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倌被迫营业后》 第1章 第 1 章 江南夏夜,暮色初笼。 长街尽头,天仙楼灯笼亮起,映得门前车马如织。三层的阁楼气派不亚于高官府邸,却又比府邸多几分浮华,楼内丝竹声阵阵,香风笑语不断。 而阁楼后的小院远没有前面热闹,**个年轻姑娘挤在一间厢房里,气氛压抑凝重。 “呜呜……我想回家……” “我我、我不想做妓……呜呜。” 温淇双手环膝,静静盯着对面失声痛哭的双胞胎姐妹,在心里默念:一、二、三。 三字刚数完,木门哐当一声被踹开,两个身穿灰布麻衣的龟公骂骂咧咧走进来,为首的男人抬手就抽了那姐姐一巴掌。 “妈勒个巴子的,小贱人,哭哭哭,这都几天了,还哭个没完!楼里花钱买你们,是来听你们哭的?” 男人手劲儿很大,脆响过后,姐姐的脸肉眼可见肿起来,妹妹被吓得一下子止住声,鹌鹑似的埋下头。 另一个男人上来劝:“哎呀,你不要打脸嘛!到时候妈妈该不高兴了……”两人嘟嘟囔囔,重新合上门。 穿堂风吹的室内烛火一阵乱晃,房间里只剩下压抑的喘息声。 这样的事在这七天里已经重复数次。 温淇收回目光,低头抚平自己绛紫色的裙摆。 从二十一世纪的舞蹈演员,穿成靖朝官宦人家嫡女,再到阖府抄家流放,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又被人牙子拐卖进青楼,她只明白了一个道理—— 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冷静下来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夜色愈深,阁楼里的笑声、闹声越来越响亮,淡淡酒味从半敞的窗子里透出来。温淇站起身,走到门边,轻轻叩响。 开门的是刚刚打人的男人,见来敲门的人是温淇,神色缓和了些:“干嘛?” 他对温淇有印象,长相柔美,性子温和识时务,不像里面其他人一样嚎叫个没完。对于这种听话的美人,态度当然会更好些。 温淇柔柔一笑,有些羞赧道:“大哥,我想去趟茅房。” 男人扬扬下巴:“去吧。” 温淇谢过他,转身朝院子角落走去,再一拐,拐入通往茅房的胡同。 简单解决完生理问题,她没着急回去,快步朝着后院侧门奔去,找到看门的门房,从贴身胸衣里掏出一块小拇指大的碎银子,递过去。 “小李哥,今天可有什么消息?” 小李哥抬手接银子,手指不老实的在她手上蹭过,龇牙乐道:“哎哟,今儿可有个大消息。” 温淇收回手,不动声色的在裙子上擦了擦,笑问:“是什么?” “今儿晚上,妈妈就要过来挑人了。” 温淇心里一沉,接着听他继续说道。 “哥哥我好心提醒一句,你要是会唱歌跳舞啊,到时候别藏着掖着。会才艺的能被分成红倌人,身价儿高,能挑挑客人,得的赏钱多,住的屋子也好些。” “要是啥也不会,分成一般的花姐儿,那接啥客可就没得选了……” 小李哥还在絮絮叨叨,但温淇已经没心思听了,脑海里只回荡着一句话:终于到这一天了! 这些天她没少使银钱,打听到不少消息。 这天仙楼里的姑娘们被分为四等,最高等的叫做清倌人,是楼里的头牌,表面上是只卖艺不卖身,但等名气大了,还是会竞拍‘初夜’。 次一等的叫红倌人,是楼里的台柱子,既有些才华又要接客,但就像小李哥说的,身价高,也有权力挑客人。 再下面是花姐儿,普通的青楼妓子,没得可挑。 最末等的,便是年纪大的妓子,或转为乐师,或教导新人规矩和技艺。 一旦今晚老鸨过来挑人,把人分了等,接踵而来的就是开门接客了…… 温淇定定神,谢过小李哥,返身回了厢房。看门的男人见她去了许久,叨念了一句:“怎么这么慢?” 温淇没吭声。 回屋坐回原位,她心思急转。 这天仙楼四处都有龟公把守,前一个出逃的姑娘被抓回来便没了踪影,她不敢冒险。再就算侥幸逃了,她身契在那老鸨手上,告到官府也一抓一个准。 现在唯一能指望的,便是被老鸨选中成为清倌人,暂时保住尊严,过后再想办法。 她穿越前好歹也是专业舞蹈演员,穿来这些年也未曾荒废……只能试试看了。 她就这么想着,发呆许久,直到院外打更人的敲梆声传来,才唤回神来。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嘈杂,混合着龟公的问好声,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两个提灯笼的丫头先走了进来,随后是一个穿着团花锦缎衣裳,梳高髻涂红唇,十分有风韵的中年女子。 有人轻呼出声:“赵、赵妈妈……” 来了。 天仙楼的老鸨,赵妈妈。 第2章 第 2 章 赵妈妈缓步走来,原本还有些窸窣声响的厢房,瞬间安静的落针可闻,温淇也下意识屏住呼吸,默默垂下眼。 “站起来。”赵妈妈声音不大。 姑娘们互相搀扶着,挨挨挤挤站成一排。 赵妈妈的眼睛在烛火下闪着光,从左到右,细细扫过每个人的脸蛋和身段儿。 半晌,抬起右手中的烟杆儿,吸了一口。 捏起左边第二个黄衣姑娘的下巴,挑货物似得端详片刻,道:“眉眼倒算周正,身段也软。你叫什么?会什么?” 黄衣姑娘战战兢兢答道:“我叫郑翠莹,会、会弹琵琶。” “不错,以后你就叫玉蕊儿吧。” 赵妈妈挑挑眉,扭头冲提灯笼的丫头道:“记上,红倌人。” 然后踱步到温淇面前,等看清温淇的长相后,她便笑了,伸手拍拍她的脸蛋,拉长声调:“哟,郑老头的人里居然还有这种货色?以后你就叫南烟吧。” “也记下来,红倌人。” 竟都没问她会什么。 温淇嘴唇动了动,刚想说话,不料却被人抢了先! 第一个被挑中的玉蕊儿抖着嗓子,叫住了赵妈妈:“妈妈!妈妈!我琵琶弹得不错,求您让我做清倌吧!” 赵妈妈还没开口,门口两个看门的龟公就哈哈大笑起来。 “清倌人?你也不打盆水照照,会弹个琵琶就想做清倌人?” “这可巧了,秋环姑娘也会弹琵琶,人家不但琵琶弹得一绝,诗词歌赋也精通的很,你怎么跟人家比?” 