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逢禾》 第1章 王府重逢 寒露前夜,景王府中的药阁飘着阵阵的苦涩的药香。 温禾屏息贴在屋梁上,看着十八名暗卫举着火把从廊下经过。“务必要找到九曲丹...可这王府这么大,九曲丹会藏在哪呢?”师父青白的面容在眼前晃动,师兄说解药药方中就差这味宫中秘药了。 两个月前景王在祭祀典礼上为保护圣上遇刺中毒,圣上御赐了景王各类名珍奇药,宫中药库有的景王府中皆有,想必其中必有九曲丹,皇宫守卫森严,潜入难度极大,只能是先从景王府下手了。 瓦片突然发出细微的咯吱声。温禾呼吸一滞,方才还整齐列队的暗卫竟同时转身,弩机刷刷对准屋顶。她翻身滚到垂脊背面,袖中银丝“唰”地勾住住对面阁楼的窗框,整个人如离弦之箭撞破雕花木窗。 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 月光透过纱帐,照见雾气缭绕的汤池。池中人墨发披散,苍白的脊背上蜿蜒着些许疤痕。 "看够了吗?温禾姑娘…" 池中人缓缓转身,水珠顺着喉结滑过锁骨,当那张脸完整显露在月光下时,温禾的银丝绞紧了掌心。三年前的雪夜,被她从血泊中救回来的少年,此刻正倚在池边朝她轻笑。只是那对总盛着春水的眸子,如今凝着化不开的墨色。 "禀王爷,有宵小夜闯药阁。"门外传来玄铁鳞甲相击的冷响。 “慌什么”,裴砚辞带笑的声线裹着水汽漫过雕花窗, “不过是……故人叙旧,都退下”。 外面脚步声走远了,温禾松了一口气,总算是暂时安全了,她望着池中那张昳丽如画的脸,有些恍惚,怎么也没想到当年那个瘦弱浑身血迹的少年竟是当今景王,这传言中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弟弟。 不过师父说朝堂中的人还是少打交道为好,药谷只管治病救人,不参合朝堂江湖之事。自己还要抓紧时间拿到药回去救师父。 “阿雪……不……王爷,我此次是为求药而来,我师父中了毒,急需九曲丹配制解药,望王爷可以赐药。” “三年不见,你连寒暄都省了。”裴砚辞起身走出玉池,拿过池边檀木架上的玄色锦衣,慢悠悠系着衣带。 “温禾可知,求人该用什么语气?”他走到温禾眼前,三年未见,他长高了许多,温禾只堪堪到他的胸膛。面容白净,生得一双勾人的桃花眼,眼尾翘得比屋檐角还明显,墨色的眼瞳盯着她看,连眼皮都不带颤一下,倒是把她盯得有点不知所措。 她低头看向他腰间处晃动的月牙玉坠,那玉坠分明是她三年前丢失的,。 "看入神了?"裴砚辞忽然将半湿的衣衫罩在她头上,沉水香混着药草味扑面而来。温禾手忙脚乱扯下。 “想要九曲丹?”温禾睁着一双圆圆的杏眼直直看着他,频频点头。 他忽然倾身贴近她耳畔,高挺的鼻梁下,薄唇带着些许笑意,潮湿的呼吸染红了她半边脸颊:“嫁给我,别说是九曲丹了,整个景王府包括我都归你,如何......” 温禾攥着衣襟后退半步,后腰撞上药柜发出闷响,低着头。 "之前你救了我,救命之恩当..." "当赠良药!当年只是举手之劳,王爷不必以身相许,赠良药就可以了,哈哈哈...”温禾摆摆手抢着回道。 温禾的尾音在空荡的药阁里突兀地颤抖,裴砚辞垂眸望着她发间沾着的枯叶,那是来时竹林落下的。他伸手替她摘去,指腹擦过耳垂的瞬间,两人都僵在原地。 第2章 雪夜腥风 三年前,腊月廿三的夜风裹着细雪,将血腥气吹散在竹林深处。 温禾提着灯笼,踏过结霜的枯枝。师父说过江湖恩怨最是麻烦,她还是少管闲事为好。她抓紧脚步往前赶,可方才那声刀刃入肉的闷响实在凄厉,宛如濒死小兽发出的最后呜咽。 绝望的呜咽声,像极了她幼时养的那只雪白小狗。 那是在一个冷清的黄昏,小狗贪玩跑入山林,误触了猎人的陷阱,跌入布满尖刺的深坑。 当她循着微弱哀鸣找到它时,那身曾经纯白如雪的皮毛,早已被温热的血液浸透,染成一片刺目的猩红。它蜷缩在坑底,发出微弱而断续的呜咽,那声音里的无助与痛苦,与方才竹林中传来的闷响何其相似。 温禾一路心急如焚,将受伤的小狗紧紧护在怀中,朝着药谷的方向疾奔,只盼着师父妙手回春的医术能挽回这小小的生命。她甚至能感觉到怀中那小小的、温热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每一次微弱的抽动都牵扯着她的心。 然而,就在药谷轮廓隐约可见之时,她忽然感到怀中那份轻微的颤动彻底平息了。慌忙低头看去,只见小狗那黑琥珀色的眼睛渐渐蒙上了灰翳。它那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的、最后一丝温热的气息,无声无息地消散了。 温禾深吸一口寒夜的冷气,握紧了手中的灯笼杆,毅然转身,循着那令人心悸的声响来源,重新折返回幽深的竹林。 空地上,七八个黑衣人正围住个蜷缩在地的玄色身影。被围困的少年身中数刀瞬间倒地,破碎的笑声混着血腥气散在风里。温禾借着月光看清他的面容,心尖莫名颤了颤。分明是张昳丽如画的脸,眼尾却染着血色。 温禾来不及细想,手中灯笼掷出的瞬间已折下三尺竹枝。先天神力灌注枝身,竟将刺客的长剑生生挑飞。 黑衣人们显然没料到这变故,待要回身迎战,温禾袖中银针如雨点般射出,精准没入黑衣人的咽喉,之后黑衣人尽数掀翻在地。 “你怎么样了”,温禾俯身查看少年伤势,少年睁开眼,奄奄一息道了一声“多谢”,便晕了过去。鲜血染红了衣裳,好在气息尚存,还有救。 三日后药王谷的东厢房中飘满山参香,药炉上的陶罐咕嘟作响。温禾掀开盖子时,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窗外的雪光。 忽然身后传来衣料的摩挲声,她猛然转身,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湿漉漉的眼睛。 第3章 药谷初醒 “你醒了?” 温禾的声音带着纯粹的惊喜。“太好了!师父说你能醒过来就死不了!” 榻上的少年没有立刻回答。初醒的迷茫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警惕和阵阵虚弱的痛楚。 他试图理解眼前的情况,目光从温禾明快的脸上移开,扫过陌生的厢房,最终落在自己胸前厚实洁白的绷带上。 他吃力地撑起身子,肩膀刚一动,剧痛便如毒蛇噬咬,闷哼一声又跌回软枕中,额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哎呀别动别动!” 温禾手忙脚乱地扶住他,动作带着习武之人的利落,力道却放得极轻,小心翼翼让他重新躺好。 “……”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灼痛,只发出嘶哑的气声。 “师父说了,你这伤可重了,差点没命!是师父用了压箱底的宝贝老山参,又给你敷了他老人家特制的药膏,才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的!” 她指了指还在咕嘟冒泡的药罐。 她转身走到药炉边,拿起一块厚布垫着,小心翼翼地将滚烫的陶罐端下来。那药汤浓稠深褐,热气氤氲,浓郁的参味混合着几缕苦涩的草木气息,正是吊了他三日性命的东西。她倒了一碗,用勺子搅了搅,鼓起腮帮子使劲吹了吹,然后才端到床边。 “喏,喝药!” 她把碗递到少年唇边,像个执行任务的小士兵。“师父交代的,这药必须趁热喝,喝了伤口好得快,也就不那么疼了。” 浓烈的苦味让少年本能地蹙紧了眉头,下意识地微微偏头。 “很苦吗?” 温禾立刻捕捉到了他的抗拒,小脸也跟着皱了起来,仿佛自己也尝到了那苦味,感同身受地咂咂嘴。 “那也没办法呀,师父说良药苦口。我小时候生病喝药也怕苦,师父就在药碗边上放一小碟蜜饯,喝完马上吃一颗,就不苦啦!可惜……” 她有点遗憾地看了看空空的桌面,“师父今天去后山采药了,蜜饯在师父房里,我拿不到。要不……你闭上眼睛,一口气灌下去?” 她一脸认真地提出建议,眼神清澈。 少年看着她毫无城府、真心实意替他“想办法”的样子,眼底深处那层厚厚的戒备冰壳,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他沉默了片刻,极其缓慢地、带着忍痛的僵硬,微微张开了苍白的嘴唇。 温禾如释重负,立刻小心翼翼地倾斜碗沿。苦涩的药汁流入少年口中,他眉头紧锁,喉结艰难地滚动,却顺从地吞咽着。温禾专注地盯着碗里的药汤,生怕洒出来一滴。 一碗药终于喂完,少年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闭着眼急促喘息,额上全是冷汗。 温禾放下碗,看着他苍白虚弱的样子,刚才喂药时的认真劲儿变成了纯粹的担忧。她绞了绞手指,想起师父说病人出汗要擦干。于是她拿起旁边温热的湿帕子,动作有些笨拙但异常轻柔地替他擦拭额角的汗珠。 