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象是位出土文物》 第1章 1 飞天神女不飞天,陪我烤火 “城墙被攻破后,一日之内遭灭国,金银财宝被卷走,城内人畜一概活埋,哭嚎声震天,百里外的村民都听得见。有牧童见胜军押俘虏和财宝出城,队伍绵延,却在彩虹尽头骤然消失,踪迹全无。后人去寻,整个国家荡然无存。有说是沙暴掩埋,有说是洪水吞没……” 老叟推了推厚得起旋的眼镜,望着远山,一拍大腿,“反正就是没啰,没啰……” 故事听过八百遍,孙女早没了兴趣,叼着酱骨架含糊问:“爷爷,为啥课本从不提黎虹国?” “丫头,这只是个传说。” 老叟对着壶嘴啜了口茶,捧起他的《地方志辑考》,不再多言。 对面大排档,袁明清仰头喝尽碗底最后一口羊肉汤。 很快,就不只是个传说了。 他匆匆结账,跳上那辆途径霓山的末班公车。鼓鼓囊囊的帆布袋里塞满了补给:压缩饼干、日用品,还有刚去网购代收点取的便携式毛刷、软竹刮刀、棉麻覆膜布、无酸纸…… 他是一位考古研究员,专攻壁画修复,名字叫袁明清,然而,比起有迹可循的元、明、清,他更痴迷于那个遥远而神秘的远古文明,黎虹国。 袁家有件“传家宝”,一片不知取自何种异兽的兽甲,莹白如雪,边缘泛七彩光,上面刻的飞鱼图腾,竟与霓山发现的千年石室中,壁画边饰的纹样几乎一模一样。长辈只说兽甲是黎虹遗物,但来历成谜。 正因这份执念,袁明清积极参加壁画“飞天神女图”的修复工作。 这可是个苦差,起初研究所有五六人报名,最后全转投了兵马俑的项目,工资待遇相同,那边却只需每日闭馆后工作两小时,还轻松体面。不像袁明清独守深山,无网无信号,一待就是两年。 据初步勘察,石室有近两千年历史,但其中未见棺椁礼器,朝代未明,一切须等到壁画修复后方能做进一步确认。 墙身损毁严重,表面覆满黄土,岩体上密布的小坑里,原本镶有宝石珠翠,裙裾处斑驳的划痕上,原本贴有金箔银箔,却全都被盗贼凿抠一空。 壁画的主角飞天神女,是古人根据真人比例画就。她身形修长,头戴描金发冠,身披群青罗裙,臂挽朱红纱帔,面部轮廓柔和,眼尾一点泪痣,我见犹怜。 原本毫无生气的眼眸,经袁明清点睛,倏然灵动,宛如重生。为神女化“眼妆”这一步,袁明清足足描了十个小时。 终于完成时,他心满意足地端详着那张精修过的脸:面若芙蓉、眼含秋水,含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在幽暗石室中,非但不显诡异,反而带着宽容与期盼,像是阅尽了千年的孤寂后,仍寄望明天。 袁明清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触碰她的脸庞,却瞥见袖口至小臂蹭满沙尘,又忙将衣袖卷起,青金石粉末混着干涸的沙砾簌簌落下。 最后,他覆上那如瀑的长发…… 咚咚咚咚,这一刻,袁明清的心跳比羯鼓还急。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壁画修复师对画中人动情?简直是荒天下之大谬! 母胎单身28年,他从未对哪个女人心动过、冲动过,现如今竟然对着一堵墙脸红、犯浑? 疯了!真是疯了!不行,下山就去找红姑,立刻马上把相亲提上日程,正视个人问题! 与飞天神女朝夕独处了789天,袁明清坚信自己是走火入魔了。 不能再看了,睡觉! 霓山山腰处有一处员工宿舍,离得不远。但此刻洞外暴雨如注,若摸黑下山,万一滑倒、踩空或遇着泥石流,无异于等死。这种鬼天气,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听得见。 袁明清别无选择,只得留宿石室。头灯的光在岩壁上摇曳不定,岩缝的风呜咽穿行,角落里无酸纸档案袋被风掀动,沙沙作响。他昏昏欲睡,却又频频乍醒。 太冷了。 为保护文物,这里严禁明火,但寒意刺骨,他实在熬不住了,将垫脚用的粗树桩拿錾子和石块破开,摸出打火机,哆嗦着点燃干枯的苔藓,火苗颤巍巍地爬上木条,勉强燃起一堆篝火。 暖意缓缓弥漫开来,袁明清疲惫至极,靠在岩壁上沉沉睡去,全然未觉对面的石壁正渗出细密的水珠。 迷迷糊糊间,他做了个“梦”:看似严密的石壁,内藏暗室,里头覆盖了千年未化的寒冰。在篝火热力的渗透下,冻土软化、剥落,碎石与泥土一点点坍塌,露出其后幽蓝剔透的冰壁。 冰层融化间,室内骤降成冰水混合物的温度。 袁明清是冻醒的。 一睁眼还是飞天神女,但她不再衣袂飘举、凌空飞舞,而是蜷坐火边,赤足抱膝。 神女不飞天了,坐我身旁烤火? 袁明清脑子一团浆糊,尚未理清这魔幻现实,忽见那身影缓缓转身,朝他恭敬跪拜: “恩人在上,请受在下一拜。” 神女伏地不起,长裙铺地,肩背上披着一层薄雾似的暖光。 冷静、冷静、冷静,现在是公元2025年!袁明清强压慌乱,颤声问:“什么人?哪来的?!” 阴阳眼、通灵、心电感召、时空重叠,镜像回溯、音波共振,甚至量子纠缠……他飞速掠过所有能与古人沟通的“理论”,试图为眼前所见找到解释,却无一契合。 袁明清咬唇、掐大腿、闭眼再睁——她仍在! 不是幻觉……那一定是梦!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都怪他先前对人家动了杂念。 “恩人可知黎虹国?”神女抬头,眸中火光微颤。 “黎虹?”袁明清的职业本能瞬间压倒恐惧,“在漠西洲西北五百里外,一千八百年前湮灭无踪的黎虹古国?” 他又惊又喜,“你是……” 神女怆然点头,如泣如诉,“吾国远踞边陲,避世而居,世代安宁,土腴物丰,鞍辔鎏金、器用铸银,谷粟盈仓……然恰因如此,招致觊觎,终引来灭国之祸。” 语罢,一滴泪将坠未坠,悬于睫边,我见犹怜。 袁明清连做几个“请起”的手势,对方纹丝不动。他自忖何德何能受此大礼,不由得靠近了些,还顺手递去纸巾, “女神——咳,神女,都过去了。