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槐下》 第1章 逃离 (1) 1991年,秋夜,宋家村。 凌晨的黑比墨还稠,宋嘉树蹲在自家平房后墙根,指甲深深抠进砖缝里。包袱早就准备好了,就藏在柴垛后的书包里——两件打补丁的衬衣,几块硬邦邦的玉米饼,其他就没什么了。 他屏着气听院里动静。继娘姜彩英的骂声像淬了毒的针,刺破窗纸扎出来:“宋嘉树那小杂种准是想跑!养这么大就是个白眼狼,早知道生下来就该溺死在尿桶里!” 爹宋玉林的声音闷得像被捂住的锣:“行了,少说两句……” “我少说?”姜彩英的尖嗓子陡然拔高,“他娘死得早,我好心把他拉扯大,现在倒好,偷家里的钱想溜?我看他是忘了上回被打断腿的滋味!” 宋嘉树后颈的疤猛地发烫。那是去年秋收,他顶嘴说妹妹宋心萍不该抢他的口粮,被姜彩英拿扁担抽的,至今摸起来还硌手。 院里传来穿鞋的声响,宋嘉树咬咬牙,猫腰钻出柴垛,抄起墙角的粗木棍,用尽全力砸向反锁的后窗。玻璃“哐当”碎裂的瞬间,他像只受惊的野狗,矮身从窗洞钻进去。 “抓住他!”姜彩英的尖叫几乎掀翻屋顶。 宋嘉树没回头,直扑炕头——他藏在枕头下的四十块钱还在。指尖刚触到纸币,手腕就被一只粗糙的手攥住,是宋玉林。 “小树……”爹的声音发颤,眼里的情绪复杂得叫宋嘉树看不清。 “放手!”宋嘉树猛地挣开,钱撒在了地上。姜彩英已经扑过来,指甲刮过他的胳膊,留下几道血痕。 “跑啊!我看你往哪跑!”她拽住他的头发往炕沿撞,“家里供你吃供你穿,你倒想跑出去当野狗?” 宋嘉树的额头磕在炕角,金星乱冒。他摸到炕边的镰刀,不是用来伤人,是往自己胳膊上划了一道——血珠渗出来的瞬间,姜彩英果然松了手,尖叫着后退。 “我要是死在这儿,看你怎么向村里人交代!”他吼道,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宋玉林僵在原地,姜彩英捂着嘴,眼里又惊又恨。 宋嘉树趁机捞起地上的钱和包袱,撞开前门冲出去。院里的黄狗扑上来咬他的裤腿,被他一棍打在鼻子上,呜咽着缩回去。 他没往大路跑,专挑田埂走。秋露打湿了裤脚,冰凉的泥水里混着他胳膊上的血。身后传来姜彩英的叫骂和宋心萍的哭嚎,他不敢停,直到村口的老槐树远远甩在身后,才敢回头看一眼——宋家的灯像只怨毒的眼睛,在黑暗里死死瞪着他。 锡安县第二中学的铁门紧锁着。宋嘉树喘着粗气绕到后墙,墙上的碎玻璃被他用布包着蹭掉,掌心被划得火辣辣地疼。 他踩着墙缝往上爬,裤脚勾在砖头上撕开个大口子,露出小腿上未愈的疤。 翻进学校时,他差点摔进花坛。手电光扫过空荡荡的操场,风吹得篮球架吱呀作响,像在替他哭。 高一(10)班的门没锁,他摸到自己的座位,桌角的铭牌“宋嘉树”三个字被摸得发亮。 他把铭牌抠下来,塞进贴身的口袋,又从桌洞抽出了一本语文课本,手轻轻在封面摩挲过。 宋嘉树刚要转身,走廊里传来脚步声,手电光刺破黑暗,直直照在他脸上。 “谁在那儿?” 宋嘉树的心提到嗓子眼,看清来人时却愣住了——是董老师,披着件打补丁的衬衣,手里攥着个布包。 “董老师……”他声音发哑。 董老师的手电在他流血的胳膊和额头扫了一圈,眉头拧成疙瘩:“这是怎么了?又是你继娘打的?这次怎么打得这么厉害!” 宋嘉树别过脸:“我要走了,去城里,哪里都行。” “糊涂!”董老师抓住他的手腕,书包掉在地上,滚出几张饼和一叠皱巴巴的钱,“你才十六,一个人去城里能干什么?” “总比在这儿强。”宋嘉树的声音抖了,“我娘走的时候说,城里的天亮得早。” 董老师的手顿了顿,在兜里一通乱掏,把东西塞进他手里:“这是我身上的三十块,你拿着,你去北京!北京是大城市!肯定有活叫你干。万一找不着活,就去西城区的工地,找一个叫王建军的老乡,他是你王大婶的男人。” 宋嘉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砸在那几张钞票上。 “快走吧,天亮了就不好走了。”董老师推了他一把,转身往回走,背影在手电筒的光晕里佝偻着,像株被霜打了的玉米。 宋嘉树翻出围墙时,天边已经泛出鱼肚白。他回头望了一眼宋家村的方向,那里的黑暗正被晨光一点点撕开,露出灰扑扑的屋顶和光秃秃的树。 他把书包往肩上勒紧,迈开步子。走了没几步,身后传来隐约的拖拉机声——是姜彩英找了村支书来抓他。 宋嘉树撒腿就跑,书包拍打后背的声响,像在替他数着逃离的步数。风灌进他的伤口,又疼又凉,可他不敢停。 直到锡安县的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他才敢放慢脚步,摸了摸贴身的铭牌和红布包。 “娘,我走了。”他对着风说,“等我混出个人样,就回来给你上坟。” 远处的火车站已经有了动静,绿皮火车的汽笛声像声悠长的叹息,掠过沉睡的田野,钻进他的耳朵里。 他把步子迈大了,迈开了,他走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急,直到跑了起来,宋家村就只能在他身后看着了。 (2) 天蒙蒙亮起来了。 数不清听见了几家鸡鸣几家狗吠,整个县区苏醒过来了。待到宋嘉树走到火车站的时候,已经可以听见农人卖菜中气十足的吆喝,伴随着自行车“叮铃叮铃”的声响。 抬头看了一眼“锡安县火车站”几个红色大字,宋嘉树深吸了一口气,抬脚走了进去。 火车站里也已经是有了不少人,他们和宋嘉树没什么两样,脊梁上驮着一个大背包,里头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还有不少人手里还拖着一个大蛇皮袋,外出寻生活的都乐意带一个,耐装,又不容易坏。 宋嘉树环顾了火车站一圈,随后向售票处走去。也许是想着小县城人不多,售票窗口常年只开放1个,到了年头上才会开两个。 宋嘉树排进队伍里,远远望了一眼售票窗口旁边竖着的小黑板,上面写着不同车次的信息,到上海,到辽宁,到广州,都有。这些地名平常只听村里大人讲过,有时也能在书本上见到,如今真真切切地摆在宋嘉树面前让他选,反倒是有些恍惚了。 “喂!到你了!愣头青!”售票员的声音尖锐刺耳,把宋嘉树从愣神里惊了出来。 “噢,噢好……额,给我一张去北京的车票吧。”宋嘉树从书包夹层里拿出了自己的红色布包,绕了两圈展开布条,预备从中拿出钱来。 “座票卧票?”售票员问道。 这问题却叫宋嘉树顿了顿。 他从前没坐过火车,却听得过火车上是可以坐着、躺着的,那价钱定然是不一样的。 他思考了片刻,试探着问道:“有……有站票吗?” 他这边刚问完,身后就传来一阵哄笑,笑得他脸皮发烫。 “这娃娃,还要站票嘞,哈哈哈……” 售票员抬头瞥了宋嘉树一眼,道:“这趟没有站票。就算有,从咱这到北京要将近一天一夜,你站得住么?” “那就座票吧……” “硬座软座?” “硬座。” “一共36块5毛。” 宋嘉树已经重新镇定了下来,他第一次坐火车,很多地方不懂也很正常,有什么好害臊的?他在薄薄一沓票子里挑挑拣拣付了钱,从售票员手里接过车票。 “锡安县至北京”,简单几个字,却让宋嘉树移不开眼。 在候车大厅寻了个位子坐下,宋嘉树取下书包放在腿上,手里还紧紧捏着那张单薄的车票。 这样……就能去北京了吗?宋嘉树视线向车站外看去,大门外不断有人走过。 有人肩上扛着锄头耙子,有人挑着担子,叫卖水果蔬菜,有时还往车站大门里头张望两下,提高嗓门,也想叫车站里头的人来买。 他们这般日复一日地走过,让宋嘉树想到自己暑假时也日复一日地下到地里干活,生活翻不起什么新水花,一眼就能看到头。而现在,他马上就要离开了。 这里的火车每天都在带人离开,也每天载着人回来,可村里许多老人到死都没有走出过锡安县,说不准是不想走还是不能走。 尽管是家里形势所迫,但宋嘉树不想还未出发就说自己是多么多么惨的,他不喜欢背井离乡这个词。他愿意告诉自己,到了城市能赚大钱,他吃过很多苦,而能吃苦的人会成功的。 东想西想了半天,不知道过了多久,宋嘉树感觉肚子有些饿了,他打开背包,从里头翻出一张玉米饼。玉米饼烤得很硬,刮得嗓子疼。才吃两口饼子,候车厅的不少人忽然动了起来,车站里的广播沙沙响了几声,随即播报道:“去往北京的火车马上到了,请各位乘客带好物品,凭票上车。” 宋嘉树顾不得吃饼了,把饼子塞回包里,跟着人群往检票处走。检票员在票上盖了个章,宋嘉树就被放行到了站台上。站在站台上,所能见的只有光秃秃的轨道。 很快,一阵金铁交鸣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绿皮火车从远处驶来,最终在宋嘉树面前停下。宋嘉树从前就见过这绿皮火车,小时候和学堂好友总爱在铁路防护网外看这庞然大物,盼着有朝一日可以去那车上看看。 如今这天终于是来到了。 宋嘉树登上了车厢。一进入车厢,他便闻到了混杂着烟味、汗味的车厢空气,但这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在村里干农活什么腌臜味道没闻过?他面不改色地找到硬座车厢。 车厢内人声鼎沸,过道里也堆满了东西。宋嘉树寻了个空位坐下,旁边坐着一个妇女,带着一个女娃娃。对面坐着两个中年男人,看他们打着补丁的衬衣,脚边堆着的蛇皮袋,也像是在外寻生活的。 站台喇叭上传来“嘟嘟嘟”三声,火车便是动了起来。 车窗外的事物向宋嘉树身后倒退。渐渐地,倒退的速度越来越快。宋嘉树看见了县区里的农贸市场,看见了幼时与朋友玩耍的那处砂石场,它们都离宋嘉树越来越远。 直到窗外景物变得陌生,他收回了视线,心口处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这是一部慢节奏的文~所以刚开始剧情会平淡些,希望大家不要急,感兴趣的话可以慢慢看下去~求收藏求收藏[求你了][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逃离 第2章 在旅途 宋嘉树收拾收拾那莫名的情绪,好奇地打量车厢内部。 车厢整体看起来是干净的,就是这地上实在是杂乱。过道上尽是背包,蛇皮袋,塑胶桶,让人落脚都有些困难。每排座位坐着三两个人,车内是拥挤的,但宋嘉树不反感这样的氛围。 “欸,娃子,看够了没有?还不把书包放下干啥?” 宋嘉树回头,对面座的一个中年男人呲着一口大牙冲他笑着。 “噢,噢好。我这第一次坐火车,就想着仔细看看车里头是啥样的。”宋嘉树卸下书包放在脚边,也不露怯,和男人说起了话。 “哟你这小娃娃,大白话说的倒好,上过学?”男人乐道。 “上过一年高中,就不学了。” “那可算是高材生了啊,这小孩厉害,是吧哈哈哈哈……”男人转头和另一个中年男人一起笑道。 两人似乎相识,许是工友。宋嘉树猜着,也问出了口。 “小孩眼睛够尖,我俩是老乡,一起在那天津工地上干活。你嘞?进城去寻家人?”男人反问道。 “我到北京去,去讨生活。”宋嘉树笑道,那副乖巧的模样倒是让两人惊奇了: “你一个半大孩子,去北京?诶哟,看着是个有志气的。好在上过学认得字,认得字,路就宽些。” 宋嘉树一笑揭过,从包里掏出原先那张玉米饼,继续吃了起来。就在这时,一道温润的声音小声问道: “你要去北京?真巧,我们也去的。” 宋嘉树转头一看,正是坐在他旁边的那妇女。这妇女看起来年纪不大,顶多三十来岁,眼睛里却显得疲惫,带着的女娃娃往她怀里钻,一双大眼睛却是看着宋嘉树。 宋嘉树把她的疲惫看在眼里,有意活泼道:“好哇,那咱路上还能有个照应。我也不害臊,就唤您一声婶子吧。我叫宋嘉树,这是您……女儿?” 妇女轻笑一声,道:“婶子倒还把我叫老了,你叫我秦嫂吧,这是我女儿,佩佩。佩佩,叫哥哥。” “哥哥。”那女娃也听话,怯生生地叫了声。 “欸!哈哈哈,您女儿真可爱。”宋嘉树开心地应了,“秦嫂也是去北京寻生活吗?” 秦嫂闻言却是面显忧愁,宋嘉树心里暗叫不好,怕是戳了人家难过事。 “孩子她爹在北京工地上干活,往常一向一个月往家里寄封信报平安。不知怎的……近来他已经两个月没来信了。我实在担心,不得已只能带着孩子去北京寻他。” 宋嘉树皱皱眉,失去联系两个月了,秦嫂她男人恐怕是出了什么事。但他嘴上还是温言宽慰道:“秦叔定然是没事的,您放宽心吧,别急坏了身子。瞧这女娃娃,耳垂大,想来肯定是有福气的。” 秦嫂听他这么说,也是笑了出来,道:“那就借你吉言了……但愿这孩子的福气,可以保佑她爹。” “保佑爹爹……”小女孩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 这么一通聊天下来,几人也渐渐熟络了。接下来的路上就是畅聊天南海北,讲那各种新鲜事儿,听得宋嘉树眼睛都睁大了,这些事情,可是他在宋家村里从来没听到过的。 “诶小子,等你到了那北京站,记得去试试那叫什么……自动扶梯,听说是工程师从老外那里学来的技术,用电的。人只要往那玩意儿上一站,它就会自动把你连同行李一起送出去,省了驮重、走路的气力,你说神不?” 宋嘉树听了,心中连连称奇,记下了。 这时,有身穿制服的乘务员来到了这节车厢,只看他拿着只大喇叭,吆喝道:“来来来,大家把过道上的东西收一收喽!” 整节车厢的人们就动了起来,纷纷把东西塞到座位下头。 见过道上清空得差不多了,有乘务员推着辆小车走了进来,粗犷的大嗓门叫卖道:“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八宝粥!来,腿收一下哈。” 小推车越来越近,宋嘉树睁大眼睛看了看,那小推车上花头真不少,尽是五颜六色的零嘴和乒乒乓乓的酒水,简直叫人看迷了眼。 这边宋嘉树正认真看着,手突然被轻拍了一下,对上了对座男人的眼。 “小子,这就看花眼啦?那北京城里的东西还不知道比这好多少哩。买这推车上的东西可要仔细想两想啊,比外头卖的总是还要贵上了几分呢。” 宋嘉树答应了下来。听这中年男人压低声音告诫自己,心里觉得暖暖的。他并不是抵不住诱惑的人,还不知那北京城如何呢,兜里的钱自然要先护好。 想到这里,宋嘉树起身往车厢尾巴走,寻了处没什么人的地方蹲下,从兜里掏出钱布袋子和董老师塞的红色布袋。 “10块,20块,五毛……” 宋嘉树把手在裤缝边擦了擦,小心仔细地数了两遍钞票。 现在身上一共还有33块5毛,当时从家里带了40块钱出来的,董老师又塞给了他30块钱。 董老师真的是……30块钱属实不是个小数目,要知道,一个乡村高中老师一个月的工资也不过100块钱。 如果能在北京赚到些钱,以后可一定要答谢董老师。 宋嘉树把所有的纸币小心折了两折,用红布条子包了进去,塞进了书包最里边夹层里。 回到座位时,对座的两个中年男人已经眯上了眼,佩佩也在秦嫂的怀里睡着了。 宋嘉树抬头看向挂在车厢里的钟,已经是下午两点了,不知不觉间他已经离开锡安县四个小时了。从前他听说火车速度能达到60公里每小时以上,也就是说他现在至少离锡安已经240公里了……这个数字放到以前,宋嘉树想也不敢想。 许是困倦能传染,宋嘉树也迷迷糊糊闭上了眼睛,摇晃的车身成了此刻的的摇篮曲,他很快就睡着了。 …… 宋嘉树抽动了两下鼻子,缓缓掀开了沉重的眼皮,他分明闻到了饭菜的香气,恍惚间他甚至以为回到了宋家那间平房。 待能看见周围事物后,他也清醒了过来,瞥了一眼墙上的时钟。 七点半。 居然已经是晚上了,宋嘉树“唰”的一下坐直了,这才发现自己的脑袋一直靠在秦嫂肩膀上。 “哎哟,不好意思啊秦嫂,您肩膀酸不酸啊,您其实直接把我叫醒就可以了的。”宋嘉树脸上实在是臊得慌,自己居然靠着人家肩膀睡觉,看秦嫂的样子,不知道受累了多久呢。 “没事儿,不打紧的。”秦嫂笑着道。 她轻轻揉揉肩膀,低头柔声对女儿说道:“佩佩,咱继续吃饭好不好?” 宋嘉树这才看见桌上摆着一碗米饭和一盘西红柿炒蛋。车厢里许多人也点了小菜,吃得正欢。想来是到了饭点,火车上售卖的。 “娘,你也吃。” “娘不饿,佩佩自己吃,啊。”秦嫂摸了摸佩佩的辫子。 察觉到宋嘉树的目光,秦嫂转头笑道:“火车上饭菜虽说不便宜,但也不能苦着孩子是不是?你刚睡醒,肚子饿不饿呀?要不要我也给你买些吃食?” “不不,不,不用了,我包里有着呢。”宋嘉树连声拒绝。就算此前聊得再怎么相熟,但他终归是个陌生人,怎么好受得这恩惠? “瞧你,自己也本是一个半大孩子,要是叫你娘看见了,也是不希望你饿着的。”秦嫂见他这副样子实在好笑,说道。 “我娘……她早就不在了。”宋嘉树挠挠头,不好意思道。 “啊……这样啊。”秦嫂面露难色。 宋嘉树见她这样,连忙用秦嫂的原话打趣回去:“没事儿,不打紧的。” 秦嫂见他似乎真不在意,松了口气,低头去管顾女儿吃饭了。 “小娃娃,你这觉可睡得久啊,这车子这样晃,你都不带醒一下的,真厉害。“宋嘉树对面的男人开玩笑道,“看你这样累,你前些天在家做什么啊?” “前段时间我家赶着‘双抢’呢,我也正好放假,就每天帮着家里下地干活。”宋嘉树回答道。 “双抢”就是抢收和抢种,一年中最是农忙的日子,宋家村的劳动力天不亮就得起床,拿上农具去地里干活,做到天黑才能回到家里。宋嘉树也不例外。 车厢里的灯光是昏黄的,有人吃饱喝足了以后就继续打盹,有人还在啃干粮,嗑瓜子的脆响混着车轮“哐当哐当”的节奏。 宋嘉树把目光投到窗户外面去。借着月光,他看见远处的田埂舒展成起伏的弧线,偶尔有几株叫不出名字的树站在道旁,枝桠张牙舞爪地伸向夜空。 “要不咱们换个位子?你也好看看夜景。”秦嫂笑着商量道。 “诶,好。”这次宋嘉树没有拒绝。 坐到靠窗的位子,宋嘉树把脑袋靠在了车窗上。火车许是钻进了隧道,窗外世界突然暗了个彻底,只有车窗上自己的影子清晰起来。 “是想家了吗?”秦嫂手上做着针线活,柔声问道。 “不想,没什么好想的。” “家里……待你不好么?” “从前或许是好的,我娘死了以后,就不一样了。”宋嘉树回答道。火车驶出了隧道,几处人家在大地上依稀可见,窗棂透出微弱的光。 “你这书包……是你娘做的吗?”秦嫂问道,手上轻摸着宋嘉树抱在怀里的书包。这书包针脚细腻,结实耐磨,做它的人一定用了心,下了真功夫。 “嗯。我娘病着的时候,给我做了好些个书包,叫我以后初中背,高中背,大学背。”宋嘉树松开怀里的书包,也用手摸了摸。 “她会保佑你的。”秦嫂笑了笑,摸到了书包的一处孔洞,“这里破了,我给你补补吧,正好我针线都在手头呢。” 尽管宋嘉树再三推辞,但还是招架不住秦嫂的坚持。他把书包里的东西全部拿了出来,虽然包鼓鼓囊囊的,但除了两件换洗衬衣,一些干粮,还有一本从学校带出来的书,就没什么东西了。 “这是……语文?”秦嫂认字认得吃力,问道。 “是啊,我寻思着带本书出来,无聊时候可以看看。” “那你给嫂子读读上面写了些啥行不?” “好哇,那我给您读篇文章。” 于是在昏黄的灯光下,少年用着轻缓的语调读着课文,妇女灵巧的双手缝补着书包。 宋嘉树很感激这路上的人情温暖。他知道,他离北京越来越近了,这一路上的火车发出的“哐当”声,一直在替他数着路呢。 感兴趣的宝宝点点收藏呗~谢谢啦,我会努力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在旅途 第3章 北京! “小树,醒醒,咱要到啦。” 迷迷糊糊间,宋嘉树感觉到有只手在轻轻晃着他肩膀,他慢慢清醒了过来。 “诶哟,果然还是小孩子,睡得这样沉。我们马上到北京啦。”秦嫂笑道。 “啊,噢好。”宋嘉树看了一眼钟,已经是早上八点多了。家里事情一向忙,他还从没有睡得这样久,没想到在这火车上睡了个踏实。 宋嘉树站起身来,去车厢尾巴的厕所间洗了把脸。正想着回座时,他看见了车厢门上的窗子,窗外远处有一排排房子。 绿皮火车的铁皮被初秋的太阳晒得温温的,不烫。火车速度较先前似乎慢了,铁轨的“哐当”声变缓了许多,像是人疲累时的喘气。宋嘉树把脸贴了上去,看向窗户外面。 窗外闪过一块木牌,牌上用红漆写着“北京界”,三个字有些变形,估计是被雨水泡得发涨,却在秋阳里透着股硬气。宋嘉树把视线望远,看见了远处的房子。不是宋家村的土坯房,是砖瓦房,一排排挤着,房顶的瓦片泛着灰光。有些人家的院墙五颜六色的,宋嘉树猜那应该是牵牛花。 火车开过一大片田地,里头栽着许多长势喜人的菜。一个穿着蓝布衫的女人拿着竹篮在地里不知道做啥,竹篮里的青菜看起来很绿。她抬头向火车看了一眼,又弯下腰去。菜上肯定还挂着露水,宋嘉树猜道。 快九点时,火车鸣了声笛,“嘟……”,不尖,倒像是悠长的招呼。 站台越来越近,脚下铁轨的“哐当”声更慢了些,渐渐踏实了下来。北京的站台上的人比县里赶集日还密,有人扛着鼓鼓的蛇皮袋,有人抱着孩子,孩子手里举着红通通的糖人。有块纸牌写着“接王经理”,字不知道是用什么笔写的,写得又黑又大,龙飞凤舞,但宋嘉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宋嘉树回到座位,背上了包。他摸摸那处已经被秦嫂补好的地方,对秦嫂感激一笑,道:“秦嫂您手艺真好,想来秦大哥讨着您是有福气的。” 秦嫂捂嘴乐道:“哈哈哈,你这小毛头嘴巴倒是甜,不知以后坏了哪家闺女。行了,那我们准备下车吧。” 等那车子彻底停稳下来,火车门就开了。脚刚踩上站台,一股暖烘烘的气浪就裹了过来。终归是到了北方地界,温度较老家来说,已经是凉快了很多。锡安县还在夏天尾巴,这北京已经入秋了。 有人推着行李车跑过,轮子碾过地面的声音“咕噜噜”响,混着乘务员的吆喝:“让让!让让!”闹得人耳朵嗡嗡的,却比火车里的闷好受不少。 宋嘉树把书包往肩上拽了拽,背带磨得发亮,贴着肩膀,此时的他居然有些微微出汗。 他跟着人流往前挪,站台顶上的牌子写着“第二站台”,白字黑边,阳光照在上面,晃得人眯起眼睛。旁边墙上刷着“游客须知”,说着什么“不准吸烟”“保管财物”之类的。宋嘉树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觉得这些字比村里的标语有用——村里的标语总说大道理,这些字却实实在在。 这时宋嘉树注意到了一个男人,他挺着大肚子,手里拿着一只黑色的东西,像是个盒子,正冲着里面说话。 那是个什么东西? 宋嘉树疑惑,但也没人能告诉他答案。 出了站,北京站的圆顶撞进眼里。灰扑扑的,却比课本上印的任何建筑都大,檐角上的铁花有点锈,透着暗黄古朴的光。 广场上的风带着股油条香,混着汽车尾气的味道——宋嘉树在书上见过,那东西叫汽车,烧油的,吹得人鼻子发痒。有个老头蹲在旁边花坛上,面前摆着堆地图和一块木牌,写着“一元一张”。他拿着根树枝在地上划着,跟面前讲价的人说着什么,手指点在“**”三个字上。宋嘉树看着那三个字,心里动了动——初中的课本上印过**的图,红墙黄瓦,现在离得这么近,说不定哪天能走去看看。 广场上的人实在太多了,秋风不止吹着落叶,还吹来各种吆喝声:“来来来,往崇文门去喽,五毛一位”,“西单!一块钱!”……宋嘉树还看见不少学生模样的学生举着牌子,上边写着“辅导功课”或者“代写书信”。也不知道北京的学生是不是比村里头的学生都聪明,宋嘉树想道。 “小树,你有去处吗?要不要和我们一起?” 宋嘉树回头,秦嫂牵着佩佩走了过来。 “不了秦嫂,我想着先在北京四处看看,然后去西城区找份活做。”宋嘉树知道秦嫂肯定急着找她丈夫,实在是不想麻烦她了。 “那好吧,我就先走了,你自己当心啊。”秦嫂牵着佩佩匆匆走了,佩佩回头冲他摆摆小手。 宋嘉树笑着也摆摆手告别。 呼……宋嘉树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接下来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北京打拼,只能靠他自己了。 宋嘉树知道钱的重要性,在城里立足下来之前,除非必要,他要留好兜里这33块5毛。 他往大路上走去,他还没见过这样宽阔的大马路。马路中间被白色栅栏隔开,地上还画着白色条纹路,旁边竖着块牌子,“行人通过”。 北京和小县城就是不一样,还有人专门走的路呢! 马路上来来往往的尽是自行车和三轮车,“叮铃叮铃”的声音在城市上空盘旋。汽车的数量也不算少数,车屁股吐着黑烟,也在车流中前进。还有一种大车也在路上行着,车里或坐或站挤满了人,晃晃悠悠地开着。 “那难道就是公交车?” 大路两边尽是房子,清一色的砖瓦房或水泥房,门口或挂或竖着招牌,什么“晓梅美发店”“北京供销物资交易市场联合经营部”“化工胶粘剂商店”“百合餐厅”…… 宋嘉树走在路边,直看花了眼。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景,宽阔绵长的大马路边全是店面,处处透着繁华。 他继续向前走着,忽然见到了两间商店之间留了处空,青石板铺成一条小路向里延展。 “这就是北京胡同……” 宋嘉树在火车上听对座的男人说过,北京处处都有胡同。 宋嘉树一边左右张望,一边向着胡同里走。胡同两边墙上的灰瓦像被阳光晒褪了色的绸子,一片压着一片往远处铺,到了墙根儿忽然拐个弯,露出半截红墙,墙头上爬着的牵牛花紫莹莹的,和砖缝里头的青苔相映衬着。 宋嘉树顺着弯儿继续走,又见着一座院落。这院落由四座两两相对的房屋围成,坐北朝南,大门敞开,显得自然大气。 书上有过图画,宋嘉树知道,这就是四合院。 这四合院的门墩被摸得溜光,石狮子的耳朵圆滚滚的,像是在听胡同里的脚步声。宋嘉树回头,穿布鞋的老太太沿他身边走过,挎着的竹篮里的冬枣红得发亮。 这北京的胡同倒和外头的繁华全然不一样,有着一种别样的舒适安宁。宋嘉树喜欢这种感觉。 “不给不给!你自己来拿呀!” 一阵吵闹忽然从胡同另一边传来,宋嘉树转头。 一个男生飞快地从宋嘉树身边掠过,手里举着一块黑色的东西。宋嘉树认得,那是收音机。 “喂,还给我!我才修好的,你别又弄坏了!” 又有一个身形高挑的男生追了过来,边跑边叫嚷着。 胡同本就狭窄,那男生在跑过宋嘉树身边时,两人的肩膀撞在了一起。 宋嘉树一个不备,被撞了个踉跄,险些摔倒。就在他身形晃动时,那男生马上停下扶住了他。 “不好意思啊小兄弟,抱歉抱歉,没撞疼你吧。”男生嘴上连连道歉,手搭上宋嘉树肩头,轻轻地揉了揉。 宋嘉树感受到他手心的温度,几乎有些烫人。他抬眼看向眼前的少年。 身穿一件洁白的短袖,胸口处有个标志,想来这是件校服。 干净利落的头发下,露出了一双亮亮的眼睛,脸上还挂着不好意思的讪笑,两颗虎牙若隐若现。 “没关系的,不疼的。”宋嘉树站直了身子,也回了个笑容。他在村里时做过那么多活,虽说身上肉不多,但也算是身强力壮,这一撞没什么大不了的。 男生闻言也松开了放在宋嘉树肩头的手,转而拍了拍,说道:“那好,我就走啦。” 男生转头又冲着同伴消失的方向喊了声:“等等我啊!喂!”拔腿继续追了上去。 宋嘉树也只当这是一个小插曲,继续在这曲折的胡同里绕来绕去。 在这北京城东钻西逛了大半天,宋嘉树看看太阳,应该中午了,难怪肚子泛上一种饥饿感。 宋嘉树从包里拿出一张玉米饼,开始往胡同外面走去——他该去西城区了,去找王叔,看看能不能也在工地上寻份活做。 打听西城区工地的过程格外顺利,宋嘉树拦住了一个看起来和善的老婆婆,在宋嘉树乖巧的笑容下,她很乐意地指了路。 西城区原来里火车站也不远,宋嘉树按照老婆婆指的大致方向走了个把小时,远远看见了一片工地。 工地在一片围挡后面,蓝色的铁皮上刷着“安全生产”四个红漆字。掉了漆的地方露出斑斑锈迹,像是结了层痂。高塔一般的一座机器的长臂在半空慢悠悠地转,钢筋碰撞的“哐当”声震得他耳膜发颤。 宋嘉树顺着围挡走,看见个戴安全帽的师傅蹲在地上啃馒头,他赶紧走了过去:“师傅,我问一下王建军在这儿吗?西城区工地的。” 感兴趣的宝宝点点收藏,拜托啦~求营养液灌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北京! 第4章 四处碰壁 师傅抬头,看了宋嘉树一眼,嘴里的馒头还没有咽下去:“王建军?哪个班组的?” 宋嘉树把王大婶写的纸条递了过去,那师傅扫了眼,往身后努努嘴:“找张工头去,他管招人这点儿事。” 张工头正站在石料堆旁边记账,手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 余光瞥见宋嘉树走过来,他侧过头,三角眼在宋嘉树身上扫了个来回,道:“找王建军?” “嗯,他是我的老乡,我认识他媳妇王大婶。”宋嘉树礼貌地冲着他笑,手心的汗却是冒了一层。 可张工头似乎并不在乎这个名号,脸上表情没什么变化。 “身份证。” “啊?”宋嘉树愣了下,“我……我没有。” 宋嘉树今年的确是16岁,但他是12月份生的,那时候才能真正算作16岁,村里才会给他下发身份证。可现在才刚入秋,他实在是没有证。 “没身份证?”张工头的眉毛拧成个疙瘩,他把算盘往旁边石料上一磕,“你多大?” “16。” “16?”他嗤笑一声,往地上啐了口唾沫,“16岁,那你倒是拿身份证证明啊。” “毛都没长齐的愣头青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不?还敢来工地混饭?现在北京查童工查得紧,你想害死老子啊?” “我能干活的!脏活累活都行!我在村里的时候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双抢’了,王叔能作证的,他……”宋嘉树连忙往前半步补充道,却被张工头打断了话。 “得得得你甭说了,王建军上星期刚跟队里去河北了,没人给你作证。就算有人作证了,你拿不出身份证,就不能在这里做活。我们这是正规工地,听懂了吗小孩?” 宋嘉树张了张嘴,却也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真的可以干活的,但是没有身份证,他的话轻得像羽毛。 他看着张工头转身拿回算盘接着打,那算盘“噼里啪啦”的声音像是在打他的脸。 宋嘉树向围挡外面走去,他也有自己的尊严,不想让自己呆在那里像一块碍路的石头。 走出工地围挡,一阵秋风拂过,宋嘉树这才发现自己后背已经汗湿了。 风使劲往他后背与书包之间的空隙钻进去,似乎想抚干他的汗水。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被工地拒绝了而已。在这北京城里有很多机会等着他,怎会连一点容身之地都没有?宋嘉树自己安慰自己。 宋嘉树颠了颠书包,抬起头往外走。 这时一个扛着铁锹的男人从工地门口路过,看见宋嘉树,竟是主动走了过来。 宋嘉树心生警惕,虽说他是从农村来的,但他心眼可不少。 男人走到他面前,说道:“我刚刚都听见了,小兄弟没找到活吧?” “嗯,没身份证,他们不要。” 男人抽出一根烟递给宋嘉树,宋嘉树摇摇头,他并不会抽烟。 男人只好把烟塞进自己嘴里,他咧开了一口黄牙,道:“这年头,没有身份证,上哪都不行。唉,你去‘浙江村’看看吧,都是外地人搭的棚子,你坐15路公交车就能到。我也在那里做过活,那儿查得不严,或许能找些零散活做做。但是要长期落脚的话……嗯……没证,怕是找不到什么好去处。” 宋嘉树谢了男人,看见工地不远处有个公交站牌,走了过去。 宋嘉树看着站牌上密密麻麻的字,找到了“浙江村”这个地名。他想在这里等公交车来,却又迟疑了。 他去了“浙江村”又能怎么样呢?没有身份证,到头来还是没地方去。 宋嘉树最后还是没坐公交,顺着马路牙子往南走。路过崇文门时,太阳已经快落了,余晖把城墙染成橘红色,墙根下的老槐树影影绰绰。 他看见前面围着群人,凑近去看才发现是一片拆迁废墟,断墙豁口处露出黑黢黢的洞,碎砖堆得像山,几个戴安全帽的工人正在往卡车上装钢筋,扬起的灰迷得宋嘉树睁不开眼睛。 “这地方咋没人管?” 宋嘉树听见旁边两个老头嘀咕。 “早就搬空了,等着盖新楼呢,谁还来管?” “正好,今晚在这里对付一宿。” 宋嘉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他跟着那两个老头往废墟深处走,脚下的碎玻璃嘎吱作响。越往里走,光线越暗,两个老头倒是熟门熟路地拐进一个转角。那里有间没塌的小破屋,墙皮掉了大半,屋顶也破了个洞。 “后生,没地方去?”俩老头也发现了跟在身后的宋嘉树。 宋嘉树点点头,声音有些哑:“嗯,没寻到工作,想在这里借住一晚。” “借住啥,都是落难的,大家挤挤好了。” 其中一个戴草帽的老头把麻袋往墙角一扔,扬起一片灰尘。 “里头有堆干草,垫着能睡。” 接着两个老头小声在屋子角落说起话来,讨论今天的收入。 屋里比外面暗得多,霉味混着铁锈味扑面而来,呛得宋嘉树咳嗽两声。他把书包放在干草堆旁,书包带蹭过墙,带下一块墙皮。他靠着墙坐下,背上传来北京秋天的凉意,一直凉到骨子里去。他忽然听见城墙根下传来一阵阵哭声,此起彼伏,在空旷的废墟里荡来荡去。吓得宋嘉树坐直了身子。 “野猫,夜里就爱瞎叫唤。”另一个穿黑布麻衣的老头一边说道,一边从麻袋里摸出个干硬的馒头,掰了一半,遥遥冲宋嘉树挥了挥,“垫垫?” 宋嘉树摇摇头,他不饿,只是心里发空。 宋嘉树从书包里抽出语文课本,课本封面是深蓝色的,边角卷成花。他借着从破洞透进来的月光,一页页地翻。 翻了不知道多久,一阵倦意袭来,宋嘉树把书抱进怀里,靠在干草堆上睡着了。 夜里起了风,从破洞灌进来,呜呜响。宋嘉树冻得缩成一团,他取出包里的两件衬衣盖在身上,将怀里的书抱得更紧了。 课本硌着肋骨,有些疼,却让宋嘉树清醒。 他想起董老师把钱塞到他手里时的眼神,想起张工头啐在地上的唾沫,想起“浙江村”那遥不可及的名字——原来城里的日子,比他想的难多了。 可是他不能走。他摸摸怀里的课本,好像能摸到扉页的名字:宋嘉树。十年前没了娘,高中又念不成书,可如今他要活下去。哪怕再在这破屋里和别人挤着,哪怕明天再挨家挨户问活干,他也要留在这里。因为这里是北京,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改变命运的机会。 宋嘉树又闭上了眼睛,告诉自己:明天,明天一定能找到活干。至少他还有这口气,还有在这废墟里,能让他蜷一夜的干草堆。 …… 天光微亮时,宋嘉树醒了过来。他走出拆迁废墟,用废墟旁边一个还没拆毁的水龙头洗了把脸,把自己身上拾掇干净。 “呼……”宋嘉树看着渐渐升起的太阳,呼出一口气。 既然正规工地不行,那他也不去找那些什么国营商店或者比较大规模的店面了,查得只会更严。 沿着废墟外的路往前走,鞋底子磨薄的地方硌得脚心发麻,路边槐树落了满地碎金似的叶子,踩上去“沙沙”作响。有人骑着二八大杠从宋嘉树身边经过,带着股油条的香味飘过来——那是不远处胡同口早点摊的的味道,勾得宋嘉树的胃“咕噜”叫了一声。 他走过去站定在早点摊前,摊位的胖大婶正用竹筷翻着油饼,见着有人来了,她抬头扫了一眼,道: “看看要点什么吃?油条刚出锅的,两毛一个。” 宋嘉树摸了摸口袋里的钱,手指慢慢攥紧了。 “我想找活干。”他声音有些发紧,喉结滚了滚,“管吃住就行,工钱不用多少的。” “多大了?”大婶往油饼上撒了把葱花。 “十六。” “十六?”大婶捞出油饼,“童工可不敢用。再说这秋老虎还没过去,天一亮就热,你扛得住站一天?” 她朝街对面努努嘴,道:“那边杂货店要人,你去问问,不过好像要20岁朝上的。” 宋嘉树道了声谢,往杂货店走去。 杂货店的门板上贴着“招聘”红纸,毛笔字写得歪歪扭扭:“招杂工,男,20岁以上,能搬货。” 店主正蹲在门口点货,见宋嘉树站着不动,站起身拍拍灰: “不够岁数吧?” “十六,”宋嘉树报了岁数,又赶忙说道,“但我力气可不小,我在家里扛过玉米袋,70斤都行。” “喝,”店主笑了一声,指了指门后的尿素袋,“那袋洗衣粉50斤,扛起来试试?” 宋嘉树抿了抿嘴。从前家里收玉米的时候,他的确是扛过70斤的麻袋,但那是在晒透了的秋阳里,浑身是劲。现在他空着肚子,手脚也有些发软。 宋嘉树没动,手指攥得更紧了。 “走吧走吧,再去别处找找看。”店主摆了摆手。 宋嘉树往杂货店旁边的胡同口里走,风里带着点糖葫芦的甜香。路边的炒货摊支着,一个老头正用杆秤称栗子,褐红色的栗子在铁锅里滚得“哗啦”响,裹着糖霜的壳子发亮。 “大爷,您这里还要人不?” 宋嘉树蹲在摊边,看着栗子翻腾。 “你会炒栗子?”老头推了推眼镜,“知道啥时候关火不?炒过头了发苦,欠了夹生。” “我可以学。” “学?”老头“呵呵”地笑了起来,“这秋栗子金贵,哪有那么多叫你来练手?” 老头往西指了指,道:“珠市口那边馆子多,你去碰碰运气。” 宋嘉树走到珠市口时,日头已经爬得老高,晒在背上有点发烫。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四处碰壁 第5章 揉面 珠市口这儿的小饭馆一家挨着一家,“四川火锅”的门帘上绣着红辣椒,“兰州拉面”的师傅正挥着刀削面,雪白的面片像雪花似的落进锅里。宋嘉树挨家问过去,腿肚子走得发酸,嗓子也干得发紧。 宋嘉树得到的都是拒绝,这已经成为了他意料之中的事情。 “家常菜馆”的老板娘正坐在门口摘豆角,青翠的豆角让宋嘉树想到家里的地。 “找活儿?”她抬起头看向走来的宋嘉树,“会择菜不?知道哪样是菠菜,哪样是油菜不?” “知道,知道!”宋嘉树赶紧点头,“家里种过各种菜,我娘……”他顿了顿,把“我娘教过”咽回肚子里,娘走得早,这都是继娘教他的。 “知道也不行,”老板从店里走了出来,“你再去别处看看吧。” 宋嘉树怔了怔,转身离开。 还不等他走远,宋嘉树隐约听见了老板娘和老板的声音。 “那孩子看着也可怜,平时叫他择择菜,洗洗碗不也挺好的?给口饭吃就行。” “你知道什么?这半大孩子,正是能吃的岁数,咱米缸可养不起他。” “唉……” 宋嘉树走远了,在路边的自来水龙头下又洗了把脸,凉水扑在脸上,倒解了些乏。只是宋嘉树说不清,是身体乏还是心里乏。 拖着身子往前又走了几步,一股肉香味突然钻进鼻腔。宋嘉树顺着香味拐进胡同,就看见“天津包子铺”的门脸。门口支着煤球炉子,蒸笼里的白汽腾腾地往上冒,裹着股醇厚的香气。 老板正坐在小马扎上抽烟,左腿不自然地弯着,裤脚空荡荡的。他看见宋嘉树站在门口,吐了个烟圈。 “吃包子?” 宋嘉树攥着书包带子,昂起头来:“我想找活儿干。” 老板打量他半天,烟卷在嘴角抖了抖:“多大了?” “十六。” “有没有身份证?” “没有……”又是这个问题。 “童工啊。”老板嗤笑一声,用烟卷指了指后厨,“会揉面不?” “我能学。” “学?”老板反问道。宋嘉树闭了闭眼,他这一路上听过太多老板用这种语气讥讽他,赶他走,他似乎都要习惯了。 老板站起身,瘸着腿往店里走,“进来试试。” 宋嘉树愣了愣,猛地抬头,快步跟了上去。 后厨的面案和他齐腰高,旁边堆着半袋面粉。 “倒半袋面,”老板把面袋往案上一放,“加水,揉到能成团,不沾手。” 宋嘉树挽起袖子,露出胳膊上晒出的麦色。他往案上倒面粉,雪白的粉雾扬起来,呛得他打了个喷嚏。 老板在旁边抽着烟,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秋日的凉水从水龙头流出来,浇在面粉上,带着点清冽的凉,却不刺骨。 宋嘉树把手插进面粉里,回忆着在家乡揉玉米面团的样子,掌心朝下使劲压,指节抵着面团往怀里拢。可是面团像散沙,怎么都捏不到一起,沾得满手都是,连头发上都落了白。 “城里不是养闲人的,”老板突然开口,烟圈飘到宋嘉树眼前,“你娘没教过?” 宋嘉树的动作顿了顿,手背上沾着的面粉簌簌往下掉。他没说话,只是把面团往中间拢得更紧了——没人教过他城里的规矩,但他知道,在城里干活要实在,少说多听多做。 他继续揉着,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滑过脖子,隐入衣服里。日头从气窗移到面案上,晒得后背发烫,手里的面团却渐渐变得光滑,沉甸甸地躺在案上,按下去能慢慢弹回来。 老板扔掉烟蒂,用脚尖碾了碾:“管吃住,一个月五十块。”他瘸着腿往外走,“凌晨四点起来揉面,晚上九点收摊。能干就留下,不能干现在走。” 宋嘉树看着老板的背影,他现在很想笑出来,却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他吸吸鼻子,攥了攥手上的面粉,敞开嗓子对着老板背影喊了一声:“能干!” 老板掏掏耳朵,在自己铺面门口的包子蒸笼前面站住了。 “我是腿脚不好,但耳朵不是坏的。” 宋嘉树挠挠头,讪讪一笑。 “这个包子蒸破皮了,卖相不好,你吃不吃,不吃喂狗了。” “吃,当然吃!” 宋嘉树接过包子大口吃了起来。他包里只剩下最后一张玉米饼了,他一直不舍得吃,早已是饥肠辘辘。 “饿死鬼……” 老板低声骂了句,但宋嘉树不在意,他走了大半天,肚子里一点东西也没有,是真的饿极了。 “快点吃完了就跟过来,给你看看以后晚上睡哪。” “诶,好!” 宋嘉树赶忙三两口吃完手里剩下的包子,跟着瘸腿老板亦步亦趋地往后院走。 包子铺的后院有两间小屋,其中一间堆着煤块和白菜,墙上脱落了大块的墙皮,窗户玻璃也碎了个口,顶上有不少蜘蛛网。角落里有张小床,也是落满了灰尘。 “晚点时候自己拿笤帚打扫,以后你就住这了。”老板吐出个烟圈,说道。 宋嘉树站在门前,打量着这间小屋。一阵微热的风吹来,暖烘烘地舔着心尖。 以后我就有地方住了。宋嘉树在心里轻声说道。 “喂!别发呆了,过来接着揉面!你可别高兴太早了,要是干活不像样,你就从哪来回哪去!”老板在外头喊道。 宋嘉树听见老板的话,飘在空中的心思落回了肚里,眼前的一切都真切了。 “来了老板!” ……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待到太阳落山,一阵秋风吹过,宋嘉树竟感受到了一丝凉意。 "别以为你刚刚揉的那团面可以用来做包子,远远不够!"老板拖着瘸腿,扔给宋嘉树一个面盆,面盆是铝制的,边缘磕出好几个坑,盛着半盆凉水。 老板又丢给宋嘉树一个面团。 “继续,揉。” 宋嘉树伸手开始搅和,初秋的水已经带着凉意,指尖触到面团的瞬间,他打了个激灵。 “哟,赵瘸子寻了个学徒来啊?这后生长的俊,哈哈哈哈哈……” 路过的一个大爷对老板笑道。 原来老板姓赵…… “长的俊能当饭吃呵?”赵瘸子冷笑一声,目光落回宋嘉树揉面的手,“别跟个娘们似的,使劲!” “凉水混上酵母粉以后马上使劲揉!逆时针揉上三百下!” 可是揉面也不是一件简单省力的事。 第一团面揉得像块烂棉絮,宋嘉树的额头上渗出汗,顺着鼻尖滴进面团里。赵瘸子一擀面杖敲在他手背上,“啪”的一声脆响:“揣!往死里揣!面是骨头水是血,不揉出筋骨来,蒸出来跟棉花套子似的,谁买?” 那天到晚上八点,宋嘉树揉废了三盆面。赵瘸子让他把废面扔到后巷喂狗,他蹲在墙根看黄狗叼着面团跑,忽然想起家乡的玉米饼子——弟弟总说宋嘉树揉的面饼最好吃,可到了这城里怎么就不一样了? 似乎所有事情到了城里,都需要付出加倍的努力才能做好,才能立足。 宋嘉树掸掸手上的面粉,站起身来往回走。一次不行再来一次,三次不行就照样继续。宋嘉树不怕苦累,只想把自己显得有价值,在这里留下。 回到包子铺,宋嘉树又拿了些面粉,撒在案面上。还不等他开始揉面,赵瘸子叫住了他。 “诶!别嚯嚯我那面粉了。”赵瘸子用天津话啐了一口,“过来吃饭。” 宋嘉树跟着他往后院走。后院已经支起了一张小木桌,桌上摆着一大盆番茄炒蛋和两副碗筷。 “自己进我房盛饭去。到这北京来可没人伺候你。”赵瘸子把碗塞到宋嘉树怀里,“给我也盛一碗,盛满。” 说完赵瘸子就坐在了小木凳上,拿筷子夹菜空口吃了起来。 宋嘉树走进赵瘸子那间房。房间里的摆设比起宋嘉树那间房多了不少,也更显得有生活味儿。 宋嘉树不多耽搁,想着盛饭,可在房里转了一圈也不见有灶头。 “角落里!那有个电饭煲!” 赵瘸子的喊声从外头传来。 宋嘉树捧着碗走过去,看着那圆卜隆冬的东西,上面还写着“三角牌”。 这叫……电饭煲?用电的啊。宋家村的人家向来都是用灶头蒸饭的,这玩意他还真没见过。 给赵瘸子盛了满满一碗饭,宋嘉树拿起自己碗时却顿了顿,给自己盛了半碗。 “赵老板,给。”宋嘉树把碗放到赵瘸子面前,自己坐下来开始大口扒饭吃。 这么吃了一会,赵瘸子忽然把碗往桌上一摔。 “吃菜啊,我烧这么一大盆不想着吃,想过会儿拿去喂狗啊?” “噢,噢好,我吃……”宋嘉树连忙夹了筷番茄,在嘴里化开来,酸酸的,很香。 “再给我盛碗去。给你自己也再盛满!就你碗里那点,喂猫猫都得饿死。” “欸。”宋嘉树应了下来,觉得这番茄味道真好,害他心口也泛上了酸涩。 吃完饭后,宋嘉树把碗洗了,又亦步亦趋地跟在赵瘸子身后,总还想再做点什么。 “去,把门帘子拉下来,钥匙以后就放你那里。” 宋嘉树人高,手往上一举就拎到了铁皮门帘,使点劲往下一扯,把店面整个儿罩住了。再把钥匙插进锁里转两圈,算是彻底关门收摊了。 “明天早上四点钟起床,开门、揉面,听见了吗?” 宋嘉树连忙点头。 “来,拿铺盖。” 宋嘉树跟着赵瘸子进了房间。赵瘸子从一口大衣柜里抱出一床垫子和被子,塞到宋嘉树怀里,道:“笤帚在院墙边,去拿了打扫自己窝,我要睡了别吵我。” 把宋嘉树赶出房间,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宋嘉树撇撇嘴,抱着东西回到了自己屋子。他仔仔细细地把房间上下打扫了一遍,最后在床上睡下了。 胳膊酸疼得厉害,人也很疲惫了,但宋嘉树就是合不拢眼。 他一遍又一遍地打量着这个房间,这个他梦寐以求的容身之所。在一天前,他还只能睡在拆迁废墟里,如今却是真叫他寻到了工作。 他突然想到了秦嫂,想到了佩佩,还有董老师,甚至火车上坐在对面的中年男人,他们都会为宋嘉树感到开心吧? 宋嘉树忽地又想到了那个在胡同里撞到他的少年,干净,开朗。 他应该是这北京本地人吧?在读高中吗?真不知道北京的高中长啥样啊…… 宋嘉树沉沉地睡着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揉面 第6章 上工第一天 珠市口的秋晨裹着层薄纱似的雾。 宋嘉树攥着赵瘸子给的铜钥匙打开铺子的铁皮卷帘门时,檐角的蜘蛛网还沾着露水,他踮脚扯断蛛丝,指尖立刻沾了层凉。 天刚亮透,胡同里还没见人影,只有扫街的老头挥着竹扫帚,“唰啦唰啦”的声响在雾里荡开。 今天是宋嘉树上工第一天。 赵老板昨天说过,“秋雾里发面最出筋”,可宋嘉树的手还没摸清面粉的性子。 凌晨四点的面盆里,凉水混着酵母粉泛出细小的泡,他按老板教的“顺时针揉三百下”,胳膊酸得像灌了铅,额角的汗滴在面团旁边案上,晕开一小片深色,宋嘉树动动手指抹去。 待到揉到两百下时,面团突然塌了,像只泄了气的皮球。宋嘉树连忙再加面粉。 赵瘸子也起床了,拖着步子走到店里来。 他刚来就看见宋嘉树手忙脚乱地补救,骂骂咧咧道:“昨天练了那么多遍,还摸不透面粉的劲儿。笨得像我天津老家的驴,可驴比你能干。” 宋嘉树低下了头,搓了搓手心,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 赵瘸子瞪了他一眼:“过来给我打下手,看着点怎么揉!” 雾散时,第一锅包子刚上笼。宋嘉树蹲在灶台边烧火,一边回忆着赵老板揉面的手法。 “磨剪子嘞锵菜刀——”的吆喝从胡同口传来,紧接着是辆二八大杠自行车碾过青石板的“哐当”声——车后座绑着个竹筐,筐里的冬枣滚出来两颗,在宋嘉树脚边打了个转。 骑车的汉子回头骂了句北京话,却也不寻思着再捡起来了,自顾自骑走了。 宋嘉树捡起冬枣,枣皮沾着晨露,咬一口脆得发响,甜里带着微涩,像他此刻的日子。 “老板,吃枣子。” “哼,我以为你这种愣头青会想着追上去把枣子还给人家。” “那我不是要顾着店里嘛……不然就追出去了。” “要出去你就别回来了,”赵瘸子又冷哼一声,“没看见我在揉面吗?塞我嘴里。” 于是赵瘸子叼着个冬枣继续揉面。 “把火侯看好咯。”赵瘸子含糊不清地说道。 “欸,好。” 五点半的时候,胡同里渐渐见了人影。 第一批来买包子的是一群穿着白色练功服的老头,拄着拐杖排着队,嘴里说着“今儿的风比昨儿凉多了”。 “哎呦,赵瘸子,你找了个帮工啊?” 排在最前面的老头看见蹲在灶前的宋嘉树,冲老板喊道。声音震得宋嘉树耳朵嗡嗡。 “屁个帮工!没给我添乱就不错了。算是能帮点小忙吧。” 赵瘸子拿干净抹布擦擦手,冲宋嘉树摆摆头。 “去,我来招呼生意,你揉面。记得啊,我说过要怎么揉出筋骨。” 宋嘉树洗了手,走到案前,拿了一块发酵好的面揉了起来。 “揉出筋骨……顺时针三百下……”宋嘉树回忆着赵老板的手法,手上动作快了起来。 “嗯……还挺像样的。小子!你那手腕别那么涩,灵活又要有劲,像是给地里麦子松土似的。” 老头吃上了包子,却也不去胡同墙边支着的桌子那儿吃,就站在铺面前看宋嘉树揉面。 “赵瘸子啊,我看这小子挺好的,哈哈哈哈哈……还是个半大孩子,学起来快!” “你少抬举他。”赵瘸子也笑了起来。 宋嘉树听着老头的话,变了变手上动作,手掌在面团上均匀揉着。 过了一会,赵瘸子招呼完了主顾,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 宋嘉树莫名紧张了些。 “嗯,还看得过去。去烧火吧。” 宋嘉树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快步走到灶膛前,往里塞木柴,火光映着他的眼睛,亮亮的,分明有着笑意。 天光越来越亮,阳光晒穿了雾。 来光顾包子铺的人越来越多,宋嘉树左右两头忙。 一会儿揉面,一会儿生火,有时还去清桌儿。干得他满头是汗。 “呐,快点吃了,待会估计还要来人。” 宋嘉树刚清完一面桌子,正在水缸里洗抹布,嘴里突然被硬塞进了一个包子,咸香的味道在嘴里弥漫开来。 赵老板说的不错,一批批食客几乎络绎不绝,时常出现没有空座的现象。 宋嘉树也发现,大部分食客都会和赵老板打招呼。像这些小吃店里的主顾大多都是老熟客。 快到上午十点时,人终于是少了下来。 宋嘉树洗了洗手,在店里的板凳上坐了下来。 “这就嫌累了?之前我可是一个人都得心应手。” 赵瘸子也坐了下来,嘴里叼了根烟卷,鼻孔“呼呼”往外喷白烟。 “还好,不累,我也学了很多东西。” 赵瘸子正要说点什么,又有客人来了。 赵瘸子连忙招呼上去,那人要一笼现做的小笼包。 “要葱不?” 那男人已经挑位子坐下来,手里捧着一份报纸看,嘴里吐着烟。 听见赵瘸子询问,他从鼻子里发出了绵长的“嗯”,像是认同又像是拒绝,让人拿捏不准。 赵瘸子又问了一遍,那人却不再回答。 真是个怪人……宋嘉树暗自腹诽,站起身去后院,想着拿一袋新面粉,下午还要做。 秋天的院子里吹进来了好多槐树叶子,打了卷发了黄。 宋嘉树拿扫帚把它们都扫到院子角落去堆起来,却忽然听见前屋传来争吵声。 那男人把包子重重摔在桌上,指着肉馅里的葱花破口大骂:“说了少放点葱!你他妈想呛死老子是不是?” 赵瘸子瘸着腿挪过去,脸上堆满了笑:“您消气您消气,这屉算我的。再给您来两瓣蒜?” 男人啐了口唾沫,骂骂咧咧地走了。 宋嘉树一阵气往上涌,抬腿就要追上去,却被赵瘸子拉住了。 赵瘸子艰难地蹲下去捡地上摔烂的包子。 “记着,这有些城里人的脾气啊,比开水壶还炸,嘴呐,比绣花针还尖。你得学会把气往肚子里咽。” 见宋嘉树还盯着男人离去的方向,眼眶似乎都泛了些许红,赵瘸子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 “老板,明明是他自己……” “我说了,咱要把气咽下去。”赵瘸子拿起男人那笼没吃完的包子,“他走了多好,我钱都还不用退他呢。这也还有几个包子,他没吃过,咱吃。” 宋嘉树回头看着赵瘸子平静的眼睛,轻轻吐出一口气。 “好,我们吃。” …… 下午吃过了饭,赵瘸子领着宋嘉树走到店门前。店门口有块牌子,上头印着价目表。 “看你样子应该读过书吧?上面字都认识?” 宋嘉树点点头,道:“读过一年高中。” “呦呵,”赵瘸子嗤笑一声,“在乡下倒也算是高材生了。名字也听得过去,爹娘没少用心吧。叫……叫啥来着,什么树?” “宋嘉树。” “算了,我记你这破名儿干啥。看好了,把上面什么东西什么价钱,都要背下来!” 宋嘉树应下了,一会儿就全部记住了。 “记住了?”赵瘸子正站在案前擀面皮,侧头问道。 “嗯,记得了。” “豆沙包多少钱一个?” “一毛五。” “糖包?” “一毛二。” “炒肝?” “三毛。” 赵瘸子一连问了好几个,宋嘉树都答上来了。 “脑子倒可以,”赵瘸子冷笑一声,“就是手上笨得很。过来,今天学擀皮。” 赵瘸子把一团醒好的面摔在案上,道:“擀皮,中间厚四边薄,不然馅儿一蒸就漏。” 宋嘉树学着老板之前的样子揪面团,手指倒是比先前灵活,可那剂子却是有大有小。 “啧。大小不一,蒸出来一个胖一个痩,客人当我缺斤少两?” 宋嘉树连忙把大剂子揪下一块补到小的上去,可那面团又粘在了手上,怎么也甩不掉。 “嚯,面团儿活了,咬你了。”赵瘸子讥讽道。 好不容易揪了十几个歪歪扭扭的剂子,宋嘉树拿着擀面杖,开始擀皮子了。 “擀一下,面皮转一下……”宋嘉树回忆着在家里擀面时的方法。 “嗯,擀皮子倒是一学就会。”赵瘸子点点头,“皮子多擀点,咱下午多做些豆沙包。那些个学生要放学了,都爱吃甜的。” “欸。”宋嘉树应了下来。 …… 到了下午四五点,人又多了起来。 正像赵瘸子说的,来买的多是学生。 “两个糖包!谁的?”宋嘉树端着两个包子,青涩的声音在热闹的胡同里回荡。 “这里这里!”一个扎着羊角辫小女孩在桌子旁蹦蹦跳跳,她的爷爷坐在一边笑。 宋嘉树走过去把包子放到他们俩面前。小女孩又蹦蹦跳跳地回到位子上,脚踢到了一边的书包。 书包躺在地上,从里面滑出来一本书,封面上的小美人鱼在夕阳下闪着光。 宋嘉树弯腰去捡,原来是一本《安徒生童话》。手指碰到书页时,宋嘉树看见里头夹着片银杏叶,黄得像镀了金。 “这是我在北海公园捡的,”小女孩仰起脸说,“我们老师说,银杏叶能当书签。” 宋嘉树笑了笑,把书还给小女孩,转身走回店里。 宋嘉树身后,三两个少年骑着二八大杠飞过,其中一人却在看见宋嘉树时放缓了速度。 “是之前在胡同里被我撞到的那个男生……” “干嘛呢沈砚!快点过来啊,再晚点录像带都要卖完了!” “来了!”少年重新提速追了上去。 ……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上工第一天 第7章 好心人与大单子 吃完晚饭时,天色已经全黑了,月亮也悬了出来。 一阵儿一阵儿的秋风从宋嘉树身边吹过,微微荡起衣摆。店铺暖黄的灯光在他身前打下阴影。 赵瘸子让宋嘉树在店前待着,保不齐还有人来做生意。 他猜的很对,总有三两个晚下班的人懒得回家做饭,来这包子铺花三毛钱对付一顿。 宋嘉树做完两单生意,又到店门口的阶上坐下,看天上闪闪的星。 “赵瘸子?有人不?”有人在店门口叫喊了起来。 宋嘉树连忙跳起来,笑着招呼道:“有人,有人!” 那大婶“哈哈”一笑,道:“我就听说赵瘸子找了个学徒,没想到是真的。看着是个俊俏机灵的……哦对,给我来碗炒肝打包,回去当宵夜吃。” 宋嘉树手脚麻利地打包好,把炒肝递给了大婶。 听见先前那声叫喊,赵瘸子也从后院走了出来,笑着和大婶打了招呼。 “哎赵瘸子,这孩子借我用用呗。我家里啊有点废纸板,想着搬到拐角回收站去,但我一个人有点吃力。”大婶突然说道。 宋嘉树回头看了一眼赵瘸子,有些征询的意味。 “去吧。”赵瘸子点了点头。这快到收摊时候了,来光顾的人很少了,一个人应付绰绰有余。 宋嘉树跟着大婶在胡同里拐了好几个弯,到了她家门口,一大捆废纸板都在那里堆着。 “就是这些了小伙子,一趟拿得动不?” 宋嘉树拎起来掂量一下,点了点头。 “拿得下。” “那就辛苦你了啊。” 大婶转身钻进了家门,宋嘉树拎起那堆厚重的纸板往废品回收站的方向走去。 这片胡同的路灯不知道怎么的似乎是线路坏了,宋嘉树只好摸黑着走。 宋嘉树走的速度不慢,这点东西对他来说不算重。但是捆纸板的绳子有些细了,勒得他手指疼,只能不停换手。 “嘶……”宋嘉树的手指疼得厉害,把东西靠墙放下,手撑着膝盖歇一会。 过了一阵宋嘉树缓了过来,又一次拎起东西,准备一口气冲到回收站。 “我来吧。” 宋嘉树背后忽然传来声音,是个男人,似乎很年轻。随即手指被一只手掌裹住,又轻轻蹭过,痒痒的,还带着点秋天的凉。 纸板被接了过去。 “你……不用了不用了,我来就行了。”宋嘉树连连拒绝。这里路灯不亮,他看不清来人的面容,只当是一个好心人。 那人却是轻笑一声,揶揄道:“快点带路吧,不然我手也要被勒断了。” “噢,啊好。”宋嘉树连忙走在他前面带路。 走了一段距离,宋嘉树发现这人似乎对这儿的胡同不熟悉,好几处拐弯的地方都差点撞墙。 于是宋嘉树每次遇到拐角,都会轻扯一下那人的衣摆。 “转弯了。” 三五分钟以后,宋嘉树看见了回收站昏黄的路灯光。 “到啦!真的谢谢你了,你给我吧。” 宋嘉树回头接过纸板,借着灯光看清了“好心人”。 灯光照到那人明亮的眼睛上,此时正笑得弯弯的,眼角的痣显得清晰。 “啊,是你。” 宋嘉树一下子就认出来眼前的青年,正是他初来北京那天在胡同里撞到的男生。 “对啊,又见面了。嘶……这捆东西真勒人。”男生揉了揉手指,两颗虎牙显得他尚存一分稚气。 “好巧啊,你住这附近吗?”宋嘉树把纸板扔进回收站里,好奇道。 “嗯……不是,我只是和朋友出来玩,正好路过这里。”男生挠了挠头,回答道。 “噢这样啊,那你朋友呢?” “噢对!他还在原来地方等我呢!那我先走啦。有缘再见!” 那男生说完就匆匆跑了,宋嘉树都没反应过来。 “欸!你……”宋嘉树眼看他跑过拐角没了踪影。 我都还不知道你叫啥呢……宋嘉树撇撇嘴,往包子铺走回去。 …… 那边,男生气喘吁吁地跑回遇见宋嘉树的地方,不远处还有道人影等着。 隐约看到男生跑了过来,那道人影哀嚎一声: “啊啊啊,沈砚!你到底干嘛去了,我都要冻死了!” 被叫做“沈砚”的男生摸摸鼻子:“那不是正好遇到人家有困难了嘛,我就去帮把手。刚跑回来又有点迷路了……” “呦呵,你原来还是个这么好心的人呢!”沈砚的朋友推了他一把,“我不管,待会宵夜你掏钱。” “行行行……” “我说你也真是有病,把我抛下我就不说了,为什么吃个宵夜要从这儿走啊?明明不顺路啊……” “我也不知道……就是突然想从这里走。哎呀就当散步消食了。” “咱还没吃上呢……消哪门子食啊……” …… 宋嘉树回到铺子,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包子铺的铁皮门帘半拉了下来。 宋嘉树弯腰钻进去,看见赵瘸子还在店里坐着。 “搬些个废品都这么慢,你能做得好什么活?” 赵瘸子看见他回来,冷哼了一声,站起来往后院走。 “把门锁好,快点洗完澡就睡!明天还是四点起!” “好的老板。” 宋嘉树锁上了门,回到了自己屋子拿了干净衣服,去赵瘸子房里的小隔间洗了澡。 