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之子》 第1章 流放 太和五年,季夏。 苍州城外露天矿场。 矿监章茂正斜倚着矿车,睥睨着奴役们采矿。 烈烈晖晖下,只听豁琅一响,一白发耇鲐手中铁镐砸在地上。 章茂闻声望去,他手执藤蔑,睃了那人一眼。 “那边的干什么呢,手脚麻利点!别想偷懒!” 对方啽默不语。 章茂冷笑,迳自走过去,一记藤蔑狠狠抽在那人佝偻的后脊上。 这一抽,白叟双膝一软,竟颠仆于地。 章茂两条浓眉一拧,长靴踢了踢地上的老人,“起来,别装死!” 老人毫无动静,章茂俯身去探其气息,猛然缩回手,“晦气!” 章茂对着几名奴役吩咐:“把他抬到一边去。” 见有人窥觇此处,章茂蹙眉:“看什么看!今日若挖不完万钧矿石,谁也别想吃饭!” 正说时,身后骤然传来一道声音:“章大人可是正忙着呢。” “原是太守大人尊驾亲临,下官有失远迎了。”章茂满脸堆笑,敛衽拱手作揖道。 “章大人见外。”来人是一身着官服的中年男子,“本官此次来,盖有新流放官奴一批,将至矿场采矿。” 章茂这才注意,对方身后列着一队由解差押送着的官奴,头戴枷项,手缚桎梏。 “原本是有百余人的,可惜大多都溘逝于途中。” 太守说完,递给章茂由吏部下达的遣配文书。 待太守走后,章茂将这群官奴带到营垒处,并下令吩咐手下官吏一一唱名,给官奴分发木制编号牌,烙上矿场印记。 营垒外,惨悸之音此起彼伏。 官吏唱名:“裴隽。” 仅余最后一人。 铁链垂地,铮铮作响。 那人蓬首垢面,款步行于章茂和官吏前。 章茂道:“抬起头来。” 裴隽默然无应。 阒寂之余,官吏遽然将文书置于章茂眼底下,“大人,请看。” “原来是逆贼裴廉之子,失敬失敬。”章茂揶揄:“呦,还是今岁的新科状元郎。状元郎屈尊来此,真真是让我这矿场蓬荜生辉啊。” 一时擨歈声不绝。 “甲字矿洞第九十九号役奴。今后这就是你的编号了。” 木牌旋即悬于裴隽的脖间。 章茂挑起裴隽的下颏。蓬鬓之下,一双凤眼婞直地迎上目光。 “骨头还真硬。”章茂轻拍着裴隽的脸,笑道:“来人呐,取烙铁来,本官要亲自搓一搓这罪臣之子的骨气。” 通体赤红,热浪滚热,还残余着皮肉的焦味,令人干哕。 “父亲没有通敌,他是被陷害的。” 待那烙铁将要触及臂膊之时,裴隽适才开口。 他的嗓音干涩,如破锣似的,全然不复昔日的清越。 “还嘴硬呢。”章茂嗤笑。 “父亲没有通敌。”裴隽又说。 “有话去同陛下说去吧。” 语毕,官吏趋步上前,不待裴隽反应,便按住他,将他右臂的袖子捋了上去。 裴隽生有一双藕白的玉臂,此刻却被迫发出滋滋的悲鸣。 一个趔趄,他竟跽跪于人前。 裴隽咬着牙慢慢站起,眼尾的泪花顺着双颊滚落。 见此,章茂笑不可仰,手中动作却不曾停下。 原本仅需数秒,却硬生生费了十倍之久。 钻心的疼痛漫入骨髓,瘦削的少年紧咬下唇,浑身轻颤,直冒虚汗。 章茂讶然,又加重了力道。 裴隽目眦欲裂,嘴里溢出一丝血味。 烙铁离开肌肤的那瞬,便再也受不住,直直倒地,昏阙过去。 裴隽是被抽醒的。 醒来后已然是在这矿场最是阽危的矿穴之中。 “九十九号,醒了就去干活。” 裴隽没吭声,默默拾起铁镐。 刚一拿起铁镐,右手无论如何也使不上劲,裴隽屡试屡败,只得换做左手采矿。 他垂眼去看右臂上的“奴”字,溃烂泛红。 裴隽本是幽州刺史裴廉之子,年十六,有沈腰潘鬓之姿,经天纬地之才。 数月前,他还是金銮殿上被陛下御封的新科状元。 连中六元,红袍乌纱,御街打马,好不风光。 然而寥寥几日,一纸通敌密信将裴氏一族的百年荣光碾为尘埃。 裴廉成了勾结北方胡人的罪臣。 裴家满门抄斩。 唯有他裴隽,以状元之身,逃过一死,却被流放至距大晟王朝都城酆都三千里外的苍州矿场,一个与北方胡地接壤的炼狱。 