“ 神女盘腿端坐,未接纸巾,只微微仰首,截住并咽回那滴泪。喉结轻动—— 袁明清又是一惊:这哪是女子?分明是男子! 初时惊惶,继而激动,心绪纷乱间竟未察觉这细节。 卧槽!这也太美了吧?! 卧槽!我又在想什么?! 换作平常,遇见这般雌雄莫辨之人,他只觉碍眼,避之不及,还少不了暗啐几句“不伦不类”、“矫揉造作”、“恶心”。可今天,袁明清的第一反应竟是叹其美貌?他非但不生厌,还挪不开眼。 篝火将他的脸颊映得通红,如被灼过一般。 鬼迷心窍啊袁明清!定是走火入魔了,一定是! 于是,袁明清再次把心里那股莫名的悸动,归咎于“走火入魔”。 好不容易“逮到”个黎虹国人,袁明清自然不会放过套话的机会。他敛起心神,重回正题,“那,你的尸……真身在何处呢?” 既见魂灵,真身必然封存不远,若能寻得,绝对是考古界惊天动地的发现。 口说无凭,实物为证。比起“灵魂”沟通,袁明清更在意得到他的尸骨。 “恩人所指……” “你的身体需得妥善保存。你我有缘,今日你以魂入梦、倾诉心事,他日我定当替你寻回真身,护持周全,令你入土为安。” “魂?”风遇瞬间了然,重新自我介绍道:“在下风遇,黎虹末裔,恩人有礼。”言毕,欲再行大礼。 袁明清一把拽住他的衣袖,没让他跪下去。这一握,只觉触手温润、肌理分明,竟是实实在在的活人之感。 风遇略作迟疑,仍保持拱手之姿,声如幽泉,“再生之恩,无以为报,在下愿为奴为仆,常侍恩人左右。” “不需要。”袁明清被他“为奴为婢”的说辞整得哭笑不得,“现在是社会主义社会,什么奴隶、主仆那一套早废了……谦恭过了头就是妄自菲薄,别动不动就拜,现在人人平等,懂吗?不分贵贱,没有主子奴才。” 得知“随从”一职已没落,风遇突然鼓起勇气,“既如此,在下愿以身相许,此生定当忠贞不贰,生死相随!” 还没等对方反应过来,风遇已骤然逼近,一手撑在他耳侧的岩壁上,很不谦恭地将他困在方寸之间,以示决心。 下一瞬,一个冰凉而柔软的触感,落在了袁明清的脸颊上。 石室幽寂,壁上水迹蜿蜒,滴滴答答,一声,又一声。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袁明清才回过神来,矮身一蹲,从他双臂间钻出,“我也是男的!” 袁明清,你修个画而已,又不是修神功,哪来的那么多“走火入魔”??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1 飞天神女不飞天,陪我烤火 第2章 2 男颜误国 风遇垂手,神色坦然,“有何不可?吾国历代尚男风,王后亦为男子。” 袁明清脑仁发胀:这文化差异也太大了!怪不得灭国,连个蛋都生不出来,人丁不旺又怎么组建军队? “恩人意下如何?”风遇追问,语气认真得可怕,说着,俯身从篝火中捡起一根通红木条,试图点燃墙角枯藤。 求爱不成就放火? 袁明清被他这举动整蒙了,来不及细想,一手抢了火种掷向湿土,随即死死环住对方,不让乱来,“冷静!我答应便是!” 风遇在他怀里一顿,平静解释道:“此室囚我千年,耻辱也,牢笼也。” 嗯,我好像误会了什么。袁明清滴汗。 “那也不能烧。这里是遗址、是文物保护单位!你烧了得换个地方坐牢!” 袁明清把他抱着更紧了,花两年心血修复的壁画,怎能付之一炬? 怕他听不懂,袁明清又放缓声音,哄道:“你我在这儿相遇、相识,两年了……” 话未说完,却蓦然止住,神女的几缕长发拂过他耳际,痒痒的,扰乱思绪,后面想说什么,忘了。 二人贴得那么近,风遇的绸衣薄如蝉翼,底下清瘦的身子骨隐约透着些温度,不知是不是烤火烤的。由于不确定,袁明清忍不住去捋他头发,又按了按肩,捏了捏脸颊,最后轻轻拨开发丝,指尖落在风遇颈侧,细细感受其脉搏。 情窦初开的冰冻人不再愤慨,也忘了原先想干嘛,只任由对方亲近、触碰,宛若玉像。胸腔却锣鼓喧天。 他无声地攥紧衣料,耳根微热,心中既窘迫,又漾开一丝难以言说的期待。指尖一点点移近腰侧,几乎要勾到那根细衣带时—— 袁明清振臂高呼:“是活的!真的是活的!” 风遇目光微动,将袁明清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微微倾身,似要吻他。 眼看对方又要“表决心”,袁明清急忙干咳两声,转移话题道:“那个……你们国家,到底是怎么没的?家人何在?” 风遇脸上血色骤褪,悲戚地望着壁画,“那日,无殇国枭祁率兵攻城。城门破,我身陷敌手。唯闻父兄犹在阵前死战,母亲、幼弟与族人音讯皆断……” 他哽住了,半晌才发出一声叹息, “而后,洪流骤临,瞬成冰狱。我得以苟全,然至亲……” 风遇再也说不下去,摩挲着腕间的木珠串,微微摇了摇头,巨大的悲恸与负罪感几乎将他压垮。 洪流,寒冰,苟全。 袁明清那句“跟速冻饺子锁鲜原理差不多”的“推理”,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共情。他看着眼前这具“活化石” ,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那跨越千年的绝望和孤独。 更让他心头一跳的是,风遇阐述的天灾**,竟与坊间传说一一吻合。 一个消失的古国,一段被冻结的历史,此刻正鲜活地站在他面前。黎虹国的存在,即将由他亲手写进历史教科书……光是想想都叫人热血沸腾! 无论如何,得哄好眼前这位大宝贝。 看“活化石”神色沮丧,袁明清宽慰道:“他们都走了,可你还在,这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风遇悲戚更甚。显然,他并不认为自己有何幸运。 袁明清自觉失言,又说:“既然贵国土地丰饶,富庶有余,兵强马壮,又怎会沦陷?” 他沉默片刻,道:“寡不敌众。敌军之数,二十倍于我。” 袁明清滴汗:男颜误国啊。 “……贵国遭此大难,我感到非常遗憾。只是不解,暂避锋芒、保存实力,不更好?何必硬拼?” “战,非为胜败。