温热的水冲刷掉了宋嘉树几分疲惫,让他彻底放松了下来。 困意渐渐攀上大脑,回到房里,宋嘉树沉沉地睡着了。 …… “豆浆来咯!来,您腿收一收。” 宋嘉树捧着碗小心放在客人面前,又去把刚空出来的桌子给清理干净。 这是宋嘉树来到包子铺干活的第七天。秋天的凉意越发深重,秋露也更浓了,就是太阳也一时半会也难穿过胡同里的雾。 宋嘉树上手很快,这一星期他已经能帮赵瘸子招呼买卖、煮豆浆熬粥、擀面调馅儿了。 “哈哈哈赵瘸子,你这学徒收的好啊,学得够快!” 来包子铺光顾的多是这片胡同的老住户,他们见宋嘉树这幅勤快样儿,总是要夸一夸的。 “还凑合吧,不然啊我早打发出去了。” 赵瘸子提起蒸笼盖,一股白色热气冒了上来,又是一笼包子出炉。 快到了上午十点钟,食客陆陆续续变少了,宋嘉树拿着扫帚扫地,把店里店外都清理了一遍。 “老板?老板呢?” 听见又来了人,宋嘉树马上迎了过去。 “来了来了,您要吃点什么?” “小子,你去把老板叫过来,我这儿生意可不小,哈哈哈哈。”那男人笑道。 大单子!宋嘉树听得眼睛一亮,忙去后院叫赵瘸子来。 赵瘸子放下手里头的米碗,擦了擦手,赶到铺前来。 “诶呦,原来是王老板,里边坐里边坐。”赵瘸子认出了来人,招呼道。 “嗨,不用了,我也急着忙其他事呢。我那百货公司在大装修,请了不少工人。我想着请你们做一百个肉包子,五十个素包子,下午四点儿,送到我那百货公司楼下去。一共要今儿明儿两天,你们看行不?” “行!怎么不行!哈哈哈。我拍胸脯保证,下午准时送到。”赵瘸子大笑道。 “好,那就麻烦赵老板了。给我算算价钱吧。” “嘉树,快算。” 宋嘉树连忙拿来算盘,手指上下拨打算珠,道: “肉包子一个两毛,素包子一个一毛一,两天一共是200个肉包子,100个素包子,一共是五十一块钱。算您五十块钱。” “好。赵老板,给。”男人从皮夹子里抽出一张钱,递给了赵瘸子。 付完钱,一阵奇怪的“哔哔”声响起,男人从兜里掏出来了个黑色的小东西看了两眼,打声招呼就走了。 “这次做的不错,还知道给人家抹零头呢。”赵瘸子拍了拍宋嘉树后脑勺。 宋嘉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双眼睛亮亮的。 忽然他想到了什么,问道:“老板,他刚刚手里那东西叫什么?” “那是BP机,有钱人才有的玩意儿,可以用来和人传信儿。”赵瘸子回答道。 BP机……宋嘉树觉得新奇,在他们那村里,他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东西。 “好了别东想西想了,快来揉面,今儿有得忙活了。” “欸好。” 一天一百五十个包子,这可真不是个小数目,对于这小包子铺来说真是一笔大单了。 赵瘸子和宋嘉树两人囫囵扒了两口饭,紧接着就是马不停蹄地揉面,擀皮,调馅儿,做包子。 宋嘉树揉面揉得手臂酸涩不止,忙活了大半个下午,终于是在下午三点做完了所有包子。 “呼……”宋嘉树靠着面案旁边的墙蹲下,虽然人很累,但是心里美滋滋的。 他也看得出赵瘸子很开心,下午干活的时候,对宋嘉树说话都细声细语了些。 “瞧你那狗样,就差吐个舌头了。”赵瘸子洗了手,从后院拿出了一辆二八大杠,又搬出来了个大箱子。 “呐,把包子装袋全放里头,然后你歇会就送去王老板那楼底下。” “我……不会骑自行车。”宋嘉树尴尬地挠挠头。 “啧……”赵瘸子咂了一下嘴,道:“那你去后院儿拿辆小拉车,把包子拉过去。” 赵瘸子给宋嘉树指了路,百货公司不远,宋嘉树很快就记住了路线。 拉到百货公司楼下时差不多四点了,宋嘉树又见到了王老板。 “王老板,包子来了!” “诶诶好,辛苦你了。”王老板招呼工人们下楼吃包子,宋嘉树看着他们吃得开心,脸上也扬开来了笑。 “我上午就看你这小子机灵……读过书吗?”王老板也从箱子里拿了个包子吃,问道。 “读过高中一年,后来就不读了。”宋嘉树笑了笑,回答道。 “那还真是可惜了……那边废品堆里好像是有几本书的,今天刚清理出来。你如果感兴趣的话可以拿去。” “真的吗?谢谢您了。”宋嘉树好久都没看书了,自打来到北京,他光顾着忙生计了。 他走到废品堆那里,从里面挑挑拣拣了几本书出来。 《北京风物志》,《唐诗宋词选》…… 宋嘉树眼睛越来越亮,他从前也是嗜书如命的,看着这些书,他心里实在高兴。 再三谢过了王老板,宋嘉树把书小心地放进箱子里,拉着箱子走了。 渐落的太阳把少年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步伐踏实而雀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好心人与大单子 第8章 往事,朋友 宋嘉树回到珠市口胡同的时候,天色慢慢黑下来了,凉爽的风从四面吹来。 咦……宋嘉树注意到“天津包子铺”的铁皮门帘已经半拉了下来,暖黄的灯光从下面渗出来。 现在最多是下午五点,离收摊还有四个小时,怎么会这么早关门? 宋嘉树觉得怕是店里出了什么事情,加快了脚步,弯腰钻进店里。 随后他就愣住了。 面案被当做了桌子,上面摆着许多菜。京酱肉丝,醋溜白菜,黄焖带鱼,西红柿蛋汤…… 宋嘉树一头雾水地看向赵瘸子:“老板,这……”要知道,两人平时吃饭时,一般只有一两个菜。 赵瘸子看着宋嘉树满脸惊愕的样子,脸上也带了点笑意:“回来了?没出什么问题吧?” 宋嘉树摇摇头:“没有,他们觉得很好吃。” “那就好啊……来,坐下吃饭吧。今儿咱做了个大单,就放开吃一顿!哈哈哈……” “诶,好。”宋嘉树从没见过像今天这般高兴的老板,手在衣服上蹭了蹭,在赵瘸子对面坐下。 “你要直接吃饭?要不干脆和我一样,喝两口酒?”赵瘸子晃了晃手里的白酒。 “啊?”宋嘉树连忙摇头,“我没喝过酒啊。” “哎呀,在咱北京哪个男人不喝酒哇?来来来喝两口。”赵瘸子作势就要去夺宋嘉树的碗。 宋嘉树吓了一跳:“老板,我才16,没成年呢!不能喝不能喝……” “啧,真不爽利。”赵瘸子收回手,给自己满上了一碗。 “来,尝尝我这带鱼焖得咋样?”赵瘸子给宋嘉树夹了一块带鱼。 这带鱼色泽红亮,酱汁像一层琥珀色的外衣,紧紧裹着鱼肉。 宋嘉树小心地咬了一口,细细嚼着鲜香的肉。他在家时很少吃到过肉,更别说是鱼了。 “嗯!好吃!”宋嘉树只觉得唇齿留香,十分捧场道。 赵瘸子笑了,一口酒一口菜大口吃了起来。 赵瘸子手艺出奇得好,每道菜都做得色香味俱全,宋嘉树吃了两大碗米饭。 到了晚上七点钟,宋嘉树吃饱了,揉了揉肚子,轻轻发出一声满意的喟叹。 “这就吃饱啦?吃了多少饭。” “两碗。” “嗯……总算是像个小伙子了。刚来的时候居然就想着吃半碗,简直叫人笑话。”赵瘸子笑着摇摇头。 “我那时找工作,谁都不肯收我,还有人嫌我半大孩子吃得多……”宋嘉树顿了顿,缓缓解释道。 “哼。一群蠢东西,一个孩子能吃多少?要我看,他们那店都快倒闭了吧。”赵瘸子冷笑道。 宋嘉树哭笑不得,听着赵瘸子倒豆子一样骂。 “我那时刚看见你啊,就知道你是个肯吃苦的,看你眼睛就知道。我也上了年纪,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是要个打下手的。”赵瘸子又喝了一口白酒。 “我什么样的眼睛?”宋嘉树好笑道。 “有忍劲儿,又有韧劲儿,不服气。” 宋嘉树愣住了,赵瘸子说的……是真的吗? “所以啊,我挺喜欢你这孩子的。我如果有个孩子……也当像你这般大了。” 赵瘸子说着,两行泪忽然淌了下来,但他的筷子却没停,一口一口慢慢吃着菜。 宋嘉树慌了:“老板?老板?您是不是醉了……” 赵瘸子忽然拉开衣服,从内兜里掏出了一张泛黄的照片,递给了宋嘉树。 宋嘉树分明看见赵瘸子的手在颤。 这照片上面是个女人,斑驳泛黄的相片纸挡不住她的清秀美丽。 “我媳妇,漂亮吧……”赵瘸子打了个饱嗝。 宋嘉树感觉到了赵瘸子要说些什么,不敢接话。 “76年,我在河北……那时候你几岁?一岁吧?” “那天我第一次亲眼看见了地狱啊……大地就在我面前裂开,闪电一样往远处蔓延,太快了。整个天地都在晃,哪里都是尖叫和哭声。” 宋嘉树彻底噤声了,赵瘸子说的,是76年的唐山大地震。 “她那时有了身孕,我叫她待在家里休息。我呢,年轻时就从天津出来的,在那里冶金厂打工,我们虽然不富,但过日子总是很够的。 那天,地突然抖了起来,我还以为是错觉。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地震啦!’,我马上疯了一样往家跑。” “但是来不及啊……我快不过天灾,等我跑回家的时候,房子已经塌了。她没跑出来。” “我想挖开石头想把她救出来,可余震来了,隔壁房屋一片墙砸在了我腿上,我昏了过去。” 赵瘸子仰头又喝了口白酒。 宋嘉树想劝他别喝了,张张口却说不出一个字。 赵瘸子也没再说话了,抹了一把脸站起来,笑道:“一把年纪了还这样,真是丢人了。我喝了酒就先回房休息了,你把碗洗了,面案也洗干净。” “好的,您放心吧。”宋嘉树答应了下来,看着赵瘸子去了后院。 洗好碗筷,摆好面案,宋嘉树倒了杯热水,送到赵瘸子屋里。 房里的鼾声很响,他把杯子放床头,小心地退了出去。 院子里静静的,风吹动院里的落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似乎也不想惊动熟睡的赵瘸子。 赵瘸子讲自己经历的时候,像是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讲得平静,听的人却是难过得紧。 宋嘉树搬了块板凳在包子铺门口坐下,看那月朗星稀的天。 “在想什么呢?” 宋嘉树抬头,是那天帮他拿纸板的少年。 那少年脸上又带着温和的笑,骑着一辆自行车停在宋嘉树面前。 他把自行车撑脚一踢,停稳了车。从车筐里拿出两瓶“北冰洋”汽水,就顺势在宋嘉树身边坐下。 “不开心吗?”少年把一罐汽水递给宋嘉树。 宋嘉树迟疑了一下,接了过去。 “嗯……有开心有难过吧。” “那你说给我听听呗。要是把好事分享出来,开心就会翻倍。把难过的事儿说出来,难过就会减半!” 宋嘉树被少年的话“扑哧”一下逗笑了,心情忽然好了很多。 宋嘉树打开汽水,喝了一口,连忙咳了出来。 “咳咳咳……这什么东西啊……咳咳。” 那少年连忙轻拍宋嘉树的背后,帮他顺气。 “这是汽水。很好喝的,你试两口就知道了。” 宋嘉树缓了过来,将信将疑地又喝了一小口,气泡在嘴里炸开,喝下去通体舒畅。 “还真是……谢了啊,”宋嘉树顿了顿,道,“上次你帮我拿东西,这次又请我喝汽水……谢谢你。” “嗨,这算点啥。我上次也忘记自我介绍一下了,我叫沈砚。”少年笑得明媚坦荡,向宋嘉树伸出了手。 “宋嘉树。”宋嘉树也伸手回握。 “嗯~‘嘉树如我心,欣欣岂云已’,好名字。” 宋嘉树失笑:“哪有那么多门道,我娘随便取的。” “嗯……我刚刚说的……开心的事情是今天我们包子铺接了个大单,能赚好多钱。”宋嘉树仰头喝了口汽水。 沈砚笑道,“嚯,这么好?看来你们家包子很有口碑嘛,过两天我也来买几个尝尝。” “到时候我请你吃好啦,给你尝尝我的手艺。不过你怎么知道我在包子铺这里干活?”宋嘉树疑惑道。 “我有天放学从这儿骑过,看见你在忙活呢。”沈砚喝空了汽水,把瓶子往身旁一放。 “那你今天是……出来玩?” “算是吧。在家里待着可无聊了,我就想着出来骑车吹吹风。后来又突然想起你,我就买了两瓶汽水来找你。” “找我?”宋嘉树有些意想不到。 “对啊,我想和你交朋友。”沈砚笑得露出了两颗小虎牙。 宋嘉树被他的直率逗笑了,心里感觉暖暖的,像是被沈砚温和的笑容传染了。 “喂,笑啥啊……我就是觉得我们挺有缘分的,而且你很合我眼缘,你懂吧?就是那种……一见如故的感觉!”沈砚手舞足蹈地补充道。 宋嘉树笑得脸都泛上了一抹红,连忙应下来:“好好好,我交你这个朋友啦。” 宋嘉树忽然想到了什么,说道:“噢刚刚我说到今天我们店做了个大单子。难过的事情嘛,就是听了个故事,替别人感到难过……不是什么大事情,就不把这情绪带给你啦。跟你说说话我已经开心很多了。” 沈砚点了点头,如果宋嘉树不肯说,沈砚也不会再追问。 “你肯定知道BP机吧?那东西要怎么用啊?” “你以前在家乡的时候你会下地种稻吗?听说会被蚂蟥咬,蚂蟥长什么样啊?” …… 时间悄然推移,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聊得火热,不知不觉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 “哎呦,我得走了。我是偷偷溜出来玩儿的,可不能被我妈发现了。” 沈砚看了眼手表,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走到自行车旁跨坐上去。 正想和宋嘉树道别,却发现宋嘉树的眼睛发亮地看着他的自行车。 沈砚吹了声口哨,宋嘉树这才回过神。 “你会骑自行车吗?” 宋嘉树讪讪地摸摸脑袋:“不会……” “那下次见面的时候,我教你吧,宋嘉树。” 宋嘉树眼睛一下笑弯了:“好哇!” “那我走啦。” 风灌进沈砚的白衬衫里,张扬的少年在路灯下飞快掠过,好不恣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往事,朋友 第9章 秦嫂的悲 这天过后,宋嘉树和赵瘸子都默契地没有提起那天晚上的事情。 仿佛赵瘸子没有讲过那一场地狱般的故事,也没有因为念旧人而失态。 “嘉树,这里还要一碗豆浆!” “欸好!” 11月初的时候天上降了场小雨,气温骤降。 宋嘉树早上揉面的时候手都僵住了,包子出炉时的蒸汽也比往常更加白了。 可尽管天气更冷了,来吃早饭的人依旧是络绎不绝,甚至比往常更多了些——北京人在天冷时都喜欢用一顿热气腾腾的早饭把身子暖起来,开启一天的生产劳动。 “来喽!”宋嘉树端着早点在人群里穿梭,准确地送到对应的主顾桌上。他脸上带着热情的笑容,叫人看了就心生暖意。 “小树,来来来。帮我这老头子看看,这行字是什么?哎呦我出来忘戴眼镜了,这报纸上的字啊是一个都看不大清了……”一个住在这胡同一带的老主顾冲宋嘉树摆了摆手。 宋嘉树连忙过去,替老人家读了出来:“我看看啊,‘努力开创农业和农村工作新局面’,是这行字不?” “噢噢——年轻人眼睛就是好啊,哈哈哈……” 宋嘉树也笑了笑,快步走回店里,掀开下一笼新鲜肉包子。 “小树,小树!”有个老主顾步履匆匆地赶到包子铺前,慌忙道:“快躲起来,联防的人来了!” “诶呦,快去后院去!”赵瘸子脸上也变了色。 宋嘉树乖乖听话,躲回后院屋里。 很快就有胳膊上带着大红章的人来到包子铺面前,整道胡同巷子都静了静。 “身份证看一下。” 赵瘸子从柜台下面拿了自己的身份证和暂留证明。 联防大队的人举着证明和赵瘸子的脸对了对,又还给了赵瘸子。 “最近有没有见过什么行迹可疑,或者没有暂留证的人员?” “没有,来我这吃包子的人都是老主顾,都是认识的。”赵瘸子摇了摇头。 “行。要是有什么发现,要及时上报,知道没有?” “诶诶,好。”赵瘸子点头哈腰地送走了他们。 “出来吧,他们走了。”赵瘸子来到后院。 “呼……最近怎么查得越来越频繁了啊。”宋嘉树从房里钻出来,抱怨道。 “谁叫你连个身份证都没有!连个暂留证都办不了。一次两次检查我可以说你是我亲戚,久了人家肯定怀疑。你就这样躲着点吧。”赵瘸子吹胡子瞪眼道。 宋嘉树撇撇嘴,整理了一下围裙,又到店前忙活了。 一个早晨就这样在忙忙碌碌中过去。 中午吃饭时,赵瘸子对宋嘉树说道:“天越来越冷了,最近你也看见了,来吃包子的人越来越多。” “我前段时间已经给天津老家传了信儿,叫我侄子也来店里帮忙,这两天估计要到了。” 宋嘉树点了点头,这两天生意好,是显得人手有些捉襟见肘。 “我那侄子啊,怎么说呢……干活还可以,就是人有点……小心眼。到时候你多注意着点吧,你们同龄人应该相处得来。”赵瘸子迟疑道。 “好,我知道了。”宋嘉树随口应了下来,并没有太在意这件事情。 他也做了那么多生意,怪脾气的人见得也多了,他应付得来。 …… 胡同里的槐树叶落了大半,踩上去“咔嚓”响。 宋嘉树凌晨揉面时,发现水缸里的水开始发僵,手指伸进去像插进雪地里。 宋嘉树咬着牙把面团往盆里揣,忽然听见后院传来赵瘸子的咳嗽声——比平时更急,像是要把肺咳出来。 他连忙端着热水往后头去,看见老板正拿着药瓶往手心倒褐色的药片,瓶身上的字被磨得看不太清,只能隐约认出“甘草片”三个字。 “没事,老毛病了。”赵瘸子接过热水,仰仰脖子把药吞下去,“你以后可别学我啊,都是抽烟害的。” 宋嘉树听他还能打趣自己,心里放松了些。 “今天休息一天吧。天凉了,昨夜腿疼得厉害,我想着去医院看看。”赵瘸子的咳嗽平复了下来,对宋嘉树说。 “我陪您去吧老板,我也好照顾……”宋嘉树想陪着赵瘸子一起去医院,却被赵瘸子摆手打断了。 “用不着,我自己可以。” 宋嘉树噤声了,他心里明白,腿是赵瘸子的心病。或者说,那场害他腿变成这般模样的地震是他的心病。 赵瘸子要强,是不会让旁人了解他腿的具体情况的。 “呐,天凉得快,你去置办两身厚衣裳。”赵瘸子从床头柜的铁皮盒里拿出两张“大团结”塞给宋嘉树。 “这不行,老板,您前两天刚给我结过月钱。这我不能……”宋嘉树像是接了烫手山芋一般,连忙拒绝。 “啧,大男人婆婆妈妈的。给你你就拿着,这两天那么忙,就当赶工费了。咳咳咳……”赵瘸子眉头一皱,又咳嗽起来。 宋嘉树不好再推辞,马上凑过去给赵瘸子顺气。 “好了好了,你走吧。”赵瘸子起身穿衣服,“我这就也准备去医院了。” 从前宋嘉树在家多是读书或者干活,很少去县里买东西。现在叫他在这北京城里买两身衣裳,他倒是手足无措了。 在街头晃悠了两圈,宋嘉树实在拿不好主意,打算多寻一些店家看看。 走到东单三条一带时,宋嘉树突然听见了一阵啜泣声,似乎还有些熟悉。 一个穿着碎花棉衣的女人蹲在路边电线杆子底下哭,鼻涕眼泪蹭了一手背。 宋嘉树看见那女人侧脸,心里咯噔一下——是火车上遇到过的秦嫂。 “秦嫂?”宋嘉树试探着叫了那人一声。 那女人听见声音,露出了整张脸,果真是秦嫂无疑。 “发生什么了?谁欺负您了?”宋嘉树冲过去问道。 秦嫂的眼睛肿得像核桃,道:“孩子……我找了你秦叔找了那么久,好不容易打听到了他在朝阳门。可我……可我昨儿去工地上,工地上的人说他早就不在那做活了,好像转到了‘城建公司三队’,可我连三队在哪都不知道。” “秦嫂您别急,我差不多知道在哪,我陪您找去。”宋嘉树把她扶了起来,他在包子铺时听一个老瓦匠说过,城建公司三队在广渠门那里。 秦嫂眼睛一下又亮了,宋嘉树的出现又叫她重新看见了希望,她抓住宋嘉树的手臂,像是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好,好!你带我去吧……” 广渠门工地的铁皮棚子漏着风,值班老头坐在棚子里,叼着旱烟袋。 “城建三队?早合并到市建总公司了。”老头往窗外指了指,“顺着广渠门外大街往西,有个拆了一半的老厂区,那儿还有些零散的工程队。” 宋嘉树点了点头,走到工地外跟秦嫂说了情况。 “好,那我们接着找……”或许是希望就在眼前,秦嫂的手抖得厉害。 她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黑白照上的男人咧着嘴笑着,缺了颗门牙。 “咱拿着这个找……这个找……马上就要找到了。” 宋嘉树面色担忧地看着这个比他矮了一头的女人。秦嫂找人找了太久了,精神状态不容乐观。不管是心里担心丈夫还是为即将找到丈夫而激动,她现在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 照着老头的指示走了一段,宋嘉树看见了几支工程队。 “秦嫂,您在这等会,我去问问。” 宋嘉树把秦嫂安置好,拦下了一个戴着安全帽的工人。 “请问,您见过这个人吗?” 宋嘉树把照片举到那工人眼前。 “他……姓秦的是吧?”那工人眯着眼睛看了半晌,认了出来。 “是,是!”宋嘉树连连点头,眼睛都放出了光,“他现在在哪里?” 那工人脸色却僵住了,脑袋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道:“前些月他在脚手架上做活时,不知怎么的没踩稳,直接从三层摔了下来……工地怕担责任,连夜把人拉走了。” 宋嘉树从未觉得秋天竟已经冷到这个地步了,一阵风似乎把冷淬进了他骨子里,叫他浑身僵住了。 那工人走了,宋嘉树转过身。 他想向秦嫂走过去,腿却怎么也抬不起来。 怎么会这样?这……这该怎么办……我该怎么说?宋嘉树只觉得自己眼睛酸涩,喉咙也被棉絮堵住了。 秦嫂在不远处坐着,看见宋嘉树这幅样子,一股寒意爬上了她头顶。 “小树……”秦嫂缓缓走了过来,“小树,那人怎么说?你秦叔在哪里?” 宋嘉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些什么:“秦叔……他,他……” “你说呀。”秦嫂眼睛亮得吓人,死死盯着宋嘉树,“说呀,孩子他爹在哪!” 秦嫂忽然发了疯一般,踉跄着扑向那个先前和宋嘉树交谈的工人,指甲死死扣进那人衣服。 “我男人呢?我男人呢!你说啊,说!你们为什么都不告诉我……” 秦嫂摔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了起来。悲恸的哭声叫所有的工人都看了过来,整片工地除了哭声,竟是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很快,工地的负责人得知了此处发生的事情,迅速赶了过来。 他们把秦嫂带进了一处房屋内,说明了事故的情况,拿出了一大笔钱,希望以此息事宁人。 宋嘉树陪着秦嫂坐在桌边,看着从进屋开始就没了声响的秦嫂。 “我男人呢?” 秦嫂脸上结着泪痕,却不再哭闹,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平静。 “我男人呢?” 秦嫂又问了一遍。那平静声音中的绝望叫在场所有人都毛骨悚然。 负责人派人取来了两只盒子,一只盒子里面放着香烟壳,钥匙扣,铅笔和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这些东西属于谁不言而喻。 另一只盒子……是个骨灰盒。 秦嫂看着这两只盒子,没有任何动作。 不知道过了多久,秦嫂突然暴起,抓住负责人的肩膀大吼:“我要的是人!是人!不是盒子!” 秦嫂披头散发,两眼发红,几乎要沁出血泪来,仿佛索命的厉鬼。负责人被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挣开秦嫂,跑了出去。 秦嫂将两只盒子揽进怀里,又哭了起来。 外面一阵闪光,宋嘉树被吓了一激灵。 雷声接踵而至,瓢泼大雨从天上倾泻而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秦嫂的悲 第10章 吃人的地儿,也比宋家好 “秦嫂,是这里吗?你和佩佩是住在这里吗?” “秦嫂……” 缥缈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忽近忽远。秦嫂木讷地抬起头,看见了满脸担忧的宋嘉树。 “秦嫂,你要振作起来啊,秦叔肯定不希望你变成这幅样子……” 可她依旧是双目空洞无神,像是被抽干了所有气力。 “佩佩还在出租屋里等着您呢……” 恍惚间听见宋嘉树说的这句话,秦嫂的魂好像回来了,忽然攥紧了手指。 “对……我还有佩佩,还有佩佩……” 秦嫂眼里泛起了些许光,更加抱紧了怀里的盒子。 宋嘉树送秦嫂进了屋,又把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在屋里桌上。 “这是工地那里给的赔款,您还是收着吧……日子会好过许多。” “只能这样了……” 秦嫂盯着那骨灰盒看,不知道是在对人说话,还是在对盒子说话。 “佩佩呢?”宋嘉树环顾了一圈屋子,没有看见小女孩的身影。 “隔壁四合院里的老太太喜欢她,佩佩估计在她家院里玩吧……”秦嫂低着头,摸了摸骨灰盒,“小树啊,今天谢谢你了……我想好了,今晚就要带佩佩回老家。” 宋嘉树愕然:“这么匆忙?” “嗯。”秦嫂点点头,“我只想早点离开这吃人的地儿。” “我男人没了,这城市是怎么的恶,你也看见了。你一个半大孩子,要万事小心啊。” 宋嘉树看着她的眼睛,重重点了点头。 “好。” …… 宋嘉树撑着伞往包子铺回去。 今天发生的事情令他有些恍惚,他原本以为在城市里找不到工作就已经是很残酷的事情,没想到这城市的残忍远不止于此,他看见的獠牙只是冰山一角。 路上风越来越大,越发地冷,这场秋雨来势汹汹,天空中闪电雷声不断。 在这片天地里,宋嘉树这一把伞显得太单薄了,很快他全身上下都被淋湿了。 走了好几个钟头,宋嘉树远远看见包子铺亮着暖黄的灯光,他拢了拢身上的衣服,加快了脚步。 “啊哟,怎么搞成这幅样子!” 赵瘸子已经从医院回来了,正坐在店里等着迟迟未归的宋嘉树。他看见宋嘉树这副落汤鸡的样子,连忙站了起来。 赵瘸子拉着宋嘉树坐下,又赶紧接了杯热水塞在宋嘉树手里,还取来了干净衣服。 “路上遇到了认识的人,帮忙找她丈夫,花了一些时间。”宋嘉树脸色苍白地解释道。 “诶呦喂,瞧你那哆哆嗦嗦的样儿,快点换衣服。”赵瘸子拉下了店铺门帘,皱着眉头道。 宋嘉树脱掉身上紧贴着的衣服,三两下换好,又猛喝一大口热水,身上这才暖和了起来。 赵瘸子等他身上回暖些,坐下问道:“怎么个事情?” 宋嘉树把秦嫂的事情告诉了赵瘸子,听得赵瘸子唏嘘不已。 “听你说他们夫妻年纪都是不大的,怎么偏偏就遇上了这种事……” 宋嘉树拿毛巾使劲擦了擦头发,又打了个哆嗦。 赵瘸子见状,又去后面取了件自己的厚衣服给宋嘉树。 “你这样一天东奔西跑下来,新衣服没买吧?” “没买,改天再说吧……诶呦,你给我的钱还在那件衣服里呢!”宋嘉树想起那两张“大团结”,急忙把那件早就被淋得湿透的衣服拿回来,“可别被淋湿了啊……” 宋嘉树掏出纸币,连带着掉出来了一张照片。 “还好还好,钱没湿!”宋嘉树脸上展开笑容,仔细摸了摸钱。 “这是谁的照片?”赵瘸子把照片从地上捡起来,皱着眉看上面的人,总觉得有些眼熟。 “嘶……我这记性。”宋嘉树懊恼地拿过照片,“这就是秦嫂她丈夫的照片,我放在兜里忘记还给她了。” “这就是她男人?”赵瘸子惊讶地叫出声来,“我见过他的!” 这么巧吗?宋嘉树脸上也露出惊愕:“他以前常来买包子?” “不,不是……”赵瘸子陷入沉思,在哪里见过呢…… “啊!我记得了!”赵瘸子猛地抬头,“是在医院!大概在一年前,也差不多是这么冷的天了,我因为晚上咳嗽厉害,就去医院买些甘草片。” 一年前的赵瘸子在医院里买药,刚从治疗呼吸道相关疾病的科室里出来,就听见旁边科室有不小动静,那件科室治的也是呼吸道疾病。 许多人都听见声响,围过去凑热闹,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赵瘸子也不例外。 只见一个男人神色激动地撑着医生的办公桌,颤抖着声音道:“医生,医生啊……这是不是搞错了,我那么年轻怎么可能呢?” 那医生叹了口气:“唉,你说你在工地工作对吧?许多干工地的都容易得这病啊……你……唉,发现晚了点。” 那男人跌坐在地上,病历单被随手拂到地上,飘到了赵瘸子脚边。 “是矽肺病晚期。”赵瘸子眼睛盯着面前的水杯,“我不会记错的。矽肺病晚期,他活不长了。” “他那天坐在地上大哭,哭了很久。那哭声,来看热闹的人都听不下去了,太悲了啊。” 宋嘉树坐在凳子上听着,人仿佛一尊雕塑。他刚暖和起来的身子,此刻如坠冰窟。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宋嘉树心里升起。 宋嘉树清了清喉咙,声音还是有些滞涩:“那您说……秦嫂的丈夫……他真的是不小心摔下脚手架的吗……” 这个问题问出来,屋内一片寂静。 赵瘸子死死看着宋嘉树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没人知道,但答案其实很明显了。” 是啊,答案很明显了。 只要秦嫂的丈夫“意外”死在工地上,工地就会给秦嫂一大笔钱作赔偿金和封口费,从而息事宁人。 很大可能,是秦嫂的丈夫,自己跳下去的…… 宋嘉树忽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往上蹿。 “那我……要告诉秦嫂吗?” 赵瘸子点燃了烟卷,猛猛抽了两口,沉默许久。 “告诉她吧,这是她丈夫,她有权知道这些。而且……你觉得那堆遗物里,会没有病历单吗……” 赵瘸子站了起来,看了一眼窗外的雨,已经小很多了。 “照片给我,跟我说她住哪,我去还给她,也告诉她这些事。” “这种事情,你小子恐怕招架不住,所以我去吧。” 赵瘸子灭了烟,拿过放在一旁的伞,又抬头看了看天色,走进了雨里。 宋嘉树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 晚上7点,赵瘸子的身影出现在雨幕里。 “老板回来了。”宋嘉树迎了上去,“秦嫂那边……怎么样了。” “她果然在遗物里翻出了病历,”赵瘸子抖了抖伞上的水,“我告诉她的时候她并不惊讶,就是一副平静的样子。” 