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龙他怀孕了》 第1章 第 1 章 人间纷争已久,天下被七国分割而开。世道艰辛,北襄国在这其中尤显势微。 正德六年,正德帝强占的美人为他诞下一位皇子,排名八。传闻八皇子降生当夜紫雷漫布天际,轰鸣作响不绝于耳。又因这位只新鲜了一年的美人生八皇子时难产,很快没了气息,正德帝便觉此子生而不祥,十分厌弃。他为此子赐名辞明,将他丢在后宫再未理睬过。 生母已逝,父亲憎恶,顾辞明在后宫成长得极为艰难。 正德二十二年,虚浮昏聩的正德帝身体大不如前。也是从这一年开始,从未有人放在眼中的弃子顾辞明开始逐步展露锋芒,蚕食吞没朝堂势力,架空了正德帝。 正德二十五年,顾辞明弑父杀兄,在自己铺就的一条血路中登上皇位,改年号为元始。 今年是元始六年,顾辞明如愿成为一名恣睢无情的合格暴君,战场上犹如杀神降世。正德帝在位时北襄国还只是个不起眼的边陲小国,如今也陆续攻占五国。帝国威仪,势不可挡。 平心而论,顾辞明的这二十五年人生,的确是精彩得不得了。 膝盖的刺痛迫使鹤兰之停止自己混乱的思绪,他隐忍用手撑地,只跪了这么一小会儿身子便有些受不住了。 白绫覆在他双眼之上,只模模糊糊印出精巧的眉骨。蒙眼的白绫被挺直的鼻骨撑得翘起来一点边,让人看着心里痒痒的,很想顺着这一点缝隙把白绫整个掀掉。 鹤兰之不在意所有落在他身上或探究好奇或带着恶意的目光,这么多年他早已习惯。他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但他能从别人的行为和口中感知到,他生了一张还不错的脸。 鹤兰之抬起头,茫茫‘望’向前方玉阶之上的皇座,面颊上一点脏污更衬得他肤色雪白。这皇座曾经属于祁国国君,不过现在不再是了,毕竟祁国都已不复存在。 “一个瞎子,看又看不见。” 副千户在旁边偷偷摸摸盯着鹤兰之蹭在脸上的那一点尘土盯了半天,终于按捺不住地忍不住开口,“装模作样的干什么。” 瞎子的耳朵要比平常人更灵敏,所以尽管只是小声嘀咕,鹤兰之也听清了,不过他一动也未动。 孙勐瞄了一眼御台西侧偏殿,顾辞明仍然未到。他紧接着提气一脚直接踢在那副千户身上,孙勐语调沉沉,“献给陛下的人你也敢随意开口议论,你不要命了我可还要!” 副千户讪讪闭上嘴,顾辞明之威名如雷贯耳,莫说是人,鬼听了都要老实原路打道回地府。 见自己的下属重新缩得像个鹌鹑,孙勐提着的心可算放下了点。他定定神,从后面打量传闻中“仙风道格,圭璋特达”,有预言之力,疑是仙人下凡而救世的祁国国师。 殿内地面由础石铺就,跪起来让人身上泛冷。鹤兰之喉咙不大舒服,忍不住蹙眉用衣袖掩唇闷咳起来,纤薄衣料勾勒出肩胛骨的形状,腰身不盈一握。 孙勐忍不住咂了下嘴,祁国国师果然如传言一般身娇体弱。虽说是敌国俘虏,但如今已成了北襄国的人,真叫他跪得病了是否太过…… 过了好一会儿鹤兰之的咳声才慢慢止住,他已跪得感觉不到双腿。但眼下这不是最为紧要的事,鹤兰之发觉自己的手莫名其妙地在抖。 鹤兰之有些困惑,他掐紧自己的手心,试图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可还没等他平复下来,殿中忽然一片死寂。副千户的呼吸声压得低到几乎没有,孙勐绷紧身体弯腰,头也埋得低,眼睛死死盯着脚尖,一寸不敢移。 鹤兰之现在只能听到蒙眼的白绫摩挲自己衣料的声音,连风吹叶动与鸟鸣都在中和殿前戛然而止。 殿上寂静无声,就显得最前方的脚步声格外清晰。仆从侍女的步调齐整如一,不像宫人随行,倒像战场列阵,听着让人只觉诡异。 缎面黑靴上金龙刺绣狰狞蜿蜒,天子之冕上玄色十二旒随行动微微摇晃,阴影映在顾辞明面上,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天子至,跪——” 太监声音尖锐得像厉鬼索命,其实不用宦官通报,所有人早已规规矩矩地黑压压跪了一片。君王治下手段堪称暴戾,威仪过重,无一人不敢服。 顾辞明坐定后随意一抬手,陈内官立刻会意地甩拂尘,“起——” 齐得好似排练过的“谢圣上”震得鹤兰之耳朵痛,站在他旁边的副千户声音尤为大。 御座扶手上有金龙张口飞腾,顾辞明百无聊赖用手指勾了一下龙角,金龙在他手下驯服低头。 又攻占了一个国家,又是一样的战后清算,这个场景他再熟悉不过。 不过今天,或许有一个能让顾辞明提起兴趣的东西,顾辞明看着殿中央勉强还保持着跪姿的鹤兰之。 跪得艰难,脊梁却挺得直。 顾辞明转了一下拇指上的扳指,看起来,齐国最珍贵的宝物,已经献到他眼前了。 鹤兰之看不到,所以他不知道自己一身白衣在这一片沉沉暗色中有多显眼。不过他能感受到正殿前方有如实质的眼神,被顾辞明这么盯着,谁都不会觉得舒服。 孙勐犹豫不知该不该此时开口,顾辞明未允准,没人敢第一个张口。 中和殿上又默了默,最终还是陈内官小心觑着顾辞明的脸色解围,“可有哪位大人有本要奏?” 孙勐听见陈内官的话大松一口气,他连忙出列躬身,“臣有本奏。” “说。” 孙勐便一字不敢落地开始汇报,“……三日前祁国皇室所有亲眷皆已关押,且无余党叛逃。祁国太子已单独押至内狱,祁国国君王后确都已自尽殉国,并非假死,两人尸身暂未处置。” 鹤兰之的唇瓣不自觉抿紧,顾辞明慢悠悠把自己的目光从鹤兰之身上收回,“不用处理,就放那儿吧。” 鹤兰之的脸色便肉眼可见地更不好了,看着下一秒就能直接昏过去。 孙勐不知道顾辞明这话是不是认真的,但他也不敢再问,他硬着头皮补上一句,“是。另,祁国国师并非皇室亲眷,又有预言之力,臣不敢擅自做主处置,还请圣上…” 顾辞明还未听完就打断了孙勐,“预言?” 鹤兰之一直低着头,他只能看见鹤兰之一角莹润如玉的下颏。顾辞明点燃了一点扭曲的兴奋,白得如此纯粹的人出现在他眼前,让他只想把这白色弄脏。 “那怎么未曾预言到,自己今日会沦为朕的阶下囚。” 顾辞明的目光一寸寸下移,扫过鹤兰之紧抿的淡色唇瓣,扫过他白衣上的尘土和一直没有弯下的腰。 鹤兰之听出了顾辞明话中故意为之的恶意,“或者说,你有没有预言到,今日会是你的死期?” 鹤兰之终于愿意抬起头,“看”向高座之上的顾辞明。 鹤兰之蒙着白绫的眼映入顾辞明眼底,在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脖颈似乎被一双温凉的手扼住,顾辞明的脸色骤然冷了下去。 城门前,战场,混乱无序的兵马,尘土飞扬,还有浓郁血腥的味道。 顾辞明穿着战甲,双目紧闭仰面倒在地上,手中长剑仍紧握在手中。 鹤兰之不受控制地窥探到了顾辞明的命运,他看见顾辞明死于战场,伤痕累累。 脑海内的画面来得突然,去时也如潮水一般迅速褪去,鹤兰之喘息着伏在地上忍住不适。 从祁国灭国开始到现在已奔波劳累了三日,再加上这场意料之外的预言,他仅存的一丝体力终于也消耗殆尽。 他无力用手肘试图支撑起身体,整个人颤抖得厉害,顾辞明端坐高台。 鹤兰之这副模样可给孙勐吓得不轻,他只看见鹤兰之抬了下头,紧接着就浑身僵直呼吸急促,现在又无力瘫软在地。 每一次预言都会让鹤兰之脱力,他将自己额头贴在冰凉地面上,等待一阵一阵的眩晕感过去。 副千户手足无措在旁边站了一会儿,最终和孙勐互相暗暗对了几个眼神,下定决心蹲下身想把鹤兰之扶起来。 但他的手还没来得及触到鹤兰之的衣袖,鹤兰之就缓慢地重新坐了起来。 “我看到你了。” 眩晕感还没有完全消退,可他的语气却很稳,“你会死。” 鹤兰之的声音偏冷,传到顾辞明的耳朵里,像是一滴凉凉的露水滴在他额头上。 顾辞明把舌尖抵在自己犬齿下面,以此来压制心中升腾而起的暴虐**。 “有意思。” 所有人都被鹤兰之的这句话吓得大气不敢喘,顾辞明身体前倾些许,他终于提起了点兴致,“你看见,我死了。我是怎么死的?” “不知道。” 鹤兰之面上浮现显而易见的疲色,他答得很快,也很简短。 顾辞明兴致盎然,“看不到我是怎么死的,但是能看见我死了?” 鹤兰之不愿意向顾辞明细细解释预言的细节,他平淡地回他,“嗯。” 尽管不愿承认,但从四肢百骸升起的热意告诉顾辞明,眼前这个人的确比他想得有意思一些。 顾辞明出乎所有人意料地站起身,他一步一步迈下台阶,直到走到鹤兰之身前。 旒珠摇晃发出轻微声响,玉石相击的声音激得鹤兰之耳朵无端发烫。 顾辞明半蹲下身,贴近鹤兰之的脸,鹤兰之压下心中下意识的抗拒,没有移动分毫。 “不想说,没关系。” 距离太近,以至于鹤兰之都能感觉到从顾辞明身上传递过来的灼灼热度,他很不适应。 顾辞明的声音听着有几份玩味,“我会让你说出来的。” 鹤兰之紧抿住唇,顾辞明站起身,居高临下盯着耳廓通红的苍白国师。 “还不快把人扶到偏殿去,别让国师着凉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鹤兰之被关到偏殿后有一会儿才缓过来头晕,他跌坐在地上许久都无力起身。 刚刚跪得麻木到刺痛的双腿现在稍有缓解,鹤兰之勉力想半跪起来,却身子一歪撞到了什么东西,他低低倒吸了一口气。 鹤兰之平复呼吸忍痛,那东西上的云纹摸起来很熟悉,应是盛放茶点的漆案。 他抬手细细抚过上面的纹路,随后沉默良久。中和殿的偏殿,从前,他和皇太子常在这里闲谈。 鹤兰之撑住漆案缓慢起身站直,还未等他晕头转向地找到方向,门外的谈话声就由远及近向偏殿而来。 “虽则如今士气正盛,可占了祁国都城也不过三日。如今一时粮草补给都是不足,老臣以为,不若徐徐图之。” “襄国地势易守难攻,未到秋收此时国库不丰,再加赋税恐要激起民怨……” “虽则只剩下一个襄国陛下便可一统天下,可这实非一日之功,现在便出兵未免草率。” 孙勐这个大将军却一直跟在后面闷头走路不吭声,朝臣说的这些他并非不知道,但这是陛下的意思,孙勐如何不敢劝。 顾辞明在战场上是什么样孙勐再清楚不过,杀敌当真是不要命一般。他从尸堆里爬出来浑身浴血的样子也不是没见过,孙勐到现在做噩梦都是那副场景,吓醒后愁得都不敢再接着睡。 顾辞明自顾自走到偏殿门前,他定下的事一般都没有更改的余地,其他人说什么其实他根本也不在意。 眼见两边小太监就要为顾辞明推门,翁仲儒急了,也顾不上其他当即开口,“陛下!求您听老臣一言,此时出兵万万不可!” 顾辞明冷戾回头,所有人都不敢再多言,齐齐跪地称罪。 眼见顾辞明是不耐烦了,可翁仲儒依旧痛心疾首抬起头,“陛下,您可知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国土尚且未稳,如今每走一步都犹悬于细丝之上,老臣只怕先前种种心血皆毁于一旦,陛下!” 忠臣字字椎心泣血,鹤兰之在屋内沉默听着也不免被动容。 但站在外面一门之隔的顾辞明声音却无丝毫波澜,“说完了?说完就滚。” 鹤兰之还未来得及感到荒谬,门便被推开。紧接着鹤兰之便听到了顾辞明的脚步声,门随之在他身后重重关上。 鹤兰之心下抗拒,和顾辞明单独待在偏殿,他不觉得这会是件好事。 顾辞明随意抬了下眼皮,漆案软垫不知怎的都被碰得乱了。鹤兰之发丝凌乱在一边站着,唇色白得吓人,眼上缚的白绫也是将坠未坠。 “国师好大的胆子啊,见了朕,也敢不跪。” 顾辞明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鹤兰之只觉得像是被什么凶兽从暗处盯着,浑身都不舒服。 “祁国不复,我自然也就不是什么国师。”鹤兰之的声音平静而疲惫,“这件事,我以为你心中最该清楚。” 顾辞明也是很久没有遇到过这么不怕死的人了,他眯了下眼,“我不介意叫人来帮你跪。” 顾辞明本以为要鹤兰之听话还要费一番功夫,没想到鹤兰之没什么负担便扶着柱子缓慢跪了下去。 鹤兰之答得理智,也很克制,“你是君,天下之主。我既算不得臣,也算不得民,不过一介阶下囚,跪君也算应当。” 他仰起头,顾辞明看见他发髻摇摇欲坠,下一刻满头青丝似乎就要散落满身。 “而且,看起来你更愿意人跪着对你说话。”鹤兰之跪坐在地,神色淡淡仰起头,“不是吗。” 顾辞明牙根莫名有些泛酸,“国师这张嘴……祁国竟舍得将你置于摘星阁之上终日不见人,当真暴殄天物。” 鹤兰之不大擅长应付废话,他隐忍开口,“不敢当。原来比起攻打襄国,你更想在此处同人闲谈。” 鹤兰之听到了刚刚他们的谈话,顾辞明对此并不意外。 “你很急着看到朕出征的那一天?”顾辞明随意踢开歪斜横在地上的软垫,走到鹤兰之身前,“让我猜猜,是想看到你的预言成真?” 鹤兰之能闻到顾辞明身上浅淡的龙涎香气味,他沉默片刻。 “我并没有这么想。”鹤兰之诚实道,“不过这场征战的确会导致你的死亡。” 顾辞明歪头对着鹤兰之摇摇欲坠的发髻看了又看,随后不紧不慢蹲下身。 “所以,只要我攻打襄国,我就会死。” 顾辞明的声音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温柔,他指尖轻挑起鹤兰之与碎发缠绕在一起的白绫,绕在手指上的白绫触感光滑柔软。 顾辞明抬眼,目光缱绻得像在看一件什么宝贝,“我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死得惨吗?” 