陌生的触感让少年猛地睁开眼,眼睛里带着些许茫然,困惑地眨了眨,才缓缓聚焦到温禾身上。 温禾迎上他的目光:“师父说汗浸着伤口不好,容易溃烂!” 她手上擦拭的动作却没停,只是放得更轻了。 少年紧绷的身体在她笨拙的关切下,竟奇异地放松了一丝。他似乎从未遇到过这样……纯粹又莽撞的“照顾”。 温禾擦完汗,把帕子放回盆里,终于想起那个憋了很久的问题。她搬了个小凳子坐到床边,双手托着下巴,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少年,神情变得很正经: “喂,你叫什么名字啊?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师父说砍你的那把刀,又沉又利,像是军里的家伙什儿,好吓人!你得罪什么大人物了?” 少年眼帘垂落,遮住了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沉默在飘着药香的房间里弥漫,只有窗外偶尔传来雪压断枯枝的轻响。 温禾等了片刻,见他闭着眼,呼吸似乎比刚才更轻更弱了些,像是又昏睡了过去。她疑惑地凑近一点,小声嘀咕:“又睡着了?师父说刚醒的人容易累……可我还不知道你名字呢。” 她有点小失望,但看着少年毫无血色的脸和紧蹙的眉头,那份单纯的好奇心很快被更强烈的同情压了下去。 “算了算了,” 她站起身,摆摆手,自言自语,“师父说伤这么重的人,脑子可能也迷糊着,问也问不清楚。” 她替他掖了掖被角,动作带着一种不太熟练的细心。 “你好好睡,我去把药罐洗了,师父说这药渣不能留太久。” 她轻手轻脚地端起空药碗和温热的药罐,转身走向门外。 就在她即将跨出门槛时,身后传来极其微弱、几乎被风吹散的声音:“……多谢。” 温禾脚步一顿,惊喜地回头:“咦?你醒着啊?你安心养伤就好啦!” 说完,她便端着东西轻快地走了出去,脚步声渐渐远去。 厢房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炉火的余温。 第4章 报恩 “呵……”一声极轻的低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赠良药?”他重复着,尾音微扬,每个字都像裹着蜜糖的细针,轻轻刺探着她的心防,“温禾,本王看起来,像是缺那几味药材打发你么?” 他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带着一种清冽的的侵略感。温禾攥着衣襟的手指用力到发白,心跳快得让她发慌。 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剧烈颤抖,在圆润的脸颊上投下慌乱的影子。她深吸一口气。 “王、王爷……” 她嗓音里带着微微的颤抖,像风中摇摇欲坠的露珠,却异常清晰,“那九曲丹于您,或许不过是库中尘封的一件死物……可于我,却是、却是救师父性命的唯一稻草!” 话音未落,她无意识地伸出小手,轻轻揪住了他玄色锦袖的一角,仿佛真抓住了那根救命的稻草。然而指尖触到的瞬间,那料子的冰冷,又猛地惊醒了她,伸出的手像被烫到般迅速缩回了。 “您不能这样……师父他、他之前也救过您的。这……这是忘恩负义……” 在她指尖即将彻底脱离那片玄色锦缎的瞬间,他极其轻微地抬了下手肘。一个微小到几乎可以忽略的动作,却精准地让她仓促收回的手指,堪堪擦过他袖口的云纹刺绣。 那细微的摩擦感,让她脑中不受控制地闪过三年前那个雪夜——一身月白绸衣,被血水浸透,沉重地压在她背上。她一路跌跌撞撞,用尽力气才将他背回药谷,求师父救他。 他并未看她,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侧脸线条在烛光下显得冷硬而疏离。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一下下地轻叩着身侧的紫檀扶手,发出规律而沉闷的轻响。 “嗒…嗒…嗒…” 那声音不重,却像敲在她心尖上,每一下都让她呼吸更困难一分。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过快的心跳声。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沉默和翻涌的委屈压垮,想要再次开口时,他终于动了。 缓缓地将视线转向了她。那双眼睛深不见底,没有任何玩味或愠怒,只有一片沉寂的、审视的寒潭,仿佛能将她竭力维持的镇定和心底翻涌的旧事一同看穿。 “救命稻草?”他开口,声音不高,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你师父悬壶济世,该当明白,世间万物,皆有价码。救命之恩……”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在她苍白的脸上逡巡,似乎在掂量着“救命之恩”这四个字的分量,“本王自然认。” 他指尖停止了叩击,随意地搭在扶手上。那姿态闲适,却带着无形的威压。 “那夜天寒地冻,刺客环伺,”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像是在回忆一件久远的小事,却字字清晰地砸在她心上,“若非你……‘恰巧’路过,将本王背回药谷,又得你师父妙手回春,本王这条命,或许就交代在那里了。” 他用了“恰巧”这个词,轻飘飘的,仿佛抹去了她当时的惊险与决绝。 “这份恩情,本王铭记于心。”他微微颔首,礼节周全,眼神却毫无温度。“所以,本王也给出了偿还这恩情的法子。一个,比金银更稳妥,比权势更直接,更能……护你和你师父周全的法子。”他的话语没有直接说出“嫁”字,但那未尽的余音,在寂静中比任何直白的词汇都更具压迫感。 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锐利得像能穿透她强装的镇定,看穿她心底的惊惶与无助。 “本王的‘心意’,也早已言明。这,便是本王还恩的方式。” 他端起旁边的茶盏,杯盖轻轻撇了撇浮沫,动作优雅从容。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半张脸,只余下那双眼睛,透过薄雾,冷静地、带着一丝近乎残忍的审视,落在她苍白的小脸上。 “你指责本王忘恩负义?”他呷了一口茶,放下茶盏,杯底与桌面接触,又是一声清晰的轻响,如同宣判。“本王不过是……将你和你师父施与的‘恩’,折算成了另一种形式,回馈给你们。一条是坦途,一条是绝路。选哪条,在你。” 他身体微微后靠,更深地隐入宽大椅背的阴影里,整个人显得更加深不可测,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 “至于你师父的命……”他的声音从阴影中传来,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就看你这根曾经救过本王的‘稻草’,如今,能为自己抓住什么了。” 空气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烛火偶尔的噼啪声,和他指尖再次若有若无地轻点扶手的微响。 “想清楚。”最后三个字,轻飘飘地落下,却重逾千斤,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当初救下的,似乎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蛰伏在阴影深处,深谙算计、步步为营的狼。 “本王耐心有限。给你三日时间考虑。” 温禾像眼睛里充满了茫然、恐惧和无措。嫁给他?她从未想过!她只想拿到药救师父啊!可不嫁……师父怎么办? 裴砚辞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像一张无形的网,牢牢将她罩住。 “记住,三日。” 他话音刚落,便转身向外走去,步履从容。身影在门口的光影中顿了顿,没有回头,随即消失在门外,只留下浓郁的苦涩药香,与他那清冷矜贵的气息交织在一起。 温禾呆呆地站在原地,过了许久,才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上。 师父……景王……九曲丹……嫁人……这些词在她脑中疯狂翻腾,搅得她头昏脑涨。她只想简简单单地寻药救人,为何一切会变成这样?那个三年前的少年阿雪,怎么会……怎么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第5章 阿雪 在药谷养伤的那些时日里,他成了东厢房里一道沉默的剪影。