赵瘸子的形容很简短,但是宋嘉树想象得到她那双平静却满是绝望的眼睛。 “她理好了行李,今晚火车就走。” “也好,也好。”宋嘉树在屋里来回踱步。 “好了,别去想了。”赵瘸子拍拍宋嘉树脑袋,“还没吃饭吧,我买了肉和菜,待会吃了暖暖身子。” “好。”宋嘉树强迫自己收起乱七八糟的心绪。 北京城的水比起乡下深得多,但日子还要继续,宋嘉树还要在这里立足生活,他不能退缩,也不想回家。 吃好晚饭,肚子填的饱饱的,宋嘉树满足地躺在了床上。思绪不受控制的飘忽起来。 他看见了秦嫂一家的支离破碎,想到已经和他离的很远的那个家,那个远在锡安县的家。 他来到北京,说不清是太忙还是刻意,很少会想家,因为那个家在他眼里早就崩坏了。 宋家原先有两个孩子,宋嘉树是老大。弟弟宋世强与他都是同一个母亲所生,一家人和和美美,村里人都羡慕。 可是在宋嘉树6岁时,母亲忽然得了很严重的病。村里县里的医院都束手无策,只好到大城市去治疗。 宋嘉树的爹宋玉林花光了所有积蓄为爱妻治病,又欠下了许许多多的钱,希望大医院能治好她。 然而天不遂人愿,宋嘉树的娘还是没能在人世间留下来。 宋嘉树的娘姜美英,有一个妹妹叫做姜彩英,也就是宋嘉树的姨娘。姜彩英在姐姐病重之时赶到宋家照顾姐姐,大半个月的悉心照料直到姐姐离世,她都尽心尽力,被宋家村的父老乡亲所称赞。 宋嘉树娘死的第二年,宋玉林迎娶姜彩英。 全村哗然,怎有如此伤风败俗之事? 宋嘉树的外婆佝偻着背赶到宋家村,在宋家门前破口大骂,要小女儿随她回家,无果。 就这样,宋嘉树有了继娘。次年宋家有了第三个孩子,是个女孩,取名宋心萍。 也就从此,宋家在宋嘉树眼里已经是烂透了的。 宋嘉树使劲摇了摇头,不愿再回想这个家。 从家里逃出来,是他隐忍十年做的最出格的事情。来到北京城,也是他不后悔的决定。 起码现在的一切,都比那个宋家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吃人的地儿,也比宋家好 第11章 赵阔的刁难 “嘉树,来人了!你去看一下!” 临近中午,天津包子铺前已经没什么客人了。赵瘸子在后院和宋嘉树一起打扫卫生,眼尖地看见店前有人影在晃悠。 宋嘉树放下扫帚擦擦手,往前去招呼人。 “你好,看看吃点什么?” 来人是个有些胖的男孩,脸上堆了不少肉。宋嘉树估摸着和自己年龄相仿。 “你是我叔招的学徒?” 那人嗤笑了一声,视线上下打量宋嘉树。 宋嘉树板正地站着,任他打量,随即反应了过来。 “啊,你是老板的侄子是吗?老板前两天还在念叨你呢。” 宋嘉树礼貌得体地笑了笑,向眼前男孩伸出了手。 他垂眼看了看宋嘉树的手,短暂相握了一下,很快又把手在裤子缝旁抹了抹。 “我叔在后面是吧?” 不等宋嘉树回答,他抬脚往后院走去。 “哎呦哈哈哈哈,一年不见小阔长这么高了啊!”赵瘸子看清了来人哈哈大笑起来,在男孩背后拍了拍。 “嘉树啊,你们见过了吧。这是我侄子赵阔。这是我收的学徒,宋嘉树。你们年纪差不多,可以多聊聊,哈哈哈……”赵瘸子替他们相互介绍了一下。 “好的。”宋嘉树笑了笑。 赵阔抱着赵瘸子半边胳膊,竟是撒娇道:“叔,你干嘛还收个学徒啊,是嫌我帮你打下手太笨吗?” “哈哈哈怎么会……” 宋嘉树听着眼前这个大男孩撒娇的声音,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默默走开了。 中午的时候赵瘸子也多烧了两个菜,算作给赵阔接风洗尘。 然而一顿饭吃得也不平静,宋嘉树每次伸出筷子想夹的菜,总是被赵阔眼疾手快地抢先夹走。 赵阔吃得满嘴油光。 “叔,你这手艺还是这么好!太香了!” 赵瘸子被夸得哈哈大笑起来。 宋嘉树没有说什么,吃完了碗里的饭,往铺子里走去。 等到赵瘸子和赵阔吃完了饭,宋嘉树已经把下午要做的东西准备得差不多了。 “行,那咱开始做吧。”赵瘸子拍拍宋嘉树肩膀,回头对赵阔笑道,“小阔啊,待会你就帮我打下手。怎么做还记得吗?” “叔你放心吧,去年做过的事儿我还不至于忘记。”赵阔拍拍胸脯。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赵阔一下午都没能帮上什么忙。 揉面时为了追求筋道,需要冷的水来掺和,再不济也要温水。可是赵阔在手指头碰到那刺骨的水时,心里就打了退堂鼓。这水这么冷怎么行? 于是他往自己水盆里加热水,硬生生加到水温发烫,这才肯揉面。 这般揉出来的面团不出所料,软趴趴,没有筋骨。赵瘸子自然不满意,可又不好说些什么,于是就交给宋嘉树来做。 “嘉树,来把这几团面揉了!” “嘉树,你去调一下素包子的馅儿。” “嘉树,去后院再接点水来。” …… 看着两人熟练的配合,赵阔咬了咬牙。 “叔,你看看我还能做点啥?”赵阔在脸上挤出个笑,凑到赵瘸子身边问道。 “小阔,你去生火吧,把木柴往里塞就行。但是也要注意火候啊,看着一点。” “欸,行。” 赵阔终于讨到活干,蹲到了灶膛边,火光映着他阴沉的脸色。 哪里来的野小子……害得我没活干,被嫌弃,只能来这儿烧火! 赵阔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想道,心里不停地咒骂宋嘉树。 “哎呦,你没看见蒸笼已经冒白烟了吗?不用再往里加柴火了。” 赵瘸子慌忙挤开赵阔,把多余的柴取出来。 赵阔羞得满脸红,站在一旁手足无措。 赵瘸子补救完灶火,回头看见赵阔这副样子,心里叹了口气。 “小阔估计是太久没上手,忘了怎么做了哈哈哈……没事,今天你才第一天到,去后院休息休息吧。” “哈哈哈……我估摸着也是有些手生了。”赵阔打着哈哈应下了,瞪了宋嘉树一眼。 宋嘉树也不回避,面色坦然地直视着赵阔的眼睛,直到赵阔转身往院子走去。 “唉,这小子,一年的功夫就全忘记怎么做了……”赵瘸子郁闷地掀开蒸笼,泛起一大片热气。 宋嘉树闻言笑了笑,手上小心地给包子捏出18道褶。 “嗯,这一手你学的好。咱天津包子的魂儿就是这褶,18道褶子一道不能少。”赵瘸子略带赞许地看了宋嘉树一眼,还是这学徒省心啊…… 此刻赵阔在后院的柴火堆旁蹲了半晌,心里像塞了团潮湿的棉絮,又闷又堵,叫他喘不过气。去年他来店里的时候,赵瘸子还总是夸他手脚麻利。这个叫宋嘉树的东西才来了几个月,叔的眼里就只剩这个外乡人了? 赵阔心里的念头越发扭曲,脑中渐渐生出一些主意…… 赵阔来的第三天,宋嘉树像往常一样清晨开店门,准备开始一天的忙碌。 走到面案前开始揉面,宋嘉树眼尖地发现面案上的碱面少了小半袋,打开一看,竟是有些潮了。 宋嘉树伸手进去摸了摸,潮得还行。 虽然这碱面受潮不是什么大问题,可以接着用,但是这下分量就难拿捏了。 揉面时,他有意控制分量,小心地往面团里掺了半勺碱面,细腻糅合。 然而事与愿违,碱面还是放多了,蒸出来的包子泛着青黄色,咬一口涩得舌尖发麻。 “这面是怎么回事?”赵瘸子捏着个包子皱眉,蒸笼里的白汽裹着碱味扑在脸上。 宋嘉树正用湿布擦案台,闻言抬头看了眼笼屉,平静道:“是碱面受了潮,分量没捏准。我重新揉面,这笼算我的,从我月钱里扣,赔给客人。” 赵阔在一旁剥蒜,闻言嗤笑一声:“我看是有些人想省力气,揉面时没搅匀吧?” “果然是外乡人呐,我看是觉得自己在这包子铺站稳脚跟了,懒得用心了吧。”赵阔接着冷笑,故意把“外乡人”三个字咬得格外重,“毕竟不是自家人,哪能把铺子当自家来疼。” 宋嘉树没接话,转身舀了新面粉。 他知道碱面袋口的绳结换了种系法——是一种松垮的活结。而他和赵瘸子向来系死结,这其中蹊跷不言而喻。 但宋嘉树没说破,只是把那笼包子倒进泔水桶。 “行了行了。”赵瘸子把算盘往桌子上一拍,铜珠子撞得噼啪响,“都是为了干活,较什么劲?嘉树你待会注意点,小阔也别总盯着旁人挑刺,有那功夫多来帮我打打下手,练练手艺。” 赵阔悻悻地闭了嘴,在转身往后院走时,故意撞了宋嘉树的胳膊。 一摞空笼屉“哐当”砸在地上,竹篾子磕出一个豁口。 宋嘉树弯腰去捡,发现指腹已经被锋利的竹片划开了道血口子。他没作声,只是把笼屉重新摞好,默默走到水缸边清洗伤口。 冰凉的水浇在手上,倒让他更加清醒了几分——赵阔这是故意找茬,往后的日子怕是不得安生。 宋嘉树猜的不错,往后几日,赵阔的小动作越发频繁了。 宋嘉树晾在后院的衣服总是莫名掉在地上,调馅儿用的酱油瓶被偷偷换成了醋,甚至有次收摊时,记账本上的数字被改得乱七八糟。 对于始作俑者做的事情,宋嘉树都忍了。 他比往常早起半小时,把赵阔可能动手脚的东西都检查一遍:碱面锁紧柜子,酱油醋贴上标签,记账本收进书包。 这下赵阔找不到什么破绽,难动手脚了。他在背地里骂宋嘉树“闷葫芦”,却也没再闹出什么大岔子。 一连相安无事了好几天,宋嘉树以为赵阔不针对他了,放松了一些。 天气越来越冷,叫人手指头都要冻掉。包子铺里除了蒸笼以外,没有一些热气。 “叔,我们该用煤了吧?去年这个时候,我们都已经燃煤了。”赵阔忽然提议道。 “也是……我去外面买一车煤来,你们在店里好好待着。”赵瘸子简单交代了两句,就带上板车准备出发拉煤。 “叔,你叫这学徒去吧,你那腿脚不方便。”赵阔看了宋嘉树一眼,对赵瘸子说道。 又想搞什么?宋嘉树心里微微警惕道,却也没有多想。 就算赵阔不提出叫宋嘉树去,宋嘉树自己也会说替赵瘸子去拉煤的。赵瘸子行动颇有不便,临近冬天最好还是少走动。 “是啊老板,我去吧。”宋嘉树笑了笑。 赵瘸子思索了一下:“好吧,那就辛苦嘉树了。”赵瘸子掏了钱塞到宋嘉树衣服兜里,又说了去哪里买。 宋嘉树点点头记下了,要走时却被赵阔叫住了。 “喂,你知不知道卖煤那里两条街远的地方有个菜场?顺道去买条鱼来,我今天突然想吃叔做鱼汤喝。”赵阔讨好地凑到赵瘸子身边。 赵瘸子点了点头:“嗯……这样的天,是好喝碗鱼汤暖暖身子。那嘉树,你就再买条鱼来吧。” “诶,好。”宋嘉树也高兴地答应了下来,拉着板车走了,心里盘算着买哪种鱼好熬汤。 “哼,看你还回不回得来,乡下来的野东西……”宋嘉树背后,赵阔嘴角扯出一抹冷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赵阔的刁难 第12章 追逃,相救 “老板,这是煤钱,您点点。” 宋嘉树客气地数出几张钞票递给老板,老板笑着点了几下,点了点头。 “好了小兄弟,煤已经叫人给你装车上了。” “这些煤先在老板家放一下行吗?我要去前头买些菜,待会回头来拿。”宋嘉树惦记着买鱼,带着一车煤总是不方便。 “欸,可以的。” 见老板答应得爽快,宋嘉树放心了,哼着歌往街上走。赵瘸子最近捣鼓来一个收音机,总爱听音乐电台的《鲁冰花》,搞得宋嘉树现在满脑子都是。 转过两条街,便是菜市场了。 宋嘉树从前就听包子铺里的老主顾说过,这家菜市场地段好,生意非常火爆。宋嘉树远远看了眼络绎不绝的人群,心道果然如此。 这下可以好好见见世面了。宋嘉树想道,眉毛都扬了起来。 等到跟着人群走到菜市场门口,菜市场的喧闹声漫了过来。吆喝声、讨价还价的对话声、铁砧子剁肉的闷响混在一起,裹着菜叶子的味道和微微的腥味扑面而来。 宋嘉树循着腥味走,想着去看看鱼,身子却忽然僵住了。 他眼角瞥见几个穿藏青色制服的身影,胳膊上那道红箍在灰扑扑的人群里格外扎眼——是联防大队的人! 宋嘉树脚步猛地顿住了,又陡然加快。上回联防队来包子铺检查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可这次没有地方让他躲藏。 没有暂留证的外来人员会被强制收容,面临罚款和强制劳动。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算了,可是北京收容站若是联系到宋嘉树的家人,就会把他遣返回家。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回去! 宋嘉树深呼吸两口,转过身放慢了些脚步,向菜市场外走去,显得自己只是个正常路过的人。 可是刚走回到菜市场门口,宋嘉树就看见了三两个面露警惕的联防队成员,其中一人正巧和宋嘉树对上眼睛,眼神锐利。 明明已经入冬,天气冰凉刺骨,可宋嘉树背后忽地浮上了一层薄汗。 坏了。宋嘉树心里一沉,刚要转身绕路,就听见一声厉喝:“站住!那小子,过来!” 声音像冰锥子似的扎过来,宋嘉树浑身一激灵,几乎是本能地转身拔腿就跑,要往菜场深处钻。 “抓住他!这小子跑了!” 身后的呵斥声炸开,脚步声、呼喊声瞬间追了上来。宋嘉树什么也顾不上了,只知道往前冲。 他撞翻了一个卖白菜的摊子,绿油油的菜叶子滚得满地都是,摊主的咒骂声在耳边炸开,他却连回头道歉的功夫都没有。 菜场里顿时乱成一锅粥。挑担子的小贩慌忙躲闪,竹筐撞在一块儿,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有个提着网兜的妇人尖叫着护住孩子,人群像被搅乱的蚁穴,四处奔逃。 宋嘉树钻进一条窄窄的过道,两侧的肉摊、鱼摊挤得只剩容一人通过的缝隙,腥气和油腻味扑面而来,他却觉得胸口发闷,像是要窒息了。 “往哪跑!” 一个粗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离得极近。 宋嘉树猛地一低头,从一个支着的棚子底下钻过去,棚布擦着他的头皮扫过,带着股霉味。他回头瞥了一眼,看见那个穿藏青制服的人正弯腰追赶,红箍在晃动的光影里闪得刺眼。 他拐进一条更窄的胡同。这里大概是菜场的后巷,堆着烂菜叶和空油桶,墙根儿结着薄薄的冰,滑得几乎站不住脚。 宋嘉树扶着墙往前跑,手掌按在冻得发硬的砖墙上,冰凉的寒气顺着指尖往骨头缝里钻。 胡同是死的。 他猛地刹住脚,看着前头堵死的院墙,心一下子沉到了底。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带着喘息的呵斥声像鞭子似的抽过来:“跑啊!我看你往哪跑!” 宋嘉树急得团团转,眼睛飞快地扫过四周。墙头上堆着几个破旧的筐子,旁边还靠着一把长柄扫帚。他咬咬牙,猛地踩上筐子,手脚并用地往上爬。筐子“咔嚓”一声塌了,他重重摔在地上,尾椎骨传来一阵钻心的疼。 宋嘉树已经顾不上去理会疼痛,眼睛看着墙根。没想到这筐子塌开来以后,竟是露出了一个豁口! “抓住他!” 那人已经追到跟前,伸手就要抓他的胳膊。宋嘉树猛地一滚,躲开了那只手,抄起地上的扫帚就往对方腿上扫。那人没防备,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宋嘉树趁机爬起来,从旁边一个低矮的豁口钻了出去。 外面是另一条胡同。青石板路被踩得发亮,两侧的灰墙高得遮天蔽日,只有头顶露出窄窄的一片天。 宋嘉树辨不清方向,只能顺着胡同往前冲。他听见自己的喘息声在空荡的巷子里回荡,虚飘在空中。 跑过第三个拐角时,他忽然撞见一个推着自行车的老头,两人都吓了一跳。老头的车筐里装着刚买的豆腐,“啪”地摔在地上,白花花的豆腐摔得稀烂。 “你这孩子!”老头气得跺脚,宋嘉树却只能含糊地喊了声“对不住”,接着往前跑。 对不起……但我不能被抓住。若是被抓到,联防队的人顺藤摸瓜查到他打工的地方,收留他的赵瘸子肯定也会受不小的处罚! 身后的脚步声还在追,而且似乎多了几个人。 “往东边跑了!” “堵住那口子!” 吆喝声从不同方向传来,像一张网,正在慢慢收紧。 宋嘉树慌了神,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重重摔在地上。手掌擦过粗糙的青石板,顿时磨出几道血口子,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他刚要爬起来,就看见胡同口冲进来两个联防队员,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完了。宋嘉树心里一凉,四处转头寻找趁手的东西。今天就算是大闹一场,也不能被抓了去! “叮铃铃——叮铃铃——”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自行车铃声忽然从侧巷里钻出来,响得格外清亮。 一辆二八大杠猛地拐了出来,车把一歪,正好挡在了宋嘉树身前。 “上车!” 宋嘉树猛地抬头,看见沈砚坐在自行车上,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乱翘,脸上还带着点没褪尽的笑意,眼睛却亮得惊人。 “愣着干什么!”沈砚又喊了一声,腾出一只手来拉他。 宋嘉树像是突然被惊醒,猛地抓住沈砚的手。那只手很暖,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温度,一下就把他从冰凉的绝望里拽了出来。 他借力爬起来,一抬腿跨上后座,紧紧抓住了沈砚的衣角。 “抓紧了!”沈砚低喝一声,猛地蹬动脚踏板。自行车像离弦的箭似的窜了出去,后轮碾过地上的碎冰,发出“嘎吱”的响。 “站住!拦住他们!” 身后的呵斥声炸开,宋嘉树回头看见那两个联防队员正拔腿追赶,可自行车越骑越快,他们的身影很快就被甩在了后头。 沈砚带着他在胡同里左冲右突,车把灵活地躲闪着迎面走来的行人,车铃响得急促又清脆,惊飞了墙头上几只缩着脖子的麻雀。 “往这边!”沈砚忽然拐进一条更窄的巷子,这里的路凹凸不平,自行车颠簸得厉害,宋嘉树几乎要抓不住。 巷子两侧的墙很高,阳光只能从头顶斜斜地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们还在追吗?”沈砚头也不回地问,声音里带着点兴奋的颤音,像是在玩一场刺激的游戏。 宋嘉树往后看了一眼,隐约还能看见远处晃动的红箍。 “还在!快到巷口了!” “好!哈哈哈,坐稳了!”沈砚猛地一捏车闸,自行车在巷口猛地拐了个弯,差点撞上一个挑着水桶的汉子。 汉子骂了句什么,沈砚却笑着喊了声“借过”,接着往前冲。 穿过三条胡同,沈砚忽然把自行车拐进一处四合院的月亮门,车把一拧,稳稳地停在了院子里。他跳下车,一把拽住宋嘉树,拉着他躲到门后。 两人都喘得厉害,胸口起伏着,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外面传来联防队员的吆喝声,似乎就在胡同口,可过了一会儿,脚步声渐渐远了。 直到再也听不见任何动静,沈砚才长舒一口气,靠在门框上笑起来:“呼……可算甩掉了。” 宋嘉树这才敢抬起头,向门外张望了一下,确实不见联防大队的人影了。 宋嘉树终于松了口气,低头看着两人相握的手,中间渗出丝丝鲜血。 宋嘉树连忙撒开手,看见自己的手掌还在流血,伤口里嵌了不少泥沙,看着有些吓人。 而沈砚手心也被他染上了一片血迹。 “对不起,弄脏了你的手。” 宋嘉树牵过沈砚的手腕,想把沈砚手上的血迹往自己衣服上蹭干净,沈砚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 “别动,跟我来。” 沈砚拉着他穿过院子,院子里种着棵光秃秃的石榴树,枝桠上还挂着几个干瘪的果子。 “这是我家老房子,不过有些时候没人住了。” 他们走进一间堆着杂物的耳房,沈砚从抽屉里翻出个铁盒子,打开来,里面放着红药水、纱布和几卷胶布。 “坐这儿。”沈砚指了指旁边的小板凳,自己蹲在他面前,小心翼翼地拿起他的手,“疼吗?” 宋嘉树摇摇头,看着沈砚用棉球蘸着红药水,为他轻轻擦拭伤口。 “我自己来吧,沈砚……” “没事儿,清理伤口我很有经验。” 药水碰到破皮的地方,传来一阵刺痛,宋嘉树却没吭声。 沈砚的动作很轻,睫毛垂着,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神情专注得不像平时前段时间那个爱开玩笑的少年。 “联防队最近查得特别严,”沈砚忽然开口,声音低低的,“说是年底了,要清一清没证的外来人口。你怎么没办暂留证?” 宋嘉树低下头,看着自己磨出厚茧的手指:“我……还没到岁数办身份证,办不了暂留证。” 沈砚哦了一声,没再追问,只是用纱布一圈圈缠在他的手上,缠得很仔细,边缘还留出一点空隙,怕勒得太紧。 “这样就没事了,别沾水。”他打了个结,抬头冲宋嘉树笑,两颗小虎牙在光线下闪了闪,“还好我今天来老房子这边拿东西,遇着了你。” “下次再遇到这种事,你直接往西四胡同跑,我家现在住那。我爸认识联防队的头头,他们不敢怎么样。” 宋嘉树看着他眼里的坦荡,心里那点残留的慌乱忽然就散了。 他想起第一次在胡同里撞见沈砚时,对方撞到他后慌忙道歉的样子。想起那天晚上,沈砚帮他拿废品。两人的相遇,似乎总在胡同。 “谢谢你。”宋嘉树轻声说,声音有点发哑。 “谢什么,”沈砚摆摆手,站起身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朋友不就该这样吗?对了,你今天怎么到这里来了?” 宋嘉树这才想起还在煤店的板车和赵阔要的鱼,猛地站起来:“噢对,我还要买鱼来着!” “正好,我也该回家了。那群人应该跑远了,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沈砚在水龙头边冲了冲手,“你去另一处海鲜市场买吧,那儿的鱼也新鲜。” “好。” 宋嘉树跟着他往外走,阳光透过四合院的门棂照进来,落在地上,像铺了一层碎金。 胡同里的风还在呜呜地叫,带着冬天的寒气,可宋嘉树却觉得心里暖暖的,像揣了个小太阳。 走到门口时,沈砚忽然停下脚步,从车筐里拿出个东西递给宋嘉树。 “给你。” 是个烤红薯,用牛皮纸包着,还冒着热气,散发出甜甜的香味。 “刚从胡同口买的,还热乎着呢,你拿着暖暖手。” 宋嘉树接过来,滚烫的温度从纸包里渗出来,烫得他手心发麻,却舒服得让人想叹气。 他看着沈砚跨上自行车,冲他挥挥手:“我先回家了,你自己小心点!” “嗯!”宋嘉树点点头,看着沈砚的自行车拐出胡同,车铃“叮铃铃”地响着,渐渐远了。 他捧着烤红薯站在原地,看着手里缠着纱布的手,忽然笑了。 这北京城虽大虽冷,虽处处是难处,可总有些时候,像这烤红薯似的,烫烫的甜甜的,让人觉得日子还能往好里过。 他转身往海鲜市场走,脚步比来时踏实了许多。 风吹过胡同,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响,可宋嘉树却觉得,这风声里,好像也藏着点柔和的意思。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追逃,相救 第13章 暗流涌动 宋嘉树拎着两条活蹦乱跳的鲫鱼回到包子铺的时候,赵阔正蹲在灶台边嗑瓜子,见他回来,眼皮都没抬一下。 赵瘸子迎了上来,接过板车绳,问道:“煤拉回来啦?” “嗯,我怕鱼不新鲜,就把板车存在煤店,再回头拿的。”宋嘉树找了个水盆把鱼放进去,手腕上的纱布被水汽浸得发潮,“路上遇到点事情,耽搁了一会儿。” 赵阔忽然嗤笑一声:“呵,能有啥事?怕不是被哪家的狗追了半条街吧?” “哈哈,小阔真会说笑,嘉树这么大人了怎么会怕狗?”赵瘸子闻言一笑。 宋嘉树低着头往鱼鳃里灌水,没有接话。 还真被赵阔说对了,他确实被追了半条街。不过……宋嘉树眼里闪过一丝精光,赵阔这是随口一说,还是…… 十二月的北风冷得厉害,打在胡同的灰墙上簌簌作响。 宋嘉树凌晨四点爬起来揉面时,指节冻得发僵,往面盆里兑水的瞬间,凉水激得他打了个寒颤。这些天揉面的时候,手背上有些地方又疼又痒,想来是要长冻疮了。 赵瘸子的咳嗽声在后院断断续续响着,自打天冷了以后,这毛病就愈加厉害起来了。 “嘉树,把那笼糖包先上了!”赵瘸子裹着件棉袄,瘸着腿往灶台边挪,“今儿头拨客人该到了。” 宋嘉树应着,腾出手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光舔着锅底,映得他眼睫发烫。 蒸笼掀开时,白汽裹着甜香漫出来,混着煤烟味在狭小的铺子里打了个转。他正弯腰拾掇空笼屉,忽然听见后院传来赵阔的抱怨:“叔,这破床板硌得人睡不着,你那有没有垫的东西?” “那床板我当初给你垫过一床褥子了,你还觉得硬吗?”赵瘸子的眉毛皱了起来,这侄子当真是在家被宠坏了,“我那屋有床旧棉絮,你自己去拿。” 宋嘉树捏着笼屉的手顿了顿。赵阔来了半月,一直占着赵瘸子里屋的小隔间,那间房原是堆放杂物的,近来被他翻腾得乱七八糟。想来赵阔从前来店里帮工的时候住的是宋嘉树现在的屋子,为此赵阔平时没少翻白眼。 “诶呦,这两块抹布已经破烂成这样了,啧啧啧……嘉树,你去小阔那间房找找,有个箱子里装着新抹布。你去拿两块来。”赵瘸子把手里的抹布丢进了垃圾桶里。 “诶,好。” 穿过飘着包子香味和煤烟味的天井,宋嘉树推开那扇掉漆的木门。 隔间里果然乱得像遭了贼,墙角的煤块撒了一地,几件脏衣服堆在凳上。他弯腰在木箱堆里翻找新抹布,却怎么也找不到。 “呼,放哪里了呢……”宋嘉树站起来重新环顾房间,目光扫过赵阔床头时,忽然瞥见枕头底下露出半截报纸边。 那报纸边角卷得厉害,像是被人反复揉过。宋嘉树心里莫名一动,伸手抽了出来,略微泛黄的纸页上排版着密密麻麻的字。 版面上用红笔圈着一则消息,标题歪歪扭扭:“联防大队联合市场管理处,将于近期对城东菜市场开展集中清查”。 报纸下面的日期是三天前,正是他去买鱼被联防队追赶的前一天。 这、这是! 宋嘉树的指尖猛地攥紧报纸,纸边硌得掌心生疼。那天赵阔特意让他绕路去菜市场买鱼,还精准地说出两条街外的菜场位置,当时只当是巧合,此刻想来,每一个细节都透着诡异。 他忽然想起赵阔说“顺道去买鱼”时不经意的语气,想起联防队恰好出现在菜场门口……原来不是他宋嘉树运气差,是有人早就布好了局,就盼着宋嘉树飞蛾扑火。 赵阔如今不只想把他赶出包子铺,更是想让他在北京都无立足之地! “找啥呢?”赵阔的声音突然从门口炸响,带着股油腻的笑意,“哦,这报纸是我从废品站捡的,晚上睡不着就随便看看。” 宋嘉树缓缓转过身,将报纸折成方块用力攥在手心,传来一阵生疼。 他看着赵阔那双滴溜溜转的眼睛,忽然笑了:“是吗?那可真巧,这报纸上写的东西是关于联防队检查的。我前儿买鱼那次正好在菜场遇着联防队,差点被抓去收容站。” 赵阔脸上的笑僵了僵,慌忙别过脸:“那你运气可真背。快、快让开,我要铺床了,冻死了。” 宋嘉树侧身让开,走过赵阔身边时,宋嘉树撞了一下赵阔的肩膀。这一撞叫赵阔松了手,怀里的棉絮掉在地上。赵阔骂了句“不长眼”,蹲下去捡的瞬间,宋嘉树清楚地看见他裤兜里露出半截红笔——想必报纸上圈划标题的红笔迹,就是拿这支笔画的。 回到前屋时,赵瘸子正对着算盘笑,却又不时唉声叹气。见宋嘉树进来,他敲了敲桌面:“刚接到电话,第三中学食堂要订三百个肉包子,三天以后一早取。这单子大,你和小阔这几晚加把劲。” 宋嘉树刚应下,赵阔就从后院钻进来,拍着胸脯道:“叔你放心,有我在呢!保证弄得利利索索。” 他说这话时,眼睛瞟着宋嘉树,带着点示威的意思。 宋嘉树低头往面盆里撒酵母,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原来是你,赵阔……我只是想在这北京城里安稳谋生,你一定要搅得我的生活不得安宁吗? 接下来的两天,宋嘉树像是全然忘了报纸的事,只是干活时越发沉默。 赵阔见他没动静,反倒有些按捺不住,时不时在揉面时撞他一下,或是故意打翻酱油瓶,看宋嘉树手忙脚乱地收拾,便在一旁嗤笑。 赵瘸子有时候看见了,就会骂赵阔两句“不懂事”,见他收敛一些也就不再多管。他哪知这平静水面下,早已暗流汹涌…… 交付包子的前一天傍晚,肉馅做得只剩下半盆了,赵瘸子掂量掂量,道:“嘉树,你去我房里拿钱,再去买一批肉来。” 宋嘉树应了声,去房间里取了钱。走回铺子前的时候,和赵阔对上了眼。 赵阔的眼里满是怨毒,光看眼神就知道他心里骂得有多难听,而宋嘉树早就习以为常。这两天为了三中的大单子,需要采购很多次肉。赵阔每次都自告奋勇要去采购,但都被宋嘉树把这活儿抢了过来。 平时出去买面粉时,赵阔屡屡推脱,要买大批肉的时候怎么就忽然像换了个人似的,争着抢着要去? 经过这两天,这其中原因已经被宋嘉树猜了个大概。 呵……宋嘉树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眼睛盯着赵阔。 赵阔忽然觉得通体寒冷,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妈的,真邪门……明明今天穿得不少了。 赵瘸子见宋嘉树回来,嘱咐道:“记得啊,还是那家肉店。记得要最新鲜的肉。” “诶,好的。”宋嘉树点点头。 “我这腰腿啊,一到冬天就疼得不行。我就先回房了,剩下要做的量也不多了,你们两个用心做。”赵瘸子捶捶腰,往后院走了。 宋嘉树和赵阔齐齐答应。这两天晚上包子铺关门得很早,赵瘸子需要休息,常常是他们俩做包子到深夜。 待到赵瘸子回房没了动静,宋嘉树忽然回头看向赵阔。 “干、干嘛,看我做什么……”赵阔被宋嘉树晦暗深沉的眼神吓了一跳,结巴道。 “没事。”宋嘉树忽然和善无害地冲赵阔笑了笑,“我就是肚子有点疼,估摸着想上厕所了。但是做包子耽搁不得,要不你替我去买肉吧。” “这……”赵阔眼里闪过欣喜,又很快掩饰下去,故作踌躇道,“啧,真麻烦。