鹤兰之不动声色皱了下眉,他不喜欢别人与他距离过近。且顾辞明用这种语气说这些话,不管怎么听都太过诡异了。 他别开头,白绫随之从顾辞明手中滑落,顾辞明的指尖猝不及防地空了。 鹤兰之意简言赅道,“浑身是伤,算不得好死。” 没想到顾辞明听着似乎真来了点儿兴致,“那攻打襄国还真要尽快才行。” 鹤兰之忍了又忍,终于忍无可忍地吐出一句,“似有疾于首。” 顾辞明竟然笑出声了,“有意思。” 他兴致盎然地又重复一遍,“真是有意思。” 鹤兰之不知道有意思在哪,“自你继位便连年征战,六年不曾停歇。你不怕死,就拉着天下所有人一同下水吗?” 顾辞明答得随意,“天下人与朕又有什么关系。” 他又捞起垂落的白绫放在掌心把玩,“朕出征,只是因为朕想而已。” 鹤兰之看不到顾辞明此刻脸上的微笑,否则他会更觉毛骨悚然。 “不然日子多无聊,总要给自己解解闷。” “……实在荒唐。” 鹤兰之不会骂人,也是因为他生命里从未出现过顾辞明这般需要骂一骂的存在,现在他脑子里只能想出荒唐二字。 这个评价对顾辞明来说简直是家常便饭,有数不清的人说过他荒唐,顾辞明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鹤兰之的这语调还算得上相当温和了。 顾辞明没再接鹤兰之的话,他好奇地拉住白绫,“其实我一直觉得很奇怪。瞎子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又为何要用这么个东西再挡住自己的眼睛,岂非多此一举?” 鹤兰之不知道顾辞明想要做什么,但他心中莫名觉得不安,“你,松手。” “好啊。” 顾辞明轻飘飘将本就松动的白绫拉下,随后松开手把白绫随意丢弃一边。 他无辜地对着鹤兰之摊开手,“松了。” 常年覆眼的白绫冷不丁被拽开,鹤兰之甚至来不及生气,他焦急下意识扭头向边上摸索,想要把白绫重新系上。顾辞明捏紧白绫的另一端,托腮好整以暇看着,在鹤兰之即将碰到白绫的一瞬间又把白绫直接收回自己手心。 鹤兰之苍白冷凝的面颊终于染上薄红,他胸口不断起伏,看着气得狠了。 鹤兰之紧闭双眼,转回头咬牙对着他,“还给我。” 顾辞明终于正面完整看到鹤兰之的模样,白绫之下的眉眼精巧瑰丽,窗外的日光透进来打在鹤兰之脸上。美人愠怒,似终年不化的冰雪因他而出现裂痕。 顾辞明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人,眉如翠羽,肌如白雪,美得似仙人下凡。 “你先回答我。”顾辞明慢慢向鹤兰之凑近,直到鹤兰之甚至能感觉到顾辞明的鼻息,“为什么用白绫遮住双眼,你的预言,真的是看到的?” 原来问来问去,最终顾辞明想问的还是预言。 “白绫和预言无关,也与眼睛无关。”鹤兰之皱着眉开口,“可不可以离我远一点。” 预言的画面是直接出现在脑海中的,鹤兰之不想过多解释,“把白绫给我。” 顾辞明心底有关于鹤兰之的疑虑越来越多,不过他并不急着眼下一时三刻就将所有谜团都揭开。鹤兰之不大配合也没关系,他有的是时间陪他慢慢耗。 “我帮你戴上,如何?” 鹤兰之的脸彻底冷下来,他朝顾辞明伸手,“不必。我说,给我。” 顾辞明直接掐住鹤兰之的下巴拉近,迫使他的脸正对着自己。顾辞明嘴角上挑,眼底却笑意全无。 “国师大人,你没资格与朕讨价还价。” 这个略带侮辱性的动作让鹤兰之浑身都僵硬起来,他脑海空白了一瞬才反应过来顾辞明在干什么。 托近距离面对面的福,顾辞明清晰看见了鹤兰之脸上浮现屈辱表情的全过程。鹤兰之很是受不住,一时气喘起来。 顾辞明指腹温度也烫,烫得鹤兰之整张脸都烧了起来。 “要杀便杀。”顾辞明能感受到鹤兰之的身体在细细颤抖,可能是气得,“何必这般折辱我?” 顾辞明并未放开手,“你似乎对折辱有什么误解。” 眩晕感不受控制地又浮上来,鹤兰之连呼吸都觉费力,他拼尽全力想掰开顾辞明的手指,但顾辞明当然不会顺他的意。 指腹下的肌肤触感温润细腻,像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 顾辞明故意摩挲了一下,“国师若想知道真正的折辱是什么样子,朕也可以告诉你。” 鹤兰之急火攻心,终于晕了过去。 顾辞明也不明白那一瞬间自己为什么鬼使神差地接住了鹤兰之,没有让他直接倒在地上。 顾辞明低头看着晕在自己腿上仍然眉头紧锁的素服美人国师,心底莫名升起一股念头。 像个俏寡妇。 第3章 第 3 章 鹤兰之伴随满室的龙涎香熏香醒来,甫一睁开眼就觉天旋地转,嗓子又肿又痛。好像被人暴打了一顿,浑身上下都使不上力气。 他艰难翻了个身,鹤兰之能感觉到自己呼出的鼻息滚烫。这感觉并不陌生,毕竟他常常生病。 鹤兰之叹了口气,夏日染上风寒,比冬日里更不舒服。 陈内官一直在屋内候着,他耳尖听得了床帐内的动静,连忙走近将帐子撩开,“您醒了?” 鹤兰之半晕半醒地察觉自己是躺在床上,战败的敌国俘虏还能得到这样的待遇真是多亏了自己体弱,鹤兰之一时之间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鹤兰之攒了攒力气开口,“我……” 这嗓音嘶哑得吓了陈内官一大跳,他当即转身递了杯茶水给鹤兰之,“您喝一口润润。” 鹤兰之确实渴得厉害,他有气无力撑起身体,将那盏茶一饮而尽。 茶水温热,喉咙火辣辣的灼痛消退不少,只是仍然肿得钝痛。 茶盏一递回到陈内官手上,鹤兰之就又脱力躺倒回去。连日未曾好好休息又加生病,此刻鹤兰之头痛欲裂,恨不得下一瞬便昏迷过去再不醒过来。 不过鹤兰之想归想,眼下也不是他真能休息的时候,他哑着嗓子向陈内官道谢,“多谢内官。” 陈内官有些受宠若惊,其实对于祁国的这位国师,多数人心态都偏向于好奇尊敬。预言在人们看来与神力也并无差别,且据传言,鹤兰之从小到大预言过的祁国之事从未出过差错。 “这都是奴才该做的。”陈内官情绪有些复杂,“陛下同赵太医都在外间,太医方才替您把脉完,现下药正煎着。” 陈内官隐去了一些不太方便的话没说,其实当时的场景是鹤兰之昏迷不醒,赵太医越把脉面色越凝重,写药方时也是犹如便秘一般不住叹气。顾辞明正巧等得无聊,便叫陈太医坐下好好说说鹤兰之到底为何晕了。 陈内官心里觉得顾辞明这般有点缺德,便替顾辞明瞒下来了。 鹤兰之听完陈内官的一席话,面上表情变得十分古怪,陈内官不好形容那是个什么脸色,只听得鹤兰之好一阵子才隐忍开口,“有劳太医。” 贵人看着似乎对他们陛下心中多有不满,陈内官压下心底嘀咕,对鹤兰之依旧客气,“那您先歇息。” 顾辞明身边的大太监对他言语恭敬,鹤兰之感到有些困惑,不过眼下他的确再无精力深究。想到一会儿可能还要和顾辞明纠缠,一股无言的疲惫就又浮上鹤兰之心头。 他侧过头想再小憩一会儿,不过一转头就扯到了什么东西。鹤兰之下意识抬手,摸到是自己白绫的带子。 鹤兰之不由一怔,他伸手碰了碰自己的眼睛,白绫的确还好好地蒙着。 “内官…还请留步。” 陈内官闻言应声,“贵人您说。” 鹤兰之犹豫着开口,“我的白绫,是谁帮我系上的?” 没想到陈内官听这问题甚是惊讶,“您的白绫一直未摘下去过啊。” 这下轮到鹤兰之愕然了,“什么?” 陈内官解释道,“确有小太监帮您换了身干净的衣物,只是您在陛下怀里晕着时眼上便是蒙着白绫的,未曾有人动过。” 鹤兰之大为震撼,“我在……你确定吗?” 陈内官语气很是真诚,“陛下进偏殿没多久便传人进去,老奴只见到您不省人事,陛下半搂着您,白绫也确是扎好的。” 鹤兰之久久不曾言语,半晌他才艰难道,“罢了。” 两人之间的交谈到此本就该结束,不过或许是因为鹤兰之看着很是好说话,从不多嘴的陈内官迟疑再三,还是忍不住对鹤兰之问道,“贵人,您的预言,最终都会成真吗?” 鹤兰之回神,他从陈内官的话中听出了对顾辞明的关心,不过他的回答大约会让陈内官很失望了。 “我所预言之事,没有一件出错。”鹤兰之平静道,“你们都很忠于你们的君王,这对于他来说,是很幸运的事。” 他还以为像顾辞明这般手段残暴直接的帝王,臣下会怕大于敬,现在看来却不是。忠心的臣子并非每个帝王都会遇到,鹤兰之感慨国与国之间的运道真是不同。 听着鹤兰之的话,陈内官一颗心彻底沉了下去,他叹息一声低声开口,“贵人别看陛下现在如此行事,其实他过得并不容易。” 鹤兰之无言,早在他预言到祁国灭国的命运后,鹤兰之就开始有意关注顾辞明这个人。 他知道顾辞明没有生母庇佑又被生父厌弃,在正德帝混乱的后宫,活下来的确是一件极不容易的事。 不过这不足以叫鹤兰之动容,祁国国君与王后双双自尽殉国的场景犹在眼前。他还是个婴孩时便被王后捡到,抱回宫中抚育,幼年不懂事时也曾懵懂叫过王后一声母后。 不论长大后情分是否亲近,他确被祁国王室收养并好好地养大了,鹤兰之要还这份恩情。 “因他而过得不容易的人,岂非更多。” 立场不同,两人注定说不到一块儿去。陈内官心里惦记着那个预言,没有再开口。鹤兰之心绪繁复,一时倒也再睡不着了。 此时顾辞明走进屋内,反而打破了僵持的气氛。 陈内官一见顾辞明便上前行礼,赵太医低头恭谨跟在顾辞明身后,手上端着一碗药。 顾辞明应是察觉到了屋内氛围有些不对,不过他一点都不在乎刚刚屋内发生了什么。他施施然走过去直接坐在鹤兰之床榻边,随后一伸手拿起托盘上的药碗。 在遇到顾辞明之前,鹤兰之从未如此清晰地认知到人与人之间保持距离的重要性,带着灼热体温的龙涎香熏得鹤兰之又开始头晕。 或许让鹤兰之真正感到头晕的并不是龙涎香。 陈内官极有眼色地在鹤兰之身后塞了软枕,将他扶着坐起来。顾辞明像是在观摩什么从未见过的稀世罕物一般,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鹤兰之无法装作对顾辞明的目光无动于衷,他想尽量避免和顾辞明过多接触,鹤兰之舔了下唇,“我自己喝药就好。” “国师这话说得很轻巧。” 顾辞明随手舀了下碗里的汤药,熟悉的湿润苦味慢悠悠飘到鹤兰之脸上,“不知你可清楚,这一碗汤药价值几何。” 蒙着白绫的鹤兰之又变回了那副没有人气,看着随时都要羽化登仙的模样。顾辞明很想把鹤兰之的这幅假面伪装撕下来,露出些他爱看的生动表情。 鹤兰之不作答,顾辞明也不介意,他自顾自地接着说下去,“又要山参又要灵芝,朕国库里的药材被挨个拿了个遍。国师大人,鹤兰之,你还真是金贵,难养得很。” 鹤兰之无言以对,自打他有记忆起,他就是五日一大病三日一小病,吃药比吃饭还多,能活到如今鹤兰之自己都觉得不合理。 “我并非日日要用到这些药材吊命。”鹤兰之并不清楚太医给他开了这些,而顾辞明竟也真的同意这些用药,其实鹤兰之平常所用也就是些温补的药材,“你若舍不得,便不必将它们都熬了,也是糟蹋。” “太医说,你若不用这些,可能真的会死。”太医和下人不知何时都退出屋内,顾辞明啧啧称奇道,“没想到差点紧随着文宣帝而去的并非他儿子,而是你。” 顾辞明还未说完鹤兰之便控制不住地低咳起来,顾辞明看着鹤兰之,手一松,汤匙跌回碗中,发出清脆一声响。 顾辞明饶有兴致地开口,“对着朕一直都是一副胆子很大的模样,丝毫不担心朕把你处死。国师大人对自己的生死不顾,倒很在意些无关的旁人。” 鹤兰之好半天才止住咳,他的嗓音听着更哑了,“你想羞辱我,只为这一碗药吗。” 顾辞明实打实地有些怅惘,他感到费解,“朕何时羞辱过你,国师未免对朕,误解太深。” “你到底想做什么。”或许疲惫到极致,理智反而就会回归,鹤兰之一面对顾辞明就浑身上下哪哪都觉得累,“想要知道什么预言,或者,还想要在我身上得到什么。” 顾辞明思索片刻,随后坦诚开口,“朕还没想好。” 鹤兰之双颊上不正常的红仍没有褪去,顾辞明只知道自己还不想鹤兰之现在就死了。 顾辞明低头,象征性地对着药碗吹了吹,舀了一勺汤药递到鹤兰之唇边,“现在,朕想要你把药喝了。” 汤匙被顾辞明拿着故意紧贴鹤兰之的嘴唇,汤汁浸染唇瓣,晕开满嘴的苦味。 鹤兰之不张嘴,那勺汤药就淅淅沥沥顺着他的下巴淌下去,滴在洁白无垢的衣领上。 衣襟被弄脏的一瞬间,顾辞明眼中的凶戾几乎压不住。可鹤兰之确像全然感知不到一般,他平静对着顾辞明的方向开口,“我可以为你预言你想知道的所有事。” 顾辞明盯着这个刚刚被自己弄脏了的仙人,他听见他说,“可以尊你为国君,也可以任你戏弄。” 顾辞明耐心发问,“条件是?” 鹤兰之的声音听起来并没有太多悲伤,“让文宣帝和王后下葬。” 逝者已逝,前尘过往的种种都已散去,鹤兰之只希望他们入土为安。暴尸荒野对一对殉国的国君和王后来说,有些太过悲惨了。 “国师做得一笔好买卖。”顾辞明好整以暇,“就算朕不答应又如何?朕依然可以逼你做到朕想让你做的事。” “的确可以。”鹤兰之没有反驳,“但预言从来都只有我一人能看见,我说了假话,也没有人会知道。按照错误的方向行进,多少还是会有麻烦的吧。” 顾辞明眸色变深,他忽然提起来其他的事,“文宣帝和王后情意甚笃,与王后成亲后两年都无所出,文宣帝也未曾纳妃。后来王后终于有孕,王后之子一经诞下便被封为太子。朕听闻,你与太子,自小一同长大啊。” 太子如今被关押在地牢,鹤兰之慢慢皱紧眉,“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顾辞明看着鹤兰之的神色思忖,“怎么觉得,你和这太子之间的感情,不似传闻中那般亲厚呢。” 