裴隽闷声苦笑,闭目皆是族人枉死之景。 他的状元身份并未带来任何优待,得到的只是受尽冷眼,以及无止尽的虐待。 矿场的盯梢,让他找不出任何可逃之机。 昏黑的矿洞里常年弥散着腐朽潮湿的气息,裴隽以为,他或许将要就此一生。 * 变故是在数月后的凌晨。 裴隽正于洞中凿矿,忽闻地面蹄趵之声,磞硠震隐。 “胡人来了!胡人来了!” 铁骑得得踏过,刀剑没入血肉之中,一下又一下。撕心裂肺的惨叫声连绵不绝,由远及近,有的甚至就在裴隽的上方。 他匿于洞中,后脊紧贴着石壁,万不敢出声。 “你就是他们的首领?” 这是一道生硬的中原官话,夹杂着胡人的口音。 “正是下下下下、下官。” 是矿监章茂。 “抓起来,带回去。” 章茂忽地挣扎道:“矿洞!矿洞里还有人!” 裴隽暗道不好,这里不能再待下去了。 矿洞里黯淡无光,裴隽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挪动着身躯,他屏吸敛气,摸索着石壁,试图去寻记忆中的其他出路。 快了,快了,就要出去了。 裴隽四肢几近僵硬,但他没有停。 就在前面了,裴隽这般想着。 偏在此时,一道摇曳的烛光照亮他那清隽的面容。 火光后,是几个胡人士卒,以及被擒住的章茂。 俄而,孑遗均为刀枪所抵,驱遣而出。裴隽混迹于人群,被胡人士卒一脚踹倒。 举目四望,原本百余人的矿场外,仅剩不足十人。 为首的胡人是位年轻男子,约莫二十余岁。 他勒住缰绳,高坐于乌云踏雪宝骑之上,目如鹰隼,俯瞰着众人。 一身宝蓝窄袖锦袍,腰束白玉蹀躞带。满头结辫以彩绳束起,左耳上挂着沉甸甸的狼牙翡翠耳环,显然一副胡人王族的模样。 “都杀了吧。”男子逗弄着肩头上的黑羽金爪鹘鹰。 士卒们手起刀落,遍野流血漂卤,一颗头颅飞来,滚落在裴隽面前。 他记得,这是同他一道流放的官奴。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余下之人哀告宾服,还是成了刀下之鬼。 只剩章茂和裴隽了。 裴隽缓缓闭上了眼。 预料中的死亡却并未降临,他听到男子说:“等等。” 阴影覆下,映入眼帘的是一双鹿皮短靴。再往上则是腰间琤琤作响的双环玉佩。 旋即,裴隽的下颔被一弯弓弰托起。这回,他看清了对方的面貌:鼻梁高挺,眉眼深邃,嘴角分明噙着温和的笑,却难掩肃杀的血气。 从未见过这样一张难以描摹的脸。 裴隽被迫扬起纤长的脖颈,对上对方审视的目光。 “哦?想不到小小矿场里还有这等货色。你叫什么名字?” 裴隽噤口不言。 “他、他叫裴隽!是今年的新科状元!”一旁的章茂抢着说。 “状元?有点意思。小王乃那契族的二王子阿史那玦,跟着我,保你日后锦衣玉食。”阿史那玦俯下身,带茧的指腹捏得裴隽骨头生疼。 裴隽别过头,琥珀色的瞳孔里带着一丝倔强。 他知晓,那契族人便是北方胡人,以游牧为生,常年盘踞在苍州以北的草原上,并对大晟虎视眈眈。裴隽痛恨胡人,胡人士卒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也正是因为那封捏造的与胡人通敌的密谋信,葬送了裴家所有人的性命。 阿史那玦不怒反笑,掌风劈晕裴隽,喝令手下:“带走。” 再度清醒的时候,裴隽发觉自己被关在一个半人高的铁笼中。 放眼望去,成百上千的毡帐驻扎于此,巡逻的士卒们源源不断。正对的那一座极为敞阔,顶上还立有一杆旗帜,旗帜上是那契族的狼图腾,在这遍地的毡帐中鹤立鸡群,不出意外应是阿史那玦的主帐。 “哐当!哐当!哐当!” 阵阵拍打声从身侧传来,裴隽扭头一看,竟是一副蓬鬓模样的章茂。 