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放我自由后却又追过来》 第1章 逼婚 “唔……” 嘉楠揉着头,悠悠转醒。 嘶~头好痛! 怎么回事?她怎么会躺在床上? 她不是回家探亲,正在堂屋和母亲讲话吗? 月末,她就要跟随夫人去望京,来家辞别,母亲却不同意,与她大吵一架。 然后…… 然后母亲不是被说服了吗?说了好些软话,还给她倒了杯茶…… 那杯茶!!! 嘉楠蓦然清醒,神志彻底恢复。 她怎么这么蠢!这么低级的招数,也能中招! 可是…… 她是真没想到,自己的母亲,居然会给她下蒙汗药! 嘉楠的力气此时还未完全恢复,她踉跄着起身,试图推开房门。 果不其然,屋门被反锁了! 她又来到窗前。 推不动!窗户也被钉死! 嘉楠吞咽了一口唾沫,她的喉咙很干,可看了眼桌上的水壶,到底没敢再喝。 她来到门前,用所剩不多的力气,推搡拍打着,嘶哑的声音中透露出一丝焦急。 “娘!你快开门!娘!你放我出去!” 不多时,一个脚步声停顿在门外。 “楠姐儿,你就别费力气了!你说你,婆母好好跟你商量了这么多年,你是一句不带听的,如今,居然还要远去望京,闹成这样,又是何必?” 嘉楠听出这声音,是自己的嫂嫂田双。 她忙贴近门板,用力挤开一点门缝,可也只能勉强看到嫂嫂身上裘衣一角。 这裘衣……还是去岁她回家探亲时带回的。 嘉楠心中不免感到一丝悲凉,她哑声道:“嫂嫂,你快把门打开吧,阿娘糊涂,你也跟着糊涂吗?” “我是方府的丫鬟,你们把我扣在这里,方府不见我回,必定来寻,到时候,你们打算如何与方府交代?” 田双一噎,这个问题,她也不是没有跟婆母提出来过。 但婆母说了,她们是良籍平民,纵然曾经将女儿卖与方府为奴,但签的不是死契。 只要将赎身的银子赔给方府,便是那方府权大势大,也不能拿她们怎么着。 “楠姐儿,你也不用吓唬我!等方府来寻,婆母自然会把你的赎身银子奉上。你是良籍,方府若强行把你要走,那才是理亏呢!” 嘉楠不由地捏紧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掌心。 皆因为……嫂嫂说的是实情。 这些年,母亲张宛贞曾多次提出,要让她用这些年攒的月银,赎身出来。 可她不愿听从母亲的,离开方府,嫁人生子,便拒绝了。 哄骗母亲说,主家说要赎身,必得另出银子,月银是方府给的,哪有用方府的钱,赎方府的人的道理! 原本母亲不信,直嚷嚷着要见夫人。 好在夫人心善,见她实在不肯嫁人,便认下了这个理由,扮演着那,不肯给她放籍黑心主家。 方府是官宦之家,母亲哪里又敢真的得罪,只得悻悻作罢。 可这回…… “沈家哪儿来二十两银子?”嘉楠问道。 便是多年省吃俭用能攒下这些,难道愿意全部用来给她赎身? 家中日子不过了? 田双一笑,语气中难掩羡慕:“这钱,自然不是家里出!” 若是家中出,她第一个不肯。 说起来,她这个小姑子,也真是命好! 旁人卖身吧,那都是当牛做马,挨骂挨打,任人磋磨去的。 她倒好,被知府夫人看上了眼,特例买的她。 听说这些年,被那方夫人带在身边,不仅读了书认了字,还吃穿不愁,比普通富户家的小姐,过得还滋润呢! 田双轻轻抚过身上裘衣的袖子,这样的料子,她一出手就是两件! 这哪里是她想象中的当丫鬟!若当丫鬟都是这样,她也想去了! 更别说…… 这县上的陈员外,前些日子,竟还派了媒婆来说亲! 说是,在泸陵城见过楠姐儿,说她持身端正,替方夫人打理产业井井有条,这样的佳女子实在难得,愿结两姓之好,替他家大郎聘作儿媳! 那陈家可是平溪县数一数二的富户! 这沈家真是祖坟冒青烟了!楠姐儿竟能嫁进这样的人家当正经少奶奶!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呐! 不过,楠姐儿嫁得好,沈家自然也少不得好处。 那陈员外可说了,等成了亲家,亲自写推荐信,让她的儿子,去泸陵的鸿辉书院读书! 田双想到此处,也不再嫉妒,语气变得和蔼可亲起来:“楠姐儿,实话跟你说吧!” “前日,王媒婆说亲,婆母已然应了,那男方,是县上的富户,陈员外家的大郎,那也是个读书识字的,斯文俊秀得很!” “其实……这门亲事,说到底,还是我们高攀了呢!你呐!就安安心心在家呆着!等后日,陈家的花轿一到,你以后啊,就是陈家少奶奶了!” 说罢,田双笑过两声,转身而去。 “嫂嫂!” 嘉楠用力推了推门,可门外再无任何回应。 她烦躁地捶打了两下门板,只得先回转到桌前坐下。 怪不得母亲突然来信,要她归家一趟。 如今府中事忙,她原本不想理会的,可夫人仁厚,说此去望京,一别千里,合该跟家里好好道个别。 因而给了她三日假,让她归家探亲。 没想到,回家后,迎接她的,却是这样一场,处心积虑的逼婚。 不过…… 既然花轿后日才到,那这两日,她们总不至于不给自己饭吃吧? 只要门窗有开的间隙,那她就有离开的可能! 嘉楠镇定下来,慢悠悠地躺回床上。 养精蓄锐,静待时机。 可一日过去,母亲与嫂嫂,竟一点吃的也没给她送。 这样下去不行! 她气力渐消,若等陈家来人,届时更是插翅难逃! 嘉楠靠近门口,有气无力地开口:“母亲……嫂嫂……” “母亲……再不给我吃的……我就要饿晕了……” 嘉楠敲打门框,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虚弱。 “楠姐儿?”田双的声音响起,充满怀疑,“你不过两日未吃饭,哪能就晕过去了,你可别装柔弱啊!” “嫂嫂……我在方府十年,哪里挨过一顿饿……你们这两日不给我吃饭,我如今眼前都开始发黑了……好嫂嫂,我什么都听你们的,求求你了,给我弄点饭菜吧!” 田双听嘉楠声音,倒是真像服了软的样子。 加之她也确实怕,把人饿坏了,听说养尊处优的人,是这样的! 娇娇弱弱的,吃不得一点苦。 犹豫再三,田双还是转身去禀了婆母。 “阿楠,你当真想明白了?” 片刻后,嘉楠听到母亲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嘉楠忙道:“母亲,陈家这样好的人家,你早与我说便是,我还能不愿意吗?何苦来这么一遭?” “之前我不愿出府,还不是因着不想嫁与那些不好的人家,那真有好日子,干嘛非留在方府做伺候人的活计呢?” “陈家富庶之家,我自然是愿嫁的!可您这样饿着我,明日陈家来人,我两眼一黑,晕倒在众人面前,那不丢人现眼吗?” “我到时进了门,还不叫公婆叔婶看轻了去?” 嘉楠一边说,一边试图探听外面的动静。 半晌之后,张宛贞的声音响起,语气中带了一丝柔和:“阿楠,你能想明白就好!” “我是你娘!我还能害你不成!偏你性子倔,总不肯听我的……唉……不然,我又何必出此下策呢?” 嘉楠忙服软:“阿娘,我知道错了……我知道,您让我嫁到陈家,是真心为我好的……” 张宛贞叹了口气:“你这孩子……唉……你就是来跟我讨债的啊!罢了,你命好,有福气,若不是你之前不肯,还遇不上陈家这样的好人家呢!” “如今,你既想通了,那就再好不过!往后……咱们就好好过日子……” “双儿,你去灶上,给阿楠盛碗地瓜粥。”张宛贞对儿媳吩咐道。 田双应声而去,不多时,便双手捧一个海碗回来。 张宛贞与田双对了个眼神,想了想,还是不放心。 她开了门锁后,没有直接进去,而是小心翼翼地将门打开一丝缝隙,试探着朝里望去。 若阿楠有一丝想要逃跑的动作,她此时可以立刻将门再次锁上。 不过…… 阿楠正乖乖的坐在桌前,用手撑着半边身子,要倒不倒的模样。 张宛贞放心地开了门,示意田双进去自己则跟在后面。 等二人都进了门,张宛贞却并不上前,而是守在门边。 嘉楠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静静地,没有做任何动作,只是乖巧接过嫂嫂递来的地瓜粥,慢慢喝了起来。 这一次,她留了心眼,仔细辨别过,确定当中没有放药物,才放心大口开喝。 她也确实需要补充一些力气。 张宛贞见女儿没有反抗的模样,这回倒是信了**分。 毕竟,在她的想法中,能嫁给陈家大郎,女儿还有什么好挑剔的? 先前嘛,她找的那些人家,确实跟陈家不能比。 这么一想,还是阿楠有远见! 她果然就是像灵飞寺的高僧说的,命里带福。 去哪里,都注定享福的! 张宛贞望着女儿:日子过得真快,她嫁入沈家,似乎都还在眼前,一晃眼,阿楠都十八了…… 她不由得心中一酸,幸好,女儿比她命好,能够嫁得良人…… 可就在她思绪翻飞之时,“啪嚓”一声! 她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只见嘉楠,已经蹿到了她面前,绕过她闪身夺门而出。 “阿楠!!!” 张宛贞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声,随后迅速追赶上去。 院子里。 嘉楠的脚步顿住。 她捏紧手中的陶碗碎片,警惕地看着堵在她面前的人。 “阿兄……”嘉楠开口。 第2章 离开 来人正是嘉楠的兄长,沈栋。 嘉楠在卖身之前,叫做沈楠。 “阿栋!快拦住她!”张宛贞已经追到了院中。 田双落后一步,看到丈夫的身影,迟疑了一下,没有迈出堂屋门槛。 “娘!你这是在做什么?”沈栋看了看妹妹手中的碎陶片,闭了闭眼睛,随后,将目光落于母亲身上。 张宛贞面对儿子的质问,有些心虚。 先前,儿子就不赞成她这样做,她这两天还特意寻了个由头,将他支走了。 没想到,他会突然回来…… 沈栋见母亲闪躲的眼神,又看了看媳妇,再结合妹妹的样子,哪里还有什么不懂的。 “阿娘,她已经不是沈家的人了。我说过,她的事,她自己做主,你不要去干涉。” 沈栋的语气很平,但张宛贞是最了解儿子的,她晓得,他这是生气了。 张宛贞的眼中蓄上泪水,她心里觉得委屈。 她这么多年,守在沈家,就是为了这一儿一女。 可无论是儿子,还是女儿,从来都不领她的情! 无论她做什么,他们总是不认同,总是要违逆她的想法! 她做错了什么?! 难道想为自己的孩子好,也是错的吗? “我怎么就不能做主?我是她娘!她永远是我的儿!我才不管她现在叫什么!她在我心里,永远都是沈楠!是沈家人!”张宛贞的声音尖锐而激动。 嘉楠的心蓦得一疼,眼眶不禁泛起了红。 沈栋却要冷静一些,他看着母亲:“母亲当真为她好,就该让她留在方府。只当她死了,这辈子,都不要再往来。” 张宛贞闻言,冲到儿子面前,抓着他的衣领不可置信的问道:“你怎么能这样说?!她是你的亲妹妹啊!当年的事,你难道还在怪她吗?” 嘉楠咬了咬唇,看向沈栋,这么多年,他们都没有再提及那件事。 她其实一直想知道,哥哥心里,是怎么想的? 他也和母亲一样,一直觉得,是她的错吗? 沈栋也在此时看向嘉楠,却被她眼底的悲伤刺痛。 他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 深深呼吸过几次,沈栋才收拾好情绪,他重新看向嘉楠,认真道:“阿楠,不管你信不信,在我心里,我从来没有真的怪过你,我只是……” 只是在当时,没能控制住情绪…… 他也不知道,当时那些伤人的话,怎么就说出口了…… 可明明,他是要去帮妹妹的,不是吗? 怎么最后,他却成了,那个让她卖身离家的人呢…… 嘉楠笑了,她的眼睛被水汽迷住,可透过那些模糊,她仿佛又看见了小时候的哥哥。 那个……疼她爱她,什么都帮着她的哥哥。 可是当眼泪滑落,视线变得清明,眼前,又只剩下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兄长。 “阿兄,我知道的。”嘉楠露出一个释怀的笑容,“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可当她垂下眼睛,往事却浮于心头…… 十五年前,她的父亲沈明堂,抛妻弃子,离家而去,只剩下她们孤儿寡母,三个人相依为命。 日子虽然清苦,但也不是盼头。 除了母亲总喜欢将一切的不幸,归咎于她,其余,好像也没什么令人难过的地方。 何况,母亲也就是嘴巴爱说,从没有真的苛待过她。 可她年岁渐长,有了自己的想法后,却越来越不能接受,母亲喋喋不休的责怪之语。 于是,她与母亲之间,慢慢地,多了隔阂与争吵。 每一次,都是兄长居中调停。 那一日,她和母亲吵得很凶,她清楚地记得,母亲将一个油坛子,砸向她。 碎陶片飞了满地,菜油的香味,弥漫在整个屋子里。 她红了眼,继续就要跟母亲吵闹,哥哥上前来拦,却被失了理智的她,奋力推开。 再然后…… 再然后就是满地的血。 混在流淌的油里,散发出腥味。 大夫说,伤得不巧,碎陶片割断了一处要紧经脉。 人是救过来了,但往后,再也不能提笔写字了。 那时候,兄长刚刚考完童生,老秀才还夸他说,是个好苗子…… 那是阿兄,生平第一次,用愤恨的眼神看着她。 “滚!我永远不想再看见你!” 母亲也来打她,哭天抢地的,说她是个丧门星。 “若不是你,我怎么会坏了身子,你爹怎么会不要我们?你害了我还不够,现在还害了你哥哥!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那一日,她浑浑噩噩的走在街上,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不过,许是她命好吧…… 她碰到了方夫人,也就是她如今的主子。 方夫人买下了她,二十两银子,钱货两清。 阿娘签下契书的那一刻,她想:这些银子,应该够给哥哥治手了吧…… 嘉楠抬头,看了看沈栋的右手,只是可惜,到底是写不出漂亮的字了。 伤疤可以痊愈,但旁人或许看不出来,但断过,就是断过。 正如他们兄妹之间。 只能过去,不能回去…… 即使后来阿娘找到了她,想重新挽回亲情,可时移事易,他们之间,终究只能像亲戚一般,客气相处。 再靠近,就过了界。 彼此,都会难受。 他们兄妹都明白这个道理,可是,他们的母亲不懂。 嘉楠吸了口气,缓过情绪,对母亲说道:“阿娘,不愿赎身,从来都是我自己的意思。今日,我索性将话与你说个明白。” “陈家的日子再好,也不是我想要的。我虽在夫人身边学了些本事,但这世上有本事的女子多了去,不乏与他家门当户对的。” “陈老爷我见过,精明凉薄,他不过是觉得,我出生低,好拿捏,将来他家大郎若是出人头地,方便一脚蹬开罢了。” “阿娘,这天底下,从来没有掉馅饼的好事。” 张宛贞却是不信:“这不过是你的猜测,陈家大门大户……” 嘉楠忍不住笑了,分不清是讥笑还是嘲讽,但都不如她说出口的话,来得伤人。 “阿娘,你嫁到沈家的时候,沈家也颇有家资。沈明堂走的时候,可给你留下了半分?” “你……”张宛贞颤抖着手,不可置信地指着嘉楠,“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沈栋也用略带指责的语气,试图组织她继续出口伤人:“阿楠!” 虽然,他们都知道,这是事实。 其实,母亲大可以不管他们的,那个时候,她还年轻,再嫁,并不是难事。 沈家的那些亲戚们,总不至于真的看他们兄妹两饿死。 可母亲却似乎在心里,给自己立了一座贞节牌坊。 她毅然决然地,一个人养活起他们。 她似乎一直相信,只要她在这里等,就能等到浪子回头的那一天。 一个人,养活两个孩子,很苦,很难。 母亲明明可以不这么做,可她却如此做了。 但她如此做了,却又把痛苦加在沈楠身上…… 沈栋觉得,就算没有那件事,其实母亲与妹妹之间,也无法,有一个真正的善果…… 所以,这些年,母亲一次次地去找妹妹,他其实并不赞同。 有些事,说不清谁对谁错,但让它过去,就是对彼此最好的结果。 沈楠……如今该叫嘉楠了。 她的人生,早跟沈家没有关系了。 母亲这般强行插手,只会让她们之间,越走越远。 譬如现在。 嘉楠一张嘴,就直戳母亲心里的最痛处。 “阿楠!不要再说了!”沈栋开口阻住,亦不忘拉住母亲,“阿娘,你也冷静一点!” 他走到张宛贞面前,用身体隔绝母亲与妹妹的对峙。 “阿娘!我说过,我已经长大了,能扛起这个家。我会照顾你,孝敬你,但是,你也不要再纠缠阿楠了。” “她愿意呆在方府,就呆在方府,她将来想嫁人了,也无需征得我们同意。” “她愿意跟我们保持联系,便当是尽了情分了。若是不愿意,也不必强求。” “你的不幸,是沈明堂造成的,不是她。” “我的手,也怨不得她。” “她不欠这个家什么,她已经卖过一次身了,往后,她想过什么样的日子,都由她自己去吧……” 沈栋转头,看向嘉楠:“你与我们,两不相欠。” “陈家那边,我会去解决。” “你走吧……” 沈栋转头,他不想在妹妹面前流泪。 张宛贞喃喃地摇着头,仍是不能接受:“她是我的女儿啊……” 沈栋拦住她,拍着她的背安慰,却始终无言。 嘉楠抬头望天,努力将眼泪逼回,半晌后,才堪堪恢复平静。 她从腰间解下一个荷包。 这原本,就是要给母亲的,只是还没来得及,就被蒙汗药放倒了。 将荷包放在地上后,嘉楠起身朝门外走去。 并没有再看母亲和兄长。 “阿楠!!!” 母亲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凄婉又哀伤。 嘉楠顿了顿脚步,最终,没有回头。 她轻轻地说了句:“保重。” 随即,也不管他们有没有听到,不再流连,径直离去。 从前,平溪县上,有个算命的瞎子。 他总是捋着胡子,说她这一生,六亲缘浅。 那个时候,她不信,还朝人家扔泥巴。 可现在想想,她其实该给人家补个卦金的。 算得真准啊…… 嘉楠擦了擦眼泪,假装它没有存在过。 可惜这会儿,出不得城门了。 她有些想方府了。 想夫人,想云墨,想紫烟和红玉。 嘉楠在县上,寻了家客栈,凑活打发过一晚。 第二日,天才见晓,她就出了平溪县,雇了马车往泸陵城而去。 第3章 差事 “谁啊!”方府的门房语气不耐。 惺忪着睡眼,前来开门。 也不怪他态度不好,此处不是正门,不会有主子进出。 不知是哪个不懂事的丫鬟小厮,这个时辰来扰人清静! 可当他打开门,看清来人,立刻换了副面容:“哟!嘉楠姑娘啊!” 嘉楠只装作没听到她方才的抱怨,她回来赶得急,确实早了些。 “嘉楠姑娘不是回家探亲?怎么这个时辰就回来了?原不是说府里派车去接你吗?”门房赔罪地笑着。 “家中无事,就早些回了,省得麻烦府里。”嘉楠越过门槛时,皮了一句,“没承想,倒扰你清静了。” “嗐!嘉楠姑娘哪里的话!”门派小厮有些不好意思。 嘉楠笑了笑,也不再逗他,摆摆手:“你且忙吧,我这便进去了。” 说罢,也不等回应,径直往内院而去。 此时尚早,院内只有些洒扫的丫鬟婆子已经上值,见了嘉楠,俱是客客气气地招呼。 嘉楠一一应过,脚步却不停,直往自己的院落而去。 是了,她和云墨二人,独分一个偏院。 也有旁的丫鬟不忿,觉得夫人待她们二人过于亲善,哪有当丫鬟当到这份上的。 可又架不住她二人是有真本事,云墨善算,管着夫人的账务,嘉楠懂医,专司夫人的身体调理。 那账目和一应药材,总不能全堆在她们自己屋里吧? 于是便有了这么个小偏院,紧挨着夫人的主院,平日里上值,走两步就到了。 