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国后我嫁了新帝》
第1章 第一章
永嘉十一年,一直到十二月中才落了第一场雪。
雪下得不大,纷纷扬扬飘飘洒洒,却是很快就化了。
宁真快步走到长年殿廊下,收了竹伞,低头看时柳青色的裙摆已经洇湿了一小片。
站在里侧的两个宫女也是刚到,忍不住小声抱怨:
“不是说今年大公主的生辰宴取消了嘛,怎么雪天又办上了?阴沉沉湿漉漉的,就连殿前的台阶都得多扫几回呢。”
“听说魏国公家的女郎前些日子及笄,请了许多贵妇贵女前去观礼。”
先头那个宫女长长地噢了一声,“那我就知道了。”
话未说尽,但满宫上下都知道大公主的脾气。
大公主是帝后捧在手心里的珍宝,凭什么公爵家的可以办及笄礼,她贵为公主却要瞻前顾后呢?别说飘雪了,就算是天上下刀子也要办这生辰宴。
“什么时候了,还在说闲话!”
一道严厉的女声传出,宫女们抬头看,竟然是大公主的乳母齐嬷嬷。
她们纷纷低头行礼,只有宁真目视前方。
齐嬷嬷没再说什么,推着宁真的肩膀让她一起进殿。
大公主今年十周岁,生辰时合该大办一场,风风光光地庆贺。
然而皇帝久卧病榻,身为长女不在床前侍疾而是铺张喧哗自然是不妥当的。
但是大公主因为魏国公家那场及笄礼,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又声泪俱下地央求张皇后。
张皇后膝下除了太子,便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向来宠之爱之。
是以,这场生辰宴最终还是布置上了。
今日宴席请的宾客不多,但大公主格外重视,势要与魏国公家的女郎一争高低,光禄寺并尚食局忙得不可开交。
不多时,大公主戴着嵌珍珠红宝金花蝶头饰出场了。
每走一步,细金丝编制的蝴蝶便会轻颤一下,比起端雅贵气的华服,这样童趣的头饰更适合她。
满堂寂静,华灯之下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公主一人身上,或恭敬或惊艳。
公主站在玉阶上环顾四周,视线扫过每一个人,先是停留在魏国公家女郎的脸上,再是盯着角落里站着的宁真看了一会儿。
由此才满意地展开笑颜,甚至连腰背都挺直了几分。
齐嬷嬷轻叹了一声,大公主终究是孩子心性,喜爱争强好胜、拈酸吃醋。
宴席过后,大公主换上了一条轻便的银朱色轻烟罗裙,转身问贴身宫女,“那个尼姑呢?”
“早先她便离开了,想必回住处去了。”
“你看到了还不拦着点?”
大公主没好气地推了宫女一把,抬脚就要出门。
“殿下,”齐嬷嬷快走几步,将白狐皮斗篷给大公主披上,低声道:“娘娘等着殿下一道去养心殿呢。”
大公主心下着急,便随口推脱:“嬷嬷向母后告罪一声吧,本宫身子不适,先回了。”
齐嬷嬷应了声是,站在廊下目送公主离开。
看这方向,公主定是心里不痛快,又去找那位的茬了。
-
雨雪天气,后宫中的贵人们没有乐意往御花园走的。
当值的宫女侍卫们都在躲懒,呵着手围在一起烤地瓜。
唯有一个穿着宫装的女子立在梅花树下扫雪。
定睛一看,就是半个月前进宫所谓“流落民间的公主”宁真。
绿萼属梅中名品,香气浓郁。
这种梅原长于南方,御花园中的这一株很有年头了,不知道是哪个朝代种下的,更不知道是不是哪位帝王为了讨宠妃欢心,特地移栽的。
宁真琼鼻朱唇,乌发雪肤,身形纤秾合度,站在这梅中君子之下,倒是显得格外和谐——如果忽略不合身的宫装的话。
凉亭里坐着一个宫女,捧着地瓜咬了一口,含含糊糊地朝身边人说:“山莱姐姐,你瞧呀,说她痴好呢,还是傻好呢?雪还没停呢就忙不迭扫雪,也不知道表忠心给谁看!”
山莱低头啜一口暖茶,勾了勾嘴角说:“你可不要小看人家,人家可是——公主殿下呢!”
语气的抑扬顿挫把满满的冷嘲热讽送进了宁真的耳朵里。
一旁的侍卫看宁真既不生气,也不回嘴,便起了逗弄的心思。
他往宁真面前一挡,“哎,小尼姑,抬起头来给爷瞧瞧。”
闻言,宁真抬眸,只见挡在自己面前的侍卫满脸横肉,被肥肉挤着的小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这样的人也能召进宫当侍卫吗?
宁真歪着头细想,她以前偶尔下山的时候听过说书,里面提到过的侍卫都是长身玉立,器宇轩昂的呀。
“哑巴了?叫声爷来听听!”那胖侍卫往前迈了一步,拿走了碍事的扫帚。
宁真不想被他触碰到,往后急退了几步,却是一个踉跄撞在了假山上,引得周围的宫女侍卫哈哈大笑。
胖侍卫起了兴致,只觉得跟逗小狗似的有意思。
身旁的同伴却是捅了捅他的手肘,低声道:“好歹也是帝女,你还是悠着点吧。”
“去!你懂什么?”
胖侍卫笑了,两颊的肉更是挤到了一起,“帝女帝女,她娘是跟陛下和离后才有的她,谁知道是谁的种呢!进宫来见了陛下一面就被皇后逮到了,你看皇后什么态度,咱们就是什么态度呗!”
张皇后什么态度?
——冲到养心殿陶姑姑的小院儿里,把宁真拽出来很是打骂了一通。
待出了气,就随手把她打发到御花园来了。
因此他们这些当下人的就算折辱了她,也无所谓。
然而打骂宁真可以,不能说她娘的坏话。
只见宁真抢过扫帚,抬手就要拍打。
侍卫虽胖,人却灵活得很,身形一闪让宁真扑空了。
“哈哈哈哈!”
他们又笑了起来,同时将宁真团团围住,嬉笑着去招她,见她的扫帚袭来,就往旁边一躲。
由此,宁真舞着扫帚在御花园追了一圈,累得气喘吁吁,香汗淋漓。
这可更像是逗小狗了。
发现他们在耍她,宁真就不想与他们周旋了,慢吞吞地掏出帕子来抹汗。
师父说过的,大冷天在外面出了汗要尽快擦干,不然会生病。
想到师父,宁真的鼻头一酸。
进宫快半个月了,本来那天见了皇帝就要走的,陶姑姑非要拉着她,央求她再留一日,说等皇帝清醒了有事情交代给她。
她一时心软就留下了,谁知道被张皇后找上门来羞辱,从此失了出宫的时机。
而她到现在也不知道皇帝到底有什么话要和她说。
十几年了,他早就知道她在庆云庵,要是有话说,何必等到今时今日呢。
“哎,小哑巴,你不会要哭了吧!”
山莱像是看了新奇,凑上来瞧她。
这位便宜公主进宫来还从未哭过呢,听说到了陛下面前也是面冷心冷一言不发的。
“住嘴!”
宁真气恼地喊了声,转身往花园门口跑,跑得又急又快,险些撞到人。
她猛地刹住脚,跌在地上。
抬头望去,是大公主。
真是冤家路窄,宁真皱了眉头。
大公主一反常态,没有开口嘲讽,而是居高临下地打量她,半晌才开口:“原来你不是哑巴,会说话呀。”
面对这位同父异母的妹妹,宁真只觉得大公主真是内心孤寂得很——生在皇宫长在皇宫,满天下的有趣玩意儿堆到面前不去理会,而是天天盯着她找事。
宁真一边起身,一边软声道:“你要我去你的生辰宴,我已经去过了。只是很抱歉,我身无长物,没有给你准备贺礼。”
“谁要你送贺礼了!”大公主尖叫。
周围的侍卫宫女跪了一圈,宁真没有回话,只是无奈地看着她。
倒也不是宁真怕大公主,而是她比大公主年长八岁,完全把大公主当个小孩看待,不愿与她多计较。
然而大公主最烦别人把她当小孩子。
自半个月前宁真进宫之后,大公主更是觉得心里烦躁。
首先,大公主原本是禁庭皇嗣之中的长女,甚至比太子还大上一岁,其他小公主小皇子没有不听她的。
宁真甫一进宫,岂不是就要占她的长女身份了?
其次,宁真的母亲是皇帝登基前的妻子。
外界只知道他们和离了,谁知道宁氏还偷偷生下孩子,并且孩子还长得这么大进宫来了。
对于大公主来说,这样显得帝后的伉俪情深像个笑话。
因此今日生辰宴大公主把宁真叫去,既不让她落座,也不与她说话,就让她站着看,看看真公主和半吊子公主之间的差距。
谁知道宁真招呼都不打就提前走了?
大公主越想越气,更气的是她年龄小个子矮,说话时必须得仰头看着宁真,实在是太没有气势了。
于是大公主咬唇思索片刻,抬了脚戳到宁真面前,“你把本宫的锦鞋弄脏了,你说怎么办?”
一路走来,鞋面外圈洇湿了,还沾了一些草屑。
宁真奇怪地看着她,“我都没有碰到你。与我有什么关系?”
大公主翻了个白眼。
一点规矩都没有,在这边你你我我的,还真以为自己是金枝玉叶啊。
立在大公主身侧的宫女宛童上前两步,戳着宁真的脑袋,“赶紧拿帕子给殿下擦擦呀,还需要殿下等你吗?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
也许是近来吃食被苛待,又或者是宛童力气太大,宁真身子一晃歪在地上。
“哎,你干什么!”
宛童吓了一跳,慌张地看向大公主,语无伦次,“殿下,我我、不是我,她自己倒地的。”
大公主不耐烦地挥手,“怕什么,你就是把她打残了都没事,跟在本宫身边一点胆气都没有,要你何用?”
宛童见大公主恼了,便跪在地上又是磕头又是认错。
宁真只觉得她们叽叽喳喳聒噪得很,躺在地上仿佛才是找到了自己的归宿。
虽然地上又湿又凉,但就这么躺着有一种踏实安心的感觉,让她想到了庆云庵,静僻祥和。
抬眼望着四周,目光越过大公主,她看到了一丛丛花树,看到了亭台轩阁,看到了红墙黄瓦。
就是这些高墙把她困住了,害得她回不去庆云庵。
等等……
墙上为什么蹲着一群身着甲胄的兵士?
这些甲胄的式样,好像没有见过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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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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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第2章 第二章
莹莹雪色无人赏,从宫人到后妃、皇子皇女,统统都被押着去往清宁宫。
夜色渐深,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喊杀声震天。一路走来,凡是激烈反抗的宫女侍卫,皆被就地斩杀。满地都是散落的包袱细软,血污和雪水融在一起,变得泥泞不堪。
宁真往前朝的方向望了一眼。她就是从正南门进宫的,乾恩殿前庄重威严的丹陛历历在目,此刻那儿却正在发生难以想象的屠戮。
心下不安,她垂下眼默念着经句。
宁真长到十八岁才知道自己是有爹娘的。
自小生活在京郊庆云庵里,若说是否感觉到自己有什么不同,那肯定是有的。全庵只有她一个人带发修行。
她时常问慧慈师太:“师父,我什么时候才可以正式出家呢?”
师父或避而不谈,或笑说机缘未到。
长到十岁时,她一个人搬到后山去住了。因为师父说女孩儿家长大了,不方便经常出现在香客们面前。她不懂,明明师姐们比她大许多,怎么就可以随意出入庵堂呢?
前阵子有几位贵客到了庵里,师父把人请进来之后就关了大门。宁真和师姐们聚在一起猜测贵客们的来意。
当晚宁真就被慧慈师太叫了过去,听了一个故事。
原来她有爹娘。
娘生下她奶了两年之后便走了,而爹做了皇帝,病得快死了,叫她回去看看他。这一看,就把她困在了宫里。
-
一道尖利的声音传来:“狗东西长没长眼!本宫的脚,本宫的脚!放肆!”
宫女们抬头,以往趾高气昂的大公主被一个高大的汉子提了进来。跟提小鸡仔似的,公主的双腿在空中直晃荡,鞋袜尽无,一双玉足被冻得发红。
“少废话,公主都跟你似的聒噪?贺老贼的种也不怎么样嘛!”那汉子把大公主往地上一丢,嫌恶地拍了拍手,“念叨了一路,要不是将军有令,老子早就宰了你。”
大公主瑟缩了一下,避到了宛童的怀里。
宫人们视线互触,都在猜测叛军到底是谁的人。
所谓将军又是那位?以及平日里作威作福的禁军去哪儿了?怎么连金尊玉贵的大公主都落得如此狼狈的下场?
人员繁杂,原本属于皇后寝宫的清宁宫此刻竟像是清晨卖菜的集市一样聒噪。
几个公主皇子年纪小,禁不得吓,早就哭闹开了。他们的母妃与乳母手忙脚乱地哄着拍着,甚至要直接捂嘴,生怕惹恼了守在周围的武人,来个永远噤声就得不偿失了。
大公主环顾四周,没看到太子与皇后,在这个不算小的宫室里她竟是地位最高崇的主子了。
于是她有了一丝勇气,伸直了脖子问:“我母后和皇弟在哪儿?”
无人回话,刚才的汉子看装束至少也是个校尉,听了这话冷哼一声,“死了!”
小公主小皇子们哭得更大声,大公主的一张脸则是白了又白,紧接着捂着胸口,悲痛欲绝。
校尉见了忍不住笑。
大公主这才知道被骗了,又羞又恼,但又奈何不了面前这魁梧的汉子。
毕竟平时她嚣张跋扈都是有人撑腰的,现在能为她撑腰的人不在,她底气不足。说好听点就是她识时务知进退,难听点就是怂了。
大公主逼着自己冷静下来,不能在这些狗东西面前丢了脸面,然而下一瞬就有人进来说要把皇子皇女带过去。
在场的人大惊失色,看来这场宫变真的无力转圜了。
大公主被提着领子往外走,一边死命挣扎,一边哎哟哎哟地叫,“放手!放手!狗杀才快住手!”
手脚挥舞之间,她瞥见了一身别扭宫装的宁真。只见宁真发髻微乱,头枕在手臂上以绣墩为支撑物,睡得正香呢!
这种危急时刻,竟然睡得着?!
气不打一处来,大公主干脆指着宁真大喊:“她也是公主,你们怎么不抓她光抓我?”
一瞬间,周围的陌生兵卒都朝宁真看去,眼神里充满了探究与狐疑。
大公主继续喊:“就是她,前阵子才进宫的,父皇早年间在民间的女儿。”
宛童神色复杂,这还是大公主第一次当众承认宁真的身份呢。
-
雪下得越来越大,天地间一片模糊,十步以内变得格外朦胧。
眼见身边侍卫拼杀到最后一刻纷纷倒地,张皇后慌了神,仓皇后退之时发现有一个披着鹤氅的男子缓缓走来。
脚下是清宁宫到瑶仙殿的复道,也就是楼阁间架在空中的通道。前后都没了退路,总不能生生地往下跳吧。
这下真是穷途末路了。
“王樟?”
张皇后开口时才发现自己的声音颤抖得要命,她回忆起刚才瞥见的猎猎黑旗上金粉写就的“王”字,因此有所猜测。
王樟,字见森,出自世家高门王氏的旁支。
父母早亡,他早早地投身行伍。当时前线的偏将总是被西戎大败,久而久之士兵们就生出了畏战之心。王樟便是这个时候出头的,以往嘲笑他是没落户的军功子弟畏缩不前,他却总是争做先锋。
宥州一役中,王樟率百名铁骑,且战且行三百余里,攻尽若奴、香罗等六部族,烧尽西戎布置在重镇的粮仓辎重。由此,被西戎侵占多年的汤、宥二州重回大顺,大顺的版图也外拓了七百余里。
一战成名,从此王樟百战百胜,无往不利。宁宥将军的大名响彻朝野,更不用提他后来立下的不世之功,足以青史留名。
对于金戈铁马的儿郎,张皇后向来钦佩,甚至还在皇帝那儿见过王将军的画像。
画上人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如果不提王樟的名字,张皇后肯定以为那是书卷气四溢的翩翩公子,和“杀神”名号相去甚远。
然而,面前这个身形高大的男子,完全不像画像中的王将军呐。
那是一种特别的气质,哪怕披着纯白的鹤氅也抹杀不掉他由内而外散发的压迫感。疆场杀伐堆积起来的蓬勃戾气,是沁了汗浸了血的,是夹杂着塞外风沙席卷而来的凌冽。
也不怪花架子禁军难以抵挡,饶是久居高位的张皇后,此刻都噤若寒蝉。
男子踏雪而来,抬臂摘掉面具,露出了一张年轻的脸。
抖了抖鹤氅上的雪屑,男子勾唇一笑,“母后,别来无恙啊。”
这个称呼,加上熟悉的眉眼……
“萧景润!”张皇后难以置信地惊呼。
如絮似绒的雪花之下,立在张皇后身侧的老嬷嬷也认出了眼前之人。
今日这场大雪,这场宫变,一如十一年前。
那是建熙二年末,年仅九岁的小皇帝萧景润被迫禅位给宰相贺茂闻。
次年正月四日,贺茂闻也就是当今陛下在乾恩殿正式登皇帝位,下诏改封萧景润为谦国公,令其居于中都以南的益河行宫。
贺茂闻以顺为国号,仍定都中都,改元永嘉,立建熙朝的太后张氏为皇后。
永嘉三年,益河行宫起了一场大火,把谦国公的寝殿烧得一干二净,只剩几段辨不明的残骨——房梁倒塌,把完整的尸骨砸得纷乱。
这不是秘闻,大顺朝野上下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小皇帝萧景润早已随行宫作了土,萧氏皇族男丁也被今上清理得不剩什么。
然而——如今萧景润竟然回来了,还是以这种睥睨天下的全胜之姿回归!
张皇后心性再坚定,此刻也支撑不住了。
她最初是光寿朝的皇后,后来做了建熙朝的太后,十一年前再嫁贺茂闻又成为了新朝皇后,这些年来执掌中宫,外朝不是没有反对的意见。但贺茂闻雷霆铁腕,让众人都闭了嘴。
眼下,萧景润回来了,面对这位背叛了他的昔日嫡母,他会如何她再清楚不过了。
然而就当张皇后引颈就戮的时候,萧景润抬手拦住了长刀。
他微微俯身,眯着狼眸打量她,“母后好手段,成为我父皇的继后也没几年吧,就和贺贼攀搭上了,也真亏了他衷情,竟还让你稳坐后位。怎么,你现在寻死,是急着见我父皇还是……急着见贺老贼呢?”
张皇后呼吸一窒,颤抖地问:“你什么意思?陛下……陛下……”
“嗯,是呀。”萧景润笑笑,温声道:“你可以称他为大行皇帝了。”
接着,萧景润很好脾气地站在原地,听着张皇后和老嬷嬷抱头哀嚎,片刻后才不耐地挥手,让人把她们二人押下去。
“将军。”
真正的王樟迎了上来,如养心殿里那幅画像所示,端的一副芝兰玉树的儒生样。
萧景润拍了拍王樟的肩,示意他边走边说。
这些年萧景润以王樟之名征战西北,王樟则是他最好的副将,两人默契的配合就是一次次大小战役中打出来的。
“将军,贺茂闻长子触柱而亡,其余三子四女都关押起来了。”
“嗯?”萧景润回头望他,“贺老狗不是就三个女儿?怎地多了一个?”
提到这个,王樟露出了一个微妙的表情,“是贺茂闻和前妻宁氏所生,一直养在民间,近来才被召回宫中,今年十八了。”
算算时间,那就是宁氏发现贺茂闻与张氏有染,断然和离,之后发现有身孕便生下了这个女儿。
萧景润冷笑了一声,“这个时候把她叫回来,为了送终吗?”
接着又问王樟,“你这什么表情,这位公主貌若无盐,把你丑得面目狰狞了?”
王樟摇头,“她挺特别的。明明关在同一间牢狱,贺茂闻的儿女们哭声震天,她却睡得安安稳稳呢。”
第3章 第三章
在牢里关了不知道多久,原先大公主还扬着高傲的头颅,安慰弟妹们:“父皇母后肯定有办法的,你们不许再哭了,贺家人没有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道理。”
再后来得知贺茂闻驾崩、太子自尽以及张皇后被擒,大公主也哭了起来。哭得久了嗓子哑,想要点水喝又抹不开面子。
这件牢房逼仄得很,只有悬在高处的一个小窗得以进些日光,然而最近连连下雪,外头暗得让人分不清白天与黑夜。
年龄小的皇子皇女们也问题频发。有哭得吐酸水的,也有被吓得失禁的。久不见光的室内就此混合了刺鼻浑浊的气味。
大公主感觉自己就在崩溃边缘了。明明前几日她还是天之骄女,在万众瞩目之下办了生辰宴,把魏国公家的女郎气得脸色都不好了,一切都那么美好梦幻。
谁能想到今时今日竟落得如此境地。
簌簌的声音,是宁真在草垫上翻了个身。
大公主气急,抬脚就要踹去。但是许久没正经吃过饭菜了,力气不够,扑了个空。于是她只能在原地狂怒。
忽然,牢门中间的小挡板被移开了。
想着是到饭点,狱卒送餐来了。
虽然不是什么好食,但勉强可以果腹。于是大公主站起身,顺着洞眼往外看。
谁知道洞眼那头的狱卒提着油灯,晃得她睁不开眼。
“将军找大公主。”
狱卒抛下了一句话,就找钥匙开门。
大公主眉毛一跳,旋即面上闪过很多表情。惊喜、狐疑、犹豫、警惕……
狱卒不耐烦地敲打着门框,“快点。”
在外人特别是这种下三滥的小吏面前,大公主总是要在意皇家颜面的。于是她挺直了腰背,清了清嗓子道:“不知道是哪位将军,找本宫做什么?”
“你管那么多!还以为是高高在上的皇亲国戚么。”狱卒啐了一口。
接着,狱卒挤着门缝进来,把大公主撞开,提着油灯照亮前路,在角落里找到了睡得正香的宁真。
还没来得及掸一掸被狱卒挨过的衣袖,大公主愕然地看着他的动线,反应慢半拍地开口:“什么意思?你找她?不是说找大公主吗?”
狱卒理所当然地应了声,“你多大她多大?自然她是大公主啊。”
随后他拍了拍宁真的肩膀叫醒了她。
大公主看着宁真一步步走出牢房,一口银牙都要咬碎了。无处发泄怒火,只能原地转几圈,最终狠跺了几脚。
“什么东西!给我提鞋都不配的玩意儿,不光要做公主,还要做大公主?!”
一旁的三公主怯怯地看着她,“大姐姐别生气了,那个姐姐被叫去准没好事呢。”
-
宁真没睡醒,昏昏沉沉地跟着人到了重华宫。一路走来,久不见光的她愈发觉得外界的光亮刺眼,加上吃得少,浑身没力气,差点被门槛绊倒。
“怎么,路都不会走了?”
开口的正是萧景润,他没有正眼瞧她,而是盘着腿坐在榻上吃暖锅。对于她的一点小失误,他只当她是被他的气势给震到了。
押着她的人将她的膝弯一踹,宁真应声跪倒。
“叫什么名字?”
“宁真。”
萧景润啧了一声,抬手掏了掏耳,“这破铜锣嗓子,我听得都耳朵发痒,给她点水喝。”
从内侍手中接过茶盏,宁真小口地捧着喝,又小口地往下咽,丝毫没有急切,更没有紧张。
萧景润看了觉得有意思,放下筷子正视她。
一盏茶喝完,宁真将茶盏递回给内侍,“多谢。”
萧景润呵呵笑着,云淡风轻地说:“他听我的令给你倒水,你只谢他?”
宁真噢了声,“也谢谢您。”
一拳打进了棉花里。
萧景润很少吃瘪,一旦吃瘪就要立时找回场子。于是他状若无意地开口,“你爹死前,求我一件事,还是与你相关的,你猜是什么?”
其实萧景润还没到养心殿,贺茂闻就病死了,他都来不及奚落贺茂闻几句,哪有机会听什么临终恳求?
然而宁真没说话,一双清亮的眸子定定地看着他。
她的眸子干净澄澈,好似什么欲念都没有,什么都打动不了她。
见诈不到她,萧景润怏怏地撇了嘴,提筷又吃了起来。
冬日严寒,外头北风呼啸,然而宁真在这边跪了半天,只觉得重华宫的地龙烧得正好,鼻间又萦绕着暖锅的香味,她竟有些昏昏欲睡。
腾腾热气之下,暖锅咕噜咕噜地冒着泡,萧景润舒服地眯了眼。
他常年在西北塞外,在军营里和将士们一起吃大锅饭。得趁热吃,不然烈风一吹,手里的馍就变得硬上加硬。打个牙祭也只是些粗糙的肉食,可以果腹开荤却少了滋味。
乍然间坐在燃着香炉烧着地龙的皇宫里吃暖锅,边上摆着一溜儿的精致小食,这感觉还真不一般。
这么想着,萧景润又忍不住暗骂自己,还真是由俭入奢易。
在西北吃了八年的苦,隐姓埋名戎马倥偬,怎么还没抵消掉融在骨血里对奢靡享乐的渴望呢?
“咕噜噜。”
宁真的肚子叫了,在空旷的宫室里尤为明显。
萧景润当然也听见了,指着暖锅顽劣地笑笑,“鱼羊鲜,宫里的厨子花样还真多,你想吃的话可以求我。”
宁真无言,摇了摇头。
带发修行的这些年她秉持茹素,虽然师父没有对她作过多要求,但是在庵堂与师姐们一同用饭,她也不好要求掌勺师叔为她开小灶。
再后来,师父突然把她叫到一边,叮嘱她可以食用三净肉,让她好好吃饭,长长个子。那几年,大顺朝多了不少新起的寺庙庵堂,她们庆云庵的香火却是一点儿也没少。
这么想想,难道她爹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现了她的存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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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真东想西想的时候,萧景润终于用完了午膳。
他侧卧在榻上盯着宁真。
她身上的宫装不知道穿了多少天,脏兮兮的,头发又散着,乱蓬蓬的。内侍们把她提过来也不知道给她梳洗梳洗,真是碍眼。
半晌萧景润才开口:“你长得像令堂。”
说不上具体哪里像,顶多是脸型轮廓相像,但总归比长得像贺茂闻要好。
气质则是全然不同,宁夫人有如一朵明艳的杜鹃,繁茂艳丽,耐寒耐旱。而宁真像冷冽幽兰,虚无缥缈若即若离,又散发着无法让人忽视的幽香。
这下终于引起了宁真的注意,她秀眉轻蹙,“你见过我娘?”
宁真恨父亲辜负了母亲,也怨母亲一走了之不要她。但是她想知道她母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萧景润颔首,“那会儿宁夫人还是宰相夫人呢,她抱过我,我勉强有些印象。”说着,他又盯着她那双杏眸瞧,总觉得这样的眼睛哭起来会很好看。
于是他笑意加深,故意逗她说:“要是你爹不生二心,我和他倒是可以君臣相和,和你更是可以做一对青梅竹马了。”
宁真失望地垂下眼,还以为能听到关于母亲的什么事迹呢,结果就这呀。接着又抬头看这个言语轻佻的人,心里揣测着他的实际年龄。
在庆云庵她见过许多香客,大多是女客。要么不事生产面容年轻,要么为琐事烦忧显露老态。然而面前的这个人,居于高位不日就要登极,却是不扬不显,锋芒尽收的同时又流露出一股少年心性。
不过,猜的准或不准又有什么用呢?
无论萧景润是少年英雄,还是青年帝王,眼下都不会让她轻易离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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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景润没有午歇的习惯,用过饭就叫人进来议事,也不避讳宁真,就让她一个人默默跪在一边。
回到这阔别十一年之久的宫廷,他需要处理与决定的事情太多了。小到今晚宿在何处,大到对贺氏宗室的处置,一桩桩一件件如果只按轻重缓急来处理可能没法妥当。
于是快到掌灯之时,萧景润才挥退了手下人,站起来活动活动身子。
瞥见宁真双眸氤氲着雾气,萧景润先是一怔,想来她跪久了膝盖疼?
