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青云》 第1章 相看 日光初照,云雾缥缈。 时值暮春三月,天气还未转暖,华京冷得渗人。许青妩坐在画舫阁楼之中裹着一身鹅黄春衫,冻得牙关紧咬,格格打颤。 这黄公子怎么还不来? 来赴她的约竟然敢不早到,还让她等? 她越想越气,啪一声把手中绣着报春花用来好看的团扇拍在桌上,扭头朝身边的云裳喊:“这该死的杀才,怎的还不来?” 云裳手上抱着鹤氅:“公主,您与黄公子约的是半个时辰后,是您来早了。” 许青妩瞪她一眼。 多嘴! 她早点来是想在这阁楼上找个光线好的地方衬托自己的美貌,好让相看更顺利,自己早些嫁出去,谁知道早晨竟然这么冷! 云裳看出自家主子心中所想,伸手把手中厚实的鹤氅披到她身上。 许青妩肩膀一扭,把它滑掉了。 为了好看她已经挨了这么久的冻,若是她现在披上这大厚袍子,先时所受的罪不就都白受了? 况且若是因为这鹤氅不好看,影响了自己今日相看又怎么办?一直嫁不出去,几年后就得像上一世一样嫁到塞外去过窝窝囊囊的日子,她才不要! 她把鹤氅滑到地上,嘴里还喊:“我不穿!” 云裳又捡,捡了又披:“不穿冷。” 许青妩又扭:“不穿!” 几番对峙之下,云裳拿她没办法,叹口气又抱着鹤氅站到一边,看着自家主子抱着胳膊发抖。 好在那黄公子识相,既是公主相邀,他也知道该早些来,半刻钟后便乘车来了河边,没让许青妩等足半个时辰。 画舫相邻的青石板路上,两匹枣红大马并架的马车遥遥而来。许青妩所在的阁楼视野广阔,远远便瞧见了。 她捏起团扇指向那马车,问云裳:“可是那黄公子来了?” 这条街位于城东,左右两侧皆是官邸,没有小贩敢在此处摆摊吆喝,街面上干干净净。此时时辰尚早,除了那辆马车以外,街面上几乎是空无一人。 云裳点头:“应当是。” 许青妩连忙起身整装,拿过铜镜瞧衣裳有无脏污,珠钗有无凌乱。 匆忙之中,她还端起桌上的热酒饮了一口。 方才半晌,她实在冷得厉害,只能热了些酒来喝,身上才好受了些。 镜中的女子一身春衫勾勒出曼妙曲线,发髻上珠钗错落有致,精巧绝伦,许青妩看得十分满意。 凭这副模样,她今日若不能让这黄公子神魂颠倒,哭着求着非她不娶,她就改姓! 只是方才酒喝得有些多,她酒量不好,此时看铜镜中的自己都有些重影,镜中桃花面的女子一会儿一个头,一会儿三个头。 她摇摇头,拍拍脸,让自己清醒些,随后让人将铜镜撤下。 她准备好了! 马车在画舫前停下,上面下来一个浅蓝衣袍的年轻公子,正是许青妩此次相看的对象,长安伯家的第三子黄永仁。 他下马车往画舫而来时,许青妩几乎是伸长了脖子在看,可视角受限,她还只看到一片衣角,黄小公子便沿楼梯转到另一侧去了。 听闻这黄小公子生得漂亮,面若好女,刘总管跟她介绍的时候,听得她心里痒痒得厉害。 她倒要看看生得能有多漂亮。 脚步声越来越近,许青妩为了形象坐得端正,眼神却已经飞到门口。 一位浅蓝色衣袍的小公子抬步迈进门槛,面庞白皙,气质儒雅,当真如刘总管说得那般漂亮。 相看时许青妩最中意这一点,她不爱夫婿文采绝伦,也不爱夫婿武艺超群,就爱夫婿有张漂亮面皮。 这黄小公子,简直是生到了她的心坎儿上。 看着黄小公子,她脸上立刻不自觉笑开了,身上也霎时不觉得冷了。若不是身份所限,她简直现在就想起身迎上去,把人迎在自己身旁坐着。 黄永仁走到许青妩面前,跪地行礼:“草民黄永仁拜见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许青妩故作矜持,轻轻抬手:“免礼。” 她此时酒劲已然上来,虽然还顾念着些脸面,但脑子已经有些昏了。她看看那起身的黄公子,又看看云裳,朝云裳咧嘴露出个笑:“给黄公子赐座。” 云裳应声去一旁搬来圆凳,与许青妩隔着八仙桌遥遥放在一侧。按宫例来说尊卑有别,他人不得近公主的身。 黄公子道过谢正要落座,却听得许青妩的声音:“坐那儿不好,坐这儿来。” 他抬眼一望。 许青妩把自己的椅子往一旁挪了些,指着自己身侧不到两寸的位置,隔着桌子朝他笑得跟朵花儿似的:“来坐这儿,咱们近些,好说些体己话。” 许青妩把位置让出来,笑得美滋滋的。这会儿坐在一块儿了,等会儿小手不也就摸上了,小手也摸上了,离成亲还会远吗? 四舍五入,黄小公子已经是她的夫婿了,坐得近些怎么了? 她还没让黄小公子坐她怀里呢! 黄小公子哪里敢去,被她吓得立刻起身,又跪地谢罪:“殿下玩笑了,草民不敢冒犯公主。” 许青妩立刻不高兴了:“什么冒犯不冒犯的,本宫叫你过来!” 黄小公子还是不敢,跪在地上不肯起了。 许青妩啧了一声,一拍桌子站起身来,两步绕过八仙桌,捉着人的手腕把他抓到自己身侧,硬逼着他坐下。 干什么不肯坐她旁边?瞧不上她是不是? 不坐也得坐。 云裳已经看出自家主子醉了在撒酒疯,起了一头的冷汗。她家主子平日里就是个张扬的,再一喝醉了酒,一会儿可怎么收得了场? 她刚才该劝一劝的! 许青妩根本想不了那么多,此时满眼只有黄小公子这张漂亮脸蛋。 她嘿嘿笑了一声,拿筷子拈起桌上一块糕点喂到黄小公子嘴边:“黄公子起得这般早,想必没用早膳,来,吃些糕点。” 黄公子已然被吓得花容失色,不敢吃,但又不敢不吃。可他不吃许青妩便不肯,他焦灼半晌,硬着头皮咬下一口,许青妩才放过他。 云裳站在一侧抱着大氅,已经不愿再看,闭上了双眼。 喂完糕点,许青妩放下筷子,一眼又看见黄小公子那双骨肉匀称白皙细腻的双手,非拉着人的手要给人看手相。 黄小公子被她一通非礼吓得肝胆俱裂,躲到阁楼窗边,最后竟然从窗户跳了下去,扑通一声掉进了早春的烟河里! 许青妩扒着窗户往下看,一张脸通红,眼里半晌看不清东西。 她扭头看向长了八个脑袋的云裳,手指歪歪扭扭指向窗外:“本宫的驸马怎么掉下去了?快去给本宫捡起来!” *** 这日之后,许青妩被禁足一月,不许出门。 宫内宫外人人盛传,碧盈公主因是陛下独女被娇惯得无法无天,光天化日强抢民男,致使长安伯家的三公子不堪受辱,跳河才得以逃脱。 先前许青妩频繁相看男子时已然激起一阵流言,现下她又逼人就范,更是让流言变得越发离谱。 有人说公主急着嫁出去是已然怀了孽胎急着找乌龟婿,也有人说她是逛了南风馆食髓知味,急着找个驸马解馋。 说得更离谱的,是说她小小年纪已然想养面首,先聘个驸马来掩人耳目。 