但紧接着顾辞明便微笑道,“不过没关系,他是祁国王室唯一的嫡子,这便足够了。” 他重新舀了一勺汤药,再次递到鹤兰之唇边,“你也不想他无声无息地死在地牢里吧。” 鹤兰之身上微僵,顾辞明很欣赏他身上出现被自己亲自弄出来的情绪。 把一个神仙一般的人拉进泥潭,不管怎么想都是一件极有趣的事。 “国师不如乖乖把药喝了。”顾辞明语气随意,像在说今日是个好天气,“朕就不会把小太子怎么样。” 鹤兰之面上神情堪称僵硬,看着他这幅模样,顾辞明心情莫名变好了。 “若是朕想,总能找到办法让你听话。” “用旁人的性命来进行威胁,以达成你自己的目的吗?”鹤兰之反问,“就像你治理朝堂那样。” 顾辞明把药碗放到一旁的桌上,他拿起手帕慢条斯理擦了擦手指。 “威胁又如何,能达成朕的目的,即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 第4章 第 4 章 那天之后顾辞明便没有再出现过,鹤兰之一直被关押后殿。守卫并不严,也没什么人去打搅他,只是不管他做什么都会忽然冒出来个小太监毕恭毕敬跟着。 这样的日子甚至和从前在摘星楼时并无什么分别,鹤兰之原本也甚少出门。 顾辞明心里在想什么鹤兰之并不清楚,但他可以确定一点,那就是顾辞明目前的确对他兴致颇高。 鹤兰之此时也无心去猜顾辞明到底想对他做什么——祁国太子现在还未知生死,若说哪天顾辞明随口一言要把人给杀了鹤兰之也不意外。鹤兰之有心想再见顾辞明一面,但顾辞明,显然不是一个俘虏想见就能见到的。 香炉内点着的第五支熏香已经燃烧过半,鹤兰之心里默默算了下时间,应是到午时了。 每日为鹤兰之送膳食和药的都是固定的一个小太监,陈内官管治内宫下人极有手段,只是时日尚短,内宫人手未全换做北襄国心腹。 正巧,这个日日固定来送饭的小太监从前曾伺候过祁国太子茶水。虽然胆子小,可鹤兰之也和他说上了几句话,知道他名叫小福子。 鹤兰之耐心等了等,果然很快就听到小福子在门外求守卫通传,“来送午膳和药给贵人的。” 门被推开,守卫一丝不苟行礼,“您可要现在便用膳吗?” 若鹤兰之说不用,小福子便得一直站在外头候着,饭菜凉了也要请罪 。 祁国是没这样的规矩的,不用便不用,什么时候想用便叫小厨房随意做点什么就是了。 鹤兰之不知这是否是顾辞明故意要求,还是北襄国一向如此,或者还是说,顾辞明就偏爱自己统治下的领土阴森森的。 鹤兰之无意为难任何人,他点点头,“好。” 小福子紧接着便低着头战战兢兢拎着食盒进来,“贵人安好。” 门开着,守卫肃容站在门槛之外,一直紧紧盯着小福子从食盒里一样一样把午膳拿出来。 不知是否是鹤兰之的错觉,他总觉得今日小福子的呼吸比之以往都要急促些,听着很是紧张。 小福子越是拿碗筷手就越是抖,碗底磕在桌上,声音明显得叫人无法忽略。 鹤兰之蹙眉,他循声伸手去帮小福子扶了一把,小福子却颤颤巍巍不小心碰到了他袖口,鹤兰之动作微凝。 “现下风有些大。” 鹤兰之转头询问守卫,“不知可否将门稍掩上些许,稍后风小些了再打开?” 门口几个守卫互相交换了下眼神,鹤兰之喉咙泛痒,在屋内忍不住低咳起来。 今日风确实比前几日要冷些,许是因为快要下雨的缘故,鹤兰之身子的确不好。守卫迟疑片刻,不过确实还是将门虚虚掩上。 虽说门未关严,但多少还是遮去了大部分视线。小福子额上都出了汗,他紧张用袖口随便蹭了蹭,把食盒底部最后的碗筷拿出来。 鹤兰之朝小福子摊开手掌,他声音温润开口,“给我吧。” 小福子茫然对上鹤兰之面上的白绫,食盒里的东西明明都已经拿出来了啊。 “什……” 鹤兰之伸手的角度刚好,小福子的身体完全挡住了鹤兰之手的方向,他没有去碰食盒,而是明确地把手伸到了小福子面前。 小福子懵懵地没反应,鹤兰之耐心等了等,“嗯?” 小福子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他额头上的汗刚刚擦干净,现在又有点冒出来的迹象。 他哆哆嗦嗦从自己袖口掏出了个什么,鹤兰之的指尖摸到,触感冰凉。 鹤兰之没有仔细分辨那是什么,只是沉默把它收进了袖袋。 门外的守卫此时也推开门出声,“出什么事了吗?” 小福子一句话都还没来得及同鹤兰之说,听见守卫这么问,他差点就要膝盖一软跪下去。 “没有。” 鹤兰之摸索着把碗筷摆好,他对着守卫露出一点浅淡笑意,“只是刚刚碗没拿稳。” 鹤兰之一笑可谓是满室生辉,守卫整个人都不由得恍惚起来,说话一时间有些磕巴,“哦,哦,好。时间差不多了,出来吧。” “小福子。” 鹤兰之出声叫他,小福子呆愣愣地盯着鹤兰之的脸回神,“是,奴才这便在外头等着。” 等着屋内彻底没人,鹤兰之才把袖袋里的东西拿出来。刚刚碰得仓促,现下一细细摸过,鹤兰之发现这东西他不陌生。 那是一枚玉佩。 在他和太子都还小的时候,祁国王后将一块成色完整的玉料一分为二,交给工匠用心打磨出两枚玉佩,赠予他二人一人一块,意在叫他们互相扶持。 鹤兰之的那枚早就收了起来,但太子把自己的那枚日日都贴身带着。 鹤兰之抚过上面刻着的少安二字,面上无甚表情。文宣帝和王后只希望小太子一生安宁无虞,虞少安盛着父母满溢的爱降生在祁国。 相互扶持,能扶得了多久,鹤兰之不知道。不过现在虞少安的意思很明显,想来这几日在地牢里,他也受不住了。 鹤兰之如今自身难保,他还没想好要怎么和顾辞明提及虞少安保他一条命,祁国太子的身份毕竟特殊。 而且顾辞明……鹤兰之实在不清楚,以这个人的心思,若他真提及虞少安,顾辞明会作何反应。 毕竟顾辞明现在看起来,就在等着他开口提要求。 鹤兰之与往常一般无二慢慢用膳,只是他原本胃口就不大,现在有些心不在焉,吃了几口便饱了。实在吃不下,他也不想勉强自己,于是他朝门外轻声唤道,“小福子?” 小福子原本在门外和守卫们站在一起就胆战心惊,一听屋内有动静忙不迭就进去了,“贵人,我给您收。” 小福子欣喜于自己终于有点事干,而且很快就可以逃离这个让他时刻觉得小命不保的地方。鹤兰之坐在一旁安静得像个没有生命的神像,小福子收着忍不住小声嘟囔,“您吃得太少了。” 鹤兰之都还未来得及接小福子的话,就听外边廊下齐刷刷地一阵,“恭迎陛下。” 鹤兰之一怔,顾辞明怎么在这个时候来了? 小福子手一哆嗦,碗里的汤汁洒出去了点,他慌得连忙跪下请罪,“见过陛下,求陛下恕罪。” 小福子哆哆嗦嗦跪得像个鹌鹑,顾辞明看也不看他一眼,直接从他脸旁走过去,黑靴上的金线刺得他不敢睁眼。陈内官伴驾顾辞明左右,他耷拉着眼皮往下扫过小福子,拂尘一甩示意小福子到后边儿待着去。 跟随顾辞明的皇帝亲卫在外头黑压压站了一片,把本就密不透风的后殿遮得更加不见天日。黑云滚滚,闷雷声隐隐传入耳中,夏日的第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顾辞明站在桌旁,随意看了看桌上几乎未怎么动过的饭菜,和不小心碰得歪倒在桌上的碗。 “怎么,不合胃口?” 鹤兰之休养了几日,唇瓣恢复成淡淡的粉色,顾辞明随意开口,“看来是厨子做的饭菜不好,叫国师不满意。” “与旁人都无关。” 鹤兰之心底有些微妙,小福子今日刚刚带了枚玉佩进来,转眼顾辞明也跟着来了,他停顿片刻开口,“是我自己吃不下。” 陈内官妥帖将桌上零落的碗碟都收入食盒内,连被汤汁弄脏的桌角都擦得干干净净。 顾辞明推过一杯陈内官准备的热茶到鹤兰之手边,面上神情似笑非笑,“话虽如此,可让国师饿着肚子便就是厨子的不是。依朕来看,还是杀了的好。” 鹤兰之脸色渐沉,屋内下人都随陈内官如潮水一般无声息退下。见过了鹤兰之的脸,顾辞明现在看着鹤兰之脸上的白绫只觉碍眼。 顾辞明俯下身仔细地盯着鹤兰之,透过白绫模糊地看他的双眼,“国师,你说呢?” 顾辞明体温偏高,鹤兰之不大适应来自他身上的热度,因此偏开了头。 “你明知道这不是御厨的错。” 顾辞明身形未动,只是掐住鹤兰之的脸迫使他转向自己,“看来国师不大喜欢与朕寒暄,朕真是伤心。这几日,朕心中无时无刻不记挂着国师。” 鹤兰之挣动了一下,但显然挣脱不开顾辞明的束缚,只能顺着这个姿势仰起头。 从顾辞明的角度往下看,可以一眼看到鹤兰之纤细脆弱的脖颈,和被迫暴露在他眼底精致小巧的喉结。 顾辞明甚至是在欣赏鹤兰之隐忍的表情,他从没有在手中捏紧过如此美丽又易碎的东西,像是一个上好的瓷器。这么一个该被供起来摆在香案上的瓷人现在到了他手里,让顾辞明无法遏制地很想把这瓷器给弄坏。 鹤兰之信顾辞明的话不如信鬼,他很忍受不了这个姿势,抬手去推顾辞明的手腕,“松开。” 顾辞明眼神冷下来,“国师真是很不听话。” 他并没有松手,而是换上了一副好奇的表情,尽管鹤兰之根本看不到他面上的情绪变化,“国师与那小太监似乎很是亲近的样子。” 鹤兰之抵住顾辞明手腕的手没有放松,顾辞明看着他一直蹙起的眉。 “你们刚刚都说了些什么,让朕也听听,如何?” 修文了抱歉()写完check了一下感觉昨晚没带脑子写得放飞自我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 第5章 第 5 章 鹤兰之手心的温度温温凉凉的,他应是被顾辞明弄得很不悦了,“只是寻常说几句话而已,在你眼中,这也算亲密吗?” 没想到顾辞明却忽然提起另一件事,“国师前些日子还说要尊朕为国君,可现在朕瞧着,国师心很是不诚。” 鹤兰之淡淡提醒他,“前提是你要把文宣帝和王后下葬,可你并未答应我。” “人死都死了,尸身丢在哪里很重要吗?” 顾辞明诚心诚意地发问,“好好安葬难道能让他们两个死而复生?” 鹤兰之知道自己现在连性命都保不住,但他还是很难对着顾辞明虚与委蛇露出好脸色。 “看来你从小到大都未曾学过入土为安的道理。”在鹤兰之活过二十五年的人生里,他一直都很少动怒生气,这世上之事很难让他生起波澜,直到他遇见顾辞明,“北襄国的太傅竟连此学识都吝啬于教授给皇子。” 诚然顾辞明说的话没错,但鹤兰之还是不能接受文宣帝和王后死后就晾在后山荒野。而且哪怕不为他二人,旁的人进山见着横着的两具尸身,是否也太过不雅。 顾辞明漠然开口,“北襄国的太傅是否会教授皇子这些,朕倒的确不清楚。” 顾辞明自己的皇位与性命都都是从血路中硬生生杀出来的,对于曾经欺辱自己的所谓“家人”,顾辞明实在很难生得起一丝情感。 那些人死了之后都如何处理了?顾辞明现在才发现自己没有过问过,没问过的事他自然也就不知道。 鹤兰之差点忘了顾辞明并非在正常环境下成长起来的人,他刚刚疑似戳到顾辞明伤处,一时顿住不知该接些什么。 不过顾辞明没有觉得自己被刺痛了,他手上动作微微用力,让鹤兰之的脸更向上抬了一点,“不如这样,朕答应你,把他二人下葬。国师也为朕做一件事,如何?” 顾辞明的拇指就按在鹤兰之唇边,鹤兰之忍着不适开口,“什么事。” “为朕做一个预言吧。”顾辞明语气随意,“一提出征便总有人不同意,朕听着烦心。” 鹤兰之只觉不可思议,“你当真要这个时候就出征?” 远的不提,便是祁国残存势力顾辞明眼下都未必能全然清理干净,且前两日听臣下进言,鹤兰之觉着北襄国国内如今也算不得万事太平。 顾辞明觉得无趣,他动作不算温柔地松开手,鹤兰之顺着他手的力道惯性别开头。 这一下便叫他头有些晕,鹤兰之手撑在座椅上,低下头缓了缓。 鹤兰之这副模样落在顾辞明眼中就是矫揉造作,他兴致来得快去得也飞快,“有何不可?” 或许是刚刚掐得有些用力,鹤兰之再抬起头时,顾辞明看到他下巴上印出了浅淡的红痕。 顾辞明心下微妙,轻轻一捏就碰红了,真是瓷做的人。 “这个我不会答应。”鹤兰之冷声开口,“你可以换一个条件。” 这一点淡红让顾辞明又生出点异样的情绪,他反问鹤兰之,“那依国师之见,朕该换个什么为好?” 鹤兰之并未正面回答,“如今天下尽是你的,只还有一个襄国未破。我若是北襄国臣民,也定会希望君王能守稳疆土,免世人再于战火动荡。” 鹤兰之的话有些出乎顾辞明意料,“国师所言,并非是站在祁国立场之上。” 顾辞明只消稍稍一琢磨便能觉出古怪,“北襄国占的天下也有祁国的一份,你却不曾愤怒,也未太过悲伤。” 被攻占国破后的臣子不该是鹤兰之如今的样子,他太过平静了。顾辞明不清楚文宣帝和王后死讯刚刚传入鹤兰之耳中时他是什么反应,反正这几日鹤兰之他是没听闻鹤兰之有难过伤怀。 这情绪很难说得清,鹤兰之其实对祁国并没有什么太多的归属感。或者说,其无论是谁占了天下,对鹤兰之而言都无甚区别。 鹤兰之只道,“我立场为何,很重要吗?” “为什么。”顾辞明兴致盎然,“被俘后你也未曾俯首称臣求朕留你一命,鹤兰之,你难懂得很。” 被顾辞明懂难道是什么好事吗,鹤兰之绕开话题,“我可以帮你预言其他的事,也可以一直为你预言。” 顾辞明这次算是配合,“哦?” 鹤兰之一如既往地没有表情,“两个条件,一,为文宣帝和王后下葬。二,许我偶尔出入后殿。” 顾辞明挑眉,“国师,你还记得自己是朕的战利品吗?” 鹤兰之试图耐心劝解顾辞明,“预言之事可近可远,我还以为陛下会为此动心。” 顾辞明听过无数的人叫他陛下,或惶恐或恭敬,不过每一个人口中的陛下,都没有此刻鹤兰之叫出来的顺耳动听。 “朕觉得,可以一试。” 顾辞明舌尖舔过犬齿,心绪在瞬间转换,他故意暧昧道,“国师既然劝朕不要贸然攻打襄国,那朕便听国师的。” 