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事胜意》 第1章 剪纸 “叩叩” 两声叩门响打破了屋内的死寂,床上的人裹着被子,没有任何反应。 “客人,您还在吗?” 门又被敲响,只是这次比以往都要急切,敲门的人像是用手往门上砸,恨不得敲出个洞来看屋内人的状况。 “客人。” “......” “客人?” 漫长的几分钟后,许盛宜终于听见了些声音,隔着被子听不太清,依稀感觉好像有人在喊她,她慢吞吞掀开被子,露出一张困倦的脸。 被窝外的空气冷得让她打了个寒颤。 好冷,降温了。 镇远的冬天比武汉还要冷,尽管屋内开了空调,她还是把刚掀开的被子裹了回去,只露出肩膀和头,纯白的被子披在身上像头瘦弱的北极熊。 “客人,您还在吗?” 没了被子的阻碍,许盛宜终于听见外面的喊声,这个声音她有印象,是民宿老板。 “是有事吗?”她冲门外喊了两嗓子,声音出来时才发现哑得厉害,说出的每个字都像拔出几块刀片,划着嗓子实在难受。 门外的人听见屋内的反应,手上的动作停住了。 敲门的是这家民宿老板,南尔。 她呼出一口气,放松下来后,朝门口凑凑,努力提高声音回应:“客人,没什么事,就是看你三天没下楼,害怕你……”她顿了一下,斟酌措辞又说,“害怕你遇到什么麻烦。” 说的很委婉。 几天前,许盛宜背着书包入住时,南尔就捏着她的身份证反复打探。 她证件上的年龄刚满十八岁,真人比照片多了些温婉,一副无框眼镜架在鼻梁上,额前散落的几缕发丝给她又增添了些许书生气,女生身上虽然套着宽大的厚外套,将人裹了严实,但南尔还是敏锐地发现里面那截蓝色的校服领子。 还有那镜片下藏不住的黑眼圈。 “你一个人?”南尔当时心下已有猜测,多半是跟家里闹别扭离家出走的学生。她开民宿这些年,见过不少这样的孩子。 当即,南尔便压下身份证,语气温和却坚持:“联系一下你家里人,不然我可不敢让你住。” 许盛宜站在前台,身影挺拔,像雪中的青竹,即便面对南尔带着探究的目光,她也不慌不忙,条理清晰地说着自己的需求,丝毫没有这个年纪的人遇到事情时常有的慌乱。 南尔不仅多看了两眼。 一通折腾,误会解开,许盛宜确实是学生,只不过不是离家出走,人家是二模考试结束出来放松的。 南尔又转念一想,姑娘估计是遇上什么事了。现在一月份,离寒假还有一个多月,今天也并不是周末,更何况高三生一天都耽误不得,她却直接定了一周的房间,怎么想都不是简单的旅游。 祖国未来的花朵,许盛宜入住后,南尔不免对她多了一份关照,也正因如此,许盛宜这三天的“与世隔绝”,让南尔提心吊胆地惦记着房间里这位高三生。 许盛宜也听明白了,一丝愧疚漫上心头。 许盛宜蜷缩在床沿,目光落在对面梳妆台的镜子上。 这趟旅行是冲动下的决定,走的急,只带了钱包和手机,加上一个书包,包里还只是塞着几本模拟题,什么换洗衣物也没带,洗漱用品也是用的民宿里的。 她身上还是穿着来镇远前的那件内搭,蛄蛹地时间长了上面都是褶皱,看起来有点邋遢。 镜中人面色苍白,眼下挂着浓重的青黑,头发凌乱地贴在脸颊。 她几乎认不出自己。 “我没事,”许盛宜清了清嗓子,尽量让声音听起来不那么糟糕,“我这两天只是在睡觉而已。” 门外沉默片刻。 南尔的声音放缓了些:“没事就好,我见你已经很久没吃饭,最近镇远降温,我煮了点姜茶还有清粥,放在门口,一会你记得吃,后面需要什么随时叫我。” 得到屋内人的消息,南尔便不再逗留,放下东西转身离开。 脚步声渐渐远去。许盛宜缓缓起身,双腿虚软得像是踩在棉花上,她拉开一条门缝,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门口地板上放着的托盘。 上面有一壶还冒着热气的姜茶和一碗清粥。 她端起盘子进了房间,姜茶的辛辣香气慢慢弥漫在空气里。 紧罩的窗帘将房间压得很暗,许盛宜昏睡了两天也不知此刻是白天还是黑夜。 她坐在桌前倒了杯热茶捧在手心,热度从掌心一路蔓延,她抿了口姜茶,那股暖意似乎只抵达了胃部,却丝毫没能驱散心头的寒意。 她的目光死死锁在旁边那只沉默的黑色手机上。 一声不吭的消失,除了知道内情、帮她打掩护的姥姥外,其他人肯定急坏了,姑姑舅舅联系不上她,说不定电话已经打到了许之定那里。 姐姐要是知道她又玩失踪,估计得骂死她。 想到许之定那张冷下来能冻死人的脸,和她那些刻薄又精准戳中她痛处的话,许盛宜就一阵烦躁。 她下意识地抓了抓本就凌乱的头发,松手时,指缝间缠绕着几根被扯下的发丝,随着她颓然放手的动作,轻飘飘地落在桌面上,像她此刻杂乱无章的心情。 该来的总会来。 她又不是第一次因为考砸了就藏起。 从小到大,为数不多的失利,她的第一反应就是躲,躲开亲戚关切的询问,更躲开许之定那种“我早就知道会这样”的审视。 可躲起来又如何? 被骂了又如何,不就是一顿骂。 耳朵捂上,或者左耳进右耳出,或者像今天这样与世隔绝。这么多年,不也都过来了,难道还能比现在这种悬在半空、等待审判的感觉更糟。 许盛宜深吸一口气,像是要积蓄足够面对狂风暴雨的勇气。 她迟疑地伸出手,指尖微凉,最终还是摁下了手机侧键。 屏幕骤然亮起,刺眼的光芒让她眯了眯眼。 紧接着,手机开始持续不断地震动,发出提示音,像一颗被延迟引爆的炸弹。未读短信的数字惊人地跳动着,未接来电的列表长到需要滑动好几次才能看完,微信的弹窗将锁屏界面堆了个密密麻麻,红色的圆点标记触目惊心。 她甚至不用仔细看,就能从那些急促的提示中感受到电话那头人们的焦灼。有补课老师的询问,同学朋友小心翼翼的担心。 当然,也少不了那个她最不想看到的备注——“姐”发来的几条未读消息,最后一条的时间显示是今天凌晨三点。 许之定居然等到那么晚。 许盛宜的心猛地一沉,指尖悬在屏幕上方,微微颤抖着,迟迟没有勇气点开任何一条。那些未读消息和未接来电,像一张无形又沉重的网,将她牢牢罩住,几乎喘不过气。 姥姥在许之定那根本没有秘密,姥姥估计扛不住她的施压早把自己供出去了,这电话回过去,也不过是提前挨骂,早一点晚一点,似乎也没什么差别。 算了,鸵鸟心态再次占据上风,等许之定想要骂自己的时候再说吧。 能躲一时是一时。 这么想着,许盛宜几乎是带着一种负气的姿态,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上,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掉所有烦扰。 注意力一转移,饥饿感便排山倒海般袭来。 许盛宜揉了揉干瘪得有些发疼的肚子,这三天她几乎没吃什么东西。 刚到镇远,在街上买的那盒鲜花饼,她只是拆开尝了一口,觉得甜得发腻,吃了两口就扔在一边。 之后醒来即便感觉再饿,她也没去碰那盒饼,只是把房间里备着的两瓶矿泉水给喝完了。 两瓶水,撑了三天。 许盛宜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涩又带着点莫名自嘲的笑。 原来自己也能这么“吃苦”,或者说,心理上的溃败,真的能轻易地压倒生理最基本的需求。 老板南尔给她端来的清粥还冒着温润的热气,她拿起勺子,机械地扒拉了几口。 温热的粥滑入喉咙,本应带来慰藉,却因为喉咙的肿痛和连日来的情绪低落,感觉难以吞咽。不是粥难吃,米粒软糯,温度适宜,是身体在抗拒,连带着胃口也一并关闭了。 她勉强咽下几口,便觉得喉咙像是被粗糙的东西磨过,不适感让她放下了勺子。 许盛宜靠着椅子缓了一会,试图让那几口勉强下咽的粥在胃里安顿下来。 然而,身体的不适稍减,脑子却彻底乱了。那些被她刻意压抑的、乱七八糟的想法,趁着她精神松懈、发呆的片刻,如同挣脱闸门的洪水,汹涌地灌了进来。 成绩。 弄丢的第一名。 还有......许之定。 烦躁。 一股无名火骤然窜起,说不清是对自己,还是对她躲到外面这件事。 许盛宜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不能再待在这个密闭的空间里了,再待下去,她觉得自己快要窒息。 几乎是凭着本能,她一把抓起床头的房卡,顺手捞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也顾不上好好穿上,只是胡乱地披在肩上,便快步走向门口,拧动门把手,闪身出了房间。 “砰”的轻声关门响后,房间里只剩下那碗吃了不到三分之一的清粥,兀自冒着微弱的热气。 一月的镇远已经过了旅游旺季,街上嫌少有人游客,连临街的商贩也跟商量好了似的,大多紧闭着门,只余下零星几家还在营业,透着几分萧索。 估计在许盛宜昏睡的这几天,镇远下了几场不小的雨。 青石板路面仍是湿漉漉的,深浅不一的颜色蜿蜒向前,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雨水与泥土混合的、清冽又寒凉的气息。 这寒气仿佛有形质,狠狠撞向每一个出门的人,无孔不入地钻进衣衫缝隙。 许盛宜裹紧了外套,将卫衣的帽子也严严实实扣在头上,拉绳收紧,只露出小半张苍白的脸。 即便如此,迎面而来的冷风依旧像细密的针,刺得她裸露的皮肤生疼。她在空旷冷清的街上漫无目的地转了两圈,脚步虚浮,像一抹无处依附的游魂。 最终,她的脚步停在了街道上唯一的小摊前。 那是一个极其简陋的小摊,甚至没有一张像样的桌子。 地上铺着一大张边缘有些磨损的透明塑料布,上面整齐摆放着花纹不一又华丽的剪纸作品。栩栩如生的飞鸟虫鱼,复杂精美的窗花,还有一些和图案相结合的字。 摊开的剪纸怕被凛冽的风吹掀,四角都用光滑圆润的小石块仔细压着。 摊子旁边立着一把撑开,略显陈旧的黑色雨伞,也勉强为摊主遮挡些许风寒。 摊主是个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的小女孩,穿着宽大的棉服,内搭是高领红毛衣,估计是家里人给她织的,能看见细密又整齐的针脚,女孩又黑又瘦,她就那样直接坐在一块不大且凹凸不平的石头上,身下连个垫子都没有。 此刻正全神贯注地低着头,进行着手上的动作。 室外的低温骇人,女孩裸露在外的双手冻得通红发僵,甚至有些肿胀。 许盛宜瞥见那双手时,下意识蹙起眉。 这么冷的天,她怎么还在外面卖东西? 她冷不冷啊。 因为寒风,也可能是因为肿起来的手,这使得女孩的动作明显迟缓许多,她紧紧握着一把剪刀,僵硬地在叠好的红纸上缓缓转着圈,小心翼翼沿着铅笔印记的线条游走。 被剪下的细碎红纸屑随之飘落,有些垂在剪刀刃口,风一吹在空中晃了两下。 这个小摊,许盛宜到镇远的第一天就见过。 