章茂双手死握栏楯,奋力拽动,声嘶力竭地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不想死,我还不想死啊!” 见无人理会,他又将手伸出间隙,猛力捶打关押裴隽的铁笼。 “裴隽,裴状元!此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你读过那么多书,定是大人有大量,断然不会与我这粗人计较。你快想想法子,我不想死在这里!” 好吵。 裴隽捂住双耳。 他只腿屈膝,端坐于草地,忆起幼时曾听父亲所讲的行营部署要。清亮的双眸一一扫过四周,终于锁定住两处不同寻常之所。 胡人营地的西侧,迎风飏起长长的鬃毛。此地正是马厩,马厩守卫松散,仅有几个吃酒的小卒。而与马厩正相对的东侧,有一块被木栏围起的空地,成堆的麻袋积于此,乃兵家胜败的核心,即为屯粮积草之地。 裴隽灵光一现,想出一个涉险但最合宜的主意,但对如何从这笼中出去,他却一筹莫展。 “哐当!”又是重击。 “裴隽,裴爷爷,你说句话啊!你身为状元,不能见死不救啊!” 章茂的叫喊声愈发高昂,在这重重毡帐之间回荡。 终于,他的叫声引来一怒目横眉、满脸虬髯的花臂大汉。 对方阔步来到铁笼前,自腰际抽出一把泛着寒光的环首刀,喝道:“老实点!再吵就割了你的头下酒!” 环首刀刀刃锋利,刀身足足有三尺余长,直直地穿入栏杆缝罅。 直到刀尖悬停于章茂的鼻骨上方,才霍然停下。 章茂像是被扼住了脖子,再也不敢出声。 花臂大汉啐了他一口,继而抽回刀,大摇大摆地走了。 第2章 逃出 自那日后,阿史那玦不见踪影,迟迟未归。时常有不同的胡人来到铁笼外,哄笑声不绝于耳,刀光剑影贴面而过。 裴隽注意到,唯有看守他们的阿古拉,和那群残忍冷漠的胡人不同。 每逢送膳之余,阿古拉常静立于笼外,静默无声地看着他们。有几日,他们还会多出一块干粮。 或许,阿古拉正是他们逃走的转机。 草原的冬日来得比以往更甚,漫天风雪呼啸而过,茵绿的草地覆上一层层白茫茫的素装。士卒们于雪地里踩出深浅不一的痕迹,不消片刻,便为新雪所盖。 是日,裴隽生啃着一块如顽石般梆硬的风干肉条。肉条干巴难咽,味嚼如蜡,远不如大晟的好吃。 他看向笼外,阿古拉抱着刀倚在栏杆上。 裴隽看着阿古拉宽厚的背影,铁盔缀着灰白色的长狼尾,于风中晃动。 他正盘算着如何询问,隆隆的嘶噪声渐渐迫近。 翻飞的寒英中,一队铁骑勒马而立。 为首那人翻身跃下,大步流星走向铁笼,锐利的视线如挑选猎物一般,先是在战栗蜷缩的章茂脸上扫过,而后便牢牢钉在了裴隽身上。 裴隽仍在与那肉条作斗争,蓦然,一双刻有狼图腾的大手探入笼中,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将他粗重地拽起。 “嘭!” 裴隽猝不及防,前额重重地撞在了铁栏上,剩下的半截肉条也从张开的嘴里掉落,落在溷浊的地上。 一道长而狰狞的疤痕忽而放大在他的眼前,带着几分戾气,是这胡人左眼上的伤疤。 裴隽气息渐弱,眼前开始发黑。 “就是你这样的南蛮子,把我弟弟的魂儿给勾走的?” 对方音色低沉沙哑,带有不容忽视的压迫感。 话落,扼住裴隽脖颈的手忽地一松,又顺势往下一掼,将其撂倒。 “咳咳,咳咳咳!” 裴隽蜷伏在雪地里,剧烈的謦咳让他面色惨白。一旁的章茂更是早早阖上眼,全身瑟缩着。 还不等裴隽恢复,只听得刀刃出鞘,“哐当”一响,锁链被劈断,而那刀疤脸举着镶有金环的环首刀一步步逼近了裴隽。 “南蛮子最是狡诈,自是留你不得!” 说完,刀疤脸握住大刀便直直地砍下去。 刀尖近在咫尺,离裴隽的发旋不过毫厘! “咻——” 一支黑羽箭破空而来,正中刀脊! 刀疤脸握刀的手骤然一颤,刀刃擦过裴隽的颅顶,一缕乌发也随之被削断。 循声望去,只见阿史那玦正立于数十步开外。