鹤兰之一听顾辞明拿腔捏调地说话就浑身都不舒服,顾辞明也没理会鹤兰之现在什么感受,他自顾自地往下说下去,“那国师不如为朕预言,国君罪孽深重将有神怒,国将乱。” 鹤兰之对顾辞明的唯恐天下不乱感到不能理解,听着顾辞明这话,他眉心忍不住一跳。 顾辞明看向鹤兰之,见他神色都微动,当即便会意地拉长语调,“啊——是朕不妥帖了。” 顾辞明扬声叫人,眼睛却一分都未转紧紧盯着鹤兰之的脸,“来人。” 顾辞明声音还未落,陈内官便推开门恭敬等在门口,“陛下。” “去把文宣帝和王后葬了。”顾辞明轻飘飘开口,“葬完来和国师回话。” “是。” 鹤兰之在这一瞬间竟也起了些复杂的心绪,人死如灯灭。 “还有。”顾辞明瞥了一眼陈内官,“国师若想要出去走走,便来向朕只会一声。” 陈内官消化了一下这话中的意思,紧接着弯腰应声,“奴才明白。” 殿门重新被关上,顾辞明似笑非笑地问鹤兰之,“如此,朕可算是有诚意?” “国君上不敬神灵,下不悯众生,弑杀滥杀,引天地震怒。北襄国,将乱。” 鹤兰之垂手端坐,“如此,陛下可还满意?” “满意。” 顾辞明走上前,想勾住鹤兰之的白绫绕着玩,这次鹤兰之早有准备,抬手挡住了顾辞明的动作。 顾辞明没想到鹤兰之会如此动作,他发出一声嗤笑,反手握住鹤兰之的手腕抬至两人中间,“朕不喜欢不听话的人,乖一点,好吗?” 鹤兰之暗暗用力想挣开顾辞明的手,却听顾辞明略带疑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嗯?” 他细细捏了一下鹤兰之的手臂,鹤兰之脸色微变,紧接着就听顾辞明就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玉佩的形状还是很好摸出来的,陈内官为鹤兰之准备的衣物都是仙气飘飘的素色广袖,顾辞明十分自然地直接擦过鹤兰之小臂的肌肤,将他袖袋内的玉佩勾了出来。 不知是否是鹤兰之的错觉,被顾辞明碰过的地方都变得热度灼人。顾辞明拿起那枚玉佩直起身,鹤兰之战栗把手向后勉强撑住身体。 顾辞明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意味深长,“这是……国师你的?” 鹤兰之肌肤微烫,他蹙紧眉,“你很喜欢对别人动手动脚。” 顾辞明把手中玉佩翻了个面,勾着红绳把那枚晃悠的玉佩拎到鹤兰之面前。 “国师很喜欢玉器。” “算不得喜欢,只是从小带在身上,习惯了而已。” 鹤兰之不清楚顾辞明是否是看出了什么,不过既然顾辞明没有拆穿,那鹤兰之便也乐得陪着他一直演下去。 鹤兰之向前摊开手掌,“可以还给我了吗?” 顾辞明垂眼又看了一眼那玉佩,竟真松松手,让那玉佩落进鹤兰之掌心。 “国师做事真是不小心。”顾辞明意有所指,“贴身的东西,也能叫人发现。” 鹤兰之慢吞吞把它收回自己的袖袋,“与我小心与否无关。” 他再抬起头,还是面无表情,“如你这般直接去搜旁人的身,再小心也是无用。” “所以。”不等顾辞明开口,鹤兰之便佯装无事发问,“我们的交易还作数,是吗?” 顾辞明再一次撩起鹤兰之的白绫,这一次,他没再伸手阻拦。 “自然。”顾辞明语调暧昧不清,“朕的口谕,绝无更改可能。” 鹤兰之能感觉到顾辞明忽然将白绫松开了,它垂落回鹤兰之肩侧,“小福子是否伺候国师不够尽心。” 顾辞明思忖道,“原先伺候国师的奴才是谁?不若将人叫回来。” 从前鹤兰之身边的确跟了书童名叫松竹,从小便一直在鹤兰之身边照料他大小事,小福子只是在中和殿伺候茶水的小太监,不过。 “为何忽然要将他指回来。” 鹤兰之脸上的红痕已经没有方才那般明显,顾辞明心下升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惋惜,“国师总照顾不好自己,朕每每想到,都夜不能寐。” 鹤兰之知道顾辞明忽然提及此事不对劲,可他更明白顾辞明下定决心想做的事,并非他可以更改。 “我的书童叫松竹。” 鹤兰之的脆弱苍白显得他格外无害,“应是连同皇室众人一齐关进了地牢。” 顾辞明认为鹤兰之是在故意露出自己的柔弱引他怜惜,不过他不会轻易被引诱。 “好,朕便就叫陈广印去寻上一寻。” 顾辞明挑了下唇,“国师想做什么,朕都乐意配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 5 章 第6章 第 6 章 窗外闷雷声滚滚持续了约莫一炷香,这场雨大得像是天漏了窟窿,饶是打了伞,身上也被淋透了。 宫人一一将勤政殿内蜡烛都点上,虽然是白天,可外头阴得似入夜了一般。 穿了一身蓑衣的小太监行色匆匆走到陈内官跟前,雨大得漫起烟雾,模模糊糊笼罩住殿外回廊。小太监跪在地上说些什么,陈内官听后只一颔首,小太监立刻垂首退下。 御案上的金兽香炉正袅袅向上升起龙涎香的烟气,陈内官小心为顾辞明已空了的茶盏内续上新茶,顾辞明正批折子,眼也没抬一下。 “如何?” 陈内官毕恭毕敬答道,“正如陛下所料,那玉佩果然是小福子贴身带进去的。祁国太子身上还有些值钱的物件,三日前他贿赂了个狱卒,求他想法子将玉佩送至小福子手中。小福子从前便在中和殿伺候,祁国太子嘉奖过他几回,约莫是还记得这份恩情。” 顾辞明又蘸了点朱砂墨,他心不在焉道,“两个稀世蠢材。” 顾辞明语出惊人的时候太多,陈内官已习惯了,他全当什么都没听见,接着往下开口道,“国师确实对此一无所知,只是小福子送玉佩过去,他帮着瞒下了。或许……” 陈内官小心觑了一眼顾辞明的脸色,但什么都没看出来,他讷讷小声开口,“或许是,怕牵连出旁人。” 陈内官猜测是鹤兰之心善,不愿将小福子置于险地。不知怎的,虽说鹤兰之并非北襄国人,但他长得模样让人瞧着就不忍心把他往坏了揣测。不过顾辞明很愿意把人往坏了想,他显然有一套自己独特的思考方式。 “朕听闻,鹤兰之与祁国太子,从小一同长大。” 陈内官不明所以,“是。此事在祁国皇室内不是秘密,自祁王后与文宣帝成婚后便多年未曾有孕,一日她出城拜庙求子,在城门处捡到一婴孩,便是国师。” 顾辞明把手上批过的折子扔到一旁,陈内官连忙递了本新的过去,又将批过的整齐放好。 陈内官退后两步接着道,“祁王后觉得这是上天赐予的缘分,她将国师养在膝下,没过几年便怀上了身孕,诞下祁国太子。” 可现在瞧着鹤兰之与这几人感情都不大亲厚,顾辞明从结果倒推出过程,他嗯了声,“后来便只爱自己亲生的孩子了?” 陈内官点点头,“传言说,国师从小便有预言之力,只是年头太久,具体的事已不清楚。不过文宣帝和祁王后定然最开始就知道此事,所以早早封了国师之位。” 顾辞明手上这道折子应是写了废话,他面色不耐。陈内官紧忙补上最后一句,“因国师样貌有异又有预言之力,祁国皇室都暗言他是遗落的仙人之子,下降凡间。” 样貌有异? 顾辞明手中御笔微顿,他问得直白,“哪儿有异?” 鹤兰之的脸他见过,且见得清楚,处处都是完美无瑕的精致。 陈内官也是一头雾水,“或许是…异常漂亮?” 顾辞明难得地感到很无语,他把手里的折子扔到一边,“下次这样的奏折再呈上来,所有经手的人连同这个臣子,脑袋都不用要了。” 陈内官心中咯噔一下,“是老奴的错。” 顾辞明说下次那眼下便不会追究,他接着开口问道,“鹤兰之这几日都做了什么?” 这个很好回答,“并未做什么,只是一直在后殿养病。太医说经过这几日的调养,国师身体略有起色。” 金贵药材流水一般进入鹤兰之的药碗里,就是死了的人顾辞明也给硬生生救活了。 听到人短期内不会死,顾辞明很满意,“养好身子,才好与祁国太子有私。” 顾辞明看着很好奇他俩能偷偷做出什么事,陈内官不敢言语,他转而问道,“那小福子……” “杀了就是。” 顾辞明语气轻松,“这样的人竟也也留在中和殿做事,文宣帝如此愚笨,究竟是如何坐上皇位的。” 心软、糊涂、做事不利落,又已有了背叛之举,顾辞明不会再留。 陈内官应声,顾辞明心思又回到了折子上,他漫不经心补了一句,“经手的人一并都处理了,狱卒换上些可靠的。” 顾辞明就是要让鹤兰之的一举一动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他很想看看鹤兰之到底想做什么。 陈内官躬身退下,顾辞明隐在龙涎香烟雾后面无表情批折子,看着和暗沉沉的黑金内殿像是融为了一个整体。 顾辞明这一次来得突然,而且格外地好说话。他和他的一堆仆从都已经离开了很一阵子,鹤兰之眉心还在隐隐抽搐。 鹤兰之觉得这一天哪儿哪儿都不对劲,可他又不能真的什么都不做。 虞少安是前朝余孽,顾辞明指不定哪一日便会心血来潮把他给杀了,鹤兰之赌不起。 暴雨下了一下午,傍晚才堪堪停了,只是天色还是阴沉沉的。 鹤兰之捏着那枚玉佩,模模糊糊地从脑子里搜刮出一点温情。 那时他年纪还很小,虞少安也还没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他眼盲,王后便陪着他一起学盲文,她的怀抱温暖,语气细致又耐心。只是文宣帝不大喜欢他,王后每次陪他都会挑文宣帝心情好的时候。 他曾无意间听过王后和身边的嬷嬷哭泣,哭他若是不眼盲就好了,若是她亲生的孩子就好了。文宣帝为了自己爱妻贤君的好名声,一定要嫡子降生在庶子的前头,可王后多年不孕,文宣帝的耐心也渐渐耗尽了。鹤兰之体谅王后的不易,也是那个时候,他“看”到了第一个预言,王后怀上了虞少安。 少得可怜的回忆到此为止,鹤兰之不能记起更多情感的连结。或许王后也是曾将他当作自己的孩子看待的,只是人心易变。 鹤兰之甚至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可以这样想,这可能算是一种自作多情。 不过他也并不在乎这些就是了。 文宣帝不喜他是有理由的,他总是一副游离于人世之外的模样。没什么情绪,没什么喜恶,既不像臣下,也不像子民。若不是王后觉得鹤兰之与她有缘,一力劝文宣帝将他留下,他可能早已死在城外的草丛里。 鹤兰之无奈叹了口气,不论怎样,虞少安他得想法子救。 救不救得成是一回事,但救不救是另一回事。就算救不出来,他也得试试。 殿门外有匆匆的脚步声,鹤兰之敛住思绪侧耳细听。 侍卫在门外客套,“陈内官辛苦。” 鹤兰之不由讶然,今日午间不是来过了?怎么晚上又…… 陈内官笑眯眯推门走进,“贵人安好。” 鹤兰之闻见味道才意识到陈内官是来送晚饭的,他微顿片刻才想起的确已到了用晚膳的时间,只是送饭来的人怎么是陈内官? 陈内官将饭菜一一拿出来,鹤兰之只觉诡异,“怎么是您来送,小福子呢?” 陈内官话里从容得像是下午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小福子调到别处去了。” 鹤兰之皱起眉,陈内官宽慰他道,“您不必担心,那是个好去处。” 鹤兰之面色淡淡,“内官为人果然和善,说起话来似在哄小孩子一般。” 陈内官知道糊弄不过去,只得对着鹤兰之无奈道,“贵人,您一定要奴才将话讲得分明吗。” 鹤兰之冷不丁开口,“他死了,是不是。” 陈内官无言片刻,“贵人先用饭吧。” 鹤兰之心底现在如何做想陈内官不清楚,但他瞧着真是分外冷静。 “顾辞明知道玉佩是小福子带进来的,那他也同意松竹回来?” 陈内官吓得腿一软差点跪下去,他连连道,“贵人,如何敢直呼陛下名讳,这可是大不敬之罪!” 鹤兰之口吻随意,“我的罪名似乎也不差这一条了。” 陈内官哑口无言,他发现鹤兰之现在虽然表现出来的样子无波无澜,但他内心应是并非如此。 鹤兰之的确一时有些尖锐,小福子死了,他也该生气。 鹤兰之很快收住情绪,“抱歉。” 他的确生气,但他真正该气的对象不应是顾辞明。他是北襄国国君,下人替前朝太子传信物,这放在哪个帝王身上都是忍受不了的,只杀头未诛九族都算得仁慈。 虞少安一向沉不住气鹤兰之是知晓的,只是这次他的沉不住气是用一条人命来买单。 或许不止一条。 鹤兰之没再言语,陈内官也不知该作何表示。鹤兰之本身就身份敏感,不是正经主子,但也不能真轻看了。饶是陈内官浸淫内宫数十年,此时也觉着有些棘手。 两人皆是无言,陈内官本想就专心伺候鹤兰之用膳。没想到鹤兰之虽然眼盲,但吃起东西来竟没有丝毫阻滞,全然似健全人一般,陈内官想伺候也无从插手。 陈内官暗道难怪小福子每次用膳过后都到殿外等着,看来应是鹤兰之要求的。 鹤兰之的确更习惯一个人,他大多数时候都不需要人近身伺候,不过眼下陈内官的确可以陪他一陪。 鹤兰之用膳很安静,胃口也很小,他很快就结束了自己的晚膳。 陈内官小心收桌上残羹,鹤兰之静静坐在一旁,忽然开口问了一句。 “陛下这几日是都在忙吗?” 陈内官差点被自己呛到,鹤兰之平静道,“上次陈内官说他过得不容易,不知我是否可以仔细听一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 6 章 第7章 第 7 章 细致地听一听? 鹤兰之摆出耐心又谦逊的姿态,陈内官看着这张无害又不染纤尘的仙人脸,感觉很难办。 事出反常必有妖,鹤兰之这样,陈内官很难不怀疑他是不是目的不仅于此。但抬眼又看看鹤兰之这个人,又觉得自己乱七八糟的揣测都是对他的一种亵渎。 “呃,这个嘛。” 