温禾问话,他要么以最简短的“嗯”、“是”、“多谢”应对,要么就干脆闭上眼睛装睡。关于他的一切,都裹在厚重的迷雾里。温禾也懒得深究,每日按时送药、换药、送些清淡的饭食,动作干脆利落。 一次换药时,他伤口剧痛,忍不住闷哼出声,手指下意识地蜷缩。温禾动作一顿,抬眼看他。他立刻咬紧牙关,别过头去,额上冷汗涔涔,硬生生将那声痛呼咽了回去,只留下急促的喘息。 “骨头断了三根,筋脉也伤了,疼是正常的。”温禾语气平淡,手下包扎的动作却放轻了些许,“只能忍着点了。” 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体力也恢复了些许。他开始利用温禾离开的空隙,小心翼翼地尝试活动手脚,每一次动作都伴随着撕裂般的疼痛,但他逼迫自己适应。 他偷偷观察温禾处理药材的手法,辨认空气中混杂的药香——当归、三七、断续、血竭……都是上好的续骨生肌之药。药谷,果然名不虚传。这份认知让他稍稍安心。 一日午后,阳光难得穿透云层,在窗棂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温禾在窗边碾药,石杵与药钵碰撞发出单调而有节奏的声响。少年靠坐在榻上,望着窗外被积雪压弯的青竹出神。 温禾转过头,清澈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喂,以后叫你阿雪如何?” 少年对视上温禾的圆圆的杏眼:“为何叫阿雪” “因为呀!”温禾的声音清脆,像檐下融化的雪水滴落青石,“我捡到你的那天正好是个雪天,这段时间也一直在下雪,你长得又白白的,跟外头的雪一样,‘阿雪’这名字,多合适呀!” 少年愣了一下,微微抿嘴笑了笑:“好,那以后我就叫阿雪”。这一个月以来温禾第一次见到少年的笑容,就像今日这阳光一样温暖洋溢,一扫往日的沉郁。 “我叫温禾,姓温,名禾。温暖的温,禾苗的禾。” 庭院里忽然响起一串清脆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稚嫩欢快的童音:“温禾姐姐!温禾姐姐!你看青川师兄给我编的竹蚂蚱,像不像真的能跳起来? 话音未落,一个约莫七八岁、扎着两个小揪揪的药童像只小雀儿似的蹦进了东厢房的门槛。他手里高高举着一只用青翠竹篾编成的蚂蚱,小脸跑得红扑扑的,眼睛亮晶晶的,正是药王谷里最活泼的小药童小竹。 小竹一眼就看到了靠坐在榻上的阿雪,脚步猛地刹住,好奇地瞪大了眼睛:“呀!大哥哥你醒啦?你笑起来真好看!比温禾姐姐板着脸凶我的时候好看多啦!” 他童言无忌,说完还冲温禾做了个鬼脸。 温禾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小竹!药圃的杂草拔完了吗?又跑来偷懒!” 语气虽凶,却没什么威慑力,显然习惯了这小家伙的跳脱。 “才不是偷懒!”小竹梗着脖子反驳,注意力很快又回到阿雪身上,凑近几步,把竹蚂蚱献宝似的往前递,“大哥哥,你看!青川师兄编的!他可厉害了,什么都会!” 就在这时,一个温润清朗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小竹,别打扰病人休息。” 随着声音,一道颀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挡住了部分倾泻进来的阳光。 来人正是温禾的师兄,沈青川。他约莫二十出头,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气质儒雅沉静,面容清俊。他手里提着一个竹编的小药篮,里面装着几株带着新鲜泥土气息的草药,显然是刚从药圃回来。 沈青川的目光首先落在温禾身上,“温禾,这是‘透骨草’和‘接骨木’新发的嫩叶,我采了些来,药性正好。师父交代过,他的刀伤后期需用此物强筋健骨。” 温禾接过药篮,侧身指了指榻上的阿雪:“师兄你快看看他的肋骨和刀口!师父走前说这几天是关键,让你务必亲自看看愈合得如何!我瞧着…呃…瞧着好像还行?” 她努力回忆师父和师兄平时的诊断用语。 沈青川这才将目光转向阿雪,目光瞬间变得专业而细致,带着医者的审视。他走到榻边,小心地解开阿雪胸腹间缠绕的绷带。温禾也立刻放下药篮,凑近了些,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小脸上写满了紧张,仿佛躺在那挨刀的是她自己。小竹也屏住呼吸,踮着脚看。 沈青川修长的手指带着温凉的触感,精准而轻柔地按压检查肋骨骨缝的愈合情况,又仔细观察那道从肩胛斜至肋下的狰狞刀口边缘。“嗯,肋骨断处对合极好,骨痂生长旺盛,师父的手法果然精妙。” 沈青川检查后,对紧张的温禾解释道,声音带着安抚,“刀口缝合处的新肉生长有力,无红肿溃脓。恢复得很好。” 他重新为阿雪仔细包扎好,手法行云流水,严谨利落,“不过,”他抬头看向阿雪,“仍需静养,尤其不可牵动胸腹发力。” “有劳了。”阿雪颔首,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近在咫尺的温禾脸上。她正因师兄的肯定而大大松了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第6章 决定 回到客栈已是后半夜了,温禾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毫无睡意。师兄的银针最多只能为师父吊命七日,时间紧迫,容不得丝毫拖延。 纷乱的思绪中,过往点滴悄然浮现:她本是饥荒中垂死的孤儿,幸得师父仁心相救,带回药谷,才有了那段安稳无忧的岁月。师父知她天生神力,便悉心教导武艺,却从不强逼她学不感兴趣的医术。 师兄待她,更如同亲兄长一般,自小便百般呵护。只要是她想学的,无论武艺还是其他,他都耐心教导。每次出谷去附近村镇或外州城看诊,师兄总会带上她,说是让她多见见世面。回程路上,师兄的背囊总像会变戏法似的,掏出特意为她准备的零嘴儿:有时是几串红亮的冰糖葫芦,有时是一包香喷喷的芝麻糖饼,偶尔还有些精巧的小玩意儿,比如会转的风车、憨态可掬的小泥人。这些小小的惊喜,总能扫去一路所有的疲惫。 念头一转,想到了景王——那个记忆中的少年阿雪。这次重逢,他变化极大,整个人都透着一种陌生的疏离。可是……他并没有伤害她。想起过去相处的点滴情谊,温禾心底莫名地觉得,他应该不会存心害自己。只要能救师父,答应嫁给他又算什么呢? 况且,他不会武功。万一成婚后他待她不好,她也不是全无办法。凭她这身力气,万不得已时,打晕他脱身总不是难事。眼下最要紧的,是拿到九曲丹救师父! 翌日,天光初透。 温禾站在景王府的朱漆正门前,深吸了一口气,叩响门环。清脆的叩击声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 门应声而开,开门的侍卫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认出了她,并未多言,只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温禾跟在他身后,穿过几重曲径通幽的回廊。 侍卫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认出了她,并未多言,只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温禾跟在他身后,穿过几重曲径通幽的回廊。景致渐次开阔——一片精心打理的后园在晨光中铺陈开来。 园中古松盘曲,翠竹挺拔。青石小径蜿蜒,晨光穿过枝叶,在石径上投下斑驳的光点。空气里带着草木的清冽。 侍卫停在石子路前。温禾独自走向深处的敞轩。轩内琴声清越,像松风吹过山谷,衬得四周格外安静。裴砚辞一身素袍,坐在那里抚琴。日光映着他沉静的侧影,指法从容。 温禾轻步走进敞轩,在离琴案不远的木凳上坐下。她的目光掠过他抚琴的手指,落在他身后轩外一株古松上,无意识地数着松针尖上的光点——心思却早已飞到了药谷师父的病榻前。松风伴着琴声,半个时辰悄然过去。 琴声最后一个尾音消散在晨风里。裴砚辞抬眼,目光落在她脸上, “温姑娘,意下如何?” 声音温润,却话里有话。 温禾迎上他的视线,眼神清澈,没有丝毫犹豫:“我嫁。” 话刚出口,她像是猛地想起,语速立刻快了起来,带着急切:“但九曲丹必须先给我!我即刻就要回药谷救师父!等师父痊愈,” 她顿了一下,耳朵似乎有些热,语气依旧坚持,“再…再谈其他。” “其他”二字含糊地带过。 裴砚辞看着她。