他的背上负着矢箙,一手紧握长弓,一手扣住弓弦,弦上箭镞正对着刀疤脸的方向。 “王兄,裴先生可是我的贵客。” 刀疤脸,阿史那玦的兄长,阿史那钧面色铁青,微眯起双眼,死死紧盯着自己的弟弟。 顷刻间,他的喉间挤出一声冷哼,重重地收起刀,神色不虞地走出铁笼,用肩膀挤开身旁的一名士卒。 “我们走!”阿史那钧纵身上马,很快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营垒之外。阿史那玦才放下手中的弓箭,远远地望了一眼笼中的裴隽。 “看好了,不要让任何人靠近。”他对着阿古拉说完,又对着手下附耳私语。 随后士卒端来两套粗糙的胡人皮袄。 阿史那玦:“给他们换上。” 对于章茂而言,这就是一套普通的保暖之物,不等士卒出手,便夺过衣物,迫不及待地穿上。 而倒在地上的裴隽抱紧了自己,难闻的膻味从皮袄上散出,惹得他干呕不止。 裴隽忿忿地侧过身子,只是捏紧了身上单薄的囚衣。 于他而言,胡人的衣物远比食物更让他蒙受耻辱。 士卒们哪管裴隽所想,三下五除二剥去他上身的旧衣,强行地将那充满那契族气息的皮袄套在他身上。 在士卒松手的那一瞬,裴隽手忙脚乱地将这敌人的衣服剥下来,狠狠地丢到雪地上。紧接着,曾经高傲不可一世的少年郎竟如最原始的野兽一般,双手双脚跪伏在地上,他不停地刨开积雪,试图找回那属于他的囚衣。 裴隽抬起头,却看见负责给他换衣的那名士卒,正站在笼外。 士卒唇边漾起戏谑的笑,手上拿的正是裴隽的那件赭色囚衣。 这几乎是裴隽第一次失控,扑出笼外,冲着士卒吼道:“把我的衣服还给我!” 可在下一瞬,只听嘶啦几声,最后的念想便化作无数块碎片,如枯叶般洋洋洒洒落下,落在裴隽的头上、肩上、背上,以及四周的雪地里。 裴隽维持着跪伏的姿势,他捏紧了双拳,目光锁定在远处的阿史那玦身上。豆大的泪珠在这极寒的冬日里格外滚烫。 阿史那玦看见这一幕,笑出了声。 不日后,铁笼被换上了一把更粗重的铁锁。 自从两位王子对峙后,二人便如同消失了一般,营垒依旧喧闹,但那日的阴影却如积云一般,挥之不散,更似一把无形的枷锁,束缚着裴隽。 求生的本能,彻底摧垮了他的尊严,他还是穿上了那件胡衣。这是比在矿场更深的烙印,难以洗刷。 至于章茂,则陷入了更崩溃的境地,眼神空洞涣散,整日呓语不断,更是将手插/进油腻成结的发缝中,胡乱地撕扯。 不能再等了。 裴隽想。 他深吸一口气,将整张脸没入深厚的积雪中。寒意铺天盖地地袭来,直贯灵台。 “嘶!” 须臾,裴隽霍地抬起头,碎发中还余有未消融的雪块。白皙的肌肤此刻冻得僵红,雪霜从睫羽上簌簌落下。 阿古拉照例来送饭食,他看着这样的裴隽,眉眼中隐隐透着几分淡淡的担忧。 裴隽也在看阿古拉。 他记得胡人士卒每日值夜换岗的时辰和人员,而今夜子时,便轮到了阿古拉。 “阿古拉。” 这是裴隽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你看,我的同伴已经疯了。下一个就是我。又或许,是你们中的其他人。” 阿古拉微微一怔。 裴隽哝哝:“大王子生性暴虐,你看他连二王子要保住的人都要杀,今日你于笼外看我死,来日你又会怎知,大王子是否会将刀尖对准自己的民族?” 阿古拉喉结滚动,张了张口,却未出声。 “帮我。”裴隽的眸光直视着阿古拉,仿佛要穿透对方的内心。 “你这是?让我……背叛那契?”阿古拉嗫喏着唇,眉头紧锁。 “帮我。”裴隽又道:“阿古拉,比起无休止的战乱,你更渴望安定吧。跟我走,这是唯一的生路。帮我,也帮你自己。” 大王子屠杀妇孺的残影不断浮现于阿古拉的脑海中。 漫长的对视后,阿古拉听到自己说:“怎么……做?” “今夜子时,在你换岗后,你去粮草那放一把火。