总而言之,都不是什么好话。 许青妩被禁足翠微宫中出不了门,听得外头这些流言气得简直要跳脚,砸了桌上的花瓶。 “本宫多相看几回,瞧几个美男子怎么了?啊?” “什么叫本宫怀了孽胎?是谁的种?谁敢来认!” 云裳跟在她身后把碎片扫开,免得公主走动撒气时扎着脚:“是,是。” “本宫什么时候逛了南风馆?还食髓知味?” 她倒是想逛,可父皇说她要是敢去就打断她的腿!她明明没去,凭什么说她去过了! 云裳扶起一张被许青妩踹倒的桌子:“公主当然没有。” 许青妩简直气得冒火,又砸了一对细颈瓶,厉声喝向宫人:“去,去问问那黄永仁,本宫有哪里不好,他为何要这般作态害本宫!” 前日的如花面容温香软玉,现下让她想起来只剩一肚子的窝火。 找驸马不成,反倒落了一身的臭名声,让她今后还如何找夫婿? 她现在简直想恶向胆边生,去那长安伯府把那黄三公子直接绑进翠微宫,让他不从也得从! 许青妩狠狠砸了一通东西,瞧着总算没那么气了。云裳看准时机上前把她扶到桌前坐下,伸手给她顺气:“公主何必为那不知趣的动气?后日春闱便要放榜,听得殿试那日当值的宫人说,这次模样周正的举子不在少数。听闻有个叫段翎的生得如天仙一般,公主何不把他招为驸马?” 许青妩立刻来了兴趣,一挑眉:“当真?” 云裳点头:“自然是真。” 许青妩想了想,既然有更好看的,那就先放过这个黄三公子。 她要先去会会段翎,若这段翎当真生得美极,她就把段翎招为驸马。若段翎是徒有虚名,她再绑黄永仁进宫也不迟。 第2章 宦海浮沉有何意趣 三日后,春闱放榜。 整座华京城都因为今日的喜事而热闹起来,无论男女老少,都出了门围在街边,等着瞧文曲星下凡的状元郎身披红袍打马游街。 更有些好事的直接围到张榜的墙壁前,还未有差吏前来贴榜,墙下却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甚至将参与考试的举子都给挤了出去。 不多时,一位身着紫金蟒袍的宦官前来,手中举着卷起的喜榜。周围的人看到这副架势纷纷退开,让出一圈地方。 宦官手一扬,身后两个小黄门立刻上前,张贴喜榜。贴好榜单,三个太监扬长而去,众人急忙围了上去。 一个老举子费尽千辛万苦,忙不迭挤上前去在榜中找起自己名字,他神情紧张,最终在二甲末尾找到自己名字,长出了一口气。 找到自己名字之后,他才有心思去看那前三甲是何人,口中不住絮叨。 “嗯……探花,是那少有才名的户部尚书之子柳明,早有预料,早有预料。” “榜眼孙怀礼,也是在江南早有才名,实属正常。” 待看到状元榜上的名字时,他却蓦然顿住,以为是自己眼花,又忍不住走近些踮脚去看,还冷不丁被人肘了一把老骨头。 “状元段翎?这是何人,怎么从未听说过此人名号?” 周围也早已经议论纷纷。 “段翎是谁?” “是谁家的,家中官拜几品?” “不认得啊,从未听说过此人。” 人群背后稍远处立着一位青衣男子,长身玉立,珠涤月华,松拂清风。他生得异常好看,从他身侧走过的人都不自主看他几眼。 一位年方二八的少女偷眼瞧他,却不想正对上他扫来的视线。那双微挑的凤眼一瞬瞥向她,微微弯起,眸中带着笑意,看得她脸旁瞬时通红,不敢再看,急匆匆走了。 段翎目力好,即便隔着数十丈远,也能看清那榜单上自己的名字。 第一甲第一名,段翎。 看清之后他不欲在此多待,准备打道回客栈收拾行囊。如今一步踏入朱门,今日之后他便再难过从前的逍遥日子。 他却没注意到,方才张贴喜榜的宦官并未离开,而是在周围张望,似乎是在找什么人。宦官四处观察,终于一眼瞥见了段翎这张脸,登时眼前一亮,急匆匆就往他面前赶来。 宦官脚力极快,瞬时便走到段翎身前,伸手拦下将要离开的段翎:“阁下想必便是状元郎?” 此处离喜榜有些距离,人没有墙下那样多,却也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见得这副场面,不少人都在交头接耳。 “那就是状元郎?生得真是好看。” “这状元郎怎么让放榜的贵人拦住了?莫不是陛下有请?” 段翎脚下顿住,看向身前着紫金蟒袍的宦官。他认得这个人,这是当今圣上身前最得力的太监,大内总管刘德喜。 上一世他与此人打过不少交道,刘德喜幼时家中贫寒,早年进了宫也饱受欺凌,如今一番打拼至如此地位,最恨别人对他无礼。 他连忙带起笑,躬身下拜:“正是,草民给这位贵人请安,敢问贵人如何称呼?” 两句贵人,唤得刘德喜眉开眼笑,忙去扶起段翎:“贵人不敢当,状元郎唤咱家刘公公便是。” 见着段翎眸中疑问,心情颇佳的刘德喜也没和他绕圈子:“状元郎,公主殿下有请。” 一行人走后,周围的人谈论得愈发大声,丝毫不顾及这是在皇城之内,天子脚下。 “公主殿下?是那位碧盈公主?” “废话么不是,当今陛下只这一位公主,哪还有什么别的公主?” “听得碧盈公主貌美如花冰肌玉骨,是真是假?” 一中年男子发出疑问,立刻遭到众人耻笑。 “外地来的?” 中年男子不知众人为何突然变了脸色,擦了擦额上冷汗:“是,是外地来的,早晨方才入城。” “难怪还在谈论碧盈公主的相貌,女子再漂亮,若是个浪荡至极无耻之至的,又有何用?” 中年男子听得这句话,吓得脸色苍白,连忙压低声音:“这,慎言呐,怎敢妄议公主!” 那接话的瘦小男子一脸不屑:“那又如何,这碧盈公主荒唐至极何人不知何人不晓,她既做得,旁人如何说不得?” “就是,就是。”众人纷纷附和。 “就碧盈公主这样的,在我老家村子里,都没人要!” “这公主想必是听得状元郎生得貌美,要强抢了!阿弥陀佛,呜呼哀哉!” 几个人骂得起劲,尤以那瘦小男子为最。那中年男子初入皇城,听得他们嘴上这样不把门,吓得肝胆俱裂,告罪一声赶快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 皇城之内,翠微宫中,许青妩已经梳妆完毕,正坐在殿上侯着。 前几日许青妩冻着了,有些矫枉过正,今日穿得太厚热得面上绯红。云裳站在她身边正替她打扇,眉间有些担忧。 “公主,在礼部未调得画像,若是找错了人如何是好?” 许青妩不甚在意摆摆手:“如何会找错?我让刘大伴给我寻那榜下最好看的,定然不会有错。” 若真是找错了,找来的那人肯定也生得貌美,大不了她不要那段翎了,笑纳了这个也不是不行。 她心中有数得很。 