赵妈妈吸了口咽,喷出一口白雾来,懒声道:“你还是莫要砸我招牌了,我天仙楼的清倌,掰着指头也数不出五个。” “你,还不够格。” 玉蕊儿的脸刷的就白了。 温淇的脸也白了,想做清倌人这么难?! 诗词歌赋? 她诗词只勉强记得语文课里学过的那些,唱歌也走调的厉害。 赵妈妈又看了其他姑娘几眼,随意挥挥手:“好了,剩下的就都分去花姐儿那边。” 话音落下,不知道谁哭出了声,几声呜咽,瞬间勾的其他人红了眼,满屋人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往下落,啜泣声里充满绝望。 “哭什么哭!”赵妈妈眉头一拧,厉声呵道。 “妈妈我花钱把你们买进来,让你们穿绫罗绸缎,教你们规矩本事,更让你们以后穿金戴银,吃香喝辣!不用在外头风吹日晒,为几斗米折腰,这难道不是天大的福气?” “若不是卖进我们天仙楼,但凡被哪个男人买回家磋磨,或进了哪个窑子,那才有的你们哭!” 她又抽了口烟,眼神冰凉。 “现在我还许你们流几滴猫尿,等到了明天,我看谁还敢哭哭啼啼,若谁出去坏了客人的兴致,后头的柴房,有的是让人清醒的法子!” 门口的龟公配合的踹上房门,发出嘭嘭巨响。 顿时所有人像被掐住了喉咙,死死捂住嘴,只有肩膀还在轻颤。 “都听明白了?”她扬声问道。 “明、明白了……”稀稀拉拉,带着颤的嗓音响起。 “没吃饭吗?大点声!” “明白了,妈妈!”众姑娘应声。 赵妈妈这才缓和脸色,扭头对另外一个提灯丫头道:“等会儿带她们下去好好洗洗,明儿白天带去楼里转转,见见世面,然后该学规矩学规矩,后天就接客!” 丫头答:“是。” 赵妈妈扭着腰走了。 龟公不顾姑娘们哭哭啼啼,赶着她们往院子另一头的浴房去,提灯的丫头一言不发的在前面引路,似乎对这样的场景已经见怪不怪。 温淇走在人群后面,心乱如麻,忽听身后两个龟公聊起天来。 “怎么这一批这样急,后天就接客?” “你忘了?后天张老爷要在楼里摆宴。” “噢哟,那岂不是又能看到霜月姑娘跳舞了?” “那可不,张老爷就好这口……” 他们口中的霜月温淇见过。 那是她被卖到这里的第二天,霜月姑娘倚在阁楼上,望着她们这群在院里受训的人看热闹。 后来看烦了,嫌弃她们哭的声音大,吵着她耳朵了,还差人从楼上泼水,正好浇了温淇满头满脸,见到她狼狈的模样,在窗口掩唇嗤笑。 温淇心脏噗通扑通跳的厉害。 据她所知,天仙楼清倌舞跳的好的,莫过于霜月了。若是、若是霜月临时不能跳了,她是不是就有机会搏一搏清倌的位置? 第3章 第 3 章 姑娘们被赶到院落里一处冒着热气的偏房前,浓烈的皂角味混着热气扑面而来。 屋里走出两个五十岁左右的嬷嬷,掀开竹帘:“都进去!在外间把脏衣裳脱了,扔进筐里!” 浴房里热气氤氲,被分里外两间,外间空荡荡的,地上放着几个硕大的竹筐。 姑娘们鱼贯而入,站定后左右互看,谁也没动手解衣裳。 嬷嬷催道:“都愣着做什么?脱啊!” 另一个嬷嬷也极不耐烦:“都到这儿了,还装什么贞洁烈女?赶紧的,你们要不愿意自己脱,我可就让人进来帮你们脱了!” 嬷嬷口中的人,显然是指守在门口的龟公。 姑娘们脸上血色尽褪,哆哆嗦嗦的开始解衣裳,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 但也有迟迟不肯动作的,那两个嬷嬷便直接动手撕扯起来,尖叫声中,不过几下,就撕的连胸衣都不剩,肚皮和胳膊上还挨了几道拧。 温淇知道反抗无用,再加上上辈子洗过大澡堂,犹豫不过几秒便从善如流解下衣裳,进了里间。 里间是一个十分宽敞的石砌浴池,池水还算清亮,边上放着澡豆、长柄木刷。 “下水!都洗干净些,头发、身子,一处都不准落下!要是洗不干净,仔细你们的皮!” 那木刷不知道是多少人用过的,温淇嫌弃,泡进水里只用手搓洗起来,她已经将近十天没洗澡,早脏的受不住了。 边洗脑子里边想着如何能替了霜月的事。 她本也不是什么天真的烂好人,现在这个情况下,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别说霜月不是什么好人,就算是个好人,她这回也必须下手。 清洗过后,嬷嬷们赶着人回到外间,像挑猪肉一样仔仔细细验过后,给每人发了身新衣裳,温淇领到一身月白色裙子。 腰身有些宽,她用腰带用力扎紧。 回到原先的厢房里,躺在通铺之上,她伸手探到枕头下,摸到前几天自己扭伤手后,托小李哥买的化瘀膏。 小瓷瓶入手一片冰凉,让温淇燥热的血凉下来。 后院是杂役和丫头嬷嬷们住的地方,花姐儿和倌人们住在阁楼里。 之前赵妈妈说过,明天要带她们进楼看看,长长见识,那么这就是机会,如果能逮到时机,把油膏涂在那霜月门前…… 若她摔伤了,就自然不能跳了。 虽然不保证百分百成功,但眼下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天仙楼里晚上热闹,第二天白天人散去,中午到下午这段时间最冷清。赵妈妈叫了一个嬷嬷、两个龟公,趁着楼里人少,领着姑娘们进了楼。 楼里一共有四层。 第一层为正厅,厅中央有一方形舞台,周围可供客人宴饮。 第二层为私人宴饮所用的厢房。 第三层为花姐们的房间。 第四层是红倌人与清倌人的房间。 一层正厅宽敞极了,地上铺着绣毯,四壁上名画高悬,薄纱轻扬,空气里漂浮着甜腻的脂粉香。而越往上,周遭布置的也更为奢华。 嬷嬷扬声道:“今儿让你们来,一来是认认地方,二来嘛,也见见世面。” 这时正巧一个红倌人出来送客,嬷嬷远远指着她身上软似云雾的褂子,道:“看见了吗,这位姐儿身上穿的,那可是蜀地的云锦,四尺就要五贯钱。” “这样的好东西,在外头难得一见,可在这儿只要你们肯用心,哄的客人高兴了,随手赏下一件东西,就够你们在外头挣一年!” 说罢一扭身,上了楼梯:“都麻溜点儿!跟上!带你们瞧瞧倌人们住的金窝窝!” 姑娘们低垂着头,小心翼翼地跟上脚步。温淇故意放慢步子,缩在人群最后。 