旁人再羡慕,终究也只能在背地里嘀咕嘀咕。 见了面,到底还是要客客气气地,叫一句“嘉楠姐姐”、“云墨姐姐”。 嘉楠回到院中,却不进自己的屋子,反而打开云墨的房门,熟门熟路地,往她床上一躺。 扯过被角,将脸一遮。 这才卸下,方才挂了一路的笑容。 忍了一夜的眼泪,终于汹涌而出。 云墨原也已经醒了,听到嘉楠进来的声响,这才特地没起身,想着逗一逗她。 可是当她大笑着掀开被子,却看到了嘉楠泛红含泪的眼睛。 云墨一愣,随即想到了什么似的,叹了口气,将人搂到怀里,轻拍着她的背。 “没事,回来了,想哭就哭吧……” 嘉楠每次见她家里人,十回倒有九回要难过…… 幸好,她签的是死契,早已跟亲生爹娘断绝了。 虽不知亲情是个什么滋味,但看嘉楠模样,于她们这样的人而言,恐怕,这种东西,不如没有。 可惜,清官难断家务事,嘉楠的家事,她虽也清楚,但到底不好评判什么,只能在她难过的时候,给予一点安慰罢了。 嘉楠在云墨怀里,肆意地哭着,决堤的眼泪,似乎要把过往亲情洗刷干净一般。 良久,她才终于冷静下来。 “云墨,我往后……都不回去了。”嘉楠的声音嗡嗡的。 云墨的手一顿,似乎有些明白,嘉楠这次为何这般伤心。 “不回去也好,方府才是我们的家。”云墨温声安慰着。 嘉楠点了点头:“嗯!” 她又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从前终究狠不下心罢了。 “这两日,府里可有什么事?”嘉楠擦干眼泪,坐起身来。 云墨无奈一笑,起身拧了块帕子给她,又自行过去洗漱。 “无非就是些搬去望京的琐事……”云墨洗过手,想起什么,“说有倒也有,就你走的那日,客院进了人,说是望京来的贵客,与我们一同上京。” “望京来的?”嘉楠擦了把脸,终于清爽多了。 “嗯!而且啊……”云墨放低声音,“听说,是个瘸子!出行全靠轮椅。” “啊?那还能跑这么远过来?”嘉楠觉得神奇。 “可不就说!不过,反正客院也不用咱们管,听一听也就罢了!”云墨洗漱完起身,“我要去上值了,你回屋睡会儿?” “嗯……那你跟夫人说一声,就说我赶路回来的,午后再去伺候。” 倒不是嘉楠偷懒,今儿原本也不用她上值,何况,她此时双眼红肿,明眼人一看就晓得她哭过。 她不想让夫人为她的私事挂心。 “行!”云墨应了声,转身出门。 午后。 嘉楠照了照镜子,红肿倒是消了,只是眼下青黑难掩。 只得用脂粉略遮了遮,这才往白凤宁的院落而去。 白凤宁,便是嘉楠的主子,当年买下嘉楠的贵人。 是临江知府方巡的夫人,亦是朝中白阁老的千金。 “嘉楠,你来得正好,正有件事,要分派你去做。” 白凤宁保养得极好,虽说三十多了,笑起来却不见一点细纹。 “夫人您说!”嘉楠躬身。 “这两年,常与我有书信往来的忠勇侯夫人,你记得吧?” 嘉楠颔首点头。 “前两日呐,咱们府上来了位贵客,忠勇侯府的子侄。这回啊,同我们一起上京。” 白凤宁又道:“只是他呢,从前惊马伤了腿,行动不便,听说,身子骨也不好,常服药的!虽说客院有泽兰在,但我始终不放心!” “如今你回来了,我思来想去,这一路,还是你照顾着,我才放心些,到了望京,也好和人家侯府交代!” 既是差事,嘉楠自然是应下。 只是没想到,早上云墨还提了一嘴的事,这会儿就落到她头上了。 不过…… 客院的泽兰…… “夫人,客院原是归泽兰管,如今我去了?”嘉楠开口问道。 虽说她是大丫鬟,但各人有各人负责的差使,有些事,还是提前说明白的好。 白凤宁自然听明白她的意思,挥了挥手:“既你去了,客院之事,自然一切听你安排!” 嘉楠闻言应下,领命而去。 到了客院门口,嘉楠不由地皱眉。 不是住了贵客?怎么客院这般冷清? 莫说丫鬟婆子,连看院门的小厮,都不知去了何处躲懒! 地上落叶逐风而起,片刻后,又在别处落下。 加之冬日草木枯零,一进院子,迎面就是七分萧瑟之意。 她平时不来这客院,可泽兰,难道就是这样当差的吗?! 嘉楠看了眼主屋,门窗紧闭,窥探不得。 倒是厢房,半开着门,却也被厚重的帘子挡住视线。 嘉楠的神情严肃,冷着脸走了过去。 一进门,就看到本应在主屋伺候的泽兰,却正在此处,端坐在妆匣前,细细对镜描眉! 连她进了屋,也不知晓半分。 嘉楠直接开口:“泽兰!当值之时,为何在厢房描妆?” 泽兰正对镜自赏,丝毫没有察觉身后有人。 此时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唬了一跳,手中黛砚“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她慌忙转过身来,看到是嘉楠,这才长舒一口气。 她连连拍着胸口,嗔道:“吓死我了你!怎么进来连个声响都没有?” 不过泽兰话一出口,就有些悔意。 她没做好差事,又被嘉楠抓个正着,本该服软求饶的。 但惊吓之下,一时嘴快,竟反倒指责起嘉楠来。 嘉楠此时倒懒得跟她计较态度的事,再一次开口质问,语气很冷。 “夫人信任,将客院之事交予你打理,你平日里,就是这般当差的吗?你自己看看,像样吗?” 嘉楠实在有些恨铁不成钢。 这泽兰,与府中众人皆是不同。 她是一年前才被夫人买进府中来的,听闻,当时她正要被生父卖进青楼,承蒙夫人出手,才能幸免于难。 进府后,夫人本也想把泽兰留在内院,近前伺候。 可泽兰却不争气,三不五时地,便要出些差错。 夫人考虑之后,索性就打发了她来看管客院。 一则是客院并不常有人住,少做少错。 二则,夫人觉得,泽兰虽伶俐不足,但美貌有余,实在是不错的门面。 从前客居之人,对泽兰都多有夸赞。 可嘉楠万万没想到,泽兰私下竟是这样当差的! 泽兰被嘉楠说得一瑟缩。 但下意识仍是嘴硬,狡辩起来:“这不能怪我啊!” “嘉楠,不是我偷懒不去屋里伺候,是那位爷,不喜欢有人近前,他不喜欢有人伺候,这总不能怪我吧……” 泽兰被嘉楠盯着,声音渐渐弱了下来。 嘉楠只觉好笑,反问道:“不近前,你就无事可做了吗?” “你瞧瞧这院里,落叶无人扫,残枝无人修,无人守门无人洒扫,你倒还有闲心描妆!” “如果夫人亲至,你也打算,这般与夫人解释吗?!” 泽兰扯着帕子,低头不语。 她心中如何不知,此事是她理亏。 可实在怪不得她懒散,主要还是主屋那位,着实是个不爱见人的。 三天了,连门都没出过。 如今府中众人,皆忙于搬府,自然没有人,有空关注客院。 便是大人夫人想起来,最多也就是招她过去问询几句。 这才导致,她做事散漫了些。 没承想,竟然被嘉楠抓个正着。 嘉楠看着一言不发,神情还颇为委屈的泽兰,一阵无语。 泽兰此人,真的是…… 若是她能用心当差,再凭借这副容貌,早就在内院混出头了。 可她偏偏觉得,容貌就是她无往不利的仪仗。 刚来的时候,甚至对她们几个放话说,迟早取她们而代之。 结果…… 都无需别人给她使绊子,根本就是个自己都站不住的。 嘉楠摇了摇头。 为人张狂没有什么,但得有足以匹配的本事啊! “今日起,客院事宜,皆由我调度。”嘉楠不再与泽兰浪费时间。 “我如何安排,你如何做。听明白了吗?” 泽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愤怒。 第4章 改变 可对上嘉楠的眼神,泽兰又悻悻然低下头来。 嘉楠是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她既然如此说了,自然是夫人的意思。 这一点,泽兰再不忿,心里也还是清楚。 “是……”她按捺住情绪,小声应道。 “说说吧!里面那位贵客,有什么喜恶?”嘉楠往圆凳上一坐,问道。 “唔……”泽兰咬着唇,支支吾吾地,“就……也没什么喜好吧……就是……不喜欢旁人烦他。” 泽兰见嘉楠皱眉,这会儿倒是解释起来:“嘉楠!真不是我故意躲懒!” “他刚来那日,我可用心了!那望京来的贵客,我能不用心嘛!可我才进屋,就被他赶出来了!说我聒噪!” “苍天为鉴!我当时一句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呢!” 泽兰叹了口气,用下巴示意正屋:“三日了,连窗都没开过!一应物件,都只叫他那个贴身小厮来找我取!” “反正啊!我看他就是个怪人!这主仆三人啊!都古古怪怪的!” “要我说,你也少往前凑!横竖,他也不挑事儿!少做少错!” 嘉楠接手客院之事,木已成舟,泽兰接受过后,倒也不再纠结。 她给嘉楠倒了一杯茶示好。 嘉楠叹了口气,接过茶杯。 泽兰这个人就是这样,眼高手低,嘴巴还快,可真论到底,却也不是个有心眼子的。 可她依旧不认同,泽兰做事的方式。 “如今既我管了这事,你就得听我的!” “不管他是怎么个人,我们只管做好自己的本分,不可怠慢,不可敷衍!” “眼下,你先去把看门的小厮寻回来!再找个不多舌的洒扫婆子,在下房等着我!旁的,等我过来再说!” 嘉楠浅浅饮过一口,就将茶杯放下,起身往外走去。 “哦……”泽兰低声应道,语气并不那么情愿。 嘉楠没有回头瞧她,只微微摇了摇头,掀开帘子出了门。 二月的风,卷着冬日末梢的寒意,刮过她的脸。 嘉楠下意识地拢了拢袄子,转头看向主屋。 望京千里之遥,依靠轮椅才能出行之人,为何要远来泸陵? 喜静,不爱见人…… 可惜,这差事如今落到了她头上,少不得是要去见上一回了。 嘉楠口中呼出一口热气,立时便在寒风中,化为一道白雾。 她搓了搓手,抬腿往主屋走去。 咚!咚!咚! 嘉楠尽量轻缓地敲响主屋的大门。 不多时,门被打开一条缝。 一个看起来约莫十一二岁的年轻小厮,探头问道:“你是何人?有何事情?” 嘉楠并没有因为对方年纪小而失礼。 她略福了福身子,行了个平辈礼:“奴婢唤作嘉楠,是方夫人身边的一等丫鬟。” “府中忙乱,唯恐怠慢了贵客,因而特派了我来客院,听候调遣。不知贵客此时,是否方便一见?” “劳驾小哥,通禀一声!”嘉楠言毕又行一礼。 福顺打量着门外的女子,见她言行举止俱都妥当,有听她说是方夫人身边的大丫鬟,便道了句“稍等”,回屋禀报去了。 约莫几息的时间,门就被打开,仍是福顺:“进来吧!” 嘉楠进了屋,又是皱眉。 屋内炭盆都未点…… 不过她仔细瞧了瞧,炭火是送来了的,只是被堆了在一边。 嘉楠心中暗暗将这事记下,脚步未停,跟着福顺往书房方向而去。 只瞧见一个青年男子,坐在轮椅上,手中拿着一轴书卷,却连封面都不曾翻开。 约莫二十出头的模样,神色虽冷峻,但并无乖戾阴狠之相。 嘉楠飞速掠过一眼,便垂下头颅。 心想:应当只是喜静,不是难缠之人…… “嘉楠见过公子!”嘉楠屈身行礼。 忠勇侯夫人信中只说,他是侯府一位子侄,自家夫人也说过,如此称呼便好。 “嗯。”陆翊桉应了声。 “嘉楠奉夫人之命,上京期间,公子的一应事务,皆由嘉楠负责。若公子有所吩咐,随时唤我就是。” “听闻公子喜静,嘉楠本不该相扰。但既然接了差事,平日里难免进出,还望公子能够理解,我们当差的本分。” “不过公子可以放心,嘉楠进出之时绝不会多言多语,扰了公子心绪。” 嘉楠尽量将语气放得轻缓,免得招他厌烦。 好在,说了这一长串,也未被他打断,顺溜地把话说完了。 嘉楠不禁怀疑,泽兰说的,一言未发就被他嫌吵的这话,是真是假。 陆翊桉闻言转头。 这人的声音很柔和,带着一种安定之感,意外的,不惹人厌烦。 他抬眼,看向说话之人。 素衣青衫,淡然雅致。垂首低眉,不见面容。 只能看到她头上,插着的一支乌木簪,依稀雕着梅花图案。 陆翊桉不做声。 但几息过去,她依然保持着姿势,欠身半福,丝毫未动。 “上回那人,不要叫她进来。她太吵。” 陆翊桉转动着右手拇指上的玉扳指,说完,又转过身去。 嘉楠应了声是,起身告辞。 直到出了屋,还是不理解,泽兰吵在哪儿…… 可等她进了下房。 泽兰见到她,转头之际,珠翠作响。 嘉楠突然福至心灵:他说的吵……该不会是这个吧? 不过,泽兰这打扮,是有些过了,虽说不在内院,但也不能如此…… 回头,还得与她说说。 不过眼下,嘉楠倒也不提这事,正色敲打起客院里,当差时偷懒的下人们来。 “我这人呢,说好相处,也好相处,只要你们当差认真,尽了本分,便是有些不得已的错漏,主子们那里,自有我担着。” “但若你们偷奸耍滑,正事不干,被我抓住了,到时候,就别怪我不讲情面!” “你们平日里,是什么性情,什么资历,跟谁谁谁是什么关系,都不用与我讲。我只看你们,做事做得如何,明白了吗?” 眼前几人都有当差不认真的前科,嘉楠语气难免严肃了些。 几人唯唯诺诺,直道不敢再犯。 “今日是第一回,我记下了,下次,可不是说说了事!” “好了!你们各自忙去吧!切记!做事时,轻缓些,少些动静!主屋不要随意进出,若有事,先我寻我!” 嘉楠嘱咐完,便叫众人散了。 接下来几日,倒也相安无事。 嘉楠甚少往正屋进,但桩桩件件,俱和福顺交接得明白。 如今,她也算弄明白主屋的情形了。 这一行呢,主仆三人。 主子就不说了,是个人都知晓他不爱言语。 两个仆人,一个年少,并无多少处事的经验,一个力壮,却智如痴儿,无法言语。 泽兰说他们古古怪怪,倒也不算冤枉了。 不过…… 嘉楠摇了摇头,将两个大食盒递给福顺后,转身离开。 横竖不过是客,她只负责伺候,其余的,不是她需要关心的。 福顺接了食盒,掀起帘子进门。 如今主屋的门,倒也不时时关着了。 “侯爷……”福顺话才说出口,又忙改口,“公子,吃饭了。” 福康虽智力有缺,但对“吃饭”、“睡觉”、“走”、“停”这些词,还是有所反应的。 一听到福顺这话,便推着陆翊桉过来。 陆翊桉看了看桌上的食物,又看了看热到出汗的福康。 那个叫嘉楠的女子来了以后,这院里变化倒不少。 每日送来的食物都不重样,福顺和福康,好像也吃得更多了些。 只是她总不忘点炭盆,福康畏热,总不□□汗。 其实……不点也无事。 他习惯了冷。 可每每看她点炭,他又不知为何,没有开口阻止。 或许,是她动作太轻了吧。 每次见着她,她都已经将事情做到了一半。 陆翊桉转头,看向窗户。 窗户是闭着的,可他记得,来之时,院里有一颗桃树,冬日凋零,残枝颓唐。 可今早福顺开门的时候,他却瞥见,这树已然变了模样。 断枝早已不见。 树梢上,挂了一缕缕的红绸,在寒风吹动下,微微飘扬。 似乎宣扬着它的生机。 可惜,假的就是假的。 红绸飞扬,又与树本身,有什么干系呢? 陆翊桉低头,放下筷子,不再去想。 可到了晚上。 不知为何,他还是叫福康把他推出了门。 这还是,他来方府后,第一次出来。 院里很静。 如今内院里,只有他居住,其余人,都被那丫鬟,迁到了外院。 此时,他到可以安心独处,不必凡有有人相扰。 那棵树,果然是被装点过了。 其实不止这树。 院子里很多地方,都和之前不同。 归根结底,就是没那么颓废了。 陆翊桉盯着红绸,无声地笑了笑,但很快,又隐没下去。 “走吧。”他吩咐福康回屋。 可忽然,却听见外院似有女子哭声。 陆翊桉皱了皱眉,原本不打算理会。 可他耳力好,随即又听到了嘉楠的声音。 陆翊桉记得她的声音。 很特别。 他没有做声,摆了摆手,示意福康在这等着。 然后自己转动轮椅,慢慢往院门处而去,在一个不近不远的地方停下。 这里,已经足够他听清,外面的动静。 “嘉楠姐姐!求求你!救救芳雯吧!”有个尖锐的女子声音说道。 “你是……晴茵?”这女子的声音,陆翊桉未曾听过,应当不是客院之人。 随即,嘉楠的声音响起:“晴茵?你不是在老夫人身边当差吗?发生什么事了吗?” 这是别人府上之事。 陆翊桉本该离开的,可不知为何,他听到嘉楠的声音后,停止了转身的动作。 停留在了原地。 第5章 倚仗 外院。 嘉楠将灯笼提高些,将晴茵的脸照清后,总算松了口气! 方才,云墨来寻她,核对些库房里,先前她整理的单子。 才说完事,她正要送云墨回去,谁知刚出门,就看到个黑影,哭叫着直扑她而来。 把她和云墨俱吓了一跳。 好在云墨认得人,嘉楠这才想起来,来人可不正是,方老夫人房中伺候的晴茵。 只是……晴茵怎么这副样子? “晴茵,你别哭,你好好说,怎么了?”嘉楠递出自己的帕子给她,“芳雯出了何事?” 晴茵接过手帕,眼泪却流的更凶,抽泣着就要往地上跪:“嘉楠姐姐!求求你!帮帮我们吧!” “你好好说,别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嘉楠欺负你呢!”云墨最不耐别人哭哭啼啼地说不清话的样子。 她拦住晴茵下跪的动作,神色冷厉。 晴茵被云墨一噎,倒还真止住了哭啼。 她抽噎着将事情说出:“今日,芳雯在老夫人房中当值,她一时失手,碎了老夫人最喜爱的那盏琉璃灯……碎片还……还伤着了老夫人……” 云墨和嘉楠闻言,俱是蹙眉。 “可是老夫人寿诞的时候,大人从灵飞寺请来的那盏琉璃灯?”云墨对后院的贵重物件是最有数的,开口问道。 琉璃灯本就稀有,何况老夫人房里那盏,可是在佛前供过,灵飞寺的主持大师,亲自开过光的。 是老夫人最看重的物件。 “老夫人可伤着哪儿了?可严重?”嘉楠问道。 晴茵抽抽搭搭的:“正是那盏……灯碎的时候,有片碎盏磕到了老夫人手上……幸而没有见血,后来请了大夫来看,也说没有大碍……” “可是!老夫人发了好大的火!芳雯被打了三十板子,这会儿子还被关在柴房里……” “老夫人发了话,不许人给芳雯治……” “等到明儿,若是没气了,直接一卷草席拉出去,若是还有气儿,也叫了人牙子过来,直接发卖出去。” 嘉楠和云墨对视一眼,他府中从未有过这样重的责罚。 三十板子,几乎是奔着要命去的了…… 之前夫人管家的时候,从未这样惩治过下人,可如今,大人与夫人上京在即,府中中馈,早已交还于老夫人。 何况……芳雯本就是老夫人房中的丫鬟…… “嘉楠姐姐,求求你了!你去救救芳雯吧!” 晴茵说着,又要跪下来,再一次被云墨拦住。 云墨彻底冷了神色:“芳雯捅了这么大的篓子,挨了老夫人的罚,谁也说不得什么!你此时来掰扯嘉楠做什么?!” 嘉楠不语,只是看着晴茵。 晴茵一时心虚,低下了头,可再开口时,倒不似方才那么慌乱了。 “嘉楠姐姐,这府里面,都知道,你最面冷心善的……平日里,大伙儿有什么伤病,求到你面前,你从来不拒绝的……” “这一回,你也帮帮芳雯吧……” “这和跌打损伤是一回事吗?!”云墨怒从心起,“老夫人要惩治芳雯,明说了不许医治,你却叫嘉楠去触霉头?你自己怎么不去?” “我……”晴茵语塞。 “晴茵。”嘉楠开口,语气很柔和,“就算我愿意随你走一趟,芳雯此时被关在柴房里,外面定是有人守着。便是我愿意,这个忙,我也帮不上。” 晴茵闻言,忙道:“姐姐只要愿意随我去,我自能让姐姐进去!” 怕嘉楠不信似的,又补充道。 “今日看守柴房的,是马婆子,还有我干娘,我有办法让她们暂离半刻!” “姐姐可以趁这个间隙进去,我保证,不会有任何人发现姐姐!绝不会连累姐姐!” 晴茵竖起三个手指,赌咒发誓。 她期待地看向嘉楠,却发现,对方没有任何反应。 她试图从嘉楠的眼神里解读出什么。 但从头至尾,那双清明的眼睛,只是无波无澜的看着她。 倒是一旁的云墨冷哼一声:“晴茵,你是聪明过了头,还是觉得旁人都是傻子?” 