那时天气还算可以,街上有不少摆摊的商贩,那盒难吃的鲜花饼就支在小女孩旁边。 几天前的女孩也不像今天这样只是低着头不停地剪纸,乖巧又安静,那时的她在人来人往中,仰着被风刮红的脸,努力叫卖。 声音不大还带着点羞涩和胆怯。 许盛宜当时在隔壁摊买东西时,还特意侧头看了她一眼。 起初她只以为女孩是出来赚零花钱的,卖剪纸也可能是她打发时间的一种方式。 眼前的景象,让许盛宜恍惚间想起自己参加过的活动。 她从上小学开始,读的就是私立学校,学校也时常会举办一些名为“以物置物”或是“爱心义卖”的活动。 小的时候,她会精心挑选一些不再玩的、却依旧崭新的玩偶,小心翼翼地摆放在自己的小摊位上;她也曾兴致勃勃地跟着家里的阿姨学做饼干和纸杯蛋糕,虽然卖相时好时坏,许之定明明不喜欢吃甜食,却总要全部买走;后来,许之定送了她一台相机,她便尝试着冲洗出照片,装裱起来拿去“卖”。 然而那些活动,与其说是买卖,不如说是一种被精心设计,处于安全网内的情景体验。 所有的“商品”其真正价值远非标价所能体现,活动的目的也从来不是为了赚钱,更多是是一种寓教于乐。 摊位设在温暖的体育馆或明亮的教室里,周围是穿着同样校服、有着相似背景的同学,空气中弥漫着轻松和善意,无论“生意”好坏,最终都不会影响她回家吃到精心准备的晚餐。 那种“经营”,带着一种被保护得很好的、近乎天真的底气。 此刻,同样的摊位,同样的人,却被笼罩寂静和寒意里。 那些细微和带有逞强意味的叫卖声消失了,只剩下剪刀划过红纸时发出的几不可闻的“沙沙”声,以及寒风穿过空荡街道的呜咽。 而眼前这个坐在冰冷石头上、在寒风中冻得手指通红却依旧坚持剪纸的女孩,她的“经营”,是为了什么呢? 这一切,都与许盛宜记忆里那些光鲜,无忧的“模拟”场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许盛宜感觉她好像猜错了,心底某个地方被轻轻刺了一下。 她缓缓蹲下去,让自己的视线与坐着的女孩尽量保持在同一个水平线上。 开口,声音是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柔,带着一种生怕惊扰到什么的小心翼翼。 许盛宜说:“你好。” 这句话混合着阵阵寒风送到沈雁西耳边。 沈雁西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被冻得发红的脸,一边脸生了冻疮,红里泛着乌青,眼睛亮亮的,显然是因为有人光临了自己的摊位,藏不出的开心,女生看到蹲在面前的许盛宜,她愣了一下,握着剪刀的手下意识地收紧了些。 “要买剪纸吗?”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山里孩子特有的口音,缓了一会又补充道:“都是我自己剪的。” 第2章 买卖 沈雁西永远不会忘记遇见许盛宜的那天。 天边的云压得很低,沉甸甸地悬在古镇的檐角,像随时都能再拧出一场雨,长街涌着不停歇的寒风,像无形的浪一阵阵刮来,蛮横地将摊位上的剪纸掀起又落下,有几张大幅作品边缘被吹得卷曲,皱皱巴巴,留下压不平的折痕,看起来没一点儿美观和舒展。 沈雁西早上八点就到街上了,虽然今天还跟前几天一样,没有太阳,阴沉着天,这样的天气肯定没什么游客,但她还是来了。 因为她上学需要钱,买教材需要钱,伙食费需要钱,生活处处都在向她伸手讨要。 而她什么也没有,只有面前一堆寄予微薄希望的红纸。 今天卖出一张就行。 沈雁西在心里默默计算着。 二十元,够她一周的伙食费,只需要每天早上买两个馒头,下周就能撑过去。 可现实比今天的天气更冷。 街道空旷得可怕,莫说游客,连本地居民也因这刺骨的寒风闭门不出。 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以及这些在风中无助翻飞的红纸。 不,现在不是了。 还有一个漂亮的姐姐。 当她几乎认定今天又将一无所获时,那个身影停在了她的摊前。 卖火柴的小姑娘等来她了救命稻草。 穿着厚棉服的姐姐裹着衣角缓缓蹲下,先是看了看自己那些摊着的剪纸,随后目光越过镜片,停留在她身上。 寒风中,沈雁西看见一双很漂亮的眼睛,漂亮到让人忽略那厚重的眼镜和眼下的乌青。 “我随便看看。” 许盛宜的声音依旧轻柔,目光移回剪纸,一只手轻轻拿开压着纸角的小石头,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捏起一角,将作品抽出来端详。 那句轻柔的“你好”还在寒风里打着旋儿,沈雁西还没从喜悦中回过神,眼底就跳进一双漂亮修长的手。 手的主人将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透着健康的粉色,手指曲起,手背隆起几个骨节,撑着那层冷白的皮肤,像冬日落满新雪的山坡,线条清隽而优美。 女人皮肤也薄,青蓝色的血管微微凸起,蜿蜒地爬在手背上,像裂了缝的冰川下的湖水。 这双手,应该会弹钢琴吧。沈雁西想。 那么漂亮。 就是这样一双手,此刻伸向了沈雁西的作品,指尖轻柔地拂过刚才拿起的剪纸,劣质的红纸有些掉色,在许盛宜的指腹染上一片薄红。 沈雁西眨了眨眼睛,仓促地收回目光,拿出以往揽客用的话术,先是喊了一句,“姐姐。” 才又说,“您......可以随便看。” 话音落下,她下意识地看向自己握着剪刀的手。 粗糙又不忍直视,手背上布满正在愈合的冻疮留下的暗红痕迹,伤口处有些红肿,皮肤下像藏了很多浓水,指甲缝里镶嵌着早上洗红薯时留下的泥土。暴露在寒风中的皮肤被冻得通红发紫,肿胀僵硬,像沾着泥巴的红萝卜。 这双手属于风,属于寒冷,它们会干农活,会剪纸,会拿石头压住摊位。 但它们一点都不漂亮,一点都不。 漂亮没用,能剪出卖钱的作品才重要。 沈雁西将剪刀放在一边,腾出那双冻得通红的手,手指悬在剪纸上空,指点过去。 “姐姐,这些剪纸都是我自己做的,各种图案都有。这个是喜上眉梢,这个是连年有余,寓意都很吉祥,买回去可以贴在窗户上装饰房间,也可以裱起来当挂画。” 女孩在寒风里待得久了,声音止不住地颤抖,却仍努力地推销着面前的作品。 沈雁西顿了顿,她偷偷吸了口冷气暖和下快要冻僵的喉咙,然后鼓起勇气抬眼看向正在端详剪纸的姐姐,眼神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期待,补充了最重要的一句。 也是她想多赚点钱的服务。 “我还可以根据您描述的花样,现场剪您想要的图案。”她稍微加重了点语气,强调道,“不过定制的话,要比我展示的这些……贵五块。” 贵五块? 只贵五块? 许盛宜听完,头抬了起来,手里还捏着那张被染上指印的剪纸。 她买东西向来大手大脚惯了,品牌专柜里四位数的外套眼睛不眨就能拿下,这是她第一次,对一件物品的价格产生了如此具的好奇。 许盛宜问,“我手里的这张多少钱?” 沈雁西的眼睛倏地亮了一下,“这张二十五。” 她快速答道,随即又像担心这个价格不够有吸引力,连忙补充,“这个图案比较复杂,我剪了快一个上午。姐姐要是喜欢二十也可以卖。” 这还不够她平时喝半杯咖啡的钱。 许盛宜点点头,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的剪纸。 不得不说,女孩的手非常巧。线条流畅婉转,细节处极其精细,鸟儿的羽毛根根分明,梅花的瓣蕊栩栩如生,每个图案的边缘都光滑流畅,下了大功夫 沈雁西手里的剪纸是她作品中最大的一张,她又指向旁边稍微小一点的,问道:“那这张呢?” “二十。” 沈雁西说话时不断打量姐姐的表情,妄想从她的细微表情里判断出她最后的决定,她指了指角落里那些小幅的剪纸,像是生怕这二十块会吓退眼前唯一的希望:“姐姐,小张便宜点,五元,十元的都有。” 许盛宜的视线随着她的指引,再次落在那双布满冻疮的手上。 那我要是全买了,她就可以回家暖和一会了。 学校强制参加的“爱心义卖”都有个结束时间呢,像她这种自己出来卖东西的,应该也可以随时结束,没有什么可买的,就能回家了。 这个念头毫无征兆地冒了出来,带着一种纯粹想要终结对方苦难的冲动。 却又让她想到许之定。 姑姑说,爸妈就是这样在孤儿院领养的姐姐。 面向各界名士的慈善义卖上,小小的许之定还没有摊子高,站在小板凳上,举着自己画的扇子,喊住了路过的许父许母。 许盛宜看着眼前在寒风中努力推销剪纸的沈雁西,看着她冻疮遍布的手,和她那双带着怯懦又隐含期待的眼睛。 她突然之间,好像有点明白了爸妈为什么看见许之定会心软。 许盛宜也确实心软。 她做不到袖手旁观,更何况她只要掏出点钱而已。 “我全要了。”许盛宜说完,垂下眼,缓缓收起手里的剪纸。 沈雁西怔在原地,寒风卷过巷口的声音在这一刻变得异常清晰。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许盛宜温润的嗓音再次响起,才恍惚地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 “啊? “你的作品很漂亮。”许盛宜弯起眼睛,语气轻快又自然,“我带回送给家里,我家人比较多,一人一个可能还不够分。” 许家什么好东西没有? 她这样说也只是想让女生不要有太大的心理负担。 沈雁西心底升起的疑惑瞬间被拂散,原本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冻得发僵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巨大的惊喜如同浪潮般拍打过来,让她有些晕眩,甚至生出一丝不真实感。 下学期的学费有了。 生活费可能也够了。 “姐姐,“她抬起头,黑亮的眼睛里盛满了谨慎的确认,声音比刚才更轻,“你真的……要全部买走吗?” 今天如果是婶婶跟着她一块出摊,听到客人说要全包,肯定会立刻满脸堆笑,手脚麻利地拿出最大的袋子,火急火燎地把所有剪纸往里面塞,生怕客人下一秒就反悔。 如果婶婶听见她此刻竟然还傻乎乎地去确认,说不定会立刻剜她一个白眼,压低声音骂她。 “脑子被冻傻了”。 “跟钱过不去”。 可婶婶不在。 这份从天而降且足以解决她接下来困境的惊喜,残存的理智让她还是想再次确认一遍,更因为—— 沈雁西的目光飞快扫过自己摊开的剪纸,数量不少,又落在姐姐的脸上。 这位姐姐看起来年龄很小,只比自己大上几岁,估计还是个学生,这笔钱对于任何一个还需要向家里要钱的学生来说,都绝对不是一个小数目。 