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难渡》 第1章 故人重逢 万物惊秋梧桐落,暮云醉叶故人归。 初秋的傍晚,风里掺着凉气,天边暮色霭霭,寒鸦扑簌,呼嚎吵嚷皆匿在了疾风里。城门口倒是一反常态,热闹得很,叽叽喳喳,吵嚷不休。 “诶!今儿沈将军班师回朝,去瞧瞧,去瞧瞧!” “要去你去,我可不去!听说啊,那沈将军貌若恶鬼,嗜杀成性,是个实打实的炼狱无常,小心一剑给你脑袋搬家!” 城门外查得严,一辆普通马车在队列里寒碜得不像话,车前杵着一位儒雅公子同放行士兵掰扯着:“这位大哥,还行您通融通融,快些放行,我家主人赶时间……” 那士兵收了银子,翻脸不认人,忙推搡着男子,直往边上赶,“去去去,一边儿候着去,你赶时间,老子差事重要你时间重要?” 男子吃了瘪,转身上了马车,“这帮杂碎,狗眼看人低!” 帘后那人不慌不忙道:“何必为此动气,不值当。”语气淡得仿佛此刻被困于此的不是她。 不远处,一行轻骑踏沙而来。 为首那人,一袭深色玄衫,朱红作点,腰佩长剑,座下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凑近了瞧,竟是位眉清目秀的少年郎。 “属下恭迎将军班师回朝!主公特命我等前来迎将军回府。”来人领着一众皇城禁军跪在城前,将原先狭长的甬道堵得水泄不通。 队末俯首跪着的几人有些耐不住性子,一时间,交头接耳,窃语声一片。 谁料马背上那人不退反进,勒紧缰绳加速疾驰,马蹄卷着黄沙铿锵有力地踏在泥泞路面,听得人心跟着直颤。待到人前贴面方才勒马,马蹄高扬,鸣声响彻了半边天。 城门口一众军民皆屏气凝神,生怕被眼前这位活阎王一刀了结了性命。这沈将军果真如传闻中那般嚣张跋扈,目无王法! 突的,人群堆里一憨傻纨绔正使劲儿晃着胳膊唤他,“哥!哥!这儿呢!” “德行!”沈长策一哂,利落收了马鞭,翻身下马。 数月未见兄弟,沈将军正欲投入那憨傻纨绔的温馨怀抱。 没曾想,城前领军横枪拦了他去路,沉眸冷声质问:“大漠一战将军驰援不利,乔中郎将至今下落不明,数十万将卒无一人生还。将军这个时候撤兵,是想将这燕京的牢底坐穿吗?” 沈长策顿了步子,回眸冷喝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构陷朝廷命官,高远,你好大的胆子!”话音未落,长剑出鞘,剑影无痕,下一瞬剑锋已抵上了那人的脖颈,见了红。 “莫冲动,莫冲动!”钱行挤过人群,忙讪笑道:“高督卫,此番阿策奉圣召归京,要杀要剐自有大理寺审。大人何苦揽这吃力不讨好活计,哪日蒙了个越俎代庖的罪名岂不血亏?今儿长策还有公事,代我向国公爷问个好,咱哥儿几个改日再约嗷!” “你们进,他们不行。”高远瞥了眼城外的骑兵,起身让行。 钱行转头瞧见沈长策那犟种样,忙叩了两下他的腰,朝他挤眉弄眼嘟囔道:“祖宗,见好就收吧!” 沈长策缩了一身刺,低声吩咐随从,“安顿好兄弟们,低调行事。” “解禁放行!”高远收了伪善的笑,饶有兴致地望着一行人远去的背影,杀意划过眼底,干脆狠厉。 一旁的马车里,主仆二人把话闲谈,冷观城门口这场闹剧。 “那剑少主您认得,垂首领命的是枭二爷,人前鲜少露面,背地里不知替沈氏父子做了多少腌臜事,若您不想蹚燕京这潭浑水,离那主仆二人远点儿准错不了。”文容温声提醒,“拦人的领头狗是新上任的皇城督卫,难得有个国公府出来的奴才同沈长策不对付,日子久了,也算不得什么稀罕事儿。” “抄小道,走后院偏门。”帘后那人了然颔首,沉声吩咐道。 “得嘞!您坐稳咯!”马夫应声疾驰,道上一时尘土飞扬,迷得人眼发涩。 沈长策眨巴了两下眼睛,对着车屁股啐口大骂,“怎么驱车的?赶去送命呢!” “送命谁比得过您呐?”钱行一把捂住嘴,奈何话已抢在手前头飞了出去。 “皮痒了直说,顺手的事儿,都兄弟,别客气。”沈长策揪住一股脑儿往前冲的钱行,话锋一转,“诶!你信里提到的那位抚琴的小郎君什么来头?” 不是,谁谢了? 刀剑无眼,钱行不敢同他叫嚣。 “潇湘阁的少主。我正要同你讲……”钱行忽的噤声,偏头狐疑打量着他,“话又说回来,您什么时候对这些风月事儿感兴趣了?” “潇湘阁?”沈长策扯开话题,“我这才走了没几月,醉香楼里的莺莺燕燕你都赏倦了不成?” “哪儿能啊!不过嘛,这潇湘阁里出了个美娇郎,一曲千金,一面难逢!”说着钱行敛了笑,低声道:“坊间有言,圣上为闻一曲毕,曾微服私访,豪掷万金。传着传着,道是死了的太子还魂,你说好不好笑?” 承德帝登基数十年,太后垂帘听政,其母族把持朝纲。以致外戚一脉稳据王权,如虎啸风,犹鱼之有水也。江山欲倾之境,无端冒出个野太子,实在蹊跷。 “你瞧见了?什么狗屁借尸还魂,多半是城头那些个长舌妇胡诌。”沈长策嗤笑道。眼尾眉梢满是笑意,同方才城下那位周遭一片肃杀之气的铁面将军真真儿是判若两人。 “算不得见过,只隔着珠帘,远远瞧过一眼,是个美人胚子。”钱行眉峰一挑,拖着调子调侃道:“怎么着?去瞧瞧?” 未经思索,沈长策一口回绝道:“瞧你个大头鬼!” “诶!你去哪儿?”钱行问。 沈长策大步往前,“进宫。” “进宫做甚?”钱行又问。 “述职,然后……”沈长策呲牙一笑,“请命做了你。” 此言激得钱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嘿!我发现你这人儿特爱较真儿……”钱行越说越没底气,话锋一转,他又支棱起来,“若我说此乃圣诏呢?” 沈长策有一瞬间恍惚,瞧见眼前手令,随即沉了脸,快步往城中赶去。 “带路。” 钱行什么时候开始给承德帝做事儿了? 沈长策无暇深想。 “诶诶诶!祖宗,那边儿!”钱行嚷着拽人回了正道儿,两人吵吵闹闹进了潇湘馆。 今日当值的掌柜是个年轻俊美的公子,瞧见来人忙起身相迎, “钱二公子好。”目光掠过沈长策那张熟悉的脸,那位年轻公子笑意一僵,他问道:“今日二位爷想听谁的曲儿?” 钱行接过文容递来的曲谱,凑上前,执扇勾住了他垂至胸前的一缕青丝,调侃道:“文容,才几日不见,你这张脸生得越发俊俏勾人了!” 许是平日里听惯了此等撩拨之言,文容也不恼,抬指拂去扇骨,笑了笑,“不过是敷了些薄粉,跟着他们胡乱描画了几笔,公子抬爱了。” 瞧见文容,沈长策心中了然,只充个聋子杵在钱行身侧打量着阁内陈设,一副九曲红尘世外客,全凭钱二公子做主的懒散模样。 阁内不大,连廊倒是不少。一应陈设清雅别致,厢房与厢房之间所隔甚远,细丝薄纱随处可见,放眼瞧去竟有些曲径通幽的趣味。阁内无炉鼎,不知何处燃着特质的香料,果香伴着松木香,无为有处有还无,叫人闻不真切。 眼瞧着二人沉浸其中,聊得不知天地为何物,沈长策抬腿猛地给钱行小腿肚来了一脚。 钱行吃痛,硬是挨下了这一脚。他稳了步子,笑问:“今儿春和公子可接客?” 未及文容答话,沈长策从腰间捞出半块成色极佳的龙纹玉珏,抛向他,“见与不见,待你家公子见过此物,再作定夺也不迟。” 文容瞧见此物一愣,原先那双柔情似水的眸子沉了沉,随即接过玉珏,含笑颔首告辞,急匆匆往后院儿去了。 待文容一走,沈长策便往身侧檀木椅上一瘫,仰面呼出一口浊气,闭目养神。 钱行蹙眉问:“那是何物?” 沈长策漫不经心地回道:“府中旧物。” 他掀了掀眼皮,视线掠过那扇隔断前庭后院的水墨屏风,有些不满,“知道是谁还带我来,嫌我日子过得太安生不成?” “你就不好奇?你看看,你看看这副嘴脸!”钱行伸手指着他鼻子,“不说罢有些人又要问,来了吧又不乐意,现在走也没人拦着你。”瞧着沈长策冷下来的面色,钱行越说声儿越小,心里直打鼓。 不一会儿,文容自屏风后探身出来,“在下眼拙,多有怠慢,烦请二位同我来。” 沈长策偏头唤了声,“愣着作甚?跟上!”提剑起身往后院去了。 谢祈安住的这处院子不大,采光倒是极好。庭中槐树挺立,枝叶如瀑。树下落蕊铺满地,藤椅布满尘,想来许久未有人坐了。小院四周环着脆生生的绿竹,冷冷清清的。院内也没个人走动,静得不像话。 若非文容引路,料谁也想不到此处是阁中主院。 棉帘一掀,屋内暖融融的热气直往人面上扑。沈长策愣了愣,刚入秋,十月天还称不上冷,屋内便燃着上等的银霜炭。 他狐疑打量着屋内的一切,一时竟分不清是这位声名远扬的旧相识疯了,还是他疯了,真是钱多烧得慌! 屋内一应陈设雅致不俗,案有插花,诗书满架。大到金丝楠木床榻,小到桌上那套天青釉冰裂茶盏,桩桩件件,无一不昭显着这间屋子的主人非富即贵。 温润如玉的男声隔着珠帘从青纱帐幔后传来,“在下谢祈安,幸会。” 待文容拉开帐幔,钱行不觉惊叹道:“艹,当真是美得雌雄莫辨!” 要不说这小道消息灵通。 文容闻声剜了他一眼,忙沏好茶,拽着钱行悄声退了出去。 沈长策循声望去。 榻上那人一袭青衣素衫,骨节分明的手撑着床沿,透着些病态的白。青丝半绾,一双桃花含情眼,泪痣点,浑身上下满满的书生气。只往那儿一坐,便勾得人心神荡漾。比起前些年牙尖嘴利的模样,她倒温顺乖张了不少。 倒真应了钱行那句“雌雄莫辨”,若非先前知晓谢祈安是男子,光凭这副扮相往那儿一靠,谁分得清榻上那人是个文弱书生还是美娇娘呢? 莫非是现世因果现世报? 沈长策盯着人愣了好半晌,回过神来才发觉,榻上那人也在打量着他。 谢祈安面上始终挂着笑,“将军光临寒舍,有失远迎。” 沈长策倒是自来熟,抬腿往窗边矮塌上一坐,端起案上的茶盏抿了几口,“你不认得我?” “不认得。”瞧见少年那熟悉的脸,谢祈安心中有了数,“那块玉珏我认得。” 沈长策面上笑,“剑不认得?” 谢祈安拢了拢肩上欲坠的狐裘,坐到他对面,“鸦九剑谁不认得。” “我当你是个瘸了的。”沈长策森然一笑,“再不济,也半截入土了。” 谢祈安迎面坐下,面不改色,“哪儿能啊,幸得将军这般惦念,在下怎么舍得?” “你倒是张口就来!说说吧,圣上命我护你,国公遣我杀你。”沈长策忽地伸手扼住谢祈安的脖颈,越笑越冷,“公子若是我,该当如何?” “咳咳——”谢祈安喘不上来气,面色苍白如纸,“在下不过是卖曲讨个生计,将军何苦难为我?” 沈长策冷喝,“难为你?” “汝若只是个风姿绰约的美人儿,我又何苦来这遭,找人抹干净脖子埋了便是。”他拖着调子戏谑道:“您说是吧?” “将军倒是……”谢祈安顿了顿,“己所不欲,乐施于人,作风一如往常,惯会倒打一耙。” 沈长策生平最痛恨旁人替他回忆灭门之祸,他双目猩红,大掌越发用力,恨不能将谢祈安活生生掐死。 像谢祈安这样的人,把她舌头割了,捆起来关家里才会安分。 “松…呃、松开!” 谢祈安喘不上气来,她摸过腰间匕首,用尽了力往沈长策颈侧刺去。 沈长策一把擒住她的手腕,生硬地拍在矮桌上,硌得她生疼。刀锋划过谢祈安的指骨,连着一行血迹,牢牢钉死在木桌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故人重逢 第2章 池鱼笼鸟 屋内静得出奇,两人就这么互相犟着,谁也不松口。 “沈将军怀念大理寺的日子不妨直说。”谢祈安面上不显,故作慷慨道:“在下绝非吝啬之人,何必舞刀弄剑伤了和气?” “我跟你?和气?殿下倒是会给自己脸上贴金!”沈长策沉下脸,此人死不松口,绝口不提回宫立储一事,想来今日这路是走不通了。 谢祈安既不愿坐这储君之位,为何圣诏遣他来此相护?只是试探? 他欺身压着谢祈安,双目猩红,拇指指腹来回摩挲着刀口,似要将那道口子撕烂,疼得谢祈安眉心直颤。 谢祈安淡道:“在下劝将军还是别白费功夫了,你我不过是他人手中子,落子何处皆没得选。” 沈长策睨了她一眼,轻嘲道:“安分守己便能活命?” 谢祈安反问:“如何不能?” 沈长策起身,一把推开后窗,“公子不妨仔细瞧瞧下边儿的十里长街,多少双眼睛盯着这处地界!届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安分守己?说得倒轻巧!” 谢祈安冷色按着伤口,权当看不见。她探臂拔出矮桌上立着的匕首,手起刀落,扯了衣衫,慢条斯理地在伤口上缠了个活结。“那将军要如何?” “王与我,共天下,岂不快哉?”沈长策吊儿郎当地笑着,目光犀利,“殿下意下如何?” 谢祈安依旧扯着笑装傻,“这屋里唯有你我二人,何来殿下一说?” 没有把握的买卖,她谢祈安从来不做,何况对面那人恨不能一口咬死她。谢祈安不解,她还未应下回宫一事,沈长策从哪儿来的消息? 来不及细想,趁沈长策手上卸力,她挑衅一笑,垂首含净指骨上的血,偏头一口吐在了沈长策的长衫上,一把将人推开了半步远。 “横竖莫过一死,何惧之有?”谢祈安眉峰微挑,“莫非——将军舍不得我?” 沈长策恨得牙痒痒,说:“哪儿能啊!殿下久驻风尘,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客尝,臣自是无、福、消、受。” “将军大可把心往肚子里收收,在下干净得很。”谢祈安说着偏头看向珠帘后那张金丝楠木榻,又道:“一般人可上不起里头那张榻。” 谢祈安含笑望着他,神色乖顺,眼波淡淡叫人探不见底。 “末将可没有同男人**的癖好,望殿下自重。”沈长策身侧的手紧了紧,此人说话滴水不漏,变着花样跟他打马虎眼儿,他又何必逞口舌之快。 正转身欲走,没成想,钱行提着只金丝鸟笼从外头闯了进来,“景明!你爹……” 文容紧跟其后,“少主,今日的药膳……” 他两倒是默契,挺会挑时候。 屋内暧昧不明的气氛震得二人不约而同噤了声,里头那两位爷,挨得实在是……太近了。 谢祈安俯身逗了逗笼子里扑翅的隼,眉眼弯弯,说:“瞧,池鱼笼鸟,扑棱死了也翻不出这巴掌大的天。