半个时辰后,刘德喜从外头进来:“公主,您要的人老奴找来了。” 刘德喜看着许青妩长大,经常哄她,又不多嘴催她读书识字,很得她喜欢。 看到刘德喜进来,许青妩脸上笑开,直接从主位上下去扶起他:“辛苦刘大伴,您办事本宫最放心了。快,云裳,去把我新得的香云纱拿几匹来,给刘大伴裁几身夏衣。” 刘德喜摇头,看着许青妩的眼神带着看晚辈的慈爱:“老奴不穿什么香云纱,公主少气陛下两回,免得老奴操心陛下吃药也就罢了。” 刘德喜看着许青妩那双慧黠的桃花眼:“公主,咱们可说好了,您只是请状元郎来叙话,老奴才帮忙的,可不能对状元郎那般。” 是哪般,许青妩心里更清楚。 她只装没听见,嘻嘻笑着把刘德喜从殿后请出去了。 随后急匆匆又坐回主位:“宣段翎进殿。” 小黄门扯开嗓子通传:“宣段翎进殿——” 她心里期待极了,不知道这位被人传得神乎其神的貌美举子究竟能有多好看。 等了三日,她心中本就万分期许。今日早晨又听得段翎高中状元,她愈发地想见上一面。 通传之后,整座大殿陷入寂静,只有云裳为她打扇的声音在耳际轻响。 殿外一个人影渐渐接近,踏进门槛。走到离许青妩三丈之外时,人影跪地下拜。 许青妩一直紧盯着他,待他刚一踏入殿中之时就已经看清了他的脸。她手中本捏着一串拇指大的玉珠在转,此刻却不由得停下了。 名不虚传。 她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先时所见的那黄永仁,在这段翎面前简直被比成了脚底泥。 云泥之别。 男子跪地下拜:“草民段翎给殿下请安,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他跪在地上拜礼遮住了脸,许青妩惊鸿一瞥还没瞧够,连忙让他起身:“状元郎免礼。” 段翎从地上起身,垂眸站定。尊卑有别,段翎不得直视公主尊容。 许青妩却打量得肆无忌惮,只觉得怎么看都看不够。若不是她还顾忌着些脸面,当真只想两步走下去上手摸个够。 她目光如炽,视线从微挑的凤眼逡巡到高挺鼻梁,又飘到那张颜色嫣红的薄唇上。 这、这究竟是如何生的?老天怎能生出这样的人? 简直生来就是要做驸马的,与她许青妩天生一对,往后必然举案齐眉,白头偕老,做一对神仙伴侣。 不对,忘了还有六年便会国破亡国,不能白头偕老。可面对如此貌美之人,便是做个六年恩爱夫妻也足以让人满意。 她已经色胆横生。 先前答应刘德喜的什么只是叙叙话,必定以礼相待,都已经完全被她忘到脑后,连一星半点儿都想不起来了。 她今天本来就穿得多,此时身上更加燥热,干脆一把扯了身上的披风丢在座上,几步下去走到段翎面前,眼神愈发灼灼盯着人看。 两人相距已然不到一尺,在陌生男女间极为不妥。 段翎垂着眸没去看她,却已经能听到面前之人的呼吸声。 许青妩唤他:“状元郎。” 段翎仍然垂眸:“草民在。” 他方回完话,一只柔软白皙的纤手已然抚上他面颊。那只手很热,在他侧颊上摩挲了几下,转而弯曲食指,轻轻将他下巴勾起。 段翎顺着力道抬头,姿态顺从,不见半分犹疑胆怯。纤细脖颈缓缓伸长,勾出一抹弧度。 他终于抬起眸子,看到身着明黄宫装的女子满头珠翠,眸光炽热,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似乎要将他生吞活剥。 他看到那女子嘴边勾起笑意,漂亮的桃花眼微弯,清脆的声音响在耳边:“状元郎,宦海浮沉有何意趣?不若……来做本宫的驸马爷如何?” 写爽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宦海浮沉有何意趣 第3章 端得一副书生文雅相 段翎抬眸,一捧珠玉撞入他眸中。 他不知道许青妩身上熏的是什么香,两人之间的距离如此之近,女子温热体温蒸腾出其中熏香,暖香扑鼻。 就连勾着他下巴的指尖都是香的。 段翎上一世忙于边疆征战,国家危亡之际,他焦头烂额,自然也没有闲心娶亲,从未与女子有过如此亲近。 他面上虽然不显,可一时之间竟然有些恍神。 许青妩勾着他下巴不住打量,越看越是喜欢,一时半会只顾着盯着他眉眼细看,再也顾不上其他。 殿内一时半会陷入寂静,落针可闻。 痴痴看了将有半刻钟,许青妩才从那双微勾的凤眼中回过神来。她别开眼,竭力不让自己再陷进去。 这、这人端得一副书生文雅相,可骨子里分明是个狐媚子。 许青妩故意不看他,想让自己清醒些。她怕自己色胆包天,一不留神便被狐媚子牵着鼻子走了。 古语云红颜祸水,这个叫段翎的分明就是全天下最祸的祸水! 许青妩在心里谴责段翎片刻,又谴责了几句自己,但若要问她这祸水还要不要,她当然还是会说: 要,怎么不要,本宫笑纳了! 她盯着段翎看了许久,段翎也任她看,低眉顺眼,眼睫低垂。 他只匆匆瞧她一眼,眸光如微风拂过,便又垂下,似是不敢看她。 许青妩只以为他是害臊,更喜欢了。这状元郎瞧着年纪不大,再加上这副含羞带怯的做派,想必是个清清白白的良家男子无疑。 正适合招给她做驸马。 她改用两只手指捏起段翎下巴,力道轻柔,像是生怕唐突他,又再次出声:“状元郎,本宫在问你话呢,你为何不应声?” 段翎这才像是如梦初醒,从公主手中挣脱又再次下拜,语调带着惶恐:“殿下金枝玉叶,草民不敢肖想。” 许青妩被他挣脱开去,心底有些不快,但一看他下拜时那让腰带系得紧紧的纤腰,一下什么气都没了,连忙弯腰将他扶起:“状元郎,本宫喜欢你自有本宫的道理,你何必如此自轻自贱?” 段翎被他从地上扶着直起身子,可双膝仍贴着地面不曾起身,脑袋也低垂着,不敢直视许青妩。 许青妩扶着他小臂,目光灼灼看着他未被手臂遮掩住的颊侧与耳朵,那处本是雪腻的颜色,绯红渐渐弥漫,更是将那耳尖染得透彻。 如此诱人。 她沉浸在美人羞赧的快意之中,却分明没注意到段翎的身段。段翎跪在她面前,头颅微微低垂,即便是这般,也已经快要到许青妩胸口。 他身量是极高的,被衣裳包裹住的地方肌肉紧实,重量不可小视。 若不是他有意,许青妩便是使尽吃奶的力气去拽去拖,也不能将他扶起。 许青妩扶着他,只再问,似乎急切需要他一个答案:“本宫再问你,你可愿给本宫做驸马?若你做了驸马,本宫不会亏待你,定让你享尽尊荣。” 她松开他小臂,复又勾起他下巴,直直去盯他双眼。 他似乎只凭借下巴上那一点力道便能直起身,微微上挑的凤眸终于抬眼,敢去瞧身前的金枝玉叶。 