她不能因为姐姐的一时心软,就让人稀里糊涂地把自己的零花钱掏出来。 这份带着些许笨拙却无比真诚的体贴,让她的追问里,少了商人的算计,多了几分属于她这个年纪的纯善。 许盛宜也察觉到女生的心思,她没有用简单的“是的”来回答,而是将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更加认真地望向沈雁西。 许盛宜带着笑,说:“小妹妹,我已经来这边待了好多天了,天气一直不好,后面几天估计也跟今天是一样的鬼天气,你看,好多商户都关着门。” 说着,还抬手指了指冷清的街道。 “我连当地的土特产都没怎么买到。你的这些剪纸,又漂亮又有心意,就当作是我来镇远这一趟,最有意义的战利品了。” 再不行,她就真的强买强卖了。 沈雁西仰着头,看着许盛宜温柔的眼睛,心底最后一点疑虑也像遇到阳光的薄冰,渐渐融化了。 她小声地又问了一遍:“真的吗?” 这一次,语气里已经带上了更多被说服后的安心。 许盛宜郑重地点点头,看着女孩那被风吹得乱蓬蓬的头发,和那双终于亮起来的眼睛,心里软成一片。 她只觉得这小妹妹实在太乖,乖巧的让人心疼,就像照片里小时候的许之定。 一股强烈的冲动让她想伸出手,像对待自家妹妹一样,轻轻摸摸她的头。 但指尖刚微微一动,这个念头就被她按下。 自己只是个路过此地的陌生人,过分的亲昵或许会惊扰到对方。 于是,她将那抬起些许的手自然垂下,将一直捏在手里的剪纸递了过去,依旧用最温和的语气回应:“真的。” 风突然停了下来,摊位上刚才还在跳舞的剪纸立刻不动,像在等待被收藏。 沈雁西点点头,随后便怀着雀跃和高兴收拾起来。 她打包作品也很认真,麻利又细心,手上虽然都是冻疮,但丝毫不影响她卷纸的动作。 剪纸不好收藏,沈雁西先是将大张剪纸垫在最下面,作品按尺寸由大到小排列,一层层摞起来,摞起来前她还拿出个本子,摞一个备注一个,像是在写清单。 最后她从旁边卷起来的纸堆里抽出一大张完整的红纸,将摞起来的剪纸包起来。 沈雁西一边小心翼翼地用纸将剪纸一张张卷起,一边低声细数,像是在完成一项庄重的仪式。 “姐姐,剪纸按图案复杂程度标价钱,二十五的一共五张,都是飞鸟鱼虫系列,二十元的一共七张,三张是一些字和图形相结合的花样,四张剪得是俗语故事,十五元的一共八张,是成语故事系列,还有七张图形,五元一张,六张人物,十五元一张,一共......" 五百一十元。 许盛宜刚在脑海里默算出这个数字。 下一秒,沈雁西便轻声报出了答案:“五百一十元。” 她也是心算的,几乎与许盛宜同步。 许盛宜眸子一动,有些惊讶地看向面她。她不仅有着精巧的手艺,竟还有这样清晰敏捷的头脑。 “姐姐,那十块钱就不要了,你给我五百就可以。” 沈雁西并未察觉到她神色的细微变化,自顾自地将细绳往已经卷好的纸筒上绕。 绳子在上面缠了三圈,可到了打结的时候,那根细细的绳子在她红肿僵硬的手指间总也捏不住。 暴露在寒风中的时间太久,她的手比刚才看起来更加肿胀不听使唤。 许盛宜看在眼里,心头一软,朝她伸出手,声音温和,“我来吧。” 沈雁西一愣,下意识地还想推脱这最后的步骤,下一秒,那双漂亮修长,曾被她认为应该弹钢琴的手,便轻柔却坚定地覆上了她冻得麻木的手背。 许盛宜的手带着室外的凉意,却异常柔软,像羽毛轻轻拂过。 沈雁西只觉得手背一凉,随即手里一空。 等她看过去时,许盛宜已经打好了结,速度快的她甚至没看见那双手是怎样飞舞的。 许盛宜有随身带现金的习惯,她记得校服口袋里还有钱。 沈雁西看见姐姐拉开了厚重的外套,棉服向两侧敞开,露出了里面蓝白相间的校服,她虽然认不得是那所学校,但她也确定了姐姐也学生。 她的钱给自己了,剩下的前够花吗? 沈雁西又不禁担心起来。 校服洗得很干净,领口熨帖,左胸口别着一枚小小的校徽,在阴沉的天气里依然闪着微光,沈雁西不自觉地眯起眼睛,努力想看清校徽上细小的刻字。 外......国语..... 她刚勉强辨认出前三个字的轮廓,许盛宜便从内兜里掏出卷着的纸币,抬手的动作带动了敞开的棉服前襟,恰好遮住了那枚校徽和下面那行她还没来得及看清的字。 第3章 定制 沈雁西的目光下意识追随着那双动作利落的手,看着许盛宜神色自若地将那卷钱展开、抚平。 一张、两张、三张...... “五百。”许盛宜松了口气,刚还怕钱不够,表情轻松不少,她笑着又重复了一遍,“正好五百。” 如果不够还得回民宿去取,谁知兜里刚好就装了这么多钱,她将钱叠得整整齐齐递过去。 沈雁西看着那些钱,眼神有些恍惚。 这笔远远超出她今日期望的收入,这让她一时之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下一刻,她几乎是凭借本能,伸出那双依旧红肿的手,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认真道谢:“谢谢,姐姐。” 纸币的边缘刮过她粗糙的掌心,带来一种坚实而温暖的触感。 沈雁西握着钱,使劲攥紧了。 许盛宜撑着腿慢慢站起来,蹲的时间长,加上很久没吃饭,让她起来时身体有些晃动,她下意识地闭上眼,稳住些呼吸,等她将眩晕按了暂停,目光才扫向对面。 女生还攥着钱发呆。 那双握着钱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还有那些不忍直视的伤口,手指却不断在上面摩挲。 黑红的脸有了些高兴,笑意留在嘴角,就像普通学生拿到一张完美的考卷。 许盛宜将包装好的剪纸夹在腋下,腾出手从底端“唰啦”一声将棉服的拉链利落地拉了上来,一直拉到下巴,挡住了灌入脖颈的寒风,随口问道:“你明天还在这吗?” 沈雁西正低头看着手里那沓实实在在的纸币,闻言愣了一下,跟着站起来,抬起头看她,才发现这位姐姐比她高了将近半头。 她有钱了。 可以去学校。 最近都不用再出来摆摊。 她沈雁西摇摇,声音很轻却清晰,“姐姐,我明天可能就不在了。” 为什么不在,她没说。 她不想让人觉得自己可怜,尽管,她心底也隐约明白,今天姐姐买下自己所有的剪纸,或多或少也是出于一份同情。 沈雁西并不完全明白许盛宜问话的用意,也许是客套,但还是下意识地想跟她多说点话,什么都行,她问道:“姐姐,是有什么事吗?” 许盛宜拉紧了领口,声音隔着一层布料,显得有些闷,却依旧温和:“我还欠你十块。” 平日里,十元钱对许盛宜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刚才她也是这样想的。 但现在不一样。 天寒地冻里,小女生在机会渺茫的街上盼望顾客,五元、十元、十五元......一张张剪,那些工艺复杂的剪纸也不知她剪了多久。 不管是一百,十元,还是一块,对眼前的女生而言,都至关重要。 许盛宜想,一分一厘都不该欠着。 该多少就多少。 沈雁西听完却微微一愣,马上缓过神说,“姐姐,那十元真的不用给,你已经很照顾我的生意了。” 说完,沈雁西心里却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缠绕着五脏六腑,麻馊馊的苦涩里泛着甜。 今天明明赚了很多钱,也没又遇见难缠的客人,那么多剪纸,姐姐更没有跟她讲价,却因为她的那些善意,就感觉今天真的很幸福,遇见姐姐是幸运的。 许盛宜却坚持。 女生的摊上已经没有任何剪纸剪纸作品,于是下巴点了点打包好的作品,问,“你完成一张小的剪纸需要多久?” 许盛宜观察了,剪纸尺寸再小,上面的图案女生剪得也并不敷衍。 剪纸这门手艺,沈雁西跟着村头的聋耳奶奶学的,陈奶奶老伴儿很早就去世,膝下有三个儿女,都在省城上班,她平日就一个人在村头的柳树下坐着。 沈雁西父母去世后,她成了亲戚们互相推诿的“拖油瓶”,没人想多沾染一点,没人想牵扯上关系,有人给她饭就吃,没饭她就去地里扒拉,乡下人的地不止种有粮食,还会常吃的蔬菜,比如黄瓜、番茄、萝卜。 好在父母离世的第一个季节是夏天,地里还有东西吃。 后来村里的婶子看不过眼,闹到村支书那,亲戚们才不情不愿地答应轮流管她,每家三个月,提供不了住处的就掏钱。第一年村支书说话还能管点用,后面就开始赖皮,谁都不愿意家里平白无故多出来这一张嘴。 每年开学沈雁西住在哪家,哪家就感觉自己吃了亏,学费、教材......一大堆账。 慢慢地,沈雁西就又回到那个没有家人的空屋子。 从八岁到十四岁,沈雁西都是这样过来的。 村里一个人住的还有陈奶奶。 沈雁西去地里干活,路过村头总能看见陈奶奶拿着一张红纸在剪,干活累了,她在树荫下歇脚,陈奶奶依靠着树,拐杖倒放在一边,眯着眼剪纸,满是皱纹的手颤颤巍巍拿着剪刀。 跟她说话她也听不见,反而递过来完成的作品。 沈雁西仔细看,陈奶奶按照她的样子剪了一张画儿。 她今天穿着隔壁婶子给她拿的旧衣,帽子围着脖子,陈奶奶将细节都剪了出来,沈雁西冲奶奶竖起大拇指,那天跟着陈奶奶去了家里,见到了一屋子的剪纸,屋内贴满窗花,映衬得红彤彤,像极了过年装饰屋子的场景。 村里离镇远古镇只有七八公里,镇远是比较出名的旅游景点,沈雁西在书上学到,剪纸是民间手工艺品,现在更是大力发展传统文化,她决定拿剪纸出来卖。 陈奶奶剪出的花样多,加上她是小孩,每次出摊都能卖三四张,十元、二十元的攒,攒够了陈老太去城里看孙子的车票。 陈奶奶偶尔也教她。 沈雁西性子温吞,耐得住,年纪小手指又灵活,没多久就能剪复杂的样式,甚至能看着凌冽的远山,落雪的冬梅,把眼前的景色变成纸上的风景。 过了一个年关,陈奶奶身体越发不好,很少再出门,也很少碰剪刀,只是终日卧床,看着那幅她剪的全家福出神。 从那以后,出摊时,沈雁西卖的就是自己的作品。 一张,两张……她靠着这些红纸,一点点攒够了学费。 陈老太告诉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学业,只有上学才能从这里走出去。 沈雁西知道。 她就是从书上学到剪纸也能卖钱,如果没有书,她可能攒不够那年的教辅费,她也可能早不上学了。 所以上学和剪纸对她来说,都是人生中最重要,也不能放弃的事。 沈雁西顿了一下,想了会才说:“画图得五分钟,剪好图案得十分钟。” 十五分钟。 最够许盛宜心无旁骛做完半张英语卷子,也够许之定大手一挥谈成一笔百万交易,虽然每个人的时间都是不对等的,但时间已经付出,而且因此有了价值。 许盛宜见她不知所措,便换了个更温和的说法,笑了笑,语气轻松得像在商量一件小事:“要不这样,我身上的现金不够,手机也放在民宿了。你在这儿等我十分钟,我取了钱就给你送来。