算了算了,你去上厕所吧,真是懒驴屎尿多……” 宋嘉树把他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笑道:“记得要菜场老王的肉,要新鲜的。” “哎呀知道了,烦不烦?等我从菜场回来估摸着要晚上八点了,你把这些包子做完就滚回去休息去吧,晚上我来做。” 宋嘉树脸上露出难以掩饰的欣喜:“那就多谢了,我今天正好有些累了。” 赵阔冷笑一声,心里暗骂“果然废物”,从宋嘉树手里接过钱,拉着板车走了。 在他背后,宋嘉树看着赵阔离去的方向,久久没有动作…… …… “叔?宋嘉树?” 晚上八点,赵阔拉着板车回到了包子铺。他把一个袋子从车上抱下来,却不进门,只是在门口低声呼唤。 没听见动静,赵阔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钻进了店里。 在店里昏黄的灯光下,赵阔打开了袋子,露出了一大块没去皮的冻猪肉,表面还有不少冰碴子,色泽显得有些暗沉。 “这就是你买的肉?” 安静的包子铺内,一道沉静低缓的声音忽然从赵阔背后炸响,赵阔浑身寒毛竖起,连忙跳起来。 “怎么了,赵阔?你在害怕什么?”宋嘉树嘴角噙着微笑,看着赵阔的眼睛问道。 “你、你他妈有毛病啊!大晚上在这吓人!”赵阔看清身后的人,破口大骂道。 “怎么了?我就是听见你回来了出来看看。” 宋嘉树目光越过赵阔,看见那块肉,缓缓道:“这肉……是冷库里冻着的边角料吧?三中的学生吃了这包子,难道不会拉肚子?” 赵阔连忙挡在宋嘉树面前,面露心虚:“你、你懂什么!那些新鲜肉那么贵,做出来的包子才能赚多少钱?我买这些稍微次一点的肉来,你知不知道省了多少钱!” “哦?省了多少钱?那些钱呢?”宋嘉树盯着赵阔的眼睛,好像要从中看出些什么来。 “省了,省了……哎呀妈的,省下来的钱我分你一些行不行?你也别以为抓住了我的把柄,只要我咬死不认,说出去买肉的人是你,你看我叔会相信谁?老子劝你识相点,懂吗?” 赵阔眼见瞒不下去了,凶相毕露,咬牙狠狠威胁道。要是这乡下来的穷小子还要搞那什么良心那一套,那就用拳头打服他! “好啊,钱分我一半,我帮你瞒着。” 宋嘉树在赵阔惊讶的目光下,微笑着伸出了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暗流涌动 第14章 慢走,不送 “真的?你不告诉我叔?”赵阔半信半疑地问道。 “嗯,有钱拿就够了。”宋嘉树点点头,配上他一贯乖巧的样子,让赵阔放下了些戒心。 “真是看不出来,平时似乎挺老实一人……”赵阔嘴里嘟囔着低头数钱,“哝,分你的。” “那就谢谢你了。”宋嘉树接过钱,粗略地数了数,“我回去睡觉了,包子你慢慢做。” 望着宋嘉树往后院走的背影,赵阔实在是咬牙切齿。 妈的……本来叫宋嘉树早点休息就是为了不让他看见这肉!现在不仅被他发现分赃,居然还不肯做包子! 但好不容易拿钱堵住了宋嘉树的嘴,赵阔也不想再生事端,只能咽下了这口气。 “你等着,看我以后不整你!”赵阔用力揉着面团,面目狰狞。 …… “赵老板!包子做好了吧?” 天蒙蒙亮时,三中的采购员带着两个师傅来到包子铺。为首的姓李,是个留着大胡子的壮汉,一进门就响亮地喊了起来。 “孩子们等着当早饭呢!” 赵瘸子连忙一瘸一拐地迎上去,道:“好了好了,刚出锅的,热乎着呢!” 赵阔也从隔间钻出来,睡眼惺忪地搓着手:“李师傅放心,都是按您要求做的,皮薄馅大。”他说着,就想去掀最上面的笼屉。 “等等。”宋嘉树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顿住了。他走到笼屉前,微微一笑,“李师傅是老主顾了,得让您先尝尝鲜。” 他掀开最上层的一个笼屉,白汽散去,露出里面个个饱满的包子,十八道褶匀称整齐,在晨光下泛着油亮的光。 李师傅拿起一个,咬了一口,滚烫的肉馅混着汤汁涌出来,他咂咂嘴:“不错不错,还是你们家的味道。” 包子铺里三人听见李师傅的夸赞,都笑了。赵阔似乎心急的很,一直在搓手跺脚。 “那,李师傅您就快点把包子装车带走吧。” 宋嘉树转头看着赵阔:“你心急什么?这时间还早呢,另外两个师傅大早上来搬包子也不容易,也都尝尝包子吧。” 赵阔不知道宋嘉树到底要搞什么鬼,心里隐隐地感到不安。 “哈哈哈赵老板,你店里可是有个好学徒啊!小小年纪就懂得些人情世故。”李师傅哈哈大笑起来。 可出人意料的是,宋嘉树把刚刚打开的那笼包子给合上了,转身打开了另一个笼屉。 “师傅们尝尝吧。”宋嘉树温和地笑道,身后的赵阔却是已经脸色惨白。 李师傅身后两位食堂师傅走上前,一人拿了一个包子,咬了一大口。 两位师傅本还想着夸奖两句,可他们嚼着嚼着,脸色却变了。 作为在食堂干了几十年的老师傅,他们二人对各种食材了如指掌,更别提是肉这种对新鲜程度要求很高的东西。 “这……这肉怎么好像,不太新鲜啊?”其中一位师傅直接吐掉了嘴里的包子,迟疑着道。 “怎么可能!”赵瘸子连忙挤开宋嘉树和赵阔,走到笼屉前。他开了这家包子铺几十年,最看重的就是名声清誉。 赵瘸子颤着手,撕开了一个包子,面色凝重地盯着里头的肉馅,又拿到面前闻了闻,反复好几遍,似乎不敢相信。 “嘉树!这肉怎么回事?你买的是什么肉!”赵瘸子猛地转身,眼睛死死盯着宋嘉树。 “老板,我买的肉向来是菜场王屠户家的猪肉,还都是最新鲜的。”宋嘉树神色坦然地解释道,“我昨天傍晚肚子不舒服,急着上厕所,只能拜托赵阔去买肉。而这批不新鲜的肉,就是他买来的,是冻在冷库的边角料。” “你、你放屁!我昨天傍晚没有出去过!就老老实实在店里做包子,你别想把脏水泼到我身上!我就知道,你这个外乡来的穷小子,迟早会害了我们家包子铺!你快滚……”赵阔眼见被宋嘉树揭露,登时面红耳赤,破口大骂起来。可是刚骂到一半,他就见宋嘉树拿出了一个小本子。 “老板,这里有一张票据,您看看。”宋嘉树从小本子里取出一张票子,“这是昨晚赵阔找菜场老吕买冷库冻肉的买卖单子。另外我这本子上也记着菜场王屠户,张屠户和好几家卖菜商户的口供。” “他们都说,亲眼看见您的侄子,也就是赵阔,跟着老吕进了冷库。” 赵瘸子夺过票据和小本子,瞪大眼睛来回看了好几遍,手哆嗦得越来越厉害。过了半晌,赵瘸子才相信了眼前的一切,慢慢放下了手,眼睛血红地盯着赵阔。 “假的,都是假的!叔,你要相信我,你不能相信一个外人啊!宋嘉树!你这些东西都是编的,我叔不会相信你的!”赵阔咽了咽口水,被赵瘸子盯得发毛,陡然大声争辩道。 “呵。”宋嘉树冷笑一声,“你昨天买了这些劣等肉回来被我发现,还想贿赂我。我猜到了你会抵死不认,昨天晚上翻后院墙出去,收集了这些证据。” 他居然晚上翻墙出去求证……昨晚收下钱,难道也只是缓兵之计…… 赵阔忽然觉着浑身一阵恶寒,跌坐在冰凉的地上,喉咙好像被人紧紧攥住了,半天再说不出一个字。 “赵老板,没想到你这店里出了这种人。呵,我看你要是想做好好包子铺生意,这人还是不要留的好!”李师傅在旁边愤愤道。 “滚……现在就滚!回你房间收拾东西去,马上给我走!”赵瘸子眼神冷如寒刃,透着森然的怒气。 赵阔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叔,我不,我……” “滚!老子这包子铺开了几十年,这就是我的命!你要毁了它,那我就不能容你!滚!” 赵阔见事情再无转机,转身灰溜溜地往后院走去。 “让几位见笑了……我也没想到会出这档子事,实在不好意思。”赵瘸子努力压下火气,捏捏眉心道。 “赵老板把这种人处理了便好。那咱这生意……”李师傅蹙眉道。 “昨晚的包子我倒是知道是哪几笼。我那不成器的侄子做的包子总是少一道褶,也好挑出来。可是这样一来,包子数目就少了啊……”赵瘸子许是气着了,头疼得紧,又捏了捏眉头。 “没事的,老板,您去歇着吧。我昨晚收集完证据以后又买了新鲜肉,凌晨的时候把大概缺的数目做好了。我现在蒸上,一会儿就能出炉。”宋嘉树走到赵瘸子身边扶住他,让赵瘸子坐了下来。 “那就拜托你了,嘉树。”赵瘸子歇了下来,人看起来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宋嘉树把那些冷冻肉做的包子全部挑了出来,从柜子里拿出自己凌晨早起做好的包子。蒸出来以后又帮着三中食堂师傅装箱,结了尾款。 “小子,你跟你老板说,这事我们看在你老板开店几十年的面子上,不会说出去。但是希望以后不要有这种事情了。”临走时,李师傅拉住宋嘉树轻声说道。 “谢谢您。”宋嘉树微微鞠躬。 见车子开走,宋嘉树回到铺子里,把李师傅的话复述给赵瘸子。 赵瘸子点了点头,半晌之后,轻轻握住了宋嘉树的手。 “这段时间,让你受委屈了。” 宋嘉树身子僵了僵。 “您都知道?” 赵瘸子缓缓点了点头:“你在菜场被联防队的人追着抓,我前些天听胡同里一个老主顾说了,他那天正好也在买菜。” “我后来一想,是小阔叫你去买鱼的。我就猜会不会是他是故意的,但是我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我不相信小阔会做出这种事情。我也没有证据,到今天都无法确定。 可是他总是明里暗里给你使坏,针对你,这我是看在眼里的,叫你委屈了吧。或许我这个侄子早就被养坏了,居然做出这种以次充好,中饱私囊的事情!” 赵瘸子捶了捶桌子,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可能他只是被利益冲昏了头。至于那菜市场的事情……或许真的是巧合吧。”宋嘉树手搭在赵瘸子背上,轻轻拍了拍。 他不忍心告诉赵瘸子,他在菜市场遇险的事情,其实就是赵阔的设计。 赵瘸子自己没有孩子,几乎是把这个侄子当作了半个儿子。宋嘉树不想让赵瘸子太心灰意冷。 赵瘸子没有再说话。 宋嘉树陪着他坐了一会儿,本还想再安慰安慰,包子铺里有客人来了。 宋嘉树站起身做完生意,转身看见赵瘸子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后院走。 “早上为了那单大生意,包子没剩多少了,卖完你就关门吧,今天休息一天。” “诶,好。”宋嘉树看着赵瘸子微微佝偻的背影,莫名鼻子一酸。 冬天的太阳渐渐升了起来,一些老主顾陆陆续续来买早餐,包子很快就卖完了。 “今天怎么这么早就要关门了?” 一些客人觉着稀奇,可见宋嘉树答得支吾,也不再多问了。 宋嘉树清理好铺面,就要把卷帘门拉下,赵阔低着头从后院走了过来。 他背后背着一个大包,都是他的行李物件。走过宋嘉树身边时,赵阔停下了脚步。 “你行,宋嘉树,你行,我算是栽你手上了。”赵阔眼睛死死盯着宋嘉树,不见多少悔,有的只是恨,“你装什么清高呢?你难道不想要钱?我就只是买点次品肉,赚点差价,我做错了什么呢?” 宋嘉树和他对视着,却不开口争辩。 “滚开,死闷葫芦。”赵阔见宋嘉树久久沉默,撞开他肩膀,往店外走去。 “我在这北京起早贪黑地打工赚钱,就想在这里活下来。我又做错了什么呢?” 身后传来宋嘉树低低的声音,轻得像是赵阔的幻听。 赵阔脚步猛地顿住了,他想出声再嘲弄些什么,却不敢回头看宋嘉树那对眼睛了。 宋嘉树轻轻笑了一声。 “慢走,不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慢走,不送 第15章 我支持你 看着赵阔的背影从胡同口消失,宋嘉树轻轻呼出一口气。 赵阔走了,但他说不清为什么,心里并没有多少痛快。 “宋嘉树!” 就在宋嘉树要关店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了一道清朗的喊声。 “沈砚?你怎么来了?今天好像不是周末啊,你不上学吗?” 宋嘉树转身看见沈砚,好奇问道。 “上啊,但是我今天逃课了。”沈砚两只手都搭在自行车上,冲宋嘉树狡黠一笑。 “逃课?那你要去干嘛?” “你忘记啦?上次说好下次见面要教你骑自行车的。你被联防队追的那次不算,这次才叫正式见面。”沈砚拍了拍身下的自行车。 “我还以为你随口一说的。”宋嘉树挠了挠头。 “我这人可言出必行!快来快来,我载你去一个适合练习的地方。” 宋嘉树答应了下来,把店铺门关好,走到沈砚身边。 “哝,给你的。”沈砚从车筐里拿出一瓶汽水,塞到宋嘉树手里。 “嘶……”汽水的冰凉叫宋嘉树倒吸一口气。 “上车。” 宋嘉树听话地坐上后座。 沈砚蹬动自行车的那一下,宋嘉树身子一仰,差点从后座摔下去。 “哈哈哈哈,你抱住我腰啊,或者抓着我衣服。”沈砚笑得肩膀一抖一抖。 “别笑了……”宋嘉树有些窘迫,耳根攀上了一抹红色,抓住了沈砚腰侧的衣服。 “走咯——” ……沈砚载着宋嘉树穿过三条胡同,在一处僻静的空地上停了车。这里原是片拆迁后的空地,只留下半截断墙和几棵落尽叶子的老槐树,青石板地上结着薄冰,被太阳晒得微微发亮。 “就这儿了,人少。摔了也不怕磕着。”沈砚跳下车,拍了拍车座,“上来试试?” 宋嘉树攥着车把的手有些发紧。车把是磨得发亮的黑漆,握在手里冰冰凉,他脚刚离地,车身就晃得像风中的芦苇。 “别怕,我扶着后座呢。”沈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笑意,“眼睛看前面,别盯着车轮子。” 宋嘉树深吸一口气,脚蹬上脚踏板。车轮刚转半圈,车身猛地往左侧歪,他慌忙伸脚去撑地,鞋跟在冰面上打滑,整个人差点摔下去。 “哎哎哎,稳住!”沈砚一把拽住后座,力气大得把车拽得咯吱响,“你这胳膊不要僵着,不要紧张,我们慢慢来。” “我就是没想到自行车原来这么轻……” “那正好,先练平衡。”沈砚把车扶正,往他手里塞了块烤红薯,“先暖暖手,歇会儿。” 两人并肩坐在断墙上,红薯的甜香混着北风里的尘土味。宋嘉树咬了一口,烫得直哈气,沈砚在旁边笑得直拍大腿。 沈砚的笑很有感染力,宋嘉树学车的时候也总是笑,两个人傻乐了一上午。 “怎么样?好吃吧,心情有没有好点?”沈砚手里的烤红薯冒着热气,侧头看向宋嘉树。 “嗯,我现在很开心。你怎么知道我心情不好,很明显吗?”宋嘉树摸了摸自己的脸。 沈砚被他的举动逗乐了:“你现在能摸出个啥来?嗯……其实不明显,但我来包子铺找你的时候能感觉出来,你心里装着事情呢。” 宋嘉树低下了头,心里惊讶沈砚的敏锐,又有种暖暖的感觉。 宋嘉树踌躇了一下,把最近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大致和沈砚说了一遍,包括了自己的谋算。 沈砚听得很认真,越往后听眉头皱得越紧。 宋嘉树被他这副样子逗笑了。 “哎,笑什么嘛。这个赵阔真的很讨厌啊,我要是早知道这些事情,看我几拳头打服他!” 沈砚越是义愤填膺,宋嘉树嘴边的笑意就越明显,过了半晌又渐渐收敛。 “你会不会觉得我做的太不留余地了?”宋嘉树低声缓缓道,“我其实可以在前一天晚上发现赵阔买来冷冻肉的时候,就去找老板揭发他,赵阔也会受到责骂。” 宋嘉树顿了顿:“但是这不够……赵阔是老板侄子,老板不会就这样赶走他。只有闹到大顾客知道这件事情,把事态扩大,赵阔才会再无翻身余地。” “所以说,闹到那个地步,我其实也是帮凶。”宋嘉树看着沈砚的眼睛,要是能从中看出一丝责怪,宋嘉树觉得自己心里会好受些,但是偏偏沈砚眼里一片平静。 “但是我只能这么做。赵阔动了想把我彻底赶出北京的心思,上一次不成功,以后说不得会变本加厉。我只能这么做。” “我必须在北京活下来……活下来。” 宋嘉树语气很轻,但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宋嘉树做好了心理准备,或许沈砚会觉得他心机太重,从而断了这朋友关系。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宋嘉树听见沈砚轻笑一声。 “不会。我觉得你做得很好。”沈砚透着烤红薯的热气,看着宋嘉树,“是他要害你在先,你这样做完全没有错处。你不需要羞愧或者内疚,放肆大胆去做,我支持你。” 宋嘉树怔怔地听着沈砚说的话,一时哑然无言,心底的不安却悄悄消失了。 “而且你应该感到骄傲,这可是你聪明才智的体现诶。换我我一定会拿拳头解决这件事的。”沈砚把手握拳扬了扬,满脸得意道。 “哈哈哈……”宋嘉树看着他煞有介事的样子,不由得笑了起来。 “来吧,我们继续。”沈砚站起来,对宋嘉树伸出了手。 宋嘉树用力回握住。 …… 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到了冬至这天。宋嘉树来到这北京已经快有三个月了。 北京的风裹着碎雪,刮在脸上像小刀子。 宋嘉树推着半车废纸板往回收站走时,棉鞋里没有一丝温暖——赵瘸子说今天冬至,得早收摊包饺子,让他把这星期的废纸盒清掉,省得占地方。 想到废品回收站,宋嘉树就想起和沈砚一起扔废纸板的那个晚上,嘴角不由得扬了起来。 也不知道沈砚最近在忙什么,有段时间没见到他了…… 宋嘉树走到回收站,只见一道生锈的铁门歪歪扭扭挂着把铜锁,门里堆着山似的旧报纸、破塑料瓶,空气里飘着霉味和铁锈味。 宋嘉树刚把纸板卸在磅秤旁,眼角就瞥见角落摞着几个麻袋,露出的书脊在雪光里泛着暗黄。 “别动!”一声嘶哑的呵斥从铁架后传来。宋嘉树吓了一跳,转头看见个裹着军大衣的老头拄着拐杖站起来。 这人帽檐压得很低,露出的下巴上满是花白的胡茬。 是回收站的看守人,姓王,宋嘉树之前也来送过几次废品,从没见他笑过。 “王大爷,我就看看。”宋嘉树往后退了半步,眼睛却忍不住往麻袋里瞟。 最上面那本《西游记》的封面破了角,却让他想起三个月前从百货公司废品堆里翻到的那些书。那几本书虽然早就看完了好几遍,他却还偷偷藏在枕头下。 王老头往地上啐了口带血的唾沫,拐杖往麻袋旁一戳:“看啥看?这些都是按斤称的,不是给你摸的。赶紧称完走人,别耽误我喝酒。” 宋嘉树悻悻地称了纸板,攥着皱巴巴的五块二毛钱,脚却像钉在地上。风卷着雪沫子钻进领口,他盯着麻袋里露出的半本《西游记》,忽然鼓起勇气:“大爷,这些书您卖吗?我……我想买一本。” 王老头冷笑一声,拐杖在冻硬的地上敲得邦邦响:“你能给多少钱?一本顶你这堆破烂的价,买得起?” 宋嘉树脸发烫,手往裤兜摸了摸——他兜里存着2个月的工钱和之前剩下的一些钱,前段时间给赵瘸子买治咳嗽的枇杷膏后,宋嘉树还告诉自己,非必要情况不要乱花钱。 他咬了咬唇,最终下定决心,刚要掏钱,王老头却突然挥了挥拐杖:“滚!别在这儿碍眼,再不走我放狗了!” 铁架后果然传来几声狗吠,宋嘉树慌忙扛起空车往外跑。棉鞋踩在结了冰的地上,差点滑倒。 宋嘉树走出老远回头看,王老头正佝偻着背往麻袋上盖塑料布,动作却慢得像在抚摸什么宝贝。 回到包子铺时,赵瘸子已经和好面,案板上摆着两大盆馅儿,韭菜鸡蛋的香味混着煤烟味飘满了屋子。 “今儿冬至,吃了饺子不冻耳朵。”赵瘸子扔给他双干净筷子,“发啥愣?嫌馅儿素?” “不是。”宋嘉树扒了口热汤,心里还想着那麻袋书,“王大爷那儿有好多旧书,堆着当废品卖,怪可惜的。” 赵瘸子往灶膛里添了块煤,火光映得他脸上的皱纹忽明忽暗:“那老头以前是中学老师,□□时被撸了职,儿子跟人打架进了监狱,他就守着那堆破烂过活。你别去招惹他,脾气怪得很。” 宋嘉树没吭声,筷子在碗里戳着饺子。他想起自己从宋家村带出来的那本语文课本,边角卷得像朵花。被秦嫂补过的书包,曾经也是装满书本的。在北京的这段时间,他在顾客那里见过不少新奇玩意儿,在赵瘸子身边吃了好多没吃过的菜肴,却是没读过多少书。 吃完饺子收摊时,雪下得更紧了。宋嘉树扫完门前的雪,望着回收站的方向,突然抓起墙角的空麻袋往胡同外跑。 赵瘸子在屋里喊:“你干什么去?” “我要想办法让王大爷把那些书给我看!” 宋嘉树回头挥了挥手,棉鞋踩在雪地里,留下一串深一脚浅一脚的印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我支持你 第16章 念想 回收站的铁门没锁,宋嘉树轻轻推开,看见王老头正坐在铁架旁的小马扎上,就着一盏昏黄的灯泡喝酒,脚边卧着条瘦骨嶙峋的土狗。麻袋还堆在原地,上面的塑料布被风吹开了角,露出本《三国演义》。 “大爷,我来帮您守夜吧。”宋嘉树把空麻袋往地上一铺,“您这儿堆着值钱东西,夜里该有人来偷。” 王老头没抬头,捏着酒杯的手哆哆嗦嗦:“不用你假好心,再不走我真放狗了。” 土狗哼唧了两声,却没站起来,许是年纪太大了,或者觉得王老头并没有真的驱赶这个少年的意思。 宋嘉树蹲在麻袋旁,借着灯光抽出那本《三国演义》,扉页上写着“赠□□同志”,字迹遒劲有力。 他指尖抚过泛黄的纸页,忽然想起董老师当年在课堂上说,“读书不是为了跳龙门,是为了心里亮堂”。 “你认识字?”王老头的声音突然飘过来。 宋嘉树抬头,见老头正眯着眼看他,忙点头:“读过一年高中。” “念段听听。”老头往地上扔了块骨头,土狗叼着凑到灯底下。 宋嘉树清了清嗓子,翻到“桃园三结义”那段,刚念到“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王老头突然咳嗽起来,咳得像要把肺都咳出来。 宋嘉树慌忙递过自己的水壶,又在王大爷背后拍了几下。 老头接过去灌了两口,喘着气道:“别念了,吵得慌。” 雪落在铁棚顶上,簌簌地响。宋嘉树把书放回麻袋,却没起身。王老头喝光杯里的酒,忽然说:“想看就看吧,别弄脏了,也别拿走。” 宋嘉树眼睛一亮,刚要伸手,又听见老头说:“看完得给我讲,我眼睛花了,看不清字。” 那夜宋嘉树没回包子铺,裹着王老头扔给他的旧大衣,靠在麻袋堆上读了半本《三国演义》。王老头就坐在对面喝酒,土狗蜷在两人中间打盹,灯泡的光晕里飘着细小的雪粒,像撒了把碎盐。 天快亮时,宋嘉树讲到关羽败走麦城,王老头突然叹了口气。 “我儿子以前也爱听这个,说长大了要当警察,抓遍天下坏蛋。” 他从怀里掏出个用红绳系着的钢笔帽,“这是他小时候得的三好学生奖品,进监狱那天,我把钢笔给他了,留着这个念想。” 宋嘉树看着那磨得发亮的钢笔帽,忽然想起自己藏在书包里的铭牌——离开宋家村时,他把写着“宋嘉树”的桌角铭牌扣了下来,现在还躺在布包里。 “大爷,我给您读段新的吧。”他从麻袋里翻出本《鲁迅杂文选》,“这个写得好,说人要敢想敢做。” 王老头摆摆手,往炉子里添了块煤:“冬至过了,天该越来越冷了。明儿你带个盆来,我这儿有冻饺子,热一热就能吃。” 往后几天,宋嘉树每天晚上收摊就往回收站跑。 赵瘸子看出宋嘉树对于书本就是个死脑筋,只是叮嘱他多穿点衣服再过去。 王老头不再赶他,有时还会提前把麻袋解开,露出几本看起来还算整齐的书。 宋嘉树发现老头专挑有字的东西留着,连烟盒上的说明都要读一遍,有次拿着张药盒说明书问他:“这‘用法用量’是啥意思?” “就是告诉你一天吃几片。”宋嘉树教他认字时,老头听得比谁都认真,胡茬上沾着的烟灰掉在书页上,他赶紧用袖口擦掉,像怕弄脏什么宝贝。 有天宋嘉树正专心看书的时候,王老头从床底下拖出个木箱。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几十本书,《红楼梦》《水浒传》都有,封皮用牛皮纸包着,边角挺括。 “这些是我当老师时攒的,没舍得卖。”老头摩挲着最上面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以前总说给学生读,后来没机会了。” 宋嘉树翻开书,扉页上有行娟秀的字:“赠王敬之同志,愿你如钢铁般坚韧。”字迹很好看,宋嘉树轻轻摩挲着这几个字,久久品味着。 “这是我爱人写的,她也是老师。在乡下教书的时候遇着泥石流,没了。”王老头的声音低了下去,“她总说,书是活的,你对它好,它就给你撑腰。” 宋嘉树静静地听着王老头说话,渐渐仿佛也看见了那晚醉酒的赵瘸子的影子…… 这是胡同口突然传来一阵动静。王老头的老土狗在墙边撕心裂肺地吠着。 宋嘉树和王老头连忙站了起来,往外走。 几个半大的小子翻墙进了回收站,正往麻袋里塞书。书这种东西分量重,向来能买个好价钱,总是容易受人觊觎。 “你们什么人!把我的东西放下,放下!” 王老头拄着拐杖去拦,又咳嗽得实在厉害,颤颤巍巍地上去想要推开那几个半大孩子,却反被推得撞在铁架上。 “王大爷!” 宋嘉树马上去搀起他坐好,迅速摆头寻趁手的工具。 宋嘉树抄起旁边的扁担就冲过去,扁担抽在铁皮上,发出哐当巨响。 “这是王大爷的东西,放下!”他把老头护在身后,棉鞋在雪地里碾出深深的印子。 那几人被吓了一跳,却还是不肯松开手里的麻袋,反倒涨红脖子喊道:“我劝你少管闲事,滚开!” 宋嘉树也不多废话,直接抡起扁担往这些个小流氓身上狠狠抽,舞得虎虎生风。 那几个小子见他眼神发狠,扁担打在实在疼得厉害,连忙骂骂咧咧地跑了,地上散落着几本被扯破的书。 王老头蹲在地上捡书,他手指抖得厉害,拼命将书页碎片揽在怀里,眼泪像断线珠子一般砸在书上。 “王大爷,王大爷?外头冷,我们先进去吧……” 宋嘉树把他扶起来,接过那一大片书,慢慢回了屋里。 “王大爷,别伤心……我帮你把这些书都拼好。” 宋嘉树蹲在地上拾捡碎页,指尖被冻得发红发僵。王老头的土狗在旁边呜咽着蹭他的裤腿,像是在替主人难过。 煤炉里的火快灭了,他往里头添了块煤,火星子“噼啪”跳起来,映得散落的书页忽明忽暗。 “这本《红楼梦》,我爱人教课时总带着。”王老头忽然开口,声音里裹着浓重的鼻音,“她讲黛玉焚稿那段,能把学生讲哭。” 他伸手想去捡最碎的一页,却被宋嘉树按住了手——老人的指节肿得像老树根,抖得连纸片都捏不住。 宋嘉树从麻袋里翻出半卷粗棉线,又找出王老头粘纸箱用的浆糊。 “先粘书脊。” 宋嘉树听着王老头的指导,把完整的书页对齐,用棉线轻轻勒住,再往裂缝里抹浆糊。 浆糊冻得发稠,他就凑到煤炉边烘一烘,指尖沾得黏糊糊的,倒也不觉得难受。 后半夜风更紧了,铁棚顶被吹得“哐当”响。王老头裹紧军大衣,从床底下摸出个豁口的搪瓷缸,倒了半缸白酒递过来:“暖暖身子。”宋嘉树摆摆手,他记着赵瘸子的话,说喝酒误事,尤其揉面时手会抖。 王老头也不勉强,自己抿了一口,忽然笑了:“我当老师那会儿,总说读书是为了让人活得明白。后来被撸了职,才懂了,书是让人在活不明白的时候,能撑下去的东西。” 宋嘉树没接话,只是把粘好的书页一张张摞起来。月光从破洞漏进来,照在王老头的白发上,像落了层霜。 后半夜雪停了,月光从铁棚顶的破洞漏下来,照在拼了一半的书上。王老头蜷在军大衣里打盹,土狗趴在他脚边。 宋嘉树借着月光继续粘书,指尖被浆糊粘得发紧,却不敢停下——他怕天亮前拼不完,怕王老头醒来看见碎纸又掉眼泪。 天快亮时,赵瘸子居然找来了。他拄着拐杖,棉鞋上沾着雪,手里拎着个保温桶。 “我就知道你看起书来就会忘了睡觉。”掀开桶盖,里头是热气腾腾的小米粥,还卧着两个荷包蛋。 “老板……”宋嘉树鼻子一酸,刚要起身,被赵瘸子按住了。 “哎呦喂,这是怎么了?” 宋嘉树把半夜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这群混小子,实在不像样!坐着吧,我来。”赵瘸子蹲下来,看了眼满地碎书,拿起浆糊就往裂缝里抹。 他的手也不利索,却抹得格外仔细,像是在给包子捏褶,“我年轻时候学过裱糊窗户,这点活计还能应付。” 王老头看着他们俩,忽然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层层打开,是本线装的《论语》。“这本没被撕,你拿去看。”他把书往宋嘉树怀里塞,“别学那些混小子,书是好东西,得捧着。” 宋嘉树接过书,封面是暗红色的,边角磨得发亮,却透着股沉静的韧劲儿。 赵瘸子已经粘好了大半本《红楼梦》,正用棉线勒着书脊,嘴里念叨:“得晾透了才结实,跟发面一个理,急不得。” 天亮时,雪又下了起来。宋嘉树把粘好的书小心放进麻袋,王老头非要塞给他两个冻得硬邦邦的窝头:“热一热能吃,别总吃包子,把你老板都吃穷了。” 赵瘸子在旁边笑:“他在我那儿还能饿着?” 往回走的路上,赵瘸子忽然说:“王老头年轻时是县中学的先生,教出不少有出息的学生。” 他顿了顿,拐杖在雪地上戳出个小坑,“人啊,遭了难也不能丢了精气神,你看他守着那些书,就像守着念想。” 宋嘉树低头摸了摸怀里的《论语》,书页间夹着片干枯的银杏叶。他忽然想起秦嫂抱着骨灰盒时的样子,想起赵瘸子说起地震时红着的眼。 原来每个人心里都有个“念想”,像寒冬里的炭火,看着小,却能焐热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念想 第17章 宛如噩梦(上) 冬至过去了,北京的雪越来越大,包子铺墙上的挂历再翻过几页,就是1992年了。 这么冷的天起床实在是件难事,但宋嘉树每天睡前都想着,自己明天醒来依旧在北京城里打拼,就有使不完的劲。 宋嘉树像往常一样凌晨起床揉面,和面的水冰得刺骨,但只有冷水揉出来的面团才最筋道。 “嘶……”终于揉好了面,宋嘉树轻轻摸了摸手,把冻得发僵的指节暖起来。手背上和手指上好几处地方都起了又红又肿的疮,碰上去就是一阵疼。 但是宋嘉树不在乎这些,他在家里干活时也总是手上生疮,虽说不舒服,但只要一想起现在自己床底书包的夹层里有着他两个月的工钱,宋嘉树就憋不住笑意。 那是自己在大城市里努力的奖励,是他立足的标志。 “我那房间里有桂花油,待会儿这阵忙完你去涂一点。”赵瘸子从后院走了出来,看见宋嘉树手上的疮,皱眉道。说完他又觉得不够,在铺子里转了两圈,丢给宋嘉树一副手套。 