乃为尊严。可最大遗憾,莫过于众皆死,我独活。” 风遇语气决绝,“风遇宁随故国共葬黄土,亦不愿苟存于世。” “使不得,使不得!”袁明清心道,这人怎么想到一出是一出?又献身又纵火,现在还想殉国,当然不行,我话还没问完呢。 他自作聪明道:“你刚刚不是说要与我生死相随?” 风遇一愣,微微颔首。 袁明清:“你命不该绝。既天意如此,何不顺天而行?” 风遇:“此番得遇恩人,乃天意所许?” “嗯,你重获新生,就是为了遇见我。”袁明清心里自有小九九:有他在,何愁寻不到黎虹遗址?必须先稳住他、栓好他! 洞口透进微光,天亮了。 风遇局促地作了个揖,起身去洞口,眼底还残留一丝未褪的羞怯与茫然。 画中人都活过来了,已达画道的至高境界,还画什么画!此刻,另一项能令袁明清迈向人生巅峰的伟业,已在前方召唤,等他奔赴。 他胸中激荡,恨不能当场翻上百个跟斗宣泄狂喜,但石室太小,施展不开。他当机立断:下山! 待稍作休整,便回研究所召集人手,对了,得先给风遇置些衣裳,他这身行头,跟登台唱戏似的…… 雨还在下,细密如羊毫。 可这个时候,别说是下羊毛了,就算下刀子,也拦不住袁明清带着他的“人形GPS”寻找消失之文明的步伐。 风遇苏醒时外边尚漆黑一片,如今天蒙光,他极目远望,崇山碧水,城池楼台,猎猎旌旗、熙攘人群……皆已不见。唯见戈壁苍茫、裂谷纵横、悬崖孤峙。 风遇顶着雨丝,缅怀故土,“我黎虹有一奇景:凡雨,必落于清晨;雨止,则必现双虹。初阳在东,双虹在西,两环同心,一上一下,自南向北,横贯全境。先祖见此天象,遂将长虹庇佑之地,命名为‘黎虹’。“ 可此地非黎虹,只有晨雨,不见长虹,空余长叹。 斜风微雨,他静立如塑,恰如遗世独立的飞天神女。罗衣湿透,裙裾沾泥,他却浑然不觉,雨水顺着额角滑落,像无声的泪。 “你家,具体在什么位置?” 袁明清在他耽天望地时就耐不住了,脸上尽是等着谜底揭晓前的兴奋。 “故土已湮,无迹可寻。” 袁明清略显失望,不过沧海桑田逾千年,辨不清也属正常。 他迅速调整情绪,拍了拍胸脯,道:“以后我的家就是你的家!你年方几何?” “十九。” “我二十八,以后我就是你哥。” “风遇已有兄长。” “其实吧……我做你弟弟也行。” 袁明清想着加上沉睡的时日,人家至少有一千八百岁了。 “亦已有弟……适才言之甚明,蒙君不弃,愿为内子,以身伺君。”风遇垂首敛目,双手作揖捧于胸前,姿态恭谨。 怎么三句不离“以身相许”?袁明清在心里嘀嘀咕咕,我叫你祖宗好不好?!你长得再闭月羞花,也不是女人啊…… 他含糊道:“再说吧。现在最要紧的是帮你找到故国。你多与我讲讲山川地形、气候特征那些,掘土探穴是我强项。” 风遇侧过头,望着他热切的眼神,“恩人大义,吾当……” 又来了!袁明清连忙打断,“你什么都不用做!也别成天恩人、恩人了,唤我袁明清便是。” “袁……兄。” 其实袁明清认为以“兄”相称还好,但“袁兄”听着太别扭,他才不乐意让别人“元凶”、“元凶”地叫。“叫袁明清,要不然我叫你神女。” 风遇这才点了点头,“袁……明清。” 羊肠小径湿滑陡峭,容不下二人并行,风遇提着裙跟在后,袁明清带路走在前,他挑了个自以为轻松的话题,“风遇,你们国家的男子都爱穿女装么?” “男儿不披红妆。着此衣……乃敌寇所迫,若不从,杀尽侍者……” 他喉间微涩,终未言明那一夜本该是他与敌军首领枭祁的 “洞房花烛夜” 。 被虏后,他如傀儡般任人梳妆打扮,只为献与那悍匪头目。天灾,虽是不幸,却也令他侥幸免遭凌辱。 “哎呦!”袁明清脚下一滑,碎石哗啦啦滚落,他整个人失衡仰倒。 电光石火间,袖风拂过,一只手稳稳托住了他的后背。 风遇不知何时已移至他身侧,动作迅如惊鸿,出手沉稳。袁明清只觉一股力道将他往回一带,天旋地转间,已被扶正,堪堪立定在山径内侧。 “当心。”风遇神色如常,收手时广袖垂落,仿佛只是拂去一片落叶。 袁明清惊魂未定,捂着胸口喘大气:“谢,谢了啊!看你文文弱弱的,身手这么好,深藏不露啊!” 风遇谦虚道:“幼时曾随父兄习武,略通皮毛。” 行至山腰,雨势骤大,袁明清无暇交谈,疾步带人赶回住处。 青砖小院建得简单又潦草,墙角野草蔓生,前院晒的白菜干,已被雨水浸透,如破布般耷拉在竹篱笆上。主人视而不见,径直推门而入。 风遇浑身湿透。神女不飘逸了,有点狼狈。 然而,袁明清从未见过有人淋成落汤鸡,竟还能这般好看!发丝黏在风遇苍白的脸颊上,衣裳紧贴身体,每一滴水都走在起伏的曲线上。 袁明清喉结微动,“专心”调试热水器,“你是客人,你先洗吧。” 浴室中蒸腾的白雾很快缭绕而上,积聚在屋顶,愈积愈厚,沉沉压在袁明清的头顶。 该死! 浴室那扇门,上个月被他拆了当木筏。那会他急着渡河,采摘对岸的野生马齿苋做植物颜料,只为还原神女脸上那一抹胭脂色。后来,他试了三天三夜,才调出满意的色调…… 此刻水声淅沥。透过氤氲水汽,他能看到风遇清瘦挺拔的背影,水流顺着他流畅的肩线、紧窄的腰脊蜿蜒而下,没入迤逦的黑发与隐秘的曲线之中。 如果刚进门时是□□,那么现在就是果体诱惑。 要命! 袁明清猛地转过身,指甲狠狠掐进掌心,强迫自己分散注意力,一会儿想学术论文的标题,一会儿是风遇悲戚的眼神,一会儿又回到身后那活色生香的画面…… 脑子里一片浆糊!古人的魂尚在,他的魂却快要丢了。 纯爱文嘛,考古大发现哪有搞暧昧重要~ 下一章还是从酿酿酱酱中走情节。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2 男颜误国 第3章 3 你这是要逼我睡院子吗 他手忙脚乱打开冰箱,冻层静静躺着几盒速冻饺子,那是母亲的手艺。 “妈……我错了,”袁明清自言自语道,“您说得对,是该先定终身,再奔事业!这次下山我就去找红姑……不对,我不是要去找遗址吗?妈呀,我到底该先找哪个?” “君是在同我说话吗?”风遇套着白衬衣出来。袁明清衣物不多,穿旧的贴身衣物不好意思给人家,只将平时回研究所才穿的衬衣给他作睡衣。 “对,找你呢。想问你吃韭菜虾仁饺还是酸菜猪肉饺。” “黎虹人不食河鲜。有劳了。”风遇在袁明清身旁落座。 两片衣襟并未扣合,仅交叠轻掩,用他原先那根暗青色织锦缎带,绕腰三匝,系成一枚松垂的同心结。宽衣摆收束后,勾勒出清癯腰线,竟将这寻常衬衫穿出一派古典禁欲的风致。 微敞的领口间,红绳串联着三枚“金贝”,衬在白皙肌肤上,宛如金镶玉、雪映霞,灵光流转。 袁明清既想摸手机拍照,又想教他现代衬衫的正确穿法。话到嘴边却只是,“快尝尝我妈包的饺子。” 风遇望了眼腕间母亲手制的木珠,又想家了。“令堂常来探望?” “她不来,没地方住。这是她去年出差路过时给我包的。”袁明清把酸菜猪肉馅的那盘推到他跟前。 风遇夹起一只尝了尝,惊叹道:“去岁之物,何以鲜味犹存?” “包好后,速冻保鲜,能放很久。” 速冻保鲜?千年速冻人风遇似懂非懂地“嗯”了一声,随手将湿发挽至肩后。 袁明清见他白衣上洇开一片水痕,便取来干布擦拭,又开吹风机,又梳头的,末了,从桌边那捆临摹画卷上扒下一根橡筋,“先将就着用吧。” 风遇被恩人伺候得耳根发热,“头绳……交与我便可。” “牛皮筋容易缠头发,还是我来吧。”袁明清边说,边笨拙地将柔顺的长发拢起,勉强扎了个歪斜的马尾。 风遇赧然垂首,忽瞥见茶几上两只药瓶,瓶身上的枭鸟图腾,似是千年前,毁他家国、踏碎山河的那支敌军军旗上的徽记? 他抓起瓶子,再三辨认,直恨得牙痒痒:枭祁! 恨意翻涌间,风遇一时失控,竟将药瓶捏得迸裂。 袁明清讶然道:“怎么了?” “抱歉,我忆起旧事,一时失态……”风遇心绪未定,望着裂开的瓶身和散落的药片,“此乃何物?” “这是综合维生素片,我妈说我顿顿凑合,非让我带着补充营养。”袁明清拿起另外一瓶鱼油,旋开盖子示范给他看,“要这样拧开,明白不?凡事若要靠蛮力,肯定是方法没用对。” 风遇仍盯着那只“猫头鹰”失神,神色凝重,“此枭鸟图腾……源自何部族?象征何意?” 袁明清:“这不叫图腾,是商标,是制药厂的标识。” “制,药,厂?”风遇跟着重复一遍。 袁明清解释:“就是制造成品药的大型作坊。” 那刻骨的仇恨仿佛冰锥,再次扎进心口,风遇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杀气压回眼底。 吃足喝饱,雨也停了,日头当空,就是没彩虹,但风遇还是想晒晒太阳。 久违的日光,抚过他的发梢、眉骨、肩线,将他一千八百年的困顿与孤寂,轻轻揉碎。 风遇抬头、闭眼:恩人所言极是,生之可贵,在于……能雪恨复仇,以慰先祖! 袁明清花了一整天教他如何当个现代人。 风遇学习能力超强,凡事一点就透,不用重复第二遍。更难得的是,他虽言行循旧,却对新事物从容沉静,不会一惊一乍。 袁明清赞叹他的悟性与涵养之余,又忍不住问:“你是真明白,还是敷衍我?” “吾不敢诳语。破冰之日,曾于火边起卦,略窥天机之变。又见君所撰石室修葺日志,推敲习得此间文字,若非如此,焉能与君言语相通?”风遇对袁明清在石室中的工作日常了如指掌,连猜带蒙,竟将日志中的文字看懂了大半。 袁明清听得目瞪口呆,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冰冻人的脑子里不仅没进水,还自带语言解码仪、碳十四语义校准器、多模态文化识别终端,能读懂文字和识辨万物,简直是上古的AI,**的数据库! 他好奇道:“所以,起卦能通天下事?” 祭祀虽为古国历史的重要构成部分,但袁明清素来认为 “宗教信仰” 与“君权神授”,无非是君王用以驭民治国的一种手段,并没那么神乎。 “黎虹大祭司乃我大伯父,我为其储祀。主职通神、卜岁、问天。” “我懂,就是跳大神嘛。”袁明清脑补出画面:长袍烈烈,铜铃摇曳,风遇戴个大花脸面具,踩着鼓点腾跃而起。 风遇:“何为跳大神?” 袁明清当场模仿了一段东北萨满舞,手舞足蹈,嘴里还“咚咚锵”配乐。 风遇不禁失笑,那是冰封千年后,第一次发自肺腑的笑,“那是中原之贞人,黎虹祭司不舞,只打卦。” “可以算彩票吗……就是□□类游戏。” “君子不戏于财。吾所卜者,乃国运、农时、兵事,天象及运程亦可推算一二。” “如今的天象何须卜算,有卫星盯着呢。”袁明清打开天气预报app,“瞧,明天晴转小雨,北风三级,降水量约一毫米,精准到半个时辰。不过……” 他促狭笑道, “运程,倒可一算。看看我几时有桃花?” 风遇解下颈间红绳所系的三枚金贝,指尖一拨,旋而轻叩掌心,轻声道:“君之红鸾星已动……”说着,忽地红了脸。 袁明清滴汗:又来了?我就不该问! “陪了你一天,还没给领导打报告呢,我得去忙了,你先休息。”袁明清没给机会对方展开关于“如何报恩”的话题。 风遇自觉不打扰袁明清工作,从一堆古籍和文献里挑了本不相干的《中国新闻周刊》,兴致勃勃地看了起来,见袁明清走近,立刻起身,将靠里的位置让出,毕恭毕敬道:“此处暖和。” 冰冻人帮我暖床?袁明清觉得自己肯定是祖上冒青烟,才捡了个在外能助他“寻宝”,在家能为他暖床的活宝。 “请容我伺候恩……明清就寝。”风遇解下腰间系带。 想及“暖床”的深一层含义,袁明清当即摁住他的手,“你这是要逼我睡院子吗?” “君……厌我?” 风遇跪坐在床边仰头看他。 “不是。” “然则,喜也。”风遇眼中重燃星火。 昏暗的电灯因接触不良忽明忽昧,晃得袁明清心神微漾:这张被他精心描画了一个月的脸,洗去铅华后,比画中更添三分英气,非但不与“神女”之感违和,反而别有韵味。 此刻在橘色的光影里,俊得令人窒息。 袁明清俯身靠近。那只曾为风遇扫眉点唇的手,缓缓探入长发,顺抚而下,滑至后背。 当他侧脸擦着风遇的耳鬓,越过肩头时,另一只手也环拥而上…… 风遇忽感发间传来一丝刺痛,不禁轻颤。 “弄疼你了?”袁明清正帮他解束发的橡筋,“对不起,我轻点。” 宿舍里陈设简陋,唯独床够大,是一米八的大床。平常有一半位置堆放专业书籍,袁明清将它们全数清走,摞在地上竟能铺出个单人床来。