莫名其妙的,他的心里竟生出一种赢过了她的窃喜感:是要哭了吧!
然而仔细一瞧,发现她双颊微鼓,胸口起伏,萧景润纳罕了一瞬,旋即反应过来——敢情她是遮掩着打了个哈欠?
今日在宁真这儿连连吃瘪,萧景润很是不悦。
在他看来,宁真的种种表现就是对他的正大光明的挑衅。要知道已经很久没有人敢如此挑衅他了。
萧景润抬手一挥,“来人,带她去洗洗干净,晚上送过来。”
这话有些模棱两可,小内侍们对于萧景润这位新主子还不熟悉,揣摩上意只怕领悟的不到位。
大行皇帝当年夺了新主子的位,杀了萧氏诸王,新主子定是对大行皇帝恨之入骨,换了小内侍们自己,肯定也会忍不住生啖其肉,最次也是伺机报复。
那么对于大行皇帝的后嗣,肯定是要父债子偿,将这些年来受的苦楚加倍讨伐回来。
只是这位宁姑娘才进宫没多久,要说享受了贺氏荣光的,还得是被关在牢里的大公主呀。
所以新主子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呢?
第4章 第四章
宁真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跟着陶姑姑去了一个叫养心殿的地方。那里宫女内侍环绕,却没有人发出一丝声响,走路就像猫儿一样悄无声息的。
坐了一会儿,就有人端了一盏茶上来。她抿了一小口,苦得吐舌头,连忙放下了杯子。
陶姑姑却笑着介绍这叫大红袍,是陛下最喜欢的茶,采自哪里哪里的悬崖峭壁,又经过什么什么样的泉水冲泡。
宁真点头如捣蒜,却不会贸然开口,因为她牢记师父在她进宫前嘱咐的话:守住口业。
但是当陶姑姑讲到什么禅茶意境时,宁真就坐不住了。她不懂茶水和禅意是怎么联系上的。
刚想开口询问,就听到陶姑姑说:“陛下起身了,请姑娘随奴婢来。”
再接着,宁真进了里间,看到了那个据说是自己父亲的男人。
贺茂闻靠在床上,面色惨淡,每每呼吸都要用上很大的力气,仿佛有什么卡在了喉咙里,不一会儿就会冒出满头满脑的汗。
“真儿,我是爹爹。”这是他费尽力气说的第一句话。
宁真望着他,神色复杂。
她在庆云庵里见过不少病人,要么过来烧香拜佛为自己祈祷的,要么是病愈之后过来还愿的。看得多了她便知道一个人的病情严重程度。
眼前这位皇帝爹爹,怕是没多少日子了。
按照道理来说,她应该磕头行礼,如他所愿唤他一声爹爹,或者是父皇之类的称呼。
但是她叫不出口。面前这人缺席了她十八年的成长,更是辜负了她的母亲。
贺茂闻的手颤抖地朝她伸过来,断断续续地说着。半晌宁真才听明白,原来他要给她赐婚,让她嫁给一个什么探花郎。
真是笑话,尼姑怎么能嫁人呢?虽然她只是带发修行。
“我在庆云庵很好,不需要嫁给谁,也不需要别人的庇护。而且您也没问过探花郎的意思,这样不尊重他。”宁真说这话时,已经尽量考虑到对长辈的礼貌了。
贺茂闻听了便没有言语,良久才露出一丝笑容,“真儿,你很像她。这个名字起得很好。”
他的眼神失了焦距,宁真猜想他陷入了回忆。
宁真想问,他口中的“她”是不是她的母亲,但是他很快又陷入了昏睡。守在一旁的内侍惊诧了一下,旋即去叫太医。霎时间养心殿里手忙脚乱,人来人往,宁真只好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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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苍老的声音在说话:
“回主子,据老臣所断,宁姑娘禀赋素弱,气血略亏则形神不养,气虚阳脱则汗失固摄……”
“说人话。”
沉寂了片刻,那老人又颤颤巍巍地说:“宁姑娘暂无大碍。许久未进食,沐浴时间又长,所以晕厥了,尽快吃些方便克化的东西便好了。”
宁真皱着眉醒来,发现与梦中不同,躺在床上的竟然是她自己。萧景润坐在床边,几个太医则是跪在地上。
内侍见宁真醒了,便提醒萧景润。
萧景润哼笑一声,挥退了太医,抱着臂看她:“你真行啊,泡个澡还让爷等你,等来等去等不来,竟然晕在了汤池里。怎么没淹死你呢?”
初初醒转,宁真还没反应过来,只听他言语依旧轻佻,眉头蹙得更紧了。
“行了,起来陪爷吃饭。”萧景润抛下这句话就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内侍里一个叫小泉子的赶紧拥到床边,朝其他几个内侍招了招手,他们很快会意,开始各司其职。一个扶起宁真,一个拿来绣鞋,还有的已经准备了外衫和手炉。
在宫里当差的,若有个行差踏错就会小命不保,因此见微知著是他们的必修课。小泉子隐隐觉得这位半吊子公主可能要有大造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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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景润说的吃饭,那就是真的吃饭。
他下令让人带宁真去沐浴,他自己便在重华宫翘着腿等晚膳了。
谁知道晚膳没等来,等来了伺候宁真沐浴的宫女,说是宁真不要她们伺候,一个人洗就行。结果宫女听她洗着洗着没了声响,绕过屏风进去一瞧,宁真晕在水里不省人事。
于是萧景润饿着肚子叫太医给她瞧病。
所幸宁真在去往重华宫的路上,听小泉子添油加醋地说过了。她一进门就拜倒在萧景润面前,“谢谢您救我。”
了不得,“谢谢”、“您”这两个词从宁真口中蹦出来,还真是少见。
萧景润先是一怔,随后心满意足地让她起身。
由此他才看清洗得干干净净的她。
果然像空谷幽兰,皮肤白得直晃眼,一双杏眸含着水望他,竟然让他有点无所适从。两人就坐在一张桌子的对面,他仔细瞧才发现她的右眼角有颗极淡的泪痣。
真是奇怪,先前怎么没注意到呢?
同桌用饭,萧景润发现怪不得太医说宁真“禀赋素弱”,挑食挑得不行,只捡些豆腐青菜吃。他不满地打量了宁真一眼,明明一副超脱凡世的模样,怎么还学那些贵族女郎减重瘦身呢?
如今宁真换上了合身的衣裙,他便看得更加清楚。明明不胖,甚至有点纤瘦,她到底还想要多瘦呢?
满脸疑惑的萧景润把手边的鱼汤推到她面前,示意她喝。
以前生活在宫里的时候,他听太妃们唠嗑时说过,鱼汤比肉汤强,喝了不会发胖,又有营养。
宁真苦着一张脸,想推拒又忆及小泉子对萧景润的夸赞,不好就此拂了他的面子。于是她拿起调羹,舀了一小勺喝了。
御膳的供应自然是精细无比的,更不用说萧景润这样成为了皇宫新主人的情况,尚食局肯定是拿出十八般武艺来烹饪的。
然而宁真只觉得满口都是腥味,忍不住吐了。
站在桌边伺候的内侍大骇,一双手伸了又伸,不知道现在是给宁姑娘递上清水漱口好呢,还是赶快把宁姑娘吐出来的鱼汤给收拾了。
啪的一声,萧景润撂了筷。
“爷就这么犯贱,捧着汤给你你都不肯赏个面子?和爷同桌吃饭就这么让你难以忍受?”
他明显是动怒了,语气森然。内侍和宫女们跪了一地,皆不敢抬头。
宁真也觉得就这样吐出来太难看了,太不给他面子了,但是恶心呕吐的感觉就像打哈欠一样,是忍不了的,她也没有办法。
于是她咬着唇踌躇了半晌,和宫女们跪在了一起。
萧景润眸子幽暗,拽着她的胳膊往内间走去。
内侍和宫女们面上表情换了又换,惊疑不定。
宁真则是抱着门框不撒手,惊慌失措,“你干什么?”
“干什么?自然是做点让你更加难以忍受的事。”萧景润语气凉薄,嘴角含着讥诮。
他是习武之人,更是掌兵之人,甚至不久之后他会登上皇位,整个国家都是他说了算。自宫变以来,从内侍到朝臣,无不战战兢兢地看他脸色行事,唯有她拧着个性子无法无天,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他。
萧景润将她一把抱起,摔在了床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怎么,还真当自己是公主了?”
之前对她多有容忍,无非是看在宁夫人的面上,想着她从民间进宫也没讨着好,贺茂闻犯下的窃国之罪和她也无半点关系。
但是看她蹬鼻子上脸的样,他萧景润要是再忍,就白白夺回这皇位了。
宁真摔疼了,揉着肩膀往里退。
萧景润却不让她退,握住她的脚踝,将她拉到面前。
离得太近,他将那颗泪痣看得更清晰了。一张嫩白的小脸惶恐不安,朱唇轻颤,卷翘的睫毛濡湿了,眼眸里闪着泪光,倒映着他的脸。
“终于要哭了吗?”他的声音很低,唇瓣翕动之间仿佛触碰到了她的脸颊。
宁真咬着唇,怒目而视。心里只觉得面前这人又是满嘴爷爷爷的,又是对她动手动脚言语轻薄,实在是和御花园里的蠢侍卫没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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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真握着拳头挥上来的时候,萧景润吃了一惊。
毕竟在他看来,他与宁真之间如果发生近身搏斗,她毫无胜算。
哪怕她有武器,他赤手空拳也不惧,女孩儿家学些防身的功夫又如何,他是战场上厮杀出来的。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没有人和你友好地说什么点到为止,更不是落拓快意的仗剑天涯,只有拳拳到肉,寸寸不让。
他捏着她的拳头,只觉得她的手好小,细若无骨,滑腻柔和。就这样的拳头,屁用没有。
“宁姑娘,希望你记住。出拳不是光光把拳头拍出来,乱拳打死老师傅只是一句戏言,就算有,也不会发生在你我之间。”萧景润单膝跪在床上,以方便拉着她的手臂演示。
“出拳讲究速度和力量,你长得这副弱柳扶风的样儿,力量就先别想了,但你至少也得动作干净,带动全身。不然挥这软绵绵的一拳和打情骂俏有什么区别?”
说着,他另一只手点着她的腰胯,“从这儿开始用力,”再顺着上去,“然后是胸和肩,手臂发力不是手腕发力,懂吗?”
宁真被他半抱在怀里,已经听不清他在讲什么了,只觉得脑袋嗡嗡的。虽然师父和师姐没和她说过,但就她偶尔下山听到的说书来分析,他们现在的姿势不是很妙。
“放开我。”
她皱着一张脸,似乎是恼极了。但男女之间力量悬殊太大,挣脱不了,她只能回想他突然生气的缘由,随后对他说:“我没喝过鱼汤,我不是故意吐出来的。”
萧景润嗤笑一声,明显不信,“您是养在哪座仙山上,不食人间烟火,只喝清晨的仙露是吗?”
宁真一脸莫名其妙,“不是仙山,就是京郊的云雾山。”
萧景润皱着眉看她,想从她的表情里分析出她这番话的真实性。
只听她继续说:“佛道是相通的,没有高下之分,但是你说的仙一般指的是道家的仙吧?我师父没……”看他面色不虞,她又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努力去站在他的视角来理解与分析:“狭义的仙和广义的仙有很大的区别,你说的是哪种?”
萧景润突然觉得这一夜真是荒唐。
好好地吃着饭,她将他给的鱼汤吐了出来。倏地又演变为他教她出拳,她和他论佛道。
良久,外头的宫女和内侍都跪得腿麻了,萧景润才缓缓开口:“你刚才说的师父是?”
“慧慈师太就是我师父,庆云庵的师父。”宁真一脸理所当然。
萧景润终于知道症结何在了,“你这些年一直在庆云庵?”
“嗯,我自出生起就在庆云庵了,带发修行至今。”
“……”怎么没有人告诉他,所谓流落民间,这民间指的是庵堂。
他刚才做了什么呢?逼一个尼姑饮荤汤?
真是荒唐的一夜。
第5章 第五章
自那日之后,宁真就没有见过萧景润了。
她被安置在绮华宫,在整个后宫的东北角上,再往外走就要到角楼了。
绕过影壁,就能看到前院的五间正殿,琉璃顶上落的雪还没化完,冬日暖阳照在上头显得特别柔和。殿前月台开阔,东西有配殿各三间,配殿南北各有耳房。
宁真头一回一个人住这么大的地方,虽然绮华宫算后宫之中较为偏僻狭小的了。
庆云庵的师姐们老说宁真是个慢热的人,其实这话没错。
进宫来的这段时间,宁真就像一个初生婴儿探知世界一般,慢慢地熟悉着皇宫大内。宫变以前她是个旁观者,觉得自己总有机会出宫的,回到云雾山。然而最近她觉得出宫的机会真是渺茫,她早就从旁观者变成身在其中。
伺候她的内侍及宫女减为各两名,那个很有眼色的小泉子也在其中。
一开始小泉子踌躇满志,觉得这位宁姑娘要有大造化,说不定会成为新君的第一个女人,哪怕日后万千佳丽进宫来,那宁姑娘的荣耀也是头一份的,和别人可不同。若是有个一儿半女,那更是不得了。
然而搬到绮华宫快十天了,别说新君没过来,就连新君的消息都没听到过。
于是小泉子一下子蔫儿了,只觉得押错宝,没得好前程奔了。
宁真不知道小泉子心里的弯弯绕,只觉得他镇日里在她耳边叨叨皇宫以前的事,还挺有意思的。一会儿说体元殿后经常有鬼影出没,一会儿说清宁宫原先不叫这个名儿,因为什么什么原因才给改了。
然而,她最感兴趣的还是御花园。从绮华宫正门出来,沿着笔直的甬道一直往西走,路过钟粹宫就可以到御花园了。
早前宁真被张皇后驱逐到御花园做洒扫的活儿,御花园里的当值宫女们总来闹她,一开始她还会恼,后来就当没听见,专注扫她的地。
在御花园呆着经常会让她想到庆云庵和后山属于她的小竹屋。有花有草,鼻间尽是清新的自然香气。就连扫地的簌簌声都能让她很快沉静下来。
于是最近宁真每天都去御花园坐一会儿,见雪落得多了,就拿扫帚扫一扫。
或者是将梅花枝头的雪水采集到坛子里,老是见以前的宫女这么做,说是某某妃子喜欢雪水煮茶。宁真想试试看,雪水煮的茶是不是格外好喝。
结果这一日,宁真来接雪水的时候撞见了一个老熟人,宫女山莱。
“宁、宁姑娘。”山莱这阵子貌似瘦了不少,一张小脸跟削尖了似的,惴惴地看着宁真。
当时山莱在御花园里嘲笑宁真的时候头抬得可高了呢。
宁真点点头问她:“你还在这边当差吗?”
“是,前几日尚宫局对宫女的职责范围重新划分了,奴婢还是在御花园。”
宁真一愣,山莱竟也对她奴婢奴婢地讲话了,以前她可没这么客气。
见宁真不说话,山莱福了福身子就要告退。
这位半吊子公主原本就没有册封,更无食邑与俸禄,大家都以为叛军入宫后她会如草芥一般随风飘零,谁知道竟然住到正经的宫殿里去了。要知道大行皇帝的后妃们都移出宫了,现在后宫里只有住着她一人。现在大家都在猜过几日的新君登基大典上会不会对她有所安排。
因此山莱此刻万万不希望宁真回忆起先前受欺负的画面来,只想着夹着尾巴先溜。
然而,宁真拉住了山莱,一脸认真地问她,“你知道雪水要放多久才能煮茶吗?光雪水煮是不是不够呀?要再添水吗?”
看山莱愣在原地,宁真又说:“先前那个给怡妃接雪水的宫女,我没看到她,所以想问问你是否知道。”
山莱半晌才反应过来,低低地说:“夏荭啊,她原是怡妃娘娘宫里的。先帝嫔御退居别宫,夏荭跟着一道出宫了。”
听到出宫二字,宁真眼前一亮,“怎么出宫呀?我也想出宫。”
山莱神色复杂,“宁姑娘,你出不出宫的事应该是陛下说了算,奴婢也不知道。”
宁真噢了一声,原来那个奇奇怪怪的男人已经被称作陛下了。她有点沮丧,之前惹恼了那个男人,出宫的诉求怕是短时间内不好提了。
“至于雪水煮茶……”山莱开启了话头,就停不下来,讲了一大串。
毕竟以前在宫里不缺风花雪月的主子,宫女们就是自己不会这套流程,那也是听过见过的。
宁真听得头大,叫停了她,“山莱,你现在不忙吧?跟我回宫细讲吧,我一时半会儿记不下来。”
山莱第一反应就是想拒绝,但是又想到宁真算半个主子,只好跟着宁真回了绮华宫。
一路上山莱悄悄地打量着宁真,猜想她突然学什么雪水煮茶是不是要讨好新君?
但是据说新君在西北呆了八年,那烈风黄沙早就把人变得粗糙恣意了,应该是不会有性子享受这种风雅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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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真没想到自她频繁往御花园跑之后,萧景润就下了道御令,把她禁足在绮华宫。
山莱也没想到有这么一出,打听到了禁足令之后她忍不住唏嘘:看吧,我就说新君不爱附庸风雅,马屁拍马腿上了吧。
然而宁真压根就没想煮茶给萧景润喝,只是好奇地想自己尝尝。虽然得出的结论是雪水煮茶与普通水煮茶没什么区别。
不能迈出绮华门,那她自有别的事可做。
绮华宫后殿有一处废弃的小佛堂,不知道是哪个朝代建的,十分有年头,也十分破败,一开门肉眼可见满屋的扬尘,呛得人直咳嗽。
宁真很有耐心地花了三天时间收拾干净。
入宫前后加起来快有一个月了,她的早课晚课都懈怠了。正好趁此机会重拾修行。
萧景润就是这个时候踏进绮华宫的。
小泉子很有眼力见地把他引到小佛堂,随后眉飞色舞地退出来,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佛堂里点着蜡烛,但是因为地方狭小,整体还是很暗的。蒲团孤零零地放在案前,宁真没有跪在上面,而是窝在一边埋头摆弄着什么东西。
萧景润回身把门关了,屋内更暗了几分。
宁真听见动静,倏地一抖,香屑洒了一地。
“你怎么来了?”
她像是打开糖匣子偷吃被当场抓获的孩童,欲盖弥彰地挪了挪脚步,妄图遮住背后的东西。
萧景润挑眉。
最近无论是内侍还是朝臣,甚至王樟和他说话时都“您”、“您”的,听得他浑身不舒服,没想到这偏远角落里的宁大姑娘对他的口味,很不客气地和他“你来你去”。
“藏什么了?”
他开口时才发现自己的声音里竟带着一丝雀跃。
见她不说话,萧景润便迈步走过去。
他一步步靠近,宁真退无可退,整个身子抵在香案上,发出一声清响。
萧景润个高,略过她头顶往下看,只看到一地香屑,有燃过的也有没燃过的,杂乱地堆在一起。
离得太近,宁真的脸紧贴着他的胸膛,一股独属于他的气味扑面而来,把她的两颊都染红了。
她用手抵着他,干涩地开口,“你不要靠我这么近。”
听了这话,萧景润才意识到两人的距离趋近于零。
他怔了一瞬,随即顽劣地凑近她的脸,和她四目相对,“小尼姑也会害羞?看来六根不净呐。”
宁真感受到他呼出的热气,在这个冬日里竟显得那样滚烫。她又后退了一步,慌乱间把案上摆着的蜡烛撞倒在地。
蜡烛碰到香屑,燃了个痛快。
霎时间,满室佛香。
这种味道萧景润觉得有点熟悉。
他的思绪飞到了塞外,飞到了戈壁大漠。
恍惚间想起,在甘望山南麓有一片几百年前开凿的石窟。每座石窟里都有成片成片的壁画与数不清的佛像,大的有四五丈高,小的甚至还没他手掌宽。
有一座佛龛位于半山腰,受到的风雨侵蚀要小些。据说是金箔贴面、琉璃作眼的,可惜他无缘得见,只是行军时路过山脚远远地望了一眼。
那也不对,石窟附近的寺院都荒废了,没有人燃香供奉。
那熟悉的佛香来自何处呢?
他闭着眼再回想,忽然被宁真推了一把。
他不悦地掀起眼帘,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了片刻。忽然,宁真右眼下那颗极淡的泪痣引起了他的注意。
“小尼姑,你说你在哪座山修行来着?”
“云雾山啊。”
是了。
萧景润单手捧起她的脸,另一只手拿过蜡烛来照亮视线。
宁真被光刺得睁不开眼,偏过头去。
萧景润却是用指腹摩挲着她的泪痣,缓缓道:“小捻儿,我还活着。”
他的声音轻得如耳语一般,却是重重地击在她的心房。
第6章 第六章
在云雾山的时候,宁真不怎么下山是有原因的。一是师父不允许,二是师姐们老说山下坏人很多,小捻儿容易被拐走。
宁真自小多病,病得次数多了,连时常到庵里看诊的大夫都认识她了。后来有人建议给她起个贱名好养活,因此就有了“小捻儿”这个名字。
神奇的是,从此之后宁真的身体好起来了,能吃能睡的和一般孩子别无二致。
至于萧景润如何知道这个小名,还得追溯到永嘉三年的夏秋之交。
刚满十岁的宁真一个人搬到了后山的小竹屋。因为早课很早,晚课很晚,她就更加起早贪黑。加上她年纪小,心性未定,时常被路上的小花小草吸引了,停在路边玩上一会儿才会继续上路,为此没少迟到。
那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晚上,结束了晚课,宁真提着灯笼往竹屋走。
结果刚打开门,她就被一个东西绊倒了跌在地上。灯笼险些烧起来,她吓得不知所措。
一只惨白的手从黑暗中伸出来,扶起了灯笼,随即对宁真说:“别叫。”
是一个少年的声音,淡得都快没气儿了,还带着颐指气使的味道。
宁真吓得抱住门扉,颤声问他:“是活人吗?”
那个小郎君没有回话,一脸痛苦地捂着身侧,蜷缩成一团。
宁真这才注意到他受伤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血腥气,只是他的衣服颜色太深,被血洇湿了也看不出来。
宁真原本想扶起他,奈何力气不够,如果把他生拉硬拽往屋里拖的话,真怕加剧他的伤势。
“你在这儿等我,我去叫师父来。”她抛下这句话就往外走,结果被他拉住了脚踝,一个踉跄又绊倒在地上。
“别去,别让人知道。”他气若游丝地开口,望向她的眼神里也充满了恳求与希冀。
宁真为难地看着他。
借着月光,她将他额头上的汗珠看得一清二楚,自然也能看得到他痛苦的神色。学着大人模样轻叹一口气,宁真在院子里翻找了一通,找到了一卷立在墙角的破草席。
她把草席摊开,又跑到屋里抱了一床被子出来。看这架势少年差点以为她要就地收殓他。
结果她有条不紊地把被子铺到草席上,再一个用力把他推到了被子上。少年又以为他要就此幕天席地地过夜了。
然而宁真跑到草席前头,用尽全身的力气开始拖拽,一点一点地连人带铺盖拖回了屋里。
立秋都过了,如果放任他在外头过夜,会着凉的。抱着这样的念头,她拖得认真,拖得卖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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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就此在宁真的小竹屋里住下了。
宁真看他个子和她差不多高,又瘦得很,便默认他年纪没她大。庆云庵里的女众都是她的师姐师叔,每个人都比她大,因此她很渴望有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能让她过一把当姐姐的瘾。
然而就当她半抱起少年,边给他喂药边和他说“姐姐吹吹就不烫了哦”的时候,少年别扭地挪着身子,试图逃离她的怀抱。
“怎么了嘛,我师父经常说良药苦口,你要乖乖喝药才能好快快哦。”
这一堆叠词把少年的脸砸出了一丝红晕,他撇过头缓了缓心神,随后轻声说:“说不定我比你大呢,你怎么就自称姐姐了?”
宁真没听清,放下汤碗凑到他耳边问:“你说什么?”
少年愈加往里缩,加大了音量喊:“我十二了,你几岁?”
喊完又很不好意思地看着她,余光还瞥着那碗苦汤药。
宁真沉默了。她十岁,竟然比他小两岁。她不是姐姐了。
看她的表情,少年就知道了。他放松了片刻说:“小捻儿,你得叫我哥哥,我还没有妹妹呢,勉强让你当我妹妹好了。”
是的,在小竹屋里养伤的这段时间,宁真对他一无所知,他却是连她叫小捻儿都知道了。
少年受的伤不重,身侧被箭矢射中两处,没有伤及要害。其余地方都是擦伤扭伤,因为他不熟悉这一带,加上摸黑爬山,到处都是荆棘树丛,难免蹭到这儿伤到那儿。
那一晚没力气动弹,只是因为平时养尊处优难得逃命那么狼狈,实在是累傻了。
少年原本只托她寻些外用药来,结果她不知道从哪儿搞来了口服的药包,日日在早课前煎煮好了端给他。
问起这个,宁真十分骄傲地说:“前两日跟师姐们下山,我趁着她们采买的时候,偷偷溜到医馆给你开的药。”
少年望了望这家徒四壁的小竹屋,问她:“你哪来的银钱?”
“师父每个月都会给我一些,让我买糖吃,我都攒着呢。”
少年的思路被她带跑偏了,“攒着做什么?”
“当然是买一大堆糖慢慢吃,想吃哪个吃哪个。”
少年无语,不懂分开买和一次性买的区别何在。
看她这单纯无害的样子,他又忍不住问她买药花了多少银钱。
当她说出数目的时候,他又无语了,她还真是好骗,整一个冤大头。
不过她小小年纪,对外界又不设防的样子,下一趟山竟然没被拐走,还真是奇迹。难道是因为京畿治安太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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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你长得这样好看,你家里人还舍不得给你吃饭吗?看你瘦的这样,感觉冬天来了北风一吹你就会像风筝一样飞走啦。”
少年靠在床头,听着她在耳边唠叨,本来不想理她,但是屋里唯一一张床给他了,她每晚都是趴在桌上睡的,让他心生很多歉意。
于是他闭着眼,开始半真半假地编故事哄她。
宁真涉世未深,听不出故事的真伪,只知道眼前的少年经历真是坎坷。“那你后母也太坏了吧,和别的男人走了不算,还将你赶到村里!庄子上的人呢?也都是你后母的人吗?”
“嗯。”
宁真趴在床边,撑着头看他:“哥哥,既然你没了爹娘,我也没了爹娘,不如我们俩结拜吧!以后我们就是亲人了。”
少年扶额,温柔的语气里透着一丝无奈:“你下山的时候没少听说书吧?”
宁真吃惊地捂着嘴,一双杏眸都给瞪圆了,“你怎么知道?”