蒸笼掀开时,白汽裹着肉香漫出来,混着煤烟味在铺子里打了个转,才勉强压下窗外的寒气。 “今天怎么这么多小孩手里拿着个苹果啊?”宋嘉树透过蒸笼的雾气向外看去,眼睛好奇地眨了眨。 “今儿明儿是西洋节,今天好像叫什么……平安夜。听说城里年轻人都兴送苹果。”赵瘸子裹着棉袄蹲在灶台边添煤,火光映得他脸上的皱纹忽明忽暗,“你沈砚小兄弟怕是要来找你。” 宋嘉树和赵瘸子说过自己交了个朋友,还教他自行车,赵瘸子笑骂他说话的时候乐得像个傻子。 宋嘉树手上的动作顿了顿。这阵子沈砚忙着期末考,已经有段时间没露面了。 他低头继续揉面,面团在掌心渐渐变得光滑,心里却像被撒了把酵母,悄悄发了起来。 傍晚收摊时,雪下得紧了。宋嘉树刚把卷帘门拉到一半,就听见自行车铃叮铃铃响。 沈砚披着件驼色大衣,车筐里装着个鼓鼓的布包,红围巾被风吹得贴在脸上,鼻尖冻得通红。 “平安夜快乐!”沈砚跳下车,从布包里掏出个红苹果,用玻璃纸包着,顶上还系着金丝带,“我妈说平安夜吃苹果,一年都顺顺当当。” “谢谢你……你怎么总是送我东西,我都没什么好给你的……诶,我请你吃糖包吧,热热身子。” 宋嘉树伸出双手接过苹果,小心地把苹果塞进围裙口袋,布料摩擦着玻璃纸,沙沙响。 “明天有空不?”沈砚靠在自行车上,接过宋嘉树递来的热乎乎的糖包,呼出的白气在路灯下散开,“我给你准备了个大惊喜。” 宋嘉树心里一动,却看见赵瘸子从后院探出头,冲他使了个眼色。最近联防队查得紧,他这没证的身份,还是少出门为妙。 “明儿铺子忙,怕是走不开。而且联防队查得严,我怕……”他低头踢了踢脚边的雪,心里有些恼着,这烦人的联防队! 沈砚眼里的光暗了暗,随即又笑起来:“那我明天中午过来带给你……噢对了,你生日是什么时候啊?” 宋嘉树摸了摸脑袋上有些长了的头发,不好意思道:“12月25号,也就是……明天。” “啊?就是明天?”沈砚大惊失色,又有些气恼道,“那你怎么都不跟我说一声啊,你有没有把我当朋友!” “不是的不是的,我从前在家的时候生日也是不作数的,就是个平常日子……所以我想着,就不用和别人说了。”宋嘉树脸都红透了,小声解释道。 沈砚本来也没有太生气,见他这副样子更是心软了。 “好啦没事,那你等着啊,我明天中午把惊喜给你带过来,就当做你的生日礼物!” 话还没说完,沈砚就跨上了自行车,火急火燎地离开了。 “怎么了这是,突然这么急?”宋嘉树小声嘀咕,又喊了一声,“路上慢点!” 宋嘉树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拐出胡同,围巾上的红在雪地里像团跳动的火。口袋里的苹果硌着腰,暖烘烘的。 夜里关了铺门,宋嘉树把苹果摆在床头的破木桌上。月光从窗洞漏进来,照得玻璃纸泛着细碎的光。 他摸出藏在枕头下的桌角铭牌,“宋嘉树”三个字被摸得发亮,像块贴身的护身符。 “娘,我在北京挺好的。”他对着空气轻声说,“还有朋友给我送苹果。” 窗外的风呜呜地叫,像是在应和。 宋嘉树把被子掖好,准备睡觉时,右眼皮却忽然重重地跳了两下。宋嘉树向来不是个迷信的人,只当是今天累了,揉了揉眉头,沉沉睡去。 …… 12月25日。 这天的太阳迟迟没爬过胡同的墙头,好不容易在中午时分露出点光,却又很快被乌云遮住。 看来又会是个阴天。宋嘉树帮着包子铺把上午的生意忙活完,坐下来喘口气。 然而刚坐下没多久,宋嘉树眼皮又跳个不停。 到底怎么了这是?宋嘉树重重按压了几下眉心,心中有种不安像墨水滴进清水里一样,悄悄蔓延开。 “收摊啦,小树?还有包子不?” 听见有人叫,宋嘉树站了起来。 “是胡大婶呀。有的,还有两个素包子。”宋嘉树掀开了笼屉。 “我都要了,可把我饿得慌。”胡大婶叉腰说道。 “我记得您前些日子去南方找您儿子了,这么快就回来啦?” “是啊,我今天一早的火车回来的。看见我儿子过得还行,我就回来了。就是去讨个安心嘛。”胡大婶温柔笑道。 “不过有件巧事儿,我今天下火车的时候,看见女人在打听人呢。”胡大婶开玩笑着说,“要打听的人居然和你名字一样,也叫嘉树嘞。” 宋嘉树忽然没来由地喘不上气,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那女人长啥样?” “这我倒没看见,我也没凑过去。反正她骂骂咧咧的,我看着有些疯魔了。”胡大婶说着,忽然发现宋嘉树神色不对劲,“怎么啦小树,你脸色怎的这么白?” “没、我没事。”宋嘉树胸口发闷,喉咙也跟着发紧,整个人六神无主地就要往后院跑。 “诶,诶!小树,我还没给钱呢!”胡大婶在身后喊道。 宋嘉树仿佛被抽走魂,整个人慌乱又迷茫地走到后院,喉咙发紧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几乎要他干呕出来。 “嘉树,嘉树?你怎么了?怎么了?跟我说。”赵瘸子握住宋嘉树两条手臂,眼睛担忧地看着他,“嘉树,看着我,怎么了?” 宋嘉树在赵瘸子的轻声呼唤下回过了神,在看清眼前人后,眼眶很快泛上了红。 “老板,老板,胡大婶说有人在火车站打听我,那人……我怕是我继母。”宋嘉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握住赵瘸子的手,“我不能被她抓走,她会打死我的,一定会的!” 话说着,宋嘉树感觉后颈一阵刺痛,赶忙用手捂住,似乎想要抑制疼痛。那是陈年的旧疤,此时居然疼了起来。 赵瘸子顺着他的手看见了那道狰狞的疤,惊道:“这是怎么弄的?你继母经常虐待你吗?嘉树?” 宋嘉树脑子里一片混沌,他告诉自己没什么好怕的,但是眼泪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嘉树,嘉树。你看着我,你冷静一些。首先,那个人不一定是你继母,要找的人也可能只是和你同名罢了!就算真的是她,她也难打听到这包子铺来。” 赵瘸子感受着手掌下这副身体的颤抖幅度慢慢减小了,微微松了口气。 “就算她真的找过来了,我也不会让她把你抓走的。你是我招的学徒,还要帮我做包子呢,是不是?” 赵瘸子的语气从未如此柔和,他轻声安慰着宋嘉树,宋嘉树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对,我还要做包子呢。”宋嘉树恐惧木讷的脸上终于有了些生机,“我不怕。” “诶,这就对了,咱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嘛。”赵瘸子拍拍宋嘉树后背,带着他往饭桌走。 赵瘸子端来碗红糖鸡蛋,碗沿还冒着热气:“呐,生辰面得吃,长一岁更得硬朗,身体健康。” “谢谢老板。” 宋嘉树脸上挤出一个笑容,端起碗,刚把鸡蛋塞进嘴里,就听见铺外传来尖利的骂声,像根冰锥子扎进耳朵——“宋嘉树你个小杂种!给我滚出来!”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自从娘在他6岁时过世之后,这道声音他听了10年,一贯的尖锐刺耳,一贯的宛如噩梦。 他手里的碗“哐当”掉在地上,摔成两半。蛋液混着碎瓷片溅在鞋上,黏糊糊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宛如噩梦(上) 第18章 宛如噩梦(中) 来的人正是姜彩英。 她裹着件洗得发白的棉袄,叉着腰站在铺子门口。 “可算找着你了!”姜彩英冲过来就要抓他的胳膊,指甲尖得像鹰爪,“家里冬小麦该浇了,你倒在这儿逍遥!走!跟我回去!” 宋嘉树猛地后退半步,撞在面案上,面团震得掉在地上。他后颈的旧疤突然发烫,去年被扁担抽的疼又漫上来了。 “我不回去。”他攥紧拳头,指节泛白,“我在这儿挣钱,不欠家里的。” “挣钱?”姜彩英嗤笑一声,往地上啐了口唾沫,“你那死人弟弟也学着你,跑啦!这小畜生,不知道怎么离开的,火车都不坐就跑了,害得老娘查都查不到!但好在老天开眼,叫我打听到了你!现在家里就指望你下地,我看你是忘了自己姓啥了!” 宋嘉树的心猛地一沉。弟弟宋世强居然也跑了……也是,他们兄弟俩都不是姜彩英所出,日子向来是不好过的。 “你就是嘉树的继母?他现在是我的学徒,要帮着我干活,怕是不能和你一道回去!”赵瘸子一瘸一拐的走了过来,但始终挺直着腰板。 “你是老板?呵,老娘不管!他是我儿子,我带他回家天经地义!”姜彩英转向赵瘸子,脸上挂着蛮横,“你们大城市要暂留证!这小子没暂留证,就是黑户!你敢用他做工,怕是你自己也要吃处罚吧?” “你、你!”赵瘸子没想到这乡野蛮妇还知道这些,一时语塞。 “而且……他来你这做工时还不到16岁吧?你说,我要是把这个告诉联防队,他们会不会加重给你这死跛脚的处罚?” 赵瘸子被姜彩英的嚣张气焰气得够呛,不停地咳嗽起来。 宋嘉树连忙给赵瘸子倒了杯水,扶到一边去坐下。随后他转身恶狠狠地盯着姜彩英,看着这个虐待他10年的恶妇。 “你还叫了联防队的人?” 姜彩英嗤笑一声:“对啊,怎么样?你就跟着我乖乖回去懂吗?不然这家包子铺也别想开了!” 话音刚落,胡同口传来一阵脚步声,一高一矮两个穿藏青制服的联防队员往包子铺走来,胳膊上的红箍在雪光里刺眼。 “呵,小杂种,联防队来了!我看你这次还怎么跑!”姜彩英得意地露出一口大黄牙说道。 联防队队员来到包子铺门口,走到宋嘉树面前。 “受人举报,我们需要例行检查。”一个高个队员掏出本子翻了翻:“出示一下你的暂住证。” 宋嘉树的喉结滚了滚,说不出话。他没办过身份证,暂留证更是奢望。 “你看!我说吧!”姜彩英拽住队员的胳膊,“快把他带走,别让他在这儿祸害人!” 赵瘸子拄着拐杖从凳子上站起来,挡在宋嘉树身前:“他是我店里的学徒,有我在,谁也不能带他走!” “你个瘸子少管闲事!”姜彩英推了他一把,赵瘸子踉跄着后退,差点摔倒,“这是我们宋家的家事!” 矮个队员皱起眉:“没证就是不行,跟我们走一趟。”他伸手就要抓宋嘉树的衣领。 宋嘉树闭上眼睛,指甲深深抠进掌心。难道真要被拖回去,一辈子困在宋家村的田埂上? 董老师塞钱时的眼神,赵瘸子揉面时的背影,还有沈砚送苹果时的笑,这些画面在脑子里翻涌,像要炸开。 “不,不行!我不能走!”宋嘉树剧烈挣扎起来,转头往后院猛冲。 “站住,别跑!” 对!翻墙出去!只要逃出去,不怕甩不掉他们!宋嘉树咬着牙闷头向前跑,却在离围墙还有三五米时被高个队员拦住了去路。 “跟我们回去!你再抵抗罪加一等!”矮个队员也追了上来,厉声喝道。 宋嘉树彻底陷入了绝望,他缓缓蹲了下来,眼眶红得几乎要滴下血来。 为什么,我只是想……过个安稳的生日而已。 沈砚还没来找我呢,他知道我走了会不会难过? 要回去了吗?继续受虐待,直到死在那片土地上。 “安分点!跟我们走吧!”两个联防队员作势要来把宋嘉树从地上拽起来。 “住手!” 一声清亮的喊声从胡同口传来。沈砚骑着自行车冲过来,车筐里的铁皮饭盒哐当响。他跳下车时没站稳,在胡同墙边的雪地里打了个趔趄,手里紧紧攥着个牛皮纸信封。 “他有证!”沈砚跑到宋嘉树身边,把信封往队员手里塞,胸口还在剧烈起伏,“你们看!这是他的暂留证!” 姜彩英的脸瞬间白了:“不可能!他个没身份证的……怎么可能办的出来!” 高个队员拆开信封,抽出张塑封的卡片,上面写着宋嘉树的身份信息,只有照片栏是空着的。卡片右下角盖着红章,清清楚楚写着“暂住期限:一年”。 “12月25日刚批下来的,就在今天上午。”沈砚喘着气,鼻尖的汗混着雪水往下滴。 宋嘉树看着那张卡片,突然想起沈砚上次说的“大惊喜”。他有段时间没来,原来是跑这事去了。办暂留证要找担保人,沈砚也只是一个学生,为了这件事,不知跑了多少趟衙门…… “这……”高个队员看看卡片,又看看沈砚,最后把暂留证还给了沈砚。 “行吧,既然证也办了,那就没什么事情了。但是这暂留证上边写着,他今天才满的16岁。老板,他在你这打工的时候,可算是童工啊。”高个队员转头看向赵瘸子。 “是、是……”赵瘸子连忙走了过来,满脸堆笑道,“但他是刚来的,才来我这儿两个星期而已,也没做多少活呢……” 赵瘸子走近了些,握住了高个队员的手:“您看我这腿脚也不方便,一个人干活是有些累了。如今他也满16岁了,您看要不通融一下,大家都过个好年?” 赵瘸子悄悄往队员手里塞了点钱:“真的,才来两个星期……” 高个队员垂眸往手里看了看,突然咧嘴笑道:“那既然他才刚来,这事就算了吧。下不为例啊。” “诶诶好。”赵瘸子点头哈腰笑道。 “倒是你,跟我们走吧,你刚刚来举报的时候还没登记呢。”矮个队员看向姜彩英,脸上也带上了一丝厌恶。 姜彩英瘫在雪地里,嘴里还在胡骂:“不可能……这小杂种怎么配……” 高矮两人对视一眼,就要去把姜彩英拖起来,却想不到姜彩英忽然疯魔一般向宋嘉树冲了去。 “你今天、今天必须跟我回去!”姜彩英赖在宋嘉树身上,两条手臂胡乱地打,“你这贱东西,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我看以前真是打你打得还不够,养出这么个白眼狼!就该叫你天天吃糠咽菜!我、我打死你,打死你!” 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面孔,宋嘉树太阳穴刺痛不止。 过去种种的遭遇像潮水一般涌入宋嘉树的大脑。 就是这张脸……这张脸,在他面前恶狠狠地笑着,拿扁担在他背上鞭打,只是因为宋嘉树要在田里干**力消耗大,吃饭时多吃了半碗;还是这张脸,会翻着白眼骂他畜生,拿绣花针在宋嘉树手上扎,叫他把客人带来的糖果让给妹妹…… 十年以来的恐惧、愤怒、怨恨,争先恐后地从这后院的每个角落渗出,攀上宋嘉树身体,要将他拖入那阿鼻地狱。 宋嘉树忽然颤抖了起来,面无表情的脸上一片木讷,一滴泪却从眼眶里爬了出来。 “啪!”清脆响亮的耳光声忽然响起,叫在场所有人都呆住了。 “啊啊啊——”好半晌,姜彩英才反应了过来,用手捂住了自己火辣辣的半边脸,面目无比狰狞,“你敢打我,敢打我!我是你娘,你怎么可以打长辈!你个大逆不道的狗畜生!” “啪!”又是一记重重的巴掌。这一巴掌,宋嘉树抡圆了才打出,其中力道实在骇人。 “反了……反了天了!”姜彩英退后两步,吐出一口血沫,嚣张跋扈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恐惧,“你疯了吗!” “闭嘴!”宋嘉树喝断了姜彩英,步步逼近,“这两巴掌,赶不上你从前待我万分之一。” 姜彩英惊惶地连连后退,她从未如此狼狈过。从前窝囊的继子怎么变成这样了……尤其是那双几乎淬血的眼睛,叫她陌生得骨头发寒。 “你信不信……我杀了你。”宋嘉树轻声在姜彩英耳边道,转身去屋里拿出把菜刀来。 “啊,啊!救救我,救我!他疯了,他要杀我!疯了疯了!啊啊啊啊!”姜彩英骇得肝胆俱裂,拼了命往联防队的人身后躲。她感觉到了,宋嘉树是真的想杀她! 宋嘉树看着她无比惊恐的脸,那张风吹日晒的老脸上涕泪横飞,再没有往常的阴狠,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恐惧。她不停地叫喊着,企图寻到一根救命稻草。 原来她的这张脸,也能做出这种表情……宋嘉树心里忽然涌上一股奇异的快感,难以言喻,却让他浑身颤抖。 这次颤抖不是因为害怕,似乎是因为激动…… 一个无比强烈的念头在脑海里慢慢产生。 杀了她,偿还十年以来宋嘉树流过的所有血和泪,去偿还那叫宋嘉树至今根深蒂固的恐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宛如噩梦(中) 第19章 宛如噩梦(下) 这个念头在宋嘉树脑海里越来越清晰,渐渐织成一张缜密的网,拢住了他的心神。 “你们看,你们看!他真的要杀人啦!”姜彩英吓得眼泪淌个不停,杀猪般地尖叫着,不停往联防队员身后缩,“你们不是要带走我吗?快带我走啊!” 那两个队员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了,但还是作出严厉的样子道:“小同志,你冷静一些!伤人可是犯罪啊,我们现在就带你娘走,你把刀放下吧……” “她不是我娘!”宋嘉树暴喝道。 “啊啊啊啊啊啊——”姜彩英的心理防线被这一吼彻底击溃了,瘫坐在雪地上,裤脚沾着泥和冰碴,像被踩住尾巴的耗子尖叫。 高个队员皱起眉,看向她的眼神满是嫌恶:“再吵就按扰乱治安算,跟我们走!” 他和矮个队员上前架住姜彩英的胳膊,把她拖了起来。 矮个队员转向宋嘉树,语气软了些:“小伙子,刀放下吧,事儿解决了。” 宋嘉树盯着姜彩英扭曲的脸,那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和血沫,狼狈无比。宋嘉树心神恍惚了一下,理智有些慢慢回笼。 “嘉树。”一道低沉轻缓的声音在宋嘉树耳边响起,其中仿佛有着安抚人心的魔力。 温热的手心盖上了宋嘉树冰凉的手背。沈砚的手指穿过宋嘉树的指节,握上了那把菜刀。 “我们冷静一点好不好,小寿星?” 沈砚轻笑道,接过了菜刀,宋嘉树离他太近,听得出声音里的那一丝颤抖。 “你在害怕我吗?”宋嘉树问。 “我害怕你不顾一切。”沈砚道。 铺子里静得能听见雪花落在铁皮上的声响。 两个联防队员对视一眼,连忙带着姜彩英往铺子外走。 赵瘸子慢慢蹲下,捡起掉在地上的搪瓷碗碎片。 宋嘉树手里的刀被拿走,整个人的力气也仿佛被抽空了,身形摇晃了两下。 沈砚连忙扶住他,带宋嘉树回了房间。 过了一会儿,赵瘸子拄着拐杖走了进来,手里端着杯热水,杯沿冒着白汽。 “喝口暖暖身子,别跟那疯婆子置气。她这回去,少不得要被联防队教育,以后不敢再来找你麻烦了。” 宋嘉树接过那一杯热水,滚烫的温度顺着手臂一路向上传,叫他打了个激灵。 “谢谢老板。”宋嘉树声音微哑,眼圈泛起红。 “嗐,没事儿。我去给你新煮碗面。”赵瘸子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走出了屋子,蹑手蹑脚地把门关上。 沈砚陪着宋嘉树在床边坐着,把一条还带着体温的毛巾递给他。 “擦擦吧,手都冻红了。” 毛巾上有股淡淡的肥皂香,是城里孩子常用的那种。宋嘉树擦了擦手,看见手心里的茧子和冻疮,那是在宋家村干农活磨的,是在包子铺揉面冻的。 “她胡说的。”沈砚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不容置疑,“你从来不是什么小杂种,你有名有姓,配得上这张暂留证。” 沈砚把暂留证塞到宋嘉树手里。 “以后你就能名正言顺待着北京了,不用再害怕被追查了。” 宋嘉树再也忍不住酸楚,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 “沈砚……谢谢你。” “谢啥呀,咱可是好朋友。快看看证儿,刚刚肯定没仔细看过吧。”沈砚笑道,眼底一片柔和。 宋嘉树低头看着这张崭新的暂留证,手指小心翼翼地摩挲,眼泪砸在暂留证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宋嘉树慌乱地擦掉水珠,又赶紧抹了把脸,却越抹越凶,泪怎么也止不住,像是要把这些年的委屈全倒出来。 终于,宋嘉树克制不了情绪,抱着暂留证嚎啕大哭起来。 沈砚轻柔地拍拍宋嘉树单薄的后背,微微苦恼了一下,张开手把宋嘉树抱在怀里。 …… 煤炉里的火“噼啪”跳着,把赵瘸子的影子隐约映在土墙上。 他蹲在灶台前,揭开铝锅的盖子,白汽“腾”地涌出来,裹着骨汤的鲜香味儿,飘满了小半个后院。 赵瘸子端着三大碗面,走到饭桌前放下。 粗瓷碗里,手擀面堆得冒尖,上面卧着个金黄的荷包蛋,青菜衬在旁边,汤面上飘着一层薄薄的油花,香得人直咽口水。 “别愣着,吃啊。”赵瘸子把筷子递给两人,自己也端起碗,“我特意多搁了勺猪油,你们年轻人火力旺,补补。” 宋嘉树吹了吹面条,咬了一口,筋道的面裹着鲜美的骨汤,还有荷包蛋的嫩,一下子暖到了胃里。 他忽然想起很小小时候娘煮的面,也是这样,会在碗底藏个荷包蛋,只是那味道已经模糊了,可此刻这碗面,竟让他找回了几分相似的暖意。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沈砚笑着,给把自己碗里的荷包蛋夹到宋嘉树碗里,“寿星多吃点。” 赵瘸子喝了口汤,看着宋嘉树狼吞虎咽的样子,嘴角翘了翘:“以后有了暂留证,就不用躲联防队了,白天忙完,晚上还能去王老头那儿看书。”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开春我带你去王府井书店买些书来,你要是想接着读书,我也能帮你问问胡同里的夜校。” 宋嘉树手里的筷子顿了顿,眼眶又有点发热。他抬起头,看见赵瘸子眼角的皱纹里堆着笑,沈砚也冲他点头,眼里亮闪闪的。 “噢对了,差点忘了。”沈砚拿出之前放在自行车筐里的铁皮饭盒,“看,这是我做的奶油蛋糕,我可跟着我妈学了好久的。” “虽然路上冻硬了,但是化一会儿就能吃了。” 饭盒里的蛋糕是浅黄色的,卖相不算好,但是用料厚实。宋嘉树看了看蛋糕,抬头对上沈砚亮晶晶的眼睛,心里酸软一片,刚要开口。 “诶打住打住,说感谢什么的太肉麻了,咱直接吃蛋糕好不好?” 宋嘉树被沈砚逗笑了,用筷子夹了一大块蛋糕,甜味在嘴里弥漫开来。 沈砚笑吟吟看着宋嘉树吃了一块又一块:“吃了蛋糕和长寿面,就要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窗外的雪还在下,簌簌地落在铁皮棚顶上,可屋里的煤炉暖烘烘的,面汤冒着热气,三个人的说话声混着炉火的噼啪声,竟比任何时候都让人安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宛如噩梦(下) 第20章 地坛庙会 姜彩英被联防队带走后,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除了最初几圈涟漪,再没掀起更大的风浪。 宋嘉树就当是做了一场噩梦,而如今他已经醒来。 但这件事情在他心里种了一颗种子。宋嘉树暗暗发誓,一定要在北京出人头地,然后光明正大地回宋家村,去打那些人的脸。 联防队那边后续也没再找过麻烦,大约是赵瘸子塞的那点钱和宋嘉树刚拿到的暂住证起了作用。 又或许,姜彩英那撒泼打滚的疯魔劲儿,连见多识广的联防队员也觉得棘手,只当是处理了一桩麻烦的家务事,草草教育一番便放她走了,勒令她不许再来寻衅滋事。 宋嘉树的生活,被那张薄薄的塑封卡片彻底劈开,划出了泾渭分明的“从前”与“以后”。 笼罩在头顶、随时可能将他吞噬的“黑户”阴云终于散去,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双脚踩在北京城的土地上,是如此踏实。 他依旧凌晨四点起床揉面。冬日的井水刺骨,每一次把手伸进冰冷的水里和面,都像被无数细针扎刺。手背上、指关节上,冻疮的红肿越发明显,又痒又痛。 但宋嘉树咬着牙,动作却比以往更加沉稳有力。面团在他反复的揣、揉、摔打中,渐渐变得光滑柔韧,泛出均匀柔润的光泽。 赵瘸子蹲在灶膛边添火,火光跳跃在他沉默的侧脸上,偶尔抬眼看看宋嘉树揉面的动作,浑浊的眼底会闪过一丝极淡的赞许。 “碱水比例拿捏得不错,筋道。”赵瘸子开口道,声音被灶膛的烟火气熏得有些哑,“天冷,发面得慢点,急不得。” “嗯,知道了老板。”宋嘉树应着,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小心地控制着力道,感受着面团在掌心下微妙的变化,那是一种与土地、与玉米饼子全然不同的“筋骨”的诞生。 暂住证打开了宋嘉树探索这座城市的勇气。 收摊后的午后,只要天气尚可,他不再只闷在后院或王老头那里。他会揣上赵瘸子给的几毛零钱,沿着胡同慢慢往外走。 珠市口依旧喧嚣。国营商店的玻璃柜台擦得锃亮,里面摆放着五颜六色的糖果、点心,还有他只在书上见过的“麦乳精”。宋嘉树有时实在好奇,会进去买一点小玩意儿尝尝。 宋嘉树路过“晓梅理发店”,看见穿着白大褂的师傅拿着嗡嗡响的推子给人理发,手法干净利落。 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有些挡眼睛的头发,鼓起勇气走进去理了个清爽的短发。 而新年,也一步步临近了。 * 腊月二十三,小年。北京城的年味像被点燃的爆竹引信,迅速弥漫开来。 珠市口胡同里,家家户户的门楣上开始贴起红艳艳的福字和对联。 空气里飘荡着炸丸子、炖肉的浓郁香气,混合着刚熬好的麦芽糖的清甜。 孩子们穿着臃肿的新棉袄,举着糖葫芦或小风车在狭窄的巷子里追逐嬉闹,清脆的笑声和偶尔炸响的零星炮仗声交织在一起。 “天津包子铺”也早早贴上了赵瘸子手写的“生意兴隆”春联。 案板上的活儿比平时更重,除了日常的包子,还多了炸麻花、蒸枣糕这些应景的年货。 宋嘉树跟着赵瘸子忙得脚不沾地,揉面、调馅、看火、招呼络绎不绝的老主顾。他的脸上沾着面粉,额头沁着汗珠,嘴角却始终挂着笑意。 看着人们提着大包小包的年货,脸上洋溢着期盼和满足,一种前所未有的归属感在他心底悄然滋生。 腊月二十九,年关近在眼前。午后,铺子里的喧嚣稍稍平息,宋嘉树正弯腰清理着灶膛里的煤灰,身后忽然响起清脆的车铃声。 “宋嘉树!准备收摊没?” 沈砚裹着一件崭新的藏蓝色羽绒服,围巾拉下来半截,露出冻得微红的鼻尖和亮晶晶的眼睛。他单脚支着那辆擦得锃亮的二八大杠,车把手上挂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网兜。 “快了,赵老板说今天早点收工。”宋嘉树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脸上带着工作后的红润,“你怎么来了?” “带你去个好地方!”沈砚神秘兮兮地眨眨眼,“地坛庙会!今儿最后一天了,再不去就等明年了!赵老板,借嘉树半天成不?保证晚饭前给您送回来!” 赵瘸子正坐在柜台后算账,闻言抬起头,看着两个朝气蓬勃的少年,脸上露出轻松的笑意:“去吧去吧,一年到头也难得松快。嘉树,换身干净衣裳,别冻着。” 宋嘉树心头一热,连忙应下,飞快地跑去后院换了件厚棉袄。等他出来时,沈砚已经把网兜塞到他怀里:“喏,我妈炸的排叉和藕盒,路上垫垫。” 地坛庙会果然名不虚传。还未走近,鼎沸的人声和混杂着各种小吃的香气便扑面而来。 红彤彤的灯笼串成海洋,悬挂在光秃秃的枝桠和临时搭起的棚架上,映得暮色中的天空都泛着暖光。人流摩肩接踵,笑语喧哗。 踩高跷的艺人扮成滑稽的寿星佬,摇摇晃晃地穿行;拉洋片的摊子前围满了好奇的孩子;还有抖空竹嗡嗡作响的、卖风车呼啦啦转的、吆喝冰糖葫芦又大又甜的…… 宋嘉树看得眼花缭乱,只觉得眼睛和耳朵都不够用了。他紧紧跟着沈砚,在人潮中穿梭,生怕被冲散。 拥挤的人群里,一只宽大的手向身后摸索着,和宋嘉树十指相扣。 “人太多了!你牵好我!”沈砚回眸,唇角噙着一抹浅笑。 宋嘉树却闹着要挣开,被沈砚更加用力地握住了。 “我、我手上都是茧。待会把你手磨疼了。” “哪有!明明很好摸!”沈砚回眸笑道,故作流氓样,指尖在宋嘉树手背划了划。 “尝尝这个,豆汁儿!老北京特色!”沈砚在一个冒着热气的小摊前停下,买了两碗灰绿色的豆汁儿。 宋嘉树好奇地喝了一口,一股浓烈的酸馊味直冲鼻腔,呛得他差点吐出来,脸都皱成了一团。 “哈哈哈!”沈砚乐得前仰后合,“第一次都这样!配上焦圈儿和咸菜丝,再试试?” 宋嘉树皱着鼻子,依言夹了根焦圈蘸着咸菜丝,硬着头皮又喝了一口。那股奇异的味道在口中蔓延,竟生出几分回甘和暖意。 “怎么样?是不是……别有一番风味?”沈砚促狭地笑问。 “嗯……挺……特别的。”宋嘉树老实回答,把剩下的半碗推给沈砚,“还是你喝吧。” 两人一路逛一路吃。 沈砚熟门熟路地带他挤到卖灌肠的摊子前,看着铁板上滋滋作响的菱形灌肠片,撒上蒜汁,香气四溢;宋嘉树也买了刚出炉的艾窝窝,软糯香甜。 最后在一个吹糖人的摊子前,沈砚豪气地掏钱,让老师傅吹了个扛着金箍棒的孙悟空送给宋嘉树。 “拿着,齐天大圣,保你新的一年逢凶化吉,所向披靡!”沈砚把晶莹剔透的糖人塞到宋嘉树手里。 暮色四合,庙会里的灯火更加璀璨。 两人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看了一场精彩的舞狮表演,金红相间的狮子在高桩上腾挪跳跃,引得阵阵喝彩。 喧天的锣鼓声敲在宋嘉树心上,震得他胸腔发麻,一种蓬勃的、属于生活的热烈力量充盈全身。 他侧头看向身边的沈砚,少年被灯光映亮的侧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快乐,两颗虎牙闪闪发亮。在这万家团圆的年关,在这陌生又熟悉的京城,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地坛庙会 第21章 包子的创新 冬雪在鞭炮声中悄然融化,墙角背阴处最后一点残雪也消失无踪。 几场淅淅沥沥的春雨过后,北京城的胡同里,沉寂了一冬的生机开始涌动。 宋嘉树凌晨揉面时,发现水缸里的水终于不刺骨头了,指尖浸在水里竟有一丝柔和。 这天午后,铺子里客人不多。宋嘉树正蹲在门口择韭菜,忽见隔壁胡同的孙奶奶挎着个小竹篮,慢悠悠地走过来。 