陈内官含含糊糊地打马虎眼,“这说起来可就多了,今日天色也晚了,不妨明日奴才再……” “不碍事的。” 鹤兰之的声音似一股清泉泠泠流入耳中,听着沁人心脾,“只是要麻烦内官在此稍坐片刻。” 陈内官无奈苦笑了一下,“既如此,不知贵人想要具体从哪儿听起?” 鹤兰之安静将手交叠在身前,“不如就您挑挑,我能知道什么,您便说什么吧。” 于是陈内官只好斟酌着开口,“那,就从陛下的身世说起吧。” 陈内官逐字思量,“陛下的生母萧美人去得早,先帝后宫嫔妃众多,皇子公主也多,陛下在其中就显得不那么起眼了。” 顾辞明小时候过得不大好,这不仅鹤兰之清楚,全天下的人应是都清楚。到后来顾辞明弑父杀兄,更加是名扬四海,这也是诸国一直诟病他的地方。 不过顾辞明不在意世人对他的评判,目前为止,鹤兰之看不出来顾辞明到底在意什么。 “萧美人去后也未被追封,属嫔位之下,按理该被王后抚养。”陈内官边说边看鹤兰之,但鹤兰之并未给出任何反应,“只是当时后宫中人都对陛下避之不及,所以陛下当时是由教抚司的嬷嬷们轮流看顾的。” 顾辞明的经历确实很惨,惨得陈内官都不需仔细挑拣些又可怜又能告诉给鹤兰之的,随便选两件说说这个人就已经惨得离奇。 鹤兰之听了只觉不解,“为何会避之不及?” 生母难产去世,生父厌弃,这的确是个烫手山芋,可也不至于就到了避之不及的地步吧。再怎么说顾辞明也是个皇子,朝堂与后宫中,一个皇子能做的事太多了。 陈内官卡壳了一下,“后宫妃嫔都是要靠先帝生存的,先帝不喜,自然无人敢接近。” 鹤兰之微妙停顿片刻才接着道,“哦。” 这是个借口,鹤兰之能听出来。不过陈内官摆明了不想多言,鹤兰之也不打算穷追不舍地问下去。 鹤兰之接受得十分平静,半分异样也没有。可他这样反而让陈内官心里暗暗嘀咕,陈内官装得没有异样继续说了下去,“嬷嬷们虽能看顾陛下,却教不了陛下什么。皇子们大一些都要在教抚司生活,当时是三皇子向先帝求了情,陛下才得以跟着去启蒙。” 鹤兰之被宽大袖口掩住些许的手稍稍蜷缩了起来,这和顾辞明说的对不上。 “但陛下毕竟是被嬷嬷教养看大的,与其他皇子还是不同些。”陈内官委婉道,“陛下……与他们都不大亲厚,更多的时候,陛下还是喜欢自己一个人待着。” “陈内官对他感情很是亲厚。”鹤兰之听着忍不住道,“他能有你陪伴在他左右,也算是件幸事。” 陈内官声线沉重,“陛下幼时没有贴身伺候的太监,宫中人既怕他也厌恶他,奴才也是在陛下跟随启蒙后才跟在陛下身边陪伴。” 顾辞明这样的性子,陈内官做他的近身太监,竟也能看顾出真情实意的心疼之感。鹤兰之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自己出了问题,还是陈内官本身就有问题。 鹤兰之实在不明白为何后宫诸人,包括顾辞明的生父正德帝,面对顾辞明都是依一副莫如深的模样。一个孤零零的小孩子,叫大人们都怕得退避三舍吗? 鹤兰之收敛心神开口,“相伴时日长久,难怪陈内官待陛下如此用心。” 陈内官摇摇头,不过做完这个动作他才意识过来鹤兰之看不到。鹤兰之平常表现得实在都与常人无甚分别,叫人总忘了他眼盲。 陈内官解释道,“并非仅是如此。奴才有时,也是觉着可怜。” 鹤兰之很想听听这部分‘可怜’的内容,于是他顺着陈内官的话头礼貌询问,“为何?” 这次鹤兰之等了很久才听到陈内官的回答,“陛下十四岁那年,先帝携后妃与皇子公主们秋猎游玩。诸皇子们都有趁手的武器和马匹,唯有陛下没有。陛下捡了侍卫射空的箭杀了一头狼,却不想那狼是头母狼,头狼嗅着血腥味前来。” 那状况应当是很惨烈,因为鹤兰之听出了陈内官话中隐藏的痛苦,“头狼到,狼群便也不会远,陛下用自己鲜血将头狼引至大皇子处。虽说最后也保下性命,但却因为意图对大皇子不轨,被先帝责罚。” 太监的荣辱系在主子身上,那时陈内官还不是什么手握权柄的公公,所以他只能在一旁远远看着。 皇子们都被皇家禁军紧紧护着,猎物大大小小地拖在后头,只有顾辞明一人两手空空又形影相吊。他伤得很重,血糊在脸上,看着骇人又可怜。他的血腥味儿散到空中便和猎物的混在了一起,叫人分辨不出来他究竟伤得有多重。正德帝愿意对任何人露出笑脸,却唯独吝啬于看顾辞明一眼。 顾辞明当众对大皇子认错后便被勒令提前回宫闭门思过,陈内官替他上药时自己都觉着疼,可顾辞明都没什么反应。 陈内官怕他会伤心,小心翼翼地试图宽慰他,顾辞明的表现却冷静得过分。 “没有猎到任何一个猎物,还受了伤见血,这就是他们想要看到的。现下我被罚回宫,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顾辞明疑惑看着陈内官满脸的难过,“你在替我抱不平吗?为什么。” 顾辞明不在意别人,也不在意自己,他更并非全然无计划地入局。为了把其他人拉下水,他不惜舍出自己的性命,仿佛那是什么不值钱随时可以抛弃的东西。 鹤兰之无法理解,“虎毒不食子……这毕竟也是他亲生的孩子。” 这一切在鹤兰之看来都很诡异,正德帝听着已经不仅仅是不爱顾辞明,更像是对顾辞明恨之入骨。 陈内官欲言又止,最终他还是避而不答,“陛下对所有人的性命都不尊敬,但或许这并非他故意,只是习惯如此。” 鹤兰之的反应像是体谅,他反过来宽慰了陈内官一下,“内官不必过于挂怀,都过去了。” 陈内官不敢说一切都已经过去,因为顾辞明现在看着也没有变成一个正常人。 陈内官只是干巴巴道,“贵人,还想知道些什么吗?” 鹤兰之温和道,“内官愿意同我讲这些,我已经很感激了。” 陈内官刚刚想要在心底轻吁,就听鹤兰之紧接着又开口道,“只是还想请陈内官替我请示一下。” 陈内官的心都没放下去一半就又提了起来,“贵人请说?” 鹤兰之思量道,“我今日,忽然有了个新的预言。” 陈内官冷不丁听见这话,说不吃惊那是不可能的,他一时间无措起来,“这,您,是何预言?” “我从前预言,通常都是在摘星楼下谕。”鹤兰之慢慢道,“所以我想明日去一下摘星楼,若陛下同意,可能要劳您再同我走一趟了。” 鹤兰之说到后半句的时候有些许歉疚,这歉疚是真的,他不太擅长麻烦旁人陪自己做什么。可是现在顾辞明也不会放他自己去做什么,与其换个人跟着自己,鹤兰之宁可这个监视的人是陈内官。 陈内官在此事上理智又全然回归,他很是谨慎,“不知这预言是……” 鹤兰之语气淡淡地说出石破天惊的话,“这个预言的内容,陛下也清楚。” 陈内官想起顾辞明和鹤兰之单独待在这里的那不到一个时辰,他心下五味杂陈,“那还请贵人稍作等候,奴才去问过,就派人来回禀您。” 鹤兰之客气道谢,陈内官匆匆转身离去。 屋内再次回归一片安静,鹤兰之在回忆刚刚陈内官的话。 “既怕,又厌恶?” 鹤兰之略带疑惑,是什么样的情况能让人惧怕一个婴孩呢,难道是顾辞明天生面貌有疾? 鹤兰之冥思苦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有什么“暴君恶面獠牙,不堪入目”的传言。说顾辞明杀伐气重,如凶神降世的倒是很多。 顾辞明长什么样子鹤兰之不得而知,预言的画面也只能‘看’到大体,细节都是模糊不清。 身体没有残疾,脸也应是无碍,那为何会叫人害怕?正德帝对自己的儿子如此讳莫如深,陈内官屡屡提到此也是避而不谈,忌讳成这样,真的只是因为难产致生母死去吗。 鹤兰之隐约有了个猜测,“或许是棺材子。” 窗缝未关严,雨后的凉风吹进来,浸得人身上泛冷。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不奇怪了。”鹤兰之喃喃自语道,“果真是凶神降世。” 若在萧美人死后,顾辞明依然好好地降生了,那确实应是个骇人景象。 这是鹤兰之能想到的唯一可能,或许也是顾辞明饱受冷待的真正原因。 鹤兰之扶着桌角站起身,然后没有借助任何外物,一步步走到窗边。他稍微摸索了一下,就将窗缝关紧了。 然后鹤兰之对着那扇窗站了一小会儿,他微微蹙起眉。 “真是很符合顾辞明的出生方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第 7 章 第8章 第 8 章 翌日陈内官果然早早就来到门前等候,他照常先等着鹤兰之用过早膳喝药,随后才不疾不徐开口,“陛下昨日听的贵人要求,想也没想直接便应了。陛下还叫奴才今日一直听您吩咐,若无旁的事,都不必再报。” 陈内官昨晚急匆匆地赶着就去向顾辞明说起鹤兰之的预言,没想到顾辞明一副早就知道的神情,嗯一声都懒得嗯。后来还是听得鹤兰之说要去摘星楼,才勉强给了点反应。 顾辞明有些古怪的癖好,比如喜欢在寝宫擦拭自己的佩剑。通常帝王都会忌讳这些开了刃的利器离自己太近,顾辞明却全然不在意,陈内官来请示他的时候,他就在全神贯注地细致一点点擦拭剑身。 陈内官想象不出顾辞明会有什么反应,他也不敢抬头,双眼紧盯地上暗色织毯的纹路,耳中只能听得柔软布料的摩挲声。 半晌他才听得顾辞明慢悠悠吐出一句,“他想去?那便让他去吧。” 陈内官的心情便从那时一直微妙到现在,他觉得这两人之间有点古怪,可他也说不上来哪里古怪。 鹤兰之凝神细听了,“这样。” 陈内官屏息等着下文,鹤兰之拢袖站起身,“那不如我们现在便动身,宜早不宜晚。” 陈内官不明白为什么下谕宜早不宜晚,但既然鹤兰之这般说了,那必然是有他的道理。 鹤兰之这几日应是对后殿室内的摆设和格局都已摸得很清楚了,他没有借陈内官的力起身。事实上,他十分自然地走到门口,又抬腿迈了出去。 虽说如履平地这个词用在这个场景上有些不大巧妙,但陈内官脑子还是不受控地这样想。 鹤兰之原本走得也不快,因此陈内官也不能分清他是否是到了长廊后不能分辨方向,因此才放缓脚步。 陈内官并没有在鹤兰之身后太远的位置,他有意无意地在引导方向,鹤兰之听着他的脚步声,走得不疾不徐。 “摘星楼一切都已收拾妥当,和从前一模一样,您放心。” 陈内官一件事一件事陈述,“松竹随其余宫人们一起关押到了永巷,奴才到的时候,松竹人虽瘦了些,但精神还算好。奴才便先叫他休整了一夜,想来待会儿再回后殿,他便能上值伺候着了。” 陈内官办事效率惊人,鹤兰之没想到松竹这么快就能回来。 鹤兰之微愣一下便道,“这自然是好。只是松竹……他身子可以上值了?” 陈内官当即明白鹤兰之的意思,“虽说永巷那地方是专门关押宫人的,但松竹机灵,除了只挨些饿。旁的,其实都还好。” “那便好。”鹤兰之想了想还是道,“不如叫他再歇息几日?我这里也不急着他回来上值。” 陈内官嘴上只称是,但实际上松竹什么时候回来,也不会按鹤兰之的想法来。 鹤兰之也没再开口,两人走出中和殿,陈内官为鹤兰之撩开帷帐。他刚要伸手去扶鹤兰之,就见鹤兰之轻轻踢踢脚尖前的轿杆,然后轻巧迈了过去,连手都没有抬起来试探着往前摸索过。 陈内官不由沉默,有的时候鹤兰之表现得实在太像一个正常人。宫中伺候的奴仆皆是手脚健全眉清目秀,所以陈内官其实也没见过一个正常的瞎子该是如何表现,只是鹤兰之实在颠覆了他之前的想象。 陈内官就这样站在外头看着鹤兰之独自坐好,虽然中途也摸索了一下座椅,但总体来说,他的动作都很顺畅。陈内官沉默将帷帐放下,鹤兰之的脸也随之在其后隐去。 陈内官示意下人起轿,他在轿帷旁跟着。 下过了一场大雨,今日天色晴好,微风时不时吹起轿帷,露出鹤兰之一角如玉容颜。 陈内官已将祁国王宫内的宫人该换的都换了一遍,陈内官只稍稍使出了些治理北襄国内宫的手段,现下下人们就都已很知道规矩。见着王宫内出入轿子,皆是低下头行礼,不敢乱看。 鹤兰之从此刻的氛围窥探到了一点儿北襄国王庭平日里都是什么样,自从顾辞明进入祁国王宫,这里就仿佛被无边际的寂静长夜所笼盖。 但他没有对此表示出任何反应,鹤兰之没有觉得这样好或者不好。无论是从前终日待在摘星楼,还是如今被囚于中和殿,外界的一切实际上都与他无关。 中和殿到摘星楼的距离不算特别远,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轿辇便停下了。摘星楼前的路不大好走,道是曲折小道,地上又铺了鹅卵石。常人走在上面都容易崴脚,这也就罢了,楼门前的台阶还多。 陈内官心想可不能叫鹤兰之摔着,好容易这两天身子养回来了点,再摔一下容易真的香消玉殒。 他这样想着,手上也这样做了,“贵人,您扶着奴才的手,这样好走些。” 鹤兰之一只脚都已经抬了起来,听见陈内官的话又落了回去,“也好。” 鹤兰之慢吞吞把手搭上去,力道很轻,一副不是很习惯依靠别人走路的样子。 陈内官实在有些憋不住,“奴才听闻……您平日里也不常出门,还以为您走这样的路会不习惯。” “的确不常离开摘星楼。”鹤兰之答道,“不过偶尔也需要离开,一来二去,便记住了这里的路。” 陈内官无言以对,便是双目健全之人也不见得走过几次就能记住一条路上所有的转角。但他此刻扶着鹤兰之,发觉鹤兰之的确是走得熟门熟路,没怎么借他的力,也不需要他引路。 似乎是察觉到陈内官的疑惑,鹤兰之主动开口解释道,“或许是因为一直眼盲,习惯了记住所有的路。” 陈内官不知该如何接话,他只好另找话题道,“这里也该修得容易走些,小心树枝。” 鹤兰之微微低头,“这里无人来,也无人出去,修得容易与否,又有什么关系呢?” 陈内官无法理解,鹤兰之没再给他追问的机会,他提醒陈内官,“到了。” 陈内官怔住,他抬起头,眼前的确是摘星楼的大门。 