眼里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指腹慢条斯理地拂过琴尾的流苏。 “好。” 他应得干脆,仿佛一切了然。“药么,” 他略顿,目光扫过她瞬间绷紧的肩膀,“昨夜子时,已遣快马送往药谷了。” “算算时间,” 他看向轩外苍翠的松枝,语气平淡,“此刻,应已到你师兄手中。” 一阵风过,松针沙沙作响。 温禾彻底怔住。她预想过无数讨价还价的场面,却唯独没料到,他竟然在她点头之前,就把救命的丹药送走了! “你……” 她声音微滞,带着难以置信,“怎知我一定会答应?就不怕我…反悔?” 话问出口,才觉有些理亏。 裴砚辞看着她懵然的样子,执起茶盏,热气氤氲。 “你为救师而来,心意坚决,何须猜疑?” 他呷了口茶,放下杯盏,声音低沉了些,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你来了,便是答案。” 敞轩里只剩下松风低语。温禾看着他脸上那抹温润的笑意,胸中那点被算计的不快,不知不觉竟散了。可心尖儿却微微一颤。这人的真心……到底是藏在那层层算计之后,还是早已明明白白,就摊在她眼前了? “多谢!我得立刻回药谷,亲眼看着师父好起来才能安心。”她说着就要转身,“等师父痊愈,我定会依约回来。” “慢着。”裴砚辞起身,一步挡在她面前,“药谷路远。若你师兄不舍得放人,或是令师初愈,不允这桩婚事,”他目光沉静,点破要害,“你待如何?” 温禾眉心蹙紧——这正是她最忧心之处。师父若知道她是为救他才签下那纸契约,定会阻拦。 “签婚书。”裴砚辞直言不讳,“以此为凭,保你之后信守约定与我成婚。” “婚书?”温禾心猛地一沉。白纸黑字,再无回旋余地。 她深吸一口气:“好,签完我立刻走。但在我亲眼确认师父安好、向他禀明此事之前,这约定,必须保密!” 裴砚辞颔首,直接开出了条件:“婚书由我保管,七日后我亲自携礼,登药谷提亲。” “七日?!你……”她气息一窒,瞬间洞穿了他的盘算——当众提亲,师父师兄都在场,众目睽睽之下,她若反悔,药谷颜面扫地,师父更要背上忘恩负义的污名! “七日,”裴砚辞不容置疑地截断她的话头,“足够令师康复,也容他思量周全。由景王府明媒正娶,省却你奔波之苦,岂不更为妥当?”他堵死了她所有可能反驳的借口。 第7章 回谷 暮色沉沉,温禾一把推开师父小院的竹门。药香裹着米粥气扑面而来。 青川师兄正半跪在榻前,左手稳稳托着药碗,右手小心地舀起一勺药汁,先在唇边试了试温度,才极其轻柔地唤道:“师父,药温刚好,用一些吧。”师父半倚床头,脸色灰败得吓人,眼皮沉沉地耷拉着,呼吸微弱。听到声音,他眼睫颤动几下,嘴唇微启,却显得极其费力。 “师父!”温禾心尖一揪,抢到床边。 青川见她进来,紧绷的肩膀不易察觉地松了些,但手中的动作未停。他专注地、一点一点地将药汁喂进师父口中,看着师父极其缓慢地咽下。一碗药喂完,师父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精神似乎被药力催动,好了一线。 青川这才小心翼翼地放下空碗,转向温禾,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一丝疲惫的释然:“你可算回来了。师父刚醒不久,脉象虽然还虚得很,但万幸,那股蚀骨的阴寒…总算是彻底散了!悬着的心,总算能落一落了。” 他指了指师父刚用过的药碗,“九曲丹配的解药,确实灵验。” 温禾听到“阴寒散了”,心头那块巨石轰然落地,长长吁了口气。 就在这时,师父浑浊的眼珠艰难地转向温禾,嘶哑的声音微弱却异常清晰:“那…九曲丹…你从哪儿弄的?” 温禾心头一跳,避开他探究的视线,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上前仔细替他掖好被角:“您先养好身子。这事儿…等您大好了,徒儿一五一十禀告。”语气带着点央求。 师父喉咙里滚过一声模糊的轻哼,到底精力不济,眼皮又沉甸甸地合拢。师兄收拾好药碗,给温禾递个眼色,两人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接下来三日,温禾和师兄轮番照料。眼见师父脸色一日日转好,能坐起身喝粥,能在院子里拄着拐杖慢腾腾走上几步,对着药圃指指点点骂师兄没照顾好他的宝贝药苗…温禾知道,拖不得了。 第四日傍晚,天边还剩一抹残红。院子里石桌旁,师父自己捧着一碗清粥,喝得有滋有味,气色红润不少,甚至拍着石桌中气十足地抱怨:“躺得骨头都酥了!明儿就上山!” 师兄在一旁添粥,温禾坐在对面,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石桌边一道旧痕。 师父舀起一勺粥,抬眼瞥她:“小禾,魂儿丢京城了?饭都不会吃了?” 温禾心一横,放下筷子,坐得笔直:“师父,我有事说。” “嗯?”师父含着粥,含糊应道。 “我…要嫁人了。”声音不大,却像块石头砸进水里。 “咳…咳咳!”师父猛地呛住,师兄惊得差点摔了手里的粥勺,慌忙给师父拍背。师父咳得脸通红,好容易顺过气,眼珠子瞪得溜圆:“嫁谁?!” “景王,裴砚辞。”温禾脸上微热,目光却迎着他,没躲。 “景王?!!”师父嗓门陡然拔高,一掌拍在石桌上,震得碗碟乱跳,“王爷?!你…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那是金笼子!你这山里的鸟儿,飞进去骨头渣子都不剩!”他气得指着温禾的手指都在颤。 师兄也彻底愣住,手中的勺子“啪嗒”掉在桌上,他惊疑不定地看向温禾,声音里全是焦虑:“小禾!景王府?这可不是儿戏!那地方规矩大如天,人心深似海!你…” “师父,师兄,你们听我说完,”温禾语速快了些,试图压下师兄眼中的忧色,“您还记得…三年前,咱救下的那个小子吗?浑身是血,冻僵了,醒了问啥都不说,后面我还给他起了个名叫‘阿雪’?” 师父的怒气卡在脸上,眉头拧成了疙瘩:“‘阿雪’?…那个死犟的狼崽子?骨头断了不哼,缝合伤口时疼得牙咬碎了也不吭声…后来一声不响溜了!提他干嘛?” 温禾耳根泛红,声音却清晰:“那个‘阿雪’…就是裴砚辞。” 师父愣住了。油灯的光在他脸上跳动,他看看温禾,又看看青川,像是要把记忆里那个倔强沉默的少年,和“景王”这个名号叠在一起。师兄也张着嘴,难以置信地消化着这个信息。 “您这回中的‘蚀骨寒’,解药里顶顶要紧的九曲丹,”温禾接着说,手指绞紧了衣角,“是他…给的。” 师父脸上的怒色慢慢褪去,变成一种深沉的复杂。他端起凉透的粥碗,又重重放下:“所以…你为了救我这条老命,把自己许出去了?”声音沉甸甸的。 “不是!”温禾急急摇头,“药是他…自己拿出来的。婚约…是我应的。”她吸了口气,看着师父和师兄,一字一句:“师父,师兄,我愿意。我…心里有他。” 院子里静得只剩虫鸣。师父长久地沉默着,师兄紧锁着眉头,担忧的目光在师父和温禾之间来回扫视,嘴唇动了动,最终也只是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过了好一会儿,师父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小禾啊,那小子…当年看着,是块硬骨头,有股狠劲儿。可如今…他是王爷了!天家的贵人,站在刀尖上过活!”他粗糙的手指在冰冷的石桌上划拉,像在丈量一道无形的墙,“那王府里,连喘口气都有规矩盯着!你从小在药谷自由自在惯了…师父是怕你掉进那金笼子,活活憋屈死,连调儿都找不着!” 温禾心里又暖又涩。“师父,他待我…有真心。他说了,三日后,他会亲自来药谷,向您…提亲。” “三日后?!”师父的眼珠子又瞪圆了,“这么赶?火烧屁股了?” “嗯。”温禾点头,眼巴巴地望着他。 师父看看徒弟那双干净又倔的眼睛,胸口堵得慌。他端起凉粥灌了一大口,凉得激灵一下。半晌,他重重放下碗,目光越过温禾,投向黑黢黢的山影,声音哑得厉害: “…留不住了。”他转回头,眼神浑浊,翻腾着忧虑和不舍。 温禾心头一松,鼻子发酸,忙低头扒饭。 第8章 提亲 三日后,天刚透亮,药谷的晨雾还缠绵在草木之间,未曾散尽。 一辆半旧的青布马车停在谷口,拉车的马匹寻常可见,只那马蹄上沾着新泥,透出几分风尘仆仆。驾车的汉子精悍利落,一身短打,沉默地坐在车辕上,像块磐石。 车帘掀开,裴砚辞下了车。靛蓝棉布袍外罩着一件玄色比甲,乌木簪束着发,一身行色难掩。脸上不见半分王爷的排场,唯有长途跋涉的倦意沉淀在眼底,又被一丝沉静的审慎压着。他身后跟着同样朴素的随从,抬着几个乌木箱子。 裴砚辞几步上前,对着台阶上拄拐的师父和一旁的师兄,拱手,深揖,姿态放得极低:“晚辈裴砚辞,见过前辈,见过师兄。”声音清朗,带着一丝赶路后的干涩沙哑。 师父并未应声,只眯着眼,将他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细细审视了一遍。