倒不如省省力气,多苟活两年来得划算。” 道不相谋,多说无益。 “苟延残喘,诚为懦夫!”沈长策扔下这句,执剑夺门而出。 钱行忙提着笼子追了出去,“诶!景明!你慢点儿,等等我!” 文容望望里,又探探外,蹙眉道:“少主,那玉珏……” 谢祈安望着两人的背影沉声道:“如你所想,此事务必烂肚子里,莫要声张。” “那阁主那边?” “钱二公子领人来听曲儿散财,银子只管从钱家账上划。” “派人再仔细查查咱们那位败北回朝的大将军。”谢祈安倚在矮榻上,白皙的指节翻弄着手中书页,突又道:“立储一事,探探是谁走漏了风声,我潇湘阁养不起长舌妇。” “是。” 文容领命退了出去,一路往阁中顶楼去了。 * 钱行一人提着鸟笼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手酸得直发颤,“诶哟!我的祖宗,别乱扑腾了,自己几斤几两没点数吗?” 这话一出,笼子里头那位畜生爷倒扑腾得更欢了。 眼见着人跟丢了,钱行索性将鸟笼丢在脚边,一屁股坐在了路边的石阶上。 “哟,这会儿不穷讲究啦?”没一会儿,头顶传来凉飕飕的嘲讽声,钱行不用看也知道是谁,垂着脑袋继续在地上画王八。 沈长策挨着他坐下,一把揽过鸟笼,看着里头那只被打断了手脚筋的隼笑出了声。 钱行偏头问他,“笑什么?” 沈长策把笼子撂他跟前,“看不出来?” “哝,莫不是你信中那只隼?”钱行将手中石子一扔,“屁大点儿时神,那老不死的都查这儿来了?” 宋崇羽如今把乔家捏在手里,这次是拿畜生开刀点他,下次可就没这般好说话了。 沈长策反问:“他什么查不到?” 钱行看着笼子嘟囔道:“小东西怪可怜的。” 沈长策看着闹腾的隼,咋舌道:“对了,像文容那样风姿绰约的美人儿养在枕边,且留个心眼儿。我竟不知你有此好?” 钱行不以为意,“人不好色,天诛地灭!男人也好,女人也罢,有何区别?何况男欢男爱,你情我愿,小爷我一没杀人,二未犯法,有何不可?”他被沈长策盯得有些发怵,索性将头偏至一边,兴致恹恹。 沈长策接着点他,“你那位相好会武,未过招,我探不清虚实。” 钱行闻言身形一顿,未来得及撤回去的笑意也跟着僵在那张端正俊朗的脸上,“我知晓”。 文容为人处事向来雅正端方,温和知趣,举手投足间叫人挑不出半点错处。他只道从前是介文弱书生,家道中落,迫入风尘。 钱行不是没查过他的底,只是感情之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说不清,道不明,有些真相还是装作不知的好。 “走了!”沈长策抬步就要走,“对了,再帮我查查谢祈安的底,还有那个潇湘阁到底什么来头!” 这潇湘阁此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今岁暮春,一夜间惊现于燕荣街中心路段。不过是间风月琴馆,此般招摇晃眼,既得以稳立乱世而不倒,亦无人加以制衡,其间必存猫腻。 “这就走了?” 沈长策交代完,也顾不上听钱行说了什么,拎起笼子就走。 * 入秋的一场大雨,谢了红花,凋了麦穗,误了一年的好收成。燕京城内却摸不着半点秋月萧条之兆,市井长街,朱楼碧瓦,满街富贵奢靡花了人眼,乱了人心。 国公府地处长青街中心路段,其街市之繁华喧嚷较之燕荣大街更甚。 前些年宋崇羽犹信风水之说,砸钱硬造了座假山,府院临“山”傍水,门前立着一公一母两头大石狮子。正门紧闭,只东西两处角门有下人出入走动。 沈长策院里的管事妈妈守在西边角门口,探头道:“诶呦!我的祖宗,您可算回来了!” “急甚么?”沈长策露齿一笑,拍了拍她的肩。盛妈妈是沈府的旧人,那年大雪覆道,沈夫人放心不下叫她跟着照看沈长策,方躲过了一劫。 “国公爷在里头发火呢,快些进去罢。”盛妈妈说着忙赶他进府。 沈长策宽慰了两句,转身往东边角门去了。 谁料前脚刚进角门,里边就遣来了人迎,领他过了垂花门,顺着门内两侧的抄手游廊进了正厅。 雕栏玉砌旧颜新,廊画叠了新彩,府上的花窗皆换上了燕京眼下时新的样式。原先清幽雅致的院子,而今扩了不下一倍,真可谓是雕梁画栋,挥霍无度。 沈长策问那小厮,“府中翻新了?” 小厮谄媚笑道:“将军有所不知,前些日子长房里的嫡小姐刚封了妃,这些个物什田地都是圣上赏下来的。” “赏你的!”沈长策出手一向慷慨,这些年,府里倒也没什么刁仆给他使绊子。 那小厮接过碎银,谄媚笑应:“谢将军恩赏!”他四下看了看,悄声道:“主公今日不知生的哪门子邪火,枭二爷在里头跪着呢!将军说话千万仔细着些。” 刚出回廊,便有人出来拦了二人去路。 “将军,得罪了。”院内近卫知会了声,忙凑近搜身,将他腰间长剑缴了去。 高远正搁墙角杵着唠闲,瞧见来人,走近嘲讽道:“哟!咱小少爷还知道回来呢!” 沈长策正一肚子火没处泄,这不,巧了,有人闲得发慌,自个儿贴脸讨骂,他森然一笑,凑近附耳道:“主子的事儿何须与狗奴才交代?苏州府库的账老子他妈还没跟你算,把屁股擦干净了再出来叫唤!“ “哼。”高远吃瘪,他贪的那几笔哪一笔拿出来都够自个儿脑袋搬家,老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又何必饶人,“下官治不了您,自有人能收拾,少爷——请吧!” 瞧着匾上“清正廉明”四个大字,沈长策笑意发冷,阔步进了正厅。进门瞥见枭二身上的伤,他攥紧拳头,蔫儿巴巴唤了声“父亲”,老实跪在了枭二身侧。 宋崇羽颤声怒斥:“你个竖子!”说罢手中茶盏结结实实砸在沈长策肩上,碎了满地残渣,“你还知道回来?” 第3章 逢场作戏 滚烫的茶水触及皮肉,灼得人生疼。 沈长策垂在身侧的手松了松,低声道:“乔中郎将已死,漠北一战缴获的五十万两黄金已入姑苏府库。路上失窃的那封密信,我已加派人手去寻,还望父亲耐心等些时日。” 乔中郎将一生驻守凉州城,起初他不过是沈母苏氏一个叫不上名儿的远房亲戚,又是庶子,不受家中待见。昔年战乱,乔旬一家上京寻亲。幸得沈父照料提拔,在军中给他谋了个差事,不至于饿死。 沈长策在凉州城的头两年,蒙他诸般照拂,日子要好过不少。与其说二人是上下级同僚,倒更像父子。 那只隼是乔旬送他的十七岁生辰礼。大燕律法严禁凶禽猛兽入京,沈长策回京前只得将其安顿在凉州城里。 闻听此言,宋崇羽方敛了几分怒色。 见状,沈长策闷声提醒,“父亲,谢祈安杀不得。” “杀不得?”宋崇羽反问,“待他入主东宫之日再杀?还是待这天下易主再杀?只有他死了,你长姐肚子里的孩子才能坐稳大燕的龙椅!” 沈长策提了音量,“父亲,你明知他是太子!圣心所向,如何杀得?” “太子又如何?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药罐子!来日他坐上龙椅,剑锋所指便是从小疼你的长姐!” 宋崇羽如此笃定,想必宋舒缇肚子里的孩子是个男胎,就算不是,他也会神不知鬼不觉演一出偷梁换柱。 “儿子明白。”沈长策了然。 “景明啊,这些年宋家待你不薄……”宋崇羽扶起沈长策,叹道:“若学不会居安思危,坐以待毙,外戚一脉早晚会被新帝绞杀干净。为父乃一家之主,为宋氏的未来多谋划几步何错之有啊?” 说罢宋崇羽冷色看了眼地上已直不起腰的青年,背过身子吩咐道:“枭二!好生照看你家主子。” “是!” 沈长策无言,扶枭二往偏院去了。 “何苦受这冤枉罪?他问什么,告诉他便是!”沈长策有些恼,他怨枭二是个实心眼儿,更是气如今自己势微谁也护不得。 枭二笑应,“不过是些皮肉伤,不打紧。” 沈长策叹了口气,“我房中还有些药,回头叫盛妈妈捎给你。” “多谢将军!” 沈长策说:“行了,回去歇着吧!这两日不必当差了,什么时候伤好全了,再来见我。” “属下领命!”话了,枭二便转身往外院去了。 角门口一小兵上前,“二爷,老爷正在气头上,您这又是何苦?” “苦从何来?将军怎么教你的?”枭二冷眼一瞥,提剑往军营去了。 那小兵快步跟上,“回校尉的话,为人清正,忠君报国!” “那不得了。”枭二喝道:“叫你忠君,不是让你忠国公,哪儿那么多废话?” “小的知错!”那小兵吓得声音直颤,一个劲儿地鞠躬求饶。 枭二没功夫同他掰扯,道:“行了,回营自行领罚!” “是!” 在枭二心里,只要主子安好,他怎样都好。 沈长策七岁满门灭,宋崇羽贪其财,借袍泽之谊,将他养在膝下,摧其志,斩逆鳞。人前父慈子孝,做足了哄人的烂把戏。 自那时起,宋崇羽便将枭二安插在沈长策身边,先是跟着他进出学堂、四处闲逛,后又随他南征北伐。 这不,前年沈长策刚及冠便袭了父爵,又掌了兵权,好不风光。 坊间有云:“人就是日子过得再不济,也是个侯爷,食君之禄,能差到哪儿去?有这闲工夫,倒不如关心关心自家的粮还余几斗!” 直到前些时日,沈长策暗查沈府大火牵扯宫中旧案,惊动了宋崇羽的探子。宋崇羽来信传枭二归京,道有要事遣他去办。枭二赶回燕京时,双亲尸首已烂,只榻上幼弟还吊着口气。 沈长策再见枭二,已过数月余。 他浑身是血趴在将军府门前,背上驮着个半大的孩子。那孩子被下了浮生散,每月十五毒发,解药需一月一服。枭二再敢知情不报,干些两面勾当,纵着沈长策乱来,下一个死的便是他弟弟。 这世上,人有了牵挂,犹如七寸持于他人之手,无力翻身。 枭二胸无远志,左右不过是颗能打的死棋。沈长策知晓他的底细,在漠北铁骑的长刀下仍舍命救他,遣人暗中寻找浮生散的解药。 试问天底下有几个主子能做到这般? 战场之上,沙地之边,兵卒的小命,不过是任人丢弃的筹码,向来不值钱。奴才更是命贱如粟,无人在意。 经此一遭,他打心眼儿里服沈长策。 * 顶楼的空气倒是新鲜,只是愈往里走,愈发静得诡异。 突地,窗边的海棠花盆景翻落,瓷片裹挟着残枝细壤碎了一地,文容刚进屋,不禁抽了口凉气。 叶蓁视屋里头那些个叫不上名儿来的花草如命,比这潇湘阁里上上下下的活人都要金贵。 桌边依着位风姿绰约的年轻妇人,正慢条斯理地修剪着窗下的花草,许是今日兴致好,文容瞧着眼前人心情甚佳。 “听说阁中来了两位贵客?”叶蓁面上挂着笑,手上的活计也没停。 文容俯首应道:“是。今儿钱二公子领了个年轻的公子哥来听曲儿,指名要少主亲自抚琴。” “是吗?”叶蓁敛了笑,沉色看着他,“文容,管你私下里同那钱二是真情还是假意,别忘了谁才是你主子!” 文容应声跪下,“属下不敢!” “不敢?”叶蓁语气淡淡,“近几日主院外人不得进,你是把我的话当耳旁风?还是钱二公子功夫了得,缠得你鬼迷心窍?” 文容直愣愣跪着,犟道:“属下知罪,在此起誓,日后不会再犯,如若有悖,不得善终!” 叶蓁瞧着地上人委屈泛红的双眼,放下手中金剪,拭净双手,朝他走去。 “哭甚么?我又不会吃了你。你当真指望那钱二能掏出一颗心来待你?还是指望他八抬大轿娶你进门?”叶蓁抬指拭去文容面上的泪痕,“阿容,这么些年,我视你如亲弟,阿和视你如兄长。他日我身死,若连你都有二心,她更指望不上阁中旁人。” 屋内静得迥异,好一会儿,文容哑声保证,“不过是逢场作戏,小姐多虑了。” 叶蓁了然点头,那神情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只笑着扶他起身,“假的最好,真的假不了。你且想仔细了,今日阿和伤的是手指,下回呢?她那身子一入冬受寒受惊都不得好,往后不知要遭多少罪才能养回来。” 见文容埋着头不吭声,她叹了口气,“行了回去吧,叫她好生歇着,别瞎折腾。” “是。”文容应声退了出去。 离了顶楼,他靠着廊柱呼了口浊气。 艳阳歪歪西斜挂,天色橙橙如心煎。 同是此番好光景,却担两模两样之心。 他头一遭碰见钱行也是这般好天色,少年肆意张扬,策马而来。 那日钱行吃了不少酒,许是被人唬来的,一进门便嚷着要如花似玉的好妹妹来作陪。 文容生得好,比起美人更要胜上三分,清秀肤白,温润如玉。偏偏入了钱行的眼,瞧上了抱着他不撒手,直嚷着好妹妹。 一行人身份金贵,叶蓁既没露面,便是默许了,他也没指望旁人替他解围,任由那群人灌了药。 他不过是个风尘客,也没什么好清高的,有些事做便做了。 只是,头一遭同男人做这些,醒后身上疼得很。说起来,这钱行也是个莽夫,半点不懂怜香惜玉,光顾着自个儿纾解了去。 文容原以为钱行醒后知晓自己跟个男人苟且定要跳脚,怎料这人心态极好,面不改色地起床着衣,嘴里也没闲着,有一搭没一搭同他**。 后来钱行常来阁中寻他,好吃好喝宠着,花言巧语哄着,这一来二去两人便熟络起来。 沉溺一时的温柔乡,假亦真时真亦假,真情还是假意,谁说得清呢。 钱二公子风流成性,京城谁人不知,现下不过是一时图个新鲜劲儿。 文容心里跟明镜儿似的,方才他完全可以将那枚玉珏呈给叶蓁,全凭她定夺,偏偏他没有。 大抵是为了那点卑劣的私心罢。 “杵这里作甚?” 文容听到熟悉的女声,抬眸迎上谢祈安探究的目光愣了愣。 没等他回话,谢祈安又问:“怎么哭了?母亲训你了?” “没。”文容闷声道:“风沙迷了眼,缓缓就成,不打紧。” 谢祈安拢了拢肩上的披风,轻声道:“都道你是个聪明的,何苦为男人伤心劳神?” “有错理应自省,今日之事皆属下之过,阁主仁心不予惩戒,如若忘本,奴与小人有何异?少主不必忧心。”文容挑开话题,“少主怎么不多穿件衣裳就往外跑,当心受了寒。” 谢祈安笑道:“这点路,不碍事,我这就进去了。你心里若实在闷得慌,便出去走走,赶着晚膳前回就是。” 文容应下,瞧见谢祈安进屋,这才转身回了院子。 第4章 黄粱旧梦 落叶梧桐又逢秋,斯人已逝空余念。 叶蓁瞧着满满一屋子花花草草,心底那份惦念更甚,那人留给她的就剩这一屋子不知能存几个秋的活死物了。 “小和?”