他笑了笑,随后正色道:“小捻儿,我不能留在这儿,我总有一天要找他们复仇的,把属于我的一切拿回来。”
少年信誓旦旦,虽然他此刻只是个经历过生死的天潢贵胄,对未来完全是未知与彷徨的。
在禁宫里享受了九年富贵无边的生活,突然被信任的辅政大臣与看着他长大的后母背叛,他有如跌入万丈深渊。
直到被送往益河行宫,他看到行宫里宫人们怜悯的眼神,他才意识到,萧家掌握了近九十年的天下,在他手里丢了。
萧家是马背上打的天下,他祖父践祚后更是多次御驾亲征,他父亲也是对他寄予厚望,然而父母早亡,个头还没桌子高的他被捧上了皇位。就像偷穿成人衣服的孩子一样,别人要么憋笑,要么光明正大地笑,只有孩子洋洋得意自在逍遥。
现在他醒悟了,他要变成大人模样,再穿上大人衣服,让那些围着他笑的人再也笑不出来。
宁真的小脸皱了起来,少年以为她会说一些孩子气的话,让他留下陪她一起玩什么的。或者是跟他讲什么佛家的因果报应,劝他打消复仇的念头。
结果她认真地说:“说书先生讲过的,江湖打架刀剑无眼,很容易尸横遍野的。你要当心,不要死掉了。”
少年怔怔地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宁真继续说:“不过你后母和那个坏男人比你大那么多岁,等你长好大之后去报仇,他们肯定老了,没有你厉害了。所以哥哥,我觉得你会赢。”
接着,她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书先生还讲了,苟富贵,勿相忘。哥哥,等你富贵了,要记得回来看我呀。”
看少年不说话,她又担心他误会她贪图名利,“那不要了,不要了。写一封信就可以啦,云雾山庆云庵小捻儿收。我须得知道你安康才好。”
她嘻嘻地笑着,一脸期待地等着他的回应。
少年最终点了头,“好,我记下了。”
那一晚,少年终于摆脱了连年以来的梦魇,睡中再无惊醒。萦绕在他鼻间的正是供佛用的清香,淡雅沉静,安抚了他的迷茫与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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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华宫小佛堂内,宁真狠狠踩了天子一脚。
这是温良无害的她所能想到的最厉害的泄愤方式了。
“为什么不告而别?我那日下了晚课回去没找见你,就满山地寻,后来闹得师父都知道了。”
“那你师父责备你了吗?”
看着她气鼓鼓的小脸,萧景润想抬手揉一揉,但又怕吓着她,只能作罢。
宁真点头,“此后我再想下山就难了。”
说罢,她拿起水壶把香屑浇灭,所幸没有烧到帷幔与供台桌布。
佛香仍在,飘荡回旋于这个狭小的室内。
在西北的八年间,萧景润一日只睡两三个时辰,比起在行宫时的惊惧忧思,他那时更多的是逼迫自己赶快成长起来。
钟太傅临终前托了昔日同年卢先生,再加上幸存心腹的忠诚,使得萧景润得以成功地从益河行宫死遁。然而贺茂闻狡诈,见行宫突然起火唯恐有诈,派了众多侍卫搜寻。
萧景润与属臣走散,负伤后遇到了宁真。也多亏了宁真心善,收留了他,让他有机会东山再起。
卢先生严苛,四书五经讲得少,更多的是讲史,希望他能领会历代王朝的兴衰规律,也希望他能借鉴历代帝王的统治经验。
读史确实明智,但是对于急于速成的萧景润来说,这八年时间太短了,除了卢先生的教导,他还需要军功,需要扬名立威。允文允武对于一个未来天子来说自然是再好不过了,他只恨自己在年幼时荒废了时光,又担心万一功败垂成连累了昔日部属。
再加上强攻奇袭时的种种杀戮,让他日夜煎熬。他那阵子只能靠回忆里的竹室佛香来安抚自己不安的心,来帮助自己沉稳入眠。
萧景润没有忘记佛香,也没有忘记小捻儿。
只是攻占的城池越多,手上沾的血也越多,他不敢再回想十二岁那年的奇遇了。他觉得自己太脏了,再回想会玷污了那满室美好。
久而久之,佛香与小捻儿的脸在他的脑海中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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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景润深吸一口气,努力组织着语言,却听到宁真说:“陛下,既然我当初有幸救您,那么您能不能开恩放我出宫?”
她正视着他,面上已经没有了刚才相认时的惊讶与薄怒,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掩藏的期待。
“捻儿,你们佛门中人都是这样挟恩图报的吗?”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艰涩,果不其然充满着失望。
他满心满眼地沉浸在相认的激动之中,她却只想着离开他,跑得远远的。
于是,萧景润心里又生出了一种熟悉的,一如当年被背叛的感觉。
宁真摇头,“我一人的行为自然是不能代表整个佛门的。”
室内静默了一瞬。
再开口时,萧景润的情绪已经恢复了正常,“谁说的欠下恩情就要还呢?”
他凛冽的眸子里暗光浮动,“小捻儿,是你当年自己说的苟富贵勿相忘。我没忘,你却忘了吗?如今我希望你留在宫里,同我共享这泼天富贵。”
第7章 第七章
小泉子最近的心真是七上八下,跌宕起伏。
那一日陛下与宁姑娘在佛堂共处了好长一段时间,小泉子在门口不远处候着,越候越觉得宁姑娘有戏,他仆凭主贵的辉煌时刻仿佛就在眼前了。
然而,陛下离开时一丝笑意都没有,小泉子回头望,发现宁姑娘也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他想,要糟,还是没戏。
虽然内心戏很多,但小泉子伺候宁真还是很用心的。
这一日,正烧了水要给宁真泡茶,远远地就察觉有人来了,听动静应是刚走到绮华门。
他赶忙放下茶壶,快步迎了过去。
来人竟然是内侍孙大监。
要知道孙大监是新君身边伺候的,是他们所有内侍的头头。
小泉子一脸喜色,刚要习惯性地恭维一番,却见大监挥挥手让他把宁姑娘请出来。
“宁姑娘,老奴是内侍监的孙玄良。陛下命老奴过来问您一句话。”
小泉子看孙大监点头哈腰的样子,心忍不住狂跳。
“陛下问,您是否想改父姓?”
宁真一脸莫名其妙,“不想啊,我就姓宁,挺好的。”
孙玄良应了声是,礼数周全地退下,留下小泉子和宁真面面相觑,不知他忽然跑来问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是什么意思。
直到元日这一天,小泉子听着远远传来的礼乐之声,才意识到陛下的登基大典开始了。自今日起,就是真正的改朝换代了。
他回首望着绮华宫冷清的样子,有些沮丧。
按说以往除夕和元日是宫里最热闹的时候,他们这些当下人的都能收到不少赏赐。
以前有一回,他有幸到前头当差,遇到过三皇子,说过几句吉祥话。小皇子一高兴连荷包带金银锞子都赏给了他,让同伴羡慕了好久呢。
然而现在宫里只剩一位主子,那就是刚刚登基的新君。
绮华宫的这位宁姑娘,怕是不得圣宠,算不得正经主子。元旦这样的大日子,送到绮华宫的吃食也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清汤寡水。更别提其他什么大造化了。
小泉子叹息着迈进门槛,见到宁真坐在桌边剪窗花,他又努力扬起笑脸,说着恭贺新年之类的吉利语还不够,绞尽脑汁地想出些笑话来逗她开心。
他想,宁姑娘进宫来,无论是做之前皇帝的女儿,还是新朝天子的女人,都没名没分的,看得觉得怪可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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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歇时,小泉子靠在门框上打盹。
忽然从影壁后冒出来几个人,领头的那个正是孙大监,后头的内侍都端着托盘。托盘里有的放了圣旨,有的看着是衣裳和头面。
小泉子眉头一跳,颤着手回身去禀报给宁真。
“朕惟备位宫闱……”孙玄良开始宣读圣旨。
宁真听得头大如斗,各种佶屈聱牙的词汇灌进耳朵里,她不懂。毕竟无论是经书还是说书,都不讲这个。
直到听到一句“兹以册印,封尔为昭妃”,宁真才猛地抬头。
原来之前孙玄良跑来问那么一句,是为了把她的名姓写在册文里。
她宁真,就这样正式成为了新朝天子的后妃。
“昭妃娘娘,请接旨吧。”孙玄良微微俯身,双手呈上圣旨。
小泉子扶着宁真的手也在暗示她赶紧动身。
但是宁真跪在地上没有动弹,而是仰头问:“孙大监,我可以去见陛下吗?”
孙玄良微微一愣,随后笑着说:“陛下事忙,这会儿正在紫宸殿与朝臣议事,怕是不得空。娘娘的心意,老奴定会回禀陛下,还请娘娘放心。”
宁真还执拗地垂着手,小泉子急得大冬天冒了一头汗,难道这位主子要抗旨不成?
所幸不是。
宁真说了声知道了,便接过圣旨,按照程序谢恩了。
等孙玄良带着人走了,小泉子才如释重负地瘫在地上。他侧头看着新晋的昭妃娘娘,心里真是思绪万千。
“小泉子,你说我成了娘娘,是不是就再也出不了宫了?”
宁真低垂着眉眼,展开圣旨看了一遍又一遍,仿佛是想从中找出什么漏洞,能助她离开此处。
小泉子费解,得了妃位怎么还想着离宫呢?
要知道以往宫中大选秀女,有可能费了老鼻子劲儿进宫,还啥也没得到,灰溜溜又回家了。哪怕留下来的,也不是个个为妃为嫔,很多都是从才人、美人做起,一步步攀升熬资历才能到妃位的。
他把宁真从地上扶起来,迟疑地说:“娘娘,只要您得了陛下欢心,那以后还是有出宫的机会的。”
左右宁真不懂这宫中的规矩,他说的出宫和宁真希望的出宫也不是一回事。
想着,小泉子又后悔,刚才没拉住孙大监打听一下后宫中有没有进新人什么的。不过,他只是小小内侍,孙大监那可是在御前伺候的,没有点好处怕是撬不开孙大监的嘴。
然而说到好处,小泉子又是一声叹息,他们绮华宫说好听点是两袖清风飘逸绝尘,说难听点就是一穷二白,连个打点的银钱都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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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第二日傍晚,才有内侍过来传话。
坐着步辇,宁真从东北角的绮华宫来到了西南方的紫宸殿。
站在紫宸殿门口,宁真才意识到原来这里就是原先的养心殿,新帝将其改名了而已。上一次来这儿,还是见她的父亲。
在东配殿稍候,宁真百无聊赖地打量着这里的格局。她原先以为绮华宫已经够大了,但是这座紫宸殿前后加起来比御花园还大。
忽地一声,主殿的门打开了,从里头走出来一个长身玉立的郎君,没有着官服,而是穿了一身月牙白暗纹的锦袍。
宁真转头问随侍一旁的宫女,“那是谁呀?”
“回娘娘的话,是殿前都指挥使王樟。”
宁真似懂非懂地点了头,她哪里知道这是新任禁军统帅,只记得她曾见过他。
被关在牢里的时候,这位殿帅来过,看其他狱卒都很敬畏他的样子,她觉得他应该是个大官。
不过没有想象中的颐指气使,殿帅当时还很好脾气地过问了几句他们这些贺氏皇嗣的吃睡问题,吩咐狱卒不要苛待了他们。
因此宁真觉得他应该是个好人。
正在这时,王樟察觉到了灼人的视线,侧过头往这边看。
宁真学着宫女们先前给她行礼的样子,微微福了福身子。王樟则是遥遥地拱了手。
萧景润立在窗内,将这两人的举止尽收眼底。
天边酡红如醉,柔和的余晖洒下来,倒是衬得他们仿佛入了画,成了一对欲语还休的才子佳人。
萧景润冷哼了一声,朝孙玄良道:“让她滚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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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真没有滚,好端端走了进来,屈身道:“见过陛下。”
萧景润也不理会她到底是不是故意把“臣妾”二字省略,只是搁下狼毫,朝她招手,“来,给你爹选选谥号。”
杀人诛心,他在她父亲驾崩的地方,让她选谥号。
她走近桌案,原本是想站在一边看的,却被他扯着坐到了他的腿上。
洒金笺上列了一连串的谥号,都是下谥。荒、荡、厉、介、悖……
见她不说话,他轻笑着问:“怎么?选不出来?”
萧景润拉着宁真的手,一一抚过每个字,“昏乱纪度曰荒,好内远礼曰荡,杀戮无辜曰厉。你说说你爹有哪一条不符合吗?”
挨得太近,宁真坐立难安,用手撑着桌沿想要下去。
萧景润却箍着她的腰肢不让她动,“小捻儿,你以为你爹是个好人吗?前两日除夕夜,咱们宫里是普普通通的张灯结彩了,但你知道以往你爹是怎么过的吗?”
宁真摇头。
她远住云雾山,哪里知道宫里是怎么过节的。
萧景润继续道:“每到除夕,在乾恩殿前设十几座火山堆,把沉香当柴火,几十车几十车地推上去烧了。”
宁真瞪大了眼。
“若是火光黯淡了,就用甲煎油泼上去助燃。呲啦一声,火焰就窜到几丈高,香气也传出几十里远。可惜朕当年在益河行宫的时候,你爹还没想起这个奢靡庆贺的法子,不然朕倒是也能闻上一闻了。”
萧景润顿了顿继续道:“听说在那之后公卿百姓争相模仿,一时间沉香价如千金,连牙香都卖出了天价。这一茬‘逸事’,怕是千百年后仍会有人念叨。”
宁真紧蹙着眉。
那日在绮华宫小佛堂,她发现香案下堆着些早年间用剩下的迦楠香屑、檀香屑,想着不要浪费了就收集起来。只是香屑收纳不当,受了潮,点起来的味道总是差了些。
那会儿萧景润突然进门,她被吓了一跳,想着这宫里怎么说也是他的地盘了,她自说自话占了那小佛堂,用了那香屑,不知道萧景润会不会有所微词。是以她当时一副做贼被抓赃的样子。
谁能想到她舍不得浪费的香屑,比起她爹的豪奢来,就像个笑话。
静默得久了,萧景润便盯着她瞧,回想起前段时间见到她的样子,灰头土脸破衣烂衫,现在收拾收拾竟然格外好看。
宁真进屋时,宫女帮她褪了披在外头的斗篷,是以她现在只穿着一件藕荷色团花襦袄并一条揉蓝色六幅长裙。
绮华宫的宫女挑选衣物的时候也有考量,虽然大过节的又是来面圣的,合该穿得鲜亮点,然而她在半个月前没了父亲,穿红着绿的也不合适。
衣衫单薄,衬出了她的玲珑身段,萧景润怎么说也是年轻气盛的,抱得久了难免生出些不该有的绮念。
轻咳了一声,他把她放下。
还是立在地上踏实,宁真回过神来了,指着那一堆恶谥说:“陛下决定吧,我好些字都不认识,选不出来。”
萧景润一愣,不知道是该惊讶于她不认字,还是该感叹她对他的险恶用心熟视无睹。
其实礼官早就议过了,呈上来的谥号萧景润看过,随手挑了个愍字。刚才写那么些个恶谥给宁真看,只是想气气她。谁知道她完全不吃这一套。
也是,贺茂闻对于宁真来说是血缘上的父亲,只见过一面,相熟都谈不上,哪来的亲厚呢。更何况,贺茂闻对内辜负发妻,对外也不是一任合格的君主,宁真对这位父亲无感也是正常。
于是过了半晌,萧景润不咸不淡地说:“你不认字是怎么读经抄经的?”
“我也认得一些的。不过经书是师父口授的,不用对着字一个个认呀。”宁真理所当然。
萧景润听了一滞,她说得好像也有些道理。
随后他将毛笔塞到她手里,朝纸张上努了努下巴,“会写朕的名字吗?写来看看。”
萧景润三个字也不算难,他估摸着她后两个字应该是会的。
然而宁真眨着无辜的眼睛问他:“陛下叫什么?”
好嘛,搞了一通,她还不知道他的名讳。
也是,无论是十一年前他退位,还是如今重登大宝,都没什么人敢直呼他的全名。她不知道也是合理的。
于是萧景润深吸一口气,态度很好地握着她的手,在纸上写下了三个字。
“可记住了?”
他倒是不客气,自然而然地将大手覆盖于她的手背。她却是在心里惊了一瞬。
男子的手都是这样大的吗?体温似乎也比女子高。
见她不吱声,他又问了遍。
宁真忙点头,“我认得最后一个字。”
萧景润又带她写了几遍他的名字,教她怎么念,每个字各是什么意思。
宁真完全不是个好学生,后两个字写得还行,“萧”字她写来写去不是上面的草字头太小,就是下面的点撇糊成一团。
更别提她还用发现了大惊喜的语气说:“写多了再看这个字就觉得好陌生,陛下,你觉不觉得萧字和芭蕉的蕉长得很像?”
萧景润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换了别人这样调侃国姓,他早就要提刀相向了。
然而他渐渐地摸清楚她的脾性了,往好听了说是单纯没有心机,其实就是脑子少根筋。高兴就是高兴,不高兴就是不高兴,什么都写脸上,根本藏不了歪念,更无恶意。
至于之前觉得她像空谷幽兰,纯纯的算他看走眼。
一炷香后,萧景润看着满纸歪歪扭扭的“萧景润”三个字围着中间他写的一堆恶谥,无语凝噎。
*古代也刷牙,很多时期用盐,有的时候用牙香。达官贵人的牙香会用香料和药材,平民就用盐和寻常药材,还有用柳树枝熬浆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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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第8章 第八章
盯着宁真将“萧景润”三个字练到勉强能入眼之后,萧景润本人才算满意地点了点头,抬手让孙玄良摆膳。
宁真想到了上次和他一起用饭时留下的心理阴影,有点不知所措。
然而很快,宫女们鱼贯而入,将餐点一一摆到了桌上。宁真就是想当下找借口开溜都来不及了。
紫宸殿与后宫其他宫殿不同。考虑到帝王日常起居的需要,南侧库房边上设有专门的膳房,占地面积还不小,每日到了饭点就提前预备上的,因此今日的菜肴才能端得那么快。
餐盘摆齐之后,原本有内侍在一旁伺候的,也被萧景润挥退了。
宁真本来想着自己茹素,萧景润是正常饮食的,这样混在一块儿吃不方便。然而当她看清面前的菜色,她又说不出拒绝的话了。
白煮鸡蛋,野菜粥,鲜藕做成的糖醋素排骨、豆皮包着萝卜丝的素烧鹅等等,甚至边上还放着两瓷碗的豆浆,眼下正飘着蓬勃的豆香。
“陛下,这是庆云庵的餐食。”宁真眼睛一亮,惊喜地看向萧景润。
萧景唇角微动,倏地又掩藏了起来,淡淡地说:“膳房做的。”
噢,原来是膳房出品,还以为是陛下把庵里的掌勺师叔请来了呢。宁真微微失望了一瞬,但还是举筷尝了尝。
萧景润看到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拿起一枚煮鸡蛋,往桌上一敲,仿若无意地开口:“当时朕受伤了,跟着你整日吃素,也就这鸡蛋算是荤食。”
他修长的手指慢条斯理地剥着蛋壳,余光观察着宁真的反应。
宁真捧着豆浆的小碗,喝了一口,乳色的浆沫就糊了一些在口周。她还无知无觉地点评,“好香的豆浆,这样未加过糖的最好喝了。”
如此还不够,她兴致勃勃地说:“豆子可真是好东西,提前泡软了就可以在石磨上磨出豆浆,加盐卤加石膏又可以使其变成豆腐。凝固的程度不同,还可以变成豆腐脑和老豆腐。不光如此,连生豆渣都可以加糯米粉做成软糕呢。”
口感丰富多变,又不沾荤腥,在宁真看来豆制品胜过山珍海味。
萧景润却充耳不闻,啪的一声,敲起了第二枚鸡蛋。
宁真看着碎裂的蛋壳,晃了晃神,这才意识到这满桌的素食外加白煮鸡蛋,正是当年她照顾受伤的萧景润时给他带的吃食。
那时候宁真都是去庵里吃了朝食再上早课的,晚上也是吃了饭再回到竹屋,因此后山的小竹屋里是不开灶的,顶多烧点水喝。
是以虚弱的萧景润啥也没得吃。
宁真想办法给他从庆云庵里捎带了伙房里多余的餐食,一顿两顿的还能应付过去,次数多了师叔就问她是不是最近在长身体,怎么食量剧增。
小宁真支支吾吾地说夜里总会饿,师叔就塞给她不少馒头,让她到时候饿了自己加热吃。
然而小宁真想,受伤之人总不能一直吃馒头吧。
她大着胆子去山脚下的集市上买了一筐蛋回去。生怕被人认出来小尼姑买鸡蛋,她还煞有介事地找了布料把头脸裹起来,用萧景润的话说就是活脱脱一副做贼的样子。
总之,萧景润每顿吃上了两枚煮鸡蛋,搭配着宁真熬的野菜粥,凑合地过了十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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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我来吧。”
从回忆里抽身,宁真从萧景润手里接过鸡蛋,认认真真地剥起了壳。
萧景润托腮看着她,眸色幽深。
今日安排这一出倒不是为了忆苦思甜,只是想着唤起朝夕相处时的记忆。明明那时候她还想着两个人结拜的,怎么现在长大了就忙不迭要远离他呢?
剥好了的鸡蛋递到萧景润手边的金边小碗里,宁真愣怔了一瞬。
“怎么了?”萧景润问。
宁真的目光顺着萧景润的指节,滑上他的手背,再滑到他脸上。
当年的小少年个头和她差不多高,瘦削得很,肤白如玉。
然而面前这个及冠年纪的萧景润,肩宽背阔身材修长,若是与他站在一起,她的个子将将到他的锁骨处。
更不用提他小麦色的肌肤,结实的骨节,以及掌心的薄茧。
不仅仅是年岁增长了,他还从一块无暇美玉蜕变成了有棱有角的石块。
当年的美玉需要她的呵护与照料,如今的石块则是以一种不容分说的态势出现在她面前,占据着她的视线。
“陛下变了许多。”她喃喃地说。
自然是变了许多的,不然他怎么能从被废的天子,一步步重新站到中都的顶峰呢?
萧景润抬手抹了她唇边的豆浆沫,淡淡道:“所以你最好不要对外透露曾见过朕软弱不堪的样子。”
宁真还在愣着,他的指腹擦过她的唇,温暖粗粝的感觉是她陌生的,又是她熟悉的。
感觉脸颊发烫,她低头又喝了一口豆浆,小声地说:“我知道了,还请陛下也不要对外讲起我买鸡蛋的事。”
萧景润失笑,她竟然还惦记着自己的俗家弟子身份。
“既然你当初可以为朕破例,那如今也可以吗?”他说着,夹着一块蛋白递到她嘴边,“太医说你身体底子差,朕也不逼你吃鱼食肉,只是这鸡蛋牛乳你可以用一些吧。”
鬼使神差的,宁真张口咬住了蛋白,嚼着咽了下去。
唔,她一定是被美色所惑,才会破戒。
受戒容易持戒难,她终究是功夫不到家。不对,她都没有正式受戒,那么难以持戒是不是也情有可原呢?
宁真想东想西的时候,萧景润抿起唇捻了捻指腹,那上头似乎还有她唇上的余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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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餐饭磕磕绊绊地吃完,萧景润却还没有流露出让宁真回去的意思。
就连孙玄良都拿不准主意。
今日陛下特地嘱咐了晚膳要准备哪些食材,别说连御膳房的大师傅惊诧地反复确认,就连孙玄良这样在宫中久有资历,自恃见多识广的大监都咋舌了。
孙玄良他们不知道八年前云雾山竹屋里的故事,只知道昭妃曾带发修行,日常也是茹素的。因此今日陛下此举怕是为了陪昭妃用餐特意安排的。
但是要说陛下宠爱看重昭妃娘娘吧,那好像也不尽然。毕竟绮华宫离紫宸殿那么远,娘娘光坐步辇过来都得坐上一会儿呢。
所以今夜陛下到底是否要留昭妃娘娘侍寝,紫宸殿里里外外的宫人心里都估不准。
然而外头的人心思再活泛,里头宁真还在挑灯夜学。
原来刚才两人一复盘才知道,萧景润当年并不是不告而别。
属下来寻,急匆匆离开之际,他在竹屋的院子里用树枝在沙地上留了信,写着“我走了”三个字。
可惜宁真对文字不敏感,又心急地找他,将地上踩得一团乱,自然是看不到留言了。
萧景润负手站在桌案旁指点她,“这是孩童的蒙学教材之一,朕觉得很适合你。”
案上赫然放着一篇千字文,新帝刚才亲手写就的。
宁真苦着个脸,前两句她还认识,但是谁能告诉她第三句开始怎么就出现各种稀奇古怪笔画复杂的字了呢?
只听新君继续说:“朕也不是急于求成之人,你慢慢记,不用着急。今日学三句明日学五句,久而久之就能将整篇记下来了。小捻儿,你这样聪明,这点小事必然是不在话下。”
听他言语间还要捧她一句,宁真有些害臊。
她把笔一搁,仰头看他,“陛下,六祖说了,字即不识,义即请问。诸佛妙理,非关文字。”
“六祖是谁?”
“就是惠能大师呀。”宁真急了,一本正经地和他讲了六祖目不识丁却对佛门经典有独到参悟与解读的故事。
随后她诚恳地说:“陛下,我不用认这许多字,也可以听懂您说的话。”
萧景润不置可否地点了头。
她一脸认真的样子,似乎有点意思。
但是让她识文断字这一事,他还是比较坚持的,“六祖是贤者,对他而言识不识字不重要,求法的坚韧和顿悟的法门才是你们要向他学习的。所以小捻儿,你作为普通人,还是踏踏实实认些字吧。”
宁真辩不过他,张了张口想要再争取一下。
然而萧景润抛下一句“这是圣谕”把她砸回了原地。
提了一通佛门道理,萧景润又回想起她在佛堂里鬼鬼祟祟的样子,便问她是否做什么亏心事了。
宁真摇头,老实地说:“我见那处佛堂荒废了可惜,便想重整起来。只是未经过陛下的允许,难免有点心虚。”
她的嗓音轻软,语调温和,乖巧里却又带着丝委屈的意味。这缕委屈恰恰像钩子一样挠在了萧景润的心口。
大掌抚上她的脑袋,他的眼底溢出一些久违的温柔,“你想用便用,既然你住在绮华宫,那绮华宫上下就是你说了算。若是短了什么,让小泉子找孙玄良,他给你办妥。”
宁真原本因这突如其来的接触有些紧张,但听到这样的允诺,她眼前一亮。
「那我什么时候能出宫呢?」
这句话始终噎在她的嗓子眼里,不敢开口。
饶是宁真再缺心眼,在宫里呆的这段时间她也学会了一点察言观色。她知道萧景润现在心情很好,但不代表她说出口之后他不会生气。
那日在佛堂,他说的很明白,不让她出宫。
于是宁真眨了眨眼说:“那禁足令是不是可以解了呢?我也不去远的地方,就去御花园或者石渠阁。”
石渠阁就在绮华宫的东边,是宫中的藏书阁,两层的小楼,她早就注意到那儿了。
萧景润颔首,“御花园是可以,只是石渠阁……小捻儿,你还是把千字文学完了再考虑去石渠阁啃那些大部头古籍吧。”
听出了嘲笑的意味,她抿着嘴不说话。
“好了,朕答应你,你什么时候把这一千个字认全了,朕就带你出宫。”
这回是真的眼前一亮了,宁真点头如捣蒜。
虽然她清楚此出宫非彼出宫,萧景润此言只是带她去宫外玩,但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说不定以后他想通了,就放她走了呢?
小泉子怎么说的来着?「哄陛下高兴,就有机会出宫。」
还真有道理啊。
小宁真好可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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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
第9章 第九章
近来宫中都在传昭妃娘娘得了圣宠,因为源源不断的赏赐流入了绮华宫。
从绫罗绸缎到首饰摆件,朴素无华的绮华宫瞬间像刷了层金漆似的,在冬日暖阳下闪闪发光。
昭妃娘娘也得以时常出现在紫宸殿的配殿,待陛下理政告一段落后就被召入主殿,好半天才出来。
每次出来的时候娘娘面带霞光,脚步都轻盈了许多。
然而只有孙玄良和绮华宫的内侍宫女们知道,此圣宠非彼圣宠。娘娘一天也没侍寝过,就是单纯地在紫宸殿学千字文,回了绮华宫继续埋头练字。
小泉子一边擦拭着摆件,一边和宫女唠嗑。
“春姚,你说陛下是不是要让娘娘去考状元?毕竟下个月就开始春试了,现在读书还能临时抱个佛脚。”
春姚摇头,“女子怎么可能去参加科举呢!”
她摸着下巴思虑了半天,仿佛灵光乍现一般击掌低笑,“肯定是陛下想要将娘娘培养成一代书法名家!”