晴茵愣住:“云墨姐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嘉楠笑了笑,温声开口:“晴茵,我不知你与芳雯之间,情义如何。且当你是真心要帮她吧!” “可你既能引开人进柴房,那为什么,非要舍近求远,来找我呢?你们院里,并不缺人吧?” 云墨冷笑着接话:“那自然是因为,你是夫人身边的人,就算拂逆了老夫人,也不会被直接惩处,必然是要交给夫人定夺。” 嘉楠续上云墨的话:“晴茵,止血的伤药并不难寻。你来寻我,不过是觉得,无论是你们院里谁进去,万一被发现,都免不了受罚。但若换成是我,就不一样了。” “你觉得,这样做,对我来说不会有什么损失,芳雯的命也能保住,”嘉楠隐去笑容,“你觉得,这样想,一点都没有错,是吗?” 晴茵没想到自己的心思,就这么直白的被说了出来。 她咬了咬唇,有些无措。 可是…… 可是难道不是这样吗?! 不是每个人当丫鬟的人,都能如嘉楠云墨二人这般命好! 能得主子的赏识宠爱,能在内宅安乐无虞! 都是做丫鬟的,对她既没有什么损失,帮一帮又如何?!不是都说她心肠好吗?! 晴茵倔强抬头,她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晴茵,你认为,夫人宠信于我,即使犯了错,也会保我,你为何会有这种想法?你觉得我凭什么呢?” 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这府里的人,不都这么想的吗? 别说方府,放眼整个泸陵有头有脸的人家,像她和云墨这般得脸的丫鬟,也寻不出几个了! 至于凭什么,那自然是会取巧,能哄人呗! 不然,凭何别人不行,独她们风光! 晴茵内心嘶吼着,可她不敢将这话说出来。 嘉楠摇了摇头,似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 “晴茵,人生在世,若只有一些取巧的想法,是走不长远的。” “夫人赏识于我,是因为,我做事,从无差错,从不逾矩,从未惹祸。” “我不会去做,需要夫人出面来保我的事。” “晴茵,你太年轻,你还不明白……没有人能永远倚仗另一个人,即使是身生父母也不行,何况是主子……” 云墨转头,看向嘉楠。 她与嘉楠不同,她从懂事的时候,就在夫人身边了。 她以为,嘉楠和她一样,是依赖夫人的。 这是云墨第一次认识到,嘉楠其实和她不同。 嘉楠的声音悠远苍凉:“晴茵……永远不要去赌,别人会帮你。” 晴茵抬头,愣愣的看向嘉楠。 云墨回过神来,拉起嘉楠就要走。 “你还同她说这么多,人家可是算盘珠子,都蹦你脸上了!” 嘉楠被云墨拉着走出去几步。 终究是拍了拍云墨的手,示意她停下。 嘉楠从随身的荷包里,取出一个长约两寸的汝窑小瓷瓶,拔开塞子,从中倒出一粒红色小药丸,又小心翼翼地将瓶子放回荷包。 她走到晴茵面前,拉起她的手,将小药丸放进她的手心。 “等把人引开,把这个给她服下去……无论如何,都至少能保住她一口气。” “身上的伤,老夫人发了话,今日不能治,不要去动!” “明日,等婆子们检查过了,寻些伤药,想办法让她带出府去。” 嘉楠说完,放开晴茵:“你走吧!” 晴茵愣愣地,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 末了,流下两行清泪,对着嘉楠行了个全礼,转身快步离开客院。 嘉楠看着晴茵离去的背影,默默叹了口气。 她能做的……也就是如此了。 云墨看了看嘉楠,直到晴茵彻底消失不见,才伸手点了点嘉楠的脑袋。 “你呀!就滥好心吧!回头那丫头就把你卖了!” 嘉楠依靠在云墨的肩头,假装俏皮的样子:“发现不了的!” “我那丸子又不是什么金刚大力神丸,绿豆大小的东西,随口就咽下去了。” “便是她们人被发现了,也发现不了这丸子,卖不到我身上!” 云墨如何不知,否则刚才就开口阻止嘉楠了。。 只是,到底替她不舍。 “那丸子,是你师父留给你的吧?总共也就那么几粒,保命的丸子,你倒是舍得。” “三十大板下去,可不就是需要保命了……” 嘉楠摇了摇头,“她做错了事,挨了罚,也没有话讲。只是……” 只是,一盏琉璃灯,就要赔上一条命,到底太重了。 或许在老夫人的眼里,芳雯的一条命,还不够赔那盏琉璃灯的。 可她们,却没有办法这么觉得…… 云墨也听明白嘉楠未说出口的意思,叹了口气。 都是做下人的,物伤其类罢了。 可人各有命,她们也不过就是体面点的丫鬟,这世道上的苦命人那么多,哪里轮得上她们来管。 能把眼前的好日子过下去,就是上苍保佑了。 “回去歇着吧!两步路,也别送我了!明儿,你不是还要去码头?”云墨开口。 嘉楠点了点头,把云墨送到客院门口,倒也不再坚持。 二人无声告别,各自而回。 而客院的另一边,陆翊桉在院中,沉默地将刚刚外院发生的一切,都收于耳中。 他孤独地坐在轮椅上,静静地瞧着,紧闭的内院之门。 当年,他的父亲,就曾经以为:那高高在上的君王,是此生的倚仗…… 最终却…… 千古君臣…… 呵…… 一场笑话罢了…… 陆翊桉自嘲一笑。 却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半晌后,他回转轮椅,与福康,一同回了屋。 黑夜中,似有过一缕悲伤,却很快,消散在风中。 次日。 嘉楠起了个大早,安排过客院事宜后,跟随前院的田管事出了门。 第6章 心软 去望京的日子,已然逼近。 方府一行,自泸陵渡出发,沿泸江一路北上,可直达定州码头,再换陆路赶上一两日,便可到望京了。 她此行,是随田管事一同来看看,他们届时要乘坐的楼船。 陆翊桉腿脚不便,又不喜人打扰,方府将整个一层船舱,让与他独享。 嘉楠想着,船工繁忙,未必处处能想周到。 她先来看过,若有对陆翊桉不便的地方,也好心里有个数,届时有个应对之策。 可当她下了马车,远远站在泸江边时,她的脑中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心中眼中,唯余茫茫泸江。 嘉楠是土生土长的临江府人,生活在临江府的人,没有不知道泸江的。 她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泸江很大,很宽阔。 从泸江分流出来的,大大小小的河流,养育了他们这一方水土上的人。 但嘉楠没想到,第一次真实地站在这里时,眼前的大江,会带给她这么大的震撼。 在她十八年的岁月里,天地都是围起来的。 沈家也好,方府也罢,看起来天差地别,但不论是土墙泥瓦,还是高墙大院,都会将人的目光,束于一片。 可眼前的风景…… 目之所及,没有尽头。 空中原本层叠着的云海,此时将将要散开来,日光从缝隙中倾洒出一缕,就将那周围,都染出一片绚丽的金光。 云层之下,时不时,就有成群结队的水鸟,翱翔而过。 水面上,烟波浩渺处,依稀可见百舸争流,穿梭不息。 近码头的地方,停着好些楼船画舫,收了帆,定着锚,正静静地等待着,码头边的小舟,将它们的客人运过去。 码头上,更是热闹非凡,客船、渔船分别停放,簇满了岸边。 有那才打捞上来的新鲜大鱼,当场叫卖,岸边就有现蒸现做的吃食摊,锅气升上来,同江上的烟雾融成一片。 嘉楠不知道怎样形容这一刻的感受,此时只恨,平生诗词学的不多。 但能享受这片刻的神魂自由,她知足了。 田管事已然指挥着方府的小厮,提前将一些箱笼搬运到船上。 嘉楠收拢思绪,亦不再流连。 乘坐小舟,登上方府包下的楼船。 船工和方府的小厮,接力将箱笼归整至货仓,田管事与船老大,则商量着路途中的具体细节。 嘉楠便独自进入了客舱查看。 仔细记下几处,会与他轮椅进出不便的地方后,又折身回去。 与船老大一一细说。 而后,又跟随田管事,将楼船上下彻底逛过一遍,将各处用途细细记于心中。 因着田管事今日要在船上监工,嘉楠忙完自己手头的事项,便与之告辞,先行返回方府。 待到了泸陵城内。 经过河坊街时,嘉楠叫停了驾车的小厮。 “来之前,夫人吩咐了,要买些十品斋的糕点回去。这儿离方府不远,你便送到这里吧!一会儿我自己回去就是。”嘉楠下车。 小厮是田管事指派了单送她一趟的,还要回去码头上去忙,听嘉楠如此说,自是应下。 嘉楠看着小厮离去,进了河坊街。 可她却不往十品斋方向走,而是先去了趟药铺,抓了两副药,而后拐进了一条民巷。 “请问,可是黄大娘家里?”嘉楠敲门。 “呀!嘉楠姑娘!稀客!稀客!”黄大娘开了门,见是嘉楠,忙把人迎了进去。 黄大娘热情地请嘉楠落座,一边上茶上,一边寒暄:“嘉楠姑娘,今儿怎么上我这儿来了?” 嘉楠笑着将手中的一副药递到黄大娘手上。 “上回,在府里见大娘的时候,听您说起,近来总是失眠惊梦,今儿我刚巧出府办事,便抓了副安神助眠的药。” “大娘且先吃吃看,若是得用,那方子,我也放在里面了,回头您再抓着吃几贴。” 黄大娘直道客气,接过后,笑意更添三分。 “这点小毛病,哪里就劳烦嘉楠姑娘记挂着!”黄大娘转身把药放好,“我听闻,方大人高升,整个方府都要搬去望京,嘉楠姑娘想必也要过去吧?” “是呢!”嘉楠端起茶杯,“黄大娘,人在家中,消息可是灵通呀!” 这黄大娘,是泸陵有名的牙婆,专门为大户人家买卖丫鬟的,口碑很是不错。 如今年纪大了,将大部分的事务都交予了徒弟们,自己只接一些高门大户的活计,譬如——方府这样的人家。 嘉楠与云墨二人帮白凤宁管着后宅杂事,与她自然也有往来。 “姑娘可别打趣我了!若这么大的事,我都不晓得,那干脆别干这行了!哈哈!” 嘉楠喝着茶,脑中思索不停:今日她来得并不算早,但黄大娘家里,并不见芳雯身影。 看来……老夫人那边,寻的是另外的牙婆。 黄大娘见嘉楠神色,知晓她必定还有另外的事,索性主动开口问道:“姑娘,我们也不算生人了,有事,不妨直说!” 嘉楠放下茶杯,笑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黄大娘!那我就,直说了。” “昨儿,我们府上,老太太院里,有个犯了事的小丫头,说是,要发卖出去。” “这丫头呢,手脚笨些,人却不是个坏的。只奈何,原来家里人犯过事,是奴籍出身。” “大娘是这行的老手了,自然比我明白,奴籍出身的人,又被主家发卖,再想寻个好人家,是千难万难。” “原是想着,劳大娘费费心,替那丫头,寻个稳当的去处。没承想,倒是跑空了。” 黄大娘闻言一笑。 她与嘉楠不是第一回打交道了,知晓她这人,便是这样的性情! 初初见面时吧,看着一板一眼,冷淡极了。 实则相处下来,却是个再心软不过的。 她们相熟了以后,但凡遇着她身子有不爽利的时候,嘉楠可没少替她把脉开方,分文也没收过。 还真别说! 别看这丫头年纪小,这看病的水平,可真不比外面那些郎中差! 不过是,为个小丫鬟寻个妥当去处的事,嘉楠难得张回嘴,她自然不会驳了她的面子。 “姑娘,这就看不起我了!这泸陵城为大户人家做事的牙婆,就那么几个,谁不知道谁呀!谁还能不卖谁几分面子呢!” “今儿姑娘特地来了,我还能叫你跑空不成?你只管放心上京,回头,我替你把这事办了!” 嘉楠闻言一笑,起身行了个谢礼:“如此就再好不过!我就厚颜,劳烦大娘一回!” “大娘,这一副呢,是治外伤的药。”嘉楠把另一副药递过去,“还请大娘,回头一并带过去,交给那个叫芳雯的小丫头。” 黄大娘接过,爽快道:“姑娘就放心吧!” 二人又闲话过几句,嘉楠才告辞离去。 这一回,倒是直奔十品斋而去。 排队买了两盒后,嘉楠独自回了方府,往白凤宁院中而去。 “回来的时候,经过河坊街,想着夫人爱吃,便买了两盒回来。”嘉楠将糕点递给紫烟,向白凤宁行礼。 “要不说你最懂我心事呢!昨天晚上,我还想着……这往后啊,就吃不上这泸陵的糕点了!” “今儿,你就给我买来解馋了!”白凤宁自然不会过问,嘉楠买糕点这么细小的事情。 叫紫烟收好,转眼问道:“船上……可都妥当了?” 嘉楠点头:“俱都妥当的,略有些障碍的地方,方才都已交代船老大改了。” “不过,陆公子出行,离不得轮椅。今日,我见登舟时,需以小舟换渡。” “这码头到小舟,小舟又换大船,这一段路,恐得有人帮忙抬着。” 白凤宁颔首,将此事记下:“还是你想得周到!你回头安排下,届时,从前院的护卫里,拨两个力大的出来吧!” 嘉楠应下后,想了想,又道:“近日伺候下来,那位陆公子,虽说不是难相处的人,但也诚然不喜人多吵闹……” “这你放心!他是侯府的人,自然是就是我们的贵客!” “我早已吩咐过了!咱们府里的人,无事,都不会去一层。船工那里,明儿,我与大人说,让田管事去交代!” 如此,倒没有什么了。 原本搬府这么大的事,她和云墨二人定是有得忙。 可如今她被指派去,独管客院之事,倒是苦了云墨。 她来了这半天,也不见人,料想是在院中忙活呢! 嘉楠略感歉疚,从白凤宁院中离开后,回客院之间,转进了她和云墨的住处。 她二人虽单独分得一个偏院,但只各自占据一个厢房。 主屋,被她们改做办事所用,免得别人说她们,不知高低。 云墨此时,正在主屋之中,噼里啪啦打着算盘。 嘉楠进到屋中,默了一瞬。 她许久未回来了,一些共用之物,都是云墨帮着收拾了。 曾经满置物品的屋子,如今,空了许多。 博古架,更是空空如也,透过架子,可以一览无余的看到,背后的临窗而置的红木高几。 上面的一盆兰花盆栽,也不见了身影。 嘉楠喟叹一声。 搬去望京,这四个字,在此刻,落到了实处。 云墨闻声抬头,见是嘉楠,露出个疲惫的笑容,嘴上倒是不忘打趣:“哟!嘉楠姐姐还晓得回来!” 嘉楠上前,替她捏肩,撒娇道:“辛苦云墨姐姐了!是我的不是!等到了望京,有什么事,都放着我来!” 云墨瞥了瞥嘉楠:“你可是你自己说的!” 二人笑闹了两句,只是云墨这两日实在事忙,嘉楠便也没有过多打扰,安静地退了出去。 到了临行的前一夜。 嘉楠独自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等到终于颌上眼睛,却少见地,做起梦来。 第7章 江面 梦里。 在方府的这十年,跳转来,跳转去。 最后,定格在她与师父的最后一面。 师父拉着她的手,对她说:“嘉楠,我这一生,曾受名利加持,亦被名利反噬。最终,失了追求医道的初心。” “幸而,能遇见你,将一生所学相传……可我依然遗憾,一身绝学,最终只能成为,后宅谋生之技……” “你答应我!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出去!成为……一个真正的医者……” “如果,遇到有天赋的人,将这一身本事,传下去……” 她很想应下。 可她的嘴,就像被封印住了一般,什么都声音,都发不出来。 然后,她就像,忽然从云端跌落一般,被重重地,砸回方府的后院。 嘉楠一惊,坐了起来。 呼—— 是梦啊! 嘉楠呆坐在床上,半晌后,才后知后觉地,用手擦掉,残留在脸颊上的冰凉。 窗外已然泛白。 今日,便要离开泸陵。 嘉楠索性不再睡,洗漱过后,将最后的随身细软收拾好,出了屋。 泽兰已经等在院中,手上,空空如也。 她被安排,留在了泸陵方府。 嘉楠此时不知该说什么,见她也无言,点了点头,准备往内院而去。 “嘉楠。”泽兰伸手拉住她的袖子。 “我在街上,遇到夫人的时候,我以为,这一生的飘零,结束了。” “刚进府的时候,你们几个,我谁也看不起,我觉得,你们都不如我。” “可为什么,离开内院的是我,留在泸陵的,也是我?” “我难道不美吗?带我去望京,我不能给夫人换取好处吗?” 嘉楠看向泽兰。 美人的眼睛,总是好看的。 这是她第一次觉得,泽兰的眼睛,有些灰败。 “泽兰。你总觉得,我们都是一些,违背自己心意,努力讨好夫人的媚主之人。” “你觉得我们奴颜婢膝,毫无骨气。” “可泽兰,你又有什么呢?你凭什么觉得自己能替代我们呢?你的美貌,你的傲气吗?” “你连低头的勇气都没有,你凭什么觉得,自己能够向上攀登?” “又凭什么让夫人觉得,你是一个有用之人呢?” 嘉楠摇了摇头,泽兰或许本性不坏。 但终究,道不同,不相为谋。 嘉楠转过头,陆翊桉静静呆在院门处,不知听了多久。 她叹过一口气,绕过失魂落魄的泽兰,来到陆翊桉面前。 “陆公子,可以出发了。” 陆翊桉点头,主仆三人,往方府大门处而去。 嘉楠落后一步,跟在他们身后。 只是于出门之际,终究回头说了一句:“云墨说,夫人为你放籍了。只是……无人告知于你罢了。” “再过两日,杨管家应该就会来找你。往后的日子,要怎么过,你自己想明白吧!” 泽兰倏然抬头,可院内,早已没有嘉楠的身影。 泸陵渡。 嘉楠正准备,叫护卫过来将陆翊桉这尊大佛抬上小舟。 可还未及开口,却见福康,双手一抬,就轻轻松松,把陆翊桉连人带轮椅搬了上去。 饶是嘉楠与他们相处多日,仍不免目瞪口呆。 福康虽生的壮实,但她着实没有想到,他竟有扛鼎之力。 直到此时,她终于明白,陆翊桉一个坐轮椅的人,凭何从望京,一路到泸陵了。 这是身边有奇人啊! 待众人都登上楼船,船工起锚扬帆,泸陵渡便慢慢地在视野中变小。 嘉楠最后望了一眼岸边,转身进了客舱。 借着陆翊桉这尊大佛,这一层客舱,只有他们几人,倒是清静。 因着陆翊桉行动不便,主仆三人仍是住在一起。 好在,这楼船够大,他的客舱房间,十分宽阔,与方府客院的主屋,不差多少。 至于嘉楠,仍像在客院时一般,单独住在外面的小间。 既不会打扰到陆翊桉,又能事事照看着。 对此,嘉楠很满意。 只等到了定州码头,下了船,就可送走这尊大佛交差! 只是…… 嘉楠打开窗户,外面是茫茫江面,她分不清,行至了何处。 只能通过日程,依稀判断着:应该,快到渭州了吧? 嘉楠以手托腮,撑在窗框上。 看着远处的依稀的青山轮廓,开始放空思绪…… 而此时,船舱的另一侧。 陆翊桉也正开着窗,与嘉楠,看着同一片山水。 他双手交握,靠在轮椅上。 三日了,应该…… 快到渭州了吧? 他这一趟出门,原本就只是去渭州城,没想着,最后却临时起意,走到了泸陵。 不过……走到哪里,又有什么区别呢? 最后,都要回到望京,回到忠义侯府,做那个……亲人们所需要的——忠义侯。 陆翊桉自嘲一笑,转过轮椅,命福顺上关了窗。 又是一日无事。 嘉楠如今已经适应了船上的日子。 她将手上的食盒,交予船工,这一日的活计,便算收了尾。 比起她在客院的时候,还无所事事。 嘉楠真怕这样的日子过惯了,到时候反倒不适应忙碌。 回舱的时候,嘉楠一转身,忽见明月高悬。 原来,又是一月月中了。 年幼时,总觉日子漫长,一年的年关,要盼上那样长久的时光,才能等到。 可如今,怎么过得这样快? 一月连着一月,似乎只在恍惚之间。 嘉楠忍不住取笑起自己:怎么好端端的,开始生出多愁善感的毛病! 一定是闲的! 摇着头笑过一笑后,嘉楠进到船舱,往自己床榻上一躺! 与其想东想西,不如去会周公! 可不知为何,这一躺,却是半夜的辗转。 嘉楠在黑暗中睁开眼,不由得叹了口气。 睡不着啊! 她索性摸黑起身,给自己倒口茶喝。 可行到桌边,却忽然听到门外过道,有木轮转动之声。 嘉楠侧耳——是陆翊桉的轮椅。 这么晚了,他不睡觉,出去做什么? 嘉楠灌了一口冷茶,又坐回到床上,决定闲事莫管。 