叶蓁望见来人有些诧异,“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屋内燃着的香料不同于前厅,其间掺杂着草药味儿,和着花香淡淡,出奇的好闻。 谢祈安笑眼弯弯,“出来换口气儿,母亲不欢迎我?” 叶蓁嗔怪道:“我巴不得你天天往这屋里跑,也不多穿两件儿衣裳,受凉了可怎么好?” 谢祈安抿了口茶,接过叶蓁递来的汤婆子暖着手,“不过是几步路的功夫,还未娇弱到那个地界。” 叶蓁替她诊了脉,心中一沉,谢祈安这脉象较前些日子又弱了些,她叹了口气,“往后那些耗神的琐事交给他们做就是,糟践自个儿的身子不值当。” 谢祈安轻咳了两声,什么也没说,只遣退一应下人出去守着。 “宫里今日又差人来捎信儿了,催你进宫呢。”叶蓁说着,试探地瞧着她,“你怎么想?” 谢祈安闷声试探,“母亲希望我回去?” 怎么会。 那人拼了命从阎王殿里挣回来的孩子,养在她身边这么些年,好不容易养出了点人味儿。而今再将谢祈安送回那吃人不吐骨头的虎狼窝儿里,她舍不得。 谢祈安轻声唤道:“母亲?” “嗯?”叶蓁透过神儿来,她叹了口气,说:“小和啊……虽说为人子,骨血羁绊,无法泯灭;为人臣,皇权之威,生杀予夺,平民百姓置喙不得。当初母亲既应了护你,万事你只管凭自己的心,不必牵挂我。” 谢祈安撂下汤婆子,拉过叶蓁的手轻轻握了握,淡笑道:“母亲,女儿生无远志,不贪权,懒逐利。幸得您诸般照拂,多捡了条命,偷活了些年岁。人贪其利,与虎谋皮,大都落得个凄惨地。何必与他们争这些?况且,我伪作男儿身,这可是欺君的死罪,您不怕我被杀头啊?” 堪堪及笄,谢祈安身上却有着超乎同龄人的沉稳通透。 指尖触及那双白皙泛凉的手,叶蓁心里泛酸,不禁红了眼。愧疚和心疼如潮水般浸漫蚕食着她。到头来,她还是没能护好这个孩子。 这些年,叶蓁寻遍医书,觅览良方,试了百千种法子,谢祈安的身子也不见有大起色,全靠几味药吊着。再入皇城,不见得能安稳度日。 目光掠过屋内竹兰屏风后的身影,叶蓁神色一滞。 阎王爷巴巴儿索命来了。 近月来,圣上暗中推波助澜,助潇湘阁在民间造势,几次三番遣人来迎谢祈安回宫都吃了个闭门羹。 这不,过了没几日又折腾上了。 古往今来,平民百姓同这燕京城里的皇亲贵胄相较,好比蚍蜉撼大树。不过是鸡蛋撞石头,白嫌命长。 谢祈安同她母后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连脾气秉性都相差无二,就是承德帝头一次瞧见也愣了神。 少女身着男装,青丝半绾,气质如兰,乖顺地伏在案前。 她儿时体弱,常哭闹,每每闻到叶蓁身上那股相似的梅果香才愿消停半刻。 幼子何辜,只认得母亲的味道。 谢祈安的生母是当朝先后——宋漫桐。 都道世交无久情,宋家传至宋崇羽这一代,该断的,不该断的,皆断了个干净明白。拦他仕途者,虽远必诛! 叶蓁与宋漫桐原是手帕之交,二人常挽手闲庭信步,听雨赏花,感情极好,叫人好生艳羡。 那会儿,燕京城里传着这样一句话:燕京有二女,东漫桐,西其蓁,童真倾国两相欢。 话虽好,品甚妙。 风大了,这闲言碎语自然而然就传到了宋崇羽耳朵里。这世道于未出阁的女子来说,没有什么比贞节牌坊更重要的了。 不至半月,宋家一台小轿便将宋漫桐送入了宫中。虽封了后,到底不是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进那红墙里的。往后两眼一闭入棺木都要叫人闲话诟病! 谁也想不明白,宋家嫁女儿为何平白闹这出,白惹人笑话。 宋漫桐曾是大燕第一才女,自打她十三岁在太皇太后寿宴上露面,一曲梅花三弄天下知,容色才情便是叶蓁较之也要逊色三分。 此等姿色,要什么样的如意郎君求不得?便是入宫选妃,皇家也没道理划了她去。 说到底,人是宋家的闺女,宋家人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去,说破了天也是宋氏内宅之事,旁人只当个乐子瞧了。 老国公爷去的早,续弦继室又是个不管事儿的软柿子,家中一应事宜全凭宋崇羽这个嫡子做主。 女人同女人厮混一处,倘若传出去,往后宋家便是全燕京的笑柄。他宋家女就是许了外城脚下的乞丐,也丢不起这个人! 什么狗屁磨镜之好? 简直有辱门楣! 荒唐! 不知宋崇羽使了什么法子,宋漫桐入宫没多久,肚子便有了动静。 彼时承德帝不过弱冠之年,根基尚浅,又急着揽权执政。欲借前朝户部尚书贪墨、勾结逆党一案在朝堂上立威,让宋崇羽彻查此案。 宋崇羽口上应着宋漫桐不会迁怒叶家,待此案一提,他便趁势添了把火,与外戚一党合谋弹劾叶相以权谋私,包藏奸佞! 罢相圣旨一下,外戚一党,个个儿挣破了头,自荐领兵围剿丞相府,美其名曰——清君侧。 “圣上有令!查抄丞相府!” “凡所寻罪证利明案者,赏金万两!” “违令者,杀无赦!” 禁军统领冷冽的声音划过耳侧,刺得人头皮发麻,丞相府上下百口被剿杀了个干净。 叶淮之命人将主院围得密不透风,外头呼号吵嚷听得叶蓁寒毛直立,双腿直打颤。时至今日,叶蓁也无法忘记祖父那双不甘瞑目的眼睛。 “祖父——对不起,对不起!” “蓁儿不怕,叶家无孬种!君要臣死,为人臣子哪有厚颜苟活的道理?”叶淮之笑着拭去叶蓁脸上的泪痕,“祖父只是想你祖母了,你只管跟文叔走,别回头,外头的人伤不着你。” 叶家世代清流文臣,叶淮之更是气节刚正,心气儿比天高。正因如此,这些年得罪了朝中不少人,唯有几名受过叶相恩惠的学生愿意出面帮衬,只不过那些奏章都被宋崇羽压了下来。 那日丞相府外的禁军杀红了眼,血色残阳燃透了半边天。 突的,正厅中传来叶淮之苍老洪亮的嗓音,“我叶淮之此生上为君谋,下忧百姓;儿为民死,妻为国亡!自问无愧于心,无疚于民!今吾以死鉴,以明其志,望圣上还我叶氏清白名!” 皇城禁卫军循声闯进正厅时,三尺白绫悬于梁上,叶淮之攥着血书,瞪目垂首,咽了气。 主院暗卫死伤过半,叶蓁抱着宋淮之的身子不愿撒手,文貉只得将她敲晕了背着走。谁料宋崇羽的人竟埋伏在城外,寡不敌众,文貉死了,毒箭穿心,当场毙命。 她一遍又一遍地喊着,“文叔!文叔!”直到嗓子哑得发不出声了,也无人应答。 “爹——”文容跪在叶蓁身侧,孩童稚气绝望的哭声回荡在城外。沉甸甸地拍在叶蓁心上,如数利刃穿心而过。 宋漫桐的人匆匆赶来,二人方得以脱身,捡了条命。 这世道,人为金折腰,民向势低头。 叶蓁只身一人带着个半大的孩子,宋漫桐给的银子又被人抢了去,两人吃了上顿没下顿。她又不甘遂了宋崇羽的意,就这么饿死。 二人跟着难民入了金陵。 那日,文容无意冲撞了楚王的车马。 叶淮之曾在宫里教过书,当今圣上与众王爷皆是他的学生,叶蓁同楚王在叶府曾有一面之缘。 楚王有心帮她,叶蓁不愿承他的情,王府中又插有眼线,他只得将人安置在潇湘阁里。那里头姑娘多,叶蓁混在其中旁人也不易生疑。 好在双亲给了她副好皮囊,琴棋书画样样不差,又精通医术药理。 虽只卖艺不卖身,潇湘阁的库房却日益充盈起来,赚得盆满钵满。不过数月,她便在这烟花柳巷之地混得风生水起,楚王索性帮她盘下了潇湘阁。 红墙里头的宋漫桐却一日比一日消沉。 宫女太监私下皆议论纷纷,大皇子生下来便是大燕的储君,皇后娘娘非但不喜,竟每日闭门谢客,以泪洗面。 自生了谢祈安起,宋漫桐的身子每况愈下,成宿睡不着觉。又逢宫变,谢祈安被人投了毒。 其毒性寒冽,宫中御医叫不上来名儿,又无计可施,只知是西凉来的一种奇毒,无药可解。 宋漫桐自请废后,以命相逼,承德帝这才松口,设计让谢祈安假死,偷偷送往金陵,交由叶蓁抚养。 承德五年,皇后薨。 谢祈安来金陵没多久,宫里就来了信。 皇后娘娘没了。 直到现在叶蓁也想不明白,小和明明是个姑娘家,当年漫桐是如何瞒天过海,糊弄了所有人?又为何非说她是个男子? 思绪将人拉得老远,屋内静得只剩闲炉煮茶声。 叶蓁转过头细细打量着谢祈安的眉眼,苦笑道:“小和啊……你…很像她。” 没等谢祈安回话,叶蓁突地捂住胸口,药性发作,疼得她直不起腰来,鲜血溢出了嘴角,谢祈安怎么止也止不住。 “母亲!” “母亲!” “娘!” “别丢下我,别丢下我……” 谢祈安泣不成声,细瘦的胳膊抱着她,硌人得很。 这孩子向来都是母亲来,母亲去,倒是头一遭唤她“娘”。 有子若此,值了。 “孩子,母亲……没,没什么好教你的了,往后万……万事小心。”她攥紧谢祈安的小臂,笑着说:“努力,活……活下去。” 叶蓁痴痴望着窗下草木,泪浸眼尾睫梢,她这一生也算是应了祖父那句: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逃之夭夭,其业针针。 真是讽刺…… 谢祈安臂上一松,叶蓁含泪合了眼。 “娘!别睡!” “求你了!” “你看看我……娘!” 她无暇顾忌屏风后的人,只管撕心裂肺地喊着。 第5章 旧事蒙尘 屋子里静得人心发慌,怀中人渐凉,生者残念空执望。 “祈安,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承德帝清冽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沁得人浑身发寒。 “你满意了?” 谢祈安恶狠狠瞪着他,双目猩红犯着股狠劲儿,袖中匕首出鞘,刀法快准狠厉,下一瞬便抵上了这天底下最贵的命。 承德帝颈上一凉,饶有兴致地问:“敢弑君?” 谢祈安手上的力道重了几分,反问道:“有何不敢?” “病秧子装得倒挺像,怎么不继续?”承德帝讽刺道: “有把握活着出去?” 谢祈安闷声说:“先杀了你再说!” 承德帝一把攥住她细瘦的腕骨,冷色威胁道:“这院里院外都是朕的人,谁给你的胆子弑君?” 谢祈安咬牙切齿道:“那便看看,是他们的身法快,还是我的刀快!” 这些年,承德帝遣了不少人盯着她,谢祈安接人待物向来淡如止水,不急不躁。 承德帝原以为谢祈安虽作男儿养大,骨子里不过是个柔弱女子,同她母亲一般,是只人畜无害的绵羊,温顺乖张适圈养。 非也。 羊性猎化,为狼为虎,深浅未定。 真是出人意料。 承德帝头一遭在这个不亲不熟的女儿身上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性,也好,省得再费心教了。 承德帝戏谑地看着她,反问:“你我父子尚未相认,朕又何来满意一说?” “若我偏不呢?”谢祈安手中匕首又逼近几分,刃锋见了红。 承德帝不痛不痒道:“这潇湘阁里的小郎君、小女郎不少,个个儿天姿国色,每半刻了结一个,你在黄泉路上也好多些伴儿,太子意下如何?” 他顿了顿,又问:“从……文容开始,怎么样?” 谢祈安怒斥道:“草菅人命,这就是所谓的明君吗?” “来人!” “我跟你回去!” 话落,谢祈安腕骨卸了力,匕首垂悬落地,直挺挺刺进了地板里。 * 谢祈安驻足于车马前,静观阁中人来去往,过往种种走马灯般闪过眼前。 花弄影,月流辉。 阁中人来影去,步履匆匆,不过是黄粱梦美,虚影晃人眼。 怀中这把丝桐,打她记事起学琴起从未离身,漆色温润,木纹清晰,琴声清越悠扬,是把倾世难寻的好琴。 从前叶蓁为博红颜一笑,效仿古人削桐为琴,练丝为弦而成丝桐琴。 丝桐亦思桐。 大抵是情意塑人,叶蓁倒是个难寻的巧匠。凡她所制之琴,成色声韵极佳,定是顶顶好的稀罕物。 怎奈雨落故人嫁,匠人具难提。 宋漫桐入宫的消息还未传开,叶蓁便一把火燃了琴室里头存着的好琴,至此世间独独留了宋漫桐手中这一把。 出宫时,这封还未来得及剖明的情笺连着她满身琴技,顺理成章传到了谢祈安手里。 承德帝望着谢祈安单薄清瘦的背影叹道:“长乐宫中桃树成林,年年花开醉春光。往日漫桐一站就是一下午,任谁也劝不住,朕知道你母后心里一直念着她。” “呵。”谢祈安的声音极轻,飘到承德帝耳中却讽刺难耐,怎也不是滋味儿。 承德帝摩挲着手中扳指,强压下心头的怒意,问:“你笑什么?” 谢祈安讥讽道:“人死了假深情,做戏给谁看?” 谢祈安向来对男女间的情事纠葛看得极淡,她知自个儿是个薄命的,没道理对旁人的情爱欢喜指手画脚,何况那人是她生母。 错就错在这世道,容不得人离经叛道。 “走吧。”承德帝有些不满,抢先上了马车,见她上来威胁道:“朕一时不知是该判你欺君,还是弑君之罪。” 谢祈安一愣,语气有些生硬,“先后所为实非我愿,又与我何干?” “你倒是撇得干干净净。”承德帝笑了笑,“那你觉得为什么漫桐能瞒天过海?” 算不得宽敞的车厢内,气压骤降,父女二人就这么僵持着,一路无话。 * “恭迎殿下回宫。” 车停帘起,掀帘的老太监身后乌泱泱跪了一大片。 那老太监笑细了眼,眼角纹路泛泛,他附身谄媚吆喝道:“诶呦,皇上您可回来了,可让咱家好等啊。” “李寅,东宫一应事物可安置妥当了?。” “回皇上的话,奴才办事您放心!”李寅说着,抬眼瞧见双熟悉的眉眼,他心下一滞。 像!实在太像了! 轿撵里坐着位相貌出众的美人儿,不,公子。同长乐宫已逝的那位,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李寅心下有了数,眉峰一转,忙垂首道:“见过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咱家眼拙,多有怠慢,还请殿下恕罪”。 承德帝摆手道:“行了,好话赖话都让你给说了,领太子进去罢。” “是。”李寅俯首应道,“殿下随咱家来。” “咳……咳咳。”谢祈安道:“有劳李公公了。” 李寅龇牙一笑,“诶呦,您莫要折煞老奴了,这些个都是咱家分内的事。” 