笑一声,喉头的血腥味更加浓重。 “像你这种人,为了半块发霉的面包,就能像野狗一样咬断同类的腿吧?”他顿了顿,眼神冰冷地审视着阿赫莫斯,“告诉我,那时候,你眼里看到的血,和现在有什么不一样吗?” 阿赫莫斯皱了皱眉,没有立刻回答。 他缓缓吐出一口混杂血沫的气。仿佛在清理自己的思路。 然后抬起那双于黑暗中,像黑曜石一样锐利的眼睛,看着霍伦希布。 他的声音很沙哑。 “长官,你搞错了。” 霍伦希布因为这句意料之外的纠正而眉头。 阿赫莫斯舔了舔带血的嘴唇,笑了。 “半个面包?犯不着打断腿,太慢了。” 他盯着霍伦希布,一字一句地说:“我会直接咬断喉咙。见血,封喉。这才是街上的规矩。打瘸一只,会引来一群。弄死,才能让所有饿疯了的狗都他妈的闭嘴。” 霍伦希布神色一暗,他喃喃自语道:“看来这些对你已经没用了。" 他转身从墙上取下了那条用河马皮鞣制而成的长鞭。 鞭子在空中,撕裂空气。一声尖锐的的“咻”声。 阿赫莫斯闭上了眼睛。 然后,是火。 一道白色的、炙热的火线,从他的右肩,一直烧到左边的腰侧。他的整个后背如同被闪电击中的树木,一瞬间,痛苦地痉挛弓起。 空气被彻底抽空了。他张着嘴,没发出任何声音。 视野里,一片惨白。 那被撕裂开来的痛感,才像无数条饥饿的火蚁,迟迟从伤口深处,疯狂向他的四肢百骸啃噬而来。 “……呃……” 一声野兽般的呻吟,从自己的喉咙里挤出来。 他死死地咬着牙,再一次品尝到铁锈的气味。 别求饶。他对自己说。 绝不。 ——第二鞭。 这次,在剧痛中,如赛克迈特的怒火灼烧,却从中升起一轮透特般的银白圆光,朦胧地漫过他的灵骸,将那焚身的烈焰化作了月凉的安抚。 阿赫莫斯感觉身体不那么烧了。 只知道自己的意识,正在化作一缕青烟,从头顶缓缓飘了出去。 他看到了自己那具汗水淋漓的躯体……他颤抖着,看到了……那个底比斯街角,温煦的午后。 温暖甜腻的蜂蜜饼,一双布满皱纹、充满热意的手,递给他一块冒着热气的饼。 阿赫莫斯尝试睁大双眼,但无论他怎么叫喊,都听不到声音,也看不见那张脸。 他伸出手,想要接过那块蜂蜜饼。 辛辣的痛感又一次在他的后背绽开,眼前的一切被强撑撕裂。 无情的血腥味陡然刺入这片金黄的滞重中,撕扯——甜腻从中破开,铁锈味迅速蔓延,蜂蜜味的沼泽坠落而去。 令人作呕。 不再是那双手。 是一张脸——一张他一生都无法忘却的丑陋面孔。 在洪流中变得畸形,充满轻蔑的脸。 伊姆霍特普。 几个音节在阿赫莫斯的利齿中被嚼得粉碎。 伊姆霍特普。 一瞬间,被鞭子撕开的后背不再疼痛。所有痛楚都汇聚到了他的牙根。 就是这张脸,就是这张伪善的、该死的脸,让那双递给他蜂蜜饼的、布满皱纹的手,最终变得冰冷扭曲,垂落在一摊发黑的血泊之中。 他一直以为,这场复仇需要等待十年,甚至二十年。没想到,“法老之眼”竟会把这个机会,当作一个“任务”,亲手送到了他的面前。 阿赫莫斯脸侧的咬肌不断跳动着。他甚至想感谢那个把他送进来的幕后黑手。如果不是这个圈套,他怎么能如此接近自己的终极猎物。 滚动,生吞。鲜血在阿赫莫斯的喉头爆裂。 伊姆霍特普的身后,还有一摊颜色发黑的血泊。宛如恶魔一般,正游离地扩散。 ——以及,那双布满皱纹的手,此刻,以一个扭曲的姿态垂落在那摊血泊之中。 阿赫莫斯嘴唇动了动,这次,他听到自己近乎绝望的哀嚎。一把铁锤,将他从那片血色里扯断。 眼前的一切被切断了,一阵黑暗后,阿赫莫斯重新看见那个背过身去的禁卫军长官。 未被盔甲覆盖的后颈暴露在阿赫莫斯的视野下。阿赫莫斯眯起眼,顿时感到口干舌燥。 想一口咬上去,看着那个傲慢的禁卫军长官是如何求饶。 鲜血会喷溅在自己的脸上。 