他想过睡“书床”,又怕显得刻意疏远,终是硬着头皮和风遇共卧一榻,只是中间垒了一道书墙。 袁明清说:“你先睡,我得看三小时书才能睡着。” 风遇目光在他背影停顿片刻,欲说还休。 秋夜寒气渐浓,房中只有一床厚棉被和一袭薄毯。袁明清将厚被让给了客人,自己裹紧薄毯蜷在床边,不禁懊恼:真该听妈妈的话,把那台电暖器扛上山。 风遇睡得安稳,陷在温软的被褥间,久违的舒适感,让他梦回冰封前的黎虹,那个桃花源般、让他魂牵梦萦的故乡。 风家世代显赫,族中男子皆为国之重臣,不是太尉、将军,便是祭司。风遇身任预备祭司,实为闲职,但与寻常富家子弟不同的是,他不纨绔,品行端正,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翩翩公子。 黎虹境内有灵湖名长生湖,占国土四分之一,湖水含特殊矿物质,饮之可延年益寿,葆青春不衰。 国民受其庇佑,敬湖神如天,感念自然恩赐,不食鱼虾贝类。湖中有金寿龙鲤,三百年一蜕鳞,金鳞落而雪鳞生。蜕下的金鳞漂至岸边,若有幸拾得,便奉若祥瑞,代代相传。风遇所佩“金贝”,正是金寿龙鲤的鱼鳞…… 无人料到,宁静的日子会有一天戛然而止。那日,是长生湖第一次湖水泛滥,亦是最后一次。 无殇国枭祁率军入侵,既贪财宝,亦觊觎长生之秘。他们对灵湖一知半解,误以为金鳞乃长生关键,大肆捕捞金寿龙鲤,活剥取鳞,使得岸边留下一滩滩垂死挣扎的“血水”,惨不忍睹。 风遇被押经湖畔,目睹如此暴行,肝胆欲裂,心中悲愤难抑:湖神定将震怒,严惩魔鬼! 果不其然,湖神隔日便显灵,降下浩劫。地动山摇间,湖水倒灌,洪流咆哮如海啸扑卷人群,不过须臾,千里封冻,万物凝滞。 烧杀抢掠之暴行以雷霆之势终结。 黎虹国的一切,敌军一样也未能带走;只是这片桃源,终究与入侵者一同永葬寒冰。 天地归于死寂。 风遇骤然惊醒,但这次陪伴他的不再是寒冰与死寂,耳畔隐有温热吐息—— 声称“要看三个小时书才能睡着“的那位,翻了两页前言便沉入梦乡。毯子单薄,他把自己卷成热狗,嘴角却翘着。 梦中,袁明清作为黎虹遗址的第一发现者、本世纪最杰出的考古学家,正立于国际考古论坛的讲台中央,向世界作一场里程碑式的演讲,汇报关于千年遗珠的重大发现。他父亲,他爷爷,他袁家列祖列宗,全坐在台下为他热烈鼓掌…… 第一晚就同床异梦了吗? 一个想成名,一个想报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3 你这是要逼我睡院子吗 第4章 4 我是专业的 袁明清起来的时候,身上覆着棉被,薄毯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尾。 他心里咯噔一声,人呢? 推开窗——阳光明媚,鸟语蝉鸣,炊烟袅袅……新捡回来的“冰冻人”不但没融化、没跑路,还为他洗手做汤羹? 南柯一梦也不如眼前的岁月静好! 风遇在前院起火架锅,熬着稀粥,烤着馕饼。原先被他穿成吊脚裤的窄脚裤,已拆掉松紧带,放出一折裤边,长度刚好,微喇叭长裤衬收腰白衬衫,还挺有型有款的。 只见他脸色沉郁,仔细看好像心事重重。 怕不是又在想家了,可怜的娃…… 袁明清正心疼着,突然瞥见火星飞溅,风遇从火堆中抽出一柄烧红的短刀,朝自己左腕比划! 我去!寻短见?袁明清吓得拖鞋都来不及穿,赤脚冲了出去,扬手劈下,打掉他的刀。 “呃——” 烙红的刀柄燎过袁明清的掌缘,他顾不上喊疼,厉声道:“我不是说了会带你找家人吗?你就这么想不开?你以为死了就能见到他们?说不定他们跟你一样封在冰层里,还活着呢?” 他叨叨个不停,好一会,风遇才找到机会插话,“明清,我并非自戕,方才不慎为雪眉蝮所伤,需放毒。” 袁明清一把扣住他手腕。果然,内侧有两个细小牙痕,皮下已泛青紫。 “动什么刀子!我有血清,专治虫蚁蛇毒!” 他把人按坐在石墩上,“等着!” 他长年跋涉于荒野,抗毒血清和青霉素是常备的救命药。 生平第一次接受静脉注射,风遇既不紧张也无质疑,只默默看着袁明清,一言不发。 袁明清以为自己一时心急,说话重了,一边操作一边说:“对不起,刚才吼你了。在现代,古法放血是行不通的,高温加伤口,只会加速毒素扩散。相信我,这个我是专业的。” 风遇闻言莞尔,“壁画乃君所专,掘土乃君所擅,疗毒亦君所能,尚有何事为君所不谙?” “有。做饭。” “烹食……我略通一二。”风遇舀了一碗小米粥,放在竹凳上,“粥尚烫,先尝尝桂花馕饼,系母亲所教——明清,你的手!”他手一颤,馕饼掉落在地。 袁明清右手掌缘有一道红黑交错的伤痕,正渗着血珠。“不碍事。我有烫伤药膏。” “伤在右手,自行料理不便,请让我代劳。”风遇深呼吸了好几次,才止住手抖帮他敷药、包扎。刚才,他准备给自己动刀时,也不曾如此慌乱。 袁明清乖乖交出右手,任他处置。纯当礼尚往来了。 他捡起地上的馕饼,拍掉灰尘,蘸着清粥吃,味道中规中矩,他却吃得眼眶发热,“这是生平第一次,有人给我做早餐。” 碗里的粥被他一饮而尽,豪迈得跟敬酒似的。完了,又去摸风遇喝过的那碗,“搁凉了,你回头喝锅里的,热乎些暖胃。” 说着,一咕噜给人喝完,把空碗推回给他,笑道,“凉了也不能浪费。” 天边飘来一片云,在小院投下阴影,袁明清没头没脑地问了句,“风遇,你会突然消失吗?” “君若孤舟,我即游鱼;君若长夜,我秉烛火。君在,我在。” 风遇给他上完药,重新舀了一碗粥,就着他留下的唇印,喝了起来。 -------------------------------------------------------------------------- 在霓山小院休整了两日,他们正式踏上寻梦之旅。 原先的坦途,早被山石林木层层覆盖,旧道难寻,只能一步步跋涉探行。 入夜时分,袁明清支起帐篷,“唉……都走三天了,一无所获。风遇,你确定是在西北,不是西南?可别是走反了。” 根据当年敌军分队移动的脚程推断,石室应该距离黎虹不远,怎么会走出个三天三夜来?