脚下的绒毯柔软厚实,吸尽了脚步声,却让她心头擂鼓般的心跳声在耳边无限放大。 最顶层的连廊十分奢华,每间房门口都挂着一盏描金灯笼,灯笼上用黑墨写着所居姑娘的名字,温淇快速掠过,目光很快定格在楼梯旁右数第四间,那盏写着“霜月”二字的灯笼上。 她藏在袖中的手已经微微汗湿。 出门前,她把一整盒化瘀膏全都抠了出来,紧紧攥在手心里。此刻那团药膏已经被掌心焐得软化,黏黏腻腻的渗在指缝里。 随着众人走上四层,走过霜月房门的刹那,温淇猛地吸了一口气,脚下一个虚浮,像是被什么绊了一下,身体不受控制地向旁侧歪倒,发出一声压抑短促的惊呼。 她顺势矮身跌坐在厚厚的地毯上,迅速将那只糊满油膏的手,按向霜月房门前,然后借着裙摆的遮挡,胡乱地抹蹭开一片。 做完这一切,她不敢有丝毫停顿,立刻撑着膝盖站起身,低着头,跟上了人群。 嬷嬷带着她们在楼里转了许久,方才领着她们下楼回院,温淇刚抬脚跨过门槛,就听身后楼上传来一声惊叫。 “啊——!” 所有人都停住脚步,往上看去,温淇没想到竟来的这么快,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前头的龟公走了回来,眯着眼往上瞧了瞧,自语道:“霜月?” 温淇微微闭眼,长长吐出一口气。 第4章 第 4 章 听完训回到厢房里时,天色已接近黄昏,两个守门的龟公在窗外讨论着霜月姑娘摔伤了腿,明日不能跳舞的事。 温淇靠坐在床边听了许久,慢条斯理擦干净指缝中的油膏后,站起身,敲开门,冲着龟公道:“大哥,我会跳舞,不如明天的宴会,让我试试?” 龟公上下从头到脚,打量她一遍:“你?你能替的了霜月?脸倒是不差,可张大爷可不是能糊弄的主!” 温淇递过去自己身上的最后一块碎银子:“只麻烦大哥与赵妈妈递句话,能不能替的了,我一跳妈妈自然有定夺。” 龟公接过银子,上下抛动两下,哼笑一声:“倒是个心思活络的……” 温淇挽挽耳边碎发:“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行啊,等着吧!”他转身往阁楼走去。 龟公没让温淇等太久,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就回来了,对温淇道:“跟我走。” 再进天仙楼,他们一路上到第四层,然后进了连廊末尾的一间房。 赵妈妈就在里面,坐在绣着黄莺的矮榻上抽旱烟,满屋尽是呛人的烟味。 “听说你会跳舞?”她脸色有些不好,没想到临到宴会开始前霜月出了岔子,尽添麻烦! 温淇福福身,随口瞎编:“我娘是大户人家的舞姬,从小我就跟着娘亲学舞。” 赵妈妈瞄她一眼,磕磕烟杆:“模样不错,但霜月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能替的。” 温淇微微扬起脸,目光镇定的与她对视:“能与不能,不如妈妈看我跳过再说。” 赵妈妈挑挑眉,第一次认真打量眼前这个长相柔婉,心思却大的女人,笑着道:“好,那就看看。” 然后吩咐身旁的女乐师:“拿鼓来。” 女乐师绕进屏风后,拿来一个小手鼓,道:“姑娘什么要求?” 温淇脱去外裳丢到脚边:“急促些便好。” 咚、咚—— 随着第一个鼓点开始,温淇深吸一口气,足尖一点,整个人的气质陡然变换。 只见她腰肢猛地一拧,身体向后弯折,形成一个大大的弧度,头颈后仰,目光倒垂,做出一个‘反弹琵琶’的经典姿势。 虽无琵琶在手,却已展露柔软至极的筋骨。 不等赵妈妈反应,她又倏地直起身,伴随着鼓点声翩然旋转,浅青色的裙摆如伞般漾开,而手指同时并拢如兰花,微微摆动,在旋转时仿佛千手绽放。 随着她越舞越疾,赵妈妈已经从原先的靠坐,变成了直坐,手中的旱烟也不抽了,眸中异彩连连,死死盯着温淇。 她在这天仙阁待了三十年,见过能歌善舞的美人没有八百也有五百,却还从未见过温淇跳的这种舞。 这个姿势,这个舞步,不像是中原的风格,倒像许多年前曾见过一次的西域舞蹈! 最后一个鼓点落下,温淇纵身一跃,在半空中绷了个一字马,身形落下随之定格,她大口大口喘着气,眼神无比清亮。 没有音乐点缀,没有舞服加持,几个核心的技术动作展示,足以证明她的实力。好歹是从小练舞,加上科班出身,她不信这还拿不下赵妈妈! “啪、啪、啪!” 赵妈妈轻轻鼓掌,嘴角含笑,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看金山银山:“这等舞技,的确不多见。” 温淇喘匀了气,微微张口,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我要做清倌。” 赵妈妈笑容更深:“明日就由你来替霜月,舞好了,什么都好说,做清倌、做红倌,都由得你。” “可若是舞不好,得罪了上头的老爷们,哼!” “你可明白?” 温淇心跳如雷,点头应声。 霜月擅柔舞,以轻盈、优雅见长,重在表现女子的柔媚与缠绵,是青楼女子常跳的舞。 而温淇所跳的敦煌舞,核心在于表现神佛,充满神圣的叙事感,与霜月完全不同。 所需要的配乐、衣裳也不同,与赵妈妈沟通了近半个时辰,才将明日所需敲定妥当。 赵妈妈要用温淇,自然不会苛待她,没再让龟公把她送回后院厢房,而是在四楼寻了个空房间,把她安置在那儿。 第5章 第 5 章 张大爷全名张怀仲,乃城中鼎鼎有名的皇商,听说在京城里的大人物面前十分得脸,整个江南无人不给他几分颜面。 夜幕落下,天仙楼前,张怀仲刚刚下车,赵妈妈已带着姑娘迎了上来,簇着他往里走。 他四下望了望,却不见霜月的影子,开口问道:“赵妈妈,霜月呢?” 赵妈妈一甩丝帕,笑道:“今儿可不巧,昨日霜月不小心摔了腿,没法过来陪您了。” 眼看张怀仲脸色落下,她笑着眨眨眼,又道:“不过我最近挖来一更胜霜月的姑娘呢!爷就瞧好吧。” 一行人说说笑笑来到二楼包厢内。 此处视野开阔,从窗子望去,正好能瞧见一楼的舞台,是观舞的好位置。 