或者……反正我最近几天都不走,明天见到你,再还也一样,那可能需要你再跑一趟。” 她把选择权轻轻放在了沈雁西手里。 沈雁西仰着脸,心里更乱了。 虽然十元钱对她真的很重要,但姐姐把她的作品全部买走,已经算是照顾她的生意,实在不好意思再让姐姐为这十元来回折腾。 她愣着没动,眼神不由自主地瞟向别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许盛宜敏锐地察觉到了女孩脸上那不自然又纠结的神情。 她明白了。 女孩大概是觉得已经收了“巨款”,再执着于这十块钱,会显得自己不懂事,或者太过计较。 许盛宜目光无意间瞥见女孩脚边放着的一叠还未动过的红纸。 她心念一动,没有再提那十元钱,而是换了一个方式,语气自然地问道:“你刚才说可以定制剪纸,那我再找你定几张,明天过来拿,可以吗?” 沈雁西猛地抬起头不可思议的看着姐姐,眼睛因为惊讶而微微睁大。。 姐姐还要......买吗? 姐姐的表情认真,并不像在开玩笑。甚至在和她对视时,许盛宜忽然弯起眼睛笑了笑,眉眼温柔,嘴角向上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面对她询问的目光,随即肯定地点了点头。 沈雁西感觉姐姐真的太好了。 顾客是上帝。 姐姐还是个漂亮的上帝。 沈雁西点点头,“可以的姐姐,不过明天得到中午才能过来,大概一点。” 从学校到景区,如果跑的快,三十分钟就够了,她可以午休时间过来。 许盛宜得到答案,嘴角的微笑更深了,继续往下问,手塞进外套口袋要掏什么东西。 “那定制有什么步骤吗,需要给你看照片,还是只用口头描述?” 她的语气和动作,自然而巧妙地将刚才“欠款十元”转化成充满期待的“新订单”。 寒风似乎在这一刻,也变得不那么刺骨了。 沈雁西看着姐姐,缓了一会才说,“姐姐,定制需要有照片。” “会和照片一模一样吗?”许盛宜有些好奇,她从来定制过任何东西,要想的随手就买了。 定制往往需要一些要求和特殊条件,但心意却显得比价格更重几分。 沈雁西对自己的技术还算有信心。 如果换做别的客人来问,她肯定因为推销毫不吝啬地肯定,但面对姐姐却有些迟疑。 姐姐很好,万一剪出的作品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完美,会让她失望的。 沈雁西闪烁的眸子暗下去,却还是点头,解释道,“剪一个大意,细节处可能不同。” 脸却藏不住的红。 许盛宜已经低头看刚从口袋里掏出的钱包。 那是一款深蓝色皮包,上面有凹凸不平的纹路,最上方刻着几个字,牌子沈雁西不认识,她修长的手撑开边缘,两指从中夹出一张照片。 那张照片时间已经很久了,表面泛黄,颜色不再鲜艳,留下岁月的痕迹。 许盛宜将照片递了过去,尺寸有些小,上面人物虽然还能看清,但很多一细节已经模糊。 她问:“小妹,你看看,可以用这张照片吗?” 照片递过来时,沈雁西身子前倾,双手接过,目光落下。 照片是一张合影,在院子里拍的。 一对中年夫妻亲密地依偎着,散着头发的女人坐在石板凳上,眉眼柔和,男人戴着眼镜,气质儒雅,笑起来眼角有着细密的纹路,墙角有棵楠树,照片应该是春天拍的,树枝上还开着白色小花。 这对夫妻眉眼间依稀能看见姐姐的影子,照片上男人笑起来的模样,和姐姐看起来一样亲切。 沈雁西握着照片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垂下。 她想起了爸妈。 以前他们也拍过这样的照片,每年年关将至都有从城里来的摄影师,扛着设备到村里,给那些很少出门的老人拍照留念,不过背景通常只是一块简单的纯白布。 爸妈还在的时候,也总会拉着她去拍全家福。爸妈就像照片上的叔叔阿姨一样,或站或坐,脸上带着有些拘谨却又无比幸福的微笑,而她总在父母怀里。 这样的照片,家里有七张。 沈雁西用力点了点头,垂眼掩去一瞬间涌上的水光,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些,却异常清晰和肯定:“可以,可以剪。” 许盛宜不像其他客人一样,什么条件都提,也没说这张照片里的人都是谁,她只是轻轻说了一声“好”。 随后又翻起钱包。 夹层还有一张许之定的照片,不过是证件照,照片藏的很深,一角被钱包包边压着。 “还有一张要定制。”许盛宜一边挑开遮挡物,一边问:“背景可以定制吗?” 只有人物,剪纸可能会单调。 “可以,人物大部分都是用花卉装......”沈雁西一眨不眨地看着姐姐的动作。 钱包敞开,里面有一张更小的照片,只不过照片是倒着的,她看不太清上面的人。 还不等沈雁西说完,许盛宜打断了她的话,“背景能把我添上吗?” 许盛宜的表情有些微妙,没有刚才的坦然。 “姐姐你说意思,我有点不明白。”沈雁西愣了一下,有些懵。 许盛宜将照片抽出来废了些力气。 许之定的照片一直被塞在钱包里,她从没拿出来过,许之定不喜欢拍照,这张照片还是她偷偷从姐姐留学申请表上扣下来。 钱包边缘被扣变形,甚至把钱包扣破皮了,都没委屈照片折一下。 她捏着照片,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屏幕边缘,犹豫了片刻,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指尖点了一下上面的人,说,“能把我,和她剪在一张纸上吗?” 沈雁西注意到姐姐拿出这张照片时,动作格外轻柔,眼神也变得更加复杂。 许盛宜将照片递过去时,目光还黏在上面。 沈雁西小心翼翼接过那张照片。 这是一张白底的证件照,照片上的女生将头发利落地扎起,露出清晰而清秀的五官。她没有什么表情,眼神显得有些疏离,甚至带着冷意。衬衫的领口解开了两颗扣子,露出雪白的脖颈。 “背景是我或者......剪在她旁边都可以。”许盛宜第一次提出了自己的要求,看着女生的目光带点询问。 沈雁西点点头,随后又看向那张照片。 照片上的人,和面前的姐姐一样漂亮,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气质。 许盛宜看着到女生正端详照片,轻声补充了一句,“刚才的照片是我父母。” 顿了一下又说,“这张,她是我姐姐。” 是和她在一个户口本上却没有血缘关系的亲姐姐。 是那本厚厚的户口簿经历数次增页与删减后,如今仅剩下的、紧紧相依的两页。 是她在这人世间,仅剩的,法律意义上最亲的亲人。 第4章 身世 因为许盛宜,沈雁西今天早早收摊,上午来镇上时还鼓鼓囊囊的麻布袋,此刻已经干瘪下去,里面只塞着剪纸用的几样工具和剩下的红纸,拎在手里没什么重量,连带着回家的脚步也轻快许多。 这份轻快因为口袋那实实在在的五百元钱,更因为遇见了姐姐。 沈雁西将钱仔细塞进棉服内里的暗袋,走几步路就要下意识地伸手摸两下。 她没有立刻回家,而是轻车熟路地拐进主街旁的一条小巷,在一家药店前停下。 天气虽不好,药店却几乎全年无休。 陈奶奶最近腿疼的老毛病又犯了,沈雁西买了两盒钙片和活络油。 准备结账时,药店的店员注意到了她那双手,目光又落到她脸上,热心地推销起来。 “小姑娘,你这冻疮有点严重啊,不及时处理会留疤的。手上倒是小事,要是脸上留下疤痕就麻烦了,你看看这款冻疮膏,哎呀,这个冬天卖的可好了,便宜还效果好,只要连续抹一周,伤口就下去了,现在都卖出几十盒了。” 沈雁西低头看店员说的那盒药,方方正正,很小一盒,她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迟疑了会儿才小声问,“这个需要多少钱?” 店员笑笑,“不贵,二十八块。” “有便宜点的吗?”沈雁西微微蹙起眉,目光望向店员身后那排琳琅满目的货架。 冻疮也只要熬过冬天就好了。 冻疮膏也不是必需品。 店员这时才认真打量起面前的女孩。 她穿着不合身的棉服,虽然干净,但款式已经是很多年前的,女孩应该并不富裕,于是她转身走向货架深处,从角落里拿出另一个圆罐子。 “这个也好用,马油,只要十一块,可以用一个冬天。” 店员把东西推到女孩面前,语气放得更缓和了些,“大瓶,用起来不心疼。” 沈雁西这才点点头。 沈雁西没把五百块全掏出来,这一袋药二百四十三,她手在内兜里查好三张,才拿出来结账。 路过书店,她凭着印象,进去买了几本班里那些上补习班的同学都在用的模拟题。 直到所有东西都买齐,拎在手里时她才发觉,今天虽然卖完了所有剪纸,负担清空了,可手里的袋子,却比以往任何一次回家时都要重。 回去的路程有七八公里。 沈雁西有辆姑姑给的自行车,虽然破旧,但还能骑。 她平时都把车停在镇上同学家里,跟同学打了招呼后,她才骑着车。 山路蜿蜒,她骑了四十多分钟,才看到村口那棵熟悉的老树。 五点不到,陈奶奶还没开始做饭,她躺在屋里,老远就听见了清脆的车铃声,一声接一声,越来越近。 直到铃声在院门口停下,她才朝着院子喊:“西西回来了。” “奶奶。”沈雁西把自行车停好,从后座取下夹着的麻袋,脚步轻快地进了屋。 “今天这么早回来了啊,奶奶还没做饭呢。” 陈奶奶从被窝里坐起来,半倚着床头,看着沈雁西冻得通红的脸,招呼她过来,“外面很冷吧,快过来,让奶奶给你暖暖手。” “还行,骑车回来,一运动就没那么冷了。”沈雁西将麻袋放在桌上,开始掏东西,语气是藏不住的高兴,“奶奶,我今天遇见个好心的姐姐,她把我的剪纸全都买走了。” 沈雁西说的时候,脑海里又闪过姐姐蹲在她摊位前温柔询问的样子,闪过那双漂亮的手。 她掏出马油,还有给奶奶买的一堆药,走了过去。 “奶奶,钙片我又买了两盒,够吃,所以你不用因为节省就每天只吃一颗,店员说早晚都吃才有效。”说着沈雁西撕开了包装。 奶奶看见沈雁西手里的东西,愣了片刻才着急伸手去拦,语气急切,“傻孩子,谁让你给我买东西?钱攒着你买学习用品,别拆,拿去退了,我不要,我不要。” 枯瘦的手带着老年人特有的颤抖,却异常执拗地想要夺过那些东西。 沈雁西轻轻移开奶奶的手,乖巧笑笑,“奶奶,剪纸卖了五百块,况且买天书也花不了那么多钱。” 她又指了指桌上那几本崭新的模拟题,“我也给自己买了东西。” 奶奶的目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落到那几本厚厚的习题册上,眼神软了一瞬,但很快又被更深的焦虑覆盖,她摇着头,声音低哑下去。 “奶奶不是说这些,奶奶是说你以后的书,考高中要用的书,上高中要用的书,还有……以后要上大学用的书。” 沈雁西一怔。 