从那沾着新鲜泥土的布鞋,到那双沉静深处难掩锐气的眼睛。半晌,才用拐杖轻轻点了点脚下的石板:“谷里寒气重,进来吧。” 屋内陈设简朴,清苦的药香弥漫在空气里。裴砚辞未坐主位,自然地选了师父下首的凳子。随从将乌木箱子轻放在桌上。“前辈,晚辈此来,是求娶温禾。心意在此,不敢有半分虚饰。” 师父端起粗陶碗,啜了口凉茶,眼皮半垂着,声音平缓无波:“裴砚辞。”他省去了称呼,“药谷偏远,只懂得侍弄草木,辨识药性,不问世事纷扰。温禾……”他瞥了一眼旁边微垂着头的温禾,“在这谷里长大,性子直,骨头硬,受不得半分拘束。你那王府,”他抬眼,目光如古井深潭,沉静却带着无形的重量,“规矩繁复,犹胜山间藤蔓。她进去,可还能自在呼吸?” 裴砚辞坐姿笔直,迎视着那沉甸甸的目光:“王府自有其方圆。晚辈所求,非是要她改头换面,囿于樊笼。规矩之内,她是景王妃;规矩之外,她只是温禾。她想笑便笑,想闹便闹,想回药谷看山看草,皆由她心。她的自在,”他顿了顿,字字清晰,如石落深潭,“远重于王府的体面。” 屋内一时沉寂。师兄紧绷的肩线似乎悄然松缓了些许。师父盯着裴砚辞,良久,他放下茶碗,碗底轻磕木桌,一声微响。 师父的目光缓缓转向温禾,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声音低沉了几分:“药谷的门槛低,底下不过是些旧时草木。哪天……”他声音更沉,仿佛只是说给温禾一人听,“觉得累了,想家了,随时回来。屋子给你留着,灶上的粥……也一直温着。”那“随时回来”几个字,轻而重,落在温禾耳中。 温禾喉头微哽,用力点了点头,眼中清光闪动。 师父这才重新看向裴砚辞:“人交托与你,是信她眼明心亮,亦是信你……脊梁尚直。”他枯瘦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叩,“待她好,药谷承情。”后面的话未再出口,但那沉甸甸的目光里,已包含了未尽之意。 裴砚辞起身,对着师父,再次深揖到底。师父看着他弯下的脊背,挥了挥手,声音带上了倦意:“去吧。让青川带你们安置。” 第9章 大婚 桂月廿二,暮色四合时,景王府那扇素日庄重的大门悄然开启,迎接一顶青帷小轿。轿夫步履稳健,落地无声,皆是王府精锐所扮。婚礼依照药谷的习俗低调从简。没有喧嚣鼓乐,没有十里红妆,只有药谷草木的清冽气息仿佛还萦绕在温禾的嫁衣上,与王府沉沉的暮色悄然交融。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官唱喏声清晰,仪式简洁却也郑重。 礼成,送入洞房。温禾被引至新房。房内陈设精致,红烛、锦被、合卺酒一应俱全。她坐在床沿边,大红盖头下,思绪纷乱。 前厅的宴席,则是另一番光景。 说是宴席,其实只在裴砚辞平日待客的小花厅里摆了两桌。菜肴是精心准备的,酒却是实实在在的陈年佳酿。 “砚辞!这杯你可躲不过去!” 戏谑带笑的声音响起,是御史台的林清舟。此人台前以刚直不阿闻名,私下里却是裴砚辞相交莫逆的挚友,最擅在他心情极好时“火上浇油”。他举着酒杯,眼底闪着促狭的光,“得偿所愿,抱得佳人归,羡煞旁人!这杯贺你夙愿得偿,必须满饮!” 裴砚辞笑着摇头,并不推拒,仰头一饮而尽。酒液辛辣,滚入喉中却化作暖流。 “清舟兄此言差矣!” 倚在窗边的崔家七郎崔云归懒洋洋接话。他是出了名的京城闲散名士,琴棋书画样样稀松,唯口才了得,最爱凑趣。“咱们景王殿下哪里是夙愿得偿这般简单?分明是千年寒潭一朝回暖!如今嘛……”他晃着手中的酒杯,自己没喝多少,劝酒的本事倒是一流,“为这‘寒潭初暖’,再饮一杯!” 裴砚辞失笑,只得又一杯下肚,面上已染了薄红。 旁边身材魁梧、面容刚毅的武将秦铮看不下去了,蒲扇般的大手一拍桌子,震得杯碟轻响:“你们两个,少拿那些酸词儿灌我们王爷!要喝,冲我来!”他嗓门洪亮,作势要拦。 “老秦,你这就不懂了!” 林清舟灵巧地避开他伸来的手,笑嘻嘻道,“良辰美景,不把新郎官劝得三分醺然,怎显得出‘心醉胜于酒醉’的意境?王爷,您说是不是?” 他又把话头精准地抛回给裴砚辞。 裴砚辞被他们闹得哭笑不得,心头却是一片暖融。眼前皆是能托付生死的挚友,深知他性情,也真心为他欢喜。这酒,便喝得格外畅快。他索性放开了些,你来我往,厅中回荡着笑声与劝酒声,夹杂着真挚的祝福和友人之间特有的、带点促狭的调侃。 “好了好了!” 裴砚辞终是笑着告饶,扶着桌沿起身,脚步已有些虚浮,眼神却是很亮,带着纯粹的喜悦,“诸君……盛情,砚辞心领。只是……时辰……” 他话未说完,自己先忍不住笑了出来,引来众人一阵心照不宣的善意哄笑。 “快走快走!莫让新夫人久等!” 崔云归挥着手作驱赶状。 “王爷,稳着点儿!” 林清舟促狭地挤挤眼。 在好友们带着醉意和戏谑的目送下,裴砚辞被贴身侍卫搀扶着,脚步踉跄地走向新房。 推开新房的门,扑面是温暖的烛光和淡淡的馨香。他一眼就看到了端坐在床边,依旧顶着盖头的温禾。那抹红色,灼得他心跳加速。 “娘子……” 他声音带着浓重的酒意,沙哑又温柔。挥退了欲上前伺候的侍女侍卫,他踉跄着走过去,拿起桌上的玉如意。手有些抖,试了几次才挑开那方红绸。 烛光下,温禾抬起了眼。精致的妆容,红艳的嫁衣,衬得她肌肤雪白。颊边浮起一丝新嫁娘的娇羞,可那双清亮的眸子深处,更多的是茫然。 “娘子,我……” 裴砚辞满腹的话语在喉间翻涌,却被酒意和汹涌的情绪搅得支离破碎。他目光落在桌上那对精巧的合卺杯上,笨拙地伸手去够,“合……合卺酒……该喝了……” 他拿起一杯,递给温禾,自己也抓起另一杯。手臂沉重,动作显得格外笨拙。他努力想看清眼前的人,视野却有些摇晃。温禾迟疑地接过酒杯。 “饮……饮胜……” 裴砚辞含糊地说着,试图去勾温禾执杯的手臂。两人的手臂交缠在一起,温禾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臂膀传来的滚烫热度和不稳的力道。她屏着气,微微仰头,小口抿了下那辛辣的酒。。 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裴砚辞只觉得一股热流直冲头顶,本就摇摇欲坠的平衡感彻底消失。就在温禾刚放下酒杯的瞬间,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口中还喃喃着“娘子……”,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重重地朝温禾的方向栽倒下来。 浓烈的酒气瞬间将她包裹,男人滚烫的体温和沉甸甸的份量毫无预兆地压在她半边身子上。这突如其来的、过于亲昵且极具压迫感的接触,让她很不适应。 “唔!” 裴砚辞满足又含糊地喟叹一声,仿佛找到了舒适的枕头,半边脸颊都埋进了温禾肩颈处温软的嫁衣里,浓烈的酒气全打在她脖子边上。 这陌生的地方,陌生的身份,眼前这个醉醺醺、突然压过来的男人……强烈的不适和本能的防御让温禾下意识就想把这沉甸甸的“负担”狠狠推开。 就在裴砚辞半个身子放松地想往床上倒去时,她借着裴砚辞重心不稳的瞬间,腰身一拧,足尖自裙下无声探出,在他腰侧软肉处不轻不重地一蹬! “唔!” 裴砚辞猝不及防,只觉得一股力量传来,他本就醉得脚下发飘,顿时失了平衡,整个人“噗通”一声,以一个极其不雅的姿势,从床边滑落,结结实实地摔在了铺着厚厚地毯的地上! 世界安静了。 红烛噼啪爆了个灯花。 裴砚辞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有点懵。酒意似乎摔散了些许,他茫然地眨了眨眼,看着头顶绣着鸳鸯的帐幔,又侧过头,看向床上。 温禾已经迅速收回了脚,端坐如初,仿佛刚才那电光火石的一脚不是她干的。只是微微起伏的胸口和紧抿的唇线,泄露了她一丝紧张和……强忍的笑意?她垂着眼,声音平静无波,甚至带着点无辜:“王爷,您喝多了,地上……凉快些。” 裴砚辞躺在地上,愣了好一会儿。身上的疼痛感传来,腰侧被踹的地方隐隐发酸。他看着床上那个穿着大红嫁衣、一脸“与我无关”的小女子,再看看自己狼狈的处境…… 最终,他低低地、闷闷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带着点自嘲,又带着点……认命般的宠溺? “好……好……” 他一边笑,一边挣扎着想爬起来,手脚却有些不听使唤,“凉快……是挺凉快……” 他索性放弃了,仰面躺平,望着帐顶,长长舒了口气,带着浓浓的酒意和笑意嘟囔了一句,声音含糊却清晰:“值了……这一脚……踹得值……” 然后,眼皮一沉,竟似要在这“凉快”的地毯上睡过去。 半个时辰过去了,裴砚辞慢慢撑坐起身,背靠着床沿,没有立刻起来,只是仰头看向坐在床上、努力维持面无表情的温禾。 “是我……唐突了。” 