酒过三巡,宾客们酒酣耳热,眸光浮动,赵妈妈一挥手,整个天仙楼的烛火瞬间熄掉一半,光线猛然变暗,而舞台处的烛火则加了几盏,更显明亮。 丝竹声幽幽响起,楼中众人目光投向舞台。 只见舞台中央处不知何时竟多了一道巨大的屏风,烛火昏黄,映出一道朦胧的灰色剪影。 突然丝竹声歇,一串带着粗粝大漠风沙质感的鼓声响起,与之前在天仙楼所常听的靡靡之音截然不同! 咚、咚咚、咚咚咚—— 屏风撤去,所有人只觉呼吸一滞。 台上女子云鬓高盘,金钗斜插,眉眼用浓艳的天青色与金色勾勒,额间一点朱砂花钿,更衬得眉眼动人。 她臂绕金钏,身披一件七彩曳地长裙,腰坠金铃,手中拿彩色绸带。一股与众不同的异域风情扑面袭来。 楼上的张怀仲放下酒杯,倚在窗旁,看的一眼不眨。 此时鼓点再变,金铃声响,凤箫声动。 台上女子足尖一点,身形倏地展开,动作曼妙中带着力量,手臂屈伸、细腰扭转,手腕震颤间,彩绸如同活了一般,如彩虹经天,又似流云盘绕。 急转之时,七色裙摆宛如水波荡漾,随着几个大幅度的下腰,身体弯折成不可思议的弧度,头颅后仰,目光遥遥望向上方,仿佛在凝视着虚空。 这段舞蹈,没有妩媚的眼神,没有缠绵的动作。 台上女子的眼神空灵悲悯,带着淡淡的疏离,却跳着最具有生命力的舞蹈。 宾客们的的眼神早已变了味道,从狎昵变作欣赏。 舞到**之处,鼓声如雷,女子越旋越快,整个人仿佛一团彩云,绸带缭绕,光影在她身上流转,她仿佛风中的仙女,随时要御风而去。 就在众人目眩神迷之时,鼓声戛然而止,女子的身型定住。 单足而立,身体前倾,双臂向后展开,彩带飘于身后,仿佛即将振翅而飞的蝴蝶。 楼内不知何时早已雅雀无声。 静, 死一般的寂静。 忽然,不知道谁的酒杯摔碎在地,‘啪’的一声响后,整栋楼瞬间被点燃。 惊呼声、赞叹声,如潮水般涌来。 “……这舞,不像是跳给凡人看的,更像是献给神仙的祭礼!” “这是谁?天仙楼新来的姑娘?” “我以为霜月的舞姿已是绝妙,这姑娘的舞,却不知要比霜月好多少!” “赵妈妈!赵妈妈呢!” 此时的赵妈妈也将将收回目光,心神激荡之余,正命人将楼里烛火重新点上。 有小丫头快步走来,耳语道:“妈妈,张大爷、林五爷都在找您过去。” “可要让南烟姑娘跟您一起去?” 赵妈妈摇摇头,边快步往外走边吩咐:“现在立马让南烟回房去,谁也不要见,这时候若是见了人,反而掉价!” “是,妈妈。”丫头应声。 下到二楼,张妈妈人未到,笑声先至。 张怀仲笑着举杯:“方才台上跳舞的天仙,就是你那新得的宝贝?委实是风情万种,叫她出来,陪爷喝几杯,说说话!” 周围人也起哄道:“叫来喝几杯,喝好了有赏!” 赵妈妈脸上笑容不变,向前凑了半步:“那丫头叫南烟,确实是刚梳拢没几天的新人。这姑娘身子骨弱,方才一舞把力气都耗了个干净,站都站不稳,哪里还舍得她来陪酒。” “您常来,往后有的是机会在您身前伺候,美人儿如玉,也得怜惜不是?病殃殃的败了您吃酒的兴致。” 张怀仲怎么不懂这老鸨子抬价的的手段,皱眉道:“几杯酒而已……” 第6章 第 6 章 另一边,温淇气喘吁吁下了台,立刻有丫鬟上来接过她手中的彩绸,搀她去歇息。 她心头一松,只觉得压在胸前许久石头终于落了下来。 为了应对这帮看惯了青楼柔舞的大爷们,她特地选了敦煌舞,这样一种陌生且极具冲击力的舞蹈。 普通的柔舞,舞者是在取悦观众,而敦煌舞,舞者在扮演神女,是对佛国世界的展现,看客看时,也会不由自主从狎玩转变为欣赏。 听着满楼的喝彩声,她知道自己成功了!踩稳了清倌人的位置,可以保全尊严安然度过一段时日,再做打算! 果然,不一会儿,赵妈妈身边的丫头就来传话了:“请南烟姑娘回房休息吧。” 温淇捋捋耳边发丝,轻喘着应了一声好,转身往楼上走。 她不知道的是背后四楼处,一个容貌秀美的白裙女子正死死盯着她,手上的绣帕都被扯抽了丝。 温淇走到三楼,刚准备往四楼抬脚,却听到回廊深处传来一声尖叫,混着哭喊声、吵嚷声。 她回头看去,只见回廊尽头有一扇雕花木窗,此刻正大敞着,夜风呼啦啦灌进来,吹的梁上装饰用的薄纱狂乱飞舞。 一个穿素白单衣,头发散开的年轻女子,半个身子已经探到了窗外,身后有丫头拖着她的手正往回拽。 她定睛细看,发现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昨日与自己一同被选为红倌人的玉蕊儿! “让我死!” “我就算摔成烂泥,也绝不要被那些男人糟蹋!放开——” 那丫头拽着她,口中叫道:“下来!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在这儿赵妈妈锦衣玉食的供着你,有什么想不开的?” 喧闹声惹得几个花姐儿从屋里探出头,其中一个抱着胳膊道:“新来的?” 另一个冷笑一声:“谁刚进来不这样?打几回,闹几顿,再让龟奴开导开导,也就想通了。” 温淇瞧着眼前这一幕,忍不住往前走了两步,想劝她别想不开,只要人活着,总有办法。只是刚抬脚,就见玉蕊儿惨笑一声,扒开丫头的手,纵身向窗外坠去。 顿时惊的三楼众人连连尖叫。 眼见一个活生生的人在眼前坠了楼,温淇双手捂住嘴,半晌说不出话。 此时此刻,楼下也传来一声高呼:“有歹人闯进楼了!” 底下众人顿时骚乱起来,整个天仙楼混成一锅粥。 陪在温淇身边的小丫鬟见状,忙催促道:“姑娘,你快些回房吧!” 温淇点点头,定下心神捞起裙子往楼上走。丫头把她送到以后,转身下了楼。 推开屋门,房间里一片漆黑,她没有点灯,摸黑走到床畔坐下,眼前浮现出玉蕊儿方才跳楼前凄惨绝望的笑容。 临近午夜,楼下的喧嚣声淡去,赵妈妈来了,后面还跟着两个丫头。 一个手里捧着两身轻软的丝绸料子衣裳,两条绣着蝶恋花图样的丝帕。 另一个手里端着个匣子,匣里装着一对不知什么材质的珠花,两盒胭脂水粉,一盒描眉用的粉膏。 两个丫头把东西放在桌上后就转身出去了,还轻轻把门带了上去,屋里只剩赵妈妈和温淇。 温淇率先开了口,柔声唤道:“妈妈。” 