许青妩捏紧了些:“说话。” 美人羞赧纵然有些意思,可若是迟迟不肯回话却也恼人,她有些没耐性了。 面前的人正巧也掐准时机,张嘴回话:“能得殿下青眼,草民荣幸之至,定然是愿意的。” 他说话时眼中明亮如星,这般跪在许青妩面前仰着脑袋,眼中似乎只盛得下一人。 除她之外,他眼中再无他物。 许青妩看得心神荡漾,又听得段翎的话,心中愈发高兴。 她中意的貌美驸马,这不就有了么? 她想,成婚之后她要让父皇在宫外为她另建一座公主府,以免她的驸马在宫中拘束。如今时日已然不多,这几年里她要带着驸马好好地游山玩水,尽享世间欢乐。如此这样,死的时候也不至于太过遗憾。 她越想越是美,已然神飞天外,却听着那清朗的声音再度响起。 “可……” 如此时机,许青妩看不得他犹犹豫豫吞吞吐吐,连忙发问:“可什么?你快说呀!” 面前低眉顺眼的准驸马爷看着她柔声开口:“可家母曾与草民耳提面命,要草民寻一饱读诗书端庄婉约的女子为我家作妇,好陪她一同作诗写字,吟风弄月。” “诚然殿下金枝玉叶,草民赘入皇家实不委屈,可听得殿下不通文墨,只怕家中母亲伤心。” 许青妩捏着段翎下巴的手顿了一瞬。 什么意思? 她堂堂一国公主想招个驸马,听人叽里咕噜半晌,原来是嫌弃她? 嫌弃她没文化! 许青妩脸色一变顿时要恼,站在一旁的云裳看得心惊胆战。 她家公主平日里和和气气,对宫人也都极好,可若是恼了,便是翻脸不认人的犟驴一头,谁也别想从她手底下讨到好来。 她都怕公主现下一时恼了,直接叫人进来斩了这方入朝堂的状元郎。那侍卫手中的刀剑可不长眼,不问你姓甚名谁,有何来历。毕竟在这世间,有几人能尊贵得过当朝公主? 这般十余年寒窗苦读,方一入朝堂便要让人砍了脑袋,着实是有些可怜。云裳站在一旁,心下怜悯,却没有想上去相劝的心思。 人各有命,方入朝堂便得罪公主也许就是他的命。 许青妩是真有些恼了,如果此刻在她面前的人不是段翎而是之前那个黄永仁,她早就把人拖出去砍了。 可…… 她垂眸看着面前微微扬起的这张脸,实在是舍不得,若是没见过便也罢了…… 这副模样的若是杀了,如何才能再找得到下一个称心的? 她声音有些拔高,里面显而易见的恼意:“瞧不起本宫?” 她已经打定主意,若是面前这人敢不识好歹点一下头或应一个是字,她便是舍不得也要舍了,立刻着人砍了他! 面前的人却并未回话,只是伸手顺着许青妩勾在他下巴上的手指缓缓往上摩挲,最后攥在明黄绣着凤纹的袖摆,轻轻攥紧了。 像是养好的犬类亲人,将爪子伸给主人。 他仰着头,眼中仍然明亮,似乎带着未被心爱之人理解的痛楚:“草民怎敢嫌弃殿下……殿下金相玉质,气度过人,草民一见便再不能相忘。” 他越说越急切,声音里带了颤抖,哀哀戚戚的样子看得许青妩头脑里那几分浅淡的恼意又烟消云散。 这般可怜模样定是有苦衷在身,她许青妩最是讲理,如何能不怜惜?可一时半刻她也想不明白该如何解决此事。 不若她花些时日,寻位老臣教她几本书? 他们二人如此情投意合,怎能因这点阻碍便不相守了? 段翎攥着她衣袖,许青妩便也顺势伸手,两手径直将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捧在其中:“那你说该如何?” 段翎也任她攥着手,像是丝毫没察觉到在手背上摩挲的力度:“陛下欲要草民领翰林院修撰,再以官身入昭明书院为夫子。殿下不若来院中读书,一载之后,草民便好向母亲开口。” 他看着许青妩,眼角眉梢都柔和得几欲滴水。许青妩甚至有种错觉,像是浑身浸入蜜水之中。 段翎也是喜欢她的,即便有孝道为先,他也愿意为了与她在一处而想些良方,只为与她举案齐眉。 美人如此盛情,她如何能够不领? 许青妩被哄得晕头转向,忙不迭把段翎扶起赐座,又细细与他商议。商议之时,她一双手一直黏在段翎手上,未曾分开半分。 段翎走后,许青妩手里捧着一只青玉双蝶佩子愣神,那是方才段翎从腰间解下予她的,说是家中祖传。 那玉料不算多好,就连云裳也司空见惯,可许青妩却宝贝得和什么一样,愣愣捧了一会儿便收进贴身的荷包,生怕磕了碰了寓意不好,影响了段翎对她的情意。 她身上的披风早已脱掉多时,可脸颊竟然比先时还要红了。 云裳仍侍立在侧为她打扇,殿中一片寂静,除了打扇的呼呼声响,别无其它声音。云裳远远看着殿外的台阶,心中暗道了一句狐媚子。 *** 入夜之后,城西。 一位身着黑色衣袍的男子在街巷间行色匆匆,身形几乎隐于夜色之中。走到一处两进的宅院前,他左右环视片刻,确定没人才轻扣紧闭的木门。 三短三长之后,木门应声而开,一位书童将他迎进门去:“我家公子在书房。” 男子点头,大步往书房而去。推开木门,段翎坐在桌沿正在看一册书卷。 见到男子,段翎微微一笑,将书卷搁在一侧起身拱手:“闫兄。” 黑衣男子没与他客气,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伸手提起茶壶,直接对着壶嘴将茶水几口饮尽。 段翎也便坐下,只看着他喝水。 喝完水,黑衣男子一抹嘴角,唇边一颗小痣在烛光下十分清晰。 他这才开口:“听闻今日碧盈公主请你?” 段翎唇畔带笑,微一颔首:“公主要我做驸马。” 黑衣男子听到这话,眉头拧得死紧:“如此麻烦……段兄何不杀了她,免得误我们大事。” 段翎将面前还未饮的一盏茶推到黑衣男子面前,言语轻缓,就如在殿上时那般让人只觉柔情:“这未必不是好事,兴许她能为我所用。” 黑衣男子饮尽那盏茶,沉思片刻便回话:“好吧,听段兄的,段兄既然这般说,便有其道理,我也不多问。可若有需要段兄一定不要对我客气。” 段翎点头:“自然。” 两人又叙话几句黑衣男子便又匆匆走了,留段翎在书房中,面前守着一盏饮尽的茶水。 第4章 昭明书院 昭明书院,雍朝集贤之地。 开国时高祖为吸纳人才所创,本只有一方小院。至今历经十七代,传至当今圣上,已然成了占地千亩的宏伟殿堂。 院中人才济济,不止有名师大儒在此讲学,就连阁中几位大学士也常来。 如能踏进昭明书院,即便未能金榜题名,可寻个一官半职却不在话下。 因此坊间有言:身入昭明便不同,青衫已染御炉风。 这些事许青妩一点儿兴趣没有,可她虽不关心,却打小在父皇身边被这些长着白胡子的老头念叨,即便不爱听也都记住了。 若放在往常,许青妩听闻这些定会冷嗤一声然后走掉。