小泉子一脸不信的样子。
春姚嗐了一声,拉着他耳语,“你没看到吗,陛下给娘娘自制了字帖,娘娘每日临摹的就是陛下的字。我虽不识字,但觉得陛下的字是极好的。我有个大胆的猜测,你听听看是不是这么一回事。”
看她神秘兮兮的样子,小泉子把耳朵凑得更近了。
“陛下乃九五之尊,名声贵重,哪怕字写得再好,寻常百姓甚至中下等级的官员也难以一见。而有幸见到陛下御笔的人必然是不会轻易在外议论的。但是娘娘不同,虽身处后宫,但是若在字画上有很大的造诣,肯定是美名传遍大雍的。你没听过前几朝某某后妃就因此被称作才女吗?甚至史书上都会写上一句‘善书艺’呢。”
小泉子摸不着头脑,“你的意思是?”
春姚继续道:“娘娘临陛下的字帖,那就是陛下的徒弟,万一成名了岂不就是间接说明了陛下的书法精妙高超?”
“!”
小泉子如听仙乐耳暂明。
-
除了阖宫的宫女内侍,还有三个人也在猜测昭妃是否真得了圣宠,是以她们今日结伴来了绮华宫。
是的,登基大典当日,新帝不仅册封了昭妃,后宫之中还进了几个新人。
和妃崔姝乃是名门崔氏嫡女,年十六,知书达礼端方娴雅。自记事以来,日日不忘家族教导,言行举止皆是中都各家女郎的典范。
年少时崔姝也曾憧憬过未来夫君,模糊地勾勒出一些似是而非的形象,左不过是芝兰玉树谦和有礼的。然而一朝入宫,只有册文没有册礼,更不用提她以前幻想过的盛大婚礼与琴瑟和鸣了。
崔姝的长乐宫位于御花园西南,离皇后寝宫清宁宫很近,离皇帝所居紫宸殿也算不得远。眼下宫中后位空悬,无论是身为世家女的骄傲,还是崔姝本人对于成为嫡妻的向往,都催动着她努力往上看。
然而入宫以来她就没见过新帝。
从长乐宫往绮华宫来的路上,崔姝对素未谋面的昭妃宁氏有过许多猜想。世人皆知愍帝长女骄纵蛮横,然而这位实际意义上的长女又是什么样的呢?
很快她就知道答案了。
被请进去稍坐的崔姝,吃惊地看着宁真在主殿里抱头鼠窜。
那一架紫檀边座的嵌玉石花卉屏风就好像母鸡,而宁真是小鸡,正在围绕着鸡妈妈躲避苍鹰的捕食。
捕食的苍鹰指的是宫女春姚端着一碗牛乳茶追着宁真喂食。
她边追还边说:“娘娘,这是陛下嘱咐奴婢的,每日让您用两碗牛乳。尚食局担心您觉得腥气,加了蜂蜜与圆子的,就和往日喝的甜浆子差不多!”
“不行不行,春姚,你就替我喝了吧。”
春姚苦着脸,“娘娘,那奴婢不就是犯了欺君之罪吗?”
她的话没说尽,不仅她欺君,宁真还算是抗旨不尊呢。
说着,宁真转移了路线,往黄花梨鸾纹镜台边一蹲,一副“你看不到我你看不到我”的掩耳盗铃样。
名门淑女崔姝仿佛经受了严重的刺激,难以言语。
后妃在宫中疾奔,还是被婢女追着跑,而且是因为不想喝牛乳茶而被婢女追着跑。太匪夷所思了,这超出了崔姝的理解范围。
“成何体统!”坐在崔姝边上的纪明琢说出了崔姝想说却没有吐露的话。
纪贵人乃汴州刺史之女,去年底刚及笄,与崔姝同住长乐宫,因此两人入宫以来的这段时间已经熟识了。
崔姝小声提醒了一句,“妹妹慎言。”
刚才纪明琢看到宁真和宫女追逐的一幕就没控制好表情,十分明显地目瞪口呆了,此刻又以贵人的身份议论身处妃位的宁真,怕是不妥。
她们俩说话的功夫,春姚才注意到来客人了,便将宁真扶了起来。
那一碗凉透了的牛乳茶也因此被搁置在了桌上,与左近的精致茶点面面相觑。
几个人互相客气地打过了招呼,宁真才坐下,掏出帕子抹汗。
“抱歉,让你们看笑话了。”宁真将牛乳茶推远一些,趁此机会让春姚收走。
但春姚倔强地摇头。
崔姝笑了笑,“融雪煎香茗,调酥煮乳糜。从前我只道是牛乳煮粥,或是做成点心风味俱佳,没想到与茶煮在一起也如此合宜。”
宁真一听,连忙说:“可惜这一碗凉了,妹妹要是不嫌弃,以后尚食局煮的牛乳茶都给你喝。”
崔姝一愣,但笑不语。
刚才听春姚说是皇帝口谕,那她要是答应了,岂不是冒犯了圣上?她又不傻,自然不会接话。
只是听宁真这么说,崔姝又细细地打量她。这位昭妃娘娘看似胸无城府,难道是掩藏了锋芒,故意这样说想给她下绊子?
崔姝满肚子心思的时候,纪明琢早就坐不住了,直言相问:“这用的是什么茶,竟然这样清香?”
宁真自然是不懂的,回首望了眼春姚。
春姚上前一步,“回贵人的话,奴婢听司膳司的女使提过,用的是两浙的日铸雪芽,又想着我们娘娘喜甜,便加了一味茉莉。”
纪明琢噢了一声,“我听过这茶,前人写的《茶经》里提到此茶说的可是“珍贵仙茗”呢。只是佐以茉莉花入茶,实在是特别,怪不得香气四溢呢。”
“以花佐茶,口齿留香。原本这日铸茶形如苍鹰利爪,锐利难挡,司膳司这么一改良,真真是风雅。而且我观这茶色温柔,与姐姐的仙姿佚貌尤为相恰呢。”崔姝看着宁真笑,大方地恭维着。
听着这左一句诗词,又一句典故的,宁真觉得自己又头大了起来。
她瞥见坐在一旁的另一个女子不说话,双手拘在一处垂头敛目的,便问道:“是不是我这屋里太冷了?”说着,转头吩咐春姚,“去加个炭盆吧。”
“不用不用,妾不冷。”温珣连忙摆手,一脸惊慌。
纪明琢闻言,从心底里冷哼了声:畏手畏脚的,一看便是没见过世面的样儿。
温珣与崔纪二人不同,她只是乡间一孤女,只因她兄长温齐是圣上的故人才得以充入后宫。
那温齐也不是什么高官显要,只是军中一虞候,但是和圣上有过命的交情,为圣上砍过人挡过刀最后战死的。因此圣上收留其妹也是出于当年的同袍情谊。
这些在崔纪二人进宫后,她们的家里人早就为她们打探清楚了,因此她们对温珣没有敌意,反而还要敬重一二。毕竟温珣的兄长是为国殉身的。
但是纪明琢很看不上温珣那谨小慎微的样子,觉得她明明是武人的妹妹,竟没有半点兄长的骁勇之风,入了宫成了小主,竟跟宫女似的不敢抬头看人。
宁真见温珣长得显小,便问她的年纪,这才知道她下个月才及笄。
那也就是说萧景润的后宫之中,宁真年纪算是最大的了。她霎时间有了一种当姐姐的感觉。
见温珣脸红了一大片,宁真又说:“以往我住在庵里,居室只有绮华宫的耳房那么大,生上一点火,冬日里便不觉得冷。现在住着这么大的地方,倒是得生炭盆抱暖手炉呢。”
见她不忌讳提自己曾在庵里修行的事,崔姝和纪明琢倒是对她刮目相看,因为她们此前以为宁真会对这种事避而不谈。
再一细想,她不肯喝牛乳茶,怕也是与修行经历有关。
而温珣则是听出了宁真安慰她的意思,慢慢展开了笑颜,“妾老家在西境,冬日不仅严寒,风也大,到了夜里便是多裹几条被子也觉得冷得彻骨。”
纪明琢坐着,听了半晌觉得没意思,寻了个借口拉着崔姝告辞了。
回长乐宫的路上,纪明琢嗤笑着说:“崔姐姐,你看那温珣和昭妃不愧都是苦出身,还真是有话说。怎么咱们俩说的话昭妃就不接茬呢?”
崔姝淡笑,“陛下念着温珣兄长的功劳与情谊,这才将她从苦劣之地接过来,给她一个容身之所的。往后她在宫里住习惯了,便不会再那样小家子气。妹妹你也不要把脸色摆面上了,不然被陛下知道了岂不是会怪罪?”
“姐姐说得有理。依姐姐的意思,陛下对温珣没有男女之情,不足为惧。那么昭妃呢?”
凉风拂过,崔姝抚着鬓边碎发,笑意不减,“还未可知,咱们且看着吧。”
萧景润:每天一杯奶,强壮大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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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第10章 第十章
绮华宫里,宁真和温珣倒是真的很有话说。
“温妹妹,你的名字真好听,我小的时候师父和师姐都叫我小捻儿,那会儿我可嫌弃这个名字了呢。但是听惯了又觉得也还可以。你若是愿意,也可以叫我捻儿。”
温珣点点头,“捻儿姐姐。”
她长着一张圆脸,笑起来嘴角有个梨涡,很是可爱。
因此宁真更是将她当作妹妹,推着糕点到她面前,“不知道你爱不爱吃甜,这些蜜煎果子味道很不错的。你尝尝这颗青梅,雕得细致,滋味也妙。”
其实温珣的宫里也有类似的点心,但是女孩子们坐在一道,经常靠小点心或者小八卦来拉近距离的。
瞥见那碗牛乳茶,宁真又瘪了嘴,唉声叹气道:“以前我只知道良药苦口,没想到牛乳更甚。”
见宁真和善,又愿意同她说话,温珣的话便也多了起来,“姐姐,既然是陛下的一番好意,妾觉得姐姐应该珍重。”
温珣总是很客气,对宁真和崔姝她们自称妾,面上也是谦恭的表情。
但是和宁真聊了几句,温珣便放松下来。
咽了糕点,她认真地看着宁真,“以前十几年家里人只叫我幺妹,就算是乡里人也是叫我一声温家妹子。去年末陛下派人接我入宫的时候,听闻我没有名字,便为我起了珣字,又给了我单独的宫殿居住。陛下是好人,有一副好心肠,姐姐莫要辜负了陛下。”
宁真露出一副怔然的表情。
皇帝总是喜欢把人都往宫里拘吗?
想了想,宁真问道:“你喜欢呆在宫里,还是喜欢呆在西境呢?”
温珣不假思索:“当然是西境。”
“那你怎么愿意入宫呢?”
“捻儿姐姐,不瞒你说,我没了爹娘,兄长常年在外,亲戚们都不与我往来了。后来……兄长去了,临终前将我托付给陛下,那我自然会信任陛下。陛下让我入宫,我便来了。”
就这么简单?
宁真微微蹙着眉头。
温珣继续说:“只是我独自住在玉芙宫,平时也没有人说话玩乐,若是姐姐不嫌弃,我以后可以常来找姐姐吗?”
“好呀,我在这儿也闷得很,最多去御花园转转。能和你一道说话我自然是高兴的。”
宁真也不是瞎子,自然看得出刚才崔纪二人在的时候温珣有点无所适从,而她们俩离去了,温珣才松快下来。
其实宁真也觉得自己同崔纪二人之间有距离。
她们俩一看就是饱读诗书的,日常说话都带着文化人的感觉。想必陛下和她们相处会更有共同话题,更舒心吧。
想到这里,宁真望了望翘头案上摆着的抄写宣纸。
陛下非要她识字读文,是不是嫌她认字少肚里没有墨水呢?
-
“老臣告退。”
目送臣工离开,萧景润收回了视线,眉间也染上了一丝倦意。
宫女得了孙玄良的眼色,上前为皇帝揉捏肩颈。只是刚捏了几下,就被挥退了。
春节原本是给假七日,不用上朝的。但是萧景润新帝登基,时常召见二府三司的几位长官,一谈便是半日。
卢先生在过去八年教授萧景润经国道理,又随军颇久,对边地防务有独到的认识,因此得授枢密使。
政事堂的几位首相、副相只留了一位持身守正的,其余的不是降职远调就是直接拨到清闲养老的职位上了。
然而执掌财政的三司使依旧是崔氏安平房的宗主崔彦竹。
安平房这一脉人才辈出,原本就如傲视群雄一般在崔氏诸支中显耀突出。崔彦竹的嫡长女崔姝入宫为妃之后,连带着整个崔氏在中都乃至大雍世族之间争光显耀,一时间风头无两。
这些世家大族论起发迹史,有的甚至可以追溯到六七百年前,在这岁月长河之中,或举足轻重,或韬光养晦。
只要每一代出一两个能够在时局中站稳脚跟,庇护家族的子孙,那就可以屹立不倒。
而萧景润的高祖父最开始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骑兵,再往上推算甚至可以说是泥腿子出身。大雍开国以来,不算被贺茂闻窃国的那十一年,上下加起来也就九十年的光景。
与动辄讲世系分堂号的簪缨世家相比,真是不值一提。
然而这段时间以来,萧景润见崔彦竹答对得体,言行举止之间丝毫没有倨傲之态,亦不流露过多阿谀,不知道是这位计相本性如此,还是善于伪装呢?
想到这儿,萧景润将孙玄良召到跟前问:“和妃最近怎么样?”
这话问得模糊。什么怎么样?饮食作息?还是心情态度?
孙玄良摸不清上意,便将他知道的一一上报了。
当听到崔纪温三人齐齐去绮华宫的时候,萧景润不由笑了,“她们几个就一碗牛乳茶论了半天?”
孙玄良眼观口口观心,讷讷称是。
萧景润揉了揉眉心,“去,叫昭妃过来用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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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萧景润没有难为她喝鱼汤,也没有安排一桌的素食,而是两个人各吃各的,乍一看像是食肆繁忙时拼桌的顾客。
桌上摆着插山。黄花梨雕成仙山模样,再将餐盘一份份码上去,层层叠叠错落有致。
原本挺好的意境,萧景润却发现这插山给了宁真遮掩的机会——她偷偷摸摸地将小碗装的牛乳给藏了起来,面上却像没事人一样,照常吃喝。
“怎么?当朕瞎了?”
他头都没抬,只是凉凉地说了一句。
他不喜有太多人侍奉在侧,此刻紫宸殿内便静悄悄的。因此他这句话音量不大,宁真却听得清清楚楚。
终究是做贼心虚,她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粉雾,不敢抬头看他,只是将手伸向了那个六瓣葵花形的小碗。
当着皇帝的面,还是老老实实遵守圣谕,喝牛乳吃鸡蛋吧。
咽下最后一口牛乳时,她还在想要是下午没把那碗牛乳茶倒掉就好了,起码是甜滋滋的。
她的心思实在是好猜得很,但萧景润没有戳破,只是问她功课。“千字文记得怎么样了?没有躲懒吧?背来朕听听。”
刚说完,萧景润便觉得自己这副架势很像学堂里的夫子,不由勾了勾嘴角。
同样面对圣谕,喝牛乳一事宁真还可以虚与委蛇,认字背书则是没办法敷衍的。她坐直了身子,老老实实地从“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开始背了起来。
她的习惯很好,既不会摇头晃脑拉腔拖调,也不会闭着眼睛毫无起伏地死背,而是认认真真如日常对话一般,自然得很。
萧景润思想开始飘远。不知道她以前在庆云庵的时候,是否也这样呢?
他仿佛能够想象出小小年纪的她坐在一众比丘尼身旁,努力跟上别人一道念经的样子。
背到中后段稍有磕巴,但经过他提醒两回,宁真便能够把整篇千字文顺下来了。
萧景润微微颔首,“学了五六天,背成这样还凑合。”
宁真乖顺地看着他,希望今日的考核就此结束。
然而事与愿违,萧景润指了指书案,“能默下来吧?”
“陛下,默写的话还是改天吧,我……我还没做好准备。”
宁真声如蚊蚋,埋着头只管盯着自己的鞋面。
萧景润看着她,愈发觉得全天下的学生遇到夫子考校都是一个表情,于是宽和地用指节扣了扣桌面,“没事,能写多少就写多少。”
“是。”
陛下不是日理万机嘛,怎么还有工夫来检查她的功课呢?
宁真硬着头皮坐到了御座上,只希望这一夜赶快过去。
虽然满是腹诽,宁真的字却写得端端正正的,只可惜“将字写好”与“将字认熟”之间她暂时只能做到一个方面。于是她写着写着,一些笔画颇多记不清具体怎么写的字就糊成了一团,想着糊弄过去。
要是陛下让她学的是草书就好了,龙飞凤舞之间有一些小瑕疵产生应该也可以遮掩。她默默地想。
萧景润立在她身边,一手端着小食盒,时不时给她投喂些蜜饯糖果。
宁真咬着一颗乌李,含糊地说:“陛下,我不想吃了。”
他捏着梨糖的手微微一顿,淡声道:“替朕尝尝好不好吃。”
她敷衍着:“都好吃,都好吃。只是吃杂了就尝不出哪个最好吃,岂不是辜负了女使们做蜜饯的好手艺?”
“不是说喜欢吃糖,还把师父给的铜板都攒起来买糖吃个够吗?”
他的声音很低,宁真没听清,抬头看他时一脸疑惑。
“没什么,你好好默,朕不扰你了。”
说罢,萧景润往边上一坐,拿起一本折子,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着。
然而翻着翻着,就会忍不住望望她。
以往军帐之中只有他一人,往前倒推十几年围绕在他周围的也都是男人,或是内侍。乍然间与女子单独相处,他觉得有些新奇。
他开始深思,前人说的红袖添香,如此情境之下,真的能静下心来看书吗?
可惜萧景润看着宁真的侧颜线条,只觉得她沉静温婉,气质悠然,根本想不到她面前的纸张上已出现好几个墨团了。
雕花蜜煎,先用刀把果品雕刻了再进行蜜渍。原料有冬瓜、木瓜、金橘、青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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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
第11章 第十一章
宁真执笔写着,心里又在默念着,时间倒是过得很快。
两盏茶后,她忐忑地放下笔,将墨迹吹了吹,回头看时才发现萧景润撑着脑袋睡着了。
莲花香炉里飘出的龙涎香悠远渺渺,聚而不散。此刻的萧景润褪去了杀伐之气,而像是沐浴在文雅熏香之中的矜贵公子。
他那双眼,时常藏着怒意或是凛冽,此刻闭上了,只留下疏密的睫毛以及冷睫投下的阴影。
“温顺”这个词突然出现在宁真的脑海中。
她连忙摇晃着把这个词抛掉。
都是假象。
她半蹲着欣赏了一会儿龙颜,琢磨着,仿佛看出了他小时候的影子。
可惜她只见过当年他负伤体弱的模样,不知道其余时候是什么样的。
应该有着少年人的恣意通达?还是说满身矜贵更为明显呢?
检查功课的夫子睡着了,宁真没了办法,转头去看孙玄良。
结果一个没站稳,趔趄了一下跌在地上,带倒了放着香炉的小几。
这么一个动静,萧景润醒了。
“陛下,我是不是吵到您了?”
不用孙玄良上前来,宁真自己就将小几扶起来,所幸香炉里的残香块儿没摔出来,不然引着地毡就要起火了。
久居军中养成的警惕心,让萧景润眉宇间多了些狠厉深沉。
然而见到是她,便松下了弦。
只是他不由叹息,她还是如此一惊一乍,上回是在绮华宫小佛堂,这回又将香炉打翻了?
怎么,他很吓人么?
见她仍坐在地上,他便自然地伸手,却见她撑着软榻自己站起来了。
反正地上铺着毡子,她也跌不痛。
随她了。
那只手伸在空中倒也不尴尬,他行云流水地捏了捏眉心,问她:“写好了?”
“嗯,写好了。”
宁真转身取了纸张来。
正了正身子,映入眼帘萧景润的就是几大团墨点,他不由乜了她一眼,“这些都是朕刚开蒙的时候玩剩下的。小捻儿,你道行还不够。”
宁真本来是小心地觑着他,闻言只好讪笑两声,“陛下慧眼如炬。”
“还想不想出宫了?”
“想!”
她答得一点也不心虚。
萧景润将千字文放下,朝她招手,“给朕按按肩。”
天子有令,岂敢不从?
更何况他这话听起来出宫有望啊。
宁真跪坐到萧景润身后,给他捏肩捶背,殷勤但不狗腿。
“小捻儿,今日你见着温珣她们了?”
“见着了。温妹妹她们还带了礼来,可惜我仓促之间没什么好回礼的,就拿了陛下赐给我的玉梳和簪子送予了她们。”
她想了想又补充,“陛下,你不会介意我借花献佛吧?”
他抬手点了点左肩,“这边力道再重一些。”
随后又说:“那些劳什子,既然给你了就是你的,你爱给谁便给谁。”
“是,多谢陛下。”
“你们都聊了什么?”
这一问就把宁真问倒了,老实回答的话势必要提及那一碗被倒掉的牛乳茶。
于是她避重就轻地说,“陛下,我和温珣妹妹很投缘。只是她一人住在玉芙宫,我一人住在绮华宫,何不让我们俩住在一块儿呢?那样也有个伴儿呀。”
此话一出,孙玄良忍不住往这边看了一眼。
萧景润笑了,眼底带着一抹戏谑,“一宫之中只有一个主位,温珣虽为贵人,朕也让她住在了玉芙宫主殿。若是让她搬到你那儿,是你住偏殿还是她住偏殿呢?”
这一点宁真倒是没有考虑过,因为她压根都不知道温珣的位份是什么,只是听宫女们都叫她们娘娘,再加上崔姝和纪明琢同住长乐宫,她便以为她们四人都是一样的。
宫里总是有主次之分的,若是谁住在了偏殿,就要服侍一宫主位,做小伏低的很没意思。
但宁真不知道这一节,她不觉得住偏殿有什么不好的。在她看来,日常吃喝拉撒只要一小片地方就够了,甚至都不用呼奴引婢。
“回神了。”
萧景润拍了拍她的手。
怪道古人谓女子之手为柔荑,果真细腻光滑,柔软无骨,和她的性子倒不是很匹配。
宁真应了声,试探性地问:“那不用温妹妹动,我搬到玉芙宫不就好了?”
“怎么还在想这事儿?没戏,你给朕安安分分地呆在绮华宫。”
萧景润很没好气,又念及温珣那个丫头总是怯怯的,便对宁真道:“温珣年纪小,怕生,往日在西境村落受了不少苦,你可管好你这张嘴,别招得她哭。”
“嗯?陛下,我说话很难听吗?”
“倒也不是难听,朕担心温珣被你气着了。”
“怎么会!”宁真不服,“我和温妹妹很有话说的,她还说要来找我玩。”
萧景润皮笑肉不笑,“你先把千字文搞定,再考虑玩的事儿吧。”
见又绕回了千字文,宁真心情很复杂。
若是好好地完成任务,萧景润说不定就会真的带她出宫。但是以后会不会有更多的难题等着她呢?
她隐隐约约觉得自己不是奋进学习的料。
而且,如果陛下喜欢崔姝那样秀外慧中,出口成章的,那也没必要把她往这个方面培养呀。她又不想讨他喜欢,她只想回庆云庵。
正想着,孙玄良上前来请示,“陛下,时候不早了,是否需要老奴将后殿的耳房收拾出来?”
萧景润和宁真俱是一愣。
宁真不知道后头的东西耳房是做什么的,总不会大晚上的陛下还要处理公事吧。
而萧景润知道,两间耳房均是皇帝居于紫宸殿时后妃随侍的临时居所。
沉吟片刻,萧景润将手边的杏片塞到她嘴里,又捏了捏她的粉腮道:“这几日好好学,下回朕再考察你。若是又糊弄事,出宫就别想了。”
接着对孙玄良:“你跑一趟,送昭妃回去吧。”
宁真听了,便从榻上下来,“臣妾告退。”
看她表情放松脚下生风,俨然一副下学堂的样子。萧景润真想抽空去国子监看看那些生员是不是也这副德性。
从紫宸殿回绮华宫的路上,坐在软轿里的宁真和边上步行跟随的孙玄良皆是一肚子心思。
宁真琢磨着既然陛下这么忙,那她学习的时候如果有不懂的是不是可以去问问崔姝。
不过陛下也说了千字文是孩童开蒙时学的,她要是拿这个去找崔姝,崔姝会不会笑话她呢?
孙玄良则是回想着刚才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
“孙大监。”宁真忽然开口。
孙玄良嗳了一声,“娘娘折煞老奴了,叫老奴名字便好。”
宁真不太好意思直接叫他全名,毕竟他都四十多岁了,年纪够当她爹了,直呼姓名总觉得不太好。
“大监,玉芙宫在哪儿呀?”
抬轿的宫人脚步放缓,孙玄良提着灯笼在夜色里望了望,躬身回答:“娘娘,您往东看,亮着灯的宫殿便是了。”
宁真掀开轿帘。
着实离得不远呀,为何陛下不安排她们俩一块儿住呢?
宁真:QAQ臣妾暂时只想和漂亮妹妹贴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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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
第12章 第十二章
都说瑞雪兆丰年,去年末的雪断断续续地下到了建安元年初,着实是个好兆头。
更妙的是元宵节这一天雪停了。雪后初霁晴方好,中都的几条主街上熙熙攘攘,道路两侧的店铺鳞次栉比,一派繁华景象。
宁真走在人群中,满脸兴奋。
白日用过饭之后,萧景润便把她叫到紫宸殿去检查功课。当时她心里还在念叨好歹也是过节,怎么陛下还不忘千字文的事儿。
结果萧景润把簿子翻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看着她两只手把丝帕绞来绞去皱成一团了才轻启薄唇说:“还行,悟性不高但胜在后天努力。”
宁真听了,想着是不是要感谢陛下夸奖,但是又觉得这句话听着不像是夸奖,若是自己贸然道谢,会不会显得太狗腿了。
还没等她开口,萧景润又说:“回去收拾收拾,晚上带你出宫赏灯。”
“!”
听了这话,宁真这才发自肺腑地高兴起来。
她那小嘴跟抹了蜜似的,活学活用起来,“陛下化被草木赖及万方,臣妾定会省躬讥诫宠增抗极。”
萧景润笑骂了她几句,挥手让她快滚。
一个月前大军入城时,没有像以往朝代更替那样生灵涂炭尸横遍野,而是听了萧景润的令,不踏农田不毁房屋,不抢金银不伤平民。因此无论是中都沿街的铺面还是禁中的宫殿,都得以完好保留。
新皇登基,除了布告天下咸使闻之,还在一定程度上减免了赋税徭役,比起之前愍帝贺茂闻名目繁多的苛捐杂税,百姓们自然是更欢迎仁德的新皇。
中都到了夜晚四大城门关闭,但是不设宵禁。如今元宵节到了,城中更是热闹,人声鼎沸、烛火不绝。
宁真快走了几步,蹲在一个小摊子前看磨喝乐。
其实这就是用泥捏成的小人偶,再花哨些的还有木雕牙雕的,用纱笼当罩子,底座加上彩绘。
这是很常见的小孩子的玩意儿,但是宁真还是头一回见。
摊贩看宁真瞧得入神,机灵的眼神在萧景润等人身上转了又转,心想这几位公子衣着华贵气度不凡,出手定然阔绰。
抱着这样的心思,摊贩挑了一个装饰了华衣彩塑的磨喝乐,朝着宁真开口:“这位娘子,不如看看这一尊,颜色更好,做工也更精美。你瞧瞧这衣襟这线条,别家可没有这手艺。”
宁真接过来细瞧,果真如此,这个摊子上的磨喝乐就没有重样的。她左看看右看看,爱不释手,但是又觉得普通泥捏的更有野趣,一时间拿不定主意。
摊贩笑着说:“这磨喝乐原是七夕时孩童们爱玩的,您瞧这手执荷叶的小童,正是有着乞巧与宜男之意。您要是喜欢,可以买上一对回家把玩。咱们今年元宵热闹,这才……咦,这位娘子,您不再看看了?”
只见宁真站起身,拉着萧景润的袖子往前走,一边还特意大声说着:“哥哥,咱们去那儿看看吧。”
摊贩露出怪异的表情。
明明就是一对年轻夫妇带着仆从出来逛街,刚才他还听随从唤那小娘子为夫人来着。怎么又兄妹相称了呢?