文容接过丝桐琴,话音未落手中雪白大氅已沉甸甸落在了谢祈安肩上,“殿下,外头天凉,当心身子。” 谢祈安没再与李寅扯皮,系紧肩上大氅,穿过一众人往里去了。 李寅眼瞧着承德帝的马车出了崇明门,谢祈安又不带等他的,忙狗腿跟上去,絮絮叨叨同这位东宫新贵聊闲。 “东宫里外三宫六殿属未央宫离长乐宫步程近,殿下可要去那处看看?”李寅哈腰瞧着谢祈安的脸色,“这宫里头的丫鬟小子都是些手脚勤快的,殿下放心使,若有不顺心的,尽管跟咱家说。” 未央宫? 谢祈安若没记错的话,这些年,那里头一直住着位替她守活寡太子妃,有意思。太子去而妃娶,何况她谢祈安是个女人。 古往今来,从无此例。这些个荒不荒,唐不唐的稀罕事儿竟都被她碰上了。 谢祈安顿了顿步子,打断道:“不必了,去正殿。” “遮!” 李寅没再多嘴,相处半刻,他还未摸清谢祈安的脾气秉性。这副心比天傲,身比花娇的模样,想必也是位难伺候的主儿。 李寅说:“殿下这便是了,皇上还等着咱家回去复命,老奴就不在此处扰您清净了。” “去吧。”谢祈安示意文容分了赏钱,便打发人出去了。 李寅前脚刚出门,殿门前一小太监不知从何处迎了上来,轻声问:“干爹,咱就这么走了?” “不走等着主子赶人?” “那,太子妃娘娘那边儿?” “瞎说什么个劲儿!太子妃娘娘关心太子殿下天经地义,有咱什么事?”李寅一听这话,脸色微变,忙捂住那小太监的嘴,恶狠狠觑了他一眼,缩着脑袋四下张望后压着尖嗓道:“你且记住,谁的礼能收,谁的不能收;事儿怎么办得滴水不漏,万不可落人口实。瞧仔细了谁才是说话管用的主子,这些个凹糟事里头,保住你这条小命才是顶顶重要的。” 李寅瞧他耷拉着脑袋不吱声儿,叹了口气又道:“盛儿,咱是收了礼,事儿咱也办了,至于主子去与不去,那不是咱该操心的。这红墙里头的贵人们,心眼儿可不见得比咱少。” 所谓伴君如伴虎,承德帝外强中干,疑心却重。李寅这人虽贪利,却知进退,惜小命,是个可以拿捏的。 小盛子这孩子实心眼儿,李寅可不傻。 别说而今太子妃母族失势,就单论她给的那些个物什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且不论宋贵妃肚子里的是皇子还是公主,而今太子归,往后这宫里谁说了算,还不见得,何必因这蝇头小利上赶着碰一脸灰。 小盛子闷声应道:“儿子明白了。” * 天渐凉,殿里燃着银霜炭,烘得人暖洋洋的。不一会儿,谢祈安便倚在矮榻上睡沉了。 文容前脚刚关上门窗,外头看门的太监后脚便掀帘来禀,说是沈将军侯在外边。 谢祈安迷瞪睁开眼,哑声问:“何事?” 文容答:“殿下,沈将军求见。” 谢祈安还未来得及说个不字,外头那位活爹已耐不住性子,兀自掀帘迈步跨了进来。 沈长策笑问:“哟,殿下屋里头这般暖和,倒叫在下在外头吹风!” 秋意渐浓,天儿也跟着奔凉了下来。这般早晚凉怪节气,于习武之人来说不算什么,于谢祈安这药罐子沾染上半点风寒便能致命。 不知怎的,沈长策就想逗逗这位大燕的新储贵人。 谢祈安也不恼,饶有兴致地瞧着他,换了声儿问:“将军不请自来,怎么反倒怪起孤来了?” “你倒是适应得快。”沈长策迎上谢祈安直勾勾的眼神,面上不显,心中竟有些不好意思。 入太子居所,未得诏而擅闯之,就是杀头也不为过。 再说了,她实在生的好看。 沈长策安慰着自己,待脑子洗得差不多也未答个所以然来,谢祈安瞧他那笨拙样,心中顿生戏谑之意。遣退了殿内下人,谢祈安逗他,“数日未见,将军倒消减了不少,总不能是日日念着孤,夜不能寐吧?” 沈长策龇牙一笑,随手将长剑往桌上一撂,一屁股坐在了茶桌上,抿了口暖茶道:“殿下哪里话,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日日思君不见君。” “偷读了两本书,真当自己是个文人不成?”谢祈安替他添了新茶,温声笑道:“叫旁人听了,当真要以为吾同你厮混一处去。” 沈长策抬手挡了她的茶,全然不理会她的挖苦,“哪儿能啊,亵渎太子殿下可是死罪!” 谢祈安叹道:“孤以为将军早将凡人生死看惯了的。” 沈长策摆摆脑袋,说:“人生可贵,平白送了命去岂不可惜?何况有美人若此,在下哪儿舍得撇殿下一人撒手西去呐!” 谢祈安扯远了矮凳,扯了扯嘴角,“不过蒲柳之姿,将军也是不挑食。” 两人对面而坐,却相隔甚远,沈长策蹙眉问:“坐这远?我能吃了你不成?” “将军正当血气方刚的好年岁,一时把持不住也是有的。”谢祈安说着从腰间取下上回从沈长策那儿缴来的玉珏,扣在了白玉桌上,似笑非笑道:“届时,孤往何处哭去?” 沈长策字字句句落在谢祈安身上好比铁拳砸棉花,招招听不着响,句句能把天儿聊死。 谢祈安将玉珏推至沈长策跟前,说:“斯人已逝,今物归原主,自此旧事埋尘,还望将军莫要再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旧事蒙尘 第6章 晨起献殷 “殿下此言差矣,倘若在下没记错的话,这潇湘阁里头不还养着位贵人?”沈长策盯着桌上那物什没接,耷拉着眼皮,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祈安藏在袖中的手紧了紧,说:“走了。” “走了?”沈长策又问:“走哪儿了?” “死了。”谢祈安面色如常,语气淡淡,叫人听不出端倪。 “我当殿下是什么孝顺子。”沈长策捞起桌上的玉珏,随手揣进了内兜里,“原也是个薄情郎。” “你又不嫁孤,急什么?”谢祈安直晃晃的目光瞧着他,“将军有这闲功夫同我斗嘴扯皮,不如好好想想怎么把国公府里的那位伺候满意了,好在这燕京城站稳脚跟。” “谁急了?”沈长策一哂,“臣为君谋,天经地义。殿下有这闲功夫替臣考量,倒不如先操心操心自己,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狼窝里能苟活至几时为妙。” 谢祈安听了这话,笑弯了眉眼,温和地说:“孤这儿可供奉不起您这尊大佛,而今将军既吃了败仗,劳您耐心忍忍,指不定哪天就熬出头了不是?” 沈长策咬牙一字一顿地说:“此等小事,不劳殿下操心。哪日殿下薨逝,末将自有去处。” 说罢,他抄起鸦九剑,头也不回出了屋子。 沈长策向来懒趁口舌之快,偏就谢祈安,句句气得他牙痒痒,惯会颠倒是非黑白。 文容正端着药碗要进来,恰巧迎上沈长策那张阴沉的脸,不解道:“好端端的,这又是唱哪出?” 他刚进屋,谢祈安便垮了脸,面上血色退去,白得吓人。 “殿下!”文容撇了瓷碗,一个箭步上前托住了人。 “无碍。”谢祈安撑着文容的小臂起身,瞧着落了一地的汤药叹道:“只是白白糟蹋了母……” 文容忙伸手堵住她的唇,“殿下,隔墙有耳,药根阁中还有余的,再遣人送来就是。” 温润的话语混着窗口溜进殿内的凉风,听得人心躁躁的,闷得慌。 谢祈安透过窗纸,隐约瞧见廊下挺拔的背影,吐了口中金叶,阖眸假寐。 文容将盏中金叶清洗干净,收拾妥当屋子,抬步欲出,谢祈安冷不丁开口道:“葬仪之事,劳烦了。” “阁中一应事宜本就是奴之内务,殿下无须言谢。” 话落,文容悄声退出殿外,转身望着眼前紧闭的殿门,眼中泪却是再含不住了,啪嗒啪嗒直掉。 他心疼谢祈安。 没来由的。 文容头一遭见她尚是襁褓婴孩,病恹恹的,身子较同龄人孱弱。这些年,谢祈安一直以男子扮相示人,武不通,文不就的,那张脸倒是生得愈发明艳媚人。 他深知阁主心里边住着天边皎皎明月,只可远而观之。纵使二人心意相通,天子脚下的四方红墙围着里边,隔着外边,宫内宫外谁也瞧不着谁。 谢祁安打小不好争抢,倚着一身卓绝琴技,日子过得还算舒坦。 今朝入秋以来,谢祈安的身子似蕊花般枯垂下去,几经变故,再名贵难寻的稀罕药喝了也不见好。 早已腐朽不堪的内里,盼甚么重获新生呢? “哭什么?”门口杵着的木头语气冷硬。 忘了门外人,他胡乱抹了泪,回道:“今日风大,灰尘迷了眼。” “大晴天的,哪儿来的风?”沈长策毫不留情讥讽道:“况且你们家殿下那屋里门窗紧闭,跟暖炉似的。” 文容着急取药,无心与他纠缠,粗略一礼,便疾步往宫外去了。 沈长策纳闷地往殿内瞅了一眼,里头不睡得挺香,难不成想钱行那傻子了? 想着想着,他索性拉了张藤椅至院中,躺着晒太阳。 用守门那小太监的话来说:“沈将军这差,当得好不快活!” * 翌日一大早,守外殿门的小太监急匆匆来禀,“殿下,沈大人求见!” “冒冒失失做甚?殿下天明方歇……”文容压着声儿呵斥道。 那小太监脑袋埋得极低,颤颤巍巍回道:“文…文先生恕罪,那沈大人实属难缠,道是有要事相商,怎么劝都不依,非要在殿外跪着。” 谢祈安睡眠浅,她随手摸了片金叶含于舌下,“阿容,什么时辰了?”说着撩起帘子望了望窗外,天刚蒙蒙亮。 文容掀帘应道:“未到卯时,殿下再睡会儿。” 谢祈安狐疑问道:“沈大人?哪位沈大人?”他可不信沈长策会这个点儿来负荆请罪,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不成? 那小太监回道:“回殿下的话,正是户部新上任的那位。” 文容俯身提醒道:“殿下,是沈确,殿试新晋的探花郎,其才学胆识颇受圣上青睐。” 一个新上任的户部侍郎,大清早的不想着上朝,来求见一个无权无势的太子,闲得发慌不成? 谢祈安叹了口气,摆了摆手,说:“无碍,唤他进来罢。”她定是失心疯了,好端端的怎么会想到那个疯子。 “是。”那小太监应声麻溜退了出去。 “殿下见他做甚?”文容有些恼,这一个二个的,无利不起早,能有什么要事。 谢祈安笑了笑,说:“咳了半宿,我也睡不着,何不见见?” 沈确既敢来,定是打好了如意算盘,可惜这算盘打错了人,她谢祈安不傻。 两人谈笑间,沈确已掀帘入了殿内,作揖道:“臣户部侍郎沈确,见过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连同他一块儿进来的,还有件檀木箱子。 “沈大人,坐。”谢祈安遣散屋内众人,单刀直入问道:“你我素不相识,何故特来拜会?” 沈确似是没听见,自顾自地说:“听闻殿下爱琴,近日臣在金陵巧得一把绝世好琴,殿下可否赏脸一观?” 谢祈安眼波淡淡,“大人费好一番功夫把这物件抬进来,孤岂有不看之理?” 沈确起身掀开箱盖,一把成色极佳的绿绮琴躺在箱中,谢祈安一愣,问:“这东西你哪儿来的?” 若是她没记错的话,上次见这东西,可在楚王府府库。御前新贵同番地王爷勾结?有意思。 谢祈安见他不说话,继续点他,“孤这一宿没睡好,困得很,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殿下不必忧心,不过是个老物件,能讨您的欢心便是它的福气。”沈确抿了口茶,摊牌道:“实不相瞒,臣确有一事相求。” “孤凭何帮你?”谢祈安漫不经心地给手上的黑猫顺毛,笑脸打量着沈确,“说来听听。” 沈确一袭素衣长衫,身形板正,面容和煦,品行才学更是没得挑,怎么看都是个骨直气清的刚正儿郎。 谢祈安以为,这样的人,当如君子,当似竹,怎会拐着弯儿来攀附储君? 那句“人不可貌相”在此体现得淋漓尽致。 “回殿下的话,乃臣之私事。”沈确说着又直立立跪在了堂前,“殿下放心,臣今日前来除却东宫守门的各位,无人知晓。” 这番话摆明了是在告诉谢祈安,他沈确的人嘴严,日后就算要清算今日之事谁抖落出去的,也算不到他头上,定是东宫内有鬼。 但有一点,他错了,这宫里可没有不透风的墙。 “孤凭何帮你?早听闻沈大人刚正不阿,怎么没讨个大理寺卿当当?”谢祈安放下猫,仔细打量着眼前人,像是要窥出什么花儿来,“白瞎了这一脸正气。” “殿下说笑了,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能为我大燕效力,哪里都是好去处。”沈确被瞅得面色通红,偏又躲不开谢祈安**裸的目光。 谢祈安没忍住,笑出了声:“愚忠,上一个这么说的,尸骨都化成灰了。说说吧,什么事?劳烦大人亲自跑一趟?” 沈确说:“殿下的潇湘阁可有位名唤青黛的女子?” “沈大人!这潇湘阁与孤可没有任何干系。”谢祈安突然像变了个人,匕首抵上他的脖子,手劲儿大得很,一个药罐子也能这般有劲? 她神色淡淡的,没有一丝波澜,“吾自小长在乡野,不曾听说过什么潇湘阁,至于你说的那位姑娘……”谢祈安压低了声音,手上的力道紧了紧,凑他耳边轻笑道:“心上人?” 这话听起来像是闲话家常,从谢祈安嘴边吐出来却轻飘飘的,渗人得很,沈确早已僵硬的脊背爬满了细细密密的薄汗。 “不是。”沈确喘着粗气,垂首恳求道:“她于臣有救命之恩,还请殿下高抬贵手!” 谢祈安问:“不想她死?” 沈确说:“不想。” “沈大人是聪明人,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想必不用孤亲自教。”谢祈安语气很轻,收了匕首示意他起来,“大人这么紧张作甚?孤不吃人。” 沈确:…… 是不吃人,杀人。 “御前钦点的探花郎?”谢祈安转过视线,不再看他,哄起一旁闹腾的黑猫,“沈大人,孤向来不做赔本的买卖。” 沈确听了忙开口站队,“日后臣定当鞠躬尽瘁,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谢祈安问:“空口无凭,孤凭何信你?” 沈确一时哑然。 “见面礼孤收了,大人回吧。”谢祈安阖眸假寐,“我很期待,大人的——忠心。” 沈确俯身,“臣告退。” 殿内没清净多久,沈长策便掀帘闯了进来,“这位沈大人倒是眼熟!” 谢祈安蹙了蹙眉,只当没听见。 “沈将军,殿下在休息,不得无礼!”