火光燃起火,你可趁乱开锁,放我们出去。然后你自行想法子脱身,我们在马厩外汇合。” 裴隽死死盯住阿古拉的眼神,等待着对方最后的决断。 阿古拉听完,垂下头,整个人陷入了沉默。他的整张脸扭曲起来,眉头拧成一个川字,眼睫也不停地颤动着。他干裂的嘴唇微微张了张,喉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最终,阿古拉深深地吸了口气,抬起头回视裴隽,说:“好。” 晚膳依旧是风干肉条,硬巴巴的,吃了想吐。裴隽费力地撕咬着,肉条还是那样难以下咽,他吃得极为艰难,但又不得不强迫自己全都吃完。逃亡的路上,每一分膂力都不容小觑。 草原的长夜漆黑如墨,繁星缀满了整片夜空。裴隽无暇去欣赏,透骨的冷意钻过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眼皮愈发沉重,困意渐生。他拍打着双颊,试图让自己清醒。 裴隽看了一眼神智混乱的章茂,对方还是一如既往地呜咽低喃着。 不能把计划告诉他。 裴隽收回视线,冷淡如初。 等待的时间是煎熬的,天色越暗,心脏越是砰砰直跳。 子时将至,他看见阿古拉和其他士卒交接换岗。 突然,营垒的东侧燃起熊熊火焰,火势渐起,火光照亮夜空。伴随着“走水了!”的叫喊声,胡人们纷纷冲出,乱作一团。 在阿古拉匆匆赶回解开铁锁后,裴隽果决地推开笼门。他又一次看了看一旁的章茂,一咬牙,还是将对方拽了出来。 “不想死,就跟我走,别说话。”裴隽压低声音,双手按在章茂的肩头。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如同冷水浇醒了章茂。他一把掐住裴隽的手心,点了点头,紧跟在他身后。 三人潜至马厩,马厩的守卫们全都赶往粮草处救火。 裴隽颤抖着手指,仍迅速地解开缰绳。 他和阿古拉翻身上马,而章茂却目光闪烁,不住地抖动双腿,僵硬地站在原地。 裴隽冷冷瞪上对方,猛地俯下身,将人拉上了马背,低声警告:“不想死,就抱紧点。” 三人冲出营垒,向着苍州的方向赶去。身后,是漫无天际的烈焰。 “越过前面河谷,就快到城门了。”阿古拉说。 一切看起来是那样顺利。 自他们逃出,路上竟不曾见到追兵。 月色莹莹,风声萧萧。 裴隽身躯贴紧马背,驾马时的颠簸使他耳畔嗡嗡,然而他不敢掉以轻心,反倒是扬起马鞭,加快了速度。好在他受父亲教导,精通骑术。 前方地势陡然下沉,两侧是积雪茫茫的斜坡。坡底冰面与月色相衬,泛着银光。 几乎毫不犹豫,裴隽夹着马腹率先冲了下去,身后的章茂吓得魂儿都丢了,“裴,裴爷爷,你慢点!” “闭嘴!” 阿古拉紧随其后。 马蹄方踏上冰面,速度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 快了,快了,只要穿过这里,就能够—— 然而不等他们反应,一道暗箭从背后射出,穿过阿古拉的胸口。阿古拉闷哼一声,从马背上坠落,胸前晕开一片血迹,在月色的余晖下显得触目惊心。 “叛徒,当诛。”是阿史那玦的声音。 阿史那玦竟追到此处!意识到这一点,裴隽不敢停留,他来不及为阿古拉哀恸,只是一味地向前冲。 就在他冲上对岸,看到一线生机之余,耳畔又响起那可怖的箭矢声。 “咻——咻——” 双箭连发。 速到快到裴隽来不及闪躲,强烈的剧痛自右肩处袭来,攥着缰绳的手陡然一松,马儿险些失蹄。 裴隽强忍着痛意,心有余悸地再次抓紧绳子。 “啊!” 这一回是章茂的叫声,声音刺耳又凄切。 “我的腿!我的腿完了!”章茂哭嚎着,他的右腿被黑羽箭贯穿,伤口迸裂,鲜血四溅。 “闭嘴,抱紧我。” 视线愈发模糊,一时耳鸣目眩。 