直到走远了,萧景润才问宁真,“怎地又不要了?刚才不是看得转不过眼?喜欢就都买了。”
宁真摇了摇头。
她起初只是看玩偶憨态可掬有意思,谁知道普普通通的玩偶竟还和什么七夕、生子扯上关系了。这种感觉就好像吃着一碗圆子觉得味道不错,结账时店家却非拉着她要跟她说道说道此圆子的前世今生来。
而且虽然她成了萧景润的妃子,但这又不是她情愿的事,更别提什么生儿育女的事了。真是羞人。
但是王樟和孙玄良都跟在后头,她也不好意思直说。于是她岔开话题问:“主上,小珣她们不一起出宫玩吗?”
此次微服出宫,王樟和孙玄良叫萧景润为主上,称宁真为夫人,然而宁真却不愿意叫萧景润夫君。
萧景润也看出了这一点,不戳穿她。
只听她继续说:“小珣说她来京城就直接进宫了,都不知道中都长什么样呢。若是小珣和崔妹妹纪妹妹一起来,岂不是都可以看到元夕的热闹了?”
“你和她们还挺熟啊,一口一个妹妹的。”萧景润凉凉地说着,又伸手拉她,免得她被路过的舞队撞到。
舞队有男有女,一律穿着满绣罗衣,珠翠锦绮,围在车旁跟着走的边行边唱,站在车上的则是翩翩起舞,吸引着路人的目光。
乐声大盛,还夹杂着百姓们的欢呼,宁真没听清萧景润的话,投去疑惑的眼神。
他微微俯身,附在她耳旁道:“你将千字文背熟默好了我才带你出来的,与他人何关?小小年纪,老是替别人着想,不累么?”
“我已经是大人了,不是小小年纪。而且小珣她们也不是别人呐。”她弱弱地争辩。
街上人潮汹涌,路过的一个孩童跑着撞到了萧景润的小腿。萧景润一个趔趄,嘴唇擦着宁真的耳畔而过。
宁真吓了一跳,连忙扶住他。
孙玄良拉住小童的父母,直言让他们看好孩子。
年轻的夫妇连连抱歉,又按着小童教训了几句。小童年纪尚幼,忍不住哇哇地哭起来,一边哭还不忘舔一口冰糖葫芦。
训斥声和哭闹声就在耳边交织在一起,难免聒噪。
但萧景润却觉得这些声音悠远得很。身边过客匆匆,他的视线里只剩下了仿佛受惊小鹿一般的宁真。
对视了一瞬,萧景润才收回视线。
宁真却早已往前走了,“我去那儿看看,在耍杂技呢,好多人围观定是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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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雀街上人头攒动,比人还多的是灯笼。这种节庆时候,平时寻常的灯就不够看了,小到彩灯,大到灯架,琳琅满目绚丽多姿。
简单的有红莲灯,竹条经过娴熟手艺人的捆扎,再糊上纸,层层叠叠的形状就成了花瓣。里头的蜡烛一经点燃,便给莲瓣染上了颜色。
若是普通四方灯笼,也可以在四面绘上簪花美人图,取一个映面桃花的意思。转动起来,美人们跟活了似的,巧笑倩兮,衣袂飘飘。
再复杂些的,有用琉璃白玉为材料,点缀了流苏珠串的。或者是往大了做,将《山海经》为原型,做出了几人高的神女形象。
宁真仰着头看精卫花灯的双眸,只觉得栩栩如生,霎是华美。更精致的是神女的发丝,想来是能工巧匠颇多,手巧得很,使得长发如瀑却不会显得厚重,而是仙气飘飘,超凡脱俗。
赏着赏着,宁真便不自觉带上了笑意。她灵动的眼眸里闪着碎光,盛满了欢欣,就连眼尾的那颗泪痣都沾上了愉悦。
她在赏灯的时候,亦有人在赏她。
萧景润举目四望。
这挤嚷的人群中,从孩童到青中年,甚至步履蹒跚的老者都沉浸在节庆的氛围里。人人脸上带着笑,哪怕有一些小冲突小摩擦,也可以一笑了之,拱手道一声抱歉,随后互相说一句元夕快乐。
总之这样的生命活力与烟火气在宫中是见不到的。
宫中一个是人少,内侍宫女及侍卫众多,但每座宫殿里的正经主子就那么几个。另一个是从穿衣出行到用膳都有规制,这个不能逾越了,那个不能冒犯了。
宁真喜欢宫外,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耳畔传来一对青年伴侣的声音,男子醇厚,女子娇俏。
“旭郎,你说我与姑射仙子孰美?”
“玉娘,鲜花在你面前都黯然失色,何况花灯?”
“讨厌!油腔滑调的我才不信。咳,那我问你,我与那位娘子相比呢?可要想好了再回答,不要敷衍我。”
“哪位娘子?我眼里心里只有玉娘一人。”
元宵佳节,青年男女们并肩看灯,氛围烘托着,依偎在一起说一些平时羞于出口的甜言蜜语。这种情境下,仿佛海枯石烂的山盟海誓都可以信手拈来。
然而宁真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默默地往人少的地方挪动。
萧景润跟着她的脚步,心中一动,“我家娘子就不想知道你与姑射仙子孰美?”
她抬眸望去,发现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正定定地看着她。
灯火辉煌,将他的瞳仁衬得更黑。
宁真微微垂眸,小声地说:“您的娘子又不止我一位。”
“现在跟在我身边的就你一人,那我自然是称你为娘子。”萧景润说得理所当然。
他这副样子,配合着一副龙章风姿的长相与调侃的语气,与中都城里锦帽貂裘的贵家子弟倒是没甚分别。
而宁真身披一件云丝织锦披风,亭亭玉立站着。一张小脸许是被风吹着了,鼻头微红,显得面色更为白皙如瓷,眉眼如画。
路过的旅人不无感叹一句郎才女貌最为相配。
萧景润不愿被别人盯着瞧,便拉起宁真的手想离开,“逛了半天,不饿吗?”
她没听懂暗示,直愣愣地说:“不饿呀,刚才不是吃了果子吗?莲蓉馅儿的呢。”
“你不饿我饿了。”
宁真吹的那句彩虹屁来自她日夜苦学的千字文:
「圣君的教化啊,覆盖了大自然的一草一木,王道的恩泽啊,遍及万方的众生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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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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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
第13章 第十三章
坐进天然居的二楼包厢内,门一关就剩他们一行人,宁真忍不住问:“我看每间酒楼都客满了,怎么这儿还有空位呢?”
孙玄良一边倒茶,一边笑着:“主上早几天就吩咐老奴留意了,老奴想着夫人口味清淡,便择了这一家天然居预订了位子。”
萧景润点头,“嗯,我和见森久不在京,还是孙玄良对京城了解更多。”
“老奴依着主上和夫人的喜好点的餐,只是不知道王公子的口味。”孙玄良说着,将一份餐单递给了王樟,让他自己点菜。
宁真也顺势抬头看王樟。
此前在绮华宫听小泉子和春姚提过他。
她一直很好奇,王樟长得温文儒雅,感觉离大家印象中的翩翩公子形象只差一把颇有风骨的折扇,然而他却是行伍出身,随身带了佩剑的。这种气质还真是挺特别的。
捧着脸听孙玄良给王樟介绍天然居的特色菜,宁真丝毫没发现有一道灼人的视线在盯着她瞧。
直到萧景润的指节叩了叩桌子,宁真才收回视线,对上萧景润的目光时心里竟有一分心虚。
她干笑两声,举着茶壶要给他斟满。
萧景润看着八分满的茶杯快要溢出来了,不咸不淡地说:“小捻儿这是怕我渴死了不成?”
“没有没有。”
宁真在茶杯十分满的时候收手了,还煞有介事地指着水位线说:“刚刚好,不多不少,就像今晚的天色,满月生辉呀。”
听着她牵强附会,萧景润的嘴角扯了扯,终究是笑了出来。
正说笑,门外走廊路过了几位郎君,怕是酒水饮多了,说话声音便大了些。
“哎,陆兄,你倒是走快些。今日群芳阁的行首小小姑娘也登了花车在巡游呢,我们快些下去看看热闹。”
“赵小小?你莫不是看错了,不是说探花郎追她追得紧吗?日日捧了诗作上群芳阁吟给她听,行酒令时也点名夸赵小小呢。”
“陆兄有所不知,探花郎名气再大,小小姑娘看不上就是看不上。不信我们下去瞅瞅,探花郎定然追在小小姑娘身后呢。”
……
声音渐渐远去,想来几位郎君下楼去看花车巡游了。
包厢内宁真面色一僵,问道:“我朝有很多位探花郎吗?”
孙玄良刚还想说,浪荡轻薄的郎君在外头胡言乱语,没的污了贵人们的耳,结果听宁真这么一问,便知道她还真是听得清清楚楚。
“怎么,小捻儿对探花郎感兴趣了?”萧景润淡淡地问。
“也不是。”
她低着头,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戳着腌萝卜小菜。
那是用梅子腌的,酸甜口,最是对她的口味。但如今只是摆弄着而不吃。
萧景润给孙玄良递了个眼神,后者立马起身开窗,顿时街上的喧闹声传了进来。
“探花郎自然是有很多位,只是他们谈论的应该是永嘉九年的那位吧,十八岁连中三元,你爹担心他年少轻狂不知事,便将状元改了探花。如今做着翰林院编修,叫什么来着?”萧景润说着,看向王樟与孙玄良。
王樟回道:“池昀,定州人士。”
说着,众人一齐往楼下看。
花车正好经过天然居,满头珠翠的艺妓娘子正随着曲调起舞,摇曳的衣带与裙摆如云似雾。
只是不知道这一位是否是赵小小姑娘。
追着花车跑的人很多,大多是男子,有衣着华贵的也有穿着粗布衫子的,神情大多很激动,还时不时地呼喊。
宁真默默地看着,眉头轻蹙。
当时她爹在病床上还念念不忘要给她赐婚,对象就是探花郎。还好她没有轻易答应了,不然自己夫君这么追着花楼姑娘跑,她得需要很长的功夫才能消化此事。
接着她又想起了什么,问:“陶姑姑现如今还在紫宸殿侍奉吗?我好像没有见到呀。”
萧景润哪有那闲工夫去记住每个下人的名字,只是瞥了孙玄良一眼。
孙玄良会意,笑着说:“陶姑姑到了尚宫局,已是司制司典制。”
“先前陶姑姑对我多有维护,人也是极好的。”宁真说着,视线移向了萧景润。
他没在意,饮了口茶说:“既然你中意,就调到你宫里去。”
宁真摆手,“不用不用,陶姑姑既已有职务,何必到我那儿去。我只是想找她说说话。”
她还记得陶姑姑说当时她爹有话要和她说,如今她爹没了,不知道陶姑姑知不知道她爹想说的话。
萧景润随意地点了点头,天然居的伙计正好敲门进来。
“各位客官,值此元宵佳节,本店特推出茶百戏可供观赏。若贵客们有意,小的便请茶艺娘子入包厢表演。”
伙计也是人精,一看这包厢里坐着三男一女,便特意观察着这唯一一位女子的反应。一般来说,女子与孩童总是更懂得欣赏这些独特的技艺。
果然,宁真听了直点头。
伙计又详细问了一番他们几人偏好什么茶底,因为不同的茶作原料,研磨出的颜色也是不同,这就决定了到时候的茶面上花样的选择。
茶团提前用文火烘烤过了,茶艺娘子用小臼细细地将其捣碎。因着过节,她用茶磨研茶粉的时候还附会了一句“石来运转”,讨了个好彩头。
接着,娘子使用竹筅击拂出泡沫,面若不惊但手上的劲儿不松。待点茶完毕,再用茶匙取了清水在汤面上作画,由此称作水丹青。
泡沫易消,这就要求茶艺娘子的手速快又精准。只见她胸中早有丘壑,素手轻拂,指绕腕转之间一副寓意极好的双飞燕就绘好了。
宁真选择的是绿茶,这一对燕子飞往枝头的图案在一片苍翠的绿中显得尤其清爽。
她往日在庆云庵生活简朴,又轻易不得出庵,就算是能随师姐们下山采买,也是在山脚下的集市上逛逛。这样风雅细腻的茶百戏她自然是没见过的。
茶艺娘子在天然居表演惯了,知道自己这一手不一定能比上达官贵人家里积年的老仆,就算有人捧场也是图个氛围。
然而见宁真捧着小脸看得入迷,她忍不住微笑,“多谢夫人赏脸。”
一旁的伙计还在介绍,“这茶百戏要想做好了,首先得点茶的功夫到家,不然力道不够泡沫不绵密,作画就会仓促,片刻就散了。咱们家的茶艺娘子则是个中好手,夫人您瞧,只用这一把小小茶匙便可以纤巧入画。画中有诗,情景交融。”
随后,茶艺娘子又给萧景润等人各制作了一份。无非是马到功成、连年有余这样的好意头。
而且他们大多选的乌龙茶,茶汤色暗,虽然作完画看起来古朴典雅,但宁真还是觉得自己的这份更好,清新雅致。
直到吃完一餐饭,宁真还念念不忘刚才看的茶百戏,问孙玄良:“宫里可有人会这个?”
孙玄良答会的人不少,就连紫宸殿配殿里的小宫女都会些简单的图案。
宁真一下子萎靡了,“怪不得你们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单我一人傻愣愣地拍手叫好。我还想着崔妹妹像是个爱茶的,我回去可以说给她听,这么想来,崔妹妹肯定也见过的,单我一人觉得稀奇。”
她还真是孩子的心性,高兴不高兴都写脸上了。
萧景润看着她嘟起嘴一脸郁闷的样子,嘴角不由地扬了弧度。
“那又如何?你屋里那一摞的佛经崔姝也没见过。”
“谁说的?崔妹妹兴许在家也礼佛的。”
萧景润无言,她还真是永远抓不住重点。
他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髻,“走吧,成天崔妹妹长温妹妹短的,不如去逛逛有没有你中意的东西。”
今天这交心髻是春姚给梳的,还戴了简单的花树钗。被萧景润这么一揉,宁真赶紧捂着脑袋后退一步,“主上莫要给我弄歪了,我可不会梳的。”
她一边整理着发饰,一边低着头往西走。
“弄歪了怕什么。”
萧景润虚扶着她的肩,将她转了个方向,“你不是说人多的地方必然有独到之处吗?那家叫桃蹊坊的,这么受欢迎,你不妨也去看看,顺便让里头的掌柜娘子帮你梳个头。”
宁真抬头望去,那家首饰铺子还真是围了不少女子。
“那,那我去瞧瞧。”
萧景润颔首。
果然女孩子都喜欢漂亮物件。
桃蹊坊是最近新开的店铺,掌柜又做了许多让利活动,因此吸引了不少小娘子,陪同的郎君们都没地站了,只能在附近的茶肆或者书肆稍坐。
王樟坐下时不经意地往西边一瞥,心下顿时了然。怪不得刚才娘娘往那边走的时候陛下给阻了。
西边一直到斗津街,当街都是卖小食的。夏月里花样还多些,有许多香果饮子及消暑的小凉菜。然而如今冬日里,那边卖的大多是爊肉、辣兔头、野鸭肉、炙猪皮等下酒菜。
娘娘一心向佛,刚才席间用的都是些素食,也就迫于陛下的目光,才用了些鸡汤煨的五色香丁。想来是闻不得西街那头的荤食味道的。
正想着,萧景润问:“见森,听说王家近来频频找你?”
“是,家中美人图都堆了一丈高,估计整个京城待字闺秀的名姓都在其中了。”王樟说着,无奈地笑笑,“都是我那些‘叔母伯母’们,起劲儿的很,成天做说客让我相看未来夫人。真是让主上见笑了。”
不在同一支上,却如此殷勤。
萧景润感慨地拍了拍王樟的肩,“要不是你已经这个年纪了,怕是他们要你做嗣子。”
自萧景润登极,王樟这样有着从龙之功的天子近臣瞬间成了中都的香饽饽。以前从未正眼看过他的王家人如今腆着脸带着礼上门,将他弄得哭笑不得。
但他暂时没有成亲的念头,便一直拖着。
润狗那么一说,显得王樟年纪很大的样子hhh,其实王樟大概二十五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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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三章
第14章 第十四章
白日里天气晴好,到了晚间一轮圆月在空中独秀,光亮轻柔。浅淡的云正如刚才所欣赏的茶百戏一般,清润地散开。
行人如织,耳畔传来三两书生的斗诗声。
一开始还有模有样地歌颂着镂月裁云,胸中愤懑的则是感叹几句冷月凄风,后来竟是连诗词都旖旎了起来。
也是,毕竟这边连着几家都是首饰衣料铺子,佳人如云,鼻间又萦绕着各种香药气息,心下难免活泛。
宁真就是这个时候出现在萧景润的视线中。
她扒着桃蹊坊的门框,探出了半张脸,一双眼眨巴眨巴,似乎在找他们的身影。
此情此景,她倒不像淑女佳人,而像是在月宫中的玉兔。
萧景润的心神被这一招兔子探头给晃了晃,微微愣怔了一瞬才走过去。
见到他过来,宁真站直了身子,但不忘拿手里的团扇遮着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星眸看着他,连眼下的泪痣都半遮半掩的。
她的发髻重新梳过了,额头的花钿换成了金色的桂花样。又是玉桂又是兔子的,这简直不像是元宵节,而是中秋了。
“怎么了,进了趟铺子毁容了?”他抬手握住她的扇柄,嘴上还不饶人地说着,“我看看,若是还有机会补救……”
话还没说完,他便抽走了团扇,看到了她的全副妆容。
除了花钿,颧骨后边还画了花纹式的斜红。比起月牙式,花纹的难免会显得浮华,但宁真五官精致玲珑,完全可以撑住这绮丽的设计。
还上了新的口脂,两颊边则是点了笑靥。她的酒窝很浅,如此朱色加持下,显得尤为醉人。
以往宁真都是素着张脸,顶多薄薄地扫上些香粉,再用青黛描一下眉。今日这番隆重的打扮真是难得一见。
粉心黄蕊花靥,黛眉山两点。
脑海中突然冒出来这么句诗,萧景润心中轻叹,都怪刚才路过的书生心性不定,好好的斗诗怎么往艳冶的方向拐,害得他的心思都旖旎起来。
他问:“这不是没毁容么,怎么给遮起来?”
宁真抬手去抢他手里的扇子,露出的皓腕莹白如玉,将将擦着他的脸而过。“掌柜娘子偏要给我画上这些,我……也不是觉得怪,就是还没适应呢。”
萧景润个高臂长,都不用高举团扇,只需要微微抬起手绕着她走,她便抢不到扇子。
两个人孩子气得很,在桃蹊坊门口打转了半天,像是追着自己尾巴跑的狸奴似的。
周围的顾客们也笑着看他们。还有人朗声道:“这位郎君怕是回去要挨批了,怎么大街上逗自己娘子玩呐。”
宁真面皮薄,听人家这么一说,便捂着脸,干脆不要那扇子了。她的声音闷闷的,“主上替我找一顶幂篱来才好呢。”
“还幂篱,你怎么不干脆拿青布围裙把头脸一裹做贼去?”他背着手,不让她够到扇子,眉宇间满是笑意。
青布围裙裹头,那是八年前她下山买鸡蛋时候的装扮。他竟然提这个来取笑她,忒没良心。
当然这样的腹诽只能在心里转转。
萧景润见她抿起嘴一副要生气的样子,便拉着她往一旁走,省的被路人们看。
“小捻儿,这样的妆很好看。”
“真的?我觉得花里胡哨的,掌柜娘子拉着我直夸赞我还不信呢,对着铜镜一瞧我便觉得不妙。”
“有什么不妙的,年轻轻的老是素着一张脸。”他说着,抬手正了正她发间的花树钗,低声道:“我觉得好看。”
灯火明亮,流光溢彩之下一对璧人。
凑得太近了,宁真觉得两颊微烫,不由往后退了半步,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随后她又看了眼站在街对过的王樟与孙玄良,嗫嚅着说:“主上,我……”
萧景润低头又凑近了些,“嗯,你说。”
“我想去更衣。”
茶百戏所用的茶汤比平时喝的要浓许多,因此刚才在席间宁真又额外喝了许多清茶,此刻着实是焦灼了。
她的呼吸喷洒在他耳廓上,他喉结微动,“嗯,去吧。让孙玄良陪你。”
目送她走远,萧景润又坐回到茶坊里,心不在焉地灌了一整杯茶。
王樟端起自己的啜了一口,但笑不语。
茶博士提着铜壶穿梭于茶客之间,腾挪闪避身子灵活。左手端着几套茶具,右手执着茶壶在堂间快走,收放自如把控稳当,这手上功夫没个几年可练不出来。
“见森,以往咱们在边关过年时冷清,这中都城却是热闹透了。”
“是啊,”王樟淡笑,“中都人爱喝茶,茶坊林立座无虚席,换作西境定然要喝酒,还得是黍子酿的。”
黍米酒气味香美,甘醇滑口,又有着活血化瘀通络神经的作用,对他们这些戍边兵将来说最好不过。
萧景润纤长的手指摩挲着茶杯,缓缓道:“有时候还挺想西境的。”
还没待王樟开口,萧景润又说:“人还真是贱,在西边时日夜想着要杀入中都,如今好端端坐在这不夜城里跷着腿喝暖茶,倒是想起那些风沙袭脸的日子了。”
“主上……”
萧景润拍了拍王樟的肩,“没事,胡乱感慨一下罢了,等这几日元夕节过了,再考虑重整西境军务的事。”
茶坊里人多眼杂,他说到这儿便停住了。
自前几年萧景润掌兵以来,边境获得了许久未有的安宁。但是他对于西戎不再满足于羁縻,而是希望慢慢蚕食,将统而不治转变为间接乃至直接治理。
毕竟如果丧失对西境的控制,不仅西方边患重启,更会让人质疑这个皇位夺取是否有必要,立国根基都要被动摇。
王樟跟着萧景润这么些年,知道他的心思。“见森不才,愿追随主上,效犬马之劳。”
茶喝了两杯,还没见宁真回来,萧景润刚想去找,却见到孙玄良小跑着冲到他面前。
孙玄良是宫里经年的老人儿了,不可能出了宫就变得没有分寸,定是遇着事了。
“主上,主上,夫人与人吵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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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夫人,您说话要讲道理。明明是您家小郎君偷看女子行圊在先,我可都看见了,怎么还怪我们以大欺小呢?”
宁真的个子其实比同龄女子要高一些,此刻她挡在一位紫衣小娘子身前,与一贵妇人对峙的样子,好像在护崽。
听了宁真的话,打扮华贵的夫人哼笑起来,“我们祺哥儿才多大,他懂得什么是男女之别,什么是偷看?你这小丫头怎的说话这么难听?”
话音刚落,贵妇身后的丫鬟们便齐齐跟着笑起来,不断附和着。
见对方人多又声势浩大,紫衣娘子面露犹豫,对宁真说:“这位姐姐,要不还是算了吧,好多人都在看我们,这样闹大了不好看。”
“你别怕,人多才好呢,反正不占理的是他们,我给你作证呢。”发觉小娘子有点发抖,宁真便握住了她的手。
这附近有一家官府酒楼,为了招揽生意,请了许多娼户。此刻她们正倚着阑干,花枝招展地引着风流子弟买笑追欢。
除此之外还点了不少灯球,鼓乐之声不断,人员进出的也多,实在是喧哗无比。
“见森,方才你还说中都人爱茶。瞧瞧,这官酒库原是这样做生意的。”
萧景润在人群中抱臂看着,一副局外人的模样,仿佛和人发生口角的不是他家娘子一样。
王樟却是微皱了眉头,“主上,不如属下让人将围观的百姓驱散了吧。”
“不急,看看捻儿还有什么招。”萧景润语调懒懒散散,不疾不徐。
只听那一头宁真朗声道:“夫人您不会连自己儿子的年岁都记不清了吧,他看着都有**岁了,还能不懂事吗?”
那个叫祺哥儿的小孩躲在他母亲身后,听了这话探出个头朝宁真做了个鬼脸。
围观的人里不断有人对祺哥儿指指点点,“你瞧瞧,不知道是家里人不会教,还是给教坏了,小娃娃这么调皮。”
“哪是调皮,坏透了!无论哪儿的茅房都是分男女的,他这个年纪还能不知道自己是男娃?就是故意去偷看的!在外头就这样,可想而知在家里什么德性!”
宁真见不少人支持她为紫衣娘子伸张正义,便又多了几分勇气,朝着那母子俩说,“这样吧,元宵佳节我们和气一些。夫人,您让您家祺哥儿向这位小娘子道个歉就算了。”
“笑话!我庞璐瑶的儿子跟一个下三滥的东西道歉?你在做什么春秋大梦?”
此话一出,旁边立马有人窃窃私语了起来。
“原来这是庞家女,那这位小郎君岂不是……”
“正是,庞段两家联姻,只得了这么一个孩子,自然是宠得没边儿了。”
“两位仁兄说的都是谁?在下去岁才来的中都,没听说过什么庞家段家。”
有人的地方就有八卦,人群中立马有人做出了解释:
“小兄弟,你听过京城三害没有?”
“听过呀,孩童们时常唱的歌谣是吧。京城有三害,西山毛虫祖,东北白蛟怪,若说两者狠,不如钧爷怒。”
“那就是了,比猛虎白蛟还可怕的就是平春侯家的二公子段钧了。他欺男霸女多年,连他爹都整治不了他!”
唐 温庭筠《归国谣·双脸》
双脸,小凤战篦金飐艳。
舞衣无力风敛,藕丝秋色染。
锦帐绣帏斜掩,露珠清晓簟。
粉心黄蕊花靥,黛眉山两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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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四章
第15章 第十五章
紫衣娘子憋红了脸,含泪欲泣,朝着那贵妇人喊道:“你说谁是下三滥?!”
“你们俩如此妖妖娆娆,又在这种地方出没,不是妓子是什么?”庞夫人嗓门不小,“能得我儿的青眼,还算你们祖上烧高香了呢。真是的,被看一眼又少不了你半块肉,至于当街嚷嚷?”
时下的花楼娘子们风光无限,经常珠翠满头,穿红着绿地招摇过市。
而宁真与紫衣娘子长得一副好颜色,又腰肢纤袅,再加上穿戴着金银珠宝与绫罗绸缎,身旁却没有半个侍女小婢跟随。那么常人见了她们便会觉得不是逃婢就是妓子。
宁真难得生气,此刻只觉得气血上涌,“不论是什么身份,你们做错事了合该道歉的,王子犯法还与庶民同罪呢!”
旁边一位围观的妇人上前拉了拉宁真,低声道:
“小娘子,莫与他们母子俩纠缠了。庞家和段家可不是好惹的,仗着权势欺人那都是家常便饭了。你现在逞了口舌之快,怕是后患无穷啊。”
“这位阿嫂,你们也都看到了,是他们欺人太甚。”
妇人叹息,“小娘子,你也不听听那段家庞夫人的语气,当着孩子的面嘴里还不干不净的,跟咱们明显不是一路人,说话也说不到一块儿去。你和他们讲理,那不就是对牛弹琴吗?”
宁真环顾四周,只见百姓们不再像刚才那样支持她和紫衣小娘子了,而是和好心的阿嫂持相同意见,认为此事就这么算了得了。
庞夫人志得意满的表情和百姓们忧心忡忡的样子缠绕交织在一起,宁真愈加费解。
怎么会这样?做错了事的人得意洋洋,她想要为苦主讨个公道,竟无人支持了。就因为对方是有权有势之人吗?
紫衣娘子也听到了一些闲言碎语,不由萌生退意。
“姐姐,我原是与家人走丢了,眼下,眼下我得赶快回去了。”
她挣脱了宁真的手,低着头往人群里走去,很快没了踪影。
“哎——”宁真没能拉住她。
这下便尴尬了,原本是段家小郎君偷看紫衣女子行圊,被宁真撞见。宁真眼里揉不得沙,便想声讨一回,结果这下正主走了算怎么回事嘛。
那庞夫人气焰更加嚣张,“大家可都看见了,所谓占理的人灰溜溜走了。我们祺哥儿怕是被冤枉的!”