文容声音越说越低,那浑人早拖鞋上了矮塌,自顾品起案上的瓜果来。 “诶!”沈长策胳膊肘推了推对面的人,毫无反应,“装什么?偏到我这儿就不熟了?” 谢祈安冷笑,“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道理将军不懂?” “对殿下这种表里不一,两面三刀的人,也无需懂。”沈长策皮笑肉不笑,打着哈哈,“刚刚也不知是谁用刀抵着人的咽喉,威胁人。” “您清高。”谢祈安嘲讽道:“打蛇都知打七寸,这乱世里什么买卖好做?我不过是兑了些薄利,到了将军口中便成难为人了?” 沈长策咬牙道:“我不与傻瓜论长短。” “时辰尚早。”谢祈安阖眼抱着猫慵懒地靠在矮塌上,轻声说:“傻瓜安静些。” 沈长策:…… 初秋的阳光透过纸窗洒进屋内,暖洋洋的,映在谢祈安脸上,气色看上去好了不少,倒添了几分沈长策从未见过的温和气。 沈长策第一次对眼前这人有了实感,像猫。 平日里沈长策瞧见她,总是淡淡的,像极了回京那日潇湘阁内燃的香,说起话来尖酸刻薄又勾得人心痒痒,做事比谁都狠绝,真是蓝颜祸水。 不是?他一大老爷们儿,怎么会对男人有这种想法? 他定是被钱二那厮带偏了,果然往后还是少与傻子一处的好。 这赏着赏着,沈长策也伏在案前睡着了。 “殿下,该上朝了。”文容进来禀。 谢祈安撑开眼皮,一宿没睡的困意扰得人头疼,“嗯。”瞧见沈长策睡眼惺忪的样子,她没忍住笑出了声。 沈长策不解,“笑什么?” “没什么。”笑你好笑,谢祈安问:“今儿没佩剑?将军的傲骨跑哪去了?” “不劳您费心,门口摆着呢!”沈长策说:“本将军就是不配剑,收拾您这儿过往的杂碎,也是绰绰有余。” 要不是文容非说什么,剑气寒,谢祈安畏寒,不缴械不让进,他才不干。 “再不走,晚了。”话音未落,沈长策已掀帘大步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晨起献殷 第7章 刻意刁难 “微臣见过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自打进了这太和殿,谢祈安的耳根子就没清净过,奉承声一片,往昔大军压境也没见人心如这般齐过。 “圣上驾到——” 众人纷纷跪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赐座。”承德帝说:“太子既染了风寒,不必站着。” 谢祈安坦然笑纳,有凳子不坐傻子。 “没想到圣上还是个慈父。”沈长策跪在谢祈安身后说着风凉话。 谢祈安冷笑,“虚伪。” 父不慈,子不孝,母子异心,真是出精彩的好戏。 “你说什么?”沈长策问。 “没什么。” 承德帝开口道:“众爱卿平身。” 众大臣应道:“谢圣上。” “众爱卿今日有何要事相奏?”没等承德帝开口,珠帘后的中年女子率先问道。 宋崇羽上前:“回太后娘娘的话,吾儿长策已归,承蒙圣上厚爱,如今于东宫任职,这兵权交由他总归是不合规矩……” 承德帝开口安抚道:“国公多虑了,长策是个本分的孩子,入京前便已交还虎符。” “依哀家之见,姜校尉驻守京都数年,不如暂将虎符交由他保管?”宋太后笑着看向承德帝,逼他表态,“圣上意下如何?” 承德帝笑意发僵,应道:“太后所言有理,就这么做吧。” 姜闫一愣,躬身出列,“臣遵旨。” 兵权就这样落到了姜家手里,面上看来皇上太后谁也没捞着好。偏偏姜家的当家主母是汝南梅氏女,与太后乃一母同胞的亲姐妹,姜闫在朝中虽不站队揽权,可说到底这兵权还是落到了外戚一党手中。 “行了,没事都散了吧!” 承德帝一大早吃了个哑巴亏,无心再议它事,一众人草草散了。 下了朝,外头雾蒙蒙的,竟下起了小雨。 雨水混着泥土的涩味,闻得人头疼,人心也跟着乱糟糟的。谢祈安讨厌这种潮湿感,没来由的。 雨势渐大,谢祈安在门口盼了老半天,连文容的影子都没瞧见,她不免生疑。 文容做事向来周全,她进去时人还在外边儿候着,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哟!殿下还没走呢?”沈长策不知什么时候窜到她身边,十分神气,“没带伞?”,见她不吭声又问:“你那小跟班儿哪儿去了?怎么没瞧见他?” 谢祈安懒得跟他掰扯,沉声问:“他在哪儿?”自己带出来的兵卒都护不住,也不知他成天在乐呵个什么劲。 “我怎么知道。”沈长策不解,“刚从里边儿出来,瞧您孤零零的杵这儿,好心想送殿下一程,你怀疑我?” 谢祈安蹙眉,若不是沈长策,那会是谁?他们昨日刚入宫,今日便有人上赶着给她下马威。 “你不可疑?”谢祈安没好气地反问他。 没等沈长策出声,不远处两太监撑伞走来,一老一小。 那老的率先开口,“咱家见过太子殿下,沈将军,殿下,太后娘娘邀您寿康宫一叙。” 谢祈安觑了他一眼,“孤若不去呢?” 那老太监一个劲儿赔笑脸,“咱家就是个传话的,还请殿下别为难小的们。殿下想找的人,已在那儿候着了。” 原来是那老妖婆。 “带路!”谢祈安掸了掸袖口被溅上的雨水,随二人往寿康宫去了。 沈长策唤来枭二,将腰牌抛给他,“你去趟西暖阁请陛下,就说太子殿下被唤去了寿康宫,动作要快!”说完沈长策便冒雨追着三人去了。 * 谢祈安刚进屋子便打了个寒颤,殿内院中的温差大得离谱。说来也怪,这寿康宫里倒比她的东宫还要暖和些,不过初秋的天气,太后竟如此怕冷。 “孙儿叩见皇祖母。”谢祈安行了个大礼,她也没仔细学过,反正跪来跪去总没错。就是苦了她的膝盖,要给这老妖婆行大礼。 “太子请起。” 里头的宫女应声拉开珠帘,谢祈安这才看清了座上人的样貌。 岁月在那张模样姣好的脸上没有留下半点痕迹,主人却有意上了老气横秋的妆,面红齿白,发间珠翠作点,叫人看了说不上哪里怪异。 “谢皇祖母。”谢祈安对着那张脸唤她祖母,听起来更怪了。 她刚起身便听梅氏开口,“别拘着,坐哀家身边儿来!” 殿中的暖炉烘得人脸发烫,室内明黄的陈设晃得人发昏,不知名的甜香飘得到处都是。谢祈安坐这儿,浑身哪哪儿都不得劲,唯有矮塌上的坐垫松软舒适,还凑合。 梅氏笑着牵过她的手,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一晃十来年,我们阿和都长这么大了,倒和你母亲啊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谢祈安笑了笑,“血浓于水,自然。” “只是你母亲是个苦命的,诞下你没多久……”梅氏说着说着竟哭了出来,“都怪哀家,没事提这些个糟心事作甚!” 谢祈安面色如水,也未出声安抚,乖顺地坐在矮塌上看着她演。 虽不知当年发生了何事,一出生,宋漫桐非说她是个男胎,宫里谁敢在天子眼皮子底下给皇子公主下毒?又为何拼命要将她送出宫?宫外叶蓁也将她当作男儿养大,桩桩件件,哪一条都说不通。 未查清缘由前,她只管装傻充愣就是。 许是独角戏唱不下去了,梅氏又转了话口,“案上这些桃花酥都是小厨房刚做的,新鲜着呢,阿和尝尝?” 谢祈安故意咳了两声,“谢皇祖母,只是孙儿的身子一向不大好,平日里喝的药种繁多,药性易相冲。侍医们千叮咛万嘱咐,这些稀碎糕点碰不得,今日恐怕没这口福了。” 自谢祈安进来,这案上的茶水糕点老妖婆一口没进过,说得好听叫桃花酥,保不齐,下肚就变送命酥了。 “无碍。”梅氏笑笑,欲再说些什么,谢祈安打断她,“皇祖母,孤殿里那小子可是和您撩闲忘了时辰?回去我定好好训他!” 谢祈安话里话外点的很委婉,梅氏再不松口,她也坐不住了。 “瞧瞧,哀家这记性,竟把这事儿给忘了!”梅氏故作一副懊恼样,朝外头喊道:“去请文公子来。” 文容被人领着从偏殿进来,谢祈安几次想同他对视都落了个空,他老人家就知道低着个头欣赏地板。 “哀家见这小子第一面便觉着合眼缘,适才聊了半天,十分合得来,不知孙儿可否割爱……”梅氏话还没说完,谢祈安语气冷硬,一口回绝道:“东宫里皇祖母要谁都可以,文容不行。” “文容。”谢祈安唤他。 文容没搭理她,仍旧弓着身子,垂着脑袋。 “文容!”谢祈安有些恼,文容从来不会这样。她赶忙下榻,扶着文容的肘臂,垂首唤他,“阿容!阿容!”文容依旧耷拉着脑袋,抬不起头来。 谢祈安蹲下身子,瞥见文容煞白的脸,心下一颤。 她扭头质问:“皇祖母,这是何意?” 梅氏见了一惊,“哀家只是差人领文公子去偏殿休息,端端的,怎么弄成了这样?” 谢祈安扶着文容就要往外走,人的耐性是有限度的,眼下她没那个闲心继续唱完这场隔代亲的烂戏。 “还不快搭把手!”梅氏训斥道。 一旁的宫女太监忙抢着上前搀文容,谢祈安将人搂入怀中,“滚!”躲开那些个狗腿子,扶着人往外去。 没走两步就听到外面的通传太监掐着嗓子喊,“皇上驾到!” “这是怎么了?”承德帝问。 谢祈安觑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搂着人沉步往外走。 “太后,这又是闹哪出?”承德帝不解。 “哀家不过是和文公子投缘,请他主仆二人来坐坐,谁曾想会出此事。”梅氏捂着心口,眼尾猩红,“哀家这皇孙也是个心眼儿小的,不过向他讨个奴才,一个劲儿推三阻四。” “好了。”承德帝出声制止,“他俩打小一块儿长大,太后叫她如何割舍?太子既喜欢便由她去,况且那边文容照顾惯了,换别人朕也不放心,太后也不好跟个孩子抢东西。” * 沈长策跟到寿康宫门口便被那群杂碎拦了下来,说是什么外男无诏不得入内。雨势愈发大了,他撑着伞杵门口,活活淋成落汤鸡。 刚把皇上盼来,就见谢祈安搂着个人冒雨出来。她的斗篷罩在怀中人的身上,沈长策看不清脸,旁边也没个宫人跟着,这又是唱哪出? 沈长策来不及思索,一路小跑过去接应二人,伞面朝他们倾斜,“这是怎么了?” “帮忙,救人!”谢祈安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适才看清来人。 打第一次见沈长策,她便不想同此人打交道。 风大雨急,救人要紧,她管不了那么多,是个人搭把手就行。 沈长策二话不说,直接把伞塞进谢祈安手里,“拿好,当心受风。”说着接过人仔细裹好,打横抱起文容,便急匆匆往东宫去了。 谢祈安一愣,她有些意外,再回神两人已走出了老远。沈长策此前在她面前不是恶语相向,就是冷嘲热讽,何时有过好脸色,此番转性了?许是怕被扣俸禄也说不准。 待谢祈安紧赶慢赶至东宫时,承德帝已经遣太医来看过了,只说是过度劳累,体力不支,这才昏了过去,不碍事。 众人散去,殿内静得人发慌。 谢祈安心底也有些发怵,她从未想过有一天文容会离开自己,自她有记忆起,文容便在了。他像兄长一样,陪她、教她、护她。 对谢祈安来说,如今文容是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她只有他了。 “殿下不信?”沈长策瞧她神色不对,试探道。 谢祈安不搭腔,沉声道:“帮我找个人。” “短短半个时辰,殿下可欠我两份人情了。”沈长策吊儿郎当地调侃道:“我又为何要帮你?” “圣上既允诺了,将军便是孤的人。”许是刚淋了雨,谢祈安面白如纸,字字句句却掷地有声,“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乃为人臣子的本分,不想当这个差,将军也可以选择不来。” 沈长策哑口无言,好一会儿才道:“什么人?” “人在潇湘阁,名唤青黛,是个姑娘。”谢祈安笑了笑,“携此令牌,无人敢拦你,辛苦将军了。” 沈长策接了令牌,抬步直奔宫外而去。 青黛是个孤儿,幼时被扔在金陵的巷口,叶蓁瞧着可怜收留了她,并抚养长大。待到大一些了,就跟着叶蓁莳花弄草,学习医术药理。她是个肯学的,又极有天赋,这些年医术倒更胜从前,便是叶蓁也不及她了。 潇湘阁里的姑娘们,从不在人前露面,往日她们都跟着叶蓁做事,不归她管。如今阁内一应事物都交给含烟打理,沈确不提谢祈安都快忘了阁内还有这么个可人儿。 第8章 主仆大戏 不过半刻,沈长策便将人领进了宫来。 沈长策掀帘进来,调侃道:“该说不说,这太子殿下的腰牌确实好用啊!” 谢祈安剜了他一眼,她同这人没话讲。 “殿下。” 谢祈安扶她起身,“不必多礼,救人要紧!” “是!” 沈长策凑到谢祈安跟前,“走之前问的,殿下还没答我呢!” “什么?”谢祈安以为,不答便是不愿答,他倒刨根问底上了。 沈长策这眼力见儿,怎么活到今天的? “殿下为何不信圣上的人?”沈长策问。 谢祈安反问:“我凭何说与你听?” 沈长策哑然,若这父子不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如今长姐已有身孕,圣上就是不想让宋家的血脉坐这皇位,大可以再物色一个,又不是不能生。为何偏要迎太子回宫?他这份儿差又是当得个什么名堂? “为何要信?”他倒是毫不避讳,谢祈安觉得这没头脑的问题实在招笑,“圣上的人也好,太后的人也罢,与我何干?终归不是孤的人。” 这话听得沈长策一愣,谢祈安在点他。不论他是圣上步的险棋,还是外戚一党安的眼睛,她谢祈安都不会信。 “可有异常?”谢祈安问,看着榻上被扎成刺猬的文容她有些不安。 青黛收了针,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垂首应道:“殿下安心,公子并无大碍。”旁的话一句也不愿多说。 “这几日你便留在东宫罢。”谢祈安无意将青黛拘在身边,她深知这宫里步步绊脚难缠,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坐不住了。 “是,殿下。”青黛垂首应下。 暮色将至,天仍旧阴沉沉的,殿外磅礴的雨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 殿里那位难缠的鬼也没有要走的苗头,谢祈安实在忍无可忍,开口赶人,“宫门将落,沈将军还不走?” “殿下白日里求我办事时可不是这副说辞。”沈长策越演越来劲儿,“不过半日未见,殿下便嫌我碍眼了?国之储君理应选贤任能,哪有用了就扔的道理?” “求你办事?”谢祈安不觉有些好笑,“沈将军得了空倒不妨讲给孤听听,这贤与能,您占哪样?”说着谢祈安凑到他耳边,眼里的笑意悉数成了警告,“还有,不忠心的狗,孤绝不会用。我要如何行事,还轮不到一介无能莽夫来置喙挑衅!” “雨势渐大,将军请回吧!”青黛上前,下逐客令。 沈长策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成拳,谢祈安句句诛心,偏她又是主子,不好发作。 听到外头的钟声,沈长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今夜他还就不走了,撵他走都不走! “本将军口渴,难不成这东宫连口水都喝不得了?”说着他一屁股坐下,旁若无人品起案上的茶来,“殿下,你这茶倒是特别,什么品种?” 待他品完壶里最后一口茶,钟声已停。 沈长策无赖开口,“殿下,宫门已落锁,如今便是我要走,也走不得。” 谢祈安妥协道:“青黛,带他去偏殿厢房。” “是,殿下。”青黛应道:“将军,跟我来吧。” 不知是不是在里头待久了,出了暖烘烘的寝殿,沈长策竟有些不适应,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果然呐,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要他说,谢祈安就是好日子过惯了,才会这般挥霍无度、目中无人! 瞧着青黛熟悉轻快的步子,沈长策有些狐疑,“你来过?”他从未在东宫见过此人,头一遭进来竟如在家中般熟络? “未曾。”青黛并未回头,只是一味往前走。 是没来过,但东宫的每一寸布局,阁中死士皆已烂熟于心。 “站住!”沈长策一把扣住她的肩,不让她再往前半步,“谁派你来的?”青黛的身形瘦弱单薄,同寻常女子并无二致。让沈长策不解的是,青黛对于他的试探,似是一点儿也不意外,甚至可以说,早有防备。 青黛瞄了眼肩上的手,淡淡道:“奴自是殿下的人。” “怎么证明?”沈长策又问。 “奴的忠心无需向将军证。”青黛硬生生从他手下抽离,“厢房就在对面,夜已深,将军早些歇息,奴告退。” 青黛去后良久,沈长策仍想不明白,长长一条瘫在榻上,辗转反侧,怎也睡不着。 文容如此,青黛亦如是,这潇湘里阁出来的,个个忠心护主,身手不凡,心眼儿较之狐狸更甚。可此前数年,潇湘阁不过是间贩卖才情美色的风月琴馆,养这么多死士做什么? * “主人。” “回来了?”谢祈安燃了信,扔进了碳盆里,“可有异样?” 青黛应道:“沈将军只问了嘴奴的身份,并无其他。” “文容情况如何?”谢祈安问。 “方才探脉,公子体内银针横行,具体数目尚未可知。”青黛道:“主人无需忧心,公子所中之毒可解,奴已施针暂缓毒性,护其心脉。阁中尚存解药与磁石,奴已差人去取,半刻便到。” “什么毒?”谢祈安蹙眉。 青黛脸色有些僵,细声应道:“鬼面兰。” “鬼面兰?”谢祈安一怔,眼神阴翳,沉声道:“青黛,文容若死了,你知道后果。” 自谢祈安有意识起血液里便淌着鬼面兰的毒素,都说是从宫中带出来的,此毒罕见,无药可解。这些年叶蓁领她寻遍名医,硬把自己喝成了个药罐子,也不过堪堪续命。 如今宫中喜研奇花异草的贵人更是寻不出一位,自宋漫桐离世后,承德帝哀思难耐,一度下令严禁后妃莳花弄草。鬼面兰喜凉,惯附枝干而生,无叶伴生,花亦难开。 谁会顶风作案在宫里头养这东西?莫非是太后? 青黛应声跪下,“主人放心,公子脉象奇诡,此毒虽与您体内毒性相似,却不致命,尚有生机可寻。” “起来吧。”谢祈安似笑非笑,语调柔得与方才判若两人,“有话要说?”见青黛固执地跪着,谢祈安又问:“想问孤为何独留沈长策在东宫过夜?阿嚏!”她本就畏寒,白日里受风淋了雨,又未及时更衣,此刻头疼得似万蚁啃食一般。青黛刚搭上谢祈安的手腕便被她拦了下来,“无碍,我已服过药。” “奴不敢。”青黛的头垂得更低了些,“您留他自有缘由,是奴逾矩,还请主上责罚。” “青黛,你还是那么犟。”谢祈安揉了揉眉心,“沈长策是匹披着羊皮的狼,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的野心,孤填不满,亦无法控。他既有所图,何不趁机放饵?请君入瓮,好探其虚实。” 外头守夜的小太监进来传话,“殿下殿外有人求见。” 未及谢祈安发话,后者已一把抹了那太监的脖子,利索合上殿门,随即缴械跪在茶案前,“主人。” 鲜血在地板上浸散开,刺鼻的腥味一瞬灌满了鼻腔,谢祈安蹙了蹙眉,神色复杂。 “主人,奴去看看公子。”谢祈安对待手底下的人向来和和气气的,但并不代表她好糊弄,青黛见她欲发作,趁机拿了磁石往偏殿去了。 茶案前的少女直挺挺跪在地板上,一言不发,一副老子就这德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架势。定神细瞧,却是身形发颤,额上细汗密布。 “现在知道怕了?”谢祈安嗤笑一声,提醒道:“含烟,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我的底线。” “奴甘愿受罚。”含烟红了眼,一双媚眼恶狠狠瞪着谢祈安,“可少主别忘了,阁主怎么死的!阁主至死都在护着你,可你呢?” 谢祈安一把掀了茶案,匕首抵上她的脖颈,神色晦暗不明,“叶含烟,谁给你的胆子?你既活腻了一心寻死,孤不介意送你一程!”说罢,谢祈安加重了手上的力道,献血倚着刀锋往下滴。 “主人!”外头候着的苍术闯了进来,跪在一旁不停地磕头,“您就饶了含烟姐这一次吧,她一时鬼迷心窍,蒙了脑袋,这才冲撞了您。求您了主上,全当念及旧日情分留她一命。” “她的命是命!旁人的命便不是命了吗?”谢祈安收了情绪,冷嘲道:“你还是没懂。”她卸了手劲儿,不再管叶含烟的死活。 “苍术,把这儿收拾干净,你留下。”谢祈安说:“告诉菘蓝,即日起,潇湘阁内一应事宜全部交由她打理,每月初一、十五来回话。至于叶含烟,关到暗室,好好反省反省。” 苍术刚入阁时,还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小子,叶含烟心善,平日里待人仗义,身手又好,总护着他。如今她出事,苍术不忍就这么瞧着她去死。好在,主上只是罚他守门,哪里干活不是干。 沈长策没走两步,想碰碰运气,没成想竟白白看了这么一出主仆大戏,实在是精彩非常。 不过,这血腥味儿哪儿来的? “沈将军,墙角好听吗?”谢祈安轻笑问。 窗外的人影一颤,不一会儿,那人影不情不愿挪到了正门口。 沈长策自知理亏,笑嘻嘻打圆场,“臣听闻此处有打斗声,特来护驾,若是殿下有个什么好歹,在下如何交差呢?” “这么说,孤倒要好好儿谢谢将军了。”谢祈安勾唇笑道:“方才有人暗中潜入院中,守门的几个孩子同他交了手,现下那人不知往何处去了。天色已晚,劳烦将军仔细排查排查,以防有心之人作恶。” “殿下放心,臣定当不负所托,让您睡个安稳觉。”沈长策故作姿态,颔首应下,“臣告退。” 第9章 瓮中捉鳖 沈长策前脚刚走,苍术还未来得及处理角落的尸体,青黛就闯了进来。 青黛瞥见一旁垂首跪着的叶含烟和不远处地板上的血水,不免有些诧异,主上很少对自己人下手。 谢祈安顺着她的视线瞧过去,“她动的手,文容那边如何了?” “回主人的话,奴已将公子体内银针悉数取出,共计9根。”青黛说着蹙了蹙眉,“但取出的银针皆无毒,解毒汤药公子已服下,用不了半刻人便能醒。” 这就怪了,按理说中毒毒素会跟着血液流向全身各处,哪怕是无毒的银针入了体,两项碰撞下怎么也会沾上点儿毒性。再者说,脉象总不会骗人,青黛百思不得其解。 “此事莫要声张。”谢祈安吩咐道。 “是。”青黛应下,“方才奴过来时,瞧见沈将军一人往书房去了,主人可知?” 苍术麻溜收拾好残局退了出去,甚至贴心地带上了门,这要再被窃听一回墙角,估摸他的小命都得搭进去。 谢祈安笑意浅浅,“知道。” “为何?”青黛不解,“您明知道书房……” 嘘,谢祈安竖起食指抵在唇边,“你不想知道他蛰伏于此图什么?” 青黛只觉主上此番行径,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她刚想出声阻拦,“可是……” “好啦!”谢祈安起身,拍了拍青黛的肩,“孤自有分寸,夜已深,你先下去休息吧。” “是。”青黛应声退出了寝殿。 待众人散去,烛火将歇,谢祈安换了身玄色便衣往书房去了。 入主东宫的第一夜,谢祈安与文容将这寝殿里里外外都探查了个遍。没曾想,床榻旁的字画后竟有间密室,密室内有一冗长密道,直通太子书房。 至于这密室的主人是谁,谁也说不清楚,历朝历代太子多了去了,谁都有可能是。 据史书记载,承德帝也是当过两天太子的,就是不知此处究竟有多少人知晓。 “谁?”谢祈安推开密道的门,心下一惊,暗室口有一人影朦朦胧胧,光线太暗她看不真切。 那人点燃烛火,轻声唤道:“殿下,是我。” “阿容?”谢祈安有些意外,按理说,眼前这位大活人应当酣眠于榻上,不能自理。 “适才碰见沈将军四处搜寻刺客,奴猜到您要来,便先在此处候着了。”文容安置好烛火,执袖将木椅擦拭干净,“殿下请坐。” “你倒恢复的快,此处就你我二人,别据着。”谢祈安瞅他跟个没事儿人一样,不禁狐疑打量起他来,“还不老实交代?” 文容利落地锁好暗室门,“临近散朝,太后遣人相邀,我拒了几回,皆是无用功。早晨那小雨淅沥沥地下个不停,我索性借口回宫取伞。谁料那厮狗皮膏药般一路尾随其后,刚味道鬼面兰的香气我便昏了过去,再睁眼,人已在寿康宫了。” “又是鬼面兰?”谢祈安蹙起眉头。 “不确定。”文容声音闷闷的,透着些病态,“但是寿康宫西南角的偏殿里燃着这种香。殿下唤我时,入耳字字清晰,可身子就是不听使唤。” “确定没闻错?”谢祈安问,“坐吧,歇会儿,总把自己活那么累做甚?” “错不了”,文容一愣,乖顺靠着谢祈安坐下,“阁中的兰花皆养于我手,颜、形、味、种类早已烂熟于心。” 谢祈安叹了口气,黛眉微蹙,“是她?” 此前从未有人以鬼面兰制香,照文容的症状,意识清晰,只丧失行动力,难道只是麻痹神经?谢祈安越想越郁闷,算了,还是待天明交给青黛去琢磨罢。 “话又说回来,你身上的毒为何能解?”谢祈安不满。 文容讷讷摇头,一脸茫然,“属下不知。” 谢祈安问:“那桃花酥你碰了没?” “桃花酥?”文容摇头道:“不曾见过。” “那就没跑了。”谢祈安喃喃道。 “什么?” 没等文容再问下去,外头传来了吱呀的开门声。两人默契噤声,轻手轻脚灭了室内的烛火。晦暗的室内,唯有一小孔透着外屋的光亮。 “让让,让让。”谢祈安轻声唤道,卖力将文容挪到一旁,“你先坐着歇会儿。” 果不其然,外头那狗贼乃沈长策是也。 下官擅闯太子书房,不知他有几个脑袋够砍的。此人行事向来不按常理出牌,哪个好人家费老劲来探查书房探查盆栽? 等等,盆栽? 谢祈安敛了笑,不搜案牍,偏查花草?他要找……鬼面兰? 这件事难不成也有他的手笔? 沈长策啊,沈长策,你究竟何方神圣,又效忠于谁? 原先谢祈安对于沈长策来东宫任职一事并不在意,他是谁的人都好,反正不是他也会是别人。现下看来,此事貌似并非如她所想。 不怕人聪明,就怕人又聪明又勤快。 待外边儿没了动静,文容起身点燃烛火,沉声开口:“他找什么?” “鬼、面、兰。”谢祈安狡黠一笑,上钩了。 文容纳闷道:“他找这东西作甚?” “想知道?”谢祈安反问。 “没那么想,殿下不想说便不说。”文容有些无奈,他总是跟不上谢祈安跳脱的思维逻辑。 “我还偏就要告诉你!”谢祈安不知怎的来了兴致,徐徐道:“你我皆知,沈长策是匹有野心的豺狼,我原以为他回京是脑子进水,不过是困兽犹斗。可若是他想查鬼面兰……那就没这么简单了。” 文容接过话茬,“殿下的意思是,他既不是圣上的人,亦非外戚一党?” 谢祈安粲然一笑,打了个响指,“聪明!倘若他是其中任一一方的心腹,查鬼面兰的第一站绝不可能是东宫,早在下午接近寿康宫时就该设法行事,可他没有。照他这么漫无目的地找下去,下辈子也不见得能找着。” “殿下可别忘了,鬼面兰,东宫有。”文容温声提醒道:“潇湘阁也有。” “那又如何?”谢祈安笑意浅浅,“你养的这些鬼面兰从未有人动过,擅用鬼面兰作乱的亦非我也,再怎么说他也恨不到孤头上。” 文容提醒道:“殿下,豺狼难驯,与虎谋皮,焉有其利?” 谢祈安闻声剜了他一眼,“阿容别忘了,兵行险招,上下同欲者胜。” 置之死地而后生。 “殿下明白便好,想来短时间内他不会再来了。”文容起身欲走,“夜已深,属下扶您回去歇息。” 谢祈安搂过他单薄的肩,“可别,你倒下了谁来陪我?” 走了没两步,旁边的女子突然道:“阿容,想不想看星星?” “嗯?”文容并未多言,继续牵着她往前走,“殿下想看我便想看。” “啧,你总这样。”谢祈安闷闷道:“真话烫嘴不成?” 文容笑弯了眉眼,“真话啊,殿下所想,便是我心中所念,这么多年从未变过。” “此话当真?”谢祈安保持质疑。 文容侧身捧起她的小脸儿,笑道:“我何曾骗过你?” 