那尊大佛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可小半个时辰过去,却一直都未听到,陆翊桉回来的声响。 嘉楠深深一叹,认命地穿衣点灯,出门查看。 一边穿衣一边不忘安慰自己:等到了定州,就交差了! 结果,她才出客舱,就被眼前的场景气笑了。 倒春寒的天儿,就着夜半江面的寒气,这位爷,正停在船头吹冷风! 他那两个不靠谱的侍从,就在客舱门边站着,一左一右的当门神。 也不说,上去劝劝他们主子,只望夫石似的杵着。 嘉楠呼出一口气,看向右手边站着的福顺。 她忍着脾气问道:“这么冷的天,怎么让公子在船头呆着?” 福顺的情绪也不高,说话蔫蔫的:“公子想出来看看……” “更深露重,江面又冷,去请你们主子回屋吧。” 嘉楠搓了搓手,半个时辰,人都冻僵了吧?! 福顺却摇了摇头,红着眼眶道:“公子不肯回……也不许我们靠近……” 嘉楠此时是真的……无言对苍天。 她看看左手边——傻大个。 再看看右边——笨小伙。 前面——沉默的犟种。 这主仆三人,安生了那么多天,原是要给她闷个大的! 就……非得给她这趟差事,折腾出点事来呗? “福顺!”嘉楠的语气难得有些严肃,“身为仆从,听主子的话,是本分!但一个好的仆从,绝对不会,都只知道听话!” “我们相处,虽时日无多,我看得出来,你们主仆之间,是有情分的!所以你凡事,更得多为主子考虑!” “你要多想,想想到底如何,才是真正为主子好。等你哪一日想明白了,你才能真正照顾好你家主子。” “明白了吗?”嘉楠看福顺似懂非懂的模样,摸了摸他的头,“现在,先去屋里,弄个汤婆子过来。” 福顺吸了吸鼻子,轻轻嗯了一声,转身就进了客舱。 这段日子相处下来,他对这个叫嘉楠的侍女,还是服气的。 她总是说话温温柔柔的,行事也从不咄咄逼人。 可不知为什么,所有的事情,似乎总能按照她的想法推进。 连侯爷,很多事情,似乎也都在不知不觉中,被她说服妥协。 福顺虽然想不明白其中的细节,但他就是觉得…… 或许嘉楠,能把侯爷劝回来。 嘉楠看着福顺递到自己面前的汤婆子,又对上他满怀期待的眼神。 他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自己方才说那么多,是想告诉他:他此时得把他家主子叫回来。 唉! 嘉楠叹了口气,终究还小啊! 罢了! 看她这样子,也是说不动人的。 嘉楠伸手,将汤婆子接过,转过身,轻手轻脚的往船头走去。 陆翊桉自然听到了身后的动静,他一向耳力好。 他知晓,身后,是那个叫嘉楠的女子。 “陆公子,夜深了,该回去了。” 陆翊桉没有转头,亦没有回应。 这人,又将语气,放得十分柔和,与第一日,同他说话时一样。 她似乎,对每个人讲话,都会用不同的语气。 温柔的,严厉的,犀利的,柔顺的。 但不管哪一种,似乎都直达人的内心深处。 陆翊桉回想着她说话时的模样。 可记忆中,却没有这女子的面容。 是了,她虽住在客院,但并不常来主屋,便是进来,他每每见到,不是垂首,便是背影。 他突然很好奇,这个叫嘉楠的女子,是在用怎样的神情,与他说话。 陆翊桉无言,却忽然将轮椅转过一半。 身后之人,便出现在了眼前。 今夜,无风,无云,明月高悬,朗照江面。 亦将嘉楠此人,照亮在清辉之下。 眉如远山,眼似秋湖。素净清丽,淡雅纯然。 与她的声音,倒是相配。 可惜…… 这样好看的一双眼睛里,却并无一丝真心关怀之意。 反倒是她的声音,更能骗人一些。 陆翊桉又将轮椅转了回去。 第8章 意外 嘉楠看着陆翊桉的后脑勺,披风下的双手,重重地捏了一把汤婆子。 说他一句孤僻,还真不是骂他! 不过眼下,还是先把汤婆子给他。 嘉楠此时也不顾他喜恶,并不浪费口舌,直接上前行过一礼,十分自然的,将他的大氅掀起一角。 动作轻柔却坚定地,把汤婆子塞到他手中。 趁他还未反应过来之际,又快速退出两步。 “公子,可是喜爱这,江清月明之景?”嘉楠开口转移话题。 陆翊桉抚触着手中暖意,麻木的指节,正慢慢恢复知觉。 他不喜人触碰,更厌恶,有人在他心烦之时,出声打扰。 可或许是此刻,夜寂无声,天地寥寥。 他发觉,自己似乎,并不反感她的存在。 既不厌恶她的行为,也不厌烦她的言语。 甚至,他久违地,想与人说说话。 “那边,是渭州城。”陆翊桉看向东面。 嘉楠略松一口气,方才唐突之举,算是揭过了。 只是他难得开口,声音,却尽显寂寥。 嘉楠跟随着他的目光,往东面望去。 什么也看不到…… “渭州,是我娘的故乡。” 他的声音再次响起,明明很平静,却又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哀伤。 嘉楠静静地等待着。 等待着,他再说些什么。 可他,再没有开口。 “如果此刻,公子的母亲在此,定早已将您拽回了屋。” 嘉楠无法从他的这两句无头无尾的话里,判断出什么,只能用恰到好处的欢快语气,试图阻断他的伤感。 陆翊桉果然笑了笑。 记忆中,浮现出母亲爽朗直率的身影。 他的母亲,确实会这样做…… 甚至,嘴上还会骂上他两句…… 陆翊桉最后看了一眼东边,慢慢地,将所有的情绪收拢,不再展现半分。 “回去吧。” 嘉楠闻言,终于展现出一个真心的笑容,她转身唤了福顺福康过来。 这陆公子,又变成了平日里,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 可她不在乎,他肯回屋就行。 希望这他的身子骨,经得住他这么作吧! 嘉楠目送陆翊桉主仆进屋,自己也关上了房门。 这一回,倒是倒头就睡。 次日一早,嘉楠就让船上的厨娘,熬了一锅老姜汤,自己灌下一碗后,给他们主仆也送了过去。 福顺对她的态度,比之前更和善了一些。 嘉楠觉得很是不错。 还剩一半的路程,希望她和他们主仆,接下来的相处,不要再起波澜。 可惜! 天不遂人愿! 才入夜,嘉楠的房门就被敲响。 是福康。 他咿咿呀呀地比划着,嘉楠实在看不懂,可还没来得及问询,人就被拽去了陆翊桉的屋里。 “福康,不得无礼!” 陆翊桉看着嘉楠被福康拽住的手肘,皱眉。 福康不懂太多,但陆翊桉的话,他总是能大概分辨的出来。 听话的将人放开了。 “嘉楠姑娘,福康心智如三岁幼童,若有得罪之处,还望莫怪。”陆翊桉开口。 嘉楠原本,也没有打算与福康计较这些。 但陆翊桉的言语,倒是着实叫她意外。 “陆公子言重了!嘉楠婢仆之身,不敢当您一声姑娘,您直呼我名就好。”嘉楠福身行礼,“不知陆公子寻我,可是有事?” 陆翊桉指向左侧的卧榻。 嘉楠皱眉,福顺正躺倒在上面,看样子……似乎是发了高热。 “福顺怕麻烦,未告诉我,他发了高热。只闷声躺着,想发出身汗来……” “待我发现之时,已然这般模样了,不知方府,可带有随行医师?” 嘉楠闻言,眉头微皱。 福顺年纪小,昨夜的寒气,到底没抗住。 她趁陆翊桉看福顺,暗暗瞥了他一眼:这分明就是主子任性,下人遭殃。 不过……他们主仆之间的事,终究轮不上她来论对错。 嘉楠行至塌边,略瞧了瞧福顺模样,坐下开始诊脉。 她将右手悬于福顺腕间把脉,左手先是试探其额间的热度,后又拉开他的下巴观察舌苔。 脉象浮紧,舌苔薄白。风寒束表,肺气不宣。 “只是寻常寒症,服两剂麻黄汤,应可无碍。”嘉楠起身,“陆公子稍待,我去为他煎药。” 好在,她怕天寒赶路,难免有风寒风热。 临行之前,提前备过一些药物。 陆翊桉自方才,嘉楠坐下诊脉开始,就一直看着她。 此时出口问道:“你懂医术?” 他以为,她只是有所奇遇,得了些保命的奇药。 倒是不知道,她还会医术。 嘉楠微微点头,谦虚道:“不敢说懂,略会看些风寒风热之症罢了。” 说罢,与陆翊桉微微示意,也不耽搁,自顾出门,煎药去了。 陆翊桉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她合上门,才挪开目光。 也是…… 她侍奉方夫人,又是心腹之人,自然有些额外的本事。 能诊治一些寻常症状,倒也不稀奇。 陆翊桉转过轮椅,来到榻边。 看着福顺,叹了口气。 半个时辰后,嘉楠就端着药回来了。 福顺这病,确实算不得疑难杂症,不过是一时病来如山倒。 灌了一剂汤药下去,又发过一夜汗,到了第二日,高热已有所缓解。 只是,整个人依旧困乏无力。 嘉楠见他这个样子,自是无法伺候陆翊桉的,本想寻个方府的小厮来顶上,但又被那倔脾气的公子爷给否了。 无奈之下,嘉楠只好提出,自己先替福顺一两日。 这一回,陆翊桉倒是没说什么。 一层客舱的空房很多,嘉楠让福康把福顺搬到了临近的一间。 一是保障福顺能安静休憩,二是,避免将他将寒症传给陆翊桉。 午膳之时,嘉楠替这主仆三人,端了膳食过来。 先是将一份鸡丝菜粥,单独拿给福顺。 又端着拎着的吃食,进了陆翊桉的房间。 其实直到此时,嘉楠才发现,前几日端出来的,吃的干干净净的膳食,有八成,是进了福康的肚子。 作为一个成年男子,陆翊桉或许是并不走动的缘故,吃得很少。 嘉楠本能想劝些什么,但又觉得……无从劝起。 索性,什么都没有说。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她与这位陆公子,不过萍水相逢之谊。 过多干涉,便是过界。 不过…… 陆翊桉虽说孤僻,但也不难伺候。 他不喜欢找事儿。 吃喝,他并不挑剔,坐卧,也不用她搀扶。 闲暇之时,不是坐在轮椅上发呆,就是寻本书看着发呆。 一天下来,两个人也说不到几句话。 到了晚间,嘉楠替他打好洗漱的热水,便告辞退了出去。 洗漱之时,他便会叫她回避。 嘉楠坐在自己的房间里,不由地想着:似他这般少事的主子,身边有两个人伺候,也诚然够了。 只是…… 嘉楠的脑中回想着他这一日。 便是方老夫人,也不曾把日子过得这般无趣吧? 他到底经历过什么,才年纪轻轻就变成这样? 心如古井,毫无波澜。 砰!砰!砰! 嘉楠的思绪被敲门声打断,她赶忙起身——会这样敲门的,只有福康。 是福顺的病症有所反复吗? 嘉楠打开门,果然就见福康又在门口一脸焦急,只是这次,他没有拉拽她。 倒是嘉楠主动出了门,往福顺的房间走去。 可还未等她抬手敲门,福康就以动作阻止她,并指着陆翊桉的房间。 嘉楠不禁皱眉,是陆翊桉? 她赶忙转身往最里间的房间走去。 一开门,就看到陆翊桉躺在床上,人事不知的样子。 “陆公子?”嘉楠试探着叫了一声,见他毫无反应,当下也顾不得许多,赶紧上前把脉。 这…… 嘉楠倒吸一口凉气,眉头深锁。 她原以为,他是被福顺传染了寒症,可此时他的脉象…… 节律紊乱,如雀啄食…… 她伸手探了探对方的额头,确有高热…… 又看过他的舌苔与瞳孔后,嘉楠咬了咬唇,他这…… 不似病,倒像是毒…… 为何会有毒?! “他平时可有吃什么药?”嘉楠转头问福康。 可福康哪能听懂这些,只是满脸焦急地看着她。 “你在这等我!我去找福顺!” 嘉楠起身,快步往福顺屋里走去。 福顺听闻陆翊桉的症状,脸色煞白,哆嗦着道:“那药……都是现配的……” 他家侯爷,不是生病,是中了毒。 每回发作,都需要裴大夫,根据症状现配调整…… 这一趟,侯爷出门之前,才发作过一回……照理说……不会这么快发作的! 他原想着,他们只是到渭州,应当无碍。 可侯爷,却越走越南,原本过了泸陵,还要再走。 是他心中不安,偷偷给老太君送了信,侯爷才会在泸陵,与方府同行返京。 可眼下…… 眼下可如何是好! 福顺急得直掉眼泪,挣扎着起身,就往陆翊桉房间冲。 嘉楠此时也顾不上他,赶忙回屋取上自己的药箱。 幸而她先前怕福顺的病情有所反复,提前取了药箱过来。 否则这会儿,还要去船舱里找,还不知要耽搁多少时间! 嘉楠背上药箱,匆匆往陆翊桉屋里奔去。 陆翊桉……绝不能在船上出事! 嘉楠先是将身上的红色小药丸,倒了一粒出来,强行掰开陆翊桉的嘴,送了进去。 指节在他的下巴处,一扣一顶,用了股巧劲,就让他吞了下去。 “好了!别哭了!”嘉楠此时无暇照顾福顺的情绪,言简意赅地命令道,“和福康一起,把他的衣服脱了!” “我为他施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意外 第9章 清醒 说罢,嘉楠起身去给屋内的炭盆添炭。 经过福顺身边时,嘉楠补充道:“只留亵裤。” 福顺此时,早已将嘉楠当成了主心骨,听她吩咐,依言照做。 嘉楠蹲在炭盆前,手上的火钳,不断翻转扒拉着最上面的新炭。 似乎这样,就能缓解她心中的焦躁。 她将呼吸缓缓调至最慢,强迫自己将心沉下来。 虽然,她在福顺面前表现得很镇定。 但她其实……没有什么把握…… 师父是传授过她一套独门针法,可她平静的后宅岁月里,哪有机会去施展这种技巧…… 若是可以,她并不想冒险。 可船上并无其他医师,更无对症的药材。 眼下,只能靠她自己,搏一搏了…… 嘉楠闭上双眼,脑中不断回想着,师父教她施针时的细节。 “嘉楠姐姐,已经好了……”福顺的声音自后方传来。 嘉楠深深吸进一口气,又重重吐出。 睁眼,起身,转向床榻。 “福顺,带着福康,去那边。”嘉楠指了指房屋正中的桌椅,“我没叫你们,不要过来,不要出声。” 福顺抽啜着点头,带着福康走了过去。 嘉楠自药箱中取出一套银针,再次长舒一口气,掀开陆翊桉的被子。 她是第一次见一个男子,如此不着寸缕的模样,可此时,她的心中,一丝杂念也无,只想着施针之事。 许是上天保佑,她运气好。 陆翊桉的毒症源头,很明显。 她才一掀开被子,就确定了毒源,来自于他的腿上。 嘉楠仔细观察着。 陆翊桉腿上的经脉,呈不正常的青紫色,浮于皮表,越往下走,颜色越深。 是有人,将他的毒,压制到了腿脚上吗? 他不良于行,与这毒有关吗? 可他的腿骨,又分明是断的…… 侯府的子侄,不应该是望京城中的富贵公子哥儿吗? 他怎么…… 嘉楠摇了摇,不再去想这些。 他的毒,有人压制过、 所以,只要她能将这毒,暂时地压制回去,应当就可以了吧…… 只要到了望京,他先前的医师,自能救他。 嘉楠确定想法后,取出三根银针,先将他的心脉护住。 伸手把脉确认过他的脉象后,才继续往肺腑肝胆的经脉穴位上下针。 几乎每下一针,嘉楠都要停下来试探过他的脉象,一套下来,额间已沁出了细汗。 在巨阙穴上落定一针后,嘉楠才暂时松下一口气。 她将自己的右手捏成拳,又用力张开,如此往复几次后,才又给陆翊桉搭脉。 已稳下来一些了…… 那么接下来……嘉楠将目光放到陆翊桉的腿上。 只要将毒继续往下压制,他应当就能醒过来了吧? 嘉楠又取出一套银针,用衣袖收了收额角的汗,坐到陆翊桉的腿边。 继续! 屋内静谧无声,嘉楠亦心无旁骛。 她此时,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自己的手上。 炭盆中,方才添上的新炭,已经烧的通红,屋内升起的热意,让她的手,愈加稳当。 嘉楠的手指,顺着陆翊桉腿上青紫色的脉络,一寸一寸地抚过他的皮肤。 然后每到一处穴位,停顿,落针。 沉心静气,分毫不差。 半个时辰后,嘉楠终于整个人一松。 完成了! 嘉楠不自觉地笑了出来,可又有些想哭。 师父,你看到了吗? 我做到了…… 嘉楠仰头,将冲上鼻头的酸意,压了回去。 再次给陆翊桉把脉后,她终于站了起来。 嘉楠对着福顺笑了笑:“放心吧!你家公子,会没事的!” 福顺已然忍了许久,此时听到嘉楠确定的话,终于憋不住了,哭出声来。 福康伸手试图安慰福顺,一掌下去,却将人推了个趔趄。 嘉楠看着这俩活宝,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 她走到福顺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了,回去歇着吧!你自己还病着呢,早点把自己养好,早点回来照顾你家公子。” 福顺吸着鼻子,摇摇头:“我……我想在这里等侯……等公子醒来……” 嘉楠闻言,也不勉强。 只劝道:“那你去那边榻上躺着,别到时候他醒了,你又晕了……权当替我省点力吧!” “嗯……”福顺此时十分听嘉楠的话。 福康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后选择了去福顺的榻边坐着。 嘉楠此时,突觉眼前有些发黑,当下也不顾许多,忙在圆凳上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 连饮三杯后,才感觉缓了过来。 陆翊桉身上的银针,还需三刻才能拔出。 嘉楠看了看他,索性就坐在此处,以手撑头,闭目养神。 三刻钟后,嘉楠起身。 她先看了看福顺福康,这两人,已然睡着了。 她笑着摇了摇头,来到陆翊桉榻边。 他大腿上的原本浮现的那些青紫脉络,此时已隐到了小腿下部。 嘉楠这才放心起针。 待收了针,嘉楠坐于塌边,先是帮陆翊桉掖好被子,又拿出他的右手诊脉。 脉象已趋于平和,想必……应是无碍了吧…… 嘉楠又用左手探了探他额间,热度也退了。 这下,总算可放心了! 嘉楠将陆翊桉的手放回,正打算起身。 可这时,她的右手,却兀的被陆翊桉抓住。 “阿娘!不要!”陆翊桉无意识的呢喃着,手上使上了劲。 嘉楠自问不是拘泥小节之人,可她的手第一次被男子这般抓住,还是不免有些窘迫。 幸而陆翊桉并未清醒,倒免去了两人之间的尴尬。 嘉楠咬了咬唇,还是先想办法,挣脱开来! 可她尝试几番,都未能挣脱。 陆翊桉不知梦到了什么,将她的手紧紧扣住,感知到她想挣脱后,反而抓的更紧! 嘉楠无奈,只得用左手反抓住他的手腕。 双手一齐用力,试图将自己的右手,从桎梏中解脱开来。 可嘉楠没想到,她的这一动作,激起了陆翊桉身体本能的防卫反应。 他的另一只手,立时伸了过来,将嘉楠的左手反制住。 用力往回一扯! 嘉楠猝不及防,整个人被带倒,侧脸几乎完全贴在陆翊桉的胸膛上。 若说方才被他拉了手,嘉楠只是有些窘迫。 那么此时,只能用又羞又燥来形容。 不是她要与一个昏睡之人计较,只是眼下的场景,实在难堪…… 她的双手,都被陆翊桉制住,几乎整个上半身横伏在他胸前。 他身上的被子,在两人的拉扯下,早已不知甩到了哪里, 她的左脸,正紧紧贴在陆翊桉未着寸缕的胸前。 嘉楠一时羞愤,用力挣扎起来。 可陆翊桉一个常年不良于行的公子哥儿,不知哪儿来的这么大力气。 她几番挣扎,都丝毫动弹不得。 “陆翊桉!你醒醒!” 嘉楠情急之下,根本顾不上礼数,直呼其名,试图把他叫醒。 唔…… 不知是不是嘉楠的叫唤起了作用。 陆翊桉发出一声闷哼,缓缓地睁开双眼。 可等他看清眼前的情形,原本就还未清明的脑子,更加发懵。 这…… 这是什么情况?! 自己的身上!伏了一个女子! 而且,分明是他把人牵扯成这副模样…… 陆翊桉认出嘉楠头上的梅花簪。 ——是她! 陆翊桉的心脏砰砰一跳。 他能清晰的感受到,嘉楠细腻的皮肤,正贴在自己的胸膛之上。 他的衣服呢? 为何会除了亵裤,未着寸缕?! 陆翊桉多年未曾有过波动的神情,此刻,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忙松开左手,将嘉楠放开。 陆翊桉卸力的一瞬间,嘉楠就感觉到了。 