可今日她一反常态,竟然饶有兴致在听。别无其他原因,实在是带着她游院的这位学子生得实在是……俊朗非凡。 许青妩落后他半步,一边瞧着他这张脸一边听他说话,只觉如沐春风。父皇何不早说这昭明书院景致如此之好,要是她早知道,从前哪里还会哭着闹着不肯来。 她肯定日日来,月月来,年年来,风雨无阻日月兼程,便是天上下刀子也要来。 更何况现在还有段翎在院中为夫子,她如何能够不来? 许青妩看着面前学子唇边那颗小痣,心里暗叹:实乃画龙眼珠,妙,妙。待品赏了一番这颗小痣的位置之妙,她沿着挺直鼻梁一路往上看,终于看见那双眸中闪过的愠怒。 祝钊额际鼓动,心里一股火从脚底直打后脑。这荒唐公主,如此不知羞,竟用这般眼神打量于他! 也不知段兄如何能与她虚与委蛇,他简直是一息都不愿再多待! 许青妩也知道自己目光有些太过放肆,讪讪一笑,微微偏开目光,但也只偏开一瞬,随即又黏了回来。 美人愠怒,也别有一番风味,该看,该看。 祝钊耳尖通红,虽然在掩饰,可看着许青妩的眼神仍然颇为不善,语气也生硬起来:“学院已然游遍,草民带殿下去课室罢!” 说完也不再管尊卑如何,也不管许青妩有没有跟上,拔腿便走。 许青妩连忙跟上,不错眼盯着祝钊通红的耳尖。云裳也连忙提着书箱跟上,心底暗骂祝钊无礼。 绕过几条游廊,越过一片杏林,眼前霎时豁然开朗,一座古朴的三进小院撞进眼帘。许青妩抬眼上看,大门廊檐上飞卷一只灵鸟,颜色虽已古旧,雕刻也未曾尽精尽细,可有十足的韵味。 许青妩打小好东西见得多,一眼便能看出定是出自名家手笔,料想这便是高祖时昭明书院的第一方院子了。 听闻昭明书院以学识分班,难不成这是将她分到最好的班中来了?若是这班里教的东西太过艰深她学不会怎么办? 她倒是不怕没脸,可这约定期间,许青妩万万不想在段翎面前被下了面子。想到段翎,她不由伸手摸向腰际,那里正挂着前些日子段翎赠给她的青玉双蝶佩。 许青妩喜欢得紧,重新配了明黄掺金线的挂绳与流苏,坠在腰间。 她手指在流苏上绕了两下,出声询问:“祝兄,此地是……?” 祝钊伸手往里一迎:“此乃天字号班,殿下请吧。” 将许青妩送到门口祝钊就气冲冲走了,许青妩看着他的背影,不知怎的想起河豚。 待祝钊走后,云裳方才出声抱怨:“公主,这祝钊好生无礼,您为何不治罪于他?” 许青妩笑着拍拍她肩膀:“为何治罪,多有意思,走,与我进去瞧瞧。” *** 踏进院门,映入眼帘的是一道影壁。影壁镂空,上面镌刻一只仙鹤,振翅待飞。 许青妩越看这院子越喜欢,这里若不是昭明书院,她肯定要让皇兄帮她讨来这里,给自己做一处别院。 可她也知道父皇与皇兄在这件事上向来正经,肯定不会由得她来,只能想想便罢。 院中隐隐有纷杂人声传来,许青妩抬脚绕过影壁,几乎已经可以想见里面是怎样一番情形。 祝钊身上所穿那身浅蓝色澜衫是院中学子常服,这身衣服颜色好看,制式又好,生生能将人又增色三分。 课室中定然齐整坐着数排着此衣衫的学子,美人垂眸瞧着手中书卷,风雅如影壁上的仙鹤。 更说不好……兴许段翎就坐在上头夫子的位置正教人念书,她还真想瞧瞧段翎做夫子是何模样,定然是别有风味。 云裳即便落后她半步,也很难忽略她勾得几乎上天的嘴角,再伸头一看,她脸上笑得如沐春风,只有纵马射箭时的灿烂方能与之相较。 只是不知为何云裳看得背后有些发凉而已。 绕过影壁,许青妩听得里头隐隐人声,脚下忍不住越走越快。她平日好动脚力甚好,云裳一时不察竟然被她甩开好几丈远,急忙一阵小跑过去追上她。 入了大门要先过一座前院,又过垂花门,方才进入内院。这座院子本在昭明书院之内,因此门外无人把守,待进了垂花门后方才看见几个廊下侍立的书童随从。 许青妩抬眼看去,书童约摸有十余人,个个身上所着衣物虽颜色朴素,瞧着却质地颇好,像是大户人家的奴仆。 她心里顿生疑惑,听闻昭明书院收学生不问来历不问出处,各府州县衙举荐学生多为寒门子弟,怎的个个都和大户似的? 有些不对,心中疑窦丛生,不自觉停下脚步。 云裳被她甩了几丈,待她停步才撵上她,又有些疑惑。公主方才不是还兴冲冲直往里奔,怎么现在又停下了? 她顺着许青妩的目光看去,同样看到那几个书童,第一眼却先看见一张熟面孔,不自觉开口:“那不是王婶家二牛吗?” 许青妩唇角一抽,即便她不通文墨,也觉得这名字有些太过俗陋了,不过她也只关心一瞬,随即便问:“他是谁家的?” 云裳略微思索:“先时是在书铺打杂,过年时听得他母亲说今年得了份好差事,给兵部侍郎李大人家六公子做书童。” 许青妩怔住了,她不认识这个二牛,却认得这位李六公子李宝成。许青妩打小爱四处玩耍,与他年幼相识,两人自幼一同上树捉鸟下河摸鱼,关系最好那两年铁得能与她同穿一条裙子。 前两年李大人外放,两人有段日子未见却也通着书信。李宝成还不时从外头搜罗些好看好玩的给她捎来,联系一直从未断过。 可即便两人曾铁得能穿一条裤子她也捏造不得事实,这李宝成不通书的程度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几乎让状元出身的李大人咬碎了牙。 这人怎么会突发奇想也来读书? 况且有这家伙在的班能是什么好班?瞧着二牛那张透着清澈愚蠢的单纯脸孔,许青妩心底越来越凉。 几个书童已经遥遥瞧见许青妩朝她拜礼,许青妩未曾理会,径直往课室而行。 伸手,推开课室,一屋珠光宝气映入眼帘,分明是一群小姐少爷。首座之上坐着一位胡子花白的老夫子,老眼昏花,垂首念书,眼睛几乎已经要贴到书面上。 老头嘴皮瓮动似乎在念着什么,但底下所有人吵作一团,将他的声音完全淹没。课室左侧几位小姐正在对镜梳妆,将彼此的珠花来回换着戴;右侧几位少爷在摆弄弓弩,跃跃欲试要去射老头花白的发髻。课室内一共十余人,只有两三人穿了昭明书院的浅蓝制服,其他人不论男女皆锦衣华服,花枝招展。 尤其是坐在课室右后方的那位,身着墨绿锦袍,上面以金线绣有花纹,招摇得几乎像只开屏的花孔雀。 许青妩一眼就看见了他,自己熟悉的好伙计,李宝成。 有外人推门而入,霎时吸引了课室内所有人的视线,课室内安静了一瞬。所有人都仰着脑袋睁圆眼睛,看向门外的许青妩,随即相互窃窃私语,眼神不时瞟向她。 昭明书院自开办时起高祖便下诏,院内以才为最,不论君臣只论师生。