祺哥儿心领神会,小小年纪便演技高超,装作心灵受到重创的样子,郁郁寡欢。
然而百姓们不是眼瞎耳聋,心里都门儿清,知道今日这事定是段家祺哥儿的错。于是更多的人开始劝宁真罢休,左右大家都了解段家庞家是什么货色,何必苦缠。
见舆论走向一边倒,庞夫人不高兴了,让丫鬟们拦着宁真。
“眼下我儿这般可怜,我看你倒是要跟我儿道歉!小孩子家家的又是男孩儿,被你这么一搞,脸都丢尽了,回头他伤了自尊可怎么是好?刚才你那同伙跑了,你可别想走脱。”
“夫人这话好没道理,小郎君做错事在先,却要我顾及他的自尊。难道只有男儿家的自尊是自尊,女儿家的便不是了?”
拉拉扯扯之际,从不远处官酒库里走出来一位锦衣儿郎,身后亦是奴仆跟从。
大冬天的他领口大敞着,一双桃花眼不甚清明,两颊又酡红得厉害,一看便是喝了不少酒。
他边走边朝着这儿喊:“夫人怎么来了?”
众人定睛一看,竟是那段钧段小爷。大家顿时表情各异,有看热闹的,也有赶快走开装作没看到的。
庞夫人的脸一下子拉了下来,她没想到会当街遇上自己的丈夫,而且丈夫还是喝得酩酊大醉刚从妓子的怀里出来。
但是人多眼杂,他们宅院里的私事不应该成为百姓们日后的谈资。
于是庞夫人深吸一口气道:“官人来了,你瞧呀,真是世风日下,咱们祺哥儿竟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欺负成这样!真是没把咱们侯府放在眼里!”
“竟有这样的事?”段钧拉过儿子来仔细瞧了瞧,仍是个虎头虎脑的好孩子,没少一块肉,也没多一处伤。
祺哥儿见父亲来了,忙不迭告状。小嘴儿叭叭的,年纪小小便会混淆是非了。
段钧还没做大反应,他手底下的家丁们便摩拳擦掌了,纷纷冲着人群喊:
“是哪个狗胆包天的给咱们小公子气受了?”
庞夫人素手一挥,“还不就是她!”
醉醺醺的段钧顺着夫人的手势看去,才发现立在跟前的是个俏生生的小娘子,他顿时酥麻了半边身子。
云鬓楚腰,形貌昳丽,精致的笑靥和斜红妆美到他心里去了。
段衙内把儿子的手一甩,煞有介事地朝宁真拱了拱手,“这位小娘子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呀?天仙似的人物,本衙内竟从未见过。”
在大街上当着家里正妻和儿子的面搭讪女子,怕是只有段衙内做得出了。
周围众人面上表情精彩纷呈,只觉得眼前这一出比那戏曲里演得还有意思。段府家丁们也愣了神,面面相觑:这是打还是不打呀?
庞夫人的一张脸,虽敷了许多香粉,但此刻是一会儿铁青一会儿发红。
她咬着牙拽了一把段钧,压低声音道:“段钧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是个女的你就眼馋?就是她指着你儿子的鼻子骂,这你都能忍?”
说完又安排下人将看热闹的百姓驱散。毕竟眼下这情况都快升级为家丑了。
段钧充耳不闻,指挥着家丁,“来,请这位小娘子进馆子里坐坐。”
宁真觉得离谱极了,倒退了几步拉开距离,忽地撞上一个人的胸膛。
回头看,是萧景润。
“主上。”
萧景润眉目间笼罩着几分清霜,只是淡淡地嗯了声。
见一下子冒出来三个男人站在宁真的身后,段钧和庞夫人均是一愣。
萧景润和王樟身材修长气度不凡,一看就是非富即贵,然而在中都城中着实算眼生。
段钧叱咤中都多年,和几个公侯勋贵家的公子们都是一道玩的,对皇城脚下的同龄儿郎们清楚得很。别说新来了哪些富户官宦,就连最近上京赶考的学子里,他都能挑上几个说道说道。
然而面前的几个人他却没见过,不了解。
庞夫人同样,贵女之间宴游多的很,没听说最近京中来了这么两位人物。
她微拢心思,对段钧耳语道:“莫不是南方来的富户?那女子狐媚,说不定是他们养的瘦马。”
段钧撇了撇嘴,明明是仙姿玉色,怎的就狐媚了?他这位夫人啊,别的都好,就是醋性太大。
横行霸道中都城不是白说的,段钧自然不会在此刻怂了,只见他梗着脖子道:“敢问兄台打哪儿来呀?在下平春侯府段钧,可否认识一二?”
见他自报家门,萧景润甚至懒得搭理,低头对宁真道:“那个小孩偷看你了?”
“没有。他窥探了别的女子,但是那小娘子走了,他们也不肯认。”
“回马车上等我吧,我去看看那酒楼。”说罢,萧景润轻推了一把宁真,让她跟着孙玄良走。
“哎哎哎,兄台这是什么意思?本衙内的话不好使?还是说得太客气了你听不懂?”
段钧很憋气,第一次碰到有人如此无视他的存在,甚至还在那边打情骂俏,真是太不把他放眼里了。
说完,家丁们就很懂眼色地上前来,看这架势竟是要直接上手把宁真带走。
“放肆!”
王樟的佩剑还未出鞘,便抬脚踹翻一个魁梧壮实的家丁。
其余家丁们呆在原地,不敢轻易往前。
“愣着干嘛,给我上啊!”段钧放下话来,“今日谁都别想走,那个小娘子,你给我站住,好好地站那儿。”
当街强抢民女,百姓们看得啧啧称奇。
“听闻段衙内府上美妾艳婢无数,不知今日这位好心的小娘子会不会也沦落段府?”
“我看未必,你们看这几位公子哥,不知道是什么来头,竟然不怵段衙内。”
双拳难敌四手,段钧见萧景润一行人只有王樟配了武器,便觉得不足为惧。
他叉着腰,颐指气使,活脱脱一副正宗膏粱子弟的样子,“小娘子,你不如跟了我,我换换口味你也尝尝鲜嘛。”
见他越说越不像样,庞夫人牙齿咬得咯咯响,双手捂着儿子的耳朵,嘴里不由地开始骂骂咧咧。
段钧却顾不上他们母子了,眨眼间他看着王樟单手撂倒了侯府好几个家丁,心里怒火更甚。他招呼着长随道:“去,回府去叫人来。本衙内还真就不信了,这么多人打不过他一个?”
长随小跑着远去。
随之而来的则是一大队身着黑衣的护卫,没有穿戎服,但个个身材高大,腰间配了长刀。
段钧的酒醒了大半,看这气势这步伐,完全不像一般富贵人家的护院,也不像是什么散兵游勇。
王樟一个手势,护卫们便将段钧一行人团团围住。
百姓一片哗然。
“段衙内这是碰到硬骨头了!”
“好啊!终于有个能够不畏强权,为民除害的了,我倒要看看段家能狂到几时!”
“兄台此言差矣,这架势不叫不畏强权,而是一山更比一山高。”
第16章 第十六章
萧景润最终改了主意,没让宁真先行回马车,而是牵着她的手往酒楼走。
宁真神色不豫,回头望了一眼被禁军包围的段衙内。
段衙内此刻还不知道这些武人的来源,当着手下人的面,他也要强撑起体面的样子。
“你们谁啊?知道我是谁吗?我告诉你们啊,我兄长可是考功司郎中,掌文武百官功过。要是得罪了我,连你们的头头都要背上考评!”
经过小打小斗,王樟依旧温润如玉,一袭锦袍不染一分灰尘。他微笑着掏出腰牌,沉默地回应了段衙内。
那铜鎏金腰牌上的三个大字明晃晃地映在衙内的瞳孔中,扎进了他的心里。
外围还有百姓未曾离去,远远地望到段衙内僵硬的表情,都觉得十分稀奇:这还是头一回见段衙内吃瘪呢!
祺哥儿睁着他的大眼睛问:“爹爹,殿前司是什么?”
庞夫人这会儿也回过了神,嘴唇不断哆嗦道:“禁军官司,天子亲军。”
虽然说殿前司平日里为皇宫禁卫,但也不是永远高高在上为禁庭服务的。
譬如说中都城哪处走水了,望火楼上有人望见了,那么马军奔报之后,殿前三衙也是要去帮忙扑灭火源的。
但是今日这阵势,再看刚才领头那两人的气度,明显不是普通虞候,更不是来办案的。
段氏夫妇对视一眼,刚才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样子完全消散,此刻倒像是落难鸳鸯了。
宁真收回视线,想把手抽出来。
萧景润由她去,只是看她心情不是很好的样子,便道:“怎么,嫌我抢了你的风头?”
宁真摇头。
“没想到我们小捻儿还挺良善,只可惜你帮人家小娘子出头,人家却落跑,留你一人对付那窝蠢货。”
她脸色难看,不置一词。
“落跑了也行,至少没有背刺于你。”他又补充道。
走到了醉霄楼门口,她眉头皱得更紧——花楼姑娘身上香气太浓,酒客们则是眼神怪怪的,一身臭味。
“主上,我们来这儿做什么?”她抬头看他,“我不想去。”
萧景润察觉到她的不适,给孙玄良递了个眼神。
清场的活儿留给别人干,萧景润拉着她进去,拣了个干净的空位坐下。
掌柜的是个惯会见风使舵的,刚才也派伙计去外面看了半天热闹,知道大体是怎么一回事,面上便愈发恭顺起来。
萧景润朝墙上贴的节令食单扬了扬下巴,对宁真道:“这么一折腾,元宵都快过去了,咱们还没吃圆子呢。你想要什么口味的?”
“我不饿,不想吃。”
“行,一份澄沙,一份乳糖的。”
见萧景润又擅自替她做了决定,宁真咬着唇,垂眉耷眼地坐着。
萧景润却毫无知觉,嘴上还轻飘飘地说:“人家八岁小孩还知道告状呢,你怎么被人欺负了不知道报我的名字?他有靠山,你就没有吗?”
“什么都要靠这个的话,还要讲理做什么?还要律法做什么?”
萧景润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那个小娘子抛下你走了,你怨她吗?”
她倒是老实,“有一点,但要是下回还碰到祺哥儿那样的事,我肯定还要说出来。”
“小捻儿,你想过没有,圊溷那么多人进进出出,只有你见到祺哥儿偷窥吗?旁人是没留意,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祺哥儿是头一回做这样的事吗?整个中都只有祺哥儿这么一个孩子如此行事吗?”
“主上想说什么?”
萧景润端起一杯清茶,润了润嗓子,“你既然不想以我做你的靠山,那么开口或者行事之前就要三思。人家一个侯府两个侯府的报上名来了,你不知退让,还梗着脖子对刚。若是我们不在,你知道现在你是什么下场吗?”
孙玄良给两人续茶,心里淡笑:陛下向来寡言,与昭妃娘娘倒是不吝言语。
宁真却是听不下去这些说教,欲言又止。
他们所在的这家醉霄楼是官办的酿酒作坊经营,楼宇修得气派,檐角交错富丽堂皇。
元宵燃灯持续五日,按理说是酒客络绎不绝的,眼下却都被禁军清场了,空空荡荡的。往日里繁忙的后厨则是煮了两碗元宵便停了火。
宁真舀了一颗元宵,吹了吹,最终还是放下勺子,认真地看着萧景润。
“主上,不应该是这样的。无论是今日的小娘子,或是旁的什么人,被段家庞家以权势欺压,敢怒不敢言,最后不了了之,甚至都不会成为京中的谈资,因为这样的事太多了,没有人会记得哪一日哪一个人受委屈。主上,我觉得不该是这样的。”
萧景润吃了一口乳糖馅儿的元宵,甜却不腻,味道还行。
他慢条斯理地吃完一整颗,才悠悠然回答她:“作为你的家人,我才会像刚才那样劝你。作为君主,我自然不会如此。小捻儿,我欣赏你的勇气,赞叹你的不退不让,但是我希望你知道审时度势。”
宁真看着碗里的元宵,心里却在念着他说的那两个字——家人。
十八年来,她是一个没有家,也没有家人的人。
庆云庵虽好,却不是家。皇宫也好,但更不是家。如今萧景润却言之凿凿,他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醉霄楼大堂内静了片刻。
随后,两名禁军护送着一个男子过来。
那男子四十多岁的年纪,见了萧景润连忙拜倒,眼看就要高呼万岁了。
孙玄良笑着去扶起他,在他耳边道:“乔大人,见过主上便可以了。”
乔逢恩讷讷称是,知道陛下这是微服出访,不得造次。
萧景润将自己的乳糖元宵推远了些,又指着那份澄沙的对宁真道:“吃完。”
随后他问:“怎地就你来了,刘泉呢?”
护送的禁军:“回主上的话,今日吏部秦大人在家中设宴,刘大人赴宴去了,喝得不省人事,属下唤不醒他便只能先行将乔大人送来。”
萧景润嗯了声,“乔爱卿,上前来说话。”
进醉霄楼之前,他嘱咐禁军去寻酒务官过来,没想到主官醉了,只来了副官。
-
却说另一头,段衙内一家三口被押着酒楼外的角落里,三脸委顿。
他们身边就是拴马桩,平时醉霄楼人来人往,顾客的马匹就被拴在这边,因此这儿的气味以及地上的卫生情况不容乐观。
而他们跪在地上,若是路过的人眼神不好,兴许会将他们看作牲口呢。
落得如此境地的段衙内嘴上还是不肯饶人,对着妻子道:“都怪你,和人在大街上吵架,丢尽了我们段家的脸面,还惹上这些人!”
说完还不忘剜她一眼。
祺哥儿听见了,为他母亲鸣不平,“要说丢脸,咱们家一道丢脸的,还要分出个高低先后来不成?”
“嘿,你这小兔崽子,敢顶嘴了是吧?反了天了!”
段衙内正愁没地方撒气呢,既然双手被缚住了,就想口头教训一下逆子,结果被突如其来的一个巴掌扇倒在地。
这还是段衙内活了二十几年以来头一回被扇耳光,比起滔天愤怒,优先涌出来的情绪是难以置信。
“哪个混账?!”
他被一巴掌震得睁不开眼,但不妨碍他怒吼。
——“逆子!你是要气死你爹我啊!”
——“放肆,殿司面前不得喧哗!”
两道声音齐齐出来,段衙内晃了晃神。前面一个声音是他爹平春侯的,后面那个声音自然是押着他的侍卫。
侍卫威严,还不忘加大了按压他肩胛骨的力量,一向锦衣玉食不事生产的衙内顿时哀嚎了起来。
平春侯是策马而来,还未喘匀气呢,就翻身下来给了儿子一巴掌,此刻手掌震得发麻,胸口更是上下起伏得厉害。
他看着儿子儿媳并孙子懵懂的样子,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一窝废物!要不是管家听说你们在闹市上丢人现眼,我还真以为你们和和美美地看花灯去了呢!”
随后,平春侯又问侍卫:“老夫愚钝,敢问里头的是哪位大人?”
“无可奉告。”
平春侯一噎,刚想发作,又碍于禁军的雄威,擅自猜测起来。
看这些武人铁面无私谁都不认的样子,楼里的至少也是个指挥使级别的人。
“不知道能否为老夫引荐一二?”
-
酒务副官乔逢恩胆子怕是小得很。一路上侍卫带路他跟着走时,就问了不下百遍到底何事。
侍卫当然不会与他说,因此副官到了醉霄楼得以面见天颜时,才开始真的两股战战。
酒务司平时很少有离天子这么近的时候,他也不像主官刘泉那样长袖善舞,见着上官都拍不出马屁,更别提面对天子了。
然而他来了这么一会儿,渐渐地发现天子不像传闻中那么骇人,甚至有些温柔。
具体体现在天子对其身侧的女子颇为关照,仿佛怕她饿着似的,盯着她吃完了一整碗元宵。
乔逢恩怯懦,不敢细看那女子,只知道是姿色不凡,气度华然的。
“主上,我吃不下了。”那女子小声地说着。
天子温声:“乖。”
圊溷/东圊都是厕所,行圊是上厕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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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六章
第17章 第十七章
更漏滴答,时辰已经不早了。
萧景润听酒务副官乔逢恩汇报了最近一年的酒税情况,又问了这位副官是哪一年的进士,当初考的是什么科。
乔逢恩虽心惊胆战,但是被问起他擅长的事,就是滔滔不绝的。此刻也收拾好了情绪,有条不紊地一一作答。
“嗯,”萧景润沉吟片刻,“既然刘泉今日醉酒来不了这儿,那明日起你就替了他的位子吧。”
副官一下子升到主官,喜不自胜,连连磕头谢恩。
萧景润则道:“不忙谢,朕还没问问你们,官酒库是什么时候开始请了大批妓子来招揽酒客的?”
此话一出,酒务官连同醉霄楼掌柜齐齐跪在地上,难以言语。
大雍对酒的酿造买卖是有着严格控制的,凡制酒需获得官府授权并获得凭证才行。只有正店才拥有酿卖资格,而正店中一部分则是由官办的酿酒作坊经营的,例如这家醉霄楼。
官办的没有民办的花样多,价格也不占优势,客源少了便想着法子招徕顾客。请妓子陪客人饮酒,歌舞助兴便是其中一种妙法。
不仅酒业如此,林立于京城之中的茶坊也有许多暗娼。
这都是酒业茶业默认的“规则”,以往从没有人问责。
“乔爱卿,你来回答朕。你的上官到底是吃多了酒来不了,还是明知手底下猫腻太多不敢来?”
新任酒务官讷讷不能言,他这把年纪还没能升到正职和他口才欠佳也有关系。要是换了刘泉来,肯定黑的也能说成白的了。
萧景润继续道:“你们来教教朕,偌大的中都,燕馆歌楼无数,要怎么区分官妓与私妓?大雍的限酒令立了到底有什么作用?到底有多少人在遵守?没有花楼姑娘,这醉霄楼就开不下去了是吗?”
乔逢恩面露难色,但是面对天子的诘问,他不可能永远逃避。最终,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将官酒库目前面临的难处缓缓道来。
他是光寿八年明算科出身的,对算学既感兴趣,又有一点天赋,在酒务司研究税务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前几年家里托了关系,使得他跃居酒务副官一职,从此以后庶务缠身,但对于老本行还是得心应手的。
萧景润静下心来听乔逢恩讲,心里开始盘算将来对于限酒令的调整。
目前大雍奉行的限酒令用的还是贺茂闻在位时那一套法子,他此前也看过,觉得没有大问题。然而不走到民间,是发现不了弊端的。
正想着,门外传来喧哗声。
孙玄良低声提醒道:“陛下,是平春侯来了。”
萧景润嘴角勾起一抹讥笑,“去,请侯爷进来一叙。”
随后又让乔逢恩先回去,“最迟三日,拟个榷酤折子上来。”
乔逢恩谦恭地退下,平春侯点头哈腰地进来。
当平春侯远远地看见侍立一旁的王樟时,脚步一滞,随后定睛看到坐着的锦衣公子竟然是当朝天子时,他屁滚尿流地扑倒在地,朝着萧景润磕头行礼。
“元宵佳节,段侯爷怎么如丧考妣啊?”萧景润的尾音上扬,听得平春侯心口一颤。
“老臣近日抱病,许久未亲见龙颜,一时失了分寸,还请陛下见谅。愿陛下龙体安康,福寿齐天。”
萧景润嗯了声,“父亲抱病难出,儿子一家却走街串巷招惹是非。段公子真是孝感动天,平春侯府实在是家教甚严呐。”
平春侯额头冒出了豆大的汗,“老臣惶恐,小儿淘气惯了,未曾想到竟冒犯到陛下跟前,污了圣耳,老臣罪该万死。”
这话说的,只有冒犯到天子面前他平春侯才开始惶恐吗?
“五陵年少,鲜衣怒马,段公子不愧声名在外,实乃京城第一衙内,让朕都好生羡慕。”
萧景润这么一番阴阳怪气的夸赞,让平春侯思绪万千。
平春侯本人原是袭了父亲的爵,老侯爷在光寿朝立过战功,这才有了段家满门的荣耀。老侯爷膝下儿女众多,又积极联姻,使得段家的身价愈发高涨,不然段钧也没那个猖狂的资本。
然而段家最为光辉显耀的时候还得数贺茂闻当政的时期。
萧景润的手段,平春侯自然听说过——早年间在西北边境杀出一条血路来的阎罗,狠厉到野心勃勃生猛好战的西戎人都俯首称臣的杀神。
依照萧景润对贺茂闻的恨意,清理贺茂闻的旧部遗属是在正常不过的事了。
思及此处,平春侯再难维持一个老臣的体面,甚至如乔逢恩刚来面圣时一样,两股战战,恨不能瘫倒在地。
萧景润见他这副情态,明知故问:“段侯爷这是做什么?莫非贵公子是天神下凡,朕夸不得?”
语气中带着笑意,平春侯却是觉得满身寒气。“老臣不敢,老臣……老臣教子无方,生了那么个孽障,真是羞煞我这张老脸,还请陛下责罚。”
瑟缩之时,平春侯还瞥见天子身后的椅子上坐着一位女子。
不用多想,既然与天子为伴,那定然是后妃之一了。
又思及自己那混账儿子最是贪恋女色,怕是言语不逊得罪了这位娘娘。
种种糟糟加起来,平春侯感觉自己快要犯胸痛之症了。
这时,孙玄良在萧景润耳边又提醒了一句。
萧景润抚掌笑了,“朕险些忘了,侯爷您不止一个儿子,除了那风流倜傥的小段公子,还有位大段公子在朝堂供职呢。”
平春侯身形一抖,他府里书房还压着一封请封世子的折子,想着过了节再递上去的。
这下算是全完了。
今儿闹这一出,萧景润意兴阑珊,又见宁真困得打哈欠了,便让人准备马车。
平春侯手脚冰凉,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顶。他艰涩地再次磕头请罪,老泪纵横。
萧景润却没空听他在这边自陈己过了,起身牵着宁真走了。
望着最后一个禁卫离开,平春侯才有了力气,捂着心口跌跌撞撞地大门口走去。
扶着老仆的手,他一脚踹在了段钧的心口,“混账东西,段家门楣就要被你作倒了!”
这下是真的父子连心了,平春侯父子俩齐齐捂着心口,苦不能言。
庞夫人和祺哥儿见平春侯发这么大的火,又心疼起段钧来。
“公爹,刚才那到底是何人?”
平春侯终究是老当益壮,还有力气将庞夫人往地上一推,“贱妇,那是陛下!你们到底给我惹了多少事?作来作去,竟作到陛下面前!现在好了,大郎的世子之位没了,官位怕是也难保,你们高兴了?”
“祖父!”祺哥儿哭起来,“您不要欺负我娘!”
顿时,庞夫人与祺哥儿抱头痛哭,而段钧面色发白地躺在地上痛吟。
这个年纪的男孩儿哭起来最是难听,平春侯转过头,揉着太阳穴发愁。
陛下当晚没有处置他们家,不知道睡一夜起来是会改变主意呢,还是想出法子要将他们折磨得生不如死?
-
华盖马车缓缓驶过长街。
因在醉霄楼逗留得晚了,几条主街上行人渐少,马车驶过车轮辘辘的声音倒是显得清晰了起来。
宁真靠着车内壁,眉头微蹙。
“想什么呢?”
萧景润突然出声,但宁真觉得他的声音悠远得很,听不真切。
马车正巧转弯,宁真身子一歪,坐正后又匆忙端起一杯清水灌了下去。
萧景润掀开帘子,朝外头喊话,语气里带着一丝愠怒,“怎么驾的车?还用朕教你不成?”
外头顿时传来侍卫的告罪声,车速也放缓了许多。
然而宁真却捂着肚子蜷缩起来。
“怎么了?”萧景润坐到她身旁去,借着烛光查探她的神色。
只见她小脸煞白,额角沁出了不少汗珠。
“胃疼吗?”萧景润说着,又想到了什么,低声问她:“还是最近来月信了?”
宁真摇头。
“到底怎么了?”
“吃太撑了没有克化,胃里觉得坠得慌。”她低声说着,又拿了杯茶灌进去。
萧景润一噎,夺过她的杯子道:“那就别再往里灌了。”随后掀开帘子,对一旁骑马跟随的孙玄良道:“附近还有医馆开着吗?”
孙玄良吃了一惊,“陛下怎么了?可需要传太医过来?”
得知宁真的情况后,孙玄良又说:“车厢里的食盒边有个木匣子,里头有山楂丸,吃了可以缓解。”
说完,见萧景润脸色不佳,孙玄良又想下马去找那山楂丸。
“行了,朕找就行。”
举着烛台翻找了一通,萧景润看着那如夜明珠大的山楂丸无语凝噎。消食剂做成这么大颗,太医院的人都是怎么想的?
瞥了一眼宁真,萧景润手上微微用力,将山楂丸破成几个碎片,让她就着水吃进去。
这么一折腾,宁真的精神委顿了几分,靠在软垫上半阖着眼,睫毛轻颤。
萧景润脑海中闪过她以往的模样,要么跟个刺头似的顶撞他,要么苦着个脸学千字文,很少见到她如此虚弱的样子。
思虑片刻后,他坐过去将她揽到怀里,大掌不由分说地覆上她的胃部。
榷酤,大概意思就是关于酒的专卖措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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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七章
第18章 第十八章
长街上,禁军跟随护送,一行人马俱是默不作声。
马车内,宁真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往边上退,开口时还有些磕巴,“陛下,您,您做什么?”
萧景润一脸理所当然,“自然是给你揉一揉,促进消化。”
“不用了陛下,我吃了山楂丸,感觉好多了。”
刚吃下去,哪能那么快见效呢。宁真只是婉拒罢了。
然而萧景润充耳不闻,他在军中学过一些简单的医术,至少知道积食的按摩手法大体是如何的。只是看宁真一脸拒绝的样子,他也不稀得说了,只管按住她给她揉肚子。
松香与蜡烛燃着,袅袅烟气上升,宁真望着他,觉得有些陌生。
她咬了咬牙推开他的手,往边上坐去,“陛下,我说了不用揉。”
萧景润撤手,微微叹息道:“小捻儿,刚才还蔫巴的样子,现在怎么又浑身是刺了呢?”
见她不说话,他好脾气地拍了拍身侧的位子说:“刚才在醉霄楼里你不是困了吗?靠着朕的肩睡一会儿,进宫了再叫你。”
“我不困。”
“过来。”
又是这样不容置喙。
宁真心里好似堵了一口气。
见她坐在原地不动弹,萧景润那一双幽深的眼睛定定地审视了她一会儿。
半晌才开口:“好端端的,你到底为什么不高兴?就因为段钧一家?小捻儿,他们家从小的到老的没一个像样的,你何必跟他们置气?朕明日便将他们各打上一百杖怎么样?”
他和她想的根本不是一回事,憋了半天,她才冒出这么一句话:“一百杖会死人的。”
杖责也是有讲究的。
同样的一百杖,不同的人打就是不同的效果,当然挨罚的人不同,效果也不一样。
其实萧景润只是想哄哄她,并不是真要生打一百杖,毕竟整治人的手段多了去了,何必选最简单的呢。
“好,那不杖责。你说怎么罚他们,朕便怎么罚他们。可好?”
宁真沉默。
萧景润细细打量着她的表情,又问:“若不是因为段家,你为何不高兴?”
马车内仍然寂静,车外装点的铜铃轻响,伴着驾车的节奏,倒也不显得乱。
萧景润却失了耐心,一双狭长的眼眸染上了不悦。他抬手握住她的下巴,强迫她转过头来直视他,“宁真,朕与你说话,你没有听到吗?”
她的脸依旧惨白着,咬着下唇,看向他的目光里含了泪花。
他眸光微敛,“刚才在醉霄楼你都听到了,你爹留给朕的烂摊子多着呢。朕还没与你们这些贺家人算账,你倒是摆起脸色来了?刚才你不是在街上喊得很响亮吗?好一个‘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那你说说你们贺家上下牵连的那些走狗们,朕到底是处理,还是不处理呢?”