鹤兰之将自己的手收回,垂手一步步走上台阶。若非台阶不高,陈内官瞧着,几乎以为他就要这样一阶一阶地飞升到天上去。 陈内官还没反应过来,鹤兰之就自己将门推开了。陈内官这才醒过神,连忙跟了过去。 摘星楼都已打扫干净了,只是这里原先便没什么仆从,因此一走进去只觉满身凉凉的安静。 进了楼还要上到最高层,鹤兰之体弱,走了一会儿就不免要气喘。病美人面上带着薄红眉间微蹙,陈内官看了心里不免有些异样。 要说鹤兰之这两日气色好些,那还是顾辞明允准太医细细调养的。眼下为了爬这阁楼,若是身子又不好了可怎么办? 鹤兰之这次没有再开口和陈内官说任何一句话,反正一会儿的预言降下,陈内官还是要收起他现在不知从何而起的善心的。 等到鹤兰之踏上最高一层的那一刻,檐下挂着的风铎发出细碎的凌凌声响。 鹤兰之没再理会任何人,也不在意他和陈内官身后跟上的侍卫仆从,他只是自顾自走到窗边,低下头,似在俯瞰整座皇城。 “国君。” 特被遣来的史官连忙从怀中掏出竹简,此处无一人知道鹤兰之下谕的过程,一时间都紧盯着鹤兰之的背影看。 “上不敬神灵,下不悯众生。弑杀滥杀,天地为之震怒。 北襄国,将乱。” 史官手中毛笔‘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上,他瞠目结舌抱着那卷竹简呆立在原地。 鹤兰之或许也知道身后诸人的震惊和愤怒,但他还是如往常一般抬起手,触碰到那个风铎。 风铎上刻着‘三生万物’,他手指往下移,拽住玉片左右摇晃,摘星楼顶的古钟发出厚重悠远的声响。 钟声不多不少,刚好三下。 鹤兰之转回身,平平面对满室黑沉的人影,“预言,我做完了。” 史官怒极捡起滚落在脚边的毛笔,“这就是你所谓的预言?戏耍君王,便是诛九族也不为过!” 鹤兰之只道,“我没有九族。” 史官听着,当即便要和他争辩,陈内官提高声音道,“大人息怒。” 史官忿忿拢袖站到一旁,只剩安静站着的鹤兰之扔在原地。 陈内官行至鹤兰之面前,替他遮挡住一部分身后的目光,只是面色实在难看,眼神也阴狠了许多。 “贵人,您这般行事,奴才实在无法交代。” 从最开始鹤兰之见着顾辞明的第一眼,便说顾辞明必死无疑,如今又说北襄国不稳,实在不得不怀疑其居心。 陈内官皮笑肉不笑道,“奴才不敢替您向陛下回报,不如还是请您到陛下跟前,亲自同陛下言明。” 鹤兰之微抬起头,“可。” 陈内官面上那点笑意便彻底消失不见,他甩了下臂弯上拂尘,身后侍卫便整齐上前,将鹤兰之押住。 “既如此,贵人便随奴才走一趟吧。” 鹤兰之没有异议,侍卫很快带着他下了楼。陈内官好声好气安抚了史官几句,直到人群都退去才迈向台阶。 只是在他准备走下第一层台阶时,却停住回头,看了一眼那枚安静下来的风铎。 陈内官耷拉下眼皮,挂住拂尘,也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第 8 章 第9章 第 9 章 又是光线阴森寂静的殿内,又是一模一样的跪姿,又是在等待顾辞明的到来。 鹤兰之忍不住怀疑自己和顾辞明之间是否有什么孽缘,他其实内心很清楚,对待顾辞明,最好的方式就是远离。可惜事与愿违,他总是不得不与他纠缠在一起。 这次勤政殿内只有鹤兰之一人,顾辞明还未下朝,鹤兰之猜测史官是想将此事一字不落告回禀了他,现在鹤兰之独自在此等着顾辞明进来。 上一次鹤兰之都未有何紧张无措之感,这一次便更加没有了。他镇定得不像一个被迫跪在地上的囚徒,倒更像准备执棋对弈一盘平常的棋局。 鹤兰之根据自己腿的麻木程度来判断自己等了多久,他又一次麻木到刺痛,再到感受不到自己双腿的存在。 他等了大约是有两柱香的时间,顾辞明终于不紧不慢走进。 顾辞明在外面耽搁了这么久,史官究竟都说了什么鹤兰之不得而知,不过他也不怎么担心。这只是顾辞明主导的一场戏而已,鹤兰之在这场戏里不过是个钓鱼放线的配角。 只是在顾辞明一手主导的好戏里,他这个配角要如何行事,就不能听他自己的了。 “国师,怎么就跪在地上?” 鹤兰之能感觉到顾辞明就停在他身后,他原先安静垂着的头抬了起来,“明知故问。” 顾辞明自上向下欣赏了一下眼前跪着的人,抛开种种不谈,鹤兰之的确是美的。尤其是顾辞明还见过鹤兰之不蒙着双眼的脸,这导致他现在每次再看到鹤兰之的白绫,都觉得它很碍事。 鹤兰之每次跪在地上时鬓发都巧合地略显凌乱,散落的几绺发丝看起来很柔软,让顾辞明莫名想起白绫自他指尖滑落下去的凉滑。 “看来是奴才们伺候得不够好。”顾辞明从鹤兰之纯白的衣角旁走过,“国师今日火气真是大。” 鹤兰之其实甚至可以称得上一句心平气和,直到顾辞明轻飘飘地调侃了这么一句。 “陛下很爱把自己的不上心和过错推到无辜旁人的头上。”鹤兰之看着整个人更冷了,“我还以为是你授意如此。” 顾辞明的声音听着没有丝毫不悦,“嗯——朕没有授意过任何。” “哦。”鹤兰之讽刺了一句,“难怪如此。” 君王未曾交代暗示过任何话,臣下们做事自然就不会有顾忌。尽管这个预言是顾辞明让鹤兰之做出,可不把这个预言放在心上的人也是他。 “国师,这是在怪朕了?” 鹤兰之呼吸清浅,看起来他已经调整好了自己的心绪,“怎么会?” “草民并无此意。” 鹤兰之人瞧着羸弱话听着也顺从,但顾辞明就是感觉出了他的口不对心。顾辞明起了点好奇,鹤兰之无论何时,腰都挺得这么直吗。 “鹤兰之,你一向都以这幅面貌面对所有人吗?” 顾辞明像是个难得见了个新鲜玩意儿的小孩子,他在鹤兰之面前半蹲下身,两人勉勉强强达到了同一水平线上。 鹤兰之蹙眉,顾辞明歪了下头,盯着鹤兰之被白绫紧缚的双眼。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越是这样,就越是让人想要把你这份平淡弄坏。” 鹤兰之的面色冷得可以,但偏偏紧贴着他的人是顾辞明,是这世间最不会看人眼色的人。顾辞明苦恼道,“怎么办,国师好像对朕生气了。” 鹤兰之隐忍开口,“我没有。” “没关系。”顾辞明忽然变得格外温柔起来,“叫国师不高兴,那便是朕的不是。” 鹤兰之没有回应,他等着顾辞明自顾自把话接着说下去。 果然顾辞明很快就站起身,苦恼思索道,“既如此,朕便哄哄国师吧,如何?” 顾辞明居高临下伸手到到鹤兰之身前,龙衮?长袖垂落,似有若无拂过鹤兰之的手背,他下意识瞬间把手指蜷紧。 顾辞明懒散张张手,“国师?” 鹤兰之深吸口气,“不必了,多谢陛下,我自己可……” 顾辞明的装模作样只能持续这么一丁点儿的时间,他不耐烦地微微俯身,直接抓住他的手,稍一用力把人拽了起来。 鹤兰之毫无准备地踉跄站起身,但他双腿没力气,顾辞明的力道一放松,他就无力要向一旁摔去。 鹤兰之冷不丁一被拉着站起来,面色和唇色都变得苍白,他身上也软腿上也软,一点力气也使不上。 顾辞明就这样面无表情看着他踉跄试图支撑起自己,但最终还是无力摇晃着摔了下去。不过顾辞明的手臂还并没有收回,鹤兰之凭本能抓住顾辞明的小臂勉强稳住了自己。 鹤兰之浑身都在颤抖,抓着他小臂的手在抖,腿也在抖,面色苍白得近乎透明。 这大概是两人挨着距离最近的一次,应该也是顾辞明自出生以来第一次和旁人产生如此亲密的姿态。顾辞明诡异地闻到了鹤兰之身上冷冷淡淡的香气,不过那香气在鼻尖萦绕一瞬过后就消失,因为鹤兰之咬着唇努力站直身体,远离他。 顾辞明如果想让鹤兰之再次跌落回他怀里也很容易,不过他没打算这样做,他以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鹤兰之稳住自己。 鹤兰之站稳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退开两步和顾辞明拉开距离,他实在不清楚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会有像顾辞明这样体温比常人高的人,这热度每次接近他都会让他倍感不适。 或者也不是顾辞明体温比常人更高,而是鹤兰之从未与别人如此亲近过。 血色还没爬上鹤兰之的脸颊,理智就已先一步回归,或者说,鹤兰之从未失去理智过。 “我说了,不必你来扶我。” 鹤兰之耐心又不客气再次强调一遍,“不必做这样多此一举的事。” 顾辞明回忆刚刚手臂上颤抖的力道,他缓慢开口道,“是吗?朕……可不这样认为。” 鹤兰之告诫自己顾辞明并非正常人,不必真的理会他的话,他定了定神,试图纠正两人现在已经偏得一塌糊涂的对话。 “所以今日之事,你打算如何?” “嗯?”顾辞明很是惊讶鹤兰之居然会问出这种问题,“不如何。” 不知是否是鹤兰之的错觉,他觉得顾辞明现下比之前些次似乎平和了些许,“原本朕也未打算如何。” 鹤兰之因为无话可说而沉默不语,顾辞明竟难得善心大发询问了一句鹤兰之的意见,“国师不满意吗?” “陛下,交易不是这样做的。” 鹤兰之不知道顾辞明是装的不知道还是真的不明白,不过他不介意再一次不厌其烦开口,“我替你做成预言,我以为,这是基于你会保证我安然无恙的前提下。” 顾辞明挑了下眉,“没有朕的口谕,无人会动你。” 鹤兰之提醒顾辞明道,“我记得上次你我言明的交易内容,似乎不止于此。” 顾辞明懂了,他意味深长道,“原来国师是还想要更多。” 鹤兰之依旧是一副苍白到无生气的样子,不过他此刻倒是更加镇定了,“我们两个不过互相利用,我愿意让你在我身上达成你想要的目标。同样的,你也可以对我做出一些许诺,而不仅仅只是让我活着被你囚禁。” 如果顾辞明能给他的只有这个,那他们交易的前提就不成立了。 顾辞明嘶了一声,“可是朕记得,国师上次已经提出了两个要求。下葬,让你的仆役回来。” “你也未曾言明,为你下谕还有性命之忧。” 顾辞明嗤笑一声,“那国师现在这是,不愿意了?” “岂敢。”鹤兰之终于舍得把自己的目的说出来,“只是我既然愿为陛下承担风险,陛下是否也该给我些我该得的。” “啊。”顾辞明神情耐人寻味,“这要听听看国师想要什么,否则的话,朕不好说。” “也并没什么。”鹤兰之很懂得对弈之道,试探了一下便又收敛,“只是想知道一下虞少安的近况。” 没等顾辞明开口,鹤兰之就紧接着补充道,“只需知道他身子是否康健,这几日过得如何,便好。” 这个要求听起来并不过分,甚至提得有些太过简单轻易,顾辞明玩味品味了一番鹤兰之的话。 “虞少安?” 鹤兰之还以为顾辞明要说什么,没想到他只是感慨道,“国师不肯叫朕为陛下,朕还以为是国师风骨,不愿如此称朕。如今看来,原来国师也不愿称祁国太子为太子。” 顾辞明颇有兴致地询问,“所以国师喜欢人与人之间以姓名相称?鹤兰之?” 鹤兰之听见顾辞明这般叫自己也无甚波澜,“随陛下喜欢就是,不过只是称呼。” 顾辞明叹息一声,“有时国师说话叫朕不悦,有时又听话顺耳得不得了。” 鹤兰之这次答得更简洁,“并非。” 顾辞明终于忍不住,低低笑了一声。 他真的很喜欢看鹤兰之这样,明明已经对他忍无可忍,却还是不得不继续忍下去的模样。 鹤兰之对这个精神病已经无可奈何,他不知道顾辞明在笑什么,但直觉他并未在笑什么好事。 “啊。”鹤兰之面无表情开口,“陛下看来今日心情不错,只是不知陛下考虑得如何。” 鹤兰之一本正经的话意外地引人发笑,顾辞明觉得很有点意思,“国师看来不常说违心的话。” 鹤兰之沉默片刻,“这和我们的交易有何关系。” “确实没什么关系。”顾辞明思忖道,“只传话便可?” 鹤兰之对此的确没什么所谓,“陛下愿意将虞少安放出来也好,不过我猜陛下应当是不愿。所以,传话便可。” 顾辞明故意转念一想,“虞少安,的确是不会出来。” 鹤兰之心中微动,不过他还未琢磨出顾辞明话中的意思,就听见顾辞明接着开口,“但是,你,可以去陪他。” 鹤兰之不能确定顾辞明是在同他玩笑还是认真的,因此他什么表现也没有。 或许是这样的表现让顾辞明觉着无趣,或许也是这一会儿的功夫让他玩够了,顾辞明很快便道,“朕只是随口一说,别吓着国师了。” 鹤兰之安静等着顾辞明最终的口谕,好在顾辞明目前为止都对他兴致颇高。 “既然想确认虞少安的安危,那自然还是亲眼去看过才放得下心。” 顾辞明体贴道,“便叫陈广印再陪国师走一趟吧。” 鹤兰之在袖口之下摩挲了下自己的指节,“那我便,多谢陛下圣恩了。” 摘星楼古钟的钟声悠远,从前之所以下谕都选择敲钟,便是因为这钟声一旦响起,便可以传遍皇宫的每一个角落。 包括在永巷之下的地牢。 只是身处牢狱,周遭呻吟惨叫不绝于耳,总会叫狱囚听不大真切外界的动静,又或是听清了也也疑心是自己听错了的幻觉,但地牢中的囚犯还是或多或少地可以得知外界发生的一些大事。比如祁国的那位美人国师,不仅没有被投下狱,甚至似乎还得到了北襄国君主的优待。 再比如,今日那美人国师,为顾辞明下谕了。 “可不嘛,听说史官身后跟着陈内官,两人从摘星楼出来,便匆匆忙忙去向陛下回禀了。” “也不知陛下会如何处置…你说那预言果真?” “嘘。你不要命了,什么都敢说!” 狱卒们放过午饭,面色凝重又带着些许兴奋,急匆匆从里面走出去。 靠里的一间监牢里乱糟糟铺着稻草,靠近牢门的位置凌乱洒了些食物,已经变质了,只是无人清扫。边上还放着一只碗,应是午间新送来的饭食,吃得还算干净。 只是不知是周遭不干净,还是狱卒的话叫虞少安觉得恶心,他胃中隐隐翻滚,几欲作呕。 