许青妩来时受过父皇与皇兄教诲,便没有计较这群人失礼,反而走到夫子面前躬身行了一礼:“学生许青妩见过老师。” 老头念书的声音停住,抬头眯着眼瞧他,瞧了半晌才瞧出这是谁来,沟壑纵横的老脸上露出吃惊神色,抖着腿站起就要下跪:“老臣……老臣拜见公主殿下!” 声音如破风箱般嘶哑,因为心急吊住一口气,甚至喊破了音,惹得底下小姐少爷们哄然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老胡头一口气又上不来了!” “老胡头,你且忘了这是昭明书院,不论君臣只论师生?” “就是!老胡头好生不知趣哈哈哈——” 许青妩心彻底凉透。 她虽然没来过昭明书院,可也知道书院在父皇眼中地位超然,其中的夫子也都是大儒名流,个个心高气傲。 这样做派的老东西,兴许根本不是书院里的夫子,只是祭酒随意找来放牛的人物。 而她许青妩也是其中一头。 她忙着生气,李宝成却不知趣,扯着嗓子喊她,脸上满是兴奋,又朝她招手。招手间带着墨绿绣金线的衣袍舞动,更像只花孔雀了。 那声音高兴极了:“公主,公主快来,快坐这儿!” 她眉头一皱,朝李宝成瞪一眼,气冲冲转身走了。 且去找那祭酒算账! 第5章 文渊阁大学士张宁 去寻昭明书院祭酒的路上,许青妩一直怒气冲冲,只觉自己被看扁了。 她从前不通文墨是她自己不愿学,若是真动了心思要学那必然是学得好的,这该死的祭酒何以这般戏弄她? 她今日第一次来,书院又大,即便中途找了几人问路也差些走失,一怒之下从路上抓了位学子带路,不巧又抓住祝钊。 祝钊站在回廊一侧正与另一位学子谈话,突觉后脖领上一股巨力袭来,被人拽着后脖领提溜走了,踉跄几步险些要摔,又被牢牢揪稳。 祝钊平日在人前何以这般丢脸,脸色瞬时涨红,扭头去看身后是谁抓他,便又瞧见了一张让他看得太阳穴青筋直跳的脸。 “公主殿下这是作甚!男女授受不亲,礼法何在!” 一字一句,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 他一边怒瞪许青妩一边扭身想把自己从许青妩手里挣脱出来,使劲犟了几下,却发现…… 根本犟不动! 祝钊自小习武身健体壮,平日里与其他学子打交道都注意收着力道,生怕伤到别人,此刻却竟然犟不动许青妩这个没用的荒唐公主? 他不敢置信,又继续使劲去犟,许青妩仍然纹丝不动,手牢牢攥在他后脖领上,把他拎到身前推了一把。 许青妩:“本宫要寻祭酒,带路。” 祝钊气得要炸:“好不知礼!没看见我在忙?我不去!”说着扭头要走。 许青妩桃花眼一眯,还没等祝钊一步踏实便又一把拽住他衣领。祝钊这一步跨得大,猛一下被衣领勒住脖子,喉间一股窒息感猛然袭来,被迫又退回原地。 两人拉拉扯扯之间,几名学子从回廊路过,以一种莫名的目光看着两人,又渐渐远去。 祝钊被看得面红耳赤,想找条地缝钻进去,想夺路而逃。可抓在衣领上的那只手犹如铁钳,生生钳得他丝毫动弹不得,只能与许青妩僵持在原地接受路人的目光洗礼。 脸上实在烧得慌,他终于妥协,咬牙切齿:“我带你去,松手!” 许青妩平日在宫里宫外,多是人上赶着与她攀谈讨好,少有这样犟脾气的,看得她很是新鲜,忍不住想逗他。 她故作没听清,也没松手:“祝兄说得什么?” 祝钊牙都快咬碎,声音骤然拔高:“我说我带你去!撒开!” 许青妩立刻松手捂心,故作柔弱:“祝兄说话怎的如此大声,吓到本宫了。” 祝钊狠狠剜她一眼,气冲冲走在前头带路,速度极快,像是巴不得赶快把人送走了事。许青妩脚力好,完全跟得上他,看着祝钊的背影只觉得心情都好了许多。 实在是太有意思,这般河豚似的人物当真少见,得珍惜着玩儿。若是一下玩儿坏了,以后可就少了一大乐趣。 许青妩一路跟在他身后疾步而行,好心情直到行至祭酒门前时戛然而止。 这间房房门大敞,门前正对一扇九曲山水屏,遮挡住后面的桌案。两侧摆着许多书架,上面层层叠叠堆满书卷。 隔着山水屏下方镂空之处,隐约能看见其中一片深紫色衣角。 许青妩并不知晓昭明书院的祭酒是谁,她在门前站定,双手在身前相握,弯腰朝屋内行一揖礼,给足了里头的人面子。 先礼后兵,这是父皇曾教与她的。遇事冲动往往于正事无益,反倒添乱,不如先周到礼数。若对方不知情识趣,那便是另一回事。 她朗声开口,声音清越:“学生许青妩拜见老师。” *** 一盏茶时间后,许青妩端坐在桌案对侧,正襟危坐,与面前胡子花白满脸带笑的老头大眼瞪小眼。 祭酒一职品级低微,她本是看在父皇面子上才给这人一些面子,却根本没料到昭明书院的祭酒竟是眼前这人—— 文渊阁大学士张宁,她父皇最为信任的手下第一能臣。 她早该料到,昭明书院在父皇心中的地位如此不一般,祭酒一职怎可能如其他书院一般一个八品衔便打发了? 可却万万没想到对面是这个老头儿。 她本是来撒泼甩脸的,见了张宁登时老实了一大半,心底本来一点翻涌的不平也暂且压了下去,只余些微的忌惮和满心的嫌弃。 她最讨厌这些白花花胡子一大把的老头了,比什么都烦。 张宁已经年逾花甲,头发与胡须悉数尽白,但面色仍然红润,一双眼睛里炯炯有神,不论看谁都带着笑意。 若是不认识他的人,见了他只会以为是个脾气和蔼的小老头,万万想不到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张阁老。 张宁握住茶壶柄,手上很稳,亲自为许青妩斟了一盏茶:“殿下今日怎么有空来做我老头子的学生?” 许青妩启蒙时,她父皇曾想将她送到张宁府上与其孙辈一同启蒙,也与张宁结个师生情分。奈何许青妩在张府门前撒泼打滚就是不肯进,此事才奈何作罢。 这是在点她呢。 许青妩不想理会他的挖苦,从这张她不爱看的老脸上挪开视线,余光不经意瞥到侍立在侧的祝钊。 比起在自己面前的张牙舞爪,祝钊在张宁面前简直乖得像是兔子见了鹰,河豚见了皮靴。 许青妩在心中暗哂:“小东西还有两副面孔。” 更喜欢了。 张宁将茶盏推到许青妩面前,眸光顺着许青妩的视线看去,这才想起房中还有一人,随意挥手让他退下。 祝钊躬身行礼退出门外,在这间房里,他尚且没有开口说话的资格。 许青妩不答,张宁也不催促,气定神闲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悠然品茶。许青妩也端起面前茶盏,心中暗自思忖该如何说话。 若换做别人她撒泼打滚兴许能有奇效,可对张宁不行。