再往前就是大西北的荒漠带,如果埋有冰层,早都化了,怎会毫无痕迹? “我卜算过,方位无差。若君不管他人闲事,当省一日之程。” 现在能让风遇上心的就两件事,报恩和报仇,其余的人和事一概不理,比如,助人为乐。 昨日有辆货车为抄近路,驶入泥泞山径,车轮不慎陷入泥坑,油管又刮到突石,裂口漏油。袁明清热心相助,用随身携带的密封胶带止住渗漏,又协力将车推出深坑,为此耽搁了一天。 袁明清自讨没趣,暗叹:这一趟,怕是白跑了。 他用探地雷达一路探测,什么也没发现,也许是地方不对,也许是设备不足,又或是人手不够,难以周全勘探。 他没回虹华市找外援,因为风遇不许他上报研究所: 出发前一晚,风遇翻看了袁明清起草的《黎虹遗址勘探发掘申请书》,读至末行——“我有信心一定会征服无人之境,找到黎虹古国”,目光顿住,陷入沉思。 良久,他才开口道:“故土既然选择了沉寂,又何苦扰它清净?” 袁明清心中轻哂,是谁三番四次哭唧唧说想家的?嘴上却委婉道:“你不希望黎虹国重见天日、载入史册吗?” “吾王偏安西陲,为的就是远离尘嚣,我等无惧被遗忘,唯恐入土仍不安。于世人,它乃古国;于我,乃故国。” 袁明清竟无法辩驳。 风遇又道:“万物处世自有其法度,亘古默化,非为征服。” 自然,不是供人类征服的。 袁明清反思,所谓有价值、有意义的考古发现,说到底也不过是现代人的自以为是。试问谁愿意在百年之后,坟墓被掘、尸骨见光? 仔细斟酌后,袁明清坦言寻找黎虹,并不只为名利,自祖父起,三代人都坚信它的存在,他不过是继承父志。这事与其说是学术研究,不如说是家族使命。 风遇听罢,方应允启程。二人约定:寻得遗址,祭拜先灵,即刻离去,不开发,不标记,不外传。 “明日继续往北走?”袁明清循例推着探地雷达在扎营地转圈。 “往东。”风遇望向远处,夜幕下,一片城区灯火通明。 袁明清打开GPS,将信将疑,“五丰镇?” “早前拜读过《禹迹图考》,比照今图,似在彼处。”风遇的指尖在纸质地图上指点,仿佛只是依图索骥,实则心中早已记下了一个精确无比的地址:漠西市五丰镇祁昌工业园,园区南路1号。 先雪仇,再祭祖。 火苗窜得老高,忽然,风遇握着卷轴的左手铜光一闪,是把匕首——玲珑薄削,寒光流转。 袁明清又要紧张了,“这图穷匕见的,要刺杀谁呢?” 匕首原是藏在飞天神女的衣裙之下,紧紧缚于束腿的缎带之中,作自卫之用。 “父亲赠我之物。切肉甚好。”风遇说着,取出在霓山连夜赶制的熏炙肉干,割了与袁明清分吃。 祁昌工业园占地百亩,三面环水,仅正门可通行。高墙耸立,铁丝网密布,巡逻守卫神色警惕,知道的是制药厂,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军事基地。 “风遇等等,你确定是这片?”袁明清叫停风遇,“前头连个路人都没有,我们大摇大摆地过去做测量,太扎眼了。” 正说着,一辆生鲜货车在路边停下。司机跳下车,“我抽根烟就来,里头禁烟,上次进去憋死我了。老婆,递下打火机。” “不在你兜里吗?”车内传来回应。 司机翻找口袋,“没有啊?” “保哥!”袁明清递上打火机。 保哥一愣,随即咧嘴笑开,“哎呦兄弟,你前天救我一命啊!修车师傅说要不是及时止住漏油,车子非得自燃不可!” “你就是那考古学家?”保嫂也跳下车,连声道谢,“谢谢你啊袁老师,我们阿保真是出门遇贵人了!” 保哥问袁明清:“兄弟,你怎么在这?山里的事情忙完了? ” 袁明清:“嗯。打算回虹华市,结果打了辆黑车,半路被甩包,接驳车是来了,却没谈拢价钱,我们就被扔这儿了。” 保哥:“这里太偏了,不好打车,不如跟我们回岳家村坐中巴?虽然慢,但靠谱啊。” “是啊是啊,袁老师去我们家将就一宿吧,明早再赶路。” 保嫂指了指对面,“等进厂送完这趟货,就一起回村。” “恭敬不如从命。”风遇与袁明清对视一眼,朝保哥、保嫂作了个揖,率先上了车。 货车启动,驶向厂区。经过岗亭时,保哥热情地打了个招呼,“你好,生鲜专道!”保安扫描了通行证,抬杆放行。 车轮碾过地面,驶入高墙。 “兄弟,你们就在车上等着,千万别乱跑……”保哥保嫂找人点货、卸货去了。 “好嘞!”袁明清应完保哥,转头就背上仪器,跟风遇说,“走,抓紧时间四周看看。” 风遇:“此物太过招摇。此去宜潜行,不宜声张。” “有道理。这次先踩点!”袁明清解下笨重设备,仅携一台手持 X 荧光光谱仪下车。据风遇所说,黎虹人崇尚铜器,无论日用器皿、生产工具还是兵器,多以铜铸。若这里有遗迹,地下很可能存在铜含量异常区域。 食堂旁是宿舍楼,一楼阳台晾晒着一排灰蓝工服,袁明清顺走两件,将其中一件给风遇披上。 风遇比袁明清高出半头,袁明清踮起脚,手臂越过他肩膀,轻声笑道:“你这齐腰长发太飘逸,走起来招风,我帮你收一收。” 他手指拂过风遇颈后温热的皮肤,小心拢起那束墨色长发,忽然目光扫过一抹大红,是他随手从书卷上捋下来的橡皮筋……袁明清心头一紧:一定要给你买根像样的发绳! 他将长发仔细藏进衣领后,又抽走旁边一顶半旧的工帽,扣在风遇头上,“你的颜值太招摇,挡一挡才好。” 帽檐压下,遮住了风遇半幅眉眼,也掩去了他眼底晦暗翻涌的波澜。 晚班时间,外面人影寥落,两人沿着屋檐下的阴影绕了一会,风遇要找的人没见着,袁明清要找的铜也没探着。 两人躲去冷却机组箱后商量对策,忽闻远处铁门轻响,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 “莫动。”风遇按着袁明清的肩膀,把人抵在墙上,毫无预兆地吻了下去。 比起石室那个蜻蜓点水的吻,这一吻来得快、狠、准,毫无温柔可言,唇瓣厮磨,气息交缠,急促、用力,撞得袁明清牙齿生疼。 两人的心跳声与空调外机组的轰鸣声融作一团,震耳欲聋。 袁明清闭眼闭得太用力,以至于眼皮都在抖,手指攥紧了风遇的衣襟,说不清因何紧张,是怕被外人发现端倪?还是又动了与“走火入魔”有关的心思? 