竹篮里,是一小把刚掐下来的、紫红色的嫩芽,芽尖还带着清晨的露水似的,散发着一股独特而浓郁的清香。 “孙奶奶,您这摘的什么呀?闻着真香。”宋嘉树好奇地问。 “哟,嘉树啊,”孙奶奶笑眯眯地停下脚步,把篮子递过来些,“香椿芽!春天头茬儿,最嫩最香的时候!拿回去炒鸡蛋,啧,那叫一个鲜!” 香椿芽?宋嘉树心头一动。这样子……似曾相识。 他猛地想起在废品站王老头那里,他翻看过一本破旧的《华北野菜图谱》,也看到过香椿的图片和介绍,知道这是北方春天常见的时令野菜,味道鲜美,营养也好。 “这东西……有人吃吗?”宋嘉树拿起一根嫩芽仔细看着。 “怎么没人吃?老北京就好这口!”孙奶奶来了兴致,“过去条件不好,开春了青黄不接,可不就得找这些野菜添补?现在日子好了,反倒成了稀罕物,就图它这口春天的鲜气儿!菜市场卖得可贵呢!” 孙奶奶的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宋嘉树心里激起了层层涟漪。他看着手里那紫红油亮的嫩芽,一个大胆的念头不受控制地萌芽…… “怎么啦嘉树,你也馋啦?”孙奶奶打断了宋嘉树的思绪道。 孙奶奶早已儿孙满堂,家庭幸福美满。可子女工作繁忙,平时只和老伴儿待在一块,也难免孤单,看见宋嘉树这样的半大小孩总是喜欢得紧。 “呐,正好老婆子我买的多。”孙奶奶从菜篮子里挑出一把鲜嫩的香椿,塞到了宋嘉树怀里。 宋嘉树再三推辞不过,只好收下了。 “老板!”宋嘉树拿着香椿芽,兴冲冲地跑回后院,“您看这个!” 赵瘸子正准备着中午的饭菜,瞥了一眼:“香椿啊?怎么,想吃炒鸡蛋了?那我们晚上炒一盘尝尝。” “不是,我是想着能不能试试,用这东西,甚至是其它野菜来做包子!”宋嘉树眼睛发亮。 “啥?”赵瘸子手上的动作停了,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野菜包包子?胡闹!那些玩意儿一股怪味,包进去谁买?不把咱招牌砸了才怪!” 他连连摆手,“不成不成,还是老老实实做我们的猪肉大葱、青菜豆干馅儿吧,别整这些幺蛾子。” 宋嘉树满腔的热情被泼了一盆冷水。但他没有气馁,脑海里不断回响着孙奶奶的话——“老北京就好这口”、“春天的鲜气儿”,还有那本《华北野菜图谱》里对香椿药用和食用价值的描述。他总觉得,这是个机会。 * 晚上收摊后。 回收站那歪斜的铁门依旧挂着生锈的铜锁。宋嘉树熟门熟路地从旁边豁开的墙缝钻了进去。 院子里堆满了废品,空气里是熟悉的霉味、铁锈味和若有若无的旧书纸香。 王老头裹着那件油亮的军绿棉大衣,蜷缩在炉子旁的小马扎上打盹,脚边卧着那条更显老态、毛色黯淡的土狗。 炉火半死不活,寒意无孔不入。 宋嘉树没惊动他,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墙角那几个熟悉的、装着旧书的麻袋。 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蹲下身,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麻袋粗糙的纤维。就在这时,墙角背阴处,一片不起眼的、贴着地皮生长的嫩绿色小叶子撞进了他的眼帘。 是荠菜! 宋嘉树心头微微一动,眯起眼睛辨认了出来。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拨开覆盖在上面的枯叶和碎纸屑,露出了那几簇紧贴地面、锯齿状叶片的小植物。 它们看起来那么不起眼,却在这片被城市遗忘的角落,顽强地伸展着绿意。他试探着揪下几片嫩叶,指甲掐断叶柄时,一股清淡的、带着泥土气息的植物汁液味道弥散开来。 “挖那玩意儿干啥?”一个嘶哑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吓得宋嘉树一哆嗦。 王老头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浑浊的眼睛半眯着,正看着他手里的荠菜叶子。 “王大爷,”宋嘉树有些窘迫,捏着那几片叶子站起身,“我想着做野菜馅儿的包子,想着来找您借本书,结果发现了这野菜。” 王老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慢吞吞地挪动身体,在身后那个堆满杂物的破木箱里摸索了一阵。灰尘簌簌落下。 片刻,他掏出一本用牛皮纸包着书皮、边角卷得不成样子的旧书,封面页脚处隐约可见几个褪色的毛笔字——《华北野菜图谱》。 王老头吹掉灰尘,抹了抹书本封面,递给宋嘉树。 “傻小子,你要这本书是吧?”老头的声音干涩,带着点久不开口的沙哑,眼神却似乎穿透了眼前的少年,望向某个遥远的、饥饿的年代,“光认得荠菜可不够啊,回去好好看看这书。 荠菜这东西,开水里滚一滚,捞出来挤干水,狠狠剁碎了,拌上点猪油渣子……香!香得能叫人把舌头吞下去!” 他咂咂嘴,像是在回味某种刻骨铭心的滋味:“当年闹饥荒,榆树皮都刮光了,就靠这玩意儿吊着命呐……” 猪油渣子?宋嘉树心里咯噔一下。包子铺案板下那个积满油垢的粗陶罐里,不就常年攒着炼猪油剩下的、金黄油脆的渣子么? 赵瘸子总说那是“宝贝”,撒一点点在素馅里,能提香增味。 他弯腰捡起那本沉甸甸、布满灰尘的图谱,手指拂过封面,一种奇异的念头,像春天冰封河面下的暗流,悄然涌动起来。 接下来的几天,宋嘉树像是着了魔。白天在包子铺忙活,心却像长了草,念头疯长。 一有空闲,他就揣上那本《华北野菜图谱》和一把小铲子,像个幽灵一样在北京城边缘尚未被水泥完全吞噬的犄角旮旯里转悠。 护城河边的斜坡,废弃厂房的墙根,拆迁废墟的砖缝……都成了他的“宝地”。 书页在风中哗哗作响,宋嘉树对照着那些模糊的铅笔素描和简略的描述,笨拙地辨认着刚从土里钻出来的嫩芽。 蒲公英叶子边缘的小尖齿,马齿苋肥厚多汁的茎秆在阳光下泛着微红,灰灰菜背面那层独特的白霜…… 每一种被他小心挖出、抖落泥土放进麻袋的野菜,都像是从土地里抠出来的一点点微弱的希望。 宋嘉树甚至还循着图谱的指引,在一条污水沟旁相对干燥的坡地上,找到了一小片叶片细长、带着特殊清香的野苋菜。 回到包子铺后院那间堆煤的小屋,关上门,宋嘉树的小包子铺就开张了。 昏暗的灯光下,他像个严谨的匠人,把辛苦挖来的野菜分门别类,一遍遍地试验。 书里说“焯水去涩”,他就反复调整水温和时间,烫久了叶子发黄发蔫,烫短了那股子恼人的土腥味和苦涩又顽固不化。 他试着加盐,加几滴油,甚至偷偷掰了赵瘸子泡药酒用的一小截甘草根丢进去,观察着水色的变化。 最难的是拌馅。剁碎的野菜绿莹莹的,看着喜人,可一拌进素馅里,蒸出来的包子就透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草腥气”,口感也发柴。 宋嘉树想起王老头的话——“拌上点猪油渣子”。 案板下那个油乎乎的陶罐被搬了出来,他用筷子小心地挑出里面珍藏的、炸得焦黄酥脆的油渣,细细切碎,犹豫了又犹豫,才狠心撒了一小撮到野菜馅里。 搅拌,再搅拌。 油渣的金黄碎末混在翠绿的野菜碎中,散发出一种质朴却勾人的荤香。 宋嘉树心里微微焦虑不安,这……能行吗? 第一笼包子出锅时,蒸汽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气味涌出来——野菜的生涩气似乎淡了许多,被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植物清气和动物油脂焦香的复杂味道所取代。 三个白胖的包子躺在笼屉里,面皮因为馅料水分控制得不够好,显得有些湿塌塌。 宋嘉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深吸一口气,用筷子夹起一个最丑的,吹了吹,小心翼翼地咬开一角。 舌尖先接触到的是温热的、带着韧劲的面皮,紧接着,那混合着野苋菜清香和猪油渣浓香的馅料涌入口中。 野菜特有的微苦和纤维感依然存在,但被油渣的丰腴醇厚巧妙地包裹、中和了。咀嚼间竟迸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野性而踏实的鲜美!不是肉味,却有着抚慰肠胃的满足感。 没错、没错!成功了! 宋嘉树弯起了眼睛,眼底像是浸了蜜糖似的。 他顾不得烫,徒手拿出剩下的两个包子放进盘子里,冲进了赵瘸子的屋里。 “老板,老板!您尝尝这个!”宋嘉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包子的创新 第22章 打响名声(上) 此时房中,赵瘸子正就着咸菜丝抿着小酒,桌上摊着本磨破了边的账本。 见宋嘉树风风火火冲进来,手里还端着个冒热气的盘子,他皱起眉头,就要习惯性地就想斥责两句“毛手毛脚”。 “老板,您快尝尝!我做的!”宋嘉树眼睛亮得惊人,献宝似的把盘子推到赵瘸子面前。 那急切又带着点怯意的模样,像极了刚啄破壳、急着展示自己的雏鸟。 盘子里躺着两个白胖包子,只是形态不算完美,有一个甚至微微塌陷,面皮因为蒸汽或馅料水分显得有些过於湿润,透出底下隐隐的绿色。 赵瘸子的目光在那抹异样的绿色上停留了一瞬,眉头锁得更紧。 野菜?这小子还真捣鼓出来了? 他心里咯噔一下,第一反应仍是抗拒。 祖传的手艺,猪肉大葱、白菜粉条、三鲜馅儿,哪一样不是经过千锤百炼,得到街坊四邻几十年认可的? 往包子里塞野菜?闻所未闻! 这要是传出去,不得让人笑掉大牙,说他赵瘸子的铺子穷得揭不开锅,开始喂客人吃草了? 他抬起眼皮,看了看宋嘉树。 少年脸上混合着汗水、面粉和灶灰,一双眼睛却清澈坚定,里面燃烧着一种他很久未见的光——那是掺杂着期盼、渴望认可,以及对自己所创造事物近乎固执的信念的光芒。这光芒,竟让他到了嘴边的排斥莫名噎住了。 罢了,尝一口,再骂他不迟。总不能寒了孩子这片……瞎折腾的心。 赵瘸子心里哼了一声,慢腾腾地拿起筷子,夹起那个卖相稍好的包子,迟疑地送到嘴边。 他先小心地咬了一小口面皮。发得还行,就是火候似乎急了点。 然后,他的牙齿碰到了馅料。 一股奇特的、复合的香气率先冲入鼻腔。不是纯粹的肉香,也不是素菜常见的清淡,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了植物清冽和动物油脂焦香的野性气息。 赵瘸子咀嚼的动作顿住了。 野菜特有的微涩和纤维感确实存在,但奇妙地被一种丰腴醇厚的油润感包裹着、中和了。 那油润感他再熟悉不过,是他亲手炼制的猪油渣特有的焦香! 这油脂的香,非但没有掩盖野菜的本味,反而像是一味催化剂,将那种属于春天、属于土地的原始鲜甜猛地激发了出来,在口腔里形成一种层次分明又浑然一体的全新体验。 它不是传统的肉馅那般直接汹涌的满足,却有一种越嚼越香、越品越醇的踏实和鲜美,仿佛把整个刚苏醒的春天都包进了这小小的面皮里。 这味道……竟如此特别! 赵瘸子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快的惊异。他又咬了一大口,这次细细地品。 野苋菜那略带韧劲的口感,猪油渣碎末在齿间迸开的酥香,以及面皮恰到好处的甘甜……融合得远超他的预期。 他吃完了一个包子,没说话,筷子又伸向了盘中那个略显塌陷的。这次他吃得快了些,仿佛要确认什么。 宋嘉树屏住呼吸,心脏咚咚直跳,紧紧盯着赵瘸子的每一个细微表情。他看到老板紧皱的眉头不知何时已经松开,看到那常年因抽烟和咳嗽而显得浑浊的眼睛里,透出了一种专注甚至可以说是锐利的光。 第二个包子下肚,赵瘸子放下筷子,依旧沉默着。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似乎想用辛辣的酒液冲淡口中的余味,也好理清思绪。 后院一时静极,只有煤炉里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宋嘉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老板还是觉得不行吗…… 宋嘉树嘴角垮了下去,就在他几乎要被失望淹没时,赵瘸子终于开口了。声音依旧沙哑,却没了平时的急躁和斥责,反而带着一种深思熟虑后的沉缓: “馅儿……调得还算有点意思。” 宋嘉树猛地抬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板居然夸奖他了,这是认可的意思吗? 赵瘸子避开他瞬间亮起来的目光,手指敲了敲桌面,沉声道:“这野苋菜,处理得还行,涩味去掉了七八成。猪油渣……用得巧。算你没白瞎我那罐子宝贝。”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又恢复了挑剔的本色:“但是!面皮火候急了,塌陷!馅料水分没控干,影响口感!这要是拿出去卖,就是砸招牌!” 宋嘉树刚燃起的希望之火被浇了一小盆冷水,但赵瘸子接下来的话,又让他瞬间瞪大了眼睛。 “明天……嗯,后天吧,”赵瘸子像是下了很大决心,“后天早上,你早点起,按你这个方子,少做一点……先做二十个,不,十个!我看看成色。” 这是……同意了?虽然只是试做十个! 宋嘉树眼神不受控制地闪着亮光,整颗心脏在胸腔里敲着欢快的节拍,连连点头道:“好,好!老板,我一定好好做!” “先别高兴太早!”赵瘸子瞪他一眼,“我问你,野菜哪儿来的?干净吗?别把客人吃出毛病!” “都是在干净地方挖的!护城河边、没人的老墙根儿……我都仔细洗过好多遍,也按书里说的焯水了!”宋嘉树急忙保证。 “哼,算你还有点分寸。”赵瘸子挥挥手,“走走走,我已经答应你了。把那盘子拿走,我还得算账。” 宋嘉树如蒙大赦,端起空盘子,脚步轻快地几乎要跳起来。走到门口,又听见赵瘸子闷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那本书……再仔细看看!别认错了挖到毒草!” “哎!知道啦老板!”宋嘉树的声音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喜悦。 * 接下来的两天,宋嘉树像上了发条。天不亮就爬起来,趁着清晨露水未干,去他勘探好的“宝地”采摘最新鲜的野苋菜和荠菜。 回来后就一头扎进后院,对照着图谱反复清洗、焯水、挤干、剁碎……每一个步骤都精益求精。 赵瘸子表面不动声色,依旧指挥着他揉面、调常规馅料、招呼客人,但眼角余光却时刻关注着后院的动静。 他看到宋嘉树小心翼翼地控制焯水时间,看到他将剁碎的野菜和油渣混合时那专注的神情,看到他将那一小盆翠绿中点缀着金黄的馅料凑到鼻尖仔细闻…… * 第三天清晨,第一缕微光刚照进胡同。宋嘉树比平时更早地生起了火。 他单独用了一个小笼屉,只放了十个精心包制的野菜包子。每一个褶子都捏得极其认真,仿佛在雕琢一件艺术品。 赵瘸子瘸着腿走过来,掀开笼屉看了一眼。白汽蒸腾中,十个包子胖嘟嘟地挤在一起,面皮光洁,没有再塌陷。 他拿起一个,掂了掂分量,又凑近闻了闻那股独特的香气,什么都没说,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老板,您再尝尝?”宋嘉树手指扣着围裙道。 赵瘸子吹了吹气,咬了一口。细细咀嚼,半晌,嗯了一声:“比上次强点。馅料干了,面皮也像点样子了。” 这就是极高的评价了! 宋嘉树嘴角的笑像一簇火绽放开,带着些孩子气。 “一会儿……把这十个单放一笼,我看看有没有老主顾好这口。”赵瘸子状似随意地说道,背着手踱开了。 早上七八点,铺子里渐渐热闹起来。老街坊们互相打着招呼,排着队买包子。 “小树,给我俩肉包!” “赵老板,一碗炒肝,一笼素三鲜!” “……” 赵瘸子一边麻利地收钱拿包子,一边看似不经意地指着角落里那笼略显不同的包子,对相熟的老主顾李大爷低声嘟囔一句:“喏,那小子瞎鼓捣的野菜馅儿,尝个新鲜?不算钱。” 李大爷推了推老花镜,好奇地瞅了瞅:“野菜?这年头还兴吃这个?我胃可是一直不大好了……啥味儿啊?” “尝一个不就知道了?”赵瘸子掀开笼屉,那股混合香气又飘了出来。 李大爷犹豫了一下,接过包子:“成,那就……尝尝?” 他咬了一口,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脸上的表情从好奇变成惊讶,然后是回味:“嘿!你这野菜包……可以啊!咋没啥苦味儿?还挺香!这油渣搁得妙!” 这一声不大不小的评价,立刻吸引了旁边几位老街坊的注意。 “真的假的?老李头,你可别忽悠人?” “给我也来一个尝尝!” “闻着是挺特别……” 十个包子,几乎瞬间就被分光了。尝过的人反应不一,有的啧啧称奇,说吃出了小时候的味儿但又更好吃;有的觉得新鲜,但表示还是更爱肉包;但大多数人,都对这独特的口味留下了深刻印象。 “老赵,明天还有没?给我家那口子带一个,她就爱吃个新鲜。” “这野菜包,吃着感觉还挺清爽,不腻人。” 听着这些议论,赵瘸子心里有了底。他瞥了一眼在旁边抻长脖子观察反应的宋嘉树,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收摊后,赵瘸子把宋嘉树叫到跟前:“行了,算你瞎猫碰上死耗子。从明儿起,每天加做一笼野菜包,就定二十个吧。价钱……比素馅儿高四分钱,一毛五。” 宋嘉树的心终于彻底落回了肚子里,巨大的喜悦和成就感涌上来,他激动得差点说不出话:“谢谢老板!我一定好好做!” “先别谢,”赵瘸子敲打他,“野菜来源得稳,清洗处理不能马虎,味道必须保持住!要是哪天品控不行,立马停!” “保证不会!”宋嘉树挺直腰板,大声应道。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打响名声(上) 第23章 打响名声(中) 野菜包子的试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珠市口胡同这方小小的天地里,漾开了意想不到的涟漪。 虽说这野菜包子这平常素包子相比,贵是贵了点,却挡不住胡同里食客们的口耳相传与日渐高涨的热情。 “赵老板,今儿的野菜包还有没?给我留俩!”常来的纺织厂女工刘姐,人还没到铺子前,清亮的嗓音就先到了。 她骑着一辆老旧却干净的自行车,车把上挂着布包,额角沁着细汗,显然是赶着上班前绕路过来的。 “小树,快快,给我捡四个!我家那口子昨天尝了一个,念叨一晚上,说比肉包子还香!” 退休的老教师周爷爷拄着拐杖,笑眯眯地排在队伍里,不时踮脚朝蒸笼张望。 宋嘉树应接不暇,脸上蒸得红扑扑的,额发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的额角。他动作麻利地掀开笼屉,白茫茫的热汽“呼”地涌出,带着面食的甜香和那股子独特的、勾人的野菜混合油脂的香气,瞬间攫住所有人的嗅觉。 “哟,这味儿!一闻就开胃!”排队的人群里发出一阵小小的骚动。 笼屉里,白胖胖的包子挤挨在一起,个个十八个褶,匀称漂亮,隐约透出内里深绿的馅心,看着就惹人喜爱。 宋嘉树戴着粗布手套,小心地夹起包子装入油纸袋,递给翘首以盼的客人。那接过包子的手,有的苍老布满皱纹,有的年轻带着茧子,无一不是迫不及待地先凑到鼻尖深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满足而期待的神情。 “嗯!香!就是这味儿!” “小树手艺真是这个!”有人竖起大拇指。 宋嘉树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抿唇一笑,眼角微微弯起,像初阳投下的暖光。 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眸子,如今也漾开了粼粼波光,透着被认可的欣喜和忙碌的充实。 然而这新品种包子的反响超乎了宋嘉树的预料,它的火热不止局限于这一条胡同。 消息像长了翅膀,顺着北京弯弯绕绕的胡同飞了出去。 “天津包子铺出了个野菜包子,香掉眉毛!”成了附近一片儿大爷大妈们闲聊时的新话题。 数不尽的顾客从珠市口这一块乃至更远的地方捡到消息,慕名而来,都为了尝这一口野菜包子。 这年头,人们肚子里油水渐渐足了,反而开始念起那口清淡野趣。 野菜包子名声的传播,不仅仅是因为它那味道,更多是一种共鸣。 对于上了年纪的老北京,这口野菜勾起了他们关于艰难岁月、田野春色的复杂回忆,是带着特殊含义的怀旧滋味。对于北京城里吃惯了精细食物的年轻人,带着乡野气息的包子是一种新奇、健康的体验。而对于北京家庭的主妇们,这是给孩子换口味、解油腻的绝佳选择。 开始有三轮车夫蹬着车特意过来,一口气买上十来个,用厚棉布裹了放在车座底下,说是拉活时顶饿又解馋。 后来,附近机关单位的人也闻讯而来。几个穿着挺括中山装、拎着公文包的干部模样的人,站在略显油腻的铺子前,犹豫了片刻,终究没抵过那香气的诱惑。 他们尝过之后,竟是常客了,有时还会讨论两句:“今天这馅儿是荠菜的?比上次的野苋菜更清甜些。” 最让宋嘉树印象深刻的,是一位穿着讲究、气质娴雅的中年女士。 她第一次来,只小心地买了一个,站在路边细细品尝之后,第二天直接带着饭盒来了。 “小同志,你这野菜包子做得真好。”她微笑着,声音温柔,“让我想起小时候在老家,外婆春天里总会做类似的菜团子。没你这个精细,但那份鲜灵劲儿,是一样的。给我装十个吧,带回去给家里人也尝尝。” 宋嘉树被她说得心头暖融融的,手脚麻利地给她装好,还细心地在饭盒外裹了层干净纱布保温。 女士接过饭盒,看了看宋嘉树年轻却带着坚韧气息的脸庞,柔声道:“好好干,孩子。这年头,肯下功夫琢磨手艺的年轻人不多了。” 这话像一阵温软的春风,吹得宋嘉树心里那片初初萌发的绿意,越发茁壮起来。 宋嘉树成了铺子里最忙碌的人。天不亮就出门挖菜,回来后像对待艺术品一样处理馅料。 赵瘸子也不再袖手旁观,有时会踱过来,看似随意地指点两句:“这荠菜剁得再细点,口感更好。”“野苋菜焯水时滴两滴油,颜色更翠。” 他甚至默许宋嘉树尝试开发新口味。于是,除了最初的野苋菜猪油渣包,又陆续有了荠菜鲜虾皮包、马齿苋鸡蛋包、清爽的凉拌灰灰菜馅…… 包子铺的生意前所未有的火爆。尤其是早晨和傍晚,队伍能排到胡同口去。人们不再仅仅为了果腹,而是为了那一口难以替代的“春天的味道”、“野地的清香”。 “师傅,给我来十个野菜的!五个荠菜的,五个野苋菜的!” “昨天的马齿苋的还有没?我女儿没吃够!” “老板,你这野菜包能预定吗?我明天想买二十个带走!” 赵瘸子坐镇柜台收钱算账,但眼神却时不时飘向后院那专门处理野菜的角落。他看着宋嘉树弓着清瘦的背脊,就着盆里的清水,一丝不苟地择洗那些带着泥土芬芳的野苋菜、荠菜、马齿苋,侧脸在春日暖阳下显得格外认真专注。 “荠菜根别去太狠,那点甜味留着!”赵瘸子有时会哑着嗓子指挥两声,“水再烧滚点,烫下去就得捞起来,不然叶子黄了!” 宋嘉树便虚心低声应着:“欸,知道了老板。” 这一老一少,一个嘴硬心软,一个沉默肯干,竟在这蒸汽缭绕的包子铺里,生出一种无言的默契。 * 一天下午,沈砚骑着车风风火火地冲过来,车把上挂着书包,车筐里照旧是两瓶汽水。 “宋嘉树,嘉树!”他还没下车就喊,嗓门里带着惊喜,“你行啊!现在我们学校里都有人议论你们家的野菜包子了。说特别好吃!我跟我妈说她还不信呢。” 宋嘉树正在后院清洗明天要用的野菜,两手沾着泥水,闻言抬起头。他脸上汗津津的,却洋溢着红光和喜悦。 “真的?你们同学也知道了?” “那可不!”沈砚跳下车凑过来,把汽水放在宋嘉树身边,“嚯,这么多野菜?怎么样,忙得过来吗?要不要我来给你搭把手?工钱好说,管饱就成!” 他嬉皮笑脸地用手肘撞了一下宋嘉树。 宋嘉树被他逗笑了:“你来捣乱还差不多。不过……确实有点忙不过来了。” 他看了看堆成小山的野菜,语气里带着一丝烦恼。 赵瘸子也背着手走过来,看着这景象,忽然开口道:“光靠你一个人挖,也不是长久之计。量大了,地方难找,也保证不了品相。” 不愧是做了几十年包子生意的老板,赵瘸子这话说到了宋嘉树心坎上。他最近正为此发愁,附近的野菜都快被他“扫荡”光了,要去更远的地方,费时费力。 沈砚闻言沉吟片刻,打了个响指:“这还不简单?发动群众啊!” “发动群众?”宋嘉树和赵瘸子都看向他。 “对啊!”沈砚来了兴致,在宋嘉树身边蹲下,“你看啊,胡同里那么多大爷大妈,平时没事就爱遛弯晒太阳的。你跟他们说,收野菜! 定好价钱,只要指定的这几种,要嫩的、干净的!他们还不多乐意给你挖去?既活动了筋骨,还能挣点零花钱给家里孙子孙女买糖吃!” 宋嘉树眼睛顿时亮了——这主意太好了! 赵瘸子也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倒是出了个靠谱的点子。” “那就这么定了!”宋嘉树拍案决定。 说干就干。 第二天,胡同里的顾客们就在包子铺门口看见了张红纸,上面是宋嘉树工工整整写的字。 “本店长期收购新鲜野苋菜、荠菜、蒲公英(婆婆丁)、马齿苋,要求鲜嫩无虫,干净整齐,价格面议。” 消息一出,果然在胡同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孙奶奶第一个挎着小篮子来了:“嘉树,你看我这把苋菜咋样?一大早去护城河沿儿掐的尖儿!” 接着是胡同口修鞋的王老头、闲着没事干的李婶、还有几个半大的孩子……纷纷拿着自己采摘的野菜来问价。 宋嘉树事先和赵瘸子商量好了价格,比市场普通蔬菜稍高一点,但又控制在成本允许范围内。 他仔细检查送来的野菜,合格的当场结账,不合格的就耐心解释哪里不行。 这样一来,不仅野菜的来源和品质得到了保障,宋嘉树也从繁重的采摘工作中解放出来,能更专注于馅料的研发和品质控制。他甚至开始教几位常送菜的大妈如何更好地保持野菜的鲜度和处理初加工。 小小的包子铺,初步成了一个野菜加工的小小枢纽,将胡同里的闲散劳力和市场需求巧妙地连接了起来。 赵瘸子看着宋嘉树有条不紊地验货、记账、发钱,眼里露出了难得的、毫不掩饰的赞赏。 野菜包子的生意越发红火,每天一百个都不够卖,很快增加到了一百五十个,两百个……几乎和传统肉包平分秋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章 打响名声(中) 第24章 打响名声(下) 谷雨这天的风带着槐花的甜香,宋嘉树凌晨揉面时,听见胡同里传来收废品的铃铛声,叮叮当当的,混着他手里面团撞击案板的闷响,倒像是支不成调的春曲。 前院忽然传来赵瘸子的咳嗽声,比往常更急些。 宋嘉树擦了擦手往后院走,见老头正蹲在煤炉边翻找什么,竹筐里的账本散了一地。“找啥呢?”他蹲下去帮忙捡,指尖触到个冰凉的铁皮盒。 “喏,这个给你。”赵瘸子把铁皮盒打开,拿出一捆东西,往他怀里一塞,“这俩月野菜包挣的,你占大头。” 宋嘉树低头一看,怀里整整齐齐码着二十张“大团结”,边角都用纸条捆着。 “这、这……”宋嘉树变了脸色,慌忙把盒子推回去:“老板,我有工钱……” “让你拿着就拿着。”赵瘸子瞪他一眼,往灶膛里添了块煤,“当初要不是你死磕那本破书,哪有这野菜包?这钱你该得。” 他顿了顿,声音软了些,“存着,以后有点什么事情也好应付。北京城里哪个男人没点存款?” 宋嘉树捏着那一沓钱,忽然想起第一次见赵瘸子时,老头骂他“笨得像驴”。 现在想来,那些骂声里藏着的,原是份不轻易说出口的疼。 上午的阳光刚过房檐,铺子前就排起了长队。 排在头一个的是胡同里的修鞋匠,他把工具箱往槐树下一撂,买两个野菜包蹲在马扎上吃。 “小树,再给我来俩野苋菜的,”修鞋匠漱了口茶水,“我那徒弟昨儿尝了一个,今早非缠着我多带几个,说比他娘在乡下做的菜团子细滑,油渣也舍得放。” 两人正聊着,就见个穿蓝布衫的女人站在铺子前张望,手里拎着个竹篮,篮子里装着些用湿布裹着的东西。 “请问,这里是卖野菜包子的吗?”女人怯生生地问,“我从海淀那边过来,听我表姐说这儿的包子用的都是现挖的野菜……” 宋嘉树刚要应声,赵瘸子就从柜台后探出头:“正是,您要点啥?今儿有荠菜、马齿苋、灰灰菜三种馅儿。” 女人眼睛亮了,解开篮子上的布——里面竟是半篮水灵的苜蓿芽。 “我娘家在郊区,这是今早刚掐的,想着给您送来试试,”她有些不好意思,“我表姐说您收野菜,给的价公道。” 宋嘉树接过苜蓿芽,指尖触到叶片上的露水,凉丝丝的。 “这玩意儿包饺子最鲜,做包子也成,”赵瘸子在一旁搭话,“按灰灰菜的价给,错不了。” 宋嘉树带着苜蓿芽走近后厨,与赵瘸子相视一笑,如今他们收野菜的买卖已经传出去了,每天都有人带着新鲜的菜来。 收摊后,宋嘉树往回收站走。 春风卷着杨絮扑在脸上,胡同口的老槐树下,几个大妈正围着说闲话,嗓门亮得能传到街对面。 “要说这天津包子铺的野菜包,真是绝了……”“听说那小伙子还收野菜呢,给的价公道……” 宋嘉树听得耳热,加快脚步拐进回收站。 王老头正坐在小马扎上,就着昏黄的灯泡翻旧书,土狗趴在脚边打盹。“大爷,我给您带了新蒸的荠菜包。”他把油纸包往桌上放下。 王老头掀起眼皮,指了指桌角的坛子。 “尝尝我泡的香椿芽,就着包子吃。”