若是别的皇宫传言,虞少安还不会听得如此上心。只是有关鹤兰之,他知道狱卒们说的是真的。他听见了钟响,从小到大,他听过许许多多次。虽然身在此地,钟声又小又不真切,但他能确定那的确就是下谕的钟声。 鹤兰之为那个暴君,为那个害死自己父皇母后的人下谕,他母后当初怎么会带了个如此白眼狼回了祁国。 在这个地方,变质了的食物也是食物,先前虞少安闹脾气,打翻了不肯吃。他不吃,自有别的东西想吃。 牢狱中的老鼠个个膘肥体壮皮毛漆黑,不知何时,有一只钻到了虞少安的这件牢笼中,停下啃食地上的腐坏烂菜。 虞少安仿佛被这忽然到访的不速之客惊醒了一般,他目光聚焦到那只老鼠身上,不过并未害怕。 虞少安的脚步很轻,他慢慢从阴影下走了出来。牢狱吵闹,老鼠甚至都没察觉到他的动静。 虞少安目光晦暗不必这只老鼠更鲜活多少,他静悄悄举起手里的碎瓷片,对着那只老鼠毫不犹豫地扎了下去。 小太子自小身娇肉贵娇生惯养,手上没什么准头,只是将那老鼠划伤了,并未一击致死。 老鼠惨叫一声,流着血迅速从他监牢里逃走。 虞少安的表情这才露出嫌弃,他将染了老鼠血的碎瓷片随手扔出去,将手用力在自己以脏污不堪的衣袖上用力蹭了蹭。 “真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第 9 章 第10章 第 10 章 和顾辞明达成一致后,鹤兰之便十分自如且虚弱地被押回后殿。不过或许也是因为他看起来实在太过自如,让守卫和陈内官都忍不住侧目。 陈内官尚没摸清楚这是个什么情况,就听得殿内传出顾辞明的一声,“陈广印,进来。” 陈内官一个激灵,嘴比脑子先一步条件反射,“是。” 陈内官就顾不上探究鹤兰之了,他急匆匆给两边守卫使了个眼神,便忙不迭进了殿。 为首的守卫要上前押人,鹤兰之忽然主动对着来人开口,“我现在觉得身子有些许不适。” 守卫只觉莫名其妙,“所以…?” “所以还得要劳烦您待会儿回禀陛下,请赵太医来替我看看。”鹤兰之说话的力气不如昨日足,看着有些病恹恹的,“请陛下允准。” 守卫哈了一声,“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你以为你是谁,太医也是你想请就能请来的?” 鹤兰之在守卫即将拉扯到自己手臂的一瞬间开口,“你去问就是了,他会同意的。” 鹤兰之不大喜欢和其他人有距离太过近的肢体接触,忍耐顾辞明是无可奈何,但对于守卫,鹤兰之就不必谨小慎微事事迁就了。 守卫果然僵持,过了一会儿他悻悻把手放下,“少废话,快走。” 鹤兰之回去没有了乘轿辇的资格,但好在勤政殿离中和殿的距离不算很远,鹤兰之在力竭之前堪堪又被重新关了进去。 后殿的门关紧后仿佛与整个世界隔绝开来,昏暗、安静,似乎这座王宫只剩下鹤兰之一个人。 他竟能从此刻短暂地感到平静和疲惫,鹤兰之自嘲笑了一下。 他已经做了他能做的,也给了虞少安机会,看看他究竟想要什么。更多的,鹤兰之也做不到了。 现在鹤兰之只希望贪心不足这四个字,不要再一次出现在虞少安身上。 鹤兰之都已经回了后殿,陈内官才把顾辞明的茶、香、折子、笔墨,全都一一摆好。 不是陈内官料理杂物不娴熟,而是顾辞明单纯事太多又难伺候。不过说来也是奇怪,顾辞明小的时候就没什么条件用好东西,可是只要一有机会,他还是会想方设法地讲究。 顾辞明并非不能吃苦,他要么就不要,要用就用最好的。有时陈内官也觉得,顾辞明这心性和狠劲,实在不像是一个从小挨着欺负长大的无权皇子。 顾辞明懒得批折子,他现下有些兴致缺缺。 “下谕一事,如今都传到哪儿了?” 陈内官心头一紧,他低头谨慎答道,“摘星楼上古钟很是古怪,该知道的应是都知道了,只是不清楚具体内容为何。” 钟声悠远,陈内官拦不住。但听见具体内容的都是人,人的嘴陈内官还是能封得紧的。 “嗯?” 顾辞明挑了下眉,“那怎么能行。” 废这周章不就是为了把流言传出去吗?这预言传不到有心之人的耳朵里,那顾辞明哪还有热闹可以看? 顾辞明想也没想就开口,“不必拘着了,让底下人传吧。” 陈内官满心不解,他知道顾辞明的话一说出来就没有更改的余地,但他还是不死心地想劝劝。 “陛下,若是这般,恐会人心生乱。好容易局势渐渐稳下来,不然还是……” 顾辞明没有反应,眼皮甚至都没抬一下,陈内官心中暗叹一声。他低声应是,倒退两步准备退下。 哪想到顾辞明竟然破天荒地开口叫住了他,“等等。” 陈内官满脸凝重抬起头,生怕顾辞明这一会儿又想干点什么唯恐天下不乱的事。 “陛下?” 顾辞明脸上带了好奇,“刚刚鹤兰之出去之后,有什么表现没有?” 陈内官脑海内一片空白,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顾辞明问的这句是想从他这听到什么回答。 陈内官斟酌语句道,“没什么特别的?只是看着脸色不大好。” 顾辞明不知道是在想什么,他不开口,陈内官也不敢走,就这么绷着一口气等着。 “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顾辞明不知怎的忽然把话题拐到这来,“若不是太过分的事,都可应下。” 陈内官无言以对,顾辞明又问他,“前些日子你说的那个什么竹。” 陈内官已经无力,“回陛下,可是松竹?” 顾辞明无可无不可地一点头,“随便吧,让他回去伺候。” 这么小的事儿,什么时候值得顾辞明亲自上心了? 陈内官也不敢问,顾辞明语气不明,“明日就让他跟在鹤兰之后面去地牢,让他小心些伺候。” 陈内官磕巴了一下,“啊…啊,是。” 这下顾辞明终于说完了,陈内官退出去之后还是满脸恍惚,显然受到了不小的震撼。 “这算怎么回事儿?” 陈内官不由喃喃自语,“这,这怎么觉着……” 这很是不对劲,顾辞明这是在关心人吗?可看着又不像是关心。若说不关心,顾辞明可从没有平白无故提起旁人的闲事过。 陈内官在殿外停驻了一小会儿决定还是不猜了,猜测顾辞明的脑回路无异于为难自己。 陈内官招招手,在门外垂头站着的一个小太监很快匆匆跑过来。 “内官。” “小和子。”陈内官换上了一副还算温和的神情,“你办事一向妥帖,你领着松竹去见国师吧。” 小和子年纪轻又沉稳,的确颇得陈内官信任,陈内官有意培养他来接手自己。 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点,小和子是个生面孔,鹤兰之没见过的面的小太监,或许更能看出些陈内官看不到的东西。 小和子不明就里,他忐忑稍稍抬起头,看见陈内官面上虚假的慈爱。他紧接着又迅速把头低下去,“是。” 陈内官伸手拍拍小和子肩膀,“明日,你带国师去地牢。小和子,这事,你可一定要办得妥帖些。” 小和子的腰弯得更低,“奴才明白。” 陈内官满意颔首,他盯着匆匆转身的小太监自言自语,“不错。” 鹤兰之要请太医的消息很快递进了勤政殿,只是有些不巧,顾辞明批折子正批得心情不好,那守卫刚进殿就被顾辞明吓得跪倒在地连连认罪,就连陈内官也没能避免。 这下陈内官看得分明,别管鹤兰之那边儿是怎么想,总归顾辞明是真的有兴致想起来问两句,真烦了是没心思管的。 但不管怎样,这太医还是依着鹤兰之的意思给请过去了,而且,还是和松竹一起过去的。 松竹这几日在永巷受了些磋磨,人看着瘦得真像个竹竿。不过他年纪小,修整了一日又好好沐浴了一番,面皮很是白净,就是脸看着很臭。 他一到中和殿门口就眼见着似乎是不大高兴,到了后殿更是眉头紧锁。不过门开了就见鹤兰之好好在那坐着,松竹那一瞬间眼眶发热。 “国师……” 鹤兰之似从前一般平淡抬起头,仿佛这一声叫得和在摘星楼时没任何分别。松竹再次对上鹤兰之的白绫,国破的几日时光像是过了几百年。 鹤兰之向门口的方向偏耳朵,虽是疑问,但语气很肯定,“松竹?” 松竹的眼泪真的差点就要掉下来,他像个小孩子往前两步,“国师,你都不知道,我那天…” “松竹。” 松竹在鹤兰之的提醒下收声,但他还是忍不住觉得委屈,就走过去站在鹤兰之身边,眼巴巴看着他。 小和子没有动,招太医眼观鼻鼻观心,沉默躬身把自己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 鹤兰之凉得像水,松竹在他身旁站了一会儿,心思不由定了很多。鹤兰之对赵太医客气开口,“有劳您。” 赵太医不敢和鹤兰之多说话,且他又实在太漂亮,和他说话会觉得心里有压力,因此他只是低着头回道,“不碍事的。” “还是要好好休息调养。”赵太医诊完脉又开始老生常谈,“不要劳累,贵人应是又累着了。” 鹤兰之自己听着都想叹气,对他这身子来说,只要不是天天躺着都算劳累。 “我这几日睡着总会惊醒。”鹤兰之温声开口,“只是若再喝安神汤药恐怕会与我平日的药相冲,不知可否请赵太医为我调配一枚安神香囊,我好带在身上。” 赵太医愣了一下,“这是自然。” 两人对话很简短,谁也没觉得不对,鹤兰之又客套了两句,赵太医便起身告辞。 小和子此时才客客气气出声,“贵人若没别的吩咐,奴才便先带赵太医退下了。您若还有什么别的想要,朝外头说一声儿就好。” 小和子的声音鹤兰之没听过,他停顿了片刻才道好。 小和子紧接着又叮嘱,“明日约摸辰时,奴才会来后殿陪贵人去地牢,贵人身子可还撑得住?” 这有点出乎鹤兰之预料,“可以。只是,陈内官他?” 小和子解释得很流畅,听着像是在心里排练了千百遍,“这几日国事繁忙,内官伺候陛下伺候不过来,便把此时托付给奴才了。奴才虽不如陈内官得多,但做事定会认真,还请贵人放下。” 鹤兰之侧耳听过后开口,“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小和子便道,“那奴才便放心了。” 小和子随之把门关紧,和赵太医一起离开了。 不好意思宝宝们,这两天来给朋友当伴娘,实在没抽出时间。今天在宾馆睡了一整天,没赶上更新,抱歉抱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第 10 章 第11章 第 11 章 祁国王宫的地牢,从前其实是不常使用的。做错了事的宫女太监会关到永巷,罪大恶极的犯人刑部自会接手,哪里会送到皇宫贵人跟前污了天家的眼。 若说用来拘禁皇亲国戚,祁国王室人丁不兴,哪里来那么多犯了罪的王室亲眷能囚至此处。 地牢大门敞开着,迎面扑向鹤兰之的气息是狭窄,闷热,污秽嘈杂,他不由微顿住脚。 从前地牢是这个样子吗?鹤兰之不能确定。他更加倾向于是顾辞明来到这里后,地牢便人满为患了。 狱卒见鹤兰之停着不再动,他看了看鹤兰之一身洁白无瑕的素服,又摸不着头脑地偷偷去瞄小和子。 小和子到底也是在御前伺候的人,又深得陈内官信任,在外头也可以叫一声和公公。狱卒拿不准鹤兰之这是怎么个意思,眼神在这两人间来回反复。 小和子略带担心问了一句,“贵人可还好吗?” 其实小和子不大理解为何顾辞明非要鹤兰之自己来一趟地牢,之前小和子没太真切瞧过鹤兰之的模样,只隐隐有些印象是个不得了的大美人。但仔细接触下来,小和子发觉鹤兰之的身子的确是非常虚弱。好人进了地牢都要脱层皮,鹤兰之进里头走一趟不知是否会被冲撞到。 小和子没意识到自己的立场不该对鹤兰之产生关心,看着眼前安静站着的人,他此刻只担忧地牢的腌臜会弄脏鹤兰之的袍脚。 鹤兰之摇摇头,“我没事,走吧。” 鹤兰之从狱卒的身前经过,虽然走得不快,但迈过门槛的步子还算稳当。他走过的地方似乎都不再那么浑浊燥热,像有一股凉凉的水汽短暂蔓延开又消逝。 鹤兰之体温偏低,但对于炎热的环境倒也不会怎么感觉不舒适。他只对顾辞明的温度难以接受,偏偏顾辞明还总是爱对他动手动脚,这算是目前为止鹤兰之最头疼的事。 狱卒在前面领路,探监一事常有发生,但顾辞明亲自开口让人探监,探的还是身份如此特殊的人,实在有些新鲜。 “这里头关的都不是一般的罪犯,进了地牢的人,只有死这一个结局。”狱卒似乎是在向鹤兰之解释,“必死的人,也就没人在意这儿脏还是不脏,您小心。” 鹤兰之微妙停顿一瞬,“多谢。” 其实他不大适应这样的语气,从前身在祁国时,其实极少有人这样对他说话。他因为预言之力得过尊敬,却并未因面容得到什么温和优待。 也正是因为如此,鹤兰之总觉着如今北襄国诸人待他似乎过于和气,而他又实在找不出原因为何。 许是顾辞明心意实在神秘难测,表面看着待他似好非坏的,底下人不敢对他太过苛刻吧。 鹤兰之甫一迈进地牢就忍不住轻蜷起手指,这里头莫名叫他不大舒服。 他并未表现出来自己的不适,狱卒眼下也没心思发觉任何不妥。鹤兰之在北襄国王庭之中都尚且显得格格不入,更何况行走于这满地污秽的地牢。 地面上很是泥泞,形状不规则的脏物覆着颜色和气味都令人作呕的不明液体。踩上去脚感不甚美妙,也很容易滑倒,也正是因为如此,鹤兰之的每一步都走得谨慎。 小和子主动把手伸过去,让鹤兰之把手搭在自己手腕上,鹤兰之迟疑之际,听得旁边牢房传出刺耳声响。 原先缩在牢房角落把自己缩成一团的囚犯不知何时来到了丛棘旁,绑缚住双手双脚的铁索撞击牢门。这还不够,这人又拼了命从丛棘缝隙中伸长手臂努力要去够鹤兰之,铁链和锈迹斑斑的丛棘摩擦出刺耳声响。 狱卒和小和子都是忍不住狠狠皱起眉,鹤兰之应是耳朵最灵敏的那个,可他反应却最为平淡,只是停住脚没有再往前走。 “他妈的贱骨头!” 