“陛下,放开我。”
“放开你,你就要离得朕远远的,不是吗?”
宁真深呼吸一口气,终于与他对视,“陛下,我不高兴是因为我不想吃那碗元宵,您却偏要我吃完。”
萧景润纳罕,“吃一碗元宵怎么了?朕想着元宵节快过了,外头的味道和宫里不一样,想让你尝尝,朕做错了?”
说完,他又忆及方才她正是因为元宵这种糯米制品而觉得腹胀难忍。
他一时语塞,算他考虑不周,高估了女子的胃容量。
但是话都说出口了,他又是天子,金口玉言的,总不能收回刚才的话甚至和她道歉吧。
萧景润心思百转千回的时候,宁真继续说:“今日陛下带我出宫赏灯,我铭感五内。但是……”
“但是什么?”
她所幸破罐子破摔了,“不止那一碗元宵,陛下给的好多东西我都不想要。我知道这样说忤逆得很,但是我今日不说出来,以后可能就不敢了……牛乳也好,鸡蛋也罢,陛下总是拿您的好恶来要求我,对我来说做自己不想做的事很痛苦。”
顿了顿,她补充道:“还有学千字文,陛下若是希望我像崔妹妹那样诗情禀赋过人一等,那恕我愚钝,一辈子也达不到,陛下也不要白费功夫了。”
萧景润原本是静静听着的,但是听到这儿觉得莫名其妙。
“关崔姝什么事?朕让你识字断文,是不想你给你爹烧纸的时候连你爹的名字都不认识,是不想你只会念经书不会看经书。你不是想出宫吗?今天你也看到了满京城的店铺招子,还有食肆茶坊里的餐单,那上头的字你又认得多少呢?”
“我……我想出宫只是想回庆云庵,又不是想在京城快活逍遥。”
她的睫毛微湿,掉了几颗泪珠,看向他的眼神委屈极了。
从去年底见到她开始,萧景润就想着,这双眼若是哭起来定是好看的。眼下真的哭了,他却觉得扎眼得很。
他沉声静气:“小捻儿,让你喝牛乳吃鸡蛋,让你识字断文,都是朕为了你好。你出去大街上随便找个人问问,谁会说这不好呢?”
所谓“为你好”不过是打着这一个旗号罢了,不还是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到别人身上吗。
宁真抿唇不语。
萧景润:“那好,今后你若是不愿意,就与朕说,朕不会再强求。”
她轻怔了一瞬,抬起杏眸。
果然下一刻萧景润就完善了这个说法:“除了出宫,其余的只要你想要,朕都可以满足你;你不想要的,朕也不强求。”
说来说去,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一个避不过去的问题就是这儿了。
“陛下铁了心要将我困在宫里?”
她的声音很轻,他却听出了一丝薄怒与失望。
“宁真,你非要这么和我说话吗?”他神情落寞,也不再自称朕,“我想你我之间与他人不同。”
“我之前也是这样以为。”她顿了顿,“但是陛下和八年前的小哥哥不一样。”
萧景润嗤笑一声,眸色晦暗,“我变了你就没变吗?是你说我们都没了爹娘不如结拜,是你说苟富贵勿相忘,我将每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你却不承认了是吗?”
她那双清澈的眸子盈满了泪,眼睫也沾满了泪珠。
他抬手抚上她的面颊,虎口卡着她的下颌,迫使她仰着头看他,“告诉我,宁真。你说过的话,现在一句也不想认了,对吗?”
她艰涩地点头,“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救你,但我绝不会再说这些没头没脑的话了。”
好一句没头没脑。成为家人,对她来说原来这么难吗?
“好啊。”萧景润轻笑一声,“既然你说的话不作数了,那朕说过的同样也不作数。朕不想听你提要求了,朕不想再好好地捧着你了。”
世上本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既然她无情,那么他无义也在情理之中。
他煞是痛快地看着她落泪。
她的下巴都被他攥红了,但她不会喊疼,如同她非要出宫一样,看着是副美人脸,性子却犟得很。
萧景润摩挲着那颗泪痣,声音低得像耳语,“宁真,朕平日里对你还是太过宽和了。宽和到你肆意妄为,忘了这个天下是谁说了算。建议你老实点,不然你心心念念的庆云庵可能会遭殃。”
他的指腹略显粗粝,宁真不由往后退着去避让,却被他的另一只手牢牢按住。
听了这话,她才停下挣扎,看向他的目光里充满了不敢置信,脱口而出:“不要伤害我的师父师姐。”
“伤不伤害,还得看你乖不乖。”萧景润眉间冷然,看向她的目光竟有些阴鸷。
宁真忍不住瑟缩,觉得这样的他陌生极了。
在醉霄楼里,无论是酒务官还是平春侯似乎都怕极了他。那会儿宁真还想,他平时对她还挺温和的。
眼下看来,这温和竟都是伪装的。
其实马车早就到了宫门口,但萧景润和宁真没有动身,一干侍从便在外头候着。
忽地车帘拂开,萧景润攥着宁真的胳膊,将她推了出来。
踉跄之间,宁真险些从小步梯上跌落,多亏孙玄良眼疾手快扶了一把,这才站稳。
“孙玄良。”
萧景润的声音冷淡,扫过的眼风和这黑夜里的凉风一样彻骨。
孙玄良愣了一瞬,那一只手便像被针刺了般,倏地收了回去。
宁真的披风落在车内了,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萧景润却当做没看见,抬脚往里走,也没吩咐谁将宁真送回去,更没提找顶软轿给她坐。
这儿是平城门,离绮华宫还远着呢。
以前陛下可是要让他亲自送昭妃娘娘回宫的,孙玄良纳闷地想着,然而眼见天子上了肩舆,他也不作细想了,赶快跟了上去。
驾马车的侍卫从车厢里取出披风,却不敢轻易上前。
还是王樟接过来,递给了宁真。他温声道:“娘娘,臣送您回宫。”
方才他站得近,隐隐约约能听到车厢内两人的交谈声,但是没想到陛下竟动了怒气。
宁真开口时声音很轻,但难掩鼻音,“多谢殿帅的美意,我自己回去便好。若是让陛下知道了,怕是会怪罪于您。”
王樟默了默,没有多问,只说:“殿前司本就宿卫宫禁,无妨的。更深露重,娘娘请披上披风吧。”
润捻吵这一架还挺有必要的,就互相看清对方好了,不然以后爱上的只是片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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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八章
第19章 第十九章
多愁善感的小泉子近日又苦恼起来。
他心想:昭妃娘娘出身佛门,平素无欲无求的样子,应是个宠辱不惊的人。
结果昭妃娘娘坐在屋里哭了两天,直到哭得眼红眼肿才停下,甚至眼下的油皮都快被丝帕给擦破了。
在那之后,娘娘便不哭了,变回了和从前一样,该吃吃该睡睡。只是他给娘娘讲民间听来的趣事,娘娘不笑了,也没有好奇地发问,只剩春姚拍手叫好地捧场。
春姚见小泉子叹息不止,忍不住夺了他手中的扫帚,压低了声音,“眼下咱们宫里门可罗雀,哪来的灰需要你扫?可消停会儿吧。”
“娘娘呢?你怎么没从旁侍奉?”
“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娘娘在小佛堂里念经呢。”
“正月廿二,什么日子啊?”小泉子一头雾水。
春姚拍了他一下,又像做贼似的左右张望着,声音压得更低,“愍帝的五七。”
小泉子倒吸一口凉气,张了张口,半晌才说:“我竟忘了。”
也是,若是按照正常的皇位更替,驾崩了的先帝肯定不会是这种待遇,至少也要京城军民服丧二十七日的,宫人们更是需要一身缟素,王公贵族们甚至还要去乾恩殿前哭灵呢。
小泉子轻叹一声,“内廷不许烧纸,不然娘娘能给先帝烧上一些,以寄哀思。”
“要我说,娘娘比三皇子他们要强些,听说贺氏皇子皇女都去守陵了。你也知道陵寝周围什么情况,荒山僻壤的,那些金尊玉贵的小主子们去了怕是要吃大苦头。”
小泉子不以为然,“还说什么大苦头,能保命就是极好的了,你不看看萧氏诸王的下场。”说完,他又张望了四周,觉得自己声音太大了,万一被人听去就不好。
春姚奇怪地看着他,“这偌大的院子里就我们两人,你怕什么?”
“我总觉得有人盯着我们呐,元宵节那天夜里殿帅送娘娘回来,我就觉得不太对劲。前两天从内侍监又拨过来两个内侍。你不觉得奇怪吗?陛下看似冷淡了娘娘,却还拨内侍过来。而且……”
春姚急着问:“而且什么?”
“那两个新来的内侍,特别是叫小善子的那个,经常往外跑不是吗?”
春姚点头。
小泉子继续:“昨天我去内侍监领月钱的时候特意留意了一下,小善子就是往紫宸殿的方向走呢。但是周围有禁军,我不敢跟过去。”
春姚纳罕,“你的意思是,小善子是陛下安插在咱宫里的人?”
说完,她也后怕地捂嘴。
她也明白这话真是大逆不道,满宫上下,不都是陛下的人吗?哪里分什么你你我我的。
“我可没这么说啊,”小泉子连忙撇清关系,“你自己瞎猜的。”
-
紫宸殿里,萧景润刚砸了两个描金瓶。
清脆作响之下,宫人们跪了一地。
卢清源担忧地看了一眼这位昔日学生,弯腰去拾描金瓶的碎片。
孙玄良连忙膝行过去,“枢相,还是老奴来吧。”
“老师,是朕心不定,您别伤了手。”萧景润敛了怒气,将宫人们挥退,又把卢清源请到座位上。
没了旁人在,萧景润便亲自给老师倒了茶,随后坐在一边,“不查还不知道,那段家老大也不是个好种,那句老话怎么说来着,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他将手头的文书与折子递给卢清源,“您看看,敛财手段无所不用其极,视大雍律法为无物。”
卢清源沉默地翻看着。
元宵节那天,萧景润亲眼见了段钧是如何跋扈骄横,便让人去查了查段钧的亲兄长段辉。
段辉担任考功司郎中一职,虽是五品官,和地方知府平级,但是朝野上下多少官员的升迁与处分相关的考绩可都从他手里过,这里头的油水极大。
萧景润想,那顶多就是收受些贿赂。毕竟如果没有段钧这档子事,段辉这个平春侯世子之位是稳稳当当的,段家合该不差钱。
谁能想到,再往里一深挖,发现平春侯一家在京郊抢占良田,甚至在老家还私开了煤矿。
“陛下,贺茂闻当年夺权上位,身后不乏有这些新兴勋贵支持。这十年来,京中几个侯爵怕是都有同样的毛病。”卢清源顿了顿:“要想将他们连根拔除,怕是需要费些功夫。”
萧景润点头,“沆瀣一气嘛。”
卢清源道:“听闻段家二公子被段侯爷踹中心窝,躺在床上至今还未得起身呢。”
萧景润挑眉,“有这样的事?那倒是省的朕动手了。”
抵了抵腮帮,他冷笑着说:“老师是没见到那段衙内,横行无忌言语轻狂,他这么一卧床,京中多少姑娘可以幸免于难呢。”
那日之事,京中其实已传出了些风言风语。只是传着传着变了味儿,竟说是段二公子和殿前司抢女人。
卢清源之前听萧景润大略说了当日的情况,自然是知道与昭妃为人强出头有关。他沉吟了片刻,最终还是说出了口,“陛下,恕老臣斗胆,勿要以一妇人而轻天下。”
这话说得重了。
如果此次平春侯府被重重打击了,百姓们只会觉得可喜可贺。段家虽不至于祸国乱政,但也为祸一方,萧景润若是处理得当,只会迅速收获民心,无人指摘。
但是深究下来,与贺茂闻之女有关,就显得不是那么纯粹了。
原本卢清源就不赞成天子纳宁真为妃。
世人皆羡慕皇帝三宫六院坐拥天下美人,然而天家无私事,后妃的选择应是慎之又慎的。
萧景润初初登位,当然不可能再用贺茂闻的那一套班子,但是同样的,也不可能把永嘉朝的臣工一次性都替换了。因此,需要权衡,需要多方考量。譬如和妃之父与纪贵人之父便是一文一武。
果然,萧景润听了,眉间便染上了不悦。
他转动着指间的玉扳指,淡淡地说:
“老师,朕只将她看作妹妹,和温珣差不多。她虽为贺茂闻之女,却与其无半点父女之情,更别提她还救过朕一命。朕留她在宫里也是图有个伴儿。”
卢清源知道天子经历坎坷,既被信任之人背叛,又失了泰半的亲人,“图有个伴儿”这个说法倒是可信。
然而只是当做妹妹吗?
卢清源的余光扫到那碎了一地的描金瓶,心下叹息。
陛下虽年轻,却不是莽撞轻率之人。今日此举怕是被人扰了心神所致。
萧景润抿了唇,他知道自己说的是实话。
他将温珣看作妹子,原本想着给温珣寻个好人家嫁了,但是王樟又不愿意娶,其他人他也看不上,便只好自己纳了。
他想得挺好——与其封温珣为县主郡主,还不如放在宫里奴仆影从锦衣玉食,他自己也能照看一二。
但是细想之下又觉得,妹妹与妹妹之间是有区别的。
也许是宁真太倔,胆气又大,总是戳得他太阳穴狂跳,又加上她长得还行,时常若有若无地吸引他的目光。
萧景润自己说服了自己,又敛了心神与老师谈了会儿朝堂事,待到日薄西山才提议留老师吃饭。
卢清源却婉拒了,“今日是拙荆生辰,老臣得回家陪夫人共度。”
坐拥四个后妃却无人陪伴的萧景润沉默了一瞬。
片刻后才道:“原来如此,那老师可要替朕带句话,祝师母生辰吉乐。”
接着萧景润又赏赐下去蜀锦贡缎与各色宝石。他这位师母平素爱清净,像生辰这样的日子肯定是希望和老师单独度过的,因此旁人也不好打扰了。
送走了卢清源后,萧景润让孙玄良摆膳。
只是一个人吃喝,着实无趣,他放了筷子问:“昭妃如何了,还哭吗?一整天都做了些什么?”
平日小善子过来禀报宁真的情况,都是悉数告知孙玄良,萧景润则是偶尔问上一嘴。
然而今日孙玄良支支吾吾的,仿佛在遮掩什么。
萧景润眸光意味不明,“怎么,她是你主子还是朕是你主子?”
听天子的语气,孙玄良便只好老实说了:“昭妃娘娘不哭了,但是今日是愍帝五七,昭妃在小佛堂内念经。”
“呵。”
只这么一句叹词,孙玄良便觉不妙。
果不其然,萧景润沉着脸吩咐了几句。
-
紫宸殿御膳房厨工抵达绮华宫的时候,暮色四合,只有正殿掌了灯,宁真正坐在屋里用晚膳。
宁真本就不爱食荤腥,又遇上生父五七,此刻桌上摆着的无非是凉拌菠薐菜、莴笋丝、炙菌子及生腌木瓜一类的菜品。
小泉子将厨工引进来的时候,面上表情便多有纠结了。
只见那厨工按部就班行了礼之后,不卑不亢地说:“娘娘,这些菜色是圣上御赐,御膳房刚做好了送来的。”
说完,他侧了侧身,让出了身后端着托盘的宫女们。
从紫宸殿过来之前菜品就被装入了特殊的食盒之中,中间注入了温水来达到保温的效果。因此宫女们将御盘御碗取出来的时候,还冒着丝丝热气,以及难以忽视的荤腥味儿。
见宁真发愣,那领头的厨工便介绍说:“娘娘,这一道是五味杏酪羊,将杏酪与五味子埋在羊羔肉下蒸熟而成;这一道则是鲜食虾生,专取细虾,以香蓼焯之,再泼上……”
厨工滔滔不绝,宁真却面色发白,有些听不下去了。
一会儿小羊羔,一会儿食生虾的,萧景润这就是来恶心人的。
五味杏酪羊是从宋人写的《梦粱录》里看来的,但是做法我改了一下,原本的是把料塞到小羊羔腹中,感觉有点微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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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九章
第20章 第二十章
是夜,绮华宫灯火通明。
太医院的医工进进出出,切脉问诊开方取药的人络绎不绝。
春姚和小泉子坐在炉灶前唉声叹气,随着医工们过来,又有几个新的内侍宫女被拨了来取代了他们近身侍奉的地位。
小泉子盯着炉上的瓦罐发愣。
“你说陛下图什么?送来那么些吃食,让厨工盯着娘娘吃。娘娘吐了又请医工过来看,如今我们还得坐在这边煎药。”
“天子的心咱们怎么能猜到呢?只是可怜了娘娘,脸上血色全无,连声音也哑了。”
春姚说罢,两人又齐齐叹了一声。
很快,汤药煮沸了,小泉子起身捣鼓了一通,见火势收小就又坐下。
他一边扇着火,一边苦中作乐:“煎药的火候和时间都需要好好拿捏,不然药效达不到。小善子让我们俩来干这活还真是抬举我们呢。”
春姚撇了撇嘴,“还说呢,小善子就此成了绮华宫的内侍头头,你服气?”
“不服又能如何?他是陛下的亲信呢。”
正说着,外头传来声响,春姚和小泉子对视一眼,一同起身扒着门框往外看。
待看清来人,春姚差点失声喊出来。
小泉子连忙捂住她的嘴,低声道:“那是张皇后吧?她竟还活着?”
春姚无声地点头,随后把他的手扒拉开,也压低了声音,“和张皇后一块儿的人是谁?看那个个子不会是大公主吧?”
小泉子揉了揉眼睛,还没等他确定,就看到了张皇后身后的人,是陛下。
“张皇后,不对,现在是不是只能叫她张氏了?陛下将她带来做什么?”小泉子百思不得其解。
内殿里,宫女刚给宁真净面擦手完毕,正要伺候她躺下,见御驾亲至便又扶起宁真,随着其余宫人一道见礼。
萧景润嗯了声,盯着宁真看了会儿,沉声道:“不相干的人都出去。”
宫人们鱼贯而出,留下了被布条封口的张皇后及大公主。
一月有余了,她们竟还穿着那时候的衣服。
张皇后还好,华服颜色偏深,只看得出褶皱与些许灰尘,大公主则不然,那一身银朱色轻烟罗裙脏污得没法看了,而且她的鞋自宫变那日丢了,便再也没人给她穿上,一双嫩白的足多了不少裂口与血痕。
宁真坐在床上拥着被子,看着往日里对她颐指气使的母女俩,神情复杂。
萧景润将屋内扫视了一圈,拣了张圈椅坐下,长腿就那么搭着,闲适地给自己倒了杯茶。
“哟,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他睨了一眼满脸怒容的大公主。
“陛下意欲何为?”宁真坐在了床沿,摸不清楚他的意思。
萧景润远远地指了指宁真床头放着的经书,勾了勾嘴角,“倒是没人提醒朕今日是贺贼五七,不然朕少不得拿上一碗狗血泼在他坟头。”
张氏和大公主虽被封了口,耳朵却没聋,听了这话恨不得冲过来撕咬他。
只听他继续对宁真说:“朕不是怕你孤单嘛,一人营斋一人念经有什么意思,不如与她们俩为伴。今日之后,她们也别走了,就留在你宫里,一人给你抹地,一人给你倒恭桶,可好?”
宁真匪夷所思地看着他,半晌才开口:“陛下若是想折辱我,何必累及他人?陛下若是想折辱她们,也请给个痛快,何必多生罪孽?”
萧景润笑起来,“仅仅如此就是多生罪孽了?”
他走过去揭了大公主的布条,随后往宁真身边一坐。
还没等他开口,大公主便扭动着身子,想要挣脱捆缚手脚的麻绳,一边又朝宁真喊:“你可真不要脸!他害了父皇害了太子弟弟,害了我们全家,你竟不杀了他报仇,反倒成为娘娘,好端端的坐在宫室里!”
看她中气十足的样子,萧景润眉色渐凉,看来还是给她吃饭吃多了。
宁真听了胸口一窒,原来她竟是这样看她的。
真是怪可笑的,之前不承认她是贺茂闻的女儿,如今又指责她没给贺家人报仇。
萧景润不咸不淡地说:“现在可没什么父皇太子了。”
大公主恨恨地看着他。
明明是萧景润将她们母女捆缚而来,她却不敢直接对上他,只敢冲着宁真发火。
萧景润继续道:“而且你爹和你弟弟一个病死的一个胆小触柱了,关我何事?可别什么都赖上我。”
听到他又嘲讽弟弟,大公主气沉丹田地朝他吐了口唾沫。
跪在一边冷静自持的张氏见状,用肩膀撞了撞女儿,眼神中则是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大公主这才压下心头怒火,闷声不语。
萧景润将这些动静净收眼底,不由抚掌笑道:
“好一个忍辱负重,好一个母慈女孝。”
忽然,门口立着的孙玄良进来了,端着药碗。
萧景润兴致缺缺地抬手,让孙玄良服侍宁真喝下。
见她喝完,苦得小脸皱成一团,他心里倒是更乐呵了,随手拿过小几上的蜜饯罐子来,一颗接一颗地塞到自己嘴里,偏不给她一口。
张氏见状,目光微凝。
待孙玄良退出去,萧景润拿过帕子抹了抹指腹上的蜜渍。
抬眸看向张氏,“张清遥,如果朕让你选,你和你那好闺女之间只能有一人活,你选谁?”
大公主听了瞳孔一缩,脱口而出:“狗贼,你疯了!”
她膝行着,看这架势怕是想一头撞过来。
萧景润笑笑,抬手间将一整罐蜜饯朝她兜头泼去。
大公主被砸得满头满脸都是蜜粉与蜜渍,有一颗梅子正巧砸中她的眼睛,顿时肿了起来。
萧景润啧了一声,“一个个的都这么娇气。”
张氏胸口起伏,明显是在压抑怒火。
“那行,”萧景润朝大公主道:“贺蓁,你娘不选,就你来选。”
贺蓁二字戳得大公主身形一顿。
自宁真入宫,她就不喜这位便宜姐姐,其余的原因宫人们或多或少都能猜到,只是还有这一点,她们的名字发音相同,这就让她更加在意了。
她不愿承认宁真的身份,一是宁真乃宁夫人所出,一旦承认了就意味着大家都要重提旧事。二是宁真看似不争不抢,却处处与她针锋相对。
她贺蓁本该是宫里头一份的荣宠,怎么能平白无故的让一个孤女占了去呢?
萧景润不知道她心里的弯弯绕,只是接着说:“都不选,那不如都杀了?唉,那就没人给昭妃倒恭桶了。”
张氏虽被束缚着双手,拳头却握得很紧。
她知道她此刻必须忍耐,既然一个月了萧景润还没有杀她们母女,那就是意味着还能再拖久一点。
“张清遥,那朕这样和你说。你多迟疑一刻,张家就多夷一族。”萧景润凌冽的黑眸中闪着淡光。
见张氏面上愤慨之色涌出,他淡淡地说:“怎么,就萧氏诸王死得,你张家上下死不得?”
贺蓁惶恐地依偎在母亲身旁,瑟瑟发抖。
张氏怜女爱女,见女儿怕成这样,坚毅的眼神中不由地流露出丝丝温柔,想以此安抚她。
“朕的二皇姐被驸马殴打至滑胎,躺在床上血流不止,张清遥你做了什么?你熟视无睹也就罢了,为何反倒给林家上下加官进爵?”
萧景润的音量不由提高,“三皇姐彼时刚刚及笄,你做主让她嫁给六十岁胥吏,安的什么心?你问问你自己,要是贺茂闻没死,你将来会把贺蓁嫁给那种人吗?”
“她们虽不是你亲生之女,但也叫过你一声母后,你就这么恨我们萧家人是吗?”
他走近那对母女,蹲下了身,单手扼住贺蓁的脖子,望向张氏的眸光里充满了乖戾,“既然你可以毫无顾忌地将朕的姐姐碾作尘泥,那朕让你的女儿倒倒恭桶,不过分吧?”
张氏呜呜出声,用头去撞他的手,狼狈地挡在贺蓁面前。
然而她们母女俩手脚被缚,力气也不够,根本阻挡不了萧景润。
贺蓁脏污的脸上流下清泪,张着口艰难地喘气。
“放……放开。”
见女儿面色发白甚至有些发青,张氏慌了神,咬着牙给萧景润连连磕头。
“如何,朕让你做的决定,你考虑好了?”萧景润面色平静,缓缓发问。
张氏点头,急促地呼吸着,见萧景润仍不肯放手,她腿脚用力撑地,站起来往桌角撞去。
然而,她还是没能如愿。
宁真冲过去拉住了她。
气血上涌,张氏觉得眼前黑蒙蒙的一片,却没有挣开宁真的手。
她应是不想死的吧,宁真心想。
“哦,朕忘了这儿还有个菩萨心肠的人。”萧景润松开手,贺蓁脱了力,瘫在地上大口呼吸。
闹了一通,萧景润耳畔尽是贺蓁的哭声,烦躁得很。他朝殿外扬声喊:“孙玄良进来。”
“老奴在。”
萧景润指着张氏说:“将她带下去,拖到殿司狱里,朕没准她死,就给朕看牢了她。”
孙玄良领旨,招呼禁军进来抬人。
贺蓁慌忙疾呼:“母后!母后!不要!”
“行了,再吵朕可不保证手下还留几分力。”萧景润朝贺蓁冷言道。
贺蓁立马收了声,连小声抽泣都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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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二十章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萧景润离开之后,宁真便吩咐人准备热水与浴桶,让贺蓁好好洗一洗,换身干净衣裳。
“谁要你施舍我了?他们叫你一声娘娘,你还真把自己当个主子了?”
贺蓁年纪虽小,却从不与宁真客气,说话总是你你我我的,当然也不可能叫她一声阿姐。
“我跟你说话呢,刚才装好人,现在又装聋子了?”
“喂,你成了那贼人的妃,就摆上架子了是吧?”
贺蓁人小鬼大,惯会看人眼色,刚才萧景润在时,她宛如锯了嘴的葫芦;萧景润一走,她便“欺软怕硬”起来,张牙舞爪地在宁真面前蹦跶。
宁真乏了,人又病着,没有心情与她争执,自顾自躺下了。
贺蓁见状便更加气急,甩开宫女的手,“你们是什么东西就敢随随便便碰我?如果父皇还在,你们还能这么幸灾乐祸吗!今日是本公主一时落难,待来日……”
泥人也有三分脾气,宁真听烦了,随手将隐囊砸出。
“你也知道他死了,那就别再提了。你不去沐浴,明天白日里看你笑话的宫人更多,到时候你再想沐浴,我可不会为你备水了。你尽可以大冬天的在院子里洗冷水澡,让阖宫的人看着。”
贺蓁哑口无言。
她接触宁真至今,一直觉得她跟个菩萨似的,仿佛无欲无求不会有什么多余的情绪。
原来她也会生气。
周围的宫女们皆垂着手,不再去管贺蓁。她们以前在宫里要么听说过,要么亲身侍奉过贺蓁,知道她的性子,虽然如今落魄了,但难免逼急了乱咬人,还是不要主动去招惹的好。
半晌,烛芯都剪过一回了,贺蓁才垂着脑袋往耳房走。
身上的衣服穿了一个月出头,都快沤馊了。
她还从来没有如此狼狈的时候呢,她才不是向宁真妥协。
自此之后,贺蓁就留在了绮华宫,正式成为了倒恭桶的婢女。
起初,倒恭桶前贺蓁都会用干布巾绕着脑袋一圈,为的是包住鼻子遮挡气味。倒完恭桶需要洗刷的时候,她便只用两根手指捏着恭桶刷子,生怕沾到一丁点秽物。
然而天不遂人愿,她这么颤颤巍巍的,一个不小心脱了手,恭桶刷子便掉落在鞋面上。
是夜,禁宫之中传出一声尖锐的喊叫,回荡在空中久久无法消散。
长乐宫院子里,崔姝原本和纪明琢坐在一块儿说话,忽然听到这么一声,两人均抖了抖身子。
“崔姐姐,你听这声音怪吓人的,是从绮华宫传出来的吧?”纪明琢搓了搓胳膊,又忍不住缩了脖子。
“好像是,内廷如此空,有人居住的无非就是绮华宫和玉芙宫,听方向应该来自前者。”
纪明琢往崔姝身边靠了靠,低声道:
“崔姐姐,在内廷住了这么久,空空荡荡的到了夜里怪吓人的。还好有你在,不然我可怕死了。”
崔姝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慰,“不是还有宫娥守夜嘛,有什么事你叫她们便是了。”
纪明琢耷拉着脑袋,“在宫里一点儿也不好玩,虽然早晨不用请安,但是睡晚一点都不行,忒麻烦。而且……”
她说着,有些迟疑,但是想崔姝和她关系这么好,有什么不能向她吐露呢?