赵妈妈脸上堆起笑,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笑道。 “我的好女儿,今儿可真是给妈妈长脸了!你这一舞可不得了,美的跟仙女似的,楼下多少爷都冲我打听呢!你南烟这个名号,今天算是打出去了。 打听? 温淇咬住下唇,轻声试探:“……那妈妈的意思是?” 赵妈妈拍拍她手背,语气越发温和:“放心,清倌哪里需要去陪客?你安心跳舞便是!” 花姐儿一夜五两银子,红倌人十五两,二者都是明码标价的,可清倌人不一样,名气越高价码越高,把客人们的胃口吊高后,初夜拍个百八十两,也是常有的事。 赵妈妈的话温淇自然不全信,但知道自己暂时不需要去陪客,也是松了一大口气,接着见赵妈妈走到桌旁,朝桌上的衣料首饰努努嘴。 “妈妈我啊,早就看出你是个有造化的。你有这样的本事,往后就安心跟着妈妈,妈妈定然不会亏待你。锦衣玉食,绫罗绸缎,少不了你的好。” 温淇适时垂下眼帘,语带欣喜:“能得妈妈赏识,南烟真是不知该如何报答才好。” 再抬眼时,眼中满是天真温顺,“不瞒妈妈说,今日跳的舞只是我擅长的其中之一,南烟以后一定好好在楼中出力,都一一跳给客人们看。” “好,好!”赵妈妈越看她越满意,“这才是个明白孩子,不像某些不识抬举的,放着好好的福气不享,非要寻死觅活,平白给楼里添晦气……” 说着,她语调转冷。 温淇心头一跳,犹豫着开口:“不瞒妈妈,我回屋休息时,正好瞧见玉蕊儿坠下去,她、她可还好?” 赵妈妈冷哼一声,随手拿起匣中珠花,拨弄了几下,随口答道。 “算她命大,掉下去时让布幔挡了一下,胳膊摔断一条,人倒是没死。不过这种丧门星,我也是留不得的,就扔在后院柴房里,让她自生自灭吧,若是没死,就发卖出去。” 温淇犹豫片刻,抬手给她斟了一杯茶:“自生自灭?那妈妈岂不亏了?买来花银子,这几日白米白面养着也有花费,若是白白扔着,不是折了本钱?” “不如、不如让我去劝劝她?若能劝得她回心转意,那自然是皆大欢喜。” 赵妈妈眯眼瞧她,那样子像极了深山里的老狐狸,头顶金钗在烛光下闪闪发亮。 直到温淇端茶的手都酸了,她才接过茶,浅啜一口,淡淡道:“你倒良善。也罢,就依你,你若能劝动,自然最好,若是劝不动,你也就不要再管。” “是,女儿明白。”温淇应声。 赵妈妈放下茶杯走了,温淇伸手抚向桌上的衣裳首饰,丝缎细滑冰凉,凉的人想打寒战。 她将物件儿摞在一起,放进衣柜里,小心上了锁,把钥匙揣进怀里。 该说不说,天仙楼不愧是销金窟,随随便便一出手,便是价值十几两、几十两的东西。若她没看错,那两件衣裳可是妆花缎的,拿出去当了,转手就是二三十两银子。 以后离开天仙楼,在外头少不了用银子的地方,可得妥善收好。 第7章 第 7 章 次日拂晓,楼里静悄悄,大多数人都还未起身,温淇提着一盒点心,独自走向后院柴房。 推开木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角落里,玉蕊儿蜷在草堆上正昏睡着,脸色惨白,额角沁着细汗,眉头紧紧拧在一起。 她身上还穿着昨晚那件单衣,衣上沾有斑斑血迹,左臂被两块木板草草固住,身旁只放了一碗清水。 她睡的本就不熟,温淇走过来的声响惊了她。她睁开眼,看清来人后,眼神先是有些茫然,随后升起一丝戒备。 “你、咳、你来做什么?”她嗓音嘶哑。 温淇单手拢住裙摆,夹在腿间,在她身旁蹲下。打开食盒,把点心一盘盘端出来,放在地上,淡淡道。 “姑娘何必如此倔强?做红倌人也没什么不好,锦衣玉食,有丫头伺候,总好过从前的日子。”她眼神扫过玉蕊儿的手。 玉蕊儿有双漂亮的手,但掌心里带着薄薄的茧,显然以前的日子过的也没有多好,起码得需要做活。 玉蕊儿偏过头,眼眸含泪,笑容森然:“我和你不一样,你愿意过这样的日子,去便是,只是别再来劝我,我宁愿死!” 她对温淇印象很深,这一屋子姑娘里,属温淇长得最美,也最冷静,从未见她哭过,看起来一副很有主意的模样。 可谁知道,对方却是骨头最软,最先听话倒向赵妈妈的那一个! 温淇抿抿唇,没有再劝,把点心留在她身边,起身离开。 第二日温淇没去柴房,在赵妈妈的引荐下,与那顶有名的张老爷见了一面。 赵妈妈在旁边陪着,温淇只需静静坐着微笑,喝了两杯酒水,便又得了十两银子的赏,让她不得不感叹青楼来钱实在容易。 第三日午后,温淇提了些饭菜,再次去见玉蕊儿。 前日自己留下的点心竟原封未动,只碗里的清水少了些许,见对方竟真是一副铁了心求死的模样。 她扬声道:“你就这么想死?” 随后回头瞄了一眼紧闭的大门,压低声,一字一句道:“死了,还怎么逃?” 玉蕊儿浑身一震,转过脸不可置信的看向她。 温淇靠近她耳边,轻声道:“活着才有希望,你若真有心,就早日好起来……谁又愿意真的在这青楼里以色事人一辈子?” 她一个人在青楼里行走,有什么事情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那日见玉蕊儿想跳楼,便觉得对方是个有骨气的人,想着先把她劝下来,以后再结交。 可没想到对方的骨气比她想的还要硬的多,竟当场便跳了,好在于性命无碍。 她求赵妈妈放过玉蕊儿,一是心软,二便是想为自己找个盟友,两天试探下来,她终于放下心。 玉蕊儿伸出手,抓住温淇的裙角,眼泪大颗大颗的涌出来,嗓音低哑的像幼猫:“……救救我,带我走,求你带我走。” 如果能有好好活下去的机会,谁有愿意死呢? 温淇打开食盒,拿起一片炖到软烂的鸡肉,放在她嘴边:“那你先要好起来。” 玉蕊儿用力点头,囫囵把鸡肉往肚里咽去。 出了柴房,她找到看门的小李哥,塞给他一块碎银:“劳烦给柴房里那位请个大夫来瞧瞧,再用上些药。妈妈那里,我自会去说。” 小李哥知晓她现在是赵妈妈眼前的红人,脸上堆起的笑比从前热络了不止一分,非但没接她递来的银子,反而摆着手道。 “姑娘客气!有事儿直接吩咐便是,之前你给的银子还够使呢!这点小事包在我身上,保管给那位请个妥帖的大夫来瞧瞧。” 温淇也不多推辞,道了谢,转身便往阁楼里赵妈妈住处去。 