奶奶的话在她心里敲了一个洞,无力和绝望从那个洞里逃了出来。 考高中。 上大学。 这两个词遥远得像天边的星辰。 她平日里不敢细想,只是埋头苦学,走一步算一步。 她以为今天这五百元足以让她和陈奶奶喘一口气。 可奶奶的话,却像一把现实的尺子,瞬间丈量出了未来道路的昂贵。 沈雁西缓了缓自己心情。 自己不能先低头,不然命运就看不见自己了。 她故作轻松的笑了笑,还是拿出说了一万遍的话去安慰奶奶。 “奶奶,我有你教的手艺啊,没有生活费,没有学费,没有钱,我就再去镇上卖剪纸,钱总会再赚到的,但......” 奶奶沉默地看着她,眼角慢慢红了起来。 沈雁西很认真地看向那双混合心疼与担忧的眼睛,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上,说出的话都是闷的,“但,奶奶和上学一样重要。” 最后,奶奶还是妥协了,却在给沈雁西抹马油时,看着那红肿,布满冻疮的手落下一滴又一滴的泪。 吃完饭,奶奶早早睡了。 沈雁西轻手轻脚地收拾了餐桌,便在昏黄的灯光下,迫不及待掏出麻袋里剩下的红纸和剪刀。 姐姐定了四张剪纸。 她在心里默默回想。 姐姐的父母三张,她和她的姐姐一张。 其他人都有照片作为参照,只有那位见过一面的姐姐,模样全凭记忆。 沈雁西决定先完成这张最具挑战性的,她怕时间久了,脑海中那张清晰的脸庞会变得模糊。 沈雁西没有立刻动剪刀。 她将红纸铺平,双手轻轻压在上面,闭上了眼睛,努力在脑海里勾勒姐姐的样貌。 虽然只是短暂见过一次,但姐姐的样子却像用刻刀凿进了她的记忆里,异常清晰。 姐姐很漂亮,不是那种有攻击性的明艳,有着像月光般柔和的气质。 她有一双…… 沈雁西想起那双手覆上自己手背时的触感,心里默默补充,有一双像应该弹钢琴一样漂亮修长的手。 她戴着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 当姐姐正常看着自己时,那双眼型像是半弦月,清清亮亮,温和又专注,笑起来眼睛会微眯起,变成两道月牙,睫毛很浓,合起来甚至看不见眼珠。 还有...... 姐姐的牙齿也很整齐,笑起来特别好看. 嘴角…… 右上角,有一颗很小很小的、褐色的痣,像是不小心点缀上去的,让姐姐的笑容添了几分生动和皎洁。 这些细节如同散落的拼图,被沈雁西用回忆慢慢拼凑出一个让人忘不了的的白月光。 沈雁西深吸一口气,拿起铅笔,开始在红纸背面轻柔地勾勒起来,她认真时总会下意识皱眉,但想到姐姐的笑,却又眉头舒展。 笔尖沙沙作响,每一次落笔都带着虔诚。 - 外面温度太冷了,寒风无孔不入,吹得许盛宜的脸生疼,头皮都是麻的。 她双手紧紧插在外套兜里,那卷剪纸自始至终都被她稳妥地夹在腋下,回民宿的路上,她拐进一家小店,买了一大袋零食。 平日在家有阿姨盯着,学校里也有许之定的暗探,她很少吃这些东西。 但这次旅行,许盛宜准备把姐姐讨厌的事全做了。 全都做一遍。 反正自己这次成绩已经足够让她失望了。 在被许之定抓走之前,破罐子破摔得了。 许盛宜拎着鼓鼓囊囊的零食袋,慢悠悠晃回民宿时,南尔还坐在前台,见有人进店,下意识抬头,看见来人笑着打招呼嘴里含着食物,声音有些含糊。 “回来啦?这么冷的天,你还出去转了这么久?” 许盛宜终于把半张埋进衣领里御寒的脸仰起来,呼出一团白气,回答道:“屋里待久了闷,出去透透气。” 南尔眼尖,一下子看见了她夹的东西,随口问:“咦,沈雁西今天也来摆摊了啊?小丫头真是,这么冷的天,也不怕冻生病了。” 听见这个陌生的名字,许盛宜先是愣了一下,结合语境立刻反应过来,老板说的应该就是那个卖剪纸的小姑娘。 她朝前台走近几步,顺势接话:“老板,你知道那个卖剪纸的小姑娘?” 南尔点点头,前台放了盒糕点,她热情地挑了一块卖相最好的递给许盛宜:“嗯,认识。我刚做的红枣糕,尝尝?” 红枣糕还没到跟前,浓郁的甜味就飘了过来。 许盛宜向来不喜欢吃太甜腻的东西,下意识地摆摆手。 女生不吃,南尔也没强求,自然地收回去,自己咬了一小口,一边咀嚼一边接着刚才的话往下说。 “沈雁西经常在街上摆摊卖剪纸,别看她年纪小,手艺可了得,又灵又稳。” 她说着,抬手指向连接大堂与客房的走廊,“你看中间挂着的那几幅作品,就是找她专门定制的,剪的就是我开的这家民宿,连窗户花纹都一丝不差。” 许盛宜顺着她指的方向偏过头看向大堂。 民宿装修风格古朴温馨,原木色调为主,而那几幅大幅的红色剪纸,巧妙地悬挂在留白处,鲜亮的红色瞬间提亮了整个空间的光感,与旁边挂着的民族风编织工艺品相得益彰,融入一片和谐之中。 确实,只要从大厅经过,视线很难不被中间的剪纸吸引。 “她手艺确实很好。”许盛宜点头,由衷地承认。 脑海里浮现出女孩生了冻疮的手和瘦弱的身影。 心里那个从摊位就一直压着的疑问,混合着难以抑制的好奇心,倏地冒了出来。 许盛宜斟酌着语气,尽量显得不那么突兀,向南尔探询:“老板,她正是上学的年纪,这么冷的天也在外面摆摊,是家里有什么困难吗?” “是啊,” 南尔脸上也露出些许同情,轻轻叹了口气。 “她是个孤儿,爸妈很早就去世了,跟着村里的亲戚生活,但那日子听说也是饥一顿饱一顿。” 南尔将手里的红枣糕放下,身体微微前倾,对她多说了些。 “我是从外地来镇远开店的,三年前来的时候,沈雁西就在街上摆摊了,我记得特别清楚,当时是夏天,她比现在还要瘦小,穿着件不合身的衣服,一个人坐在街角的小马扎上,面前就铺着一块蓝布,上面摆着剪纸,跟别的商贩一样呦呵,声音又小又稚嫩,被其他人一声声压下去,却还是一直喊,一直喊。” “那时沈雁西的手还没这么多冻疮,但手指上也总贴创可贴。我第一次看见她,还以为是谁家大人让孩子出来体验生活,唉,这孩子,不容易,学费、生活费全靠这门手艺了。” 南尔说着深深叹了口气,脸上流露出心疼。 “不过沈雁西争气,成绩很不错,学校免了她上学的各种费用,还有奖学金什么的,就是生活拮据点。” 南尔的声音落下好一会儿,许盛宜还怔怔地站在原地,一时没能从沈雁西的故事里完全抽离出来。 父母双亡。 这四个字像一根细针,不偏不倚地刺中了她心底的柔软。 在这一点上,她们竟是一样的。 命运以一种残酷的方式,在她们之间划下一道相似的节点。 不过好一点,许盛宜是许家的孩子,有庞大的家产作为后盾,生活优渥,从未为物质发过愁。 更重要的是,她还有许之定,姐姐虽然不原谅自己,却实实在在为她撑起了世界。 她所有的烦恼,和沈雁西那种面对生存压力,显得如此轻飘,甚至有些矫情。 许盛宜心头泛起复杂的惭愧。 就在几分钟前,她竟然还因为成绩想自暴自弃。 生活里总会有人教会她成长,教会她反思。 许盛宜没再说话,只是朝着南尔匆匆点头,便拎着那袋零食和剪纸,几乎是快步冲上楼。 木质楼梯在她脚下发出急促的声响。 此刻她脑子里只剩下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 给许之定回信息。 立刻,马上。 反正许之定也不会真的生气,也不会真的放弃她。 第5章 赞助 房间依旧拉着厚重的窗帘,维持着许盛宜两个小时前离开的昏暗,空气中还弥留着淡淡的姜茶味。 她先是按亮了顶灯,暖黄的光线瞬间占据整个房间。 又将手里的东西随手放在桌上,郑重地拿起了旁边的手机。 许盛宜准备给许之定打电话汇报一下她的近况。 不,不是汇报。 是老实交代,是坦白从宽。 手机屏幕依然充斥着密密麻麻的消息,她并没理,手指直接在拨号键上麻利地输入了那号码。 电话响了几声冗长的“嘟——”后。 对面终于接了起来。 “姐。” 许盛宜捏着电话,几乎是抢在接通瞬间就喊了出来,声音带着急切,她害怕对面会毫不犹豫地挂断。 对面没有说话,听筒里是死寂般的平静。 许盛宜压着心底不断上涌的慌张,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继续又试着喊了一声,语气有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姐……?” 向来骄傲的不可一世的许盛宜,也就在许之定这儿,像只小狗。 就算许之定什么也不说,她也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着后勃颈,收起爪牙,变得乖巧。 对面依旧没有回应。 但这次,许盛宜听到电话那端传来的呼呼风声。 姐姐应该在外面,是不是因为风太大,环境吵闹,所以才没听见自己的声音。 慌张的许盛宜不带脑子。 许之定又不是没给自己备注,不想说话,显然是不想理,她何必找理由让自己不那么狼狈呢。 许盛宜叹了一口气,清了清嗓子,准备再喊几声“姐姐”卖个乖时。 许之定终于搭理她了,听筒里先是传来一声极轻的,几乎被风声掩盖的呼气声。 许盛宜屏住呼吸,已经做好承受她雷霆大怒的准备了。 然而,那熟悉又冷漠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传过来时,却问出她,“晚上吃饭了吗?” 不是,许盛宜你考成这样对得起谁。 也不是,许盛宜你能不能不要任性。 更不是,许盛宜我对你很失望。 许盛宜显然因为这句话愣住了,好半天没回过神。 这五个字,像几颗包装精美,甜滋滋的软糖,“哗啦啦”落进她空空如也,准备迎接狂风暴雨的口袋里。 之前那些视死如归、准备上刑场的勇气和反复斟酌的措辞,此刻全都派不上用场,尴尬地悬在半空。 不对劲。 许之定被夺舍了? 还是……补习老师给她出新主意,搞什么“愧疚疗法”,妄想用怀柔政策让她改邪归正? 但,许盛宜还是听得出好赖话,她不能以己度人。 她捏着电话,几秒的头脑风暴后,选择了一个半藏半交代的回答,声音都弱了下去,“姐,我已经买了饭,就准备吃呢。” “买的什么?”许之定的追问紧随其后,语调平稳。 许盛宜看着桌上的零食不敢说话。 下一秒,一个真正的晴天霹雳,毫无预兆地穿过听筒,直直劈在了她的天灵盖上。 “我马上到镇远,你还有三十分钟,把那些零食给我扔出去。”电话那头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 许盛宜:“!!!” 呵。 原来,电话里那细微的风声,是亲自前来“缉拿”她的风声。 “姐,你是说真的吗,你怎么来了?”许盛宜紧张地捏着电话。 许之定被气到,缓了很久才冷冷地喊她:“许盛宜。” 她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稳住,“你都躲到快离家一千公里的地方去了,一个人在那,你说我怎么会过来?” 