于是她老实说了:“崔姐姐,你说这么久了陛下怎么还未临幸过任何一人?听说连昭妃都没有。”
原本这种闺中事,不该放在台面上说。但是谁让她们是后妃呢。
崔姝摇头,“这也不是我们能左右的事,可能陛下近来事多,抽不开身吧。”
她轻轻蹙眉的样子宛如从美人图上走出来的仙人之姿,让纪明琢不由感叹:
“崔姐姐,我要是男子,肯定会折倒在你的留仙裙下。我阿爹老说我大大咧咧为人粗放,进宫前没少敲打我呢,要是我像你这般温柔似水,我阿爹估计能乐开花。”
这话一出,崔姝忍不住抿嘴笑,“你这丫头,得亏你不是男子,不然我岂不是日日被你纠缠没法脱身了?”
纪明琢嘿嘿笑着,然而笑着笑着眉间便染上了一丝惆怅,嘴角的弧度也放平了。
“崔姐姐,我好想家。眼下就要二月了,我们元宵节稀里糊涂吃了碗圆子就算数,没想到龙抬头也要错过了。外头想必是热闹非凡的。”
时下二月二龙抬头,各地都有不同的风俗,纪明琢老家在南方,十岁出头时随父亲赴任汴州,可以说是南北方的各种节日活动她都体验过了,因此眼下是十分向往宫外的。
崔姝看着月色出神,“说到二月二,温珣的生辰快到了,可惜她已成了贵人,不然以陛下对她的爱重,应是会好好办一场及笄礼的。”
纪明琢不屑一顾,“哪里爱重了?无非是送她绫罗绸缎珍馐美味,听说陛下不仅没进过我们长乐宫,连温珣那玉芙宫也只是去了两回,坐了坐就走了。”
两姐妹对视一眼,同时轻叹一声。
她们这大好年华,怕是要一直耗在宫里了。
-
其实纪明琢的估计没有错,萧景润虽没有给温珣办及笄礼,而是办了场生辰宴。
上一次在宫里大摆宴席的还是前大公主贺蓁呢。
温珣是萧景润旧部温齐之妹,因此今日的生辰宴上来了不少外男,都是当年与温齐并肩作战的好兄弟。温珣身为寿星,自然是坐在了仅次于萧景润之下的位置上。
崔姝和纪明琢依旧坐在一起,两人皆盛装出席,此刻找了宽衣的借口出来转转。
“崔姐姐,还真别说,温珣平时不声不响的打扮起来还挺好看。”纪明琢坐在栏杆上晃着腿,一点儿也没有个正经后妃的样子,“就是她皮肤黑了点,不然妥妥的一个小美人。”
“咱们在背后说人家不好。”
纪明琢毫不在意,“又没说她坏话,这不是在夸她吗?”
顿了顿又说:“今儿昭妃竟然没来,她不会真被陛下冷落了吧,不如我们改明儿去她宫里瞧瞧她。”
见四下无人,纪明琢又悄声道:“说到陛下,今次头一回见,没想到是如此俊朗一人,我看满京城都找不出一个有如此气度的儿郎了。”
崔姝笑笑。
萧景润毕竟也是出自皇室,和真正的行伍出身的硬汉确实有些区别。
“我们坐了好久了,不如现在回去吧,不然显得有失礼节。”崔姝提议。
纪明琢则是摇头,“我才不要,他们其乐融融的话旧情呢,咱们两人就别没眼力儿地凑上去了,怪尴尬的。”
“那再坐一会儿,散散酒气。”
纪明琢看了看崔姝脸颊上的红晕,不由乐了,“崔姐姐原来不胜酒力啊,那么点梅子酒就给你醉倒啦?”
她傻呵呵地笑着,“我以前在家时,连我哥哥都喝不过我呢。”
崔姝纳罕,“真的?”
“骗你作甚,我父兄总把我当男儿家养呢,他们在我小的时候还教我习武,只是我太懒了连个马步都扎不好,他们就随我去了。后来我看哥哥舞枪厉害,又缠着他学,刚学会一点就……”
纪明琢的话音突然截止,崔姝疑惑地追问:“然后就怎么了呢?”
崔姝出自世家大族,是被当做正经名门闺秀养的,自然没有舞刀弄枪的机会,所以对此还挺好奇的。
“没怎么,没怎么。”
纪明琢明显打着哈哈,眼神却透露着不一般,似乎想到了什么往事。
崔姝见她不愿说,便也不再细究。她们虽相熟,但也仅限在宫里,此前是谁也不认识谁的,有点小秘密也是正常。
忽然,崔姝的贴身宫女过来催促,“两位主子,该回去了。”
纪明琢这才不情不愿地起身,挽着崔姝的臂弯往回走。
她一边走,一边忍不住碎碎念,“这中都的冬天怎么还没结束,只要出门就得揣个手炉,也忒麻烦了,不像我们汴州,虽然也地处北方,却没有那么冷。”
崔姝淡笑,顺着她的话头接了几句,但是没听到纪明琢的回应,不由偏过头看她。
纪明琢却像是做了坏事被抓个正着一样,抿着嘴呼吸急促,一双葡萄样的眼睛眨个不停。
“明琢,你怎么了?”
“我,我没事,不对,我有事,崔姐姐我肚子有点疼,怕是刚才受了风,哎呀脑袋也开始疼了。”纪明琢说着,一副柔柔弱弱要晕倒的样子。
崔姝连忙找来宫女一起搀着纪明琢,“那你先回宫休息吧,我和陛下说一声。”
说完,又很不放心地叮嘱:“如果身子实在不适,记得请御医来瞧瞧。”
“好,麻烦你了崔姐姐。”
纪明琢一手扶着自己的额头,一手扶着宫女的手,打算往长乐宫走了。
一直走到长廊拐角处,纪明琢见此地僻静,左右也都没人,便找了个借口支开宫女,自己一个人隐藏在黑暗之处。
下一瞬,一个禁军打扮的男人从草丛中冒出来,直直地向她走来。
此人身量不低,皮肤微黑,健硕的肌肉隔着衣服就能看出来。
纪明琢掩着嘴惊呼,“真是你!你怎么来了?”
润狗:头顶隐隐发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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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项楚仁生得浓眉大眼,身形魁梧壮硕,看向纪明琢的眼神也灼热异常。
“瑗瑗,我想你想得紧。”
纪明琢原本十分紧张,生怕被宫人看到她与外男在角落里对话,但是一听到他唤她的小字,便怔住了,整个人也放松了下来。
项楚仁一把将她揽进怀里。
月明星稀,水榭边偶尔传来鱼儿吹泡泡的声音,再远些便是宫室中的舞乐之声。
纪明琢觉得很不真实。
此人是与她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她父亲纪方平赴任汴州的时候,他不顾家里反对也跟了去,情愿在纪府担任护卫。
就这么抱着好一会儿,纪明琢缩着肩,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
刚才和崔姝没说完的话,其实就是她想到项楚仁了。
小时候她跟着哥哥学刀枪,还没学利索就满府跑,追着下人要比试,最终只有项楚仁愿意和她过招。
他左侧臂膀上的小伤疤就是当年她捅的。
呼了一口气,纪明琢将他推开,“你怎么混进宫来的?叫人看到了那是杀头的罪过!”
还贪恋着怀中温暖的项楚仁开口时十分艰涩,“都怪我,瑗瑗,要是我早日向纪大人提亲,你就不用入宫来了。”
“说什么胡话。”
项楚仁见一向多话的纪明琢竟变得惜字如金,双手捧上了她的脸,“你在宫里受欺负了吗?”
“还有人能欺负得了我?你别管我了,老实回答,怎么入宫的?”
“前阵子禁军扩招,我报了名通过了考核,只是目前只能在外廷值守。瑗瑗,你等我,待一年期满,我就可以再考一回,说不定能到御花园担任守卫,那样……”
纪明琢连忙打断他,“你想做什么?你疯了!”
不得不承认,他们二人之间是有些情愫的。两小无猜的情谊也不是说割舍就能割舍的,然而纪方平要把女儿送入宫博前程,这是他们二人无法阻止的。
只是纪明琢没想到,他竟然敢入宫来接近她。
她的心里顿时涌起了一股复杂的情绪。
“我只想守着你,瑗瑗,能见你一眼我便能够满足很久了。”
他的声音低低的,听着可怜极了。
纪明琢的指甲狠狠掐着自己的手心,告诉自己不能心软。
她入宫来牵扯的是整个纪家,如若有什么闪失,天子肯定会迁怒一连串的人。她对项楚仁虽有情愫,却不值得她用纪家来抵。
想明白了之后,纪明琢便推开他的手,冷声道:“如今我已经是后妃了,根本不适合和你私下交谈,我要回去了。”
“瑗瑗……”
项楚仁伸出手却抓了个空。
-
二月初,天子接了异母姐姐临昌长公主进宫小住,并将其食邑加封到了两千户。
临昌长公主今年二十有三,此前被张氏蓄意安排嫁给了年长她近四十岁的小吏。
小吏死后长公主一直寡居,直到前两年乞巧节时与一位入仕不久的小官相识,由此成了亲,日子虽平淡,却可以湮灭长公主这么多年来的委屈。
萧景润登基后,将还在世的皇室宗亲一一寻出,进行了妥善的安置。临昌长公主也算是苦尽甘来,那位小官也连升三级,又得以加授驸马都尉。
眼下姐弟俩坐在紫宸殿对弈。
“年幼时下棋,阿姐总是会让我两手,如今阿姐竟杀得我片甲不留。”萧景润单手执棋,面上浮着笑意。
长公主举着印花纹小棋子,沉吟片刻后落下一子,笑意吟吟,“陛下可要仔细了。”
天子在让她,她只装不知。
萧景润啜了口茶,“报慈寺街那块有座空置的府宅,我看扩建后可以改作公主府。”
长公主一愣,她与闵驸马结婚后一直住在闵家,倒是还没想过开府的事。
长公主的母妃早逝,她自己在光寿朝也不得宠。
后来萧景润被迫禅位,她就更加无依无靠,张氏不把她当回事,都能将她随意发嫁了,自然是考虑不到公主府的。
只是开府的话,会不会让闵家难做呢?
如今闵驸马在礼部领了闲差,品秩与当年不可同日而语,昔日同僚以及同年们恭喜之余难免有人说闲话。
到时候无论是与公主一道住去公主府,还是如前几朝各位驸马一样只呆在自己家,公主有令了再传他,都挺尴尬的。
萧景润见姐姐犹豫,和煦地笑了笑,“不急,府邸先修着,到时候住或者不住阿姐自己拿主意就行。”
他又看了看长公主微微隆起的小腹,“不知道是外甥还是外甥女,阿姐住在宫中如有不便,一定要和我说,我多找些人手陪着你。”
“我婆母说许是个女孩儿。”
提到这个,长公主眉眼愈发柔和,这将是她的第一个孩子,而且是与心意相通之人所生,让她更加期待了。
“女孩好,要是像阿姐,定是个温柔性子。”
萧景润还挺喜欢这样唠家常的感觉,是他这么多年久违了的。
“我看闵家人长得似乎隔代像,婆母还说,要是个女孩子长得像我公爹就不好了,黢黑一张脸小娃娃看了都要哭。”
萧景润失笑,驸马的爹闵大人确实长得让人过目不忘。
很快,棋局结束了,长公主略胜一筹,两人又说了些玩笑话。
怀着身子就容易饿,长公主进宫时萧景润便为她请了太医,又问过了饮食习惯,这会儿该吃加餐了。
萧景润也跟着吃了几块点心。
长公主笑着说:“陛下,咱们光说我了,不知道宫里几位娘娘什么时候有好消息呀?”
“咳。”
萧景润一噎,不知为何脑海中闪过了宁真的脸。
漂漂亮亮的眼睛倔倔的,就是她了。
看他的反应,长公主笑意更深。
只是她刚进宫,还未与后妃们见过面,不知道她们的脾性。萧景润这些年不容易,无论是作为姐姐还是臣民,她都希望他身边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
萧景润一本正经地说:“不急。”
接着他又说回闵家,一副生怕长公主又催生的样子,“听说阿姐的小姑子想来宫里瞧瞧,不如我明天派人去接她吧?”
这是接长公主进宫的那日,内侍回来和他说的。
闵家有个小丫头抱着长公主的腿,说她也想去宫里,听说宫里的珊瑚有半人高,宫里的夜明珠比脑袋还大,她想去见见世面。
随后驸马给了小丫头两个爆栗,小丫头便不吵着跟嫂子进宫,而是满院子追着哥哥打。
小内侍转述得活灵活现,萧景润觉得挺有意思,也可以感觉到闵家的氛围还挺温馨的,就像是寻常人家一样,亲人们之间相亲相爱,打打闹闹。
“不用不用,她开蒙都没几年呢,说话又口无遮拦的,进宫来怕是会惹笑话。”长公主笑着笑着,忽然不好意思起来,“陛下,我还有一件事想托你帮忙。”
“阿姐吩咐就是。”
“我公爹上个月去了河东道公干,写了信回来说一切都好,只是婆母近来夜里睡着容易梦魇,生怕公爹在河东道不好。”
萧景润听明白了,略微思索了片刻,起身去书案上翻了翻公文。
长公主有些犹豫,“陛下,若是涉及要事,我就不打听了。”
萧景润翻到一本奏折,见落款人正是驸马的爹,便快速阅览了一番,忽地神色凝重起来。
这一堆都是地方递上来的,他今日还没来得及看,没想到长公主无心一问,竟让他翻到了这么件事。
见他表情微变,长公主忍不住问:“怎么了?”
合上奏折,萧景润拧了拧眉心。
“闵大人原是去巡河的,前阵子休沐时他去了当地负有盛名的寺庙礼佛,用斋饭时见一年轻僧人眼神躲闪,似有不妥。闵大人派人留意了几天,发现那僧人时常主动接触当地的豪门大族或是官家女眷。”
长公主不解,“这类女眷出手大方,寺庙的香火钱泰半出自她们。”
言下之意是该僧人也许为了这一点才如此行为。
虽然佛家讲究看破钱财,但没有香火钱,哪里能够给菩萨塑金身呢?
萧景润摇头,“闵大人细心,和那僧人攀谈过几句便发现他口音有异,与河东道内各州口音都不像。然而闵大人追问时,那僧人竟转身就跑。”
长公主诧异,“出家人云游四海挺正常的,口音有异那就可以解释自己是何处人,从何处来吧,或者干脆拿出度牒来。
公爹生得威厉,又有积年的官威,但是那僧人也不至于吓得说不出话来吧。”
凡僧尼都需要有度牒才算拥有正式身份。
善化寺是十方禅寺,不仅在河东道扬名,就连京中都有不少人听说过,出家僧人并四海居士来往频繁,香火鼎盛。
因此寺方只会更加严于律己,不太可能在下发及查验度牒这方面敷衍行事。
萧景润:“这僧人的度牒多半是买来的。”
“那之后呢?公爹可抓到僧人了?”
“嗯,闵大人机敏,提前雇了七八个壮实的护卫守在山脚下,最终将其抓获了。是西戎的探子。”
长公主咋舌,久久不能言语。
西戎原本被萧景润率军打得连连败退,消停了好几年。难道萧景润一离开西境,他们就开始有小动作了吗?
室内沉静了片刻,萧景润将折子放下,叫宫女过来搀扶长公主。
“阿姐,你先回去休息吧。不用担心,闵大人体健,抓捕探子时未曾伤到分毫。闵家那边我派人去递个口信,好叫闵夫人安心。”
长公主倒是没有受惊,只是觉得突然,边患这种事真是瞬息万变。
目送着长公主远去,萧景润又召了枢密院及中书门下众臣议事。
一直议到日落时分,几位重臣上了年纪,萧景润便特许他们坐轿出宫。
他自己则是转悠去了御花园。
西戎能在大雍境内安插眼线,大雍自然也可以派谍者过去。
然而萧景润心里清楚,不趁有能力的时候彻底平定那就是小刀放血,得年年屯重军。只是要动兵的话,率军人选与时机,还需要琢磨琢磨。
这样的事比起什么抓平春侯府的小辫子,来得有挑战得多。
因此他一点也不觉得烦心,反倒有些兴奋。
蓦地从御花园传来一道奇怪的女声,萧景润脚步一顿。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喵——喵——”
一个女子蹲在地上,月白色暗金纹披风遮掩了身形,但萧景润一眼就认出那是宁真。
御花园的守卫及宫人皆要行礼,萧景润抬手示意他们噤声。
一直到萧景润走到宁真身后,她还无知无觉地拿着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杂草逗猫。
一边逗,一边傻傻地学着猫叫,试图与猫沟通。
那是一只狸花猫,小小的身子斑纹清晰,形如虎皮。
居高临下那么看着,萧景润觉得这狸花猫和宁真很像,有着类似的一对杏眼。
“如果猫会说话,它一定会说你学猫叫挺难听的。”
他突然出声,宁真惊地脱了手,小猫叼着杂草跑了。
萧景润笑了声,“一惊一乍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这儿暗会外男。”
自他那日离开绮华宫,他们快有半个月没见面了。
然而萧景润就算不过来,他也是要派人找一下存在感的,例如每日让紫宸殿御膳房送过来一日三餐并小点。
一开始还丧心病狂的一律荤腥,后面也许是他良心发现,调整了膳单,加了点果蔬。同时菜量也减少了,他还煞有介事地让内侍转达他的意思:少食多餐。
“妾见过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嗯,哪儿来的猫?”
“不知道,虎子被陛下吓走了,妾来不及问。”
萧景润愕然,这么一会儿工夫她竟将小猫的名字都起好了。
他开口时不忘嘲她一句,“就你那猫语它也听不懂,问了也白问。”
说完又觉得自己傻了,为何顺着她说,真是荒唐。
看了看天色,萧景润抛下一句“陪朕用膳”便转身先走。
“娘娘——”
立在御花园门口的护卫们惊呼。
萧景润回眸,竟看到宁真跌坐在地上。
刚才她一直蹲着和小猫说话,给他请安也是顺势跪在地上,如今猛地站起来估计是觉得头晕了。
她那白嫩如瓷的小脸微微发红,许是被这么多人看着摔倒,觉得失了面子。
“娇气。”
萧景润哼笑一声,“让她自己起来,谁也不准扶。”
说完,他便心情尚佳地迈着长腿走了。
紫宸殿内已经掌灯。
这一餐饭吃的萧景润兴致缺缺,都快春分了,还吃这么些荤腥实在是腻得慌。
从滴酥水晶鲙、紫苏鱼到烧笋鹅、卤煮鹌鹑,都显得乏善可陈。
更让他觉得没趣的是,宁真好好地执着玉箸,面上虽说不上多么欢欣,却没有以前那副沾点荤腥就要命的样子了。
“最近陆夫人教了些什么?”
他草草用了几口,就撂了筷,抬眸问她。
陆夫人是已故侍讲学士陆翱的发妻,在京中素有贤名,博学多才,还擅音乐及书法。
前阵子萧景润将其请进宫,嘱其教授宁真。
宁真一一作答。
当她说到陆夫人教她研习书道时,萧景润笑了笑,“还没学会走路,就想着跑了?”
“也行,”他转了口风,“写给朕看看。”
“妾学艺不精,唯恐拙笔污了圣眼。”
萧景润的笑意慢慢淡去,“令堂给你起的这个名字倒是恰如其分,旁人说这话兴许是谦逊几分,而你这么说还真是大实话。”
同样的,自那日马车内两人把话说清了,萧景润也私下感叹,换作旁的女子怕是早就服软讨好于他。
“去写。”
“是。”
宁真又坐回了那张熟悉的御座上。
因天气渐暖,座上撤了毛毯,只余软垫。
宁真挪了挪位置,身子往前倾了些。
萧景润站在她身后,拍了拍她的背脊,“坐直了。”
看了片刻,他道:“嗯,陆夫人不愧是大家,你这字终是能入眼。”
“谢陛下谬赞。”
宁真写得认真,骤然间手腕一紧。
萧景润微微俯身,握住她的手,“女孩子的字不必如此金钩铁划,你看你这收笔处跟刀削似的,便是砍人也不是这样砍的。”
他攥着她的同时,呼吸喷洒在她的腮边。
宁真有些不适应,身子往前又挪了几分。
“怕什么,朕又不会吃了你。”
“秀丽颀长有秀丽颀长的好,方圆兼备亦有方圆兼备的美,但妾喜欢这样写,只是力度方面暂时还掌握不到位。”
“朕听明白了,”萧景润略略松手,但仍微拢着,“就是朕之前那卷字帖的功劳吧,让你念念不忘,落笔间都是朕的神韵。”
忒不要脸。
宁真在心里默默骂了句,又因为暗自造口业而叹了声气。
萧景润不和她开玩笑了,正色道:“无论你想写什么样的字,都要提按分明,笔笔按,笔笔提。”
他握着她的手,写出的字便兼具二人的风格。
“陛下。”
“嗯。”
“陛下先前要妾识文断字,妾不识好歹顶撞陛下,还请陛下见谅。”
萧景润松开她的手,撑着桌面看她,“朕还以为你不会向朕低头呢。”
“不是低头,妾误会陛下,自然是要道歉的。”
意思就是说那日她所求以后依旧会求,只是针对识文断字这一点,她知道他是为她好。
她继续说,“温妹妹前两日来绮华宫时,见到妾在做老师布置的功课,便和我说了许多。”
“嗯,说什么了?”
“温妹妹原先没有名,当地很多女子都是如此。甚至有不少妇人因为嫁了人家,就被称作某家某氏,或者是大郎他娘,二丫他娘。”
宁真放下羊毫笔,认真地看着萧景润,“温妹妹说她也想识文断字,希望更多的女子都能识文断字。”
不止要有自己的名,还要同男儿一样识字。
“宁真,这个可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达到的。”
“妾知道。”
萧景润看着她的神色,沉吟片刻后道:“朕会抽空和陆夫人谈谈。”
“多谢陛下。”
萧景润低眉敛目,把玩着手中的杯盏,淡淡地说,“朕答应你,有什么好处吗?”
贵为天子,竟这么厚颜讨要好处。
宁真很坦荡,“妾身无长物,拥有的一切都是陛下恩赐的,陛下想要什么只管拿去好了。”
萧景润嘴角荡开一抹淡笑,“朕不要那些俗物。”
“那陛下要什么?须得陛下先说了,妾再……”
宁真没再说下去,因为萧景润迫近了她。
毛笔掉落在纸上,留下了一滴扎眼的墨迹。
“昭妃,今夜你侍寝,如何?”
案前逼仄,宁真退无可退,只能反手撑着桌面,“不行。”
“这么果决?”
他抬手抚着她的泪痣,“你说全天下的人知不知道,朕身为天子,竟然还被自己的妃子拒绝。而且不是婉拒,是斩钉截铁不留情面的拒绝。”
“妾是近善女,虽未身处庵堂,但一心向佛。”
她正言厉色,“出家和在家虽有分别,但是对于在家居士而言也要守五戒的。”
萧景润早就知道她会这么说。
“可是今日朕问祠部司郎中的时候,他不是这么说的。李郎中诲人不倦,教过朕五戒具体是什么,据朕的理解,昭妃你自然是可以侍寝的,因为朕是你的合法丈夫。我们之间正常的关系生活当然是可以被允许的。”
他这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宁真想称之为道貌岸然。
萧景润:“朕还问了,像你这样的情况是不是没法颁发度牒,你猜李郎中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当然是不能。
宁真撇过头去。
“你如果不放心,下次朕请李郎中过来,你可以亲自问他。”
宁真咬着唇,想不通为什么有人能如此厚颜,竟然直接问祠部官员这些有的没的。
其实河东道善化寺探子一事涉及佛教,将祠部司主官叫过来一起议事是理所当然的。萧景润当然没有那么觍颜,直愣愣地问后妃侍寝的事。
不过宁真信了就行,看她这副表情,怪有意思的。
羞愤中带着一丝娇憨。
见到萧景润唇边的笑,宁真才知道他是在消遣她。
气急之下,她的手抓握到了象牙镇尺,发出了一声钝音。
萧景润移开镇尺,玩味地看着她:“御前持械,意同谋反。”
真会扣帽子!
“此械非彼械,是器具不是武器。”宁真提着裙摆跨过卷草纹圈椅,绕到了桌面另一头。
萧景润长臂一捞,把她拉了过来,“朕说是,那就是。”
接着吩咐孙玄良,“找人去绮华宫回一声,让宫人们都别等了,今晚昭妃歇在紫宸殿。”
孙玄良微微一愣,随即浮现一些笑意,“遵旨。”
“陛下!”
这么安排仿佛一锤定音了,宁真慌了神。
“不要屡屡抗旨,朕的耐心有限。”
他抛下这句话,便迈着腿往浴池走,“先过来伺候朕沐浴。”
没听到她的动静,萧景润又道:“还是说你想一起洗?”
“……”
最终,宁真跪坐在屏风后头,听着萧景润在屏风另一边沐浴的水声。
萧景润不喜太多人近身侍奉,因此宫娥们准备妥当之后便退下了,空荡的浴池里只剩下阵阵水声。
宁真甚至觉得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现在逃跑还来得及吗?
她想到了那日宫变从御花园墙头跳下来的军士。
不知道宫墙有多高,她需要搬多少个椅子叠在一起才能翻出宫去呢?
翻出宫之后,会被巡逻的禁军按在原地吗?
“还在就出个声。”
屏风那头突然传来萧景润的声音,被水汽蒸熏过,显得不太真实。
没听到她回话,屏风那头又传来很大的动静。
宁真抬头,隐隐绰绰的烛火下,看到他起身的影子若隐若现。
宽肩窄腰的轮廓竟看得分明。
专栏新文已开《鹤台藏娇(重生)》,欢迎来玩~
以下是文案:
前世,顾青珧为名声所累,努力扮演贤妻却痴心错付,最后背负杀夫罪名落得孤坟一座,唯有那位清冷矜贵的权相秦衍为她写了墓志,烧了纸钱。
再醒来已在狱中,她把心一横,勾住了秦衍的衣角,“丞相留步……”
随后入了相府,她没名没分,旁人的闲话便传开了:
“那位顾夫人明明是新寡,却摆出一副祸水模样
——身段妖娆,和丞相说不上两句话便红着眼眶抹泪,哄得丞相不仅为她免除牢狱之灾,还上赶着助她报了母仇。”
顾青珧但笑不语。
既已重活一世,她便不想再顾忌什么名声。
更何况,皮相是她自己的,旁人可以利用,她就不行么。
**
秦衍其人,世人仰慕他,百官跪他。他却只觉世间无趣。
几年前的上元节,他发现一位云鬓楚腰的小姑娘颇有生机。
然而她眼光差得很,已许嫁给徒有虚名的宗室子弟。
后来她成了新寡,接她入府时秦衍对自己说,不过是当做精心养护的一只雀鸟,为这无趣的俗世添些乐子。
未料有一日,他亲眼见她与陌生男子共撑一把伞,亲密无间,巧笑倩兮。
原来,被当做乐子的一直是他。
阅读小贴士:
1.架空,女非男C
2.女主清醒利己适当卖乖,男主嘴硬达人后期疯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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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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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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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正文完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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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正文完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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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番外-青梅竹马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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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番外-青梅竹马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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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另个番外-再嫁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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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另个番外-再嫁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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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润狗带娃【低幼预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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