门口的小丫头通报后,里头传来一声“进来”。 她推门而入,却见外间无人,正疑惑,只听里侧传来轻微的响动,偏头看去,那靠墙的博古架旁,竟有一道暗门,赵妈妈举着个小小的烛台从里走出来,反手又将暗门合上。 温淇眼尖,烛光摇曳间,瞥见那里间角落里,立着一个约半人高、镶嵌着白色贝母的清漆柜子。 只扫了一眼,她立刻垂下眼帘,只当作什么都没看见。 赵妈妈将烛台放回桌上,吹灭烛火,问道:“什么事?” 温淇上前一步,脸上露出几分喜色,福身道:“女儿是来给妈妈报喜的!” “哦?”赵妈妈挑眉,露出点兴味。 “玉蕊儿前日没死成,倒是把胆子吓破了,女儿连着去劝了机会,今日可算彻底松了口,说是、说是想通了,愿意听话呢!” 赵妈妈拿起桌上的烟袋,慢条斯理地往里填着烟丝,眼皮都没抬一下,语气淡淡:“这种烈性子的,我见得多了。真想通了倒还好,只怕是嘴皮上的功夫。” 温淇应道:“我瞧着倒是真心的。” 赵妈妈摆摆手,话锋一转:“今儿你不来,我也想叫人去找你。你如今名声算是打出去了,这两日指名要看你跳舞的爷不少,没个人在身边打理杂事也不像话。” 温淇抬眼,轻声试探:“妈妈,我瞧玉蕊儿就挺合适。她只是摔断了条胳膊,腿脚又没事,端茶递水、铺床叠被这些小活儿总还做得。总不能一直让她躺在柴房里白吃饭,可若挪出来好好将养着,妈妈您心里又不痛快。” “不如就拨到我屋里来,一来让她做点事,将功折罪,二来我也好多盯着她,叫她亲眼见见楼里的繁华,晓得听话的好处,说不定就彻底沉下心,认命了,妈妈您看呢?” 赵妈妈点燃烟丝,吸了一口,吐出袅袅白烟,若有所思:“嗯……倒是个法子!也罢,就依你。只人给了你,你便要看牢了,若出了什么幺蛾子,可别怪妈妈我不讲情面。” “是,女儿明白,多谢妈妈。”温淇恭敬应下。 从赵妈妈屋里出来,温淇心下稍定,站在门口缓缓吐出口气,她还真有些害怕赵妈妈信不过玉蕊儿,不答应。 等心跳声缓和下来,她抬脚往外走,准备找人把玉蕊儿弄到自己屋里去。她现在不需要接客,干脆在厅里铺出张床来,多垫两层厚褥子,怎么也好过让她睡柴堆。 第8章 第 8 章 没想到刚走两步,温淇迎面撞上一人。 一袭白裙,容貌清丽,走路时还微微跛着脚,由一旁的小丫头搀着,不是霜月还是谁? 霜月也看见了她,漂亮的杏眼霎时凝起一层阴寒,死死钉在温淇身上。 温淇脚步未停,只在与她擦肩的刹那,下颌几不可察地微微扬起,目光平视前方,并未停留。 这般姿态,瞬间点燃了霜月压在心口的怒火。她猛地回身,尖声道:“哼,我不在几日,什么臭鱼烂虾都觉得自己能登台了!” 温淇脚步一顿,缓缓侧过身,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略略抬高声调回她:“到底登不登得了台,舞不舞得动人,来日方长,姐姐且看着就是。” 说罢,不再理会霜月瞬间铁青的脸色,转身离去,裙摆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圆弧,缥缈轻灵。 霜月气得咬牙,指甲深深掐进身旁小丫头皮肉里。 而那小丫头不敢叫半声,咬住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赵妈妈外的小丫头见状,进门细声细气禀报:“妈妈,方才在外头,南烟姑娘同霜月姑娘,争了几句嘴。” 赵妈妈靠在软枕上,闻言,非但不恼,反而眯起眼笑了,慵懒道:“争起来好啊。这楼里若是一潭死水,还有什么趣儿?有野心,想往上爬才好,就怕她们没这心思呢!” - 小李哥从隔壁街找了个老郎中,仔细给玉蕊儿把断骨处对好,又留了药。吃过饭、看了病,换上干净衣裳,经过一番折腾,她总算多出几分生气。 温淇遣人抱来厚实被褥,在屏风外侧铺了个地铺,看起来像模像样,然后亲自把玉蕊儿接了来,嘱咐她好好歇息,没事别出屋,玉蕊儿全都答应下来。 当日晚上张老爷又来了,赵妈妈没让温淇去屋里陪酒,而是叫了霜月去。温淇也乐得轻松,在一楼的舞台上舞了一曲,然后便回了房。 房间门窗一阖,天仙楼下层的喧闹如同隔着一层水幕,模模糊糊地传来。屋内桌上燃着一盏白烛,光线昏黄,却又温馨。 是一种恰到好处,可以让人放下戒备的氛围。 温淇对镜卸掉钗环,又拿手帕沾湿水,一点点去擦面上的胭脂与口脂。 “当时,我是真的想死……”打磨光滑的黄铜镜里,映出玉蕊儿倚在屏风上的黑影。 “我爹娘死得早,从小在外祖家长大。去年外祖给我定了亲,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哥。阿娘忌日那天,我想去给她烧些纸,谁知道,就被那天杀的拐子盯上了……那婆子请我帮忙提桶水,我见她腿脚不好,就同意了,谁知……” 少女絮絮叨叨,说出来的句子有些杂乱,但温淇知道她只是需要一点发泄。 玉蕊儿又说了一阵,吸吸鼻子,道:“谢谢你,要不是你,这会儿我还被关在柴房里,定然是活不成的。” 温淇心安理得接了这句谢,起身绕过屏风,坐到桌边,斟了一杯热茶递给她,笑着问道:“那你以后要是离了这儿,准备去哪?” 玉蕊儿捧着茶出神:“自然是要回家的,我许久不见人影,外祖一定急坏了。哦,对了,我家在青州万年县,我听你口音,也不是江南人呢。” “嗯,我家在京城那边。”温淇道。 “那你到时候可是要回京城?” 温淇摇摇头:“我家人都不在了,到时另作打算吧。” 她是一年前穿来的,穿成了光禄寺少卿家的小女儿。可惜没享受多久富贵日子,便破了家。 但这也怪不的别人。 光禄寺主要负责宫廷膳食、宴饮、祭司等事务,少卿之位是个不折不扣的肥差,她爹温大人在这个位置上没少贪银子,一个月前因督办太后寿宴不力被查,这一查不要紧,揪出他曾经一连串的贪墨之事。 皇帝大怒,不但免了温父的职,更判全家流放两千里。 温家夫人疼惜温淇年幼,连夜给她收拾了个小包袱,偷送出城,要她隐姓埋名好好生活。 