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极轻,“早些歇息吧。我……去外间歇会儿。” 说罢,他竟真的转身,脚步虽还有些虚浮,却坚定地走向外间的罗汉榻。 温禾看着那扇隔开内外室的屏风,听着外间窸窣的、整理卧榻的声音,紧绷的身体终于一点点放松下来。她缓缓吁出一口气,指尖抚过微烫的耳垂。 第10章 学琴 午后阳光暖融融地铺在临窗的软榻上。温禾正对着那张搁在紫檀案几上的古琴发呆,手指无意识地在琴弦上方虚虚比划,就是不敢真落下去。 “看什么呢?想听,还是想学?” 裴砚辞的声音带着笑意从身后传来,他穿了身家常的素色袍子,眉宇间透着一股慵懒的闲适。 温禾闻声回头,“看它好看,”她老实说。 裴砚辞踱步过来,在她身边坐下,顺手拂过琴身。他侧头看她,眼里带着点逗趣的光,“闲着也是闲着,教你拨两下?权当解个闷儿。” 温禾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心里又确实好奇,便点点头,往他旁边挪了挪。古琴沉静的木质香气萦绕鼻尖,那紧绷的琴弦看着就不太是容易学会的。 “别紧张,”裴砚辞瞧她肩膀绷得直直的,不由失笑,“它又不吃人。来,手给我看看。” 温禾伸出手。裴砚辞的手掌覆上来,托着她的手腕,轻轻引导着她的手指落在琴弦上。那触碰很规矩,却让温禾手腕微微一麻,耳根有点发热。 “拇指压住这儿,食指这样勾,”他声音放低了些,就在她耳边不远处,“试试最简单的‘抹’。别怕,用力点,弦得响了才有意思。” 温禾屏住呼吸,依着他的话,指尖小心地一勾。 “嘎吱” 一声干涩刺耳的噪音猛地蹦了出来,惊得窗棂上歇脚的雀儿扑棱棱飞走了。温禾的脸“唰”地红透了,手像被烫到似的往回缩:“哎呀!太难听了……” “噗……咳咳!”裴砚辞没忍住,笑出了声,又赶紧清了清嗓子,眼角眉梢却还带着明显的笑意,“没事没事!谁头回摸琴都这样,跟锯木头似的。再来一次,轻点,巧劲儿,别跟它较劲。” 他虚虚拢着她的手背,只用指尖点了点该用力的地方,“手腕松一点,指尖这里发力,像这样” 他自己在另一根弦上轻轻一勾,一声清越圆润的音符便跳了出来,跟刚才那声“锯木头”简直是云泥之别。 温禾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再次尝试。指尖的力道放轻了许多,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铮……嗡……”声音依旧不成调,尾音还带着颤巍巍的余韵,但好歹没那么刺耳了。 “好多了!”裴砚辞眼睛一亮,语气带着鼓励,“再来,试试连拨三下……对,一、二、三……轻巧点,别急……” 温禾全神贯注,指尖笨拙地跟着他的节奏勾动琴弦。几声或闷或亮、高低不一、节奏全无章法的音符,磕磕绊绊地从她指下溜了出来。她鼻尖都紧张得沁出了细小的汗珠。 裴砚辞饶有兴致地看着她认真的侧脸,听着那荒腔走板的“琴曲”,非但没觉得吵,反而觉得比听那些名家弹奏的雅乐更有意思。这笨拙的声响,像颗小石子儿,“噗通”一声丢进了王府平日过分沉静的深潭里,漾开一圈圈鲜活的涟漪。 “有趣,”他忽然道,温禾诧异地停下动作看他。只见景王眼中闪着促狭的光,指着那琴弦笑道,“你这弹法,颇有几分山林野趣,像只刚学会上树的小狸奴,踩着枝丫,晃晃悠悠,不知下一爪该落在何处。” 温禾先是一愣,随即被他这奇特的比喻逗乐了,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少女不成调的琴音在秋日午后的暖阳里交织缠绕,平白给这肃穆的王府添了几分家常的、活泛的气儿。 第11章 王府日常 日子像王府檐角滴落的雨水,一滴,又一滴,不紧不慢地滑过了半月。 新婚初始的几天,景王告了假,整日待在府里陪她练琴。 很快,朝堂上的千头万绪便又把他拽了回去。 天刚蒙蒙亮,檐角的雨水珠子还没断线,他就已穿戴齐整,步履无声地踏出府门,很快便消失在门外等候的车驾中,只留下门扉合拢时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 他回来时,夜总是很深了。有时月亮都偏西了,有时只剩几颗星星挂着,更多时候是四下里一点声儿都没有,只有巡夜侍卫的脚步声在远处闷闷地响着。府门一开一合,带进来一股夜里的凉气。 白日里,偌大的王府就剩温禾一个主子。亭台楼阁沉默着,花木被修剪得圆润如璧,在日光下显得格外空旷。她常在抄手游廊下踱步,数檐角滴落的雨;或捧本书坐在窗边,半天也不翻一页。四周太静了,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时间仿佛凝滞了,缓慢得让人心头发慌。 一日里,唯有晚饭时分,这沉寂的府邸才透出一点活泛的人气。 膳厅里,灯烛点了起来,暖黄的光晕铺满了桌面,照着热气腾腾的菜。温禾通常会早到一会儿,食物的香气弥漫开,是王府一天中最有人气的时刻。 门帘掀开,裴砚辞回来了。朝服已换下,一身深青家常直裰,眉宇间有处理冗务后的倦意,眼神深邃。他走进来,目光自然落在温禾身上片刻,唇角带了点若有似无的笑意,微微颔首:“等久了? “也刚到。”温禾忙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局促。看他落座主位,动作依旧从容,只是坐下时,几不可闻地轻轻吁了口气。 碗碟轻碰,发出清脆的叮当。他执起银箸,动作不疾不徐,却看得出是真饿了,进食的姿态依然优雅。温禾也小口吃着,眼角的余光忍不住悄悄描摹他的侧影。烛光跳跃在那轮廓分明的脸上,连倦意也仿佛柔和了些。 “今日……府里可好?”倒是他先开了口,声音温和,听不出情绪,像随口一问。 “嗯,都好。”温禾连忙应声。 厅堂里一时安静,只有碗筷轻碰的细微声响。温禾小口吃着,眼角的余光落在他微蹙的眉峰上,小声开口:“今日……朝堂上事很麻烦吗?” 他放下筷子,端起茶盏啜了一口,才缓缓道:“还好。不过是些老问题,北边入秋早,几处州县报上来收成欠佳,恐冬春有饥馑之忧;南边河道疏浚的款项,户部与工部还在打机锋,互相推诿扯皮。” 语气平淡,像在说件寻常事,但“饥馑”、“推诿扯皮”这些字眼,沉甸甸的,带着一种温禾从未接触过的、属于朝堂之上的重量。 北边、南边、户部、工部……这些词对温禾遥远又陌生。她只隐约明白“饥馑”意味着许多人要挨饿,“推诿扯皮”听着就让人心烦。望着眼前这个男人,他平静的语调下,仿佛正担着许多她无法想象的沉重。 “那……很棘手么?”她问得有些笨拙,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 “棘手是棘手些,”他重新拿起筷子,很自然地夹了一箸她面前的清蒸鱼片,放到自己碗里,“总会有解决的方子的。吃饭吧,菜要凉了。” 这便是他透露的全部了。点到即止,不深谈,也不抱怨,只在她面前掀起那沉重帷幕的一角,让她窥见一丝他世界的真实。 一顿饭的光景不长。他搁下碗筷,净了手,起身道:“还有些文书要看,不必等我,早些歇息。” 温禾点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帘后。 第12章 霍凌 温禾靠在窗边,望着庭院里被修剪得一丝不苟的菊丛,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 “王妃,”丫鬟春桃端来一盏新沏的雨前龙井,见她神色郁郁,试探着开口,“今儿外头天气顶好,西市新开了几家铺子,听说热闹得很,要不…出去透透气?” 她眼底那点沉寂的光终于亮了些许,轻轻“嗯”了一声。 半个时辰后,温禾已置身于京城最繁华的西市。她一身素净的月白襦裙,外罩一件藕荷色比甲,长发松松挽起,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子,混在熙攘人流中。春桃紧紧跟在她身侧。 这才是活着的感觉!喧闹的市声扑面而来——小贩高亢悠长的吆喝,铁器铺叮叮当当的敲打,食肆里飘出的浓郁香气,还有行人摩肩接踵带起的暖烘烘的人气儿。 温禾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混杂着尘土、香料、食物和阳光的味道,粗糙却无比真实,瞬间冲散了王府里的滞闷。 她嘴角不自觉扬起,脚步也轻快起来,好奇地打量着两侧琳琅满目的摊位,看泥人、赏花布、听杂耍艺人敲锣打鼓。 忽然,前方十字路口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人群像被无形的力量推搡着,惊慌失措地朝两边涌开,伴随着几声尖利的马嘶和粗野的呵斥! “滚开!不长眼的东西!惊了爷的马,拿你全家来赔都不够!” 温禾循声望去,只见街心一片混乱。