许之定在关心自己。 但不多,因为姐姐下一秒“啪”直接挂了电话,没留给她任何狡辩空间,她们甚至没多说两句。 许盛宜这次是真的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整个人“嘭”地一声向后倒去,彻底瘫在了床上,四肢摊开,眼神放空,像一只被拔了气门芯的轮胎,迅速瘪了下去。 完蛋了,许盛宜。 就这样还想妄图拯救别人呢,你自己都自身难保了。 她颓废地望着天花板,刚才想说的借口,此刻一个都想不起来,她在这一片空白的沉默里躺了足足一分钟,突然像是认清了现实般,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啧。 算了。 先把眼前的“罪证”清理了吧。 许盛宜认命地爬起来,动作带着决绝,拎起桌上那袋象征着她短暂“反叛”的零食,视死如归地出了房间。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突然又想起什又拐回房间把盛着餐具的盘子也捎带端了出来。 走廊里静悄悄的,刚上去没几分钟,她就又踩着拖鞋,“啪嗒啪嗒”地快步下楼了。 南尔专注看着手机里的视频,等许盛宜把零食和盘子放下,她才诧异地抬起头。 许盛宜闷着声音说:“老板,我请你吃零食。” 南尔愣了一下,下意识脱口而出:“啊?” 看着那些包装崭新的零食,又看看许盛宜,“你不是刚买的吗?” 许盛宜也懒得扯谎,破罐子破摔地直接坦白:“我姐一会过来,她看见这些东西,会不高兴。” 南尔“嗷”了一声,脸上露出了然于胸的表情,眼神里甚至带上了一点同情,“明白了,明白了。” 她点点头,随即又道,“不过,我不能白拿你这么多零食,多少钱?我转给你吧。” 说着,她就拿起手机,作势要扫码。 许盛宜摆摆手,“不用了,你也给我煮粥了,还没说谢谢呢。” 说完,不等南尔再说什么,她立刻转身去了大厅,把自己重重地摔进了沙发里。 许盛宜捏着手机,指尖在屏幕上漫无目的地划拉着,最终点开了一个消消乐。 机械的音效和绚烂的色彩在屏幕上炸开,思绪却早已飘远,飞向那条通往镇远的公路上。 其实小时候,许盛宜和许之定很亲。 小许之定会笨拙地给她扎歪歪扭扭的辫子,会给她讲童话故事哄她睡觉,会陪着她一块练琴,一句重话都舍不得对她说。 爸妈不让她们吃的零食,许之定也会给她打掩护。 爸妈走后,她们就变成这样了。 许之定那么爱爸妈,爱到近乎崇拜,而她心底,早就认定了许盛宜是那场意外的间接元凶。 许盛宜也知道,许之定也许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她关掉嘈杂的游戏,身体往后靠,头抵着沙发背,将发烫的手机屏幕按在胸口,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很烦躁。 在许之定来之前,许盛宜根本静不下心。 许盛宜仰着头茫然地望着天花板,只觉得头顶的灯光像一把锋利的剑狠狠刺向她,将所有的混乱一个个穿起来,却没有任何解决的办法。她将头偏向一边,视线又一次落在了挂在墙上的那些剪纸上。 沈雁西,手真巧。 女生.......是叫这个名字吧? 沈雁西,名字也好听。 许盛宜静静地望着那幅画,画面里的每一道流畅的线条,她好像就能从里看见沈雁西认真又倔强的表情,某些情绪此刻又翻涌上来。 当她知道沈雁西跟自己一样失去了父母,她就想做点什么。 许盛宜低头按亮手机屏幕,在搜索栏上输入“赞助”,手指滑动,她也跟着认真浏览起来。 看了一些新闻和故事,相关的基金会,对赞助需要的资金心里有了个大概,最后目光落在网页文末的一串数字上,是村政府预留的联系电话。 许盛宜突然转过头,跟坐在前台的南尔搭话,声音还带着一点未平复的沙哑:“老板,你知道沈雁西家在哪吗?” 突然又莫名其妙的问题,让南尔皱起眉,她有些不懂,带了些谨慎问,“在附近村里,不过你问这些干什么?” 话题开头,往下怎么说呢。 许盛宜在犹豫。 南尔见她不回答,摸不准女生脾气,便也识趣地没再追问,低下头,心不在焉地看起了手机上的视频。 不一会儿,却又听见她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下定决心的平静。 “老板,”许盛宜的视线依旧胶着在那幅巨大的剪纸作品上,“我能不能雇你当我一天的司机?” 南尔抬起头,眉头皱得更深了,脸上写着一个大大的问号:“?” 许盛宜转过身开始解释。 语气认真得像在谈一笔正经生意:“司机一天五百,油费我包。如果需要用你的车,租车一天我再加五百。” 她报出的价格远超市场行情,带着一种天真和阔绰。 然后,她终于说出了核心目的:“你能不能带我去沈雁西家看看?” “我想赞助她上学。” 南尔因为她的话愣在那里,捏着那块红枣糕的手悬在半空,忘了放下。 她张了张嘴,好一会儿,才把自己因为惊讶而微微张开的嘴巴合上。 虽然之前南尔隐隐约约能察觉到女生家庭可能很富裕,但如此直接提出赞助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女孩上学,还是让她感到了巨大的冲击。 南尔缓过神,看着许盛宜尚且稚嫩的脸庞,带着提醒和确认的语气问她:“你还是个学生吧。” 许盛宜捏着手机眉立刻回话。 “赞助可不是一件小事,费用也不是一笔小钱,”南尔看着她,语气又更加谨慎,补充了一句,直指核心:“你自己能做得了家里的主?” 南尔微微前倾身体,目光带着长辈式的关切。 在她眼里,此刻的许盛宜,无论表现得多么阔绰,本质上依然是一个需要家庭支持,尚未完全独立的学生。 这样涉及长期财务承诺的重大决定,确实不是她一个人能轻易拍板的。 许盛宜听完南尔现实而尖锐的提问,脸上并没有露出任何被戳破的担忧,她只是轻轻地笑了笑,那笑容很淡。 “我也没有爸妈,” 许盛宜说的很轻松,“所以看见她,我就想帮她做点什么。” 南尔身体僵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歉意。 许盛宜却像没事人一般,微微扬起下巴,接着刚才的话补充,“但家里我能决定的,只有钱的去处。” 爸妈去世后,家里的产业还在。起初是姑姑在代管,等许之定毕业她就接了过去,以前爸妈给自己多少零花钱,许之定就给她多少,甚至还要多,姑姑舅舅也时不时往她卡上转钱。 所以在许盛宜看来,她能为沈雁西做的只有提供物质上的帮助。 而许盛宜也察觉到南尔的为难,扬着手机,解释:“老板你放心,我只是去确认下沈雁西是不是真的需要帮助,我刚才已经找到他们村村支书的联系方式了,我会走正规途径进行赞助。” 南尔眯着眼,手机屏幕太亮,加上距离远,她什么也看不清,刚准备走过去,大门就被推开。 许之定带着一身室外的寒气走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大厅里只开了几盏暖黄的壁灯,光线朦胧。 许盛宜独自一人蜷在靠窗的宽大沙发里,身上随意地套着厚外套,拉链还敞开着,露出里面蓝白相间的校服,显得有些单薄。 她侧对自己,举着手机跟旁人说话,表情很丰富。 许之定的脚步在门口顿了一瞬,目光沉静地落在许盛宜身上。 这几天,许盛宜就是这样糊弄的? 大厅里很安静,只有老式挂钟规律的滴答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风声。这寂静,却被前台后突然响起的声音打破。 “你是她姐姐吧。” 南尔看见门口那位裹着长及小腿的黑色羽绒服的女人,身姿挺拔,气质清冷,瞬间联想到了许盛宜,又见对方目光在沙发上的人转了个来回,带着惊诧和确认呼出声来。 还不等许之定开口喊她,许盛宜握着手机的手一顿,循声看了过来。 当视线聚焦,清晰地映出来人的面容时,许盛宜瞬间睁得滚圆,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一个激灵从沙发里弹了起来。 站得笔直。 许之定没有说话,只是蹙了下眉,目光轻飘飘地落在许盛宜敞开着的外套上。 她不紧不慢地走过去,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发出清晰而规律的轻响。 许盛宜站得端端正正,将手机往后藏了些,在那道目光的压迫下,老老实实喊了一声:“姐。” 许之定站在许盛宜面前,两人几乎一样高。 南尔没再动,她又坐会前台的椅子上,却拦不住好奇,目光一直在两人身上游走。 许之定身上还带着没消散的凛冽寒意,在她开口之前,在她开口之前,许盛宜抢先一步,扬起一个堪称乖巧的笑容。 “姐,路上冷吗?” 潜台词呼之欲出:伸手不打笑脸人。 我都主动关心你了,总不能在别人面前骂我吧。 第6章 姐姐 许之定垂眸,看着眼前这张装作乖巧的脸,只是内心轻嗤了一下,并没给她台阶下,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缓缓道:“比家里冷多了。” 其中的意思许盛宜应该懂。 本来她可以好好地坐在暖和舒服的办公室。 罪魁祸首显然有点心虚,眼神闪烁了一下,偏过头不再和许之定对视,却还是无意识在她雷区上蹦跶。 “姐,这么远你怎么过来的?”许盛宜好像真的不知道,说的很无辜。 许之定深呼一口气,按捺下呼之欲出的火气,言简意赅:“高铁,然后开车。” 一句也不多说。 她们沉默着。 许盛宜像在等一场凌迟。 许盛宜闻言偏过头看向窗外。 天色暗下去,夜幕里停着一辆开着灯的车,借着灯光,她看见自家司机坐在车内,他们对视时,司机朝她礼貌的点点头。 许盛宜又把脑袋转过来,干巴巴地点着头,回答姐姐:“嗷。” 说完便再也找不到其他的话要说。 她跟许之定确实没什么共同话题。 许之定很忙,每天在家和公司两头跑,为了节省时间,她在公司附近买了套房,忙的时候能连续几个月不回家。 许盛宜知道她躲着自己。 所以能做的只有乖乖在家等。 偶尔许之定会主动理她,问她为什么这次考试是第二名,问她英语试卷那几道不该错的题。 学习是她们唯一的话题。 而这次许盛宜就是搞砸了考试,才逃到镇远,消失了这么多天。 她不愿意再提学习。 于是她垂下眼睑,耷拉着头,盯着鞋尖看。 像朵没有阳光雨露滋养而蔫巴的花,这样的她,一点都不像许家二小姐。 她的霸道、固执、公主脾气,在许之定这儿一点尾巴都不能露出来。 可明明许之定什么重话都还没说,没有她预想中的斥责,甚至没有不理她。 但这种不动声色的平静,比任何时候都让她难受。 