禁卫军长官拿起一块亚麻布,开始慢条斯理地擦拭自己双拳上沾染的血迹。 阿赫莫斯的后背肌肉僵硬地收缩着。 那是我的血...... "底比斯街头的老鼠,生命力总是比想象的更顽强一些。这是优点。”霍伦希布幽幽地说道,“但优点,也需要被放在正确的位置上。让我来教教你,你的位置在哪。” 这句话,倒像在自言自语。 那块带血的布,被扔在阿赫莫斯脚下。 霍伦希布望向一动不动的阿赫莫斯,对方竟然还能抛给他一个挑衅至极的笑。 他被激怒了。 松开手,后退一步,杀气毕露,“牙尖嘴利。” 他拿起那柄致命的镰状剑,用弯刃轻轻贴上了阿赫莫斯的脸颊。 “我再问最后一次。名字。” “否则,下一句,我就会从你那被割开的喉咙里,去听。” 阿赫莫斯感受着脸颊上那冰冷的金属,闭上了眼睛。 “……可以啊。” 他突然睁开眼,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虚无。 “动手吧,长官。” “然后,你可以提着我的头,去向你的主子复命。” “——就告诉他,底比斯的街头,又多了一个因为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而被灭口的幽灵。” “看看他,晚上,还睡得着吗?” 这时,门外传来一声响动。 一位祭司手捧着莎草纸卷轴,无声无息出现在门口。 “禁卫军长官。大祭司拉美西斯传达神谕。” “这名罪人的肉身,已受到了足够的拷问。现在轮到他的灵魂,接受神明的审查了。” “请您,将这件祭品,立刻移交神庙。” 霍伦希布冷笑一声,对那个年轻祭司说,“好。既然大祭司认为他的灵魂更重要……那么,就让我们一起,去请示一下神的化身——我们的法老陛下,看看他,是更关心这个罪人的骨头,还是灵魂。” 第3章 苟且偷生 拉美西斯抬起手,一滴雨水落在他的手心,他动作一滞。雨点在手心沁着不详的凉意。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试探地敲打着他的袍襟,他终于抬起头,短暂的迟疑已被彻底冲垮——暴雨如注,倾天而下,他的身影被困在无边的雨幕牢笼里。 “大人,那位囚犯,已经移送法老殿了。” 一位面带豺狼面具、将手背平放在胸前宽幅亚麻布带的神庙卫士走来,面色沉默,向拉美西斯低头示意。 “看好他。”拉美西斯眼神陡然转冷,他摩挲着紫色的权杖,“别让他死了。” 自高空俯瞰,底比斯在罕见暴雨中奄奄一息。尼罗河变成浑浊的巨蟒,雨水在宫殿的平定上汇成急流,从兽首排水口喷涌而出。 一群黑色的列队。如移动的墓碑,穿过模糊的广场。 阿赫莫斯正在队伍之中。 两侧的侍卫押住他的肩胛,他“嘶”了声。 迟早剁了这两只手。 雨水在他脸上的血污和污泥间爬行,钻出一道道痕迹。 他低着头,嘴唇绷成一条直线,盯着前方卫兵的步伐和长矛,不知在想什么。 雨水把士兵的青铜护腕洗得发亮,队伍穿过一条狭窄的街巷,充屋檐水已连成一片哗响,沉重地泼溅在石阶上。充沛地浇在他头上。 阿赫莫斯没有闪避,反而趁机猛地仰头,让雨水短暂地冲进,他干渴灼热的喉咙。 百年难遇的暴雨,似乎同时浇灭了士兵的暴戾。 他们几乎忘记了职责,像久旱的田地般贪婪地承受着雨水的冲刷。有人低声笑了起来,用俚语骂了句俏皮话,引得身旁同伴肩膀耸动。 走在阿赫莫斯前面的两人,借着雨声掩护,竟开始闲聊。 “……真他妈倒霉,今晚轮到我们,去守那个示巴猴子的宫殿。整晚都得闻那股女人才用的香料味。” 另一个人嗤笑,“得了吧。至少他宫殿里的葡萄酒,是法老都舍不得喝的叙利亚货。