不知过去多久,苍州城那巍然耸立的景象渐渐浮现。 裴隽拼尽全力冲向城门,刚上桥,便被城门上的守军呵斥住。 “站住!什么人?” 霎时间,无数箭矢对准他们。火把被一一燃起,映亮了他们身上的胡人皮袄。 “胡人!是胡人!”守军们如临大敌,露出警惕的神情。 “来人,将这两个胡人给我拿下!”城门校尉下令。 数十名守军从城洞里涌出,将裴隽他们团团围住,长枪刀尖近在眼前,所有去路都被封死。 “等等,我二人不是胡人。”裴隽的肩胛骨仍在流血,一时虚脱无力,竟滚下了马。 他仰起头,喘着粗气,费力道:“我等是被胡人掳走的大晟子民,不久前才死里逃生……” “放屁!穿着胡皮还妄想狡辩!”有人打断说。 “哎呦!大人明鉴啊!我不是胡人,我、我是矿场的矿监章茂,我是被他掳走的!”章茂也被逼下了马,情急之下,他转了转眼珠,竟用手指向了裴隽。 “他是反贼裴廉的孽种裴隽!他是奸细!” 章茂添油加醋道:“圣上仁厚,留他一命。殊不知裴隽早已背叛了大晟!矿场死去的弟兄们都是因他勾结胡人而被害死的!这点我可以作证,我在胡人营地里看得清清楚楚,就连他们的二王子都对他恭敬有加!” 裴隽如坠冰窖,不敢相信地看着这个刚为自己所救的男人。 人性的劣根到底如附骨之疽,难以根除。 “裴隽挟持我来,就是为了诈你们开城门的!大人可不能放过这个叛徒!” 此言犹如天惊石破,四周哗然。 “他竟是狗贼裴廉的儿子?” “叛徒的儿子也是叛徒!什么新科状元,还不是一脉相承!”有人曾在酆都亲眼见过裴隽放榜那日长街打马。 “杀掉他!” “杀了他,为战死的兄弟们报仇!” “杀了这个奸细!就是他父亲通敌害死了我的兄长!” 这一瞬,守军们的怒吼响彻云霄,几近不可收拾。 “肃静!”城门校尉眼神复杂,他的声音威严有力,“此人身份特殊,干系重大,不可就地正法。将他们分别都带下去,押入死牢,严加看守!” 第3章 入狱 阴暗潮湿的死牢里,墙面斑驳,爬满了青苔,墙角一隅甚至结上了蛛网。铁栏锈迹斑斑,空气中到处弥漫着腐朽又血腥的气息。 裴隽是被冻醒的。 “醒醒!别装死!”一桶冷水自头顶泼下。 胡人的衣物早已褪去,裴隽上身赤膊,皲裂的足尖抵在冰凉的地面。而他的下半身,仅剩下一条破烂的囚裤。 他的双臂被铁链缚住,箭矢已被取出,右肩的伤口并未愈合,隐隐有溃疡之态。 壁灯上摇曳着昏黄的光,将裴隽的身影映照在墙上。 清瘦如柴。 “罪人裴隽,矿监章茂说你已背叛大晟,勾结胡人,可确有此事?还不如实招来!” 狱吏锐厉的声音在这幽暗的缧绁中乍响。 裴隽大脑浑浑噩噩,发梢漉漉,水珠淌过胸膛上新旧交错的疤痕,一路蜿蜒而下,最终没入松松垮垮的腰带。 饥寒交迫下,他硬生生地挤出两个字:“不……曾。” “胡人营地森严,你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是怎样脱险的?” “胡人粮草被烧,营地大乱……我趁乱逃出……” “既如此,你身负箭伤,又跨越百里草原,还侥幸苟活,莫不是苦肉计吧。” “若是苦肉计……”裴隽闭上眼,“又怎会不带一兵一卒,轻易被守军抓获。” “哼,尽会耍嘴皮子!那你又该如何解释你这一身胡皮?” “是被掳后……为胡人强行所换……”裴隽唇青面白,直打哆嗦。 “啪!”惊堂木拍案而起,狱吏不由得嗤笑:“你当我是三岁孩童吗?!我看你与这胡皮可是很相配啊!” “我没有……”裴隽反驳。 侍立于狱吏身旁的狱卒走上前,给了裴隽一棍,“大人问话,还敢顶嘴?” 木棍不偏不倚恰恰落在裴隽的右肩上,痛得他长吸一口气,却因再度扯到伤口,脸色愈加煞白。 牙尖渐渐嵌入薄唇,顷刻便见血珠。 “呵,据我所知,矿场的人可都惨死在那胡人刀下,怎地,偏你二人活下?” “章茂身为……矿监,或许是胡人见他有用……”裴隽两眼发黑,气若游丝,“而我……是因这副皮囊,被二王子另眼相待。” “想不到堂堂状元还是个以色侍人的主!”