她忙抓住机会起身,往后退去。 可却没能退开…… 嘉楠低头——他的右手,仍未放开…… 陆翊桉自然也发觉了,他也正盯着两人交握之处。 若说方才,他的另一只手,只是制住了她的手腕,那么此刻…… 他们的右手,正紧紧交握。 他的之间,指骨相贴。 她微微用力,而他,却不肯放她离去。 许是还未完全清醒的缘故,陆翊桉的反应有些慢。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竟没有第一时间松开手。 他顺着被自己牵住的那只手,抬眼望去。 ——正对上嘉楠的眼睛。 她的眼睛,一直很好看,顾盼有神。 如果说那一夜,他觉得这双眼睛,深如秋湖。 那么此刻,湖水涟漪,正泛着凝凝之光。 秋水之眸……原是如此。 陆翊桉彻底清醒过来,放开了手。 几乎是立刻,嘉楠就退了开来。 直到退出三步外,才堪堪停住。 她转过身,背朝陆翊桉,似乎需要缓一缓的样子。 而陆翊桉亦然。 他拉过散落的被子,拢住自己的身体后,努力撑起身来。 可他的腿用不上力,此时又没有福康在侧。 加之才清醒过来,行动之间,颇为费劲。 嘉楠听到身后动作,回转过来。 如此情形,若放在往常,嘉楠定是要上去帮一把的,可眼下…… 嘉楠咬了咬唇,犹豫再三,并未上前。 陆翊桉坐靠在床榻上,他此时,终于能够以正常的视角看向嘉楠。 她的衣衫方才整理过,但依旧略有些凌乱,头发也有些微的松散…… 双颊绯红,半羞半怒。 陆翊桉用指节揉了揉眉心,他方才…… “嘉楠姑娘,我……” “陆公子!”嘉楠出声,阻止陆翊桉继续说话。 她并不想,与他在此事上纠缠。 无论他要出口的,是什么话…… 与彼与此,都不过是徒添烦扰罢了! 第10章 分别 几息之后,嘉楠情绪略缓,这才开口:“陆公子先前,旧疾突发,情势危急,嘉楠无奈之下,只得冒昧出手诊治,还望陆公子莫怪……” “万幸公子,得天庇佑,此番总算,有惊无险。” “至于……方才的意外,既非公子所愿,亦非我之所图。” “还望公子,看在嘉楠多日照顾,勤勤恳恳,并无差错的份上……” “抛诸脑后,从此忘却!” 言罢,嘉楠福身行礼,静待对方的回应。 陆翊桉看着弯腰垂首,将礼行得分毫不差的嘉楠,不由地默然。 方才那个双颊绯红,面带羞赧的女子,仿佛只是他臆想出来的幻觉。 她的话,他听明白了。 她不希望跟自己有任何的牵扯…… 陆翊桉在心中自嘲了一番。 如此……也罢。 他本就不该,与任何女子产生牵绊。 船头的那一夜,他原本,就不该开口…… 方才,诚然不过是一场意外,嘉楠身为女子,尚且不在意。 那他,又为何要心如擂鼓…… 为何……要想那么多呢…… “多谢你,出手相救。”陆翊桉开口。 嘉楠见他愿意掀过此篇,终于放松下来。 “公子言重了!我其实……并无十足的把握,不过勉强试之。是公子福泽深厚,这才能够化险为夷。” 嘉楠上前,把他的衣衫递了过去。 随后微微侧身,避免直视他穿衣。 陆翊桉一边穿衣,一边捋着这事的前因后果。 他此时,已然彻底恢复清明。 他本不该,再开口问询什么,他们之间,理当保持距离。 嘉楠不想与他有牵扯,他可以不提。 可他另有一问,却不愿沉默。 “嘉楠,你先前说,你只是略学过一些医术,我虽知你谦虚,可也确实以为,你只是,会诊治一些寻常的病症。” “可你救醒了我。”陆翊桉系好衣带,又靠回床上,“你知道的吧?我是毒发,不是病发……” “我毒发之际,要救醒我,这不是略懂医术的人,能做到的。” 陆翊桉看向嘉楠,可嘉楠却只盯着地面,并不与他视线相交。 “侯爷既知自己患有疑难之症,出门之时,就不该丢下自己的医师。”嘉楠试图另起一话。 陆翊桉一笑。 不是每一次,他都愿意,让她轻易绕过的。 “嘉楠,我有一惑,请你解之……”陆翊桉替自己拢了拢被子。 “学医本就不易,更遑论,你身怀绝技。” “可你却囿于方府后宅,此生,或许都无一展所长的机会。” “你可曾……后悔学医?可有不甘?可会愤恨?” 陆翊桉盯着嘉楠的眼睛,他不给她说谎的机会。 嘉楠抬头,与他对上眼神。 此刻的陆翊桉,与她先前见到的,截然不同。 他平日,总是死气沉沉的,似乎这世上所有的事,都不能引起他的兴趣。 他没有在乎的事,也没有在乎的人。 虽然活着,却空有躯壳。 可此时,她似乎窥见了一丝,他的真实模样。 锋芒毕露,咄咄逼人。 不愿意给她丝毫,敷衍的机会。 嘉楠的喉咙动了动,微微张开嘴,却又合上。 在泸江的江面上。 在楼船里。 这幽闭的这一方天地,似乎,只余他们彼此。 他们相望着,对峙着。 一个不动,一个不言。 “公子!” 福顺的声音打破了这一室的静谧。 嘉楠顿觉浑身一松,似乎方才的一切,只是她的错觉。 她看着福顺踉踉跄跄地奔到陆翊桉榻边。 也看着陆翊桉,收起执着的模样。 又变成那副,淡淡的,死气沉沉的样子。 “公子!你终于醒了!”福顺扯着陆翊桉的袖子,眼泪汪汪的,“吓死我了……” 福康也跑了过来,在一边手舞足蹈的比划着什么。 陆翊桉摸摸福顺的头,又认真看着福康的动作。 嘉楠看着这样的陆翊桉,笑了笑。 其实,他也不是,什么都不在乎的。 “既然陆公子已经无碍,嘉楠就先行告退。公子大病初愈,还是早些歇息吧!” 眼下,是最好的脱身机会。 嘉楠根本不给主仆三人说话的间隙,顾自说完,便提上药箱,退了出去。 回屋后,嘉楠躺在床上,看着头顶的船板,久久不能入睡。 脑中,一直反复着陆翊桉最后问她的那句话。 后悔?不甘?愤恨? 嘉楠长叹一口气。 若说不甘心,总归是有一些的。 如果可以,她也希望离开方府,想要凭借自己所学的本事,一展所长。 她也想,实现师父的临终所愿…… 可她的人生里,能随心由己的时候,并不多。 她的本领,不是天生就会的。 不论是她的处事之能,还是医道之长,都是夫人给她机会,她才得以学之。 夫人不愿她离开。 她便不能离开。 她的一切,都是夫人给的,她不能贪心不足,什么都想要。 愤恨……她没有。 可他呢? 为何有此一问? 后悔?不甘?愤恨? 他是在问她,还是在自问? 他到底……经历过什么? 嘉楠回想起他的双腿。 他腿上的断骨,已然长歪。 最初的时候,他为何不治呢? 是因为那毒吗? 可他又为何会,身中奇毒? 这位陆公子,到底是谁? 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方才制住自己的动作,分明是习武之人,才会有的本能。 他胸前那些伤痕,应是兵器所致,他身上为何会有那么多伤? 他手上的旧茧…… 他…… 停! 嘉楠晃了晃脑袋,试图把陆翊桉这个人丢出脑海。 不能再想他了! 今日之事,还是忘了吧! 他与自己,本就不是一路人。 等再过两日,下了船,他们从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他的过去,现在,将来…… 都与她,没有关系。 嘉楠闭上眼,默默念起《清心咒》。 渐渐地,一切杂念,似乎都被摒弃开来。 而客舱另一边。 陆翊桉也正以相同的姿势,盯着头顶的帷幔。 他将右手放到鼻下,上面依稀残存着一股药香,又掺着一丝淡淡的檀木香。 提醒着他,先前所发生过的一切。 此事,嘉楠不愿提及,他自然不会勉强。 可若说他心中一丝一毫都不在意,那就是自欺欺人了。 细数起来,他同嘉楠,并无多少交集。 不过几面之缘,并无交心之言。 可为何…… 为何自己此刻,满脑子都是她呢? 她为何就像这挥之不去的檀木香一样,明明那么淡,却根本无法让人忽视呢? 方才,昏迷之时,她为自己施针。 她看到他的腿,是作何感想? 嫌弃?厌恶?亦或无感? 陆翊桉的手不自觉地握成拳,片刻后,又舒展开来。 他将手置于胸口,方才嘉楠与他紧贴之处。 那里,他的心,正热烈的跳动着。 “陆翊桉,不是说好了,最后去渭州城看一眼,从此忘却过去,便这么活着吗?” “为什么不肯回去?为什么要去泸陵?” “为什么……要遇见她呢?” 室内很静,陆翊桉的声音很轻,回应他的,是急促的心跳。 陆翊桉将手挪开,合上双眼。 良久,陆翊桉再次睁开眼。 眼中只余一派平静。 如无波古井,再无半分情绪。 剩下的几日时光,嘉楠与陆翊桉恢复了最初时的相处模式。 嘉楠未曾再进过陆翊桉的房间,陆翊桉亦未再出过房门。 二人再次相见,是方府的楼船,泊至定州码头之时。 忠勇侯府早已派了人在岸上等候。 陆翊桉在马车边,静静地看着侯府管事与方巡夫妇寒暄道谢。 方夫人的身后,并无嘉楠。 方才在船上的一面,便是最后的相见了。 陆翊桉转过头,不再看向码头:“上车吧。” 而此时的嘉楠,正站在楼船的三层甲板之上,远远地眺望着这一切。 到了定州码头,她的差使就完成了。 陆翊桉是侯府公子,她是方府的婢女,自然无需她去相送一程。 萍水相逢,终有一别。 “看什么呢?”云墨从身后拍了拍嘉楠。 嘉楠收拢思绪,笑着回头:“看这定州码头,不如我们泸陵渡口来得繁盛。” “那是自然比不得!我们临江府,靠水而生嘛!” “泸陵渡,可是吞吐着,南北东西各路的水路往来呢!若非如此,我们来望京怎会如此便利!” 云墨说这话时颇有些骄傲,嘉楠被她的语气逗笑了。 “云墨,在望京,我们让自己过好,对吧?”嘉楠突然问道。 云墨轻推了她一把。 “说什么胡话呢?把你的疑问去掉!” 云墨坚定道:“嘉楠!无论在哪里,我们都会过得很好的!” 嘉楠看了岸边笑了笑。 那里,侯府的马车,早已不见。 她收回目光,将关于陆翊桉的一切,抛诸脑后。 有些人,太遥远。 她有自己的日子要过。 “走吧,夫人在船上的物件收拢完了!”嘉楠挽上云墨,“去货仓看看吧!” “好!” 下行之前,于转角处,嘉楠最后望了一眼岸边。 这一回,只看到乾坤朗朗,天日正好。 方府今日在定州城暂歇。 方巡夫妇,此时已然先行出发。 嘉楠与云墨,以及前院的几位管事,则是留在船上,盯着箱笼行李搬运上岸。 等他们一众人终于到达城内客栈,已是天黑时分。 因着明日一早就要启程赶路,众人草草吃过几口饭,便各自回房歇息。 次日,天欲破晓,鸡未打鸣之时,方府的车马已然就绪。 此时出发,能赶在城门关闭之前,进入望京。 今夜,她们便能抵达望京新宅。 嘉楠登上马车。 望京,就在眼前了…… 第11章 白府 田管事计算的果然不差,甚至,她们比预想的,还早到一些。 进望京城时,不过黄昏之际。 嘉楠与云墨坐于一车,好奇地张望着外面。 她们虽从未来过,但自小就听夫人说起这里。 夫人生于长于此,她口中的望京,乃天子所在之地,龙气兴旺,达官显贵者,不计其数。 是累世王城之地。 是纸醉金迷之都,堆金积玉之所。 如今,终于亲眼得见这座城池,如何能够不令她们兴奋! 尤其途径朱雀大街之时,巍峨皇城就在眼前…… 虽说无法窥得当中面貌,但仅仅瞧着城门望楼,便足让人感受到天家威严。 嘉楠与云墨一路叽叽喳喳地议论着各处,可等到了方府新宅,却有些不知如何评价。 这新宅……远不及泸陵方宅来得大。 白凤宁似是看出她们几人心中所想,笑道:“望京寸土寸金之地,方府初来乍到,能有此宅院,已是难得了。” 这也正是,她将大部分丫鬟小厮留在泸陵的原因。 都带过来,此处也安排不下。 不如就只带上几个得力的,若有用不过来的时候,再在望京采买就是。 嘉楠等人听夫人这般说,倒也明白过来。 自然不再纠结于此,抓紧收拾起物件来。 好在宅内几处正屋,夫人的娘家,早已提前派人来收拾过。 今夜,无需过多拾掇,便可安歇。 丫鬟们的住处,白凤宁是早已构想好的。 虽说新宅不如泸陵的方宅大,但如今人也少了许多,加之方老太太并未跟着过来。 因而白她还是给自己几个心腹丫鬟拨了个小院。 正房仍是共用,云墨嘉楠住东厢房,紫烟红玉住西厢房。 若遇着当值守夜的时候,则是睡在正屋的耳房中。 “好了,今夜先如此吧!能睡就行,明日再细细收拾吧!”白凤宁发话。 “这天底下可上哪儿去找,咱们夫人这般好的神仙主子!可真是把我们当姑娘娇养了,生怕我们累着半分!”红玉年轻俏皮,最先回话。 云墨等人也是纷纷应和出声,逗得白凤宁直笑。 “可真是把你们一个个的都惯坏了!现如今连我也敢打趣起来!合该罚你们去做些苦力,省得嘴皮子闲得慌!” 白凤宁话虽如此说,却是满眼笑意。 她对这几个贴身的丫鬟,娇养是没有,但教养,是着实用了心的。 这四人,都是她亲自调教出来的。 云墨忠贞伶俐,嘉楠坚韧聪慧,紫烟沉稳敦实,红玉活泼俏皮。 四人虽性格各有不同,但做事俱可独当一面。 更遑论,四人都是如花似玉的年华。 每每看她们在自己面前晃悠,白凤宁的心情,都要愉悦上三分。 这几日舟车劳顿,今日又是起早摸黑的赶路。 眼下已是大夜弥天,白凤宁自是不想折腾她们。 笑闹了几句,待洗漱完,也不叫她们守夜,直接打发她们回屋了。 次日,方府众人起的俱都很早。 新宅新气象,要收拾的地方可太多了。 加之目前人手不算多,放眼望去,竟没有一个是空闲的。 新宅落定的忙碌暂且不提。 尤其今日,白府还设了家宴,为女儿女婿接风。 因而众人还要忙上一桩出门的事宜。 好在云墨和嘉楠最开始着手归整的时候,就把各项都考虑到了。 各式箱笼虽多,但所有的东西俱都清清楚楚,此时只需指派各人取拿摆放就可。 因而众人虽说忙得脚不沾地,但却并未乱了秩序。 办事之人牢靠,身为主子自然就省心。 白凤宁此刻便只需端坐于镜前,静待红玉给她梳妆。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的脸庞,心中不免叹气。 一个人,无论如何保养得宜,年岁终究无法骗人。 离开望京的时候,自己不过双十年华,没承想,再次归来,已是小半生过去。 好在,如今总算落叶归根。 白凤宁对镜一笑,并未回头,问道:“大人那边准备得何如了?” 紫烟正在为白凤宁熨烫外衫,闻言接话:“方才已打发人去问过了,大人说,半个时辰后就可出发。” “好!”白凤宁点点头,“今日是家宴,无需那么多人,我便只带嘉楠过去,你们几个,留于家中归整。” 二人应声后,白凤宁又吩咐红玉去知会嘉楠。 “你叫她这会儿别忙活了,先垫垫肚子。” 红玉笑道:“晓得了!就咱家夫人最会疼人!” 说着,轻步出门,找嘉楠去了。 嘉楠这边得了信,便放下手中事,去厨房垫巴了几口后,就赶去了正屋。 等她到正屋,云墨已将此行的一应物件都准备好了,给白府众人的礼物也都已送去前院装车。 不多时,团哥儿也被林妈妈带着过来。 众人在屋内说了一阵话,直到方巡身边的小厮清越来报,可以出发。 白凤宁这才往前院而去。 白方二府离得不算远,坐马车也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到了。 嘉楠远远瞧见,白府门口,早已候了人。 白德昭站在门口,才见到方府的马车,便迎上前去。 “阿姐!”白德昭快步冲到马车前,又喊了一声,“阿姐!” 白凤宁听到弟弟的声音,当下就叫停了马车,才一打开车门,就看到了多年的未见弟弟,不由地红了眼眶。 白德昭亦然。 他自小是个混不吝的,不怕天不怕地,也不惧父母,唯独对白凤宁这个长姐,是又敬畏又亲近。 白凤宁离京后,收到的家信,也是他寄来的最多。 “阿昭!”白凤宁双手搂着弟弟的肩膀,有些哽咽,“你比从前长得更高了……” “阿姐……你可算回来了!”白德昭三十出头的年纪,此刻却像个毛头小子。 他看着就在眼前的姐姐,没忍住吸了吸鼻子。 白凤宁见状,没忍住一笑。 久别的悲伤被重逢的喜悦冲淡,她摸摸弟弟的头:“都当爹的人了,还这么不稳重!” 白德昭用手扶了扶鼻子,正要辩驳什么,却见方巡也下了车,只好先打招呼:“姐夫。” 方巡点头致意,也是笑着回应:“德昭。” “阿姐!别在这站着了!多冷啊!快进屋去吧!爹娘都在屋里头等着呢!” 白德昭又看了看后面马车:“团哥儿可是在后面,我去抱他下来!” 说罢,就去接团哥儿。 团哥儿其实是没见过白德昭的。 但听到娘说,眼前这人,就是三不五时给自己寄新奇玩意儿的舅舅后,就主动张开了双臂求抱抱。 儿子多像娘,白德昭看着肖似长姐的小人儿,喜爱的不得了。 直接让他骑在自己的脖子上,跟他玩闹了一番,逗得团哥儿都止不住笑。 “好了好了!进去吧!” 最后,还是白凤宁出言叫停了甥舅俩的吵闹。 白德昭闻言,也不将人放下,就着骑大马的姿势,引着白凤宁和方巡往大门进去。 嘉楠跟在白凤宁身后,小心打量着白府。 她家夫人的父亲,正是当朝阁老——白正。 这位阁老的一生也是传奇。 听闻他贫寒出身,不党同,不伐异,仅靠自己的本事,就得到了先皇的赏识。 在御史台磨炼后,青云直上,直入内阁。 是先皇的肱骨心腹之臣。 只是…… 嘉楠私下听她家夫人说过,自今上登基后,白阁老虽还挂着阁老的名头,却也与赋闲无异了。 不过这白阁老到底当过先皇重臣,家中摆设居然丝毫不见奢华。 目之所及,倒是一片清贵之气。 待进了正屋,各项摆设,也俱是文雅。 “爹!娘!”白凤宁放开方巡的手,上前跪在父母面前,“女儿不孝,未能常侍左右……” 方巡见状,自然也是立刻上前,与妻子同跪,向岳父岳母行礼:“岳父!岳母!” 白老夫人立刻起身将二人扶起,又拉着女儿好一阵看。 还未说话,先流下泪来。 白凤宁笑着安慰母亲,可才开口没说两句话,眼泪却也止不住。 “好了!好容易人回来了!做什么伤心模样!平白添了伤感!” 开口的,是白凤宁的父亲——白正。 嘉楠悄悄打量了一眼。 原以为,这样一位传奇人物,应是一抬眼,一摆手,就能于气势上威慑他人的。 结果白老夫人却不买账,回头瞪了他一眼。 这位白老夫人,正是白凤宁与白德昭的生母——程锦。 亦是白正的发妻。 只见她扭头瞪向白白阁老:“我见了女儿高兴!哭两声怎么了!谁说我是伤心模样了?!偏就你话多!” 白正被噎,也不反驳,只摆手道:“夫人说的是!是我扰了夫人的欣喜之情!” 说罢,转过头去,抚着自己的胡子暗暗哼声。 方巡一时尴尬。 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老丈人还是这般惧内…… 相比起来,阿宁在外的时候,凡事还是很给他面子的! 白凤宁笑着嗔了母亲一眼,开始给父亲找台阶下。 她朝着还骑在弟弟脖子上的团哥儿招手。 “团哥儿,快下来,来见过外祖父和外祖母!” 白德昭闻言将团哥儿放了下来。 团哥儿年纪虽不大,在白凤宁的教导下却很懂事,他走到白正与程锦面前,扑通一声跪下,结结实实地磕了一个头。 “外祖父!外祖母!外孙方子昂,给你们磕头啦!你们也可以叫我团哥儿!祖母也是这般叫我的!” 团哥儿长得虎头虎脑,说话脆生生的,一点都不含糊扭捏,十分惹人喜爱。 白老夫人程锦立刻慈爱的将人搂紧怀里,又是心肝又是宝贝的喊着。 白正则是给出了一句“肖似我年轻时”的评语。 看似严肃的面容下,是挥之不去的笑意。 第12章 过往 白府众人叙过一番话,因着离摆饭还有段时间。 便各自安排起来。 白正和方巡去了书房谈正事。 白德昭则是带了团哥儿去玩,他的妻子宁容,因着有孕,此刻正在安睡,因而这会儿并未出现。 花厅内,只余白凤宁母女,以及各自的心腹一人。 这会儿,白凤宁倒也不急着谈话,叫嘉楠先替自己的母亲把脉。 她的母亲早些年身子骨不好,常年吃药也无益。 直到后来徐芝盈在望京声名鹊起,找了她来诊治,这才好起来。 