只可惜她太倒霉,没走多远就被偷了包袱,浑身只剩一点塞在胸衣里的碎银,后来又遇拐子,这才到了天仙楼。 与玉蕊儿相比,她还更可怜些,玉蕊儿有外祖家可回,有未婚夫可奔,她是真真无处可去。 不过天下之大,只要有了自由身,在哪不能活?首要任务还是得先离开这里。 温淇弯腰凑近,小声道:“以后的事以后说,现在关键是逃出去,有些事我不方便做,还得靠你。” 玉蕊儿点头如捣蒜,只要能逃出去,要她做什么她都肯:“我要做什么?” “观察。” “借着洒扫、端茶送水的便利,了解楚天仙楼的全部布局,搞清楚楼内到底有多少人值守,这些值守的人又多久换一次班。” 天仙楼很大,主楼可容纳所有花姐儿、清红倌人歇息,又能接待客人。所有杂役丫头,乐师教导妈妈都在后院,后院除了小李哥守着的那处,还另有一处偏门。 她作为一夜闻名的新人,除了明面上的赵妈妈和霜月,还有不知多少双眼睛在盯着,这事当然由玉蕊儿出面最保险。 温淇顿了顿,又道:“咱们逃出去以后还需要盘缠赶路,这银子就由我来赚。” “还有,”她正色道,“最重要的是咱们的身契。身契一日不拿到,咱们就一日不算自由人,这个我再另想办法。” 玉蕊儿表示明白,一定听温淇吩咐。 第9章 第 9 章 有了目标,玉蕊儿很快就振作起了精神,伤势恢复的很快,日常也做出一副恭顺听话的样子,再不似从前那般要死要活。 有一次见了赵妈妈,甚至主动上前赔不是,说自己从前是猪油蒙了心,不知天仙楼的好,现在已幡然醒悟。 乐得赵妈妈直夸温淇会教人。 半个月后,天仙楼又从人牙行手里买下四名姑娘,同样关进了后院的厢房。 玉蕊儿从灶房丫头那儿知道消息后,第一时间告诉了温淇,温淇便留了心眼,两人轮流盯着赵妈妈的动向。 也是两人运气好,第二日人牙送身契来,被玉蕊儿撞个正着,眼见那人揣着一沓写了字的白纸进到房里,片刻后再出来手就空了。 又盯了两天,也没见赵妈妈或者她身边的丫头,拿着那玩意儿出来。 “所以说,咱们的身契一定在赵妈妈房里?”夜里,玉蕊儿与温淇隔着屏风聊天。 “应该是了,之前我曾在她房里看到还有一个极隐蔽的里屋,屋里有个漆柜,我猜在那儿。” 温淇翻了个身,“可是怎么才能拿到呢?偷么?” 玉蕊儿沉默半晌,良久才吐出一句:“非要拿到手才行?依我看,不如一把火烧个干净!” 温淇被她一句话说愣了,是啊,她怎么忘了,除了偷还能烧! 玉蕊儿恨声道:“这天仙楼,与那人拐子合作,逼良为娼,这样一个脏污地方,不如一把火烧了的好!到时候火势大了,定然乱作一团,所有人都会往外跑,谁还会注意我们?” “还有楼里的姐儿们,有愿意的正好趁此机会一起跑!” 温淇想了想,也觉得这法子可行:“那到时候你先烧后院,把人引过去,然后我再烧赵妈妈的屋子,这两处都在边角,也留足了让人逃命的时间……” 两人越说越精神,干脆坐起来把计划从头到尾捋了个遍,最后温淇把藏在衣柜里的物件都取了出来,放在桌上,就着明亮的月光清点。 四身上等丝绸料子衣裳,三条丝帕,两对珠花,两对玛瑙镯,一副珍珠耳坠,两支素银簪子,一根金簪子,纹银二十两。 “这四身衣裳都是上好的料子,至少能卖三十两,三条帕子拢共算二两,金簪二十两,耳坠八两……” 温淇细细算着,发现这些个东西折算出来,居然能有近百两,抵得上外头百姓好几年的收入! 是时候走了! 这些都是细软,一个包袱就能全部装下。数清楚之后,她全部塞进包袱锁回衣柜内。 又过了半个月,秋风渐起。 江南的秋日没有京城那么冷,但早晚的风儿甚是喧嚣——正是放火的好日子。 两人没犹豫,当即决定动手。 夜色正浓,天仙楼里觥筹交错,烛影摇红。 温淇在一楼的舞台之上宛若仙子,掌中彩带随着她的旋转不断飘动,鼓声、箫声,推动着气氛走向**。 她从未有如此兴奋过,一圈一圈的旋转仿佛不会累。 忽然舞台后方传来一阵喧闹,片刻声,一声大喊盖过了乐声:“不好了!后院走水了!” 温淇停下舞步,喘着气回神望去,透过窗子遥遥望见后院柴房的方向,一片火光冲天而起! 她捂住胸口,噔噔倒退两步,尖声喊道:“来人呀,快去救火呀!” 许多人的注意力本就在她身上,她这一喊,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后院,楼内顿时一阵骚乱。 秋风呼啦啦的吹,火势借着风迅速蔓延,烟味很快蔓进楼内。 温淇冲乐师丢下一句我去找妈妈,然后提起裙子就向四楼奔去。 跑到四楼的位置,拍门大喊:“妈妈!妈妈!不好了,后院起火了!” “什么?!”赵妈妈急匆匆打开门,顾不得温淇,拎着裙角急匆匆赶下楼安抚客人,主持局面。 温淇目送她下楼,冲进她的房间里,打开暗门,看到了之前见过的漆柜。 柜子被锁上了,只能从缝隙里看到里面的确有一摞白纸。 她不耽误,把屋内挂着的画卷全扯了下来,堆在柜子边上,掏出提早备好的火折子,吹出火星,点燃画卷。 看着火舌吞没柜子,她跑回自己屋内,一把扯出准备好的包袱,匆匆奔至二楼尽头,玉蕊儿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她们之前观察许久,发现楼内守备格外森严,不论哪个门,每时每刻都有人看着,只有玉蕊儿之前跳的那扇窗子是个空缺。 三楼太高,一楼没窗,算来算去二楼最好。 于是两人一合计,就是这儿了! 玉蕊儿把屋里的床帐绞了,拧成绳子,系在窗边的,冲温淇招手:“快!” 温淇看了看她还没好透的胳膊,一把扯住她,快速说:“你先,我殿后。” 玉蕊儿也没磨叽,点点头,探头看了看外面,抓住绳子翻身滑了下去。等她落了地,温淇也扯住绳子,翻身而下。 此时已经陆续有客人往外走了,门口乱乱哄哄。无人注意楼外一侧不起眼的角落,两个小姑娘悄悄溜了出来。 两人克制住拔腿就跑的**,手拉手埋着头,慢慢走向远处。 秋日晚风带来一丝灰烬的味道,灰色的浓烟向着天空飘去,在天仙楼外聚集的人越来越多。 “哎呀,着火了。” “看火势还不小嘞!” “有没有通知潜火队?” 二人不敢停留,一路寻着城门奔去。