一股莫名的委屈感毫无预兆地涌上心头,迅速淹没了这几天的逞强,心里泛出阵阵苦涩和难过。 还不等她脑子里那些念头发酵蔓延,没有任何情绪的话音悄悄落在了她的头顶。 轻的快要听不见。 “把衣服拉起来,”许之定的目光扫过她敞开的衣襟,语气没有多少温度,又直接给出了指令,“然后上楼收拾东西。” 来之前姥姥都交代了,最近许盛宜心情不好,搞砸了考试,她自己估计也不好受,特意叮嘱她不能骂,不能凶,好好把她哄回来。 许之定应了,也就能做到。 但她太久没哄许盛宜,所以只能忍着不骂她。 许盛宜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抬手去拉拉链。 等她拉好拉链,遮住里面的校服,她缓过神来,抬起头才问道,“收拾行李干什么?” “回家,”许之定盯着她,淡淡地解释,像往常一样,“你已经高三了,学业不能耽搁很久。” 许之定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害怕她会多想,以为自己真的是来找她算账的,又接着补充道:“前几天的事。” “就算了。” 这五个字,轻描淡写,直接给许盛宜这几天的“失踪”定下了性。 许之定不追究,许盛宜也该顺着台阶下来。 而许盛宜听见这几个字,心底被强行压下的委屈和叛逆,像被点燃的引线,猛地炸开。 凭什么? 许盛宜固执地扬起下巴,故意唱反调,清晰地说道:“我不。” 她说的很坚定。 许之定愣了一下,细长的眉毛立刻蹙起,有些不满,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地喊她,“许,盛,宜,你再说一遍。” 凭什么姐姐轻描淡写就可以将她的情绪抹去,凭什么她可以除了成绩什么也不在乎,凭什么要这样对自己。 许盛宜的眼睛渐渐红起来,无数个“到底做错了什么”在胸腔里冲撞。 许盛宜倔强地挺直脊背,直直对上她染上怒意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我不。” 她觉得还不够,又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意味,挑衅着补充了一句:“我还要再玩几天。” 许之定用不在乎的眼神看着许盛宜,然后皱起眉,什么也没说。 当许盛宜看到她眼中难以置信的寒意时,一股巨大的恐慌又猛地朝她袭来。 许盛宜缓缓低下头,沾着泪珠的睫毛垂下来,遮住眼底翻涌的潮汐,只觉得头顶像骤然压下一片阴郁的乌云,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许盛宜呆呆地盯着地板,上面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 突然就落下一滴泪。 许盛宜用力眨着眼睛,想把涌上来的泪压下去,鼻子却控制不住酸起来。 在令人窒息的沉默里,她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 “许之定。” “你这样对我,爸妈会伤心。” 话音刚落,整个大厅陷入了更深的沉默。 许之定第一次没有因为许盛宜的顶嘴而发火,眉头却一直紧皱。 安静了许久,两姐妹谁也没说话,一个低着头,一个表情复杂地落在鸵鸟身上。 最后,还是南尔走向前,小心翼翼地打破了她们之间尴尬又剑拔弩张的氛围。 南尔轻轻地扯了下许盛宜的衣角,用轻松的语调转移走话题:“妹妹,刚才咱俩说到哪里了?” 许盛宜只是摇摇头,眼泪掉的更凶了。 其实许盛宜很少哭。 小时候,她调皮从楼上滚下来,摔破了头都不哭;长大了,她整天就变着法子惹许之定生气。 惹事、挑衅才是她的日常。 所以当许盛宜哭的时候,许之定有一些慌张,她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复杂地看着许盛宜。 许盛宜还红着眼,难过压着她,她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们此刻尴尬的氛围。 她没回答,只是一个劲的落泪。 许之定盯着写满叛逆的脑门,偏过头不再看她。 关于她们的谈话,许之定在进门时听到了些,她见许盛宜不吭声,问旁边的人,“你们是在说赞助的事?” 南尔有些惊诧,她怎么知道的? 又转念一想,刚才两人说话时离得远,许盛宜声音又提高了些,女人听到也并不意外。 南尔点点头,连忙帮许盛宜解释,“你妹妹想赞助一个在街上摆摊的小姑娘,她明天要去村里看看情况,所以才想再镇远留两天。” 又补了一句,“不是贪玩。” 赞助一个不认识的人? 还要去人家里? 许之定听完差点没气死,但还是保持着基本的礼貌。 许之定冲南尔笑笑,先是道了声谢才说:“行,我知道了,谢谢老板,赞助这件事她没和我商量,等一会儿问问情况,还是感谢你这些天对我妹妹的照顾。” 南尔谦虚地摆摆手。 其实她什么也没敢,这两天,许盛宜也只是安静地待在自己房间。 南尔准备离开,瞥见许盛宜情绪缓和点,面前女人的表情也不那么冷了,才抬起脚,走时还一步三回头,打量她们之间的气氛。 很不......正常。 许盛宜终于缓过来自己在做什么,抬手擦了把眼泪,却仍倔强地不看姐姐一眼。 她也知道面前的人不会哄自己,索性转身就要走。 许之定见她动了,叫住她:“去哪?” 许盛宜从她旁边经过,没有停下脚步,带着浓浓的鼻音回答,“上楼。” 许之定愣了一下。 她虽然不知道许盛宜今天情绪为什么会崩溃,但她知道小时候的许盛宜是什么样的。 妹妹生气时不爱理人,这期间越哄,她就越沉默,不过气也好消,过两天自己就忘了。 但这次不一样。 突如其来又压抑的情绪,不像难过,更像是委屈。 她想到刚才许盛宜说的话。 沉默片刻,还是抬脚跟了上去。 民宿重归寂静,只有两串脚步声在楼梯回响,许盛宜的动作比平日都要快,到房间门口什么也没说,直接进了房间。 她想摔门以此抗议,但有熊心没熊胆。 许之定紧追其后,先是站在门口扫视了一圈。 空间不大,陈设简单,旁边柜上放了一大卷红纸,床上的被子乱糟糟地摊着,显然是主人起床后就没整理过,书包堆在桌在上,拉链开着露出一摞书角。 这大概是许盛宜从小到大住过最简陋的酒店了。 许盛宜还在生气,她背对着门口坐在桌子前,丝毫没有要收拾行李的意思,她也不想跟姐姐说话,掏出兜里的手机刷了起来。 她低着头,手机屏幕的冷光映在脸上,将紧抿的嘴唇和低垂的眼照得格外清晰,指尖在屏幕上无意识地滑动着,却什么都没看进去。 许之定看着她叹了口气,慢慢走过去,坐在床上。 “赞助是怎么回事?”许之定在她身后坐着,盯着她的侧脸问。 许盛宜手指一顿,有些赌气:“不怎么回事。” 许之定少有的耐心让她把刻薄的话咽下去,“你好好说话。” 许盛宜手指一下一下地在屏幕上点着,她穿的少,手上有些发红,听见姐姐的话手上动作明显一愣,闷声说:“我就是在好好说。” “......” 许之定沉默着站了起来。 许盛宜能感受到自己身后落下一片阴影,滑动屏幕的动作越来越快,面上还是故作镇定。 她感受到姐姐从自己身后经过,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声音。 响声最后停在了窗户边。 许之定穿着羽绒服,她拿起东西时带动着布料摩擦,声音很近,近得让许盛宜以为姐姐要抬手扇自己。 突然背后传来一声—“滴。” 空调扇叶往下,随之呼出暖风。 许之定伸手试了下温度,又把遥控器放回在窗台上。 暖风吹过来。 许盛宜不仅感受到热气,还有一股熟悉的味道,是姐姐常用的香水味。 许之定靠着窗,抬手看了眼手表,才又问她,“什么时候能消气?” 许盛宜听完没说话,却把手机屏幕按的“哒哒”乱响。 许之定无奈,两步走过去,从她手里抽走了手机,手机有些发烫,比她的手还热。 “我问,你什么时候能消气。” 许盛宜手里突然一空,瞬间没了转移注意力的东西,她干巴巴地搓了两下手指,“我没生气。” “没生气?”许之定挑了下眉,反问。 “没生气。”许盛宜终于抬头看她,眼睛还是红的。 许之定看着她刚哭过的脸,突然有些不忍心,她把手机放在一边,说话声音也软下来,“那一会我问你话。” “你能不能好好回答?” 许盛宜看见自己手机解脱了,伸手就去拿,刚摸到屏幕,许之定的手就抓了上来。 一片冰凉覆在她的手背上。 好冰。 许之定的手怎么这么凉。 许盛宜见状更用力地抓紧了手机,将手往外抽,每动一次,姐姐就握的更紧。 许之定什么时候力气变这么大了? 许盛宜试了几次终于败下阵来。 她红涨着脸抬头看许之定,点点头,“可以,你先松手。” “好。”许之定一脸满意,骤然一松。 许盛宜感受到那股压力消失,立马就把手抽了回去,语气有些勉强,“你要问什么?” 许之定又坐会床边。 她今天坐了很久的车,此刻很想躺会儿,但看着气鼓鼓的许盛宜 她还得在妹妹面前保持威严,只能端正地坐着,于是翘起二郎腿,让腰稍微轻松一些。 许之定缓缓地说,“赞助。” “我先问这一件事。” 许盛宜以为姐姐会问点别的。 不问也好,她也懒得解释了。 于是她偏过头目光落在门口柜子上的那一叠剪纸上。 许盛宜说:“我今天逛街遇见一个摆摊的女生,年纪很小但没上学。” 许之定跟随她的动作也看过去,静静等着她往下说。 那一卷火红,又让许盛宜想到女生几乎和自己同一时间算出的那串数字,也不知为什么,突然就叹了口气。 “她会剪很漂亮的剪纸,我想她读书也肯定很厉害。”她顿了顿,又说,“但她是孤儿,上学有些困难。” 许盛宜缓缓收回目光,又一次盯着地板看,耷拉着头,像在等待许之定的发落。 很久都没见姐姐反应,她又硬着头皮抬头,“我说完了。” 第7章 问题 许之定听完后没说话,沉默在房间里蔓延。 许盛宜只觉得身后发凉,姐姐只要沉默她就心里没底,连身后微弱的呼吸声都像悬在头顶的一把刀。 毕竟她今天很猖狂,她也不知道刚才哪里来的勇气跟姐姐顶嘴、唱反调。 但许盛宜也总不长记性,明明上个月许之定才因为她旷课被警告过,要她老实一段日子。 上次是怎么回事儿来着?旷课喊家长,她又不敢告诉许之定,最后偷偷叫来表姐替她去学校挨了老师的训。 许之定在国外出差,第二天就知道消息了,她们相隔十万八千里,姐姐专程回来抓她,上次姐姐骂得极凶,今天的情况只会更糟糕。 许盛宜不敢抬头,像个鹌鹑耷拉着头后悔。 就在许盛宜以为姐姐要冲自己发脾气时,却听见身后传来平静的三个字,“知道了。” 许盛宜难以置信地转过身,看着一脸平静的姐姐。 许之定没看她,也许是失望,也可能因为她是惯犯懒得搭理,只是抬手看了下腕表。 许盛宜对这个动作很熟悉。 