狱吏言含讥讽。 “我素来清清白白……”裴隽生有一身傲骨,气得声音发抖,胸膛上下起伏,“岂会屈服于人?” “简直一派胡言!谁知道你背地里做了什么?来人,上刑!” 棍雨密密麻麻地落下,打得裴隽身上没有一块好皮肤。 “我所言……字字句句非虚……”裴隽尚未说完,便受不住痛,头一歪,昏死过去。 此后几日,每每遭受提审,裴隽只是给出同样的答复。 狱吏见他嘴硬,便将其口供上呈给掌管这一地带的朔临郡太守。 朔临郡地处苍州城的最北端,胡人常常来犯,战事频发,百姓苦不堪言。但因陛下甚少过问朝政,不曾向朔临郡派过一兵一马,朔临郡也成了苍州最贫困之地。 而唯一的生财之地却叫胡人占去,太守对于“罪魁祸首”裴隽,自是深恶痛绝。 “罪人裴隽,本官且问你,你是否在矿场之时,便已同那胡贼里勾外连?” “大人明鉴……我从酆都一路被流放至此,又怎有机会同胡人勾结?”裴隽反问。 “但章茂却说亲眼目睹你与那胡贼王子不清不楚。你曾言那胡贼未得你臣服,又何必不杀?你二人必有一人说谎。” “哈哈。”裴隽低低地笑,笑声微弱,落在在太守的耳中,却尤为刺耳。 “你笑什么?” “我笑大人虽贵为太守,却识人不清,宁可听信章茂这等忘恩负义之徒所言。” 日复一日的摧残下,裴隽满身浊血,眼睑上的血块早已干涸。目光所及之处,一片猩红。裴隽掀起沉重的眼皮,试图透过这模糊的视野,去看清太守此时的模样。 这一看,竟看得太守发毛。 “你算个什么东西?胆敢教训本官!”太守拍案而起,头上的乌纱隐隐倾斜。 “啪!”随着太守怒喝,狱卒对着裴隽又是一棍痛打。 然而,这点痛对裴隽而言并不算什么,他说:“我好意将章茂一同救出,他却反咬我一口。若非有我,他的尸骨早已被草原上的群狼所食。” “救他?好一个救他!”太守吹胡子瞪眼,发出一连串的质问,“你真是救他吗?而不是利用除你外的唯一活口,为自己作假证?只是你千算万算,都没算到章茂会在最后关头,说出实话!” “哈哈。”裴隽气笑。 “大人若不信……不妨将章茂带上来,与我当面对质。” “好!好!好!那本官便让你们对质,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话可说!”太守拍了拍手,“带章茂!” 牢门吱呀作响,阵阵铁链声传入裴隽耳中。不多时,他瞧见,章茂被两名狱卒拖了上来。不同于自己,章茂的右腿伤处已包扎妥当。 “章矿监,此子说他曾救你从胡贼那逃出,而你却道他是奸细。不知——” 未待太守语毕,章茂当即拖着尚好的左腿,跪至太守面前,磕头如捣蒜,“大人!下官冤枉啊!下官都是被他逼迫的,当时我若不跟他一起跑,他便要杀害于我!” 章茂口沫横飞,竟小声呜咽起来,“裴隽这等心怀叵测之徒,怎会好心救我?毕竟,矿上的弟兄们,可不就是因为他才覆灭的。” “章、茂。”裴隽陡然咳出血,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你这般狼心狗肺,当初我就该……任你自生自灭。” “太守大人快看呐,裴隽,裴隽他当着您的面都敢威胁我!”章茂音调愈发高昂,夸张地叫道。 “够了!”太守捏了捏眉心,“将章茂押下去吧。” 狱中静穆如初,太守神情漠漠,“裴隽,你可曾听见章茂之辞?现在,你还有话说吗?” “咳咳。”裴隽不应,一味地嗽出声,这场漫长的审讯几近耗光了他毕生的力气。 太守见人快死了,便着人给裴隽喂点生水和野菜,吊着一口气,随后拂袖而去。 裴隽气息奄奄,他抬眼去望狭小的狱窗。 天光透过窗眼照进,映在裴隽脸上,竟平白添了一丝淡薄的暖意。 