唇角相碾,气息交缠,风遇睫毛轻颤,扫在袁明清的眼皮上、心尖上。 脚步声由近及远,三个男人吹着口哨,嬉笑着从他们身后经过。 其中一人在拐角处忽然顿住,猛地回过头—— 视线恰好与风遇撞个正着。 那人眼神一凛,迅速朝左右两名打手模样的同伴递了个眼色。 风遇瞬间察觉不对,一把拉住袁明清疾退:“走!” 袁明清被他拽得踉跄,莫名其妙跟着跑,“又怎……怎么了?” “他似已认出我!” “谁?” “无殇军副将枭呈!” 卧槽!袁明清一边狂奔一边腹诽,奇迹之所以叫奇迹是因为百年难得一遇,不对,得了个活的黎虹人,是千年难得一遇的机缘!如今又撞上一个,这他妈都不能叫奇迹了,叫神迹吧! 没时间细想为何如此“幸运”,袁明清趁着这段没路灯,拽下风遇的工帽,扣自己头上,“我引开他们,你跟保哥车出去,在岳家村巴士站汇合。” “可——” “给你个重要任务,保管好,”袁明清将光谱仪往他手里一塞,“丢了我要记大过的!信你了啊。” 见风遇犹豫不决,袁明清急声道,“你们是死对头,你要是栽他们手上,还能全须全尾回来吗?若抓的是我,顶多丢出去喂狗,我专业打狗二十年,山里的野狗见了我都绕道走……” 分岔路口近在眼前,袁明清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上了,额前热汗叠冷汗,“他们追不上我!跑步我是专业的,拿过全校第一,别人都叫我豹王。” “何为炮王?”风遇的顾虑似乎被他说动。 “熊心豹子胆的豹!” 岔路口外是厂区的大街,十分敞亮,追赶的三人,竟没分头行动,而是毫不犹豫地齐齐朝袁明清的方向追去。 没多久,袁明清就被两人一左一右摁倒在地,彻底制服了。 他挣扎着抬起头,露出一副无辜又无奈的表情,“抓我干嘛?我们认识吗?”心里却暗暗得意,电视剧诚不欺我,反派的手下全是饭桶,呵呵。 枭呈捏住他的下颌骨左看右看,冷笑一声,说:“你不认识我,可我认识你,袁,明,清!你究竟躲在什么犄角旮旯?让我好找!”他大喜,“没想到会在眼皮子底下逮到你,哈哈哈……带走。” 第5章 5 萱河的来客 “不是……我一伙头工,初来乍到,哪里得罪你们了?”袁明清佯装镇定,心里早已天崩地裂:我这些年没得罪过什么人啊,更别说1800年前了……难道三年前挖错的祖坟是他家的?但他们又不在坟里,怎么知道是我干的? “得罪谈不上,就是想找你帮个忙——什么人!啊!”枭呈被马蹄迎面踹中面门,整个人倒飞出去。 夜色中,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踏月而至,马上之人面蒙白巾、腰佩宝剑,一人一马,宛如天降。 一双锐利的眼睛露在外面,冷光一闪,“咚!咚!” 两声闷响,宝剑在空中回旋了两下,押着袁明清的两名打手便脑袋一歪,当场晕倒。 整个过程,剑未出鞘,兵不染血,于白马蒙面侠而言,仿佛不是持械打斗,而是执笔挥毫。 那人俯身伸手,一把将袁明清捞上马背。 袁明清坐过领导的白色宝马7系,真皮座椅带加热,却没坐过白马,更不曾想过此生竟能经历被侠客飞身相救的江湖场面。 他伸长脖子打量蒙面侠:一顶短檐渔夫帽压至眉骨,丝质面巾盖过鼻梁,睫毛浓密卷翘,灰蓝色的眼眸宛若琉璃,漾着妖冶而神秘的异域幽光,恰似月下盛放的曼陀罗,摄人心魄。 美则美矣,可——跟风遇比起来还是差点意思。 风遇之美,是清辉落松涧,是工笔绘丹青,是融进骨子里的雍容雅致……呸呸呸,眼下性命攸关,想的这是什么乱七八糟! “抓紧!”蒙面侠一声轻叱,白马扬蹄长嘶,如银箭离弦,破开夜色。 “啊——”袁明清只觉身体后仰,重心骤失,险些被甩下马背,没让“曼陀罗”摄走的魂,顿时吓飞了一半,他死死抱住对方腰身。 但见白马纵身起跳,踩着柴垛,跃上屋檐,掠过房顶,忽又一个腾空,竟从二楼檐角直跃三丈,凌空翻过电网高墙!夜风刮面如刀,三四秒的悬空失重后,白马平稳落于一处退潮的河滩,踏碎粼粼波光疾驰而去。 袁明清被颠得五脏六腑几乎错位,抚着心口顺了半天,才颤声道:“这位兄台……你,你又认识我吗?” “不认识。” “那为什么救我?” 袁明清透过他“白马王子 月影骑士”的造型,以衣度人:这人怕不是有妄想症 英雄病吧? 蒙面侠微微侧首,“你是萱河的来客?” “萱河?听说过,但没去过。” “不是么……”蒙面侠似乎松了口气,“那就好。刚刚那些不是好人,我不过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你可有落脚处?我送你一程?” 路过?袁明清发现这人没一句真话,刚才脑子不太灵光,现在沉下心来分析,他大晚上的,骑马去人家药厂溜达,难道不比自己可疑? 安全起见,袁明清不敢乱答话,也不想错过顺风马,便粗略报了个地点,“岳家村。” 蒙面侠一顿,缰绳微紧,有些意外,“你是岳家村的人,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袁明清舌头打结,随便给了个理由,“路过。早上路过时落下个重要的东西,得回去取。你骑马的技术很稳,练很多年了吧?” “嗯,我从小以马代步。” “哦。”袁明清心说,真能编!他盘算着等到了村口就赶紧开溜,自个儿寻路去车站。 谁知,车站就在村口! 售票大厅黑压压的一片,走廊有照明,灯下,两个巨大的行囊占了一张候车长椅,风遇站在“岳家村”牌坊下,来回踱步,一见到策马而来的两人,立马迎上前,挥手道:“明清!” “谢谢,在这儿放下我就行。我朋友……对马过敏。” 袁明清不想他们打照面。 “对马过敏?”蒙面侠有点无语,“……那行吧,你们自己小心。”他轻勒缰绳,白马应势停步。 风遇就在十几米开外的路灯下,光影在他脸上交错跳跃,有那么一个角度,袁明清分明看见他眼眶泛红,眸子湿漉漉地打量着自己,像只终于寻回主人的幼犬。 袁明清心头一涩:才分开多久?怎么就一副如丧考妣的可怜相? 他上回经历这种场景,还是幼儿园第一天。母亲的分离焦虑症犯了,扒着铁栅栏看自家宝宝被老师牵走,眼泪汪汪。