谢祈安很少卸下伪装,人前人后几乎无差,有些戏演着演着便当真了。只是这出折子戏太长,长到连他都快忘了谢祈安不过是个刚及笄的小女娘。 她也渴望有人爱,有人护,有人疼。 只是他的太子殿下啊,从小就很坚强,什么事儿都习惯了一个人扛。 文容将谢祈安裹成了毛茸茸一坨,这才放心带她上屋顶,“冷不冷?” 谢祈安摇摇头,“我想母亲了。” “我知道。”文容将怀里的汤婆子塞给她,“捂着,暖和些。” 晚风轻抚星河璨,淡云微度明月疏。 都说已逝之人会化作繁星,遥挂天边,默默守护着亲人。月明星稀,此消彼长,天象之中歪理种种。既如此,世事无常,又何以明月寄相思呢?不过是古人慰藉己心的说辞罢了。 谢祈安就那么痴痴地坐着,仰望着漫天繁星,心里却空落落的。侧眸瞥见文容向她敞开怀抱,那架势同儿时一般慷慨,瞧得谢祈安眼睛泛酸。 从有记忆起,谢祈安自认她与潇湘阁中一应孩童无异,这些年不过是沾了先后的光,明里暗里多得了几分母亲的照拂。 文容对她的关照亦然,始于主仆情分,忠于心疼。她不太喜欢这种感觉,甚至有点儿反感,却无力更改文容心里这种根深蒂固的刻板印象。 既身处腐朽发臭的世道,谁也无法独善其身。漫漫红尘里挣命生存、负隅顽抗之人,多了去了。少她一个不少,多她一个不多。 夜里凉风卷着雨后潮湿的空气,肆无忌惮地闯进鼻腔,挠得谢祈安直打喷嚏。 文容捏了捏她的脸,“叫你多穿些,偏不听。” 谢祈安掸开他的手,借力往后一仰,整个人软绵绵瘫在砖瓦之上。 屋檐之下,除却守殿门的苍术,远处巡逻忽明忽暗的烛火,再无其他。这样森然乏味的地方,天下之人为夺权逐利竟趋之若鹜,真是世风日下。 好一会儿,她才开口:“阿容,我是不是选错了?” “殿下心善若水,何必以此挟心,自怨自艾呢?”文容躺在她身旁,理好长袖,将胳膊垫至她脑后,“夜里砖瓦寒凉,这样舒服些。” “哟!”屋檐下的院落里传来嘲讽声,“我当是谁家的小夫妻,夜半三更不睡觉,搁这儿伤春悲秋。殿下倒是有情趣!” 谢祈安不用想都知道,这天底下除了沈长策,没人会半夜闲得屁股疼,特地来讽刺挖苦她。 她瞥见树上翘着二郎腿的人,笑道:“非礼勿视,将军有功夫窥视旁人**,不如去酒楼寻个美娇娘相伴,再不济寻个小郎官作陪也是好的。” 第10章 心知肚明 树影婆娑,月色若水。 人在月光里浸久了,连心也跟着静了下来。 沈长策难得没回嘴,只笑笑,问:“渴不渴?”态度好得像被夺舍了一般。 “不渴!”话音刚落,树那边儿便抛出来一瓶酒,直直冲谢祈安脑门砸来,幸好文容反应快,不然今日她定要破相。 她就知道沈长策没安好心,亏她方才还觉得这人态度好! “放心,没毒。”见她踟蹰,树上那人懒懒道。 “不是,谁问了?”谢祈安气得坐起身,一把夺过文容手中的酒就要往树上砸去。 “诶诶诶!”文容伸手拦她,“殿下仔细瞧过再扔也不迟。” 她应声一瞥,手中酒竟是他们潇湘阁的琼花露! “这酒你哪儿来的?”谢祈安问。 今年园中琼花谢得早,酿好的琼花露早早入了后院酒库,顺利躲过里里外外的暗卫不说,黑灯瞎火的专挑贵的拿,他倒是本事大! 沈长策灌了几口手中酒,细细品味了一番,这才不疾不徐道:“喜欢?顺手的事儿,不客气!” “还钱!”谢祈安毫不领情。 “殿下求我办事儿,我渴了兑点儿酒水喝何错之有?”沈长策抵赖,“话又说回来,你一个大老爷们儿天天喝这滋补身子的酒作甚?”就是体弱多病,也不至于存的八成都是此酒。 “孤爱喝什么酒,欲做何事,与将军何干?“ 谢祈安抽出封口绳缠着的小纸条,摊开一看:顺手的事,不用客气。八个小字嚣张有力,洋洋洒洒占满了视野。 她收了字条,接着催债,“还钱!” “吝啬鬼。”沈长策嘟囔了声,纵身一跃,大马金刀往她身边一坐,“殿下过河拆桥的坏毛病还没改呢?” “难不成孤还要谢你?一码归一码,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谢祈安睨了他一眼,拉着文容起身要走,“孤同小偷有何诚信可讲?” 沈长策伸腿拦她,面上那副神情甚至有点儿骄傲,沾沾自喜道:“诶!殿下慎言,本将军可是光明正大从正门儿被请进去的。” 谢祈安扯了扯嘴皮,一脚向他腿腹踹去,随即捎上琼花露,扬长而去。 “嘶——”沈长策躬身捂住小腿,咬牙道:“劲儿还挺大,就是心眼儿小……” “你心眼儿大,你清高!”院中人话音未落,檐下“嗖——”的飞来一块鹅卵石,直击沈长策胸口,还怪疼的。 就说这人心眼儿小吧,真是睚眦必报! 文容不语,只是一味偷笑。 “你笑什么?”谢祈安突地停下步子,文容得下巴结结实实撞上了她的后脑勺,“嘶——” “哈哈哈哈哈——”檐上传来长笑,“该!恶人自有恶人磨。” 谢祈安默念:切莫与傻瓜论长短,冷静,冷静…… 廊下,苍术不知何时,竟倚着长柱,抱着猫睡熟了,嘴边流着哈喇子,可爱得不像话。 殿内银霜炭烧得正旺,烤得人心也暖烘烘的。 这一刻,日子好似回到了从前,只是屋里再没有母亲候着她了。 入宫不过短短数日,堪比数年,步步惊心,处处算计,一切都来得比她预想的要快。 她不能坐以待毙…… “想什么呢!”文容摸了摸她的脑袋,“殿下倦了?” “没有。”谢祈安摇摇头,解了披风在案前坐下,“坐。”她也不说话,只利落地斟酌酒,闷声道:“陪我喝两口?” “成。”文容接过杯子,“殿下有心事?” “算不上。”谢祈安抿了口琼花露,“就是有点儿怀念从前咱在金陵的日子。” 未等文容出声宽慰,她又道:“今日之事,你不觉得奇怪吗?你既未食那桃花酥,体内的鬼面兰毒素又从何处来?青黛把的脉象总不能有错。” 文容不免觉得好笑,她倒自愈得快,还有闲心想这些,想来该被宽慰的是他。 “又笑。”谢祈安佯装气恼,质问道:“文公子今儿收了那寿康宫什么好处?九死一生,醒了后,嬉皮笑脸不说,实话更是一句不愿多讲。” “哪儿能啊。”文容饮尽盏中酒,“奴生是殿下的人,死是殿下的鬼。” 谢祈安忙伸手堵他的嘴,“诶,可别,我怕鬼。” 文容躲开她的手,“怎么这么凉?”说着又不知从哪儿掏出个汤婆子揣她手里,“料到那厮手脚不干净,我借机服了戒毒丸。殿下知道的,此药只能暂时压制鬼面兰的毒性,解不了。想来那银针只是掩人耳目的幌子,偏殿里燃着的香料才是症结所在。” “这什么?”谢祈安望着跟前的手札疑惑问道。 “殿下打开看看?”文容抿了口酒,“这么些年,阁主一直在研究鬼面兰,这本手札记录了这类草本植物的生长习性,周期,以及用药多少成分毒性深浅……” 谢祈安有些诧异,不禁红了眼眶。她从前只知先后曾在宫中养了许多此类毒草,本以为叶蓁养鬼面兰不过是执念太深,留个念想罢了。 “殿下刚来金陵时,襁褓中捎了金银珠宝若干,还藏了不少鬼面兰种子。”见她眉头紧锁,文容又道:“殿下放心,此事除却阁主与奴,无人知晓。这本手札除了阁主,亦无人看过,奴参与过试药,多少知晓些。” “试药?”谢祈安心中一沉,忙拉着他左右打量起来,“怎么从未听你提及过?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文容拦住她,“无碍,奴若是说了,您定要拦我,想必如今也就不会有这本手札了。” 不知是酒意醉人,还是气的,谢祈安的小脸儿红扑扑的,“知道还这么做!该杀!” “少喝点。”文容一把夺过她的酒杯,倒尽杯中酒,缓缓道:“奴说过,这条命本就是殿下的,若您想要,随时都可以取走。” 谢祈安抬指勾起他的下巴,喃喃道:“你知道我不会,光是看着这张脸,我也不忍心,只可惜,你不喜欢女人。” “殿下莫要说胡话,您醉了,我扶您进去歇息。”文容说着便要起身。 “我没醉!不用你扶……”谢祈安长袖一挥,踉踉跄跄撞上了桌角,“嘶——” 文容赶忙上前拉她,语气有些急,“殿下心里有气,只管朝我发作,何苦作贱自己的身子?” “有用吗?”谢祈安一把扯住他垂落的长发,双目猩红,死死盯着他,“你看,即便是被如此对待,你不过蹙了蹙眉,你知道我在气什么!” 迎上眼前少女猩红的眼,文容哑然,他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好一会儿,他沉声问道:“殿下想如何?” “呵呵。”谢祈安苦笑,她松了手,一把抹掉面上的泪痕,站起身来,“我要的不是我怎么想,我要你怎么想!你明白吗?在我面前没有必要事事小心,句句斟酌,更不用那些狗屁敬语!你心中所想都可以同我说,就像小时候那样,为什么从那之后一切都变了呢?你不愿可以说的啊,为什么不告诉我呢?阿容……我们是家人啊……” 闻言,文容心中一震,家人?原来殿下一直都把他当作家人看,从未变过。 在他眼中,他的殿下清风霁月,身边的人也理应干干净净的,哪能同自己这样的风尘客为伍?阁主没有将他调走,已是格外开恩了,他还奢求什么呢。 “别哭了,阿禾。”文容抬指替她拭去泪痕,“是我错了,我向你道歉,以后不会了。”说着文容拉她坐到一旁的矮塌上,“坐好,我看看伤。” “不用你管!”谢祈安拍开他的手,闷闷道:“母亲骗人,及笄后一点儿也不好,连阿容也不理我了……” 文容无奈笑笑,问道:“我何曾不理你?” “哼!”谢祈安趴在扶手上,使劲儿捏他的脸颊肉,“我说有就是有,你说了不算!” “成。”文容沉溺地拉过她的手,“都是我不好,阿禾别气了,乖。” 说着他提起谢祈安的裤腿,“都青了,我去拿点红花油来。” 要是一直这样就好了,谢祈安想。 屋内的炭火烧得正盛,烛影浮动。少女乖巧地趴在扶手上,看着文容忙叨的身影,她有些恍惚,一切好像都没变。 看着看着她竟迷迷糊糊睡熟了,只隐约感受到有人把她抱到榻上,帮她脱了鞋袜,按摩起瘀伤来。但她太疲倦了,怎么也撑不开眼皮,索性放弃挣扎,就这么熟睡过去。 安置妥当殿中一应事物,文容这才灭了烛火,去偏殿歇了。 眼瞧着殿中烛火皆灭,庭院中守着的那贼也松了口气,提起地上的空酒瓶子,回了厢房。 * “殿下早!” 青黛听见屋内有动静,忙掀帘进来。 “早。”谢祈安揉了揉眉心,这酒真是害人不浅,以后还是少喝为妙。她披上外袍正欲起身,“嘶……”这膝盖怎么这般疼,她大半夜做贼去了不成? 见她起身,青黛忙来扶人,她缓缓挪至矮塌上,问:“文容呢?” “回殿下的话,公子一早去御书房给殿下告了假,便一头扎小厨房里去了。”青黛说着递来了杯子,“公子吩咐了,待殿下醒来,喝杯柠檬蜂蜜水会舒服些。”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心知肚明 第11章 君臣之道 “我自己来。”谢祈安接过水杯抿了口,蹙了蹙眉,问:“昨夜厢房可有异常?” 青黛边替她揉着腿边道:“夜里沈将军出去了一回,见了个小太监。殿下这腿伤注意些,万不可再磕到了。” 太监?什么事儿非得挑三更半夜说? 谢祈安又问:“无碍,他二人说了什么?” “相隔距离太远,属下并未听清二人谈话内容。”青黛收拾妥当道:“看身形是个女子,穿着太监衣裳。想来十有**是宋家人,二人分开后,她一路向西,进了宋贵妃的福禧宫后便再没出来过。” 闻言,谢祈安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女子?” 倘若这人是他府上的,宫门已落锁,任他沈长策有通天的本事,也做不到半夜将人放入宫;若是这人并非他府中人,他常年戍边,手竟能伸到宫中……总不能是这两日当值,给自个儿物色了个相好的宫女?那他倒是会享受。 “宋家人……”谢祈安喃喃道:“你可看清那女子什么模样?” 青黛摇头道:“属下只远远瞧上一眼,光凭身形不见得能认出。” “继续盯着他。”谢祈安吩咐道。 “是!” 话音刚落,外头的苍术便嚷了起来,“诶诶诶!公子小心!我来帮你!” 文容拎着食盒掀帘进屋,“没事儿,我自个儿来就成。” 苍术紧跟其后,“公子今儿个做的什么好吃的?” “无论公子做的什么吃食,总归不是给你做的。”青黛一把拽着苍术就往外走,“我突然想起来,今儿殿下的药还没煎,你同我一块儿去。” “如今好端端的怎么煎个药也要人陪?”苍术嘴上嘟囔着,身子还是老实地跟她去了,“诶!轻点儿,轻点儿,你说你一个女孩子家家,哪儿来这么多蛮劲儿?” 谢祈安看着两人打闹的背影不禁笑出了声,她偏头看向文容,问:“阿容今儿个做的什么好东西,忙活一上午?” “都是殿下爱吃的,就当是赔罪礼。许久未下厨了,不知合不合你味口。”说着文容掀开食盒,里头瓜果甜点,糖醋小排,清蒸螃蟹……排得满满当当的,香飘四溢,引人垂涎。 未等他布完菜,谢祈安刚要伸手抓面前的排骨,“嘶……” 文容一把拍开她的手,责怪道:“脏!布菜的功夫也等不得?” 谢祈安也不恼,瞧着满桌子菜玩笑道:“我的好哥哥,你都多久没下厨了,还不许我馋两口?”说着,她一把夺过文容手上的筷子,搜刮起面前的佳肴来。 “慢一点,当心噎着!如今这时节蟹正肥,昨儿圣上遣人送了几只来,我拆个给殿下尝尝?”文容边剃着蟹肉边叮嘱道:“螃蟹性寒,殿下莫要贪嘴,就当尝个鲜。” “知道啦~”谢祈安接过剥好的蟹,纳闷道:“阿容你剥蟹什么时候这么熟练了?我记得你向来不爱吃蟹。” 谢祈安从小体弱,像螃蟹这种寒凉性的食物一向很少在阁中出现。文容觉得味腥,也不爱吃。还是前些年阁中中秋宴时,他剥过,可那时,他的手法很是生疏。 未等文容出声,门口已有人自然接过了话茬。 “他是不爱吃,但有人爱吃!” 眼瞧着沈长策掀帘进来,文容将手上油渍拭净,提上食盒便要走,“估摸时辰,殿下的药也该煎好了,属下告退。” 沈长策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挑衅道:“怎么?文公子不欢迎我?” “奴不敢。”