然而,将裴隽彻底压垮的却是一个故人的到来。 “你是他的儿子?裴、隽?”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困倦中,裴隽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对于周而复始的提审,裴隽已经麻木。 可当眼睫颤巍巍地掀起,裴隽瞠目结舌。 他认得来人,苍州刺史薛清,父亲少时同窗,长达二十余载的故交,更是他垂髫之时的好叔父。 “是我。”裴隽应道。 和裴隽记忆中的那人大相径庭,薛清面色如霜,未有得见故人之子之喜,只是利落振衣,便稳坐于鞫案之座。 “薛廉通敌,铁案如山。” 此言甫出,裴隽如遭雷击,红了眼,竭力嘶吼:“我父亲是冤枉的!” “证据何在?”薛清瞥他一眼,“那一纸密信,便是你父亲通敌的铁证!” “而你,区区罪臣之子,竟得了胡人的赏识,便是叛国的延续!若有朝一日,胡人攻城,你是战是降?” “裴隽,你可认罪?” 裴隽不语。 罪臣之子,单是这一身份,便将裴隽心中残存的最后一丝希望击破。 他张口欲言,却喉间一甜,喷出一口热血,便不省人事。 “罪人裴隽,子承父孽,通敌叛国,罪证确凿,现已认罪。不日将赴押市曹,枭首示众,以儆效尤。”薛清看着昏迷的裴隽,宣判道。 似是想起什么,薛清深深地望着裴隽的创痕,方道:“先关到本官那儿吧,请那位游医来,且吊着裴隽一条命,未至行刑期前,不可瘐毙。” 他疾步走出牢门,趔趔趄趄,越来越快。 * 裴隽又梦见了那一日,那个被噩梦支配的开始。 酆都的城门前,父亲的头颅被一根长枪高高挑起,正挂于城楼上。原本儒雅的面容变得干瘪,发丝蓬乱,血迹暗红,一副死不瞑目之态。 他站在流放的队伍中,带着木枷,与父亲的首级遥遥相望。 裴隽眨着眼,干涩酸疼,却无泪。 周围的百姓们认出他,唾骂声落如雨下。 “看呐!他就是裴廉的儿子!” “呸!叛国贼的种!” “去死吧!狗贼!” 烂菜叶和臭鸡蛋砸在裴隽的身上,腥臊黏湿。 裴隽只是仰头远望着那颗头颅,他好似没听见百姓们的肆言詈辱。 一直以来,小皇帝谢知的话如诅咒一样萦绕于耳。 “裴廉通敌,罪证确凿,按律当满门抄斩。” “然,其子裴隽是朕钦点的状元,现在杀他,天下人岂不笑话朕没眼光?” “朕不许。” “把他流放到最苦的苍州去挖矿,死生由天。” “此事就这么定了。” …… 裴隽还是看着城楼,脚底仿佛生根。 为何苟活于世的偏偏是他?为何要留他一人受尽屈辱? “父亲……”裴隽喃喃呓语,汗水与泪水交融,“不是……叛徒……我爹不是……” 恰在此时,一股清苦的药香味悠悠传来,将裴隽从梦魇中缓缓抽离。 潮湿的腐臭味消失殆尽,身躯意外地干爽。 眼眸睁开的那一刻,裴隽低头看见他的身上穿着一套粗糙却整洁的衣物,当然,还是囚衣。 再往下看,是铺了干草的木板。 裴隽扶额,心神恍惚。 他轻晃着脑袋,忽地一怔,方抬首环视四周。这里并非死牢,而是一间浅陋的土房。 渐渐地,裴隽眼底倒映着一个人,背对着他,正立在窗柩前。 那人一身粗布麻衣,修长白净的手正在整理药篓里的药材。 似是听到了身后的动静,对方动作一顿,缓缓转身。 这一刻,裴隽猝不及防撞进对方的眼。 昳丽的面容上,一双星瞳潋滟如秋水。 十一年前,裴隽曾随父亲进宫。瑶台银阙的宫宴上,年幼的太子殿下为众人簇拥,九条四爪金蟒加身,玉润金清,清贵天成。 太子殿下生有一双极漂亮的眼睛,那双眼透过人群,向着裴隽的方向冷冷一瞥。 只这一眼,再难忘却。 而如今,眼前之人虽相貌大变,双眼却像极了他,那位五年前就被先帝赐死的废太子谢斐。 一条妄图弑父篡位的疯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