而那徐芝盈…… 正是传授嘉楠医术之人。 这是,她今日只带了嘉楠的原因。 “老夫人身体康健,夫人无须忧心。”嘉楠把过脉后,笑着向白凤宁回禀。 白凤宁这才放心。 “这孩子……便是你信中提起的,徐芝盈的传人?”白老夫人看向女儿。 白凤宁颔首。 嘉楠蓦然听到师父的名字,竖起耳朵。 可二人皆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 嘉楠垂首,继续安静立于白凤宁身后。 “珍娘那边,你打算何时过去?她如今高嫁,你既回来了,总该主动些。”白老夫人开口。 白凤宁回道:“明儿就去递拜帖。” 珍娘,是她幼时的玩伴。 早些年随父离京,两人便渐渐断了联系。 再收到她的消息时,她已成了望京忠勇侯府的当家夫人。 白凤宁对此其实一直都很好奇,只是觉得,在信中直接问询珍娘,到底不妥。 如今母亲提起,她索性趁机问出心中疑惑。 “母亲,珍娘与我年岁相仿,如何前两年才嫁人?又如何能够嫁进忠勇侯府?” “也是命运弄人呐……”白老夫人叹了口气,“珍娘的母亲,你从前唤作婉姨的,你可还记得?” 白凤宁点头。 记忆里,那是个十分柔善的女子。 “素婉这人,命苦啊……她那丈夫,是个不着调的,在望京时,我就瞧不上他!” “整日在外花天酒地的不说,喝多了,回去还总打素婉!” “可素婉,实在太过软弱,我劝过她和离,可她不愿不肯,我便也从此闭了嘴。” “”她啊,想不明白,一味忍让,是换不来尊重的,只会叫那样的畜生,变本加厉地欺凌于她!” 白老夫人喟叹一声,跟白凤宁说起那段往事来。 原来当年,萧家外调后,珍娘的父亲和当地豪绅的女儿有了首尾。 素婉原本要被休弃出门的。 可那个从来忍让的女子,用自己的性命,做了这一生,唯一的一次反抗。 此事在当地闹出的动静不小,一时风言风语不断。 而珍娘的父亲,如何肯承认,自己逼死发妻之事。 素婉生前,他未曾对她有过夫妻之情,素婉死后,他却装出一副情深模样。 他对外宣称,妻子是得了急病去世,他三年之内,都不会再续弦。 世人看热闹,总归只看一时。 既得了这么个话,谁又真的在乎别人的家长里短呢? 因着这事,那位豪绅的女儿,拖了整整三年,才得以续弦进门。 这一年,萧珍娘本就不幸的人生,雪上加霜。 父亲的怨憎与无视。 继母的刁难与苛刻。 明晃晃的落在了十几岁的珍娘身上。 这对黑心夫妇,甚至以命判之说,将珍娘赶去了寺庙清修,竟是要将她的一生,都困于那里。 好在上苍有眼,那黑心夫妇为了避人口舌,将珍娘送去的,倒还是座正经庙宇。 这才叫珍娘,后面得以遇见,诚心礼佛的忠勇侯府老太君。 “至于珍娘是如何被那位老太君相中的,当中又是怎样一番际遇……” 白老夫人端起茶碗,润了润嗓子,“望京城里,说什么的都有,真相到底如何,谁也不得而知。” “总归,珍娘如今,是忠勇侯府明媒正娶的侯夫人!” “她进门后,老太君也不大管事了,如今忠勇侯府,已是珍娘当家做主。” “你先前说,是她主动寄信与你联系的。她既还记着你们从前的情分,你自然,也不能叫这份情谊,落在地上。” 白凤宁也是此时才知,珍娘这些年的不易。 未曾想到,珍娘困难时,她丝毫未伸以援手。 可珍娘一朝富贵,却还能记挂着她…… 白凤宁有些自愧。 好在如今,她人回来了,自然会多与珍娘走动。 “女儿晓得了。说起来,此次进京,方府还曾帮珍娘捎带过侯府的一位子侄呢……” 白凤宁顺口一提,白老夫人却是疑惑。 那忠勇侯府的子侄……不是只有…… “可是一位断腿的青年男子?”白老夫人问道。 “母亲也知道他?” 白老夫人点了点头:“看你的模样,料想珍娘未曾告知与你,他是何人吧?” “不是侯府的子侄吗?”白凤宁疑惑。 “你久别望京,有所不知,这忠勇侯府,如今已是一门双侯。你捎带进京的那位,应当叫做陆翊桉?” 白老夫人确定后,继续说道:“当年名满望京的忠勇侯世子陆启元,你总还记得吧?这陆翊桉正是他的儿子,如今已然继承了忠义侯的爵位。” 嘉楠突然听到陆翊桉,一愣。 不由得想起他那双腿。 他是侯爵之身? 可既然是忠勇侯世子的儿子,又怎会是忠义侯? 嘉楠不解。 莫说是她,便是白凤宁,亦是听的糊涂起来。 她嘶了一声,疑惑道:“娘所嫁的忠勇侯……难道不是当年的陆世子?!” 她一直以为珍娘是嫁给了陆启元做继室。 “陆世子没继承忠勇侯府的爵位?怎么可能?!那他人呢?”白凤宁满脸的不可置信,甚至语气都有些急切。 倒不是她反应过激。 陆启元没能继承爵位这件事,对她来说太过震惊! 只因陆启元此人,是她们这一代人心中的英豪。 当年。 圣祖开国后,分封那些跟随他打天下的有功之人。 望京城内一时新贵无数,忠勇侯府,便是其中之一。 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托生于这样富贵累世的人家,原本,可以逍遥一生的。 望京城中的秦楼楚馆,多少勋贵子弟,纸醉金迷,一掷千金只为搏美人一笑。 可偏偏忠勇侯府,出了个陆启元。 永昌六年腊月。 北戎撕毁和约,夜袭济北夜风城。 不过短短数日,连破济北十二城,整个济北几乎全部沦丧, 消息传回望京,举朝震惊。 要知道,当时我朝与北戎,已近五十年无战事。 近年来,更是一直友好互市。 毫无防备之下,北戎铁骑所过之处,惨不忍睹。 整个济北,举州缟素。 可即使是这样的惨状,朝内还是分成了主战派与主和派。 这天下,太平太久了,有的人,早已在安生日子下,失去了血性。 但也总有人,热血未凉。 当时还是忠勇侯世子的陆启元,上表请战。 曰: 臣之先祖,曾随圣祖,荡四海,平天下! 今臣请战!愿为圣上,破北戎,收济北冀北! 先皇欣喜异常。 听闻曾将此表于朝堂之上传阅,并明诏天下: 朕,必战北戎! 这一仗,我朝胜了。 永昌八年,北戎被赶出济北的最后一道防线——夜北城。 时任先锋的陆启元,不负豪言壮志,在此战中屡立奇功。 先皇亲封他常胜骠骑将军,赞他有先祖之风。 大军凯旋的那一日,望京城万人空巷。 当时还是少女的白凤宁,也去凑了热闹。 只为看一看,那传说中百年不遇的少年将军,是何英姿。 至此,陆启元的人生本该走向完美。 他证明了自己的骁勇,光耀了忠勇侯府的门楣,又得圣上亲眼。 本该是望京城里,最前途无量的少年。 可庆功宴后,他再次请表,镇守济北。 当时所有人都不理解:仗都打完了,还真有人放着望京的好日子不过,要去那萧瑟的济北之地守城? 但陆启元就是这么做了。 后来,众人都明白过来,为何如此。 原本北戎虽然被赶了出去,但每逢秋冬之际,还是会时不时的来打劫济北诸城。 可大多数的人,依旧不理解陆启元。 放着望京大好的前途不要,却跑去做济北夜风城的守将。 也有人觉得,他就是沽名钓誉罢了。 但望京城里的言语,已经影响不到了陆启元了。 他这一去,就几乎在济北扎了根。 白凤宁最后一次听到这位陆世子的消息,是他在济北成婚的消息传回望京。 又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当时多少仰慕英雄的少女,心碎一地。 听闻,陆启元的妻子,只是一个平民出身的农户女子。 这样的女子,怎么配得上她们心目中的盖世英雄。 再然后…… 再然后便不知了。 后来,白凤宁嫁了人,离开了望京,这里的一切,便都慢慢变得淡了,远了。 可是,这样的绝世英豪。 母亲如今说,他没继承侯爵。 白凤宁实在无法相信。 “唉!”白老夫人叹了口气,“你还不知吧……那陆启元……已然不在了。” “不在了?” 是她理解的那个……不在了的意思吗? 可是,他明明正值壮年啊! 白凤宁对陆启元并无男女之情,可是任谁听说,自己年少时仰慕的英雄,竟然英年早逝。 恐怕都不能接受。 站在白凤宁身后的嘉楠,也是一怔。 陆世子的大名,她自然也从白凤宁口中听到过。 谁会不仰慕英雄呢? 没想到,他竟然是陆翊桉的父亲。 陆翊桉的性情,变成现在这样。 不知与他父亲的离世,是否有所关联…… 第13章 拜帖 白老夫人叹道:“许是……天妒英才吧!好好的人,说没就没了!” “六年前,陆启元上表请战,说要彻底歼灭北戎。先皇准了,并召他回朝安排诸事。” “可谁能料到,他在宫中宴会上,竟然吐血晕了过去!” “人最后……唉!是抬出皇城的……” “他的发妻,那位平民出身的世子妃,后来也在灵堂上,触棺殉情……也是位难得的烈女子啊……” 嘉楠先前倒是不知晓,他身上还发生过这样的事。 她不由地想起,途径渭州城的那一夜。 陆翊桉在船头吹了半夜的风,末了只说了一句,他阿娘是渭州人。 后来他病发,抓住她时,口中喃喃的,也是他阿娘。 或许对旁人来说,这是一段殉情的贞烈故事。 可对他来说,只怕,是一场不能忘怀的痛苦经历吧…… 嘉楠无声一叹。 “原本世子爷去了,合该是由陆翊桉继承爵位的。” “可那陆翊桉,少不经事。失怙失恃的打击下,悲伤难抑,竟一时不慎,惊马坠地……” 白老夫人摇了摇头:“可惜了……一双腿,就这么废了。” “所以这忠勇侯的爵位,便落到了陆启元的弟弟,陆康安的头上,也就是珍娘如今的丈夫。” 白凤宁唏嘘:“造化弄人啊……” “好在先皇仁厚,感念陆启元一生忠义,追封他为忠义侯,那陆翊桉的爵位,便是这么来的。” “说起来,当年陆启元骤然离世,对先皇的打击也很大。听闻先皇一度悲伤难抑,后面,身子骨也变得不大好……也没撑过两年……” “这般的君臣之情,也是千古难寻了……”白老夫人感叹。 “能得君王如此……陆世子此生无憾了。”白凤年突然想到,“那后来……讨伐北戎的事?” 白老夫人摇了摇头。 “还未出兵,大将先亡,自然是耽搁了。” “后来,先皇也走了,哪儿还有人提这事……横竖北戎,这么多年,也没有打进来,原先如何,现在也就如何。” 白凤宁喟叹良久。 谁能谁想到,陆世子的一生,竟然是这样的结尾呢…… 嘉楠眉头微皱,神情难得有些严肃。 白老夫人说,陆翊桉是惊马坠地。 可他的腿,分明是中毒所致。 便是他腿上的断骨,也绝非坠马所致。 倒像是…… 被人生生打断的…… 可老夫人既然如此说,想来那陆翊桉的事,外边流传的说法,应当就是如此了。 其中的隐情,恐怕只有陆翊桉自己知晓…… 唉! 难怪他孤僻至此…… “夫人,老爷那边传饭了。”外边有下人来报。 白老夫人闻言,结束了与女儿的谈话,母女二人一同往外走去。 嘉楠跟在后面,此时神色已然如常。 侯府辛秘,又岂是她能操心的。 还是做好自己的事吧…… 到了用饭的地方,白凤宁这才见到了弟媳宁容。 看她脸色红色,精神也不错,倒是放下心来。 问过几句后,知晓她已有专用的医师,便没有提出叫嘉楠把脉。 家宴没有外人,众人倒都也自在。, 饭后,一家人又坐在一起,说了好些话。 最后,还是白凤宁见天色不早,提出了告辞。 白凤宁离开之时,白府阖府都在门口相送。 嘉楠羡慕地笑了笑,或许,也就是这样的人家,才能养出她家夫人这般的人物吧。 次日。 白凤宁差嘉楠去忠勇侯府送拜帖。 “先前在船上,是你负责照顾忠义侯,若他们府上,只接拜帖也就罢了,若领了人进去,你去的话,也好做应答。” 嘉楠出发前,原还担心世家豪奴难打交道。 不过等她到了侯府门房,却发现忠勇侯府的下人,并没有凌人气势。 待人接物,俱是客气、 嘉楠看门房管事来回翻看着她递上的拜帖,心里也没底。 若是不相熟的人家,递完拜帖便可离去了。 但若是交好的人家,主家一般当下就会给出回帖,敲定见面的时间,地点。 好在,门房并未擅作主张,思索一番后,还是将帖子送了进去。 不多时,前去禀报的小厮便回来了。 身边还跟了个穿戴不俗的女子。 嘉楠飞快地略过一眼,猜测应是侯夫人身边的大丫鬟。 “姑娘可是方夫人的身边人?”芳舒走近之时,也观察过嘉楠打扮,此时说话也很客气。 嘉楠忙上前见礼,笑道:“正是!姑娘唤我嘉楠就好。” “嘉楠姑娘!”芳舒拉起嘉楠的手拍了拍,以示亲近,“要说咱们夫人总把方夫人挂在嘴边呢!方夫人的身边之人,竟都如此标致,想必方夫人本人,更是风采卓然。” “我名唤芳舒,在夫人身边伺候笔墨。方才啊,咱们夫人见了方夫人的帖子,说要请姑娘进去说话呢!” 忠勇侯府如此给脸,嘉楠自然是为自家夫人高兴,客气应对了一番,便跟着芳舒往府内而去。 嘉楠原以为,芳舒会带她去侯夫人的院子。 没想到,竟直接把她带到了会客厅。 “下月,是咱们老太君的寿诞,诸事繁多,夫人方才正在此处会见各管事。”芳舒笑着解释。 嘉楠点点头,怪道芳舒来的如此快。 原是,人就在前院呢! 芳舒出来前,自家夫人已然遣散了管事,当下也没有禀报,直接引了嘉楠进去。 “见过忠勇侯夫人!” 萧珍娘见来人举止端正,言语恭敬,倒也满意。 叫起进嘉楠,笑着赐了座,问道:“你们家夫人,这些年可还好?” 嘉楠往凳子上虚虚一坐,抬头回话,笑的恰到好处。 “夫人在临江府处处都好!只是难免记挂望京的人和事,也常常和我们念叨起您呢!” “前年,第一次收到您来信的那日,我们夫人,别提有多开心了!连晚饭,都多用了两碗呢!” 说话之际,嘉楠不着声色的打量着这位忠勇侯夫人。 容色不算出众,但眉目和善,是有福之相。 白老夫人口中提及的,那些关于她过去的苦难,外人并不能从面上,窥见半分。 萧珍娘被嘉楠的话逗笑,捂嘴直乐:“你这丫头,看着是个老实本分,没想到竟有一张巧嘴!” 嘉楠知晓忠勇侯夫人,值此忙碌之际还肯亲见自己,必是看重自家夫人的。 取巧博笑过后,又认真道:“嘉楠所言,句句属实!” “咱们夫人,才回来呢,府上都还未落定,心中就挂念其您来。嘉楠这些年跟在夫人身边,还未见过咱们夫人对谁,有这般的情谊呢!” 嘉楠言辞恳切,说话很能带动情绪。 萧珍娘听后,忆起两人过往,心生感动。 她捏着帕子感慨:“我又何尝不是,时时念着她……年少一别,飘零良久,没想到,此生还有重见日……” “久别更显重逢喜!千帆过后情更真!” “您与我们夫人,如今同在望京,想见之时,随时都可相邀!再不必鸿雁传信了。”嘉楠劝慰着。 “说得正是呢!”萧珍娘拿起方才写好的回帖。 芳舒上前接过,又仔细交到嘉楠手中。 嘉楠起身,双手恭敬接过,不忘对芳舒回以一笑。 “对了,你回去同你们夫人说,下月十九,是我们老太君的生辰,让她把那日留出空来。” “请柬等我回头,一并发出去的时候,再送到府上。”萧珍娘开口。 嘉楠福身,笑意更浓,应了声是。 话至此处,她也该提出告辞了。 可厅外,却有人先出了声。 “婶婶。” 嘉楠一怔,这声音…… 原本听到声响,她本能的向门外看了过去,此时再想转回过头,却已来不及。 门帘已被人掀起,嘉楠和门外的陆翊桉,正瞧了个对眼。 嘉楠垂下眼睑,避开了对视。 陆翊桉一愣,他也没有想到,会在此处再遇嘉楠。 可人家,分明不想与他有牵扯…… 陆翊桉自嘲一笑,撇开目光。 他看向萧珍娘,递出一份文贴:“祖母初拟了份宴请名单,碰巧我要回府,顺道来带给婶婶。” 萧珍娘听到陆翊桉的声音时,就已起身。 此时亲自接过,语气和蔼:“这样的事,你叫福顺来送就是,还亲自绕这一趟。” 陆翊桉的回应就比较平淡:“本就顺路,算不得绕。” “翊桉,你届时可有要宴请的亲友?若是有,回头也拟份单子给我。” 萧珍娘虽心中有答案,但总免不了如此一问。 “并无。” 陆翊桉微微垂首,“既然东西已经送到,这便不打扰婶婶了。” 说罢,也不等萧珍娘回应,示意福顺放下门帘。 萧珍娘对着已然落下的帘子,听到外面轮椅离去的声音,闭上微张的嘴,咽下未说出口的话。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无奈一叹,转身回到厅内坐下。 翻开帖子查看起来。 嘉楠见状,适时上前:“夫人事忙,嘉楠就不过多打扰了。夫人方才所言,嘉楠一定带到!” 萧珍娘与嘉楠本也没有什么话讲,只是阿宁初次派人登门,她亲自一见,以表亲近看重罢了。 往后阿宁再派人登门,下人们自然就知道以什么态度对待。 此时事情已了,萧珍娘自然不会挽留。 她微微颔首,吩咐道:“芳舒,送一下。” 嘉楠行过礼,在芳舒的陪伴下,告退出去。 可经过侯府花园时,却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方才声称要回府的人。 此刻,却驻足于此,似乎正在欣赏园中景色。 第14章 枯树 芳舒率先上前见礼,嘉楠跟之。 福顺此时已然认出了嘉楠,方才他的视线被帘子挡住,并未看到厅内情形。 怪不得! 他就说! 好端端的,走了一半,他家侯爷,却停下来,说要看景。 原来,看景是假,等人是真! 定州匆匆一别,想来侯爷,还有话未和嘉楠姐姐说。 福顺如今,已心服口服地,愿意称嘉楠一声姐姐。 他原想开口招呼,可看侯爷反应,又似乎并不想想府里人知晓,他们与嘉楠认识的事。 福顺犹豫了下,收住了动作,还不忘阻止福康指认嘉楠。 芳舒自是不知晓他们之间的事情。 行过礼后,还不忘给陆翊桉介绍了两句。 “我回京之时,方府捎我一程,既是方府之人,正巧我也要回府,顺道送一程吧。” 陆翊桉的眼神依旧落在园中树木上,似乎就真的只是顺便罢了。 芳舒愣住,面上有些惊疑。 萧珍娘的书信往来她是知晓的, 侯爷跟方府一同上京,她自然也有所听闻。 可平日他连话都不说两句,今日不仅主动开了口,还提出送人。 芳舒难免愣神。 不过…… 青天白日的,此事到底也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她自然是听从吩咐。 芳舒还恐嘉楠不安。 侧身向她小声解释了,陆翊桉的身份,好叫她放心。 嘉楠点了点头:“此处离大门不过几步,芳舒姑娘自去忙吧。” 又欠身对陆翊桉说:“那就劳驾侯爷了。” 陆翊桉几不可见的微点了下头,算是应下。 芳舒见状,告退下去。 园中一时只剩陆翊桉主仆三人与嘉楠。 “嘉楠姐姐!定州一别,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芳舒退下后,福顺率先开口。 福康亦是咿咿呀呀的比划着。 嘉楠对他们俩没什么防备的心思,笑道:“是啊……” 可寒暄的话,却在陆翊桉转过身的时候,戛然而止。 “嘉楠。” “侯爷。” 福顺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他总觉得侯爷与嘉楠姐姐之间怪怪的。 旁人都说侯爷冷淡孤僻,可他觉得不是这样的,侯爷只是心里太苦了。 可侯爷为什么对嘉楠姐姐这么冷淡呢? 明明之前,还不是这样。 福顺不明白。 可还没等他想更多,就被陆翊桉赶到了远处,还不忘让他把福康带上。 “侯爷,有话,不妨直说。” 嘉楠叹了口气,不再拐弯抹角。 陆翊桉无声地笑了笑,背身过去,看向园中的一颗枯树。 “嘉楠,你可知,侯府花园里,为何会有这么一株无叶枯树?” 嘉楠闻言,略略抬头看了一眼。 她对树木并无研究,只认得南方常见的几种。 眼前这棵,她认不出来。 因而也不能分辨,这棵树到底是冬日落叶才致凋零。 还是真的枯死了。 但想必,侯府是不会当真在迎客的庭院里,种一颗枯树的。 “许是未到长叶之季罢了。” 陆翊桉轻轻一哂。 “我父亲当年,初次去济北时,带回来一颗种子,把它种在此处。” “济北的柞树,参天之高,种在望京的园林里,却堪堪只长成这样。” “三年前,这棵树糟了病害,当时花匠说,救不活了。” “可我祖母,却不肯将它拔除,一直叫人费心照料着。” “于是,它就成了这副——不死不活的样子。没死透,但也没有再长出过枝叶。” 陆翊桉将轮椅转过来,正面嘉楠:“这棵树,永远不会,再有长叶之季。” “你说,府中有必要,一直留着这棵树吗?或许对它来说,早点枯死,才是解脱。” 嘉楠其实并不想与陆翊桉过多牵扯。 他们之间,最好,就是客客气气的,永远都是点头之交。 她本不应该在意他的言语。 可她实在不喜欢,陆翊桉这样悲观的态度。 她将嘴抿成一条线,气息也略重了一些。 她费了那么大的劲,还用掉了一颗小红丸,才把他救过来! 可他却以树喻己,说,死了痛快。 没有人会喜欢,自己费劲救活的人,心存死志。 嘉楠一时气起,也顾不得原先还想着什么敬而远之。 她越过陆翊桉,走到树下。 伸手折了一段最末梢处的细枝,用指甲深深一嵌,就将手中细枝对半掰开来。 嘉楠将其中一半递给陆翊桉:“侯爷,方才我并不知这棵树生了病。” “但它病害了三年,熬过三个冬夏,依旧未死。侯爷何以判定,它不想活着呢?” “或许,它只是在积蓄力量,等它哪一日,缓过劲来,就自然会有,重新枝繁叶茂的那一日!” 陆翊桉沉默着,伸手接过嘉楠递来的细枝。 褐色的外皮包裹着白色的枝干,最中间的地方,隐隐透着绿。 是还没死,但……那又如何呢? 陆翊桉嗤笑一声,他心中有自己的答案。 只是不喜欢,她疏离生冷的态度罢了。 每每他表现死志,裴瑜总是跳脚,他想,嘉楠会医术,应当也是如此吧。 果不其然。 不过,既然她此刻不再回避自己。 那他还是问出了,今日在此等候的目的。 “嘉楠,在船上,我问你的问题,你尚未回答。” 嘉楠一怔,直觉想后退。 可她退一步,陆翊桉的轮椅,就上前一步。 嘉楠咬了咬唇:“侯爷,我不过是一个懂些医术的小丫鬟,我的想法,重要吗?侯爷又何苦,咄咄逼人?” 陆翊桉笑了笑,对上嘉楠的眼睛。 “那我换个问题吧。” “嘉楠,学医不易,你可还记得自己,为何要学?” 嘉楠一愣。 除了师父,再没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 “……自然是为了……多项本事,在主子面前更得用些。” 嘉楠微微退了半步,低眉垂首,露出一个毫无差错的笑容。 当年,她也是这么回答师父的。 最初的时候,她确实就是这么想的。 可师父却用六年的时间,教会了她:学医,是为了悬壶济世,不负仁心。 那六年里,她每天都有半日时光,可以出府,跟随师父在夫人所开的医馆里学习。 她亲眼看着师父救人于苦痛,妙手施针,还人以康健。 也看着那些人,对师父报以由衷的感激之情。 渐渐地,她变得愈发认真,刻苦用功,只希望,终有一日,能成为像师父那样的人。 后来,师父开始让她出诊。 她有了自己第一个病患,慢慢地,有了第二个……第三个…… 每每收获病患的谢意,她都欣喜异常。 可每一次的开心过后,随之而来的,是一股空虚与恐惧。 她清楚,自己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医者,她之所以能学医,是夫人的恩典与栽培。 如果没有夫人,她的人生根本不会有这场际遇,她甚至连认识师父的机会都没有。 她是夫人的人,此生都归属于方府的后宅。 她要做的,是当好一个得力的丫鬟,而不是……成为一个医者。 正如此刻,她回答陆翊桉的话。 这句话,亦是出自真心。 嘉楠说得真诚,任谁都看不出一丝假意。 陆翊桉看着低眉作温顺状的嘉楠,没有说话。 半晌,才释然一笑。 原来,不是他的问题苛刻,是嘉楠与他,并非一类人。 是他可笑了。 居然觉得,自己没有答案的问题。 嘉楠可以给他…… 陆翊桉将手中的细枝随意丢出:“那还要恭喜嘉楠姑娘——学以致用,得偿所愿。” 嘉楠笑了笑,并未辩驳:“多谢侯爷夸赞。” “嘉楠!” 陆翊桉突然唤了她的名字,“你之所求,就是稳居后宅,安乐无忧吗?” 嘉楠低垂的眼中,闪过一丝怅然,但当她抬起头来,却只剩笑意。 她正视陆翊桉,答道:“是!” 陆翊桉点点头,看向柞树的无叶的枝丫。 最终,什么也没有再说,默默伸手,示意福顺福康上前。 “走吧……送你一程。” 嘉楠看过去,陆翊桉的人与声,皆被福康庞大的身躯挡住,不得窥见。 她轻轻握了握拳,无声跟上。 是夜。 嘉楠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黑暗中,嘉楠睁开双眼,叹了口气。 她的脑中,一直萦绕着陆翊桉的问题。 他问自己:为何学医。 嘉楠忽然坐起身来。 她披衣下床,轻手轻脚地点亮了烛火,从角落处,搬起一个上锁的小木箱,轻轻放于桌上。 铜锁上,已然有了锈迹…… 嘉楠深深的吐出一口气,然后屏住呼吸,将钥匙插进了锁孔中,轻轻一推。 ……没有推动。 嘉楠换了口气,手上用了些劲。 “咔哒!” 锁芯弹了出来。 嘉楠恍惚了一阵,才如梦初醒似的,将铜锁拆开。 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木箱。 里面,是一本一本装订好的书册。 这些,全部都是,她记下的脉案。 最初,是师父看诊,她记。 后来,她也有了自己看诊的脉案。 小小的木箱,一册一册地被填满,见证着,她六年的岁月时光。 嘉楠吸了吸鼻子,伸手,如视珍宝般的,取出最上面的一册。 半晌,才小心翼翼地翻开来。 这一册,是她最后记的,止于师父离去的那一年。 再也没有动过…… 可此时,她却将书册摊平,取来笔墨,于空白的那一页,提笔写下陆翊桉的脉案。 断裂的岁月,似乎在此刻,终于被衔接上。 “师父,我真的,有机会成为一个医者吗?” 嘉楠的声音轻轻地,飘散在室内。 回应她的,只有寂静。 第15章 拜访 三日后,白凤宁带着嘉楠等人,前往忠勇侯府。 今日,正是她和珍娘约定相见的日子。 侯府门房早已得了通知,芳舒及管事皆在门口等候。 待见过礼,芳舒引白凤宁一行人,往萧珍娘的院落而去。 “阿宁!” 白凤宁才进门,萧珍娘就已迎了出来。 她握住白凤宁的手,上上下下将人打量了一番,眼中含泪,语气却满是欣喜:“你可真是一点都没变!还是那般光彩照人!” 白凤宁的右手反握住萧珍娘,轻轻拍了拍。 珍娘如今是侯府夫人,她原是想先行个礼,再叙话,却被拦住。 “此处没有外人,你我之间,不讲这些!” 萧珍娘扶住白凤宁的手,不让她屈身。 白凤宁愣了愣,从善如流,笑着行了个平辈礼,原本到嘴边的“夫人”,也改口成了“珍娘”。 萧珍娘拉住白凤宁的手,亲自引她入座,随后,落座于白凤宁身侧。 众丫鬟们则是分别立侍一侧。 “阿宁,自我离京的那一日起,我就在想,不知此生是否还能再见你!” “天可怜见,竟真有此日!”萧珍娘说到此处,竟是眼眶泛红。 白凤宁见状,心中既感怀又有一丝愧疚。 萧珍娘却不知这些,满心满眼都是再见好友的欣喜。 或许阿宁不知道,如果没有她,自己真的很难熬过那些艰难的岁月。 其实自己年幼时,曾经很嫉妒阿宁。 两家是近邻,家长里短的事难免彼此都知晓些。 阿宁有父母疼爱,活的肆意张扬,可自己的童年里,却只有父亲的嫌弃与母亲的哭泣。 可就是这样一个,自己讨厌的,本以为刁蛮任性的人,却给了自己惨败的童年,仅有的那些温暖时光。 在自己被父亲责骂的时候,她会站出来帮自己。 在自己在被其他人欺负的时候,也是她,站出来帮自己。 她会给自己分享那些,好吃的,好玩的,还有衣裙首饰……只要她有的……她总会想着自己一份。 或许,她已经不记得那些事了,或者,对她来说,那些事微不足道。 但对自己来说,阿宁永远是她人生里,不可替代的、最重要的朋友。 萧珍娘拉着白凤宁的手,难掩亲近。 她仔细地问询着白凤宁这些年的经历,试图在言语中弥补未能参与的遗憾。 “对了,今儿怎么没把团哥儿带过来?” 提到孩子,萧珍娘这才想起,问道。 “也是不凑巧,被我阿弟接去白府玩耍了,他如今啊,可粘着阿昭的孩子。” 白凤宁说起孩子,笑得慈爱。 “原是这样!”萧珍娘点头,“说起来……阿昭的儿子,是不是比团哥儿还大上几岁?” 白凤宁叹道:“是呢!珍娘你是不知,我这一生也没什么不顺的,唯独子嗣上,真真是吃了大苦头。” “幸而,再难再苦,最终是有了团哥儿,如今也算是圆满了!” 有些事,两人在信上并未细说过。 但看团哥儿的年纪,萧珍娘约莫也猜到一些。 于是劝慰道:“有些东西啊,是命定的,该你有的,总会有!” 白凤宁微微摇头,忆起往昔,不免唏嘘喟叹。 “其实,早些年的时候,我自己都快放弃了。我都记不起,自己寻过多少医,拜过多少庙……” “有那么几年,汤药当饭似的一日不落,可总没个信儿……我那时,甚至想着,给敬寒纳个妾,好传宗接代。” “倒是敬寒不肯,说子嗣一事,自有天定,不必强求。” 萧珍娘安慰道:“他倒是个好的!” 白凤宁一笑:“现在想来,或许确实是当时缘分未到吧!不过,说是缘分,也有些因果在里面……” “此话怎讲?”萧珍娘好奇。 白凤宁并非扭捏的性子,但此时环顾了四周,却未直接开口。 萧珍娘知晓其中恐有什么秘事,索性就将此间伺候的丫鬟们都打发了出去。 正好她也想和阿宁说些体己话。 “芳舒,你带方夫人身边的几个姑娘,下去吃口茶,歇一歇!其他人也都下去,有事我自会唤你们。”萧珍娘吩咐道。 云墨嘉楠等人则是看了看白凤宁,得到她的示意后,才行过礼,跟着芳舒出了门。 待众人退下去,厅内便只剩萧珍娘与白凤宁二人。 白凤宁这才开口:“唉……珍娘,你可还记得,当年望京有名的女医师——徐芝盈?” 萧珍娘眉头微皱,在脑中思索半晌,才不确定道:“可是……号称医毒双绝的那位?” “正是!”白凤宁颔首,“当年,她曾给我母亲诊治过,因而,有过几面之缘。” “说起也是唏嘘……”白凤宁微微一叹,讲述起这段往事来。 当年,徐芝盈凭借医毒双修之技,能治旁人所不能治的奇病。 原本也算得上驰名望京,说起望京城中的奇女子,人们总不会落下她的名字。 但声名俞高,盯着她的人,也就俞多。 徐芝盈的身世,被有心之人费心扒出。 谁能料到,这样一位名满望京的医师,她的父亲,竟然是恶贯满盈的毒师徐坚! 徐坚此人,原也是医者出身,却不走正途,一心研究用毒。 甚至丧尽天良到,以活人试毒! 手下人命不知几何,可谓是人神共愤。 被逮获后,经朝廷判决,处以极刑。 此消息一出,原本对徐芝盈赞不绝口的人,纷纷改了口,驳斥她为邪门歪道。 甚至有人提出,要让她为那些枉死之人偿命。 后经官府彻查,证实徐芝盈与其母,幼年时就被徐坚抛弃,她之所学,与徐坚并无干系。 但没有人在乎。 从此,徐芝盈再不能在望京立足,她失意离开后,便消失在世人的视线里。 直到八年前。 白凤宁去灵飞寺上香,归家途中,救了一个晕倒在路边的落魄农妇。 谁能想到,竟就是当年有过几面之缘的徐芝盈呢…… “那徐芝盈,且不说身世如何,一身本领总不作假,便是在望京混不下去,如何就落得如此凄惨了?”萧珍娘不解。 “唉……”白凤宁摇了摇头,“许是当年之事打击太大吧,她说自己,心志已无,此生在医术一道上,再难有寸进了……” 萧珍娘闻言,不免喟叹一番,又问道:“那你的身子,就是她调理起来的?” “正是……原也没想着这些,只是觉得,当年她到底治好了我母亲的顽疾,加之,她本身也并未作恶,不过是府上多张嘴的事。” “谁知后来,竟真的有了团哥儿……” 说道此处,白凤宁似是想起那些年,于子嗣上的不易,心中发酸,面上也是五味杂陈。 萧珍娘给白凤宁续了一杯茶,劝慰道:“说到底,还是你的福报!可见多行善事,必有善果!” “那徐芝盈……如今可是随你来了望京?”萧珍娘放下茶壶,问道。 “并未……她两年前,就过世了……”白凤宁惋惜道。 萧珍娘疑惑:“怎会……她应该……还不到天命之年吧?” “唉!其实我遇见她的时候,她的身子骨就不大好了……心气散了,又多年颠沛……内里,早已空了。” “若不是遇见嘉楠,说不得,都撑不了那么久……” 白凤宁见萧珍娘又起了疑惑,耐心解释起来。 当初,她怀孕后,一应汤药都是由嘉楠侍候,两人因而有了频繁接触。 后来有一日,徐芝盈找到她。 说嘉楠心细手稳,于医道上有天赋,想收嘉楠为徒,将生平所学,倾囊相授。 徐芝盈的医术,她是认可的,有此好事,自然不会拒绝。 为此,她甚至买下了一家医馆,好让嘉楠能学得些真本事。 嘉楠也不负她所望,五六年的时光,便学有所成。 许是后继有人,心愿已了。 不多久,徐芝盈便撒手人寰了。 “如此说来,这嘉楠,竟是徐芝盈的传人?” 萧珍娘感叹,没想到前几日见的小丫鬟,身上竟还有这等本事。 “正是!不过……此事不提也罢!说起徐芝盈,世人只记得她那个以毒害人的爹,只会说,她擅长用毒。” “谁还记得……她的名号,是医毒双绝呢!医为主,毒为辅,相辅才能相成……” 白凤宁自身与母亲,皆受益于徐芝盈的医术,此时语气中,满是叹惜。 “那这么说来,嘉楠也擅用毒?” 萧珍娘对徐芝盈并无感情,因而也不纠结于她,只问出心中所疑。 白凤宁否认道:“徐芝盈只授了嘉楠医道……许是不想让她经历,她曾经所遭受的事吧……” “如此,也好……不过阿宁,你身边能有这么个可用之人,倒是好事一桩!嘉楠这丫头,你可看紧了,万不可让她流落到外头去!” 萧珍娘此话是出自真心。 毕竟培养一个有能力的心腹丫鬟,本就难得。 何况嘉楠这般的际遇,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再想培养一个,怕是不能了。 白凤宁如何不知,自然是笑着应下。 可心中,却忽然浮现出,徐芝盈苍白的面容。 其实当年,徐芝盈曾私下找过她,想为嘉楠赎身。 徐芝盈说,嘉楠有天赋,有仁心,她希望嘉楠可以成为一个医者,济世苍生。 白凤宁没有同意。 她对嘉楠,自问无愧,她可以养着嘉楠一生,让她衣食无忧。 但她不是圣人。 她培养嘉楠,从来不是为了,让嘉楠去济世救人。 白凤宁无声一叹,饮尽一杯茶,又与萧珍娘谈起别的事来。 第16章 沐休 白凤宁与萧珍娘两人,多年多年,足谈到日落西山之时,仍意犹未尽。 直到下人来催,才挪步去用膳。 期间,郑老太君还派了人来,特意谢过白凤宁给她带的礼物。 足见,十分给萧珍娘这个儿媳面子。 白凤宁也发自内心地,为珍娘开心。 只是美中不足的是,珍娘的丈夫,身体实在太差,也不知能否留下子嗣…… 白凤宁虽有心让嘉楠帮忙看看,但珍娘未开口,她也不好主动提。 只是心里暗暗记下此事,希望将来,能对珍娘有所帮衬。 嘉楠自是不知这些的。 自侯府归来以后,每日都是正常当差。 如今方府在望京,也算安定下来了。 一切庶务井然有序,除去下旬宴请大人同僚的一场宴席,近来并无要紧事。 府上丫鬟们,便也恢复了正常的轮值沐休。 嘉楠四人一般甚少同时轮休,但因着初来望京,一人独逛,总是无趣。 嘉楠与云墨不好一起休,索性便约了红玉,这一日一同去西市逛逛。 这一日,她便与红玉约了,同时沐休,去西市逛逛。 “嘉楠姐姐!你好了吗?”红玉在院中催促道。 “来了!”嘉楠将荷包别与腰间,出了屋。 “嘉楠姐姐!你怎么不穿新裁的衣裳?”红玉挽过嘉楠的手臂,问道。 难得出门一趟,她今日可是整套的新行头! 如今天气转暖,她们已然换上了春装。 这一季的新衣,还是来望京以后新制的呢! 嘉楠看了看红玉,她本就活泼俏皮,今日这一身,鹅黄配浅绿,更显朝气。 “早知你打扮这么美,我可不得夜半就起来梳妆?”嘉楠故显可惜的模样,“唉!可惜这会儿,可是来不及了!” “哼!”红玉轻轻摇了摇嘉楠的胳膊,作撒娇状,“平日里夫人总说我嘴贫,合该让夫人看看姐姐这副模样!” 嘉楠被红玉的语气逗笑:“好啦!一会儿你想吃什么,我请你!快出门吧!不然,我怕到了回府的时间,你哭着说没逛够!” 红玉嘟着嘴,轻轻一哼:“我吃得可多了!姐姐到时候可别心疼!” 说罢,挽着嘉楠,往外而去。 望京与泸陵相隔千里,无论是地域建筑,还是人物风貌,都有所差异。 红玉拉着嘉楠,在西市东看看,西摸摸,什么都觉得新奇。 还未逛过半日,手上已然提了不少打包的小物件。 待进了胭脂铺子,红玉更是挪不动脚,拉着嘉楠试了好些,若不是银钱有限,看她那劲头,都恨不得要包圆。 最后,还是挑了三五样价钱合适的,还不忘给嘉楠推荐。 红玉最擅妆容,知晓嘉楠不爱浓妆,只给她挑了一款口脂,一支眉黛。 嘉楠在红玉的撺掇下试了色,看着镜中的自己,不由得感慨:红玉在这方面的眼光,确实没得挑。 涂上她推荐的口脂,既不失本色,又更添五分精气神。 嘉楠左右转动着脸庞,十分满意,爽快的付了钱。 二人在胭脂铺子流连了许久,出了门,已是接近午时。 商量了一番后,进了一家,专做望京特色吃食的食肆,填饱肚子,顺带歇歇脚。 “哎呀,都没吃过,我都想点……”红玉看着菜牌十分纠结。 “那就多点两样,没关系,真吃不下,回头给了外面那个小乞儿就是。你就放心点!”嘉楠拍了拍荷包。 她们四个人中,红玉年纪最小,性子又率真可爱,嘉楠一向是把她当妹妹看。 “哎呀……这多不好意思呀……”红玉说着拒绝的话,嘴角的笑却根本掩不住。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方才你不是也给我买了条发带吗?” “嘿嘿!我就知道,嘉楠姐姐最大方了!” 红玉欢欢喜喜的点了几样有兴趣的菜,说归说,到底也没有真的点许多。 待上了菜,二人一一品鉴了番。 除去一道特色鸭子,她们俩都觉得不错,剩余的嘛…… 实话说,倒也不是好吃难吃,只是地方口味到底不同,一时间并不那么吃得惯。 幸好红玉不挑食,这才没有浪费。 填饱了肚子,二人正商量着一会儿再去哪儿逛逛,就忽的听见门口,起了一阵骚乱。 店内的食客们都纷纷转过头张望着。 此时就羡慕那些,坐得离门窗近的,近水楼台,可以直接探出头去看,发生了何事。 “是马伤着人了!”有人大喊。 “好像还是个小娘子!”又有人补充。 嘉楠听到有人受了伤,下意识地想要去看看,是否有帮得上的。 但想了想,还是劝自己别多管闲事,犹豫之下,一时倒没有动作。 反而是红玉朝门口张望着,率先开了口:“嘉楠姐姐,我们去看看吧!” “好!” 红玉此言,倒给了嘉楠起身的理由,爽快应下后,结了账,二人便一同往外走去。 出了食肆,不远处,正围着一圈人,外边还有不少行人驻足围观。 人群内,可以听到有人正在叫骂。 嘉楠红玉对视一眼,一同走到近前。 待走近了,透过人群,就看到一个年轻姑娘,正捂着腿,半躺地上哭。 旁边站了个牵马的男子,满脸焦急。 另外还有个壮汉,满口粗鄙之语,却不是在骂牵马之人。 “你一个大男人!青天白日的!上来摸我女儿的腿!我女儿的清白都被你毁了!”壮汉大声叫嚷着。 “我是大夫,帮她治伤,并非行轻薄之举。” 说话的是个蓝衣男子,长相斯文俊秀,举止间,满是书卷气。 嘉楠瞧他打扮,是不是大夫说不出来,倒是更像……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 “大娘,这是怎么回事呀?”红玉随口跟身边站着的一位大娘打听。 