他手上用了十足的力道,文容怎么也挣不开,沉声道:“还请将军自重。” 沈长策悻悻然松了手,附耳道:“钱二想见你,明日下朝别急着跟你主子走。” 文容作揖道:“烦请将军捎个话,奴与钱二爷缘分已尽,本就是黄粱梦一场,往后也不必再见了。” “本将军跑腿费文,公子不见得能担负得起。”沈长策饶有兴趣打量着他的表情,又道:“难道你就不想他?” 文容淡淡道:“奴不敢妄想,将军请自便。”说罢,转身出了屋子。 瞧着文容淡漠的背影,沈长策自觉无趣,也不知钱二那小子看上这人什么了? “哟!殿下又偷摸搁屋里吃独食!”谢祈安抬头一看,沈长策那厮已行至桌前,大马金刀往她身侧一坐,道:“还挺香,巧了不是,我说怎么等了半天,殿下也没唤人来传膳,没曾想,竟是在殿内偷偷吃独食。” 谢祈安抬腿往他脚上踩去,“我该你的不成?” “疼疼疼!”沈长策疼得直叫唤,奈何谢祈安偏就不松脚劲儿,他嚷道:“殿下来你们东宫上任,连顿饭都不给吃,纯属当黑差来的。” 谢祈安撂了筷子,道:“第一,今儿将军不当差,您的饭,回府自有人备着;第二,为人臣止于敬,这是孤的膳食,试问将军与我争食,又敬在何处?第三,将军在这儿只会影响孤用膳,你可以滚了。” 谁知,身旁那狗皮膏药全当听不见,伸手抽走她的筷子,夹了块蟹肉丢进口中,道:“蟹是好蟹,这厨艺……马马虎虎吧。” “不好吃将军同我抢什么?”谢祈安彻底没了耐心,咬牙道:“将军倒是不拘小节,放着一旁干净碗筷不用,也不怕从孤这儿过了病气。” 沈长策闻言嗤笑道:“都大老爷们儿,怕什么?殿下大可把心往肚子里收收,臣的身体好得很。” “吃完没有?”谢祈安催促道。 她正欲下逐客令,外头便来了人。 那老嬷嬷拖着调儿道:“文公子好,奴婢奉太后之命来给太子殿下送些吃食,昨日多有得罪,望公子不要往心里去。” 文容俯首一礼,笑道:“多谢太后娘娘惦记,倒是不巧,今儿殿下用膳早,已经歇下了,嬷嬷把食盒给奴就成。” “诶!”那嬷嬷一个侧身,灵活躲开了文容的手,道:“公子有所不知,这桃花羹啊,要趁热吃味道才绝,知道殿下爱吃,太后娘娘在小厨房愣是忙活了一早上。殿下休憩事小,辜负了娘娘的心意,那便得不偿失了。” “将军还不走?”眼瞧着那老嬷嬷就要进来,谢祈安一把拽着他进了内殿,警告道:“躲好,别出声。” 沈长策环顾四周,坏笑道:“殿下这内殿拢共就一张床塌,臣该往哪儿躲?” “……” 谢祈安哑然,索性将眼前这泼皮无赖赶上了塌,恼道:“藏好你那破鞋!” 要不是这厮非赖着不走,偏要留下来用膳,哪能碰上这破事儿。 “殿下,殿下……”文容隔着帐幔轻声唤道。 帘后,谢祈安懒懒地倚在靠背上,语气有些不满,“何事?” “回殿下的话,寿康宫特地遣人送了桃花羹来,道是太后娘娘亲手做的,为此耗费了不少心神。”文容如实回答。 老嬷嬷放柔了语调,同方才殿门外嚣张跋扈的样子倒判若两人。 她道:“殿下,太后娘娘知道你爱吃这桃花羹,特意做了些叫老奴送来,盒里的汤羹还热乎着,殿下别辜负了太后的一番心意才是。” 谢祈安心里讥笑着,如今这世道还真是,狗都会看人下菜碟。 她抬指缓缓挑开帐幔,只露了半张困意绵绵的俊脸,浅笑道:“人言可畏——这桃花羹甜腻齁人,孤可不爱吃,也不知皇祖母哪里听来的谣言?心意孤领了,嬷嬷留下食盒便回罢。” 这番话说得那老嬷嬷脸色变了又变,明眼人都听得出来,谢祈安这是让太后别自作多情,多少功夫耗她身上都白搭。 “殿下说的是,老奴告退。”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那老嬷嬷只得咬牙退了出去。 文容紧跟着俯首告退,送她出了院子。 待人二人走远,谢祈安一个扑腾从床上蹦起来,拉住沈长策的袖口使劲儿往榻下拽,她咬牙道:“起开!将军睡得可还挺舒坦?” 沈长策任她拽着,没脸没皮道:“那是自然,要不还是说殿下会享受,被子舒适松软,被窝里更是花香四溢……” 谢祈安懒得再费口舌同他争辩,往一旁矮塌上一坐,细细品起茶来。 殿内燃着的香料同那日潇湘阁中用的像是同一种,淡淡的,叫人闻不真切。对沈长策来说,眼前人亦是如此,人淡如菊,却像蒙了一层雾,怎也看不透彻。 “桃花羹不尝尝?”沈长策说着掀开了食盒,点评道:“我瞧着还不错!” “你敢吃?”谢祈安嘲讽道。 沈长策硬着头皮,犟嘴道:“有何不敢?” “就搁那儿吧,回头让他们进来收拾了。她敢做,孤可不敢尝。”谢祈安提醒道:“将军再不走,今儿怕是又要留宿宫中了。” “殿下若是愿意将这床塌分臣一半,倒也不是不行。”沈长策提议道。 谢祈安抬手一抛,那上好的小巧杯盏竟直愣愣朝沈长策脑门砸来,好在他反应快,及时接住,适才免了破相之苦。 “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谢祈安气恼道:“孤的床塌,一般人可上不起,将军想好用什么来还了吗?” 有点卡文了?TAT原谅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君臣之道 第12章 环环相扣 沈长策坐起身子,利索收拾好自己,戏谑笑道:“敢问殿下想从臣这儿捞到什么好处?” “要什么都给?”谢祈安反问,一双含情眼直勾勾盯着他,竟瞧得沈长策失了神,“怎么?将军有何顾虑?不妨说来听听?” 沈长策这才回过神来应道:“殿下多虑了,您要讨的东西,臣哪有不给的道理。” “是吗?”谢祈安半信半疑,她抬指勾起沈长策的下巴,凑近打量起榻上人来,扬唇笑道:“将军生了副好皮囊,不如留在孤身边当个面首?”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沈长策顺着她的力道仰起头,抬手勾住她胸前垂落的青丝,附耳道:“臣是敢留,只是往后这夜里殿下还睡得着觉吗?” 谢祈安面不改色,掸去胸前作乱的手,冷笑道:“孤既敢留你,便不怕你来杀,何况……将军若真想杀我,不必等到来日。” “没曾想,殿下竟也有此好?”沈长策往后挪了挪屁股,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你们潇湘阁的人不过是一丘之貉。” 寝殿的青纱帐幔隔着里外,帘后两人互近忽远,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叫人看了横生误会。 “将军此言差矣。”谢祈安眉眼弯弯,反驳道:“人生苦短,哪儿来那么多弯弯绕绕?世间情爱无差,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过是缘分使然,与男女之别何干?如此浅显的道理,怎么到了将军这儿就是罪恶滔天了?” “是吗?”沈长策突的凑近,一把搂过她的细腰,“如此说来,倒是臣冤枉了良民?那殿下希望臣如何做?” “孤希望……”未来得及等到下一句,冰凉的刀锋已抵在了他的脖颈上,偏一寸定会当场毙命。 沈长策瞥了眼脖子上架着的匕首,质问道:“殿下这又是何意?过河拆桥绝非君子之风。” “将军别玷污了君子二字,孤可从未说过自己是什么正人君子。”谢祈安嗤笑道:“我这人啊,向来睚眦必报,心眼儿小得很……”说着她手上的力道加重了几分。 她倒是记仇,沈长策想。 沈长策咬着腮帮子,直直迎上那双勾人眼,笑道:“殿下有话不妨直说。” “简单。”谢祈安眼波淡淡,叫人看不出半点破绽,“将军只需如实将今日之事告知圣上,跑个腿对将军来说,想来不是难事。” “成。” 见沈长策应了,谢祈安果断松了手劲儿,道:“将军,得罪了。” 说罢她起身要走,沈长策一把拽住她的外袍,添力将她往怀里一带,谢祈安顺势坐到了他的腿上。 谢祈安挣扎无果,一双美眸冷冷瞪着他,“将军这又是何意?这会儿不计较男男大防了不成?”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沈长策抬指抚上她眼角的泪痣,道:“殿下这双眼睛生的很是漂亮……” 话音未落,谢祈安一把拍开他的手,“将军心猿意马就直说,孤可不会笑话人的喜好。” 沈长策轻柔地理顺她因挣扎凌乱的发丝,突的往胸前一拽,笑意发冷,“殿下最好……说话算话。” “嘶——”谢祈安倒吸一口凉气,道:“松手!你是疯狗不成?”她揉着头皮,有些恼。 见她吃痛,沈长策这才松了手,坏笑道:“彼此彼此,殿下,我们就此两清。” 说罢这才放人下来,起身往西暖阁去了。 “殿下……”沈长策前脚刚走,文容后脚便端着汤药进来,“今日的汤药煎好了。” “搁那儿吧。”谢祈安蹙眉吩咐,“唤人把榻上枕头被褥都扔了。” “地上这是?”文容不解其意,他看着掀开的食盒,愣了愣应道:“是。” 人还未走出屋子,寝殿内又传来谢祈安的声音,“把青黛叫来。” “是。” 文容出去没一会儿,人就来了。 “殿下。”青黛俯首见礼。 “太后遣人送来的。”谢祈安指了指地上的食盒,示意她过去,“瞧瞧,这里头加了什么?” “是。” 青黛利索拿了银针,捧起那碗桃花羹琢磨起来。 “殿下知道这羹汤有毒?”青黛看着眼前发黑的银针沉了脸色。 “不知。”谢祈安淡淡笑道:“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恨不得拿刀架你脖子上的人,又怎会心善到洗手做羹汤?什么毒?” 青黛听言了然,轻声道:“殿下,这汤羹里是桃花不假,不过其味发苦,以夹竹桃乳汁相融。此物有剧毒,饶是再甜腻的汤羹也拦不住它本身的苦味。” 谢祈安蹙眉闷了手中汤药,冷哼道:“她下手倒是越发不避人了。” 她顿了顿又吩咐道:“去查查,这宫里何处种有夹竹桃。” “是。”青黛应声就走。 谢祈安又道:“慢着,拿些蜜饯儿来。” “殿下一向不喜这汤药的涩味,这不,我已取来了。”文容提着包好的牛皮纸掀帘进来,说着对青黛道:“去忙吧。” “是,公子,属下告退。”青黛道,随即转身出了屋子,往御花园去了。 待她远去,文容问:“殿下既已知晓此番乃太后手笔,何必再遣人去查?” “阿容,这世道,得饶人处且饶人护不住你我的命。”谢祈安笑意盈盈,仿佛被困在这夺嫡棋局里的人不是她,“如若我是她,绝不可能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襁褓婴孩活到这么大,还谈什么回宫夺权,简直可笑至极。斩草不除根,不过是白费力气。” 文容闻言一怔,寒意爬上脊背,俯首道:“属下多嘴。” “无妨。”谢祈安拉他坐下,笑意不明,淡淡提醒道:“坐,兄妹之间把话闲谈无需这般拘谨。阿容,你又忘了……” 文容应道:“属下知错。” “孤该怎么罚你呢……”谢祈安喃喃道,她竟真细细琢磨起来,“不如就罚你明儿个去见钱二爷,阿容意下如何?” “殿下……” 文容刚想出声阻止,谢祈安便拦了他的话,“想见便见吧,无需顾忌我。” “你不愿意?”谢祈安又问。 他苦笑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就是见了也改变不了什么,不是吗?又何必做这自扰之事。” 谢祈安叹了口气,道:“那便随你的愿罢。” “谢殿下抬爱。”文容起身添了些炭火,便悄声退了出去。 * “圣上,沈将军求见。”一小太监迈着碎步进来通传。 承德帝搁了笔,缓缓道:“宣。” “是。” “臣拜见圣上……” 沈长策刚要跪,就被承德帝扶住了手臂,道:“景明,不必多礼。” “是。” “此番赶来,所谓何事?”承德帝暗自打量着他的神色。 沈长策俯首道:“回圣上的话,午时太后娘娘遣人送膳食来了东宫,那羹汤有毒。” 承德帝诧异道:“此话当真?” “臣无半句虚言。”沈长策道。 他又问:“太子可有进食?” 沈长策如实回道:“先前殿下已用过膳歇下了,并未饮用。” “那便好。”承德帝看着松了口气,随即吩咐道:“此事不可声张,太后此番想必是昨日气昏了头,朕自有决断。” “是。”沈长策应道。 说罢承德帝有些乏了,打发他出去,“景明,朕遣你去东宫一来为了护住太子,二来也是磨磨你的性子。太子那边烦你多费心,可别让朕失望。行了,朕也乏了,早些回吧。” 沈长策垂首应下,“是,臣告退。” “将军。”沈长策刚从西暖阁出来,便被枭二拦了去路。 “你怎会在此?”沈长策不明所以。 枭二附耳道:“太子殿下的人往福禧宫附近去了。” 沈长策又问:“太子遣人去长姐宫里作甚?” “属下不知。”枭二又道:“那姑娘自太子寝殿出来,一路赏花赏草,好不惬意。说来也怪,她转悠了一圈儿,又原路回去了。我遣一小太监上前问了一嘴,她只道是在殿下那儿受了气,别闷得慌,出来散散心。” 沈长策沉了脸色,冷冷道:“你暴露了。” 见枭二一脸茫然,他又道:“或者说,从出寝殿的那一刻,她便知晓有人跟着。” 枭二虎躯一震,惊讶道:“太子身边的黄毛丫头,竟有如此身手?” “那姑娘可是一身素衣,头戴鸢花?”沈长策问。 “将军认识?”枭二反问道。 沈长策颔首应了,压低了嗓音,说:“这姑娘名唤青黛,前些日子我探过此人底细,身手不在你我之下。往后,太子身边的人定要盯仔细了,特别是……从潇湘阁里调进宫的。” “是,属下领命。”枭二一一应下。 * “哟,孤还以为将军今儿不回来用膳了。”谢祈安瞧着殿中站着的人,出声调侃道。 沈长策扬唇笑道:“怎么?今儿这顿殿下大发慈悲留了臣的晚膳?” “没办法,谁叫孤心善呢……”谢祈安笑意浅浅,“偶尔扶倾济弱,全当积功德。” “那今儿可真是不赶巧。”沈长策森然一笑道:“臣今夜有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