一个衣着华贵、满面油光的纨绔子弟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正挥舞着镶金嵌玉的马鞭,朝着地上一个蜷缩的小小身影狠狠抽打!那是个约莫七八岁的男童,衣衫褴褛,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破瓦罐,似乎是卖点杂货糊口的。 地上散落着几颗干瘪的果子,显然是被那疾驰而来的马蹄踏翻的摊子。男童吓得脸色惨白,浑身发抖,连哭都忘了,只本能地用瘦弱的胳膊护着头脸。鞭梢撕裂空气,眼看就要落在孩子单薄的背上! “住手!”一声清越的断喝如惊雷般炸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怒意。 温禾只觉得身边一阵疾风掠过,来人速度极快,动作干净利落。就在鞭梢即将触及男童的刹那,他右手攥住了纨绔子弟的手腕,猛地向下一压! “啊!”纨绔子弟猝不及防,只觉得腕骨欲裂,剧痛之下鞭子脱手飞出。他惊怒交加,抬头刚要破口大骂,却在看清来人面容时,嚣张气焰瞬间被浇灭了大半,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霍…霍小将军?” 温禾这才看清这位仗义出手的少年将军。他一身玄色劲装,外罩半旧皮甲,风尘仆仆,显然刚从城外归来。身量极高,肩背宽阔,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下颌线条刚毅。整个人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 “王三郎?”霍凌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京城天子脚下,纵马行凶,鞭挞稚子,你王家的威风,就是这般耍的?”他手指如铁,那王三郎疼得龇牙咧嘴,半个身子都歪斜了。 “霍…霍将军息怒!”王三郎疼得冷汗直流,再不敢嚣张,“是…是这小崽子不长眼,挡了道,惊了马…” “惊了你的马?”霍凌冷笑一声,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果子和惊恐的男童,“我看是你这马惊了整条街的人!滚下来!”他手上猛然加力一拽。 王三郎“哎哟”一声,被霍凌硬生生拽下马背,烂泥般摔在地上,引得周围人群发出一阵压抑的嗤笑。 霍凌不再看他,松开手。他利落地蹲下身,高大的影子罩住男童。。 “小兄弟,没事了。”霍凌的声音放得低缓,“伤着哪里没有?别怕,那混账东西不敢再动你。” 男童惊魂未定,怯生生地抬起泪眼,看着眼前英气的脸,又看看那只伸出的宽厚手掌,犹豫片刻,才颤抖着伸出自己脏兮兮的小手,轻轻搭上霍凌的指尖。。 就在这时,变故再生! 王三郎眼见霍凌背对自己,安抚孩童,眼中凶光暴起!他猛地从靴筒里拔出匕首,带着一股狠戾的怨毒,像条疯狗般,直刺霍凌毫无防备的后背! “小心!”温禾的心瞬间揪紧!春桃失声尖叫,人群一片哗然! 电光火石间!温禾甚至来不及思考,本能已驱使她出手,发间唯一的素银簪子瞬间被拔出! 冰冷的匕尖已近在咫尺! 嗤! 一道细微却凌厉的破空声! 那支不起眼的素银簪子,化作一点寒星,精准无比地撞在匕首侧面的薄弱处! “叮——!” 一声尖锐刺耳的金铁交鸣骤然炸响! 王三郎只觉得一股难以抗拒的巨力猛地震在匕首上!虎口瞬间撕裂,剧痛钻心!整条手臂顿时麻痹! “当啷!” 寒光闪闪的匕首脱手飞出,翻滚着砸落在地! 就在簪子脱手的刹那,温禾那原本松松挽起的长发,失去了唯一的束缚,骤然倾泻而下!乌黑的发丝,在夕阳余晖中无声地散开,瞬间铺满了她月白的肩背。 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瞬。 王三郎握着流血的手腕,脸上凝固着惊骇与难以置信。霍凌在寒光及体的瞬间惊觉回身,看到的正是这一幕:素衣女子静立身侧,如瀑的长发在晚风中微微拂动,几缕青丝掠过她沉静的脸颊。她手中空空,方才那雷霆一击的银簪已落在一旁。 “背后偷袭,小人行径。”温禾声音带着怒意斥责王三郎,在确认他已无威胁后,转向霍凌和他身后惊呆的男童:“无事吧? 霍凌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多谢姑娘救命之恩!”他抱拳,声音洪亮诚挚,带着边关男儿的爽朗,“今日真是开了眼界!姑娘好俊的身手!” 温禾被他如此直率坦荡的赞赏看得微微一怔,“将军过誉了,举手之劳。” 霍凌还想说什么,他带来的几名亲兵已迅速上前,将瘫软在地、面无人色的王三郎像拖死狗般架了起来。 “将军,这厮如何处置?”亲兵首领沉声问。 霍凌脸上的笑容瞬间敛去,恢复了边关将领的冷硬肃杀:“光天化日,纵马行凶在前,持械偷袭朝廷命官在后!给我押送京兆尹衙门!告诉府尹大人,人证物证俱在,请他秉公严办!若有人敢徇私说情,让他直接来找我霍凌!” 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是!”亲兵领命,拖死狗般将哀嚎求饶的王三郎拖走。 霍凌转向地上的男童,从怀里摸出几块碎银子,塞进他手里,又拍了拍他瘦小的肩膀,温声道:“小兄弟,拿去买些吃的压压惊,以后小心些。”男童含着泪,感激地连连磕头。 处理完这一切,霍凌再次看向温禾。“还未请教姑娘芳名?“今日援手之恩,霍凌铭记于心。” 温禾看着他真诚坦率的笑容,正欲开口,旁边的春桃却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低低唤了一声:“夫人…” 温禾微微颔首:“将军言重了。路见不平,本分而已。些许小事,不必挂怀。告辞。” 说罢,她不再多言,拉着春桃,转身便汇入了熙攘的人流之中。 霍凌站在原地,看着那抹月白的身影在夕阳下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喧闹的街市尽头,如同惊鸿照影,倏忽不见。他英挺的眉宇间掠过一丝极淡的疑惑。“夫人?”他低声重复了一下春桃那声细微的称呼,目光若有所思地投向远处巍峨的皇城方向。 “将军?”亲兵牵着他的战马过来。 霍凌回神,翻身上马,动作矫健利落。他最后望了一眼温禾消失的方向,“走!回府!” 马蹄声嘚嘚,带着风尘仆仆的锐气,朝着与温禾相反的方向疾驰而去,只留下街市上依旧在兴奋议论着方才那惊险一幕的人群。 第13章 慈宁宫 慈宁宫暖阁,烛火轻摇,暖香浮动。温禾坐在裴砚辞身边,背脊挺得笔直,努力学着周围贵女们的模样,心里却像揣了只兔子,蹦跶个不停。 进宫赴太皇太后的寿宴,对她这个习惯了山野自在的“新晋王妃”来说,简直坐立难安!规矩多得让人头皮发麻。对面那位少年将军霍凌投来善意的目光,她赶紧低头假装研究桌案上的雕花。 酒过三巡,气氛愈发热闹。皇帝裴彻正值年少,与皇叔景王不过相差几岁,两人自小亲近,言笑无忌,情分深厚。上首的太皇太后放下银箸,目光慈和地扫过殿内众人:“今日哀家寿辰,瞧见你们这些年轻人,心里欢喜。歌舞虽好,看久了也乏。” 话音未落,对面的霍凌已按捺不住,起身行礼,声音洪亮爽朗:“太后娘娘,陛下!末将不才,愿舞剑助兴,为太后寿宴添几分英武之气!请太后、陛下恩准!” 太皇太后闻言,眼中笑意更浓:“好!哀家正想看点精神气的!霍家小子,你来!” “谢太皇太后!” 霍凌朗声应道,走到殿中开阔处。侍从立刻奉上一柄未开锋的仪剑。 霍凌持剑而立,气势沉凝。下一瞬,剑光乍起!他手中长剑如黑龙出海,翻腾矫夭,招式大开大阖,刚猛无俦!每一剑劈出都带着战场上的杀伐之气,却又被他精准控制在方寸之地,只闻剑风呼啸,不见半分逾越。殿内烛火被剑风带得摇曳不定,映衬着他矫健的身影,英姿勃发,引来阵阵喝彩。 一套气势磅礴的剑法使完,霍凌收势站定,气息微促,抱拳行礼:“末将献丑!” “好!” 皇帝裴彻率先抚掌,眼中满是赞赏,“霍爱卿英姿不减,这剑舞得好!刚猛凌厉,尽显我朝武将风采!” 太皇太后也笑着点头:“霍家小子这功夫,是越发精进了。赏!” 霍凌谢恩,正要退回席位,皇帝却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眼中闪过促狭和浓烈的好奇,目光转向了温禾,朗声笑道:“霍爱卿这剑舞得精彩,倒让朕想起一桩事。” 他顿了顿,看着温禾,“皇叔前些年遇险,朕可是听说了,全靠皇婶及时援手,身手了得才护得皇叔周全?” 他笑容加深,带着明显的兴致,“今日这般热闹,霍将军又在兴头上,不如请皇婶也下场,与霍将军切磋几招?点到为止,让朕和皇祖母也开开眼界,见识见识能护得皇叔周全的真功夫!皇祖母您看如何?” 太皇太后含着笑意点头:“哀家也好奇得紧。温禾,你可愿意下场,让哀家瞧瞧你的本事?