我听说,昨天,他又赏赐侍奉他的那个小队长,一整块刻着狮子图案的金锭。” “哼,一个被拴在这里的人质,摆那么大的谱……迟早有一天……” 话没说完,士兵立刻闭嘴立正了。 身后侍卫如铁塔般下压,迫使阿赫莫斯的脊背下弯。双臂被反剪至身后,由另一人死死锁住。 与此同时,一柄短剑的锋刃卡进他颈骨上。 “到了。” “大人......” 阿赫莫斯听到士兵们谄媚的声音。 浊流戛然而止。 一片骤然降临的寂静中,阿赫莫斯抬起头。 拉美西斯站在法老殿的门口,恍如一块骤然降临的、冰冷的礁石。 截断所有喧嚣。 雪白。 这是阿赫莫斯的第一感受。 那身白袍仿佛自身拥有光芒,周围昏暗都被逼退三尺。 淡金色的纹路在其上流淌,穿透阴郁,如同蛰伏在雪原之下的脉络。 “臭小子,谁准许你看祭司大人的!” 一个破铜锣嗓子把阿赫莫斯的头颅摁回原处。 那副光景被抿回阿赫莫斯的唇齿间,翻进他的胃里胡乱搅动。他喉头一紧,将那股翻涌的冲动连同这口恶气,一并咽回肚里。 装得跟阿努比斯跟前的神妓一样,就是不知道扒下那身皮,里头是副什么颜色的下水。 宫殿之门推开,巨石低吟。 映入阿赫莫斯眼帘的,是一片斑驳的肉红。 法老,夹在宫廷立柱与雕像的正中央,身后也是用赭石红的颜料点缀的壁画,描绘着他碾压敌人的赫赫战功。 “宁死不屈。”法老垂下眸子,盘弄着胸前的宽领饰——数百颗红玉髓。 “野蛮顽强、宁死不屈.....就像一只......野狗。”法老低声。 “那么......你是谁的宠物?”法老将手肘抵在扶手上,拳头撑住半边脸,下颌随脑袋歪着。 “陛下,或许,这其中另有误会。毕竟……” 阿赫莫斯的眉梢倏地震了一下,他下意识侧头,向那边瞥了一眼。 拉美西斯顿了一下。 “……毕竟,我们的人,不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阿赫莫斯挑眉。 ……拉美西斯,你想干什么?撇清?还是……拉我一把? 说完,拉美西斯立刻改口。 “……我的意思是,法老的眼线,都是精英。” 呵。 阿赫莫斯彻底明白了。活命的路,在他这一句改口里,又他妈窄了一步。 大殿陷入了沉默,官员们窃窃私语的声音也一齐消失。 阿赫莫斯掀起眼皮,盯着法老看了一会。 求饶?死得更快。喊冤?法老不听狗叫。 这个高高在上的混蛋,他不在乎自己这条命,他在乎的是他自己的王位。想活命,就得让他觉得他这条狗还有用,能帮他咬出更多人来。 对……给他一个更大的麻烦,一个藏在他身边的叛徒。让他把链子松一松,放他出去咬人。 只要能离开这个该死的笼子,谁是栽赃自己的混蛋,伊姆霍特普那个杂碎又在哪……他自己去查。 赌一把。 他抬起头,褪掉面上强装的畏惧。 “陛下,您碾死一只野狗,除了弄脏鞋底,还能得到什么?但如果您留下它的牙齿……它能为您撕开更肥美的猎物。” “比如,我能告诉您,是谁、在何时,将这份不净置于您的日日夜夜之间。” 阿赫莫斯扯出一个笑来。 “圣猫之死,或许正是有人想借您之手,除掉我这个可能看破此事的人。” 法老用指尖敲打着王座扶手,又是一阵沉默。 良久,他缓缓开口。 “三天。” 阿赫莫斯垂着的眼帘又抬了起来。 “我给你三天时间,找出真凶。若找不到,你会求我让你像那只猫一样痛快地死掉。” 火光的映照下,法老胸前的宽领饰像无数恶魔的眼睛,身后那面巨大的深红色帷幔,化成一道凝固多时的血瀑。 悬挂在那。 安静,而足以吞噬一切。 红。 阿赫莫斯摇晃着手中的陶杯,红石榴色的酒液盛在里面,油灯光映着他的眼睛。 一个畏畏缩缩的男人凑到阿赫莫斯的耳边,“长官只会给你一柱香的时间。” 