张宁是只成了精的老狐狸,她今日若敢撒泼,张宁肯定根本不会理会她,只会差遣两个婢女把许青妩扭送了,送到她父皇面前去。 张宁不比别人,德高望重,很受她父皇尊敬,她在父皇面前还真未必有这老头有面子。 许青妩喝了两口茶,脑中灵光一闪。她清清嗓子,刻意将强调捏得柔和些,免得听起来咄咄逼人,又让这死老头捏住把柄:“张相公,本宫近日梦见一位神女,脚踏七彩祥云而来。” 张宁饶有兴味,放下茶盏:“哦?” 许青妩:“神女在梦中嘱托,要本宫好好习书,本宫深以为意。” 张宁笑容可掬:“殿下于何日做此梦?” 许青妩心里一定,这死老头问这作甚,是又想作什么妖? 她思忖片刻,瞎诌一句:“半月前。” 张宁慢慢悠悠又饮一口茶,方才追问:“不知这半月里殿下可有读书?四书五经可有读,《资治通鉴》可有读?读了几篇?” 许青妩顿住。这还用问?自然是零篇。 但没关系,她可以狡辩。 许青妩:“本宫近来尚在思念神女,无暇读书。望张相公给本宫挪挪窝,且离那天字号班远些,助本宫早日完成神女嘱托。” 这类插科打诨的话她常在父皇与皇兄面前说,每每逗得两人喜笑颜开,无论她说什么除大事外无有不从。 许青妩一直以为自己颇有几分逗乐的本事,还一度洋洋自得,可就现下来看并非如此。 张宁左手端着茶盏,右手捏住盏盖轻轻拨去茶沫。他没有回应许青妩的话,房里只响着瓷盏相碰的声音,清脆至极。 一息过去,两息过去,仍未回话。 许青妩一双眸子定定瞧他,心随着瓷盏相碰声波动几下,随即觉得有些恼。她平日里何曾被人如此轻慢过? 在她终于要彻底恼火之前,张宁终于开口。他抬起那双因年岁而略有些浑浊的眼,微斜着看向许青妩。 那眼神很微妙,许青妩说不清那其中有如何意味。 张宁说话和和缓,一字一顿:“昭明书院不比宫中。” 许青妩微抿着唇,不知他是什么意思,耐着性子继续听。 “昭明书院多寒窗学子,皆自府州举荐而来,为的是苦读之后,为国效力。” “这些人出身寒门,走到这一步不易至极。殿下便是发发善心,也不该搅扰了他们。” “今后这些人要在陛下手中,在太子殿下手中撑起门庭,于一国大有裨益。” 老狐狸嘴角的笑浅淡两分,最后一锤定音:“殿下该懂事些。” *** 傍晚,西街院巷。 祝钊与段翎相对而坐,手中紧紧攥着茶盏,眼中满是恼怒。 段翎嘴角含笑,神情颇为无奈。 今夜祝钊来城西寻他时怒气冲冲,连为避嫌要深夜前来的约定都忘了,这时便来了这方院子。 段翎已入翰林院,近几日事忙,方才从翰林院中的值房回来,身上还穿着青色官服。官服着身,革带束腰,比先时的文士打扮庄重几分。 若用许青妩的话来说,便是多了几分成熟韵味。 他坐在祝钊对面,安静听着祝钊发牢骚。 “段兄是不知,祝某从未见过有如此厚颜之女子!” “水性杨花,行为不检,四处招惹男人!还在光天化日之下拉拉扯扯,简直不知羞耻为何物!” “祝某定是不能再与她虚与委蛇!” 段翎为他续上一杯茶,声音带着疲惫,却仍温和耐心:“好了,不过一个荒唐些的公主,不稀奇,也不重要。” 他将茶盏递给祝钊,不知想起什么,眼神逐渐淡漠,眼睫下垂,似乎眸中空茫无物:“帝王荒唐,才是国之祸患。” 祝钊顿时停住抱怨,安静下来,伸手接过茶盏。 是啊,帝王荒唐,才是国之祸患,他如此浪费时间与一个女子计较什么? 公主虽身份尊贵,也不过是个女子。 送罢祝钊,段翎走回书房。书案上随意丢着一个荷包,袋口微敞,里头露出半截儿明黄色的流苏来。 段翎垂眸瞧了一眼,束紧袋口,将荷包收进袖中。 第6章 太子 三日后,翠微宫中。 自三日前从昭明书院回宫以后,许青妩将自己关进寝殿,一直未曾露面。她将自己关在殿中不许任何人进,就连一直贴身侍候的云裳都被赶了出去。 几位宫人端着果子糕饼立在殿外,看着紧闭毫无缝隙的门扉,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云裳在翠微宫中品级最高,也最受许青妩亲近,众位宫人不自觉都看向她,希望她拿个主意。 云裳面上风轻云淡,毫无担忧之意,朝殿外廊下摆着的一张圆桌抬抬下巴,吩咐:“不必侯着,都放在上边儿,自去吧。” 有云裳发话,来送吃食的宫人总算交掉差,欢欢喜喜走了。 云裳站在廊下,将手拢进袖子,斜眼瞧着桌上十来碟吃食,心中暗想太少,不够她家公主吃,还得吩咐小厨房备些饭食。 那日与张宁会面云裳就伴在许青妩身侧,张相公不仅没答应许青妩要换班的请求,还面带笑容对她一通敲打。 从昭明书院回来,公主就把自己关进寝殿,说什么也不肯出来,也不肯见人,就连东宫派来捎话的人也没见上她一面。 云裳知道,她这是生气了在赌气呢。 只是云裳并不操心,许青妩虽然不肯见人,可饭却没少吃。这些摆在外边的吃食饭菜,只消一夜过去,就会变得干干净净,光可鉴人。 昨夜果子放得少,她家公主险些连果核都吃了,上边儿的肉啃得干干净净,几乎只留下一个干干净净的核。 待天色渐黑,云裳命小厨房将饭菜也端上圆桌,随即命所有宫人退开,连她自己也退到几十丈之外,寻了个犄角旮旯坐下,确保她家公主看不到她。 若是瞧见自己,公主又要退回去等,平白饿着她,这不好。 以翠微宫为中心,方圆三十丈内悄无声息,只有清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响。 许久之后,吱呀一声响后,寝殿大门被推开一条缝,一张俏丽脸蛋从里头探出,眼珠子咕噜噜转了几圈,四下打量,似是在寻有无生人。 等确定周围没别人之后,她一屁股在圆桌旁垫了软垫的凳子上坐下,右手抄起桌上象牙金箸,分外急切地夹起一块儿糕饼塞进嘴里。 入口即化,甜而不腻,带有花香,许青妩美得眯起眼,细细品味了一番其中香气。 这糕饼准是皇兄宫里送来的,只有皇兄宫里的厨子才能做得如此美味。 品完糕饼,许青妩又继续品父皇送来的果子,一番新奇物件品完之后,才兴致缺缺地去品自己宫里的饭食。 小厨房的饭食虽好,可她实在吃了太多有些腻了。待忙完这一阵子,还是得去另外搜罗几个厨子进她宫里来。 清幽月色之下,身着宫裙的女子在廊下风卷残云,动作迅疾。她头上的金凤步摇随着动作摇动,击打在玉钗上,撞出清脆的叮当响声。 喝完最后一口汤,许青妩打个饱嗝,十分满足地放下手中汤匙,复又进殿去了,在书案前坐下。 吃饱了饭她心情略好了一些,但也没有很好。