他忽然笑了,“你那包子现在可是名人了,昨天有个穿西装的来问,说想批发去饭店卖。” “我没应。”宋嘉树剥开包子,热气裹着荠菜香漫出来,“赵老板说,这包子离了这胡同的井水和柴火,就不是这味儿了。” 王老头往嘴里塞了口包子,从床底拖出个木箱,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几十本旧书。 “这本你拿去看,《食疗本草》,记着怎么用野菜入药,或许能帮你琢磨新馅料。”他翻出本线装书,扉页上有行娟秀的字:“春味藏于野,人心藏于暖。” “这是我爱人写的。”老头摩挲着字迹,“她总说,做生意和做人一样,得实在,得留有余地。” 宋嘉树忽然明白,这野菜包子能被人念叨,不只是因为味道鲜,是因为里面包着的,是王老头递来的旧书,是赵瘸子藏在骂声里的好,是所有在这胡同里帮过他的人给的暖。 他从怀里掏出几张大团结,往王老头面前推:“大爷,这钱您收下,谢谢您教我的……” “傻小子。”王老头把钱推回去,“我教你认野菜,是怕你饿肚子。现在你能靠这手艺吃饭,比给我多少钱都强。” 他往拍了拍宋嘉树肩膀,道:“我这儿回收站消息杂,听说再过段时间,这生意市场怕是要变天了。” “这是什么意思?”宋嘉树眉峰微蹙,眼睛里攒着认真。 “小道消息罢了,你还小,先不用知道。”王老头摆摆手,“早点回去吧,我老头子要睡了。” 走出回收站时,月亮已经升起来了。 宋嘉树摸了摸兜里的笔记,纸页边缘磨得发亮,像是被翻了无数遍。 春风卷着他的影子往胡同外飘,他忽然想起逃离宋家村的那个秋夜。 那时他以为北京的天亮得早,现在才懂,能让人心里亮堂的,从来不是天亮得早,是手里有活干。 回到包子铺,赵瘸子还在柜台后算账。 宋嘉树回到房间,把钱塞回自己的书包,又在旁边摆上王老头给的笔记和那本《食疗本草》。 窗外的风卷着槐花瓣打在铁皮上,宋嘉树闭上了眼睛,一夜好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4章 打响名声(下) 第25章 决心 小小的包子铺,因为这小小的野菜包子,焕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活力。 宋嘉树不再是那个只埋头干活的学徒,街坊四邻见到他,会笑着打招呼:“小树师傅,今儿又琢磨啥新馅儿呢?” 这声“师傅”,叫得他心头滚烫。 一天下午,生意淡了些。 宋嘉树正在清理灶台,看见赵瘸子破天荒地没有算账,而是拿着那张小小的、盖着红章的暂住证,对着光仔细看。 “嘉树,”赵瘸子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沉,“你这证,到今年冬天的时候,就得去续了。” 宋嘉树擦灶台的手顿了顿:“嗯,我知道,老板。” “有了这证,才算是在这北京城扎下半个根。”赵瘸子放下暂住证,目光看向窗外熙攘的胡同,“光在我这小铺子里揉面,挣的是份辛苦钱,饿不死,但也发不了家。你将来……有啥打算?” 这话问得突然,宋嘉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他最初的打算,就是活着,留在北京。 现在这个目标似乎初步达到了。然后呢? 赵瘸子似乎也没指望他立刻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我老了,这铺子也就是个糊口的营生。你年轻,脑子活,肯吃苦,不能一辈子困在这三尺面案上。” 宋嘉树隐隐摸到赵瘸子话头里的意思,却不知道该不该接话。 这时,常来送野菜的孙奶奶挎着空篮子来了,脸上笑呵呵的:“小树啊,今天的菜钱结一下哟!哎呦,如今挖这野菜的人多了,近处的好地方都快被薅秃噜皮了!得亏你赵老板价钱公道!” 宋嘉树笑着给她数了钱。孙奶奶揣好钱,并没立刻走,而是凑近了过来。 “小树,奶奶跟你说个事儿。我闺女在国营服装厂上班,她们厂子啊,最近风声紧得很。” 宋嘉树和赵瘸子都看向她。 孙奶奶压低了声音:“听说啊,上面的政策要变了!那用了多少年的粮票、布票,怕是快要取消了! 厂子里私下都在传,以后啊,东西能不能卖出去,全看自个儿本事了,好多老师傅心里都没底呢!” 粮票要取消了?宋嘉树心里咯噔一下。 他虽然来北京后主要用现金,但也知道粮票的重要性,这是城里人买粮的凭证。 如今要取消了,市场会怎么样? 宋嘉树侧头,和赵瘸子对视了一眼。 孙奶奶说完,叹了口气:“这世道,变得快哟……不过也好,我闺女说,说不定以后能多挣点呢!” 孙奶奶挎着空篮子,笑呵呵地转身走了,留下的话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包子铺里漾开一圈又一圈越来越大的涟漪。 “粮票、布票……要取消了?”宋嘉树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捏着围裙边缘,指节微微发白。 宋嘉树忽然想起之前王老头先前和他说的话,他当初说过“生意市场怕是要变天了”,原来指的就是这个嘛? 赵瘸子磕了磕早已熄灭的烟袋锅,发出沉闷的“梆梆”声,打破了铺子里的寂静。 他浑浊的目光投向窗外,似乎能穿透胡同的灰墙,看到更远的地方。 “听见没?”他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沧桑,“天要变了。这用了大半辈子的老皇历,怕是真要翻篇了。” 宋嘉树的心怦怦直跳,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莫名的、混合着兴奋与惶恐的热流涌向四肢百骸。 “老板,要是……要是粮票布票真的没了,会怎样?”宋嘉树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 “怎样?”赵瘸子嗤笑一声,回过头,眼里闪烁着复杂的光,“就像孙老太太说的,开了闸的洪水!以前买东西,光有钱不行,还得有票,卡得死死的,什么都按计划来。 以后?只要有钱,啥都能买,市场说了算!同样的,你做出来的东西不好,没人买账,卖不出去,就得饿死!是好是坏,难说哟。”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宋嘉树,像是要把他钉在原地。 “但对你这样的,没根没基、一穷二白却又憋着一股劲想往上爬的愣头青来说,或许是老天爷赏饭吃的机会!这变了的天时里,水浑了,才容易摸到大鱼,才容易冒出尖来!” 机会!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宋嘉树心脏一缩,随即更加剧烈地跳动起来。 一种巨大的、朦胧的预感攫住了他,仿佛站在一条汹涌大河即将解冻的冰面上,能听到脚下冰层碎裂的轰鸣,却不知解冻后是乘风破浪,还是坠入冰河。 野菜包子的成功,给了他最初的信心和甜头。他证明了即使是用最不起眼的野菜,只要肯琢磨、肯下苦功,也能被人认可,也能换来实实在在的“大团结”。 但这终究是依附于包子铺,依附于赵瘸子的招牌和这方寸之间的面案,依附于胡同里老主顾的念旧与尝鲜。 而孙奶奶的话,赵瘸子的点拨,像在他眼前猛地推开了一扇更宽阔的窗户,让他看到了一个风起云涌、充满无限可能却也更加残酷激烈的世界。 粮票取消,意味着计划经济的坚冰将进一步消融,市场的活力和不确定性将被彻底释放。会有更多的人像他一样,需要自谋生路,自担风险,也会有更多的机会在混沌与竞争中诞生、毁灭、再诞生。 他需要更广阔的天地,需要学习更多的东西,需要积累更厚的本钱和更广的人脉,才能在这即将到来的、“开了闸的洪水”中站稳脚跟,甚至抓住那跃出水面的“大鱼”!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胡同外,越过嘈杂的珠市口,投向更远处。 服装厂……孙奶奶的女儿……加工点……赵瘸子刚才的话再次回响在耳边。 一个念头从未如此清晰和强烈:做包子固然安稳,也能糊口,但终究格局有限,受限于这小小的铺面。 而服装,是每个人都需要的东西,是遮体保暖的面子,更是人们对美好生活的直观追求。 如果布票真的取消,压抑多年的市场需求将会像火山一样喷发。那里或许有更大的舞台,更快的浪潮! 接下来的几天,宋嘉树揉面、调馅、卖包子的动作依旧麻利,但眼神里却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他时常会望着排队买包子的各色人等发呆,看他们身上穿的或新或旧、或时髦或土气的衣裳,心里默默盘算着什么。 赵瘸子将他的变化看在眼里,并不说破,只是偶尔在宋嘉树走神时,会用擀面杖不轻不重地敲一下面案,提醒他“火候到了”。 又过了几日,一个雨后的傍晚,空气清新,晚霞将胡同的灰墙染成暖橙色。 铺子里没什么客人了,赵瘸子慢悠悠地擦着柜台,状似无意地再次开口:“上次跟你说那事,琢磨得咋样了?” 宋嘉树正在扫地的手一顿,直起身,看向赵瘸子。霞光透过门框,勾勒出老人佝偻却透着一股韧劲的侧影。 “老板,我……”宋嘉树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我想去看看。您说得对,我不能一辈子困在这三尺面案上。我想去试试,去服装加工点看看。” 赵瘸子擦柜台的动作停了,他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欣慰。 “想好了?那地方可没我这包子铺自在。听说管得严,活儿累,工钱也是计件的,手慢了就挣得少。” “我不怕累。”宋嘉树目光如炬,语气坚定道,“我在家干农活,在您这儿揉面,都没偷过懒。我就想……多学点东西,多看看外头的世面。” “嗯。”赵瘸子点点头,从柜台底下摸出个小纸条,用铅笔歪歪扭扭写了个地址和一个人名。 “这是孙老太太闺女那边的一个小加工点,领头的是个姓吴的师傅,听说手艺不错,人也还算厚道。我年轻时和他认得些,你哪天收摊早,自己去寻寻看。就说是珠市口老赵介绍的,想找个活干。” 宋嘉树接过那张轻飘飘却仿佛重若千钧的纸条,拿在手上看了半晌,小心地抚平折痕,贴身放好。 “谢谢老板……” “甭谢我。”赵瘸子摆摆手,重新拿起抹布,“路是你自己选的,脚上的泡也是自己走出来的。去了就好好干,眼里有活,手脚勤快,少说多看。遇着难处……嗯,好歹我还在这胡同里,饿不着你。” 平淡的话语,却让宋嘉树鼻尖猛地一酸。 他重重地“嗯”了一声,低下头,用力地扫着已然干净的地面。 决定既下,宋嘉树反而平静下来。 他依旧每天凌晨起床,将面揉得筋道,将馅调得鲜美,将野菜包子的品质维持得稳稳当当。 再后来,他开始更加细心地观察赵瘸子如何与各色人打交道,如何盘算成本,如何在那看似随意的讨价还价中维持着铺子的微薄利润。 他知道,这些看似不起眼的经验,将来或许都能用得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5章 决心 第26章 服装加工点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包子铺提前收了摊。 宋嘉树仔细洗了手脸,换上了一件最干净的衬衣——那是他去年在包子铺干活用工钱买的,虽然洗得发白,但针脚细密,依旧板正。 他把赵瘸子给的那张写着地址的纸条攥在手心,又确认了一遍,深吸一口气,迈出了包子铺的门槛。 按照纸条上的地址,宋嘉树穿过几条熟悉的胡同,又拐进了一些他从未踏足的小巷。 越往前走,周围的景象越发不同。 珠市口的烟火气渐渐被一种更为集中、单调的机器轰鸣声所取代。空气里飘的不再是食物香气,而是淡淡的棉絮味和机油味。 最终,宋嘉树在一扇不起眼的、漆皮剥落的绿色铁门前停住了脚步。 门楣上没有任何招牌,只有一个小小的、用粉笔写的“吴”字,几乎看不清。但里面传出的“哒哒哒哒”密集而急促的声响,以及隐约的人声,告诉他找对了地方。 宋嘉树抬手,犹豫了一下,还是用力敲了敲铁门。 过了一会儿,铁门上的一个小窗口被拉开,露出一张中年妇女警惕的脸:“找谁?” “您好,我找吴师傅。是珠市口包子铺的赵老板介绍我来的。”宋嘉树虽然有些紧张,但是他在包子铺做了那么久生意,和人打交道已然轻车熟路,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依旧镇定。 那妇女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似乎在评估他是否够强壮、够老实,然后才“哐当”一声把铁门拉开一条缝:“进来吧。” 刚跨进门口,眼前的景象让宋嘉树愣了一下。 那是一个不算太大的院子,但和包子铺的后院完全不同。 这里几乎看不到泥土,地上铺着青砖,却蒙着一层细白的棉絮。院子三面都是平房,窗户大开,每间房里都摆着几台机器,正是那“哒哒”声的来源。 十几个女工正埋头在机器前,手指飞快地移动着,白色的、蓝色的布料在针脚下迅速延展成衣片的形状。空气中弥漫着布料和线头的味道,更让宋嘉树无法忽视的是一种紧张的、专注的氛围。 每个女工眼神如刀地盯着手里的活计,即使是陌生人的到来,也不能轻易使她们抬起头来。 一个看起来五十多岁、头发微秃、戴着套袖的男人正背着手在院子里踱步,检查着堆在筐里的半成品。 他眉头微锁,表情严肃,听到开门声,转过头来。 “吴师傅,这小伙子找您,说是老赵介绍来的。”开门的妇女朝那人喊道。 吴师傅的目光立刻投向宋嘉树,那眼神带着长期监督劳作形成的审视感,锐利得像能穿透人心。宋嘉树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快步走过去。 “吴师傅您好,我叫宋嘉树。赵老板说您这儿可能需要人手,让我来问问。”宋嘉树恭敬地说道,把赵瘸子的名头又提了一遍。 吴师傅没立刻回话,只是又上下打量了他一遍。 “把手摊开来。” 宋嘉树依言张开手心,吴师傅看了看他的手:“嗯,是个干过活的。以前摸过缝纫机吗?” “没有,吴师傅。”宋嘉树老实回答,心里有点发虚,“我在家干过农活,在包子铺也揉面调馅,手上活儿还算利索,学东西也快。我能学!” 吴师傅从鼻子里“嗯”了一声,似乎对“能干农活”“揉面”这种经历并不太在意,但听见宋嘉树说“学东西快”的那股子急于抓住机会的劲头让他多看了一眼。 他朝旁边一个正在用大剪刀裁剪布料的年轻女孩招招手:“小梅,你过来。” 那叫小梅的女孩放下剪刀跑过来,好奇地看了宋嘉树一眼。 “给他拿点边角料,再找台闲着的机器,教他怎么穿线、怎么走直线。”吴师傅言简意赅地吩咐道,“走直了,针脚密了,再来找我。” 说完,吴师傅就又背着手去看那些成品筐了,仿佛这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小梅应了一声,对宋嘉树友善地笑了笑:“跟我来吧。” 宋嘉树连忙跟上。小梅把他带到院子角落一台看起来最旧、漆皮都快掉光的缝纫机前。 “这是‘老坦克’,劲儿大,毛病也多,但练手够用了。”她说着,从旁边的箩筐里抓出一把五颜六色的碎布头,“喏,先用这些。我教你穿线。” 接下来的时间,宋嘉树的世界里就只剩下了那台“老坦克”和手里滑溜溜的线。 缝纫机和他熟悉的擀面杖、菜刀完全不同。脚要控制踏板的速度,手要稳住布料的方向,眼睛要盯着针尖那细微的落点,脑子要同时协调这一切。 那针头下得极快,稍不留神,布料就会跑偏,针脚歪斜得像喝醉了酒,甚至直接断线。 “哎呀,又断了!”小梅第三次帮宋嘉树重新穿线,语气里有点无奈,但还是耐心,“脚别踩那么猛,轻轻给油,对……手带着布,慢慢往后移……眼睛看针脚,别发呆……” 宋嘉树额头上急出了汗。他以为自己揉面擀皮已经算手上精细活了,可跟这缝纫机比起来,揉面简直像在使蛮力。 这机器太娇气,太不听话了! 他憋着一股劲,一次次的失败,又一次次地重新开始。手指被针尖扎了几下,幸好躲得快,只是冒出点血珠,他嗦了下手指,又继续。 院子里其他女工偶尔会投来好奇或善意的目光,但很快又沉浸在自己的工作中。这里的节奏很快,每个人似乎都有干不完的活计。 吴师傅偶尔踱步过来,瞥一眼宋嘉树手下歪歪扭扭的线迹,什么也没说,又走开了。吴师傅的这种沉默,比骂人更让宋嘉树感到压力。 他就这样不停地练习,直到夕阳西下,院子里亮起了昏黄的灯泡。 宋嘉树的眼睛酸涩,脖子僵硬,踩踏板的右脚小腿肚一阵阵发酸。 但终于,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手下出来的线迹渐渐变得平稳、均匀起来,虽然还谈不上多直,但至少不再七扭八歪,针脚也细密了许多。 他拿起一块新的布头,深吸一口气,再次踩下踏板。 这一次,他全神贯注,调动起全部的精神控制着手脚眼。 哒哒哒哒……声音流畅而稳定,一道堪称笔直的线迹在布头上延伸开来。 成了! 宋嘉树心里一阵激动,几乎要跳起来。他小心翼翼地剪断线,拿起那块布头,像是捧着什么宝贝。 这时,吴师傅又踱了过来。宋嘉树连忙站起身,把布头递过去,心脏砰砰直跳。 吴师傅接过布头,对着灯光仔细看了看那道直线,又用手指摸了摸针脚的密度和均匀度。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紧绷的嘴角似乎缓和了一丝。 “嗯,还算有点样子。”他把布头扔回给宋嘉树,“明天早上七点过来,准时。先从小活做起,锁边、钉扣子。做得好,再学别的。工钱按件算,多劳多得,做坏一件扣一件的钱。能不能干?” “能,我能干。谢谢吴师傅!”宋嘉树连忙应下,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 他知道,这第一关,他算是勉强通过了。 离开加工点时,天已经黑透了。宋嘉树拖着疲惫的身体往回走,右脚小腿还因为长时间维持踩踏板的姿势而微微抽搐,耳朵里似乎还回响着“哒哒哒”的机器声。 他心里像揣着一团火,烧得他浑身发热。 虽然只是走了直线,虽然只是最基础的开始,但他抓住了一个新的可能! 这是一个和包子铺完全不同的世界,节奏更快,要求更精细,竞争也更直接——按件计酬,做得多拿得多,这很公平,也充满了挑战。 回到包子铺,赵瘸子正在关门板。 “咋样?”听见动静,他头也没回地问。 “吴师傅让我明天早上七点过去,先从锁边钉扣子做起。”宋嘉树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却也有着不可忽视的疲惫。 赵瘸子动作顿了顿,哼了一声:“姓吴的还算给我老赵点面子。钉扣子锁边是基本功,别小看,做好了也不容易。手脚麻利点,眼睛放亮些,别给人添麻烦。” “嗯!我知道,老板。”宋嘉树重重点头。 这一晚,宋嘉树睡得并不踏实,梦里全是哒哒的缝纫机声和飞舞的线头,仿佛要将他淹没进去,但宋嘉树却兴奋地要命。 天还没亮,他就醒了,仔细洗漱干净,比平时去包子铺揉面起得还早。 他换上那件最干净的衬衣,对着水缸模糊的倒影捋了捋头发,深吸一口气,再次走向那个棉絮飞舞的院子。 加工点已经忙碌起来。女工们早已就位,机器声比昨天下午听起来更加密集急促。 吴师傅看到他准时出现,抬了抬下巴,示意小梅给他安排活计。 小梅把他带到一个大箩筐前,里面堆满了裁好的衣片。 “今天你先学锁边和钉扣子。”她拿起一件需要锁边的衣片和一台专门锁边的机器,快速演示了一遍,“就这样,沿着边儿走,不能毛,不能歪。扣子要看准位置,线要拉紧,不能松垮,也不能把布料揪皱了。” 活儿看起来简单,但做起来才知道不易。锁边机的速度更快,布料边缘滑溜溜的,很难控制。不是锁空了,就是锁得太靠里,或者直接跑歪。钉扣子更是考验眼力和手的稳定,位置要对得准,线脚要均匀,还要打得结实。 宋嘉树刚上手,做得磕磕绊绊,速度慢,稍不留神就会出差错。 好在小梅和其他几个年纪稍长的女工心眼好,看他手忙脚乱,会偶尔指点一两句。 吴师傅经过时,会拿起他做好的活检查,看到不合格的,也不骂,只是面无表情地扔回给他,意思是重做。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6章 服装加工点 第27章 埋头苦干 宋嘉树并不沮丧。他咬紧牙关,不吭声,继续埋头苦干。 他把这当成和揉面一样的功夫,讲究的就是熟练和用心。 他仔细观察旁边女工的手法,默默记下要点,手上不停地练习。 渐渐地,他的动作越来越熟练,锁出的边越来越齐整,钉好的扣子也越来越牢固标准。 中午休息时,其他女工拿出自带的饭盒吃饭,宋嘉树才想起自己没带干粮。小梅看到了,掰了半块烙饼给他:“吃点吧,下午活儿还多呢。” “谢谢。”宋嘉树也不做作,感激地接过来。 吃饭间隙,他听到女工们的闲聊,大多是抱怨活多累人,或者议论哪家布料便宜,偶尔也会说起外面的事情,比如哪里又开了新的服装市场,听说南方的款式最新潮等等。 宋嘉树默默地听着,把这些零碎的信息都记在心里。他来这服装加工点,不仅是为着积累经验,还要拓展自己的认知。 下午,他的速度明显快了起来,出错也少了。 吴师傅来检查的次数变少了,偶尔拿起他做好的活看看,虽然还是没什么表情,但也没再扔回来。 等到傍晚收工时,小梅帮他数了数他今天完成的件数——锁了多少边,钉了多少扣子。 数字并不惊人,甚至比最快的女工差了一大截,但对于一个第一天接触这些的生手来说,已经相当不错。 吴师傅按照约定的单价,给他结算了工钱。 钱不多,捏在手里薄薄的几张毛票,但宋嘉树却觉得比在包子铺拿月钱时更沉甸甸——这是他自己一针一脚踏踏实实做出来的。 宋嘉树拖着更加疲惫的身体,却带着十足的充实感回到包子铺。 赵瘸子已经做好了晚饭——简单的白菜豆腐,却给他留了一大碗。 “咋样?”赵瘸子依旧是那句。 宋嘉树把兜里的毛票掏出来放在桌上,虽然少,却带着骄傲:“按件算的,今天做了这些。” 赵瘸子瞥了一眼钱,又看了看宋嘉树明显疲惫却发亮的眼睛,哼了一声:“没饿死就行,吃饭吧。” 从此,宋嘉树的生活节奏变成了双线并行。 凌晨依旧在包子铺帮忙,揉面、调馅、卖早餐,忙过清晨的高峰期,把事情交代清楚后,便匆匆赶往服装加工点,投入到另一种完全不同的忙碌中,直到傍晚再回来帮忙准备第二天的材料,或者处理野菜包子的事务。 他像个飞速旋转的陀螺,辛苦,却异常充实。 在加工点,他从最开始的锁边钉扣子,慢慢接触到更多的工序:缝合简单的直线、上袖子、装拉链……每学会一样新技能,他都如饥似渴地练习,直到熟练为止。 他的手脚越来越麻利,眼力也越来越准,甚至能发现一些裁剪或布料上的小问题,提前避免损失。 吴师傅虽然依旧话少,但派给他的活渐渐多了起来,也复杂了一些。 同时,宋嘉树也耳濡目染地学到了不少东西。比如各种布料的特性——哪种软滑容易跑偏,哪种厚实吃厚,哪种容易起皱;比如一些省料的小技巧;再比如听女工们讨论哪些款式好卖,哪些颜色流行。 他开始隐隐约约地明白,做衣服不仅仅是技术活,还关系到眼光和市场的需求。 这天晚上,宋嘉树去了回收站王老头那里。 这次他不再是单纯地找书看,而是同王老头聊聊加工点的见闻。王老头见识广,偶尔会蹦出一两句点醒他。 “布料是衣裳的骨肉,版型是衣裳的魂。光会踩机器,顶天是个好裁缝,成不了气候。”王老头嘬着酒道,“你得琢磨,为啥这么裁?为啥用这料?人家南方为啥款式新?那都是琢磨出来的!” 宋嘉树把这些话都记在心里。他开始有意识地观察街上行人穿的衣服,看它们的款式、颜色搭配,甚至偷偷画一些简单的图样。加工点里废弃的纸样,他也捡回来仔细研究。 日子在忙碌中飞逝。宋嘉树在服装加工点挣的工钱渐渐多了起来,虽然依旧无法和包子铺稳定的收入相比,但他看到了另一种可能,一种凭借更精细手艺和更快节奏获取报酬的可能,更重要的是,他正在进入一个全新的、广阔的领域。 他的视野不再局限于珠市口这条胡同,通过加工点的布料来源、成品流向以及女工们的闲聊,他仿佛看到了一张正在缓慢铺开的、巨大的市场网络。 而孙奶奶当初那句“政策要变了”的话,如同远方的闷雷,预示着这片土地即将迎来一场甘霖或风暴,而他已经提前站在了屋檐下,感受着了那变天前激荡的风。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在服装这条路上,他要学的还有很多很多。但他不怕,就像当初揉面、就像后来挖野菜琢磨新馅料一样,他相信只要肯学肯干,一步一个脚印,总能走出条路来。 背包里那本野菜笔记旁边,渐渐多了一些他收集来的废弃纸样和画着歪歪扭扭服装草图的小本子。夜深人静时,他偶尔会翻看它们,眼里闪烁着和当初看到野菜图谱时一样、却更加明亮坚定的光芒。 北京的春天彻底过去了,初夏的阳光开始变得有些灼人。宋嘉树走在胡同里,身上带着包子铺的烟火气,也沾着加工点的棉絮味。 “宋嘉树!”一道清越的声音在宋嘉树背后响起。 “怎么样?在服装加工点还好吗?”沈砚快步追上来,轻轻一跳,手臂勾住宋嘉树脖子。 “嗯,现在已经适应很多了。”宋嘉树笑着回答。沈砚常来包子铺找他,自然关心他在服装加工点的近况。 “那就行,可以啊你,做什么都行。” 宋嘉树笑得眼睛弯弯的,却突然想起了什么,把沈砚手臂从颈边取了下来,表情也变得严肃了些。 “我弟弟的事情……有消息了吗?” 沈砚知道这是宋嘉树尤其看重的事情,当初宋嘉树继母来大闹一场后,沈砚就主动说会帮宋嘉树打听他弟弟的去向。 “当初你继母说,你弟弟不是坐火车跑的,我爸托人查了一下,确实如此。那么想要在那么短时间逃出锡安县,你弟弟只可能坐长途客车。可是也没有查到记录……” 沈砚说着,声音也变小了,小心地看了看宋嘉树的神色。 “我没事儿。”宋嘉树露出一个笑,却勉强得厉害,“那么他是怎么离开的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7章 埋头苦干 第28章 加工点危机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29章 学习再学习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30章 裁布!弟弟的消息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31章 码头寻亲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32章 赎回手表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33章 大胆的念头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34章 商机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35章 工地的火热生意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36章 阴谋滋生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37章 “谢谢你,沈砚”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38章 服装设计!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39章 出师之路(上)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40章 出师之路(下)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41章 属于我的加工点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42章 合伙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43章 步入正轨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44章 意外的机会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45章 喜悦,恐慌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46章 赵瘸子好转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47章 我才17岁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48章 慕名而来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49章 好久不见的人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50章 救命稻草 本章节蜘蛛未爬行,请右下角报错。报错越多蜘蛛越快。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