夜半子时,扶着城外的老树,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温淇从怀里掏出十两银子递给她:“走吧,顺着大路走,搭船车都好,千万小心。” 玉蕊儿没接银子,摸了摸耳边碎发,问:“你有处可去?” 温淇没说话。 玉蕊儿把银子推回去:“跟我回青州吧,总好过你自己孤零零。” 温淇想了想,也是,天下之大,在哪不是活着?左右京城是回不去了,她笑着紧了紧肩上包袱。 “也行!那就听你的去青州。” 玉蕊儿拉起她的手,笑容比月光更好看:“那别磨蹭了,走吧。” 第10章 第 10 章 离了江南,取道青州,温淇与玉蕊儿一路不敢停歇。两人不识路只敢走官道,边走边问走了整整两日,才灰头土脸的地赶到渡口,搭上一艘北上的客船。 奇怪的是她们没有马,脚程不快,但身后并无官兵来追。温淇怀疑是赵妈妈买人的来路不正,故不敢大肆声张。 船行三日,下船后又徒步三日。当刻着永年县三个字的石碑出现在眼前,一直强撑着的玉蕊儿猛地捂住脸,呜呜哭起来,眼泪一颗颗砸在满是灰尘的土路上。 温淇默默递过一方干净的帕子,望着远处的县城门,也甚是唏嘘,终于是到了。 等玉蕊儿勉强平复下来,用帕子仔细揩净了脸,两人才随着人流进了城。 城门口不远,支着个面摊,布幌子在秋风里微微打晃。她们拣了张靠边的条凳坐下,叫了两碗肉丝面。 热腾腾的面很快端了上来,汤色清亮,几缕肉丝,几点葱花。玉蕊儿却迟迟不动筷,挑着面条,眼神飘忽,欲言又止。 “咱俩也算是共过生死患难的,有什么话,直说便是。”温淇放下筷子,看着她。 玉蕊儿用筷子戳着碗里的面,扭捏了半晌,终于心一横,抬起头,眼中带着恳求。 “南烟姐……我、我有一事相求。咱俩被卖进那地方的事,能不能……别告诉旁人?尤其是我家里人。我、我还要成亲的。” 温淇心下了然。 在这世道,女子的名节重过性命。一旦被人知晓进过那秦楼楚馆,哪怕清白仍在,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到那时,莫说眼下的亲事要告吹,只怕在这巴掌大的小镇里,一辈子都别想再抬头做人。 “我明白。” 温淇声音温和,“放心,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若有人问起,便说咱们遇上贼匪,被拐到南边想发卖,只是还没寻着下家,就被官救了出来。” 玉蕊儿露出笑容,连连点头:“这样最好。”真中有假,假中有真,这样说起来才不至于露馅。 “出了那地方,也该用回原来的名字,我叫郑翠莺,姐姐如何称呼?” “温淇。”她微微一笑,就着碗沿喝了一大口热乎乎的面汤。 一碗面下肚,身上也暖和了些。两人便朝着郑翠莺外祖家寻去。 郑翠莺外祖姓胡,曾中过秀才,镇上人都尊他一句胡老秀才,家住静安巷,巷口有颗红枫树。见到郑翠莺时,胡老秀才正坐在红枫树下发怔,一双老眼痴呆浑浊,表情哀伤,不知在想些什么。 郑翠莺一声带颤音的祖父,把他惊的浑身一抖。待看清来人时,嘴唇哆嗦,半晌才发出一声哀嚎:“莺莺啊……是我的莺莺吗? 郑翠莺再也忍不住,哭着扑上前,祖孙二人抱头痛哭,引来不少人侧目。 二人哭过后,互相搀扶着回到家,郑翠莺将早已编好的说辞道出,只隐去了天仙楼一节,余下的惊吓、奔波倒是真的。胡老秀才听着,又是老泪纵横,不住地念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闻讯赶来的胡家表哥,见到安然无恙的未婚妻,大大松了口气。 胡家人知道温淇一路照顾他家莺莺,感激不已,亦是热情招待。小住几日后,她辞别郑翠莺,在两条街外的一条王家巷里,租下了一个带着小小庭院的一进居所。 租下的小院虽有些旧,但胜在情景。小小庭院里有一片可以种菜的空地,还有一口甜水井,温淇很是满意。 比起富贵迷人眼的京城温家、奢靡浮华的天仙楼,这处小院,才真真让她找到家的感觉。 从楼里带出来的衣裳首饰她全当了,只留下一支压箱底的金钗、一支日常可以戴的素银簪子。用当来的钱置办好家具被褥,锅碗瓢盆。 郑翠莺怕她自己在这儿太孤单,便常来看她,有时拎来一小篮蔬菜,有时带来自家蒸的糕饼,对外都说温淇是她爹爹那边的人,是自己的远房堂姐,这样也好叫温淇不受欺负。 虽然手里有余钱,但也不能坐吃山空,温淇很快就开始琢磨着如何赚钱,最后托郑翠莺帮忙,在城中艺坊寻了个司教的活计。 这儿的士大夫家族重视女子才艺,琴棋书画舞,都是需要学的必备技能,自此便安定下来。 很快便到了年关,温淇不愿打扰胡家团聚,婉拒了郑翠莺的邀请,独自做了一桌好菜,温了一壶梅子酒,望着屋外的明月小酌。 啪—— 一枚烟花在远处天空上绽放开来。 这一声炸响宛如号令,随后大大小小的烟花接踵而至,劈劈啪啪的爆竹声四起,空气中弥漫起硝烟的味道,混合着小巷里家家户户的年夜饭香味,满是烟火味。 温淇来了兴致,仰头饮尽杯中梅子酒,穿上鞋,出屋点燃了檐下红灯笼,在院中央站定。 屏息、凝神。 她缓缓抬手,足尖轻轻一点,腰肢舒展,仿若被夜风拂动的柳树梢。渐渐地,她的动作越来越大,旋转,不停的旋转,红布衣裙在灯烛影中绽开。 伴随最后一朵烟花谢幕,她止住动作,裙摆收拢,仰头望天。 急促呼吸几声后,她垂下头,忽然发现院门没落好门栓,此刻正敞开一条缝。 她挑挑眉,暗骂了一句自己怎么这么不小心,却在走到门口时被吓了一跳,发出一声惊叫,倒退两步! 只见门外不知何时竟站了一个人,半边人影融在漆黑墨色里。 “温……温司教莫怕!” “我是想着司教一个人过年,想来送些糕饼……” 来人向前一步,露出一张清俊的少年脸庞,手中的确提着一个食盒。 温淇定睛细看,才发现原来是艺坊隔壁,百旺酒楼的少东家。少年人脸很红,半垂着头,眼神躲躲闪闪不敢看她。 温淇看着他,忽然抿唇一笑。 过了冬日,可不就是,春天了?今年的春风,看来比往年来的更早些呀!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