他回头见着,心软得不行,甩开老师的手冲回去抱她。 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这事被胖虎嘲笑了三年,说他没断奶、离不了妈,可明明是妈妈离不开他! 而眼前的风遇,孤身一人来到这陌生世界,自己是他唯一的依靠。日夜相对,他生出依赖、甚至分离焦虑,倒也情有可原。按理应当抱一抱他,就像小时候安慰母亲那样。不过,他才强吻过我,我这会抱他,会被误以为是回应、是“爱的抱抱”吗? 怎么办? 据说分离焦虑若不得缓解,患者会哭闹、呕吐、腹痛腹泻,甚至发展成社交障碍和抑郁症……哎呀,这事可大可小! 不行,必须抱。 “想通”后,袁明清毅然张开双臂,等待近在咫尺的风遇扑入怀抱。 怎知风遇毫无放慢脚步的意思,一阵风似的与他插肩而过,径直冲向蒙面侠?! 嘎,嘎,嘎——袁明清仿佛看见有三只乌鸦,拖着长长的省略号,从头顶飞过。他尬在原地,僵硬地回头。 蒙面侠不知何时已揭去了面巾和帽子,露出一张混血脸,野猫似的蓝眼睛配上红棕色的头发,妖姬啊,一出场就把风遇的魂给摄了! 可转念又想,他的风遇怎么可能是这般肤浅的人,如今失态,必有缘由。 袁明清脑中飞转:看两人那“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样子,难道是…… 他附在风遇耳边,“这位是你兄长?”目光在两张全然不像的脸上游移,拿不定主意。 风遇嘴唇嗫嚅半晌,抖出一声:“乐姨娘!” 袁明清差点被雷得惊掉下巴,这仁兄是妖艳得有些过分,但也不至于被错认成姨娘吧?哪一点像女子?等等,既然敌国势力尚存,那么姨娘隐“性”埋名,以求生存,也不是不可以。 他大胆猜想,小心求证,“女侠也是黎虹人?这些年……很不容易吧?” “吾乃黎虹乐氏后人,然非女子。”对方神色从容,执手一礼,“在下乐夕,乃大公子侧室。此前二公子蒙卿照拂,在此谢过。”乐夕见风遇与袁明清举止亲近,眉眼间自有默契,便知二人情谊非比寻常。 真真是男颜祸国!男人都跑去给人当妻妾了,谁生娃?谁打仗? 袁明清的内心戏一出接一出,思绪之跌宕起伏并不比久别重逢的两人少。 他干笑两声,道:“不好意思,口误,我当然晓得你是男的。我叫袁明清,遇见就是缘分,别谈谢不谢的。风遇的亲人就是我的亲人,走,家人们,我请你们吃顿好的,庆贺重逢!” 一回头,岳家村已沉入夜色,唯巴士站独明。 乐夕轻笑,“乡野僻壤,若不嫌弃,请二位移步寒舍。容乐夕为公子略备薄馔。枭祁之事,亦当一一禀明。” 袁明清略窘,“你的地盘,你说的算。” 乐夕的屋子是座两层木楼,方正素朴,掩于修竹之间。门廊下悬一木匾,书“春迟”二字,笔意清瘦,墨色微黯。屋内家具皆取天然木料,桐油轻刷,纹理温润,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木香。 六扇漆木屏风隔开玄关与厅堂,厅中央地面架空,铺竹席、软垫,沿袭黎虹旧俗,下为“筵”,上设“席”。三人席地而坐,吃着腊月熏的云腿和山里的野菌、春笋,听乐夕将往事娓娓道来。 岳家村已有百余年历史,最初由乐氏一族建立。为融入现代,族人改姓为“岳”。村中居民皆为黎虹遗民和其后代。 六年前,漠西十级地震,震裂玄冰,冰块消融,解冻后的黎虹人随河漂流。乐氏族人借灾后救援之机,暗中搜救同胞,将他们安置在岳家村隐居。 乐夕便是其一。 他恢复后,积极参与夜间巡河,在地震后的大半年陆续捞起三十余人,不幸的是,过半数人在冰封前已身死。 听到这里,风遇神色悲怆,“母亲和父兄……” 乐夕怅然,“皆未得见。然半年后,再难寻得幸存者踪迹。经多番查访,方知并非冰封之人不再现世,乃是……”他声音一沉,“皆遭枭呈暗中掳去,充作**试验。” 袁明清恍然大悟,“怪不得你救我,还问我是不是萱河来客。” “**试验”四字令他毛骨悚然,想及自己差点被抓,脊背阵阵发寒, “他们究竟做了什么?” “不知。厂区监控极严,我屡次潜入救人,偶有收获,却无法目睹实况。”乐夕字字沉重,“唯有一名获救者透露,贼人以人体入药,研制长生之术。” “长生”二字令风遇忆起那日长生湖畔的惨况,他胸口剧烈起伏,握在手中的杯盏“咔”地绽出一道裂痕,茶水顺着手腕淌入袖中。 袁明清怕他失手捏碎瓷片伤了自己,忙去掰他的拇指,“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你的家人定会平安归来。”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乐夕也安慰风遇道,“昔日分别之际,夫君叮嘱我务必活下去,活着,定能重逢。他从不欺我。” 风遇知兄长与乐夕鸳侣情深,自己苏醒不过十日,思亲之痛已如锥心,更何况乐姨娘?六载寒暑,日日寻访,夜夜思念,这二千余个日夜真不知如何捱过。 他郑重道:“此后,守护萱河之任,由风遇与姨娘共担之。” 袁明清:“慢着,你们是说,黎虹遗址在萱河之下?” “应该在附近,只是从未有人真正找到过。但有一点可以确定,萱河水是长生湖的融冰,如今长生湖没了,却有长生河流淌不息。” 川流易道,其誓犹存,永佑黎虹,千秋万代。 三人一番唏嘘。 见客人已停箸,乐夕便招呼他们回房歇息。 他对袁明清说:“袁公子,你说在岳家村落下了个重要的东西,需要我帮你找吗?” “不用,找到了。”袁明清说话间目光不自觉瞟向风遇,忽觉乐夕正瞧着自己,立刻补了一句,“我指是行囊。” “哦……那便好。” “对了,你跟风遇一样,叫我袁明清就行,别见外。” “袁……”乐夕瞥了风遇一眼,“您是二公子恩人,不敢无礼。袁公子请在一层客房休息吧,”乐夕抬手指向廊侧,复又为风遇引路, “二公子,请随我上二层,您住在我——” “风遇跟我住!” 袁明清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