阿赫莫斯听到这句话,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将陶杯拍在桌上,酒液飞溅之时,阿赫莫斯在一片石榴红中,与霍伦希布对视了。 狗皮膏药。 操。 阿赫莫斯站起来,椅子腿刮出一阵刺响。 角落里,几个袖口印着神圣图案的黑衣人抱臂默默观察着他。 铁桶阵? 阿赫莫斯往另一边看了一眼。 同样的穿着,一身黑衣。 可以啊,霍伦希布。 黑蝎子酒馆鱼龙混杂,充满了皮肤黝黑的水手、搬运工和底层妓女。 空气仿佛一层发烂的浊汤,汗酸混着隔夜啤酒的嗝和烤鱼的腥,糊住了每个人的口鼻。 阿赫莫斯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霍伦希布的人死死盯着。 他索性直接走到吧台,拿出从霍伦希布那里预支的几枚银币。 “砰”地一声,银币砸在木质吧台上。 银币在桌上打转的声响,盖过了他一秒前的豪言壮语,也吸引了所有迟疑的目光。他抬起下巴,一只手撑在吧台上,身体前倾,朝老板咧嘴一笑。 “还愣着干什么?上酒啊!都说了,我老大,霍伦希布长官请客!” 这个突如其来的恩惠,让整个酒馆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和骚动。 酒客的目光从那个“混混”的脸上,齐刷刷转移到吧台上那几枚还在震颤的银币。 人们不约而同挤向吧台,理直气壮地大喊:“老板!最好的麦酒!” “给我来一杯火焰威士忌!” “为慷慨的霍伦希布干杯!” 阿赫莫斯的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一个脸上堆满讨好笑容的伙夫,喷出酒腥的唾沫,“好兄弟!代我们感谢长官!” 出乎意料的是,阿赫莫斯脸上的笑意立马冻住了,脸色沉得很像晨间的那场暴雨。 “想死吗?”他周身的气压低了几分,让身旁的人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对......对不起!”伙夫几乎连滚带爬逃离了吧台。 酒馆里,一处昏暗的地方,油灯几乎无法照射。 一个背靠墙壁的角落座位。 在酒客都在喝酒吹牛时,一个人正用一块软布,借着微光,专注擦拭着手上的匕首。 他眯起眼,低声道,“霍伦希布?他的人什么时候这么招摇了?” 这个混蛋。果然在拿我的名头作威作福。 霍伦希布抱臂,立在蝎子酒馆的门前。亲眼目睹那个杂碎的所作所为,眸光一冷。 他丢给手下一个眼神。 整个酒馆的木质地板都在随着众人的跺脚节拍颤动,墙上的煤油灯灯光被震得摇曳不定,在疯狂的笑脸上投下晃动的光影。 阿赫莫斯捧着陶杯,侧身从勾肩搭背与炽热激吻的身影间分开一条路。 他半低着头,冷冽的视线藏于杯沿之下,无声蛰伏在混浊酒色。 这时,一个飘着脂粉的柔软怀抱撞在阿赫莫斯的胸膛。 石杯一松。 浑浊的大麦酒从粗糙石杯中泼出,溅了那女人一身。 她身上廉价的河马油脂香膏气味,混合着酒臭扑面而来。 女人尖叫一声,像一头被激怒的猫,猛地抓住阿赫莫斯亚麻短裙的襟带。 “看着点路,公羊!” 她涂抹着孔雀石绿眼影的眼睛瞪着他,声音刺耳,“你弄脏了哈索尔仆人的裙子!你得赔!赔我一条新的,用三角洲最好的亚麻织的!” 阿赫莫斯咧开嘴笑了一声,阿赫莫斯没有挣脱,反而就着她缠绕的力道,将她往怀里又带了一把。 另一只空着的手,指尖勾住了她腰间那枚沉甸甸的圣甲虫护身符。 “银环?”他低下头,气息拂过她耳边的金环。 “那要看它的重量,能否换来等值的……消息。”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尼罗河在夜间上涨的潮水,“比如,一个令人作呕的蠢货,他平时更喜欢在哪张桌子上,吹嘘他的功劳?” 