她的时间到了。 许之定垂下手腕,又冷不丁冒出一句,“这是件好事。” 许盛宜满脑子疑惑,“就这样?” 许之定看她,“我总不能拦着你做好事吧?” 说的也是。 从小家里就带着她们姐妹俩出入各种慈善场合,但她每次都是去玩儿的,像今天这样说要赞助一个人,还是第一次她主动提出来。 许之定站起来,先是拍拍身上的衣服,又从兜里掏出钱包,东西布料摩擦的细碎声响,在沉默中被无限放大。 她递过来一张卡:“如果决定了要赞助那个人,那你就去做,这个费用我给你,但你那两张被冻结的卡,还是不能解。” 上回旷课加撒谎的代价就是许之定停了她所有的卡,连小金库都被没收,这趟旅行的费用还是向好友程逍蕊借的。 姐姐以为她提赞助,是变着法儿要钱? 许盛宜感到一阵被误解的屈辱,摇头拒绝:“不用。” “你有钱?”许之定保持着递卡的姿势,手腕微微上抬,“赞助可不是一笔小数目,银行卡解封还得等到你考上大学。” “我知道,”许盛宜没接,语气里透着一股早有打算的底气,她伸手拍了下姐姐递过来银行卡,“姐,你别把我想那么龌龊。” 虽然卡被封了,但生活费并没断。 她一个月的生活费并不低,许之定给的,再加上姥姥时不时接济,她根本穷不了,更何况姥姥知道许之定停了她的卡,给的钱只会更多。 “行。”许之定点点头,利落地收回卡,目光缓缓与她交汇,“那我还有一个事儿要问你。” 许之定的眼镜很漂亮,眼睛半眯便多了些精明,总透着一股洞悉一切的精明。 此刻她站着,许盛宜坐在椅子上,投下的阴影将自己完全笼罩,像审视着落入陷阱的羊羔。 许盛宜被看得更加慌张,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终于要算账了吗? “你要问什么?”许盛宜有些紧张。 许之定看着她,“你什么时候回家?” 她的语气出乎意料地温和,常蹙的眉峰舒展开来,像是在表达纯粹的关心。 许盛宜没听到自己一直逃避的问题,顿时松了口气,下意识问道:“只有这个问题?” 许之定微微眯起眼,“你还想让我问你什么?” 顿了两秒,像看透了她的心思,又补充道,“问你为什么逃学,为什么突然发脾气?” 许盛宜被噎了一下,她抿着嘴有些哀怨地看许之定。 许之定瞥她,“我问了你会回答吗?会老实回答吗?”说话时,她特意加重了“老实”这两个字的重音。 许盛宜摇头,承认:“不会。” 许之定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没有答案我还问它做什么,所以你什么时候回家?” 许盛宜老实回答:“等赞助的事结束。” “时间?” “明天。” “行,”许之定得到答案,“好,那我把陈叔留这儿,你和楼下老板一块去陌生的村子太危险了,陈叔在镇远照顾你,等事情结束,你和陈叔一块回去。” 说完许之定便开始整理衣服,她把羽绒服的拉链拉到最上面,显然是要走的意思。 许盛宜见她的动作,慌忙也跟着站了起来,下意识地问:“那你呢?” 许之定将下巴埋在衣领里:“我得回去。” 许之定原本没打算亲自来。 平时许盛宜耍脾气就像喝凉水一样平常,她已经习惯了。 收到许盛宜旷课的消息,她正在工厂验货,听着手机里传来一声声“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气的肝疼。 但关机失联非同小可,她又不敢惊动姥姥,只能私下处理。 她找了技术人员定位许盛宜的手机,看见她最后出现的地方距离自己九千多公里时,许之定直接被吓出一身冷汗,立刻让助理订了最近的航班。 许盛宜向来无法无天,但一直懂得分寸,这次一声不响跑这么远,显然越过了底线,肺都要被这个淘气的妹妹气炸了。 来之前,姥姥找她谈了一次。 奶奶知道许盛宜跑了,奶奶却对她说许盛宜最近很不开心。 在飞机上,许之定仔细回想许盛宜最近的状况。 还是老样子,自己挂了她的电话,就反反复复打,接通后也只是没好气地问自己周末回不回家;加班回去,冷不丁出现在二楼幽怨的视线;送她的礼物,也总被嫌弃…… 许盛宜有太多不乐意的时候,多到许之定烦不胜烦,恨不得把时间拨回还在国外的几年。 反复无常的大小姐脾气,她也只把许盛宜这次的行为定义为青春期的叛逆。 她原以为“不开心”就是“不乐意”,直到看见许盛宜因自己的态度落下眼泪,才明白姥姥的担忧从何而来。 许盛宜不是傻子,她知道自己这些年对她的态度大不如以前,她也知道为什么。 那件事是许之定的心结。 许盛宜也介意自己因此对她的态度。 而许之定也习惯了逃避。 但许盛宜毕竟是妹妹,再怨恨、再过不去那个坎,她都得把许盛宜当妹妹。 照顾她,担负起许家的担子。 许之定整理好衣服,迈开步子朝门口走去,背影匆忙,不带一丝留恋。 许盛宜沉默地看着那道远去的背影,她知道姐姐又要回公司继续忙了。 许之定是大忙人,每天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三瓣:一瓣在公司,一瓣在商场,一瓣在辗转出差的路上。 尽管清楚,许盛宜还是想让她留下。 她猛地站起来,像以往一样渴望靠近许之定。 “姐,”称呼许盛宜从喉咙里跳出来,急切又慌乱:“你等一下。” 许之定脚步一顿,缓缓转过身。 两人中间隔了几米的距离,室内灯光昏暗,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刚见过许盛宜哭,许之定恍惚觉得下一秒她可能又会掉下眼泪。 许盛宜往前走了两步,拉进两人的距离,就像这样能留下姐姐一样,她斟酌再三才开口,“姐,今天已经很晚了,路上不安全,在这儿住一夜,明天再走吧。” 语气微弱,不像是建议,更像恳求。 “我明天上午有个很重要的会议,”许之定看着她,又把语气放得轻柔,耐心解释,“最近公司很忙。” 许之定时间以分钟为单位计算,许盛宜不是不知道。 “好吧,”一阵巨大的失落袭来,许盛宜也只能在失落里接受,“那我送你下楼。” 许之定说走就,没有半分迟疑,她离开后,许盛宜接到姥姥的电话,关心和焦急挤着从听筒里涌出,她好不容易用撒娇哄姥姥挂了电话。 房间重归寂静,许盛宜才回过神。 见姐姐的这一面将她今日来的不开心抚平,一直绊着她的别扭情绪此刻也消停了,取而代之的是兴奋。 时间刚过九点,离平时许盛宜睡觉还有五个多小时,时间还长,她翻出书包,从里面掏出一个字没写的卷子开始刷题。 因为心情不错,许盛宜写的很顺利。 其实她很好哄,姐姐抛下公司那一堆东西过来看她这个行为已经把她哄好了。 中间虽然有些不愉快。 不愉快...... 她握着笔的手一顿,今天提了爸妈,当着许之定的面把她不愿面对的事揭开了一角。 当时许之定是什么反应。 讨厌,恨恨地望着她,还是偏过头不想理她? 复盘时,关于当时的状况许盛宜一个也想不起来。 但有一点她知道,她的哭,在许之定面前还是有用的。 后来自己那么作了,许之定都能忍着没发火。 许盛宜好像知道了她们之间能进一步,甚至是破冰的关键了。 门口又传来脚步声。 比高跟鞋落在地板上的声音更重,她以为是别人,直到脚步在门口停下,门被轻轻叩响。 许盛宜打开门,看见陈叔拎着饭站在外面,脚边还放着几个大袋子,袋子没封口,露出衣服的一角。 “小姐说你晚上还没吃饭。”陈叔递过包装精美的餐盒。 “姐姐给我买的?”许盛宜有点惊喜,甚至是不敢相信,她接了过来。 陈叔点点头,又把那几个大袋子拎起来,“还有大小姐给你买的衣服,她特意叮嘱,明天出门穿厚点。” 等陈叔离开,许盛宜轻轻打开袋子。 大袋子里是一件长羽绒服,和她记忆中许之定常穿的款式一样,小袋子装着一套保暖衣。 第二天中午,许盛宜吃了饭便晃悠着去了街上,陈叔在酒店等着,她决定领女生先去酒店商量赞助的事情。 又一次降温,街上还是没有什么人,风呼呼刮着,她却感觉没昨天冷。 许盛宜今天穿着新衣服,里面一直没脱的校服也换成了保暖衣。 长款羽绒服把她整个人都裹起来,像盖了一床厚厚的被子,很暖和。 她向来不喜欢穿保暖衣,她讨厌那种紧身的感觉,今天也穿上了,她感觉时尚和保暖比起来,暖和更重要,尤其是像今天这样的鬼天气。 许盛宜在昨天遇见女生的地方等了一会儿,街角冒出一个身影,朝她的方向跑来。 她推了下眼镜,视野清晰点才认出人,冲那个小小的身影喊,“慢点跑。” 沈雁西也看见了姐姐,听见声音后速度明显加快不少。 许盛宜也往她的方向走。 沈雁西一路小跑到她的面前,喘着粗气却压不住语气中的高兴,“姐姐,你等很久了吗?” 女生背着书包,里面有些重,坠着包往后压,她可能是跑的急加上消费了不少力气,此刻有些站不稳,沈雁西左右晃了两下。 “我也刚到。”许盛宜见她要倒,下意识伸出手扶住她。 等女生之前,许盛宜的手一直放在兜里,暖得很热,摸上女生衣服时,冰凉的布料激的她一颤。 沈雁西有了支撑力,站稳后便开始卸书包,“姐姐,你定制的东西我已经做好了。” 女生说话时哈出一团冷气,缥缈的雾气也遮不住她通红的脸。 许盛宜扶着她没松手,“先不急着拿,外面太冷了,咱们去室内说。” 沈雁西手上动作一顿。 姐姐脸被风吹得通红,显然不是刚来的样子。 沈雁西以为姐姐嫌自己动作慢,不想在冷风中等,连忙把书包取来下,一边解释:“姐姐,我马上就把东西给你,不会花费你太多时间,不用特意找地方。” 许盛宜看着女生慌乱的动作,知道她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伸手去拦,手拽着女生已经拿下来的书包,“不是催你,我有事跟你说。” 除了剪纸,姐姐还要跟自己说什么? 沈雁西满脸疑惑。 许盛宜和她都拎着书包,有些重量,里面不止装着定制的剪纸, 背这么重的东西还能跑这么快? 许盛宜并没过多纠结这样事,她将手松开,指了一下街对面的路口,“去我住的地方说吧,就在房子后面,也不远。” 她们只见过两次面,许盛宜就提出带她去个地方,为了让女生安心,她抬出了老板娘。 许盛宜又说,“那个地方你也知道。” 沈雁西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巷子口停着辆粉色电动车,旁边竖着招牌,是南尔姐民宿的名字。 她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许盛宜说完站在原地静静地等她回答,表情很认真,像是在一个很重要的答案。 认真得让沈雁西感觉自己的答案很重要。 如果她摇头,姐姐可能就真的不去了,站在街上就把要说的事情解决了。 于是沈雁西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