狱卒拎着手中杀威棒,狠狠一棍对着铁栏杆就敲了下去,也不管有没有打到站起来的那人。不过鹤兰之的确听到了一声惨叫,随后紧接着又似有人倒下摔在稻草上的声音。 “我呸!” 地上那人说话的声音竟比刚刚铁索摩擦丛棘的声音更刺耳,鹤兰之终于给了点反应,他稍微侧了点身,循声往那边看过去。 不知是真的不怕杀威棒还是咽不下这口气,那人忍着痛还没停,“你才是贱骨头,如你这般的人,从前给我提鞋都不配。当真虎落平阳被犬欺,若陛下还在……我定回禀了他,将你们通通杀了!” 狱卒发出哈地一声嗤笑,“陛下?不过后山孤魂野鬼罢了。你倒是可以去找他,我只怕你舍不得自己这条命。” 那人果然被噎住,只嘴硬强撑回了一句,“我舍得不舍得,又关你什么事?” 这一场闹剧荒谬得有些好笑,但鹤兰之其实还是听出了那声陛下后藏着的颤音,而且,这声音其实有些耳熟。 狱卒不耐烦地猛踹一脚铁栅栏,“老实待着!若是惊扰到了人,叫你今晚就去见你的好陛下。” 这话一出,鹤兰之就意识到他还要接着再在这站一会儿了。果不其然,那人一听狱卒的话,反应反而比刚刚更为激烈。 “哈哈哈哈哈。”她一开始还是低笑,后来便似绷不住一般捧腹大笑起来,“鹤兰之,国师大人。我该说你好手段,还是真人不露相?不管到了哪里都能惹得人怜爱。” 这话说得就很不干不净了,小和子尚能忍得住,狱卒已是目光暧昧地频频打量起鹤兰之。 这种打量甚至不需要承受任何愧疚或不好意思,毕竟鹤兰之是个瞎子,他又看不见。 “孙姑姑。”鹤兰之此时看着虽仍是淡淡,但总觉着和平常的温润平和不大一样,“许是您成日在内廷行走见惯了不入眼的事,所以不管瞧了谁都下意识如此觉得。” 他总是能精准找到人脸上的双眼,孙姑姑再看鹤兰之覆着的白绫,心里格外不舒坦。 鹤兰之唇角挑起的弧度可称得上悲悯,“您在此地过得不算容易,说些气话也是难免,我体谅您。” 孙姑姑当即瞪大了双眼,“你这活该无父无母的天煞孤星!当初若不是王后发了善心将你从城门外捡回来,你!” 鹤兰之无甚反应,倒是小和子被两人的对话惊了一惊又一惊。他平静复述自己已经说过千百次的话,“祁国覆灭非人力所能改,我只是描述我看到的东西。” 他就像感受不到地牢的脏污、孙姑姑的怨毒,和其他或明或暗探究含糊不清的目光。鹤兰之的叹息很轻,“孙姑姑因此怨怼于我很没道理,不是吗。” 不管旁人听到作何心情,孙姑姑听出了鹤兰之不大明显的讥讽,她当即破口大骂起来,“什么预言,若你真有此神力,又为何会眼睁睁看着母国覆亡?真是枉费这么多年王后对你的养育教导之恩,你竟,你竟…” 鹤兰之没兴趣继续听下去,他转身对小和子道,“不必理会了。” 孙姑姑手脚并用爬到牢门边,她的不甘和忠心迫使她把一切都怪罪在鹤兰之身上,“在太子降生前,你得的一切都是占了他的!若你还存有半分良心……” 剩下的话混杂着呜咽和呼痛,鹤兰之也许是没听清,也许是真的没放在心上。原本地牢都是一片死气沉沉,经过刚刚这么一通闹,两边朝着鹤兰之看过去的人倒是多了起来。 但鹤兰之只是经过,小和子忽然心生一丝敬佩。鹤兰之好像永远都不会有多余的情绪一样,换作是他,应当是做不到鹤兰之现在这般无波澜的。 地牢隐隐骚动,终于姗姗来迟地惊动了其他的狱卒,但为鹤兰之领路的这位却丝毫不担忧。他低声提醒鹤兰之道,“在最前面还要向左。” 越往里走周遭就越安静,也愈发寒冷潮湿,很明显与刚刚的环境区分开来,看来虞少安因为自己的太子身份得到了“最高”规格待遇。 迎面扑出来的冷气让鹤兰之忍不住咳了两声,这让他面上一直维持的冷淡终于崩出裂缝。鹤兰之面皮薄,上次下巴被顾辞明掐出的红印子今日才堪堪消下去,一咳嗽起来颊上更是迅速染上薄红。小和子莫名其妙地都有些不好意思看,他眼观鼻鼻观心低下头。 若是顾辞明见了他此刻的样子,定要冷笑讥讽一声矫情。但现在正对着看了鹤兰之一举一动的人是虞少安,他只觉得鹤兰之这幅样子刺得人眼痛。 鹤兰之在旁边太监的提醒下迈过门槛,才短短几天,鹤兰之好似已经很习惯了一般。他低声道谢,然后搭了一下小太监的手迈进地牢最深处。 虞少安无法合适地解释那一瞬间自己的心情,他在监牢里满身污秽,温度这么冷,可周遭还是一股子馊味儿。娇生惯养的小太子这辈子都没有过过吃不饱穿不暖受人欺凌的日子,祁国覆灭,他把从前所不能想象到的黑暗都经历了个遍。 可鹤兰之,他却还在穿白衣裳。 虞少安晃了一下手腕,铁链发出森寒声响。他抬头看着鹤兰之,表情很委屈。 “兰之哥哥,我好想你啊。” 事到如今我只能感慨一句总之是脚踝骨折至少手还可以正常使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第 11 章 第12章 第 12 章 听见这个称呼,鹤兰之眼皮没由来地一跳。 从虞少安出生到现在,鹤兰之与他相伴的时间几乎比王后还要久,鹤兰之太了解虞少安,也太清楚虞少安这样叫他是想从他身上得到些什么。 在虞少安年纪还小,性格尚未形成的那几年,他叫鹤兰之“哥哥”或许的确真心。可真心易逝,欲壑难填,虞少安想要的越来越多,太子的身份也的确配得上这世间的一切都有人双手奉上捧到他面前。 每一次他叫“兰之哥哥”,都是希望鹤兰之能心甘情愿地给予他拥有的东西。小的时候或许是鹤兰之身上的身上玉佩坠子这一类的小玩意儿,长大了就是要鹤兰之所有的一切,要所有聚焦在鹤兰之身上的眼神都落在他身上。要鹤兰之不许比他更出挑,更要他这唯一的好哥哥一直全心全意待他。 鹤兰之常常不明白虞少安的心思,他相信虞少安自己其实也闹不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只是虞少安闹不明白,跟着受罪的人却是鹤兰之。 这几日虞少安闹的这些动静鹤兰之倒是能多少清楚,他是在地牢里待得够了。 鹤兰之客客气气地应了一声,“太子殿下。” 虞少安很伤心,至少表面上看来的确如此,“兰之哥哥与我这样生分……是因为如今我沦为阶下囚,而你,却没有吗?” “并非如此。”鹤兰之没有解释太多,他很擅长回避自己不愿继续的话题,“你若不愿意,我不这么叫就是了。” 虞少安也不知道鹤兰之说的并非如此是针对前半句话还是后半句,但不管是哪句,他都不满意。 虞少安不满意,就总要旁敲侧击地以旁的方式来让自己满意。他抱膝蜷成一团缩在地上,冰冷砖石上稻草稀稀拉拉,甚至不能完全覆盖冒着森森寒气的地面。虞少安就这样席地而坐,仰头看鹤兰之。 分明是很可怜的姿势,但被盯着的人还是会感觉像是被一条暗中窥伺的毒蛇缠上。 “顾辞明还许下人看顾兰之哥哥,随你一同来看我。”虞少安轻轻笑了一下,“舍不得兰之哥哥磕碰着哪怕一丁点,没有半分想要了你的命呢。” 鹤兰之回忆了一下从初见到现在与顾辞明之间的每一次触碰,他很确定顾辞明实在对自己没有半分怜惜之心——事实上,从他训练自己能作为一个瞎子独立行走于天地间,他就很少再让自己受伤了,因为鹤兰之其实对疼痛很敏感。 但鹤兰之一直以来小心维护的不受伤原则在面对顾辞明的时候被通通打破,他最近大病小痛可以说是接连不断,都快被顾辞明私库里的药腌之入味。 鹤兰之不走心地嗯了一声,“他想不想要我的命我不知道,但是你的命,他一定想要。” 虞少安胸口激荡的那口气就这么猛地凝滞住,不上不下堵在那儿,硬生生硌得人难受。 比起接受虞少安黏黏糊糊的问询,鹤兰之宁可在此时回忆顾辞明。 不用想也知道,小和子和狱卒一定在此时拼命记住他们之间的每一句对话,最后会呈进谁的耳中不言自明。 可鹤兰之原本来此也不是十成十的发自内心,他对自己的境遇都不关心,能苟延残喘着想办法在顾辞明眼皮子底下“投身旧主”,对他而言已是拼尽全力。如今看来虞少安并不在乎这些,那鹤兰之自然也就不在乎了。 鹤兰之一向有耐心,可此时他把耐心用在闲谈上,这便格外不中听起来。 “殿下是聪明人。”虞少安闹脾气,鹤兰之没有想哄的意思,不过他倒也没什么不高兴,“您若一直如此,我只能随和公公先回去了。” 鹤兰之的意思很明显,他不是带着人进来的,而是顾辞明光明正大派了两个人监视他。也就是说,他这次回去,下次什么时候能再来,那便不再是鹤兰之能说了算的事。 虞少安现在还不能迅速地接受“形势比人强”这个道理,以一种残酷的形式真正出现在现实里。他蓬头垢面地看不清脸,也心安理得地藏在乱糟糟的头发后面,留给自己最后一点体面不低头的时间。 但很快鹤兰之微凉的声线像流水一般无声息淌进关住虞少安的牢笼,水生性温和,却无时无刻不让人感觉窒息。 “我刚刚见到了孙姑姑。”鹤兰之不多带一丝多余的情绪,他省去了长篇大论地叙事,简略总结道,“她很关心你。” 虞少安恍惚间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祁国未亡,他还做太子的时候。分明只隔短短几日,他的人生变化却翻天覆地,如今想来恍若隔世。 那时,鹤兰之也常常这样心平气和在他对面,对他说孙姑姑又替王后传话。末了不忘劝一句,王后很关心他,不要再使小性子。 虞少安往往会娇纵地继续顶嘴几句,然后心满意足地扑进王后怀里撒娇。鹤兰之会在边上站着安静看他们,像个局外人。 虞少安会自得,这是他最比得过鹤兰之的地方,他有母后的疼爱。母后为了他殚精竭虑,十个鹤兰之加起来也比不上虞少安一根手指头,可现在。 鹤兰之仿佛能猜透虞少安在想什么似的,他随意提起,“你的父王和母后都已下葬,就在后山。” 虞少安的悲伤和愤怒来得都很适时,“他们怎么能就葬在那里?!” 鹤兰之回答了一片沉默,虞少安随即也意识到现在没有人愿意承接自己的悲苦,母后温暖的怀抱再也不会出现在这个世间了。 虞少安罕见地沉静下来,这一瞬间,竟真能从他身上找到一点与鹤兰之相似的感觉。 虚情假意好被拎出来当作一个华美的佩饰挂在自己身上时刻标榜提起,但真实的悲伤反倒叫人缄默无言。虞少安良久才又开口,“兰之哥哥,这个世界上,只剩你我二人了。” 鹤兰之不这么认为,但他也不反驳,只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嗯。” 虞少安身上看不出任何昔日小太子娇气的傲慢,他可怜地匍匐在地上,“这里真的好冷,哥哥,我好想一直留在你身边。” 他从凌乱发丝的缝隙里窥伺鹤兰之垂在身侧的白润指节,声音很甜,“或者,哥哥来陪着我也行呀。” 小和子听着忍不住直皱起眉,虞少安说话总莫名叫人觉着不舒服。 鹤兰之已经习惯,他波澜不惊地开口,“恐怕都不行。” 他低下头,白绫垂落的一角暴露在虞少安视野中。 虞少安听见鹤兰之语气淡淡,“你太看得起我了。” “可是,母后的孩子就只有你和我两个。”虞少安哽咽,话也断断续续,“如果她知道我们两个变成如今这幅生疏样子,一定会伤心的。” “她的确是会伤心。”鹤兰之觉得今日可以到此为止了,“不过我不是她的孩子。” 他不过是王后求子散心出城踏青拜神,回来路上捡到的一个闷声啼哭的弃婴。 因是求子归来,又实在得王后眼缘,她把鹤兰之抱进怀里,一时就舍不得再撒开手。鹤兰之就这样被她带回祁国王宫,珍而重之地养到了三岁。 鹤兰之三岁那年王后终于身怀有孕,国君为庆祝祁国终有嫡子,在得知王后怀孕的当日便昭告天下大摆流水席。鹤兰之那时还是个不知事的小孩子,他不太明白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孙姑姑告诉他,他会有个小弟弟。 鹤兰之便懵懵懂懂地点头,他闭着眼,自然也就看不到王后面上的复杂。 不过他从小耳力便比旁人要好上一些,或许是老天看他天生双目有损太过可怜,给的一点补偿。总归这算是件好事,因为鹤兰之被宫女领着退下的途中,他听见了王后和孙姑姑的对话。 “这孩子确实长得如同仙童一般,可他目不能视又体弱至此……” “是呢,教养了三年,总不似旁的孩子活泼。你瞧,本宫有孕这么大的事他都没半点反应,就算不懂跟着大人装高兴,小儿生来就会的争宠吃醋也该有啊。” “罢了,娘娘只当结个善缘,又不差他一口饭吃。” 鹤兰之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对所有事情都激不起什么过于浓烈的情绪,可能他真的天生是个淡漠的怪物。 他不尴不尬地在这宫里头长大,他该感谢王后捡走了他,让他免于在城门外的草丛中冻死饿死。但他的情感也的确只能仅仅止步于感谢,更多的,鹤兰之实在生不出来。 虞少安还欲再说,但那些话在鹤兰之成长的这么些年里——尤其是在发现他有预言之力后,所有人都在一遍一遍地对他说,他真的已经听了千百次,不耐烦再听虞少安重复这一次了。 鹤兰之动了下腿,他的脚腕已经站酸了,鹤兰之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不过在此情境下叹气倒也人之常情。虞少安目光中的期盼有如实质,鹤兰之无甚负担地忽视掉了。 “王后或许的确想看到你我如同兄弟一般亲密。”鹤兰之临走前终于说出了今日他唯一想说的一句话,“但她更想看到你活着。” “殿下,您保重身体。”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第 1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