女人吃吃地笑起来,指尖在他胸膛画着圈,声音同样压得极低。 “噢……原来是一头寻找猎物的鳄鱼。我的消息,可比酒要贵一点。” 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瞟向酒馆二楼那些挂着帘幕的小房间。 阿赫莫斯对她使了个眼色,往她的掌心里推进一个带着划痕的银币。 “美人,别急。等下次尼罗河涨潮的时候,再来好好喂饱你。”又换上那副轻浮下流的做派。 妓女大声咒骂一声,暗中捏紧银币,气冲冲地离开了。 阿赫莫斯看着她扭动的背影,刚准备转身,一股混杂着汗臭和劣质麦酒酸气的阴影,便将他笼罩了。 酒馆的另一个角落,一桌一直在冷眼旁观的地痞,终于站了起来。为首的,是一个满脸横肉、剃着半边秃瓢的独眼壮汉。 在这里,这条街,他们就是规矩。而阿赫莫斯这个外来的嚣张小白脸,刚刚“动”了他们罩着的女人。 独眼壮汉拎着一个打碎了半截的陶土酒瓶,带着三四个手下,摇摇晃晃地堵在了阿赫莫斯面前。 角落里,霍伦希布的手下交换了一个眼神,没有立刻介入——他们也想看看,这个传说中的圣猫护卫,到底有多少真本事。 独眼壮汉用酒瓶那尖锐的断口,戳了戳阿赫莫斯的胸口,喷着酒气:“小子。刚刚,玩得很开心啊?” 阿赫莫斯没有看他。 他的目光,还停留在自己手中那只盛着红石榴酒的陶杯上,仿佛在研究酒液的颜色,又像是在惋惜这杯还没喝完的酒。 阿赫莫斯语气平淡,“手,拿开。” 这份无视,彻底激怒了壮汉。“我他妈不仅不拿开,我还要把——啊!!!” 惨叫,来得比所有人的反应都快。 在场,没有人看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们的眼睛,只捕捉到了一连串破碎的画面—— 阿赫莫斯手里那只粗陶酒杯,突然碎了。 紧接着,独眼壮汉握着碎酒瓶的手腕上,猛地绽开一道深可见骨的、月牙形的血口!鲜血,像被挤压的果汁一样喷涌而出! 他手中的“武器”,“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然后,那清脆的、酒杯碎裂的声音,才迟到了一样,慢悠悠地传进所有人的耳朵里。 整个酒馆,死一般的寂静。 而阿赫莫斯,依然坐在原位,甚至连姿势都没变过。他带着嫌弃的表情,看着自己手中那半截边缘还沾着血迹的锋利“酒杯”。 他对着自己的手,喃喃自语:“……啧。又弄脏了。” 独眼壮汉捂着手腕,痛苦地跪倒在地,连哀嚎都发不出来。 他剩下的几个手下,看着阿赫莫斯手中那件沾血的“凶器”,脸色惨白,腿肚子都在发抖,连扶起老大的勇气都没有。 角落里,霍伦希布的手下,脸上的表情,第一次,从看戏的轻松,变成了无法掩饰的震惊与凝重。 一股暖意从小腹向上烧起,借着酒意,阿赫莫斯大摇大摆走到酒馆的另一头。 一个瞎眼乐师正在玩塞尼特棋,阿赫莫斯兴味索然,他扔下几枚铜币,要求乐师弹一首曲子。 听完整首曲子,那副怏怏的神情重新回到他的脸上。 阿赫莫斯大步踏出酒馆,看见外面等候他的士兵。 他耸了耸肩,抱怨道,“真他妈无聊,一群蠢货。什么都问不出来。” 他摆摆手,“回去了。“ 白日的炙热如潮水般退去,燃烧了一整天的沙子正将高热抛向夜空。空气不再灼人,但脚下的石板仍残留着些许余温。 霍伦希布盯着阿赫莫斯渐渐远去的、吊儿郎当的背影,若有所思。 ——这个混蛋。又在演什么? 而霍伦希布或许没看到,那本该瞎了眼的乐师,缓缓抬起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