只当是给哀家寿宴添个彩头,千万小心些。” 温禾心“咚”地一跳!瞬间成了全场的焦点。她下意识地扭头看向裴砚辞。 裴砚辞面色平静,对她幅度极小地点了下头。 温禾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侍从捧上另一柄未开锋的仪剑。指尖碰到冰凉光滑的剑柄,一种久违的熟悉感涌上来,冲散了紧张。她握紧剑柄,站起身,走向殿中空地。初时脚步还有点生涩,但越靠近场中,那份胆气就越发昂扬。 霍凌眼中战意更炽,笑容爽朗坦荡:“王妃,请指教!” 话音未落,他手中长剑已如一道黑色疾风,带着刚猛力道,直劈而来!剑风凛冽,吹动了温禾额前的碎发。 温禾眼神一凝,身体本能瞬间接管!足尖一点,人如风中柳叶,灵巧地向侧后方滑开。剑锋擦着衣袂掠过,带起的劲风非但没吓到她,反而点燃了心头昂扬的战意! “好!” 席间喝彩再起。 霍凌眼中战意更盛,第二剑如影随形,大开大合,气势十足。 这一次,温禾不退反进!手腕轻旋,长剑倏然递出,剑尖颤动,划出道道优美弧线,不硬碰,而是巧妙地粘、引、卸,如同拨弄溪流,将那股刚猛力道引偏化解。白色的身影在霍凌霸道的剑影中灵动穿梭,裙裾翻飞,像只风暴边缘翩跹的白鸟。 “妙啊!” 惊叹声起。 殿内气氛瞬间火热!场中,霍凌剑势如怒涛奔涌,刚猛无俦;温禾的剑则如穿林清风,诡谲莫测,在惊涛骇浪间游刃有余。剑时而缠绵缠绕,时而刁钻疾刺。剑刃交击,叮叮当当,竟似一曲激昂灵动的乐章! 温禾越打越畅快!额头冒汗,脸颊飞红,眼睛却亮得像落了星星!在王府里被规矩包裹的那点憋闷,在剑光闪烁间痛快地斩开、释放!她几乎忘了这是宫宴,忘了周围的目光,全神贯注沉浸在这棋逢对手的酣畅里!这才是她温禾! 激战正酣,霍凌一声清啸,气势陡升!长剑化作一片乌沉沉的幕影,带着一往无前的惨烈气势,正是他的成名绝技“千军破”!这一剑,势若奔雷! 温禾眼中锐芒爆闪!不退反进!纤腰一拧,人如陀螺疾旋,裙裾飞扬如雪莲怒放!手中长剑化作一道银色流光,剑尖快得不可思议,精准无比地连点对方剑脊上三处发力点! 叮!叮!叮! 三声急促脆响几乎叠在一起!霍凌那仿佛能劈开山岳的剑势,竟被这妙到毫巅的点击硬生生带偏!沉重的剑锋带着呼啸风声,擦着温禾肩侧,“锵”的一声狠狠劈在光洁的白玉地砖上! 温禾借力旋身,剑随身走,一点寒星如灵蛇吐信,稳稳停在霍凌咽喉寸许之地! 满殿寂然,落针可闻。只有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霍凌微微一怔。随即,那爽朗畅快、毫无阴霾的笑容再次绽开,满是纯粹的敬佩和喜悦。他“唰”地收剑回鞘,动作干脆,对着温禾抱拳,声音洪亮坦荡:“王妃剑法精妙绝伦,轻灵迅捷!霍凌输得心服口服!今日一战,痛快至极!多谢赐教!” “好!”“精彩!”“巾帼不让须眉!”……喝彩和掌声轰然爆发!皇帝裴彻抚掌大笑,连连赞叹:“好!好!皇婶果然不凡!霍爱卿勇猛依旧!赏!都重重有赏!” 太后也满面笑容,看着收剑而立、微微喘息的温禾,眼神慈爱满意:“好孩子,真是好孩子!快过来歇歇,看这一头汗,快擦擦。” 宫女立刻捧着温热的巾帕上前。 温禾微微喘息,额上细汗,脸颊红扑扑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她收剑回礼,唇角扬起一抹真实、灿烂的笑容,脆生生回应:“霍将军承让啦!你的剑才是真厉害,大开大合,威风凛凛,我差点就接不住啦!” 她心情雀跃,感受到久违的酣畅淋漓后的轻松与自豪。 裴砚辞端坐席上,唇角随之牵起一抹清浅而真实的笑意。 第14章 灯市 这晚华灯初上,正是宫宴后的第三日,恰逢京城花灯节。温禾在王府闷了几日,想着出去逛逛,索性连丫鬟也没带,独自一人出了府,汇入朱雀大街的满街灯火里。 长街亮如白昼,人声鼎沸。各式花灯、飘香的小吃、新奇的小玩意,都吸引着她。她东瞅瞅糖画,西看看杂耍,脸颊被灯火映得红扑扑,眼睛亮晶晶。 没过一会儿她被一个围了不少人的灯谜摊吸引,也挤了过去。摊主是个精神的老者,指着摊上一盏雅致的莲花灯念谜面:“‘有眼无珠腹内空,荷花出水喜相逢。梧桐落叶分离别,恩爱夫妻不到冬。’——打一物!猜中,这盏莲花灯就归他!” 周围的人议论纷纷。温禾也蹙起眉,认真盯着谜面,小声重复:“有眼无珠……荷花出水……梧桐落叶……夫妻不到冬……”她努力想着,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腰间的流苏。半晌,她轻轻叹了口气,小声嘀咕:“唔…想不出。” 眼神里有点对那盏灯的惋惜。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旁边响起:“温禾?好巧。”温禾转头,看见霍凌一身靛蓝劲装,身姿挺拔。 “霍凌!你也来猜谜?” 霍凌走近,扫了眼谜面和莲花灯,眼中了然,朗声对摊主道:“老人家,谜底可是‘竹夫人’?” 摊主眼睛一亮,拍手笑道:“公子好见识!正是夏日纳凉的‘竹夫人’!灯是您的了!”说着把灯递过来。 霍凌接过灯,看也没看,顺手就递到温禾面前,笑容爽朗:“给。刚才见你喜欢?拿着玩吧。” 他动作自然,仿佛只是随手分享个小玩意儿。 温禾看着递到眼前的莲花灯,眼睛一亮:“啊?给我?” 她确实觉得好看,但没想过要。 “拿着,”语气轻松,“本就是猜谜赢的,图个高兴。你提着它逛灯市,多应景。” 见他真诚爽快,温禾也大方接过来:“那就多谢了!这灯真好看!” 她提着灯,好奇地转着看那莹润的花瓣,暖光映着她满足的笑脸。 霍凌看着她欢喜的样子,指着前方开阔的河岸:“那边临水,灯影映在水里,景致更好,要不要去看看?” “好啊!”温禾欣然答应,提着新得的莲花灯,兴致勃勃地跟着霍凌往河边走去。 河岸清风拂过,水面倒映着万千灯火。温禾和霍凌并肩坐在水边,随意聊着灯市的趣事和上次过招的招式,气氛轻松。霍凌说话爽快,温禾觉得和他聊天很自在。 夜色渐浓,霍凌见月牙已挂上檐角,侧首道:"时辰不早了,我送姑娘到巷口。这灯还算亮堂,照路正好。" 温禾提着那盏莲花灯,暖光映得她眼角眉梢都是欢喜:"今日这灯市,当真有趣。" 二人沿着长街往回走,青石板上拉出两道长长的影子。将至景王府巷口,霍凌驻足抱拳:"就送到此处。" "那...我走啦。"温禾提着灯转身,那团暖光在夜色里轻轻晃动,渐行渐远。待那抹亮色融入王府门前的灯火,霍凌才转身离去。 第15章 孤影 夜已经很深了。王府书房里灯还亮着,裴砚辞坐在书案后,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墨玉扳指。 他当然知道温禾去了灯市,和谁在一起,做了什么。暗卫的回禀简洁清晰,包括那盏霍凌赢来又随手送出的莲花灯。 终于,门外传来脚步声,温禾回来了。裴砚辞握着扳指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了缓慢的转动。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裴砚辞才起身走向卧房。 推开房门,里面一片漆黑。他习惯性地看向外间小几,那里本应有一盏为他留的小灯,此刻却空荡荡的,只有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一股说不清的涩意悄然堵上喉咙。 借着朦胧的光线,看见温禾已经睡熟了。那盏精致的莲花灯,就在她内室的茶几上,里面烛火已熄灭。 她玩累了,裴砚辞想。 他像往常一样,默默在外间的软榻上躺下。这内室与外间相连,他睡在这里,是两人之间一种微妙的界限。他告诉自己,需要时间,不能急。 可今晚,黑暗似乎格外浓重。榻上冰凉,他毫无睡意。里间温禾清浅均匀的呼吸声传来,像羽毛一样搔刮着他的心。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究还是轻轻起身,赤足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悄无声息地走到她的床边。 月光勾勒出她熟睡的轮廓,恬静安然。裴砚辞静静地站在那里,看了很久。一股强烈的渴望驱使着他伸出手,想碰碰她的脸颊,感受那份温热。指尖几乎要触碰到她散落在枕上的发丝时,却猛地蜷起,收了回来。 他怕惊醒她,更怕……怕这短暂的安宁被自己打破。 暗卫的话犹在耳边,还有茶几上那盏不属于他的灯。那个叫霍凌的将军,温禾和他在一起时,总是那样开心。 一种混杂着恐慌和卑微的情绪无声地蔓延开来,像冰冷的藤蔓缠住了心脏。他害怕了。怕这好不容易靠近了一点点的人,会被另一盏更亮、更温暖的灯吸引走。 他在床边又站了片刻,最终只是极轻地替她掖了掖被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