她这次从昭明书院回来之后如此作态,为的就是演给父皇和皇兄看,让他们心疼,这样她就能顺势提出自己的要求,绕过张宁那个死老头子开设的狗屁天字号班。 可今天都第三日了,除了第一日父皇差人来看过一回之外,他们二人竟然就再也没来关心过她。 许青妩简直心碎。 今日皇兄曾将云裳叫去问话,待云裳一回来,许青妩便迫不及待问云裳皇兄都对她说了些什么。 云裳回她:“太子殿下问您送来的糕点好不好吃。” 许青妩:…… 云裳:“太子殿下还问做了其他口味的糕饼,您可要尝尝。” 许青妩无语凝噎。 她的好皇兄一共问了五个问题,都是问她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丝毫没有在意她到底在生什么气。 父皇日理万机,自打第一人差人前来看过之后,更是再也没来问过,似是笃定她根本没事。 许青妩忧伤了,她很少忧伤,上一次还是因为李宝成走了,没人肯陪她下河叉鱼。 她突然意识到,这样根本没用。 不行,不能被动等着父皇和皇兄来问,得主动出击。 她推开门,朗声朝外头唤:“去文华殿。” *** 天已黑定,许青妩方才行至文华殿外,身后跟着浩荡仪仗。 皇兄平日里与她见面常夸她的衣裳钗环,将自己皇妹夸得天上有地上无,许青妩便也乐得打扮,来文华殿前总要好好妆扮一番。 她平日来文华殿便是横冲直撞,没人拦得住她,殿外值守的侍卫与宫人见了她都下拜行礼,只有一位宫人连忙进去通传。 那宫人脚步匆忙,行至文华殿书房外,还未待继续往里通传,许青妩已经闯了进去,张嘴便喊:“皇兄,妹妹——” 她平日找父皇与皇兄常是有所求,到面前都是撒娇卖乖,声音夹得娇滴滴,丝毫没有在外头的神气。 许青玄也习惯了她这副模样,见她冲进来唤自己,抬起与她有六七分相似的眼眸瞧她,眸光无奈宠溺。 只是许青妩夹到一半却顿住了,声音戛然而止,因为殿内多出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段翎。 她有几日没见到他了,段翎不再作书生打扮,已然换上一身青色的六品官袍,束乌角带,着皂靴,补子上的鹭鸶展翅欲飞。 都说人靠衣装,若说段翎前几日那身书生打扮颇有几分我见犹怜的雅致意味,今日这身便多了几分庄严意味。 可许青妩向来觉得段翎是个狐媚子,狐媚子庄严,倒是别有一番滋味,瞧得许青妩有些脸红耳热。 这模样倒是颇为……颇为勾人,许青妩颊生红云,心中耐不住想。 段翎本坐着,见到许青妩来,起身跪拜行礼:“微臣参见公主。” 美人准驸马在前,许青妩如何舍得他行此大礼连忙去扶。她躬下身扶住段翎小臂,力道轻柔将人扶起,段翎也未推辞,缓缓顺着这股力道起身,眸子也缓缓抬起。 他此时还未完全起身,视线比许青妩矮上一头,这般仰头瞧着许青妩,瞧得她心中一颤。 她竟从中看出一丝幽怨来。 许青妩前脚方才答应他去昭明书院读书一载,如今方才去了一日便再不肯去,岂不是根本没将诺言放在心里? 好像在他眼中,自己成了那薄情寡义的负心人般。 许青妩突然就有些心虚,偏开视线,不敢再瞧他那双如怨如慕的双眼。可转念一想,自己今日来此可不就是为了此事,都是为了他们两人的将来着想,她为何要心虚? 她转眼又瞧了瞧段翎的脸,心下欢喜非常,手上在他小臂轻捏一把,随即弃他往主座上去了,又捏起嗓子:“皇兄——” 许青玄看着妹妹,面上满是笑意,朝段翎摆手:“段修撰退下罢。” 段翎躬身领命,退出殿外,许青妩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有些依依不舍。 有好几日未见了,当着皇兄的面也不好过多与他叙话,实在可惜。 太子书房的座椅宽阔,稍微挪挪便能给许青妩腾出个位置,他挪到一侧,将主座让出一半:“来,阿妩坐下说话。” 许青妩也不避讳,径直便坐下,随即拽住太子衣袖摇晃:“皇兄可知那张宁——” 太子微一抬眉:“嗯?” 许青妩知晓她皇兄最是尊敬文臣,在心中白了一眼,旋即改口:“张相公。妹妹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好好念书,可张相公却把妹妹塞到那等纨绔班里,还称什么天字号班,耍得妹妹好惨。” 她来时好好打扮了一番,一边嘟嘟囔囔一边噘嘴闹脾气的模样非但不烦人,瞧着还十分娇俏。 太子瞧着她时嘴角的笑意一直便没下去过,许青妩与他相差十岁,在他眼中不过还是个半大孩子。 孩子闹闹脾气罢了,哄哄便好。 他伸手抚上许青妩脑袋,语调温和:“昭明书院乃国之重地,张相公也是尽其职责,怪不得他。” 许青妩听了更不高兴:“那皇兄是怪我?” 兄妹二人,许青玄模样更像当今圣上,庄重严肃,凌厉凛然,而许青妩却生得极像母后,杏腮桃眸,风流娇俏。 太子虽听着她说话,心思却不在此处,盯着她面庞,神思恍惚,待许青妩唤了她好几声才回过神来。 他的妹妹生得越发像母后了。 许青妩已经很不高兴,蹙着眉瞪他,一副再难哄好的样子。太子回过神,一手揽住妹妹肩膀:“好了好了,阿妩当然没错。” 他又吩咐侍婢:“将前几日番邦贡上的红宝簪拿来。” 许青妩又重申几句,可他再未回应,只是将簪子插在她发髻中,说很衬她今日这身衣裳。 这几支簪子的确漂亮,黄金铸成,手艺特别,似是番邦独有,中原并不多见。她今日也着了艳红裙裳,与簪顶红宝的确相得益彰。 一旁宦官也上前夸赞,笑得见牙不见眼,还搬来铜镜给她照:“这几支红宝簪特别,也只有咱们公主殿下能戴得如此好看。” 许青妩果真被镜子中的自己吸引了,摸了摸簪子,欣赏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今日来所为何事,挥袖拂开铜镜“皇兄——” 太子已然垂首案上奏章,摆手赶她:“皇兄还有事要忙,时候不早,阿妩早些歇息。”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可皇兄分明已经不再听她说话,眸光只粘在奏章之上,连丝毫都未曾分与她。 两人明明相邻而坐,却好像又很遥远。 看看皇兄又看看奏章,那奏章上的字有一大半她都不认得,不知道究竟有什么好看。 她心下不忿,可也只能悻悻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