大娘盯着热闹处,头都未转,就开口:“嗐!马伤人了呗!瞧见没,就那丫头!也不知伤没伤着筋骨!这大汉呐,是那姑娘的爹,这不,正掰扯呢嘛!” “马伤了人,他为何不找牵马之人?”嘉楠觉得奇怪,这蓝衣男子,与牵马之人,看起来,也不是一伙儿的呀。 另一个围观的汉子加入话题:“原本是跟那人掰扯的!谁知突然冒出这穿蓝衣的,上去就摸那姑娘的腿!那大汉,可不就不依了嘛!” “他不是说自己是大夫,那大夫治伤,肯定得上手呀!” “嘁!那谁晓得!你们看那人,这打扮,哪儿像个大夫,说不得就是哪家的风流纨绔,趁机占小娘子便宜呢?” “那可不好说!我看那公子的面相,可不像歹人!” “嚯!那可说不好!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 围观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各自发表着看法。 “嘉楠姐姐,你怎么看呀?你瞧那男子是大夫吗?”红玉小声问道。 嘉楠摇了摇头:“光看如何看得出来……” 不管外围的人群如何议论纷纷,那壮汉却丝毫不受影响,声音随着围观之人变多,愈发地响亮起来。 “来来来!大伙儿评评理!”壮汉拽住蓝衣男子的衣袖,拉扯两步,“青天白日的!这人就轻薄我女儿!是不是该给个说法?!” “是啊!” “就是说啊!” 有那好事之徒吹起口哨,响应着。 裴瑜挣脱开壮汉,神色有些难堪。 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般,丝毫不讲道理之人,一身蛮力又满嘴胡言! 真真是——有理也说不清! “你这人!你女儿伤了这么些时候,未见你关心半句!倒是只顾着胡搅蛮缠!”裴瑜试图开口指责。 可惜他这话,对壮汉来说,没有丝毫的杀伤力。 这壮汉,名叫陈布,是个从小斗鸡走狗的无赖泼皮。 陈布自小与人骂街,未逢敌手,但眼前这斯文人倒是给他给整不会了。 他哼笑着,调侃起来:“哟!你倒是关心!莫不是看上了这个赔钱货!想要娶她?” “行啊!你给我五十两银子!今晚她就能进你的被窝!怎样?” 嘉楠与红玉同时皱眉,厌恶之意溢于言表。 红玉啐了一口:“渣滓!” 裴瑜之前虽被陈布攀扯,但也只当他,虽行经无赖,到底是为女儿讨公道,没想到却听到这般下作之语。 “你!你简直枉为人父!”裴瑜气极,脸色涨红,却不知如何叫骂。 陈布并不惧他,但眼见围观众人纷纷变了口风,对他指指点点起来,一时难免有些心虚。 “行了!别扯这些有的没的!你就说!你摸了我女儿!你打算如何吧!”陈布大声叫嚷着,试图转移话题。 嘉楠看瘫坐在地上,抱腿痛哭的女子,又看看她那个无赖爹,满心满眼都是讹人钱财,是一点管她的心思也没有。 这世上的苦命女子,何其之多…… 嘉楠摇了摇头,欲上前去帮一帮她,却被红玉拉住。 “嘉楠姐姐!她那爹,明摆着是个要钱不要脸的混账!男子尚且被纠缠!” “咱们身为女子,若是被这样的人攀扯上……”红玉没有说下去,手上却使了力气,不让嘉楠上前。 嘉楠叹了口气。 红玉又何尝说错了呢…… 她一届凡俗,人微力薄,又有何本事,去管这世间疾苦呢…… 嘉楠拍了拍红玉的手,与她对过眼神,示意自己不会冲动。 红玉这才卸了力气,但仍是挽着嘉楠的胳膊并未放开。 “我告诉你,今儿,要么你给我五十两两银子,连人带走!要么,你给我二十两银子,方才你摸她的事,就算了了!” 那厢,陈布见裴瑜不说话,又抖落起来,狠狠推了他一把。 裴瑜被推得一趔趄,但陈布尤嫌不够似的,捉弄般的,又连推了好几把,逼得人直往后退。 “啪!” 陈布原想最后推上一把,却被生生阻断。 一根长鞭凌空出现,鞭头在他的眼前不足二寸处,炸出凌厉响动。 陈布猝不及防,结结实实被唬了一跳,连连后退,跳开三步。 “你再叫一声看看!”一道清亮的女声响起。 嘉楠闻声看去,只见一红衣女子,手持长鞭,大刀阔步地,走到了壮汉面前。 烈烈戎装,英姿飒爽。 陈布本能地就要骂娘,可当他看到走到自己面前的女子,甲胄佩刀,身后还跟了几个高大威猛的兵丁。 再多的不忿,都憋在了嘴里。 一时喏喏的,不敢出声。 赵珂见状,啐了一口,欺软怕硬的怂货! 她撇开眼,根本懒得理会陈布,转过身走到裴瑜面前:“没事吧?” “没……没事……”裴瑜的脸有些红。 他觉得自己有些没用,碰上事,还要姑娘来为他解围。 “你这人,还是太讲理了!才会被他纠缠这么久!”赵珂好以整暇地看着裴瑜,“对付他这样的无赖,打一顿,比什么都管用!” 说罢,作势就要甩出鞭子。 陈布果然不似方才,对着裴瑜那般,气焰嚣张,见状只敢瑟缩闪躲,根本不敢反抗。 赵珂冷哼一声,收回鞭子。 她倒也不是真的要打人,这种人,打他都嫌脏了自己的鞭子! “你,怎么说?哭半天了,治不治伤?”赵珂走到受伤女子面前站定,开口问道。 女子并无大名,在家中行六,浑叫一声六丫。 六丫抬头,泪眼朦胧的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高大女子。 又看向自己的父亲,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又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最终,只是低下头来,默默地流泪。 裴瑜跟着赵珂的脚步也走了过来,此时出声道:“姑娘,我真的是大夫,你的踝骨脱了臼,必须要接回去,才能走动。” “况且……眼下尚且不知你其他骨头,有否伤到……医者眼中只有病患,无分男女,姑娘,事关自身康健,切莫做讳疾忌医之事。” 裴瑜的声音很温和,六丫怯怯地抬头瞟了一眼,又飞快避开,低下头,仍是不说话。 赵珂皱眉,正要说话,却被陈布抢先。 “不治了不治了!算我们倒霉!”陈布挥动着手,本想上前,被赵珂的护卫兵丁一瞪,又老实了。 半途转到牵马之人面前,外强中干地吼道:“你!赔我五两银子!今儿这事!算我倒霉!” 那牵马之人,原以为今日,定是要被狠狠讹上一笔。 此时见有人出头,壮汉闹了这一通,反倒不敢狮子大开口了,忙掏出五两银子,放在他手上。 五两银子虽多,但对他来说也不是拿不出,他可没本事跟这无赖掰扯,就当破财消灾了。 见壮汉收了钱,他忙牵过马,逃也似的转身离去。 这是非之地,久留不得! 第17章 六丫 陈布掂量着手中的银子,又暗暗瞥了裴瑜一眼:可惜!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今日是宰不到这头肥羊了! 罢了!五两就五两吧! 也能在赌坊玩上几把了! 陈布心中有了决定,索性也不再纠缠,收起银子,就朝女儿走去,拖拽着就要把她拉起,往家而去。 六丫自是哭着喊痛,她是真的动不了!一动就钻心的疼。 陈布见六丫挣扎,伸手就了她一耳光:“赔钱玩意儿!今儿要不是你!能有这一场?丢人现眼的东西!还不赶紧跟我回去!” “整日就知道哭哭嚷嚷的!财运都给你哭没了!” 陈布对着女儿可不怂,仿佛找回气势了似的,抬手又要打。 可手还未落下,就被人用力抓住。 陈布不由得叫喊起来:“疼疼疼!” 赵珂手上一使劲,扭手一推,陈布就被推出了五步远。 那陈布不敢上前,揉着手小声嘟囔:“我教训自己的女儿,管你何事!” 可被赵珂一瞪,就噤了声。 赵珂并不理会他,转过头,看着跌坐在地上的六丫,指了指裴瑜,开口问道:“他是大夫,能治你的腿!我最后问你一次,治不治?” 六丫咬唇,看了看裴瑜,最后,默默低下头,摇了摇。 赵珂蹙眉,冷声道:“女子名节,在于持身端正,而非行迂腐之举!连自己的身体,都不珍爱的话,谈何名声?” 六丫怔怔地,看着赵珂。 她似乎听明白了,又似乎听不明白。 眼前红衣女子所说的,与她自小所认知的,完全不同。 父母教她的,是三从四德,是以父为天。 如果可以,她当然也希望能治腿! 但是……真的可以吗…… 六丫有些迷茫,亦有些不知所措。 嘉楠在人群中默默地看着这一切,暗暗叹气。 有的人,生来不被爱护,以至于机遇落于眼前的时候,也只有怯懦与退缩。 这姑娘不懂,有些改变命运的机会,此生或许只有一次。 红衣女子这般的贵人,不是想遇见便能遇见的。 嘉楠拉开红玉的手,安抚似的地笑了笑,示意她放心。 然后拨开人群,走了过去。 或许,她可以帮那女子一把。 “既然姑娘还未想好,不如再琢磨琢磨,再回答。”嘉楠走到六丫面前,“我来帮你治腿,你可愿意?” 六丫抬头,这回站在她面前的,是一青衣女子,眼带笑意,十分和善。 “你……你是大夫?”六丫小声问道。 “并非。”嘉楠摇了摇,在六丫面前蹲下,“但你若只是踝骨脱臼,我可以帮你接回去。还有你的外伤,我帮你上药,你总没有什么顾忌吧?” 六丫看着嘉楠,她的眼睛平视着自己,温和又有力量。 自己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对上别人的目光了,是因为……自己总是低着头吗? 不知为何,看着那双明亮的眼睛,六丫忽然有些想哭。 她努力的克制住,心中漫起的酸意,吸了吸气,轻轻点了点头,用比方才大一些的声音,应了声:“嗯!” 嘉楠满意地笑了笑,站起身来,转向红衣女子,行了一礼:“姑娘侠义仁善,不知能否再帮一把?” 赵珂打量着嘉楠,并未直接做声。 原本,她是打算不再多管闲事的。 但这个忽然冒出来的青衣女子,倒是有些特别。 言行举止,皆合她的眼缘。 罢了!不过举手之劳! 赵珂对着嘉楠颔首,言简意赅:“可。” 嘉楠谢过,又道:“若要诊治,需脱去鞋袜,此处人来人往,恐是不妥。恐怕还得寻个正经医馆。” 裴瑜闻言,站出来指了个方向:“前方一里处,便有一家医馆。” 嘉楠闻言点了点头,看向赵珂:“不知可否麻烦姑娘手下,借副担架过来,好将人送过去。” “不过几步路,何须来来回回地折腾!”赵珂摆了摆手,问嘉楠:“抱着走,不影响她骨头吧?” 嘉楠点头:“无碍。” 赵珂闻言,绕过嘉楠,走到六丫面前,屈膝一蹲,干净利落地就将人横抱起来。 “走吧!”赵珂对嘉楠说完,又转头看向裴瑜,“带路!” 裴瑜从愣怔中回过神来,应了声,带头朝医馆方向走去。 事已至此,多数围观之人便散了开来。 有少数好事的,原还想跟上去围观,却被赵珂的手下拦住。 打量了几眼后,也就作罢了。 最终跟上去的,也就陈布,还有方才混在人群里的红玉。 不过他们落后一步,被赵珂的手下拦下医馆门口,不得进去。 其实他们拦的只是陈布,但红玉见他们凶神恶煞的模样,没敢上前。 好在医馆对面,有个茶饮铺子,红玉索性就进去,坐在窗边的位置,边吃茶边观望着医馆。 医馆内。 裴瑜打头进去,对迎上来的管事,亮了个玉佩,又侧耳言说了几句,那管事的,便躬身行了一礼。 随后,便引着他们一行去了后堂。 赵珂将六丫放置于看诊所用的榻上后,便退了开来。 嘉楠见她呼吸匀缓,神色轻松,心中猜测她应当是武将之家的小姐。 “裴公子,这是药箱!若还有其他什么吩咐,您随时叫我!”管事的向裴瑜递上药箱后,颇有眼色地退了下去。 裴瑜接过药箱,递给嘉楠:“那就有劳姑娘了!” “方才,我并未来得及给那位姑娘仔细将检查,还请姑娘复查一番!若有什么为难之处,姑娘随时唤我就好!” 说罢,裴瑜拱了拱手,退出屏风外,站于门口处,背朝屋内而立。 赵珂饶有兴趣地看着屏风后,依稀可见的人影轮廓,无声地勾了勾嘴唇。 片刻后,她收回目光,看向嘉楠。 也不坐下,抱胸而立,不近不远地看着嘉楠的动作。 嘉楠倒是丝毫没有被赵珂的注目影响到,此时她的注意力都在六丫的腿上。 她用左手稳住对方的小腿,右手则是在她腿上各处骨头按压试探。 “你别怕!痛的话就跟我说,知道吗?”嘉楠温声说道。 六丫怯怯地点了点头。 “啊!疼……” 按到踝骨处时,六丫突然叫嚷起来,但声音很快低了下去,语气中只剩克制的忍耐。 嘉楠微微皱眉,疼也不敢大声叫嚷,不知她在家中平时是如何过的…… 唉! 嘉楠无声一叹,放开她的脚踝,继续往其他骨头处按压。 须臾后,嘉楠心中有了数。 好在,只是踝骨脱臼,其余骨头皆是完好,并未断裂。 有些许外伤,破了皮,处理了就好。 嘉楠又将手放回到踝骨位置,小心地摸清脱臼的方位。 赵珂在一边仔细瞧着嘉楠的动作。 只见她一手抓住六丫踝骨上方的小腿腿骨,用力以作固定。 一手捏着她的脚,以大拇指扣住踝骨一侧,手掌抵住足跟。 然后使了个巧劲,一旋一抵,一气呵成! 动作干净利落。 赵珂看向嘉楠的眼神,不禁又多了几分欣赏。 “好了,你试着动动看?”嘉楠对六丫说道。 六丫尝试着动了动,果然没有刚才那种刺痛感了:“好像没那么痛了……” “嗯,那就好!我先给你处理流血的伤口,一会儿好了你下地看看,能走的话,就没什么问题了。”嘉楠从药箱中取出伤药,“会有些疼,忍着点。” 六丫乖巧的点头。 嘶! 方才骨头太痛,倒顾不上外伤,此时涂起药来,六丫不禁被外伤,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方才在外面,我问你治不治腿,你为何不出声?”赵珂此时开口问道。 六丫看了一眼赵珂,懦懦地低下头,声音喃喃的:“我阿爹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身为女子,不能叫男子摸了腿……” 赵珂面无表情,没有苛责,但也并不温和:“现下这里没有你爹,我再问你一次,你是如何想的?” “我……我不知道……”六丫瑟缩了一下。 赵珂转头看向屏风,用下巴示意了一下外面的裴瑜,又问道:“他方才,是真心帮你,并非占你便宜,你心里清楚的吧?” “你爹讹他的时候,你为何不说话?” “你爹不让他给你治腿,你为何不出声?” “你爹打你,你除了委屈,有没有想过,要反抗?” 赵珂抛出一连串的问题。 六丫从未被人如此犀利的,问过这样的问题。 她本能地不想说话,可赵珂一直看着她,等她作答。 嘉楠亦抬头,看着她的眼睛。 半晌,六丫终于开口,眼中蓄满了泪水。 她的声音很轻,但嘉楠和赵珂都听得清楚。 她说:“身为女子,或许就是生来命苦……我除了顺从,又能做什么呢……他是我爹,我如何反抗……” 赵珂闻言,并无情绪,也未做声。 只是撇开头,看向屏风,再没有将目光,留给六丫。 嘉楠轻叹一声,不禁为六丫可惜。 红衣女子一看就不是俗人,她愿意开口问这么多,已经是给了六丫机会,愿意帮一帮她。 可六丫的回答,显然并不让人满意。 嘉楠停下手上的动作,试图最后,帮一帮这个苦命之人。 “六丫,看着我。”嘉楠的语气很温和。 “我问你,如果有机会,可以远离你爹,你,想不想离开?” “如果给你一次自己选择的机会,你想不想,改变现状,从此,只做自己?” 嘉楠尽量将话问得直白,她希望,六丫可以给出明白的态度。 六丫的回应倒也很快,但出乎嘉楠意料的是,她直接摇了摇头。 嘉楠不解,语气有些急促:“你可想清楚了?!” “你在家中的日子,想来也并不好过,如果今日没有碰上这位姑娘,你可能都没有机会得到医治。” “六丫,你要清楚,不是人生的每一个难关,都能有人相助的!” “只要你有心……” 嘉楠的话戛然而止。 六丫摇着头,阻断了她的话语。 嘉楠难过地看着她。 她还这么年轻,比自己还小,可一双眼睛,却灰败得,如同耄耋之年的老人。 一点光彩全无。 慢慢地,那对空洞麻木的眼睛,无声地流下两行清泪。 泪迹挂在眼眶下,像一条干涸的小溪,看不到一丝生气。 六丫仿佛感觉不到自己在哭,脸上释放出一个笑容。 很浅,也很惨然。 她说:“这就是我的命。” 赵珂并未回头,仍是盯着屏风,似是没有听到嘉楠与六丫的问答一般。 嘉楠的眼睛里,氤氲出一层水雾,她低下头,继续处理伤口。 一个人,若没有自救之心,旁人,是帮不得的。 屋内静静的,再没有人讲话。 很快,嘉楠帮六丫处理好了伤口。 她开口,声音有些喑哑:“你下来走两步看看,脚踝是否走动无碍,若有其余痛处,一并告诉我。” 六丫挪动着下了榻,被嘉楠搀扶着,慢慢地挪了几步。 然后又自己尝试着走了几步。 可以走。 嘉楠仔细着观察着:“应当无事了。” 想了想,又嘱咐道:“回去以后……可以的话,好好休息几天……” “便是要走动,这只脚也不要太使劲,不然容易再脱臼。知道吗?” 六丫轻轻地点了点。 赵珂起身,对外面的裴瑜说道:“你去前面喊个婆子,把她扶出去吧。” 裴瑜点头,未等他发话,外面候着的管事,已经转身去叫人。 不多时,就有个年富力壮的婆子进来。 嘉楠把六丫交给婆子扶着,又从药箱中取出一瓶药递给她。 “隔两天换一次,伤口上浅敷一层,敷完找块干净的布包起来,伤口切记不要沾水!” 六丫把药瓶拿在手中,垂着头,并不敢看嘉楠和赵珂。 她低低地应了声,被婆子搀扶着,送了出去。 第18章 赵珂 赵珂与嘉楠看着六丫离去的背影,停在原地,谁都没有动脚步。 裴瑜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似乎感觉到这两位姑娘的情绪,较之前所有不同,一时不敢贸然开口。 最后,还是赵珂打破了这份静谧。 “不必想了!你我帮的了她此时,帮不了她此生。” 嘉楠未出声,沉默着点了点头。 命由己定,她已然帮过了,于心无愧。 嘉楠微微一叹,不再想六丫的事。 “今日相逢,即是有缘!”赵珂对着裴瑜和嘉楠,爽朗一笑,行了个抱拳礼。 随后,直截了当报上家门:“绥远将军府,赵珂!幸会!” 裴瑜回了个书生礼,赞道:“久闻赵将军英名,巾帼女将,不让须眉!今日一见,果真不凡!” 嘉楠闻言有些意外,她原也猜测赵珂是武将之家出身。 但未想到,她居然是位将军,不由得心生敬佩之意。 “虚名而已!不足挂齿!”赵珂言行并不倨傲,反而十分谦虚。 “在下太医令裴元修之孙,裴瑜。这厢有礼了!”裴瑜感激道,“今日若非赵将军出手相助,在下恐怕难以脱身……” 赵珂摆了摆手:“举手之劳,何必言谢!再说,你也是出于好心。若行善事不能得善果,岂不叫人寒心?” 说罢,也不等裴瑜回应,赵珂又看向嘉楠:“不知这位姑娘,如何称呼?” 嘉楠行了个万福礼,回道:“叫二位见笑,小女子名唤嘉楠,在户部方侍郎的夫人手下当差。婢仆之身,不敢当赵将军一声姑娘。” 赵珂正色道:“嘉楠姑娘,此言不妥!你身怀杏林之技,已胜寻常人三分,何必出言妄自菲薄?” “还是你觉得,我赵珂,并非可交之人?才这般虚以为蛇,说些推脱之辞搪塞于我?” 裴瑜接上话头,表明自己的态度:“正所谓英雄不论出处,在下也绝非那等,捧高踩低之人。” “裴瑜敬姑娘仁善,愿平辈相交,还望嘉楠姑娘,莫要推辞。” 二人已将话说到这份上,嘉楠如何好再说些虚话。 嘉楠真诚向二人行过一歉礼,以示方才自己言行不妥。 “是嘉楠俗套了!二位皆是人中龙凤,今日得以相识,是嘉楠之幸!承蒙不弃,愿以友人之礼相交。” 赵珂一笑,十分明朗:“这才对嘛!” “我赵珂从不说虚话!你们这两个朋友,我认了!今后若有事,随时来绥远将军府寻我!” 嘉楠有些难以形容此时的感受。 这是她卖身为奴以后,第一次,有方府以外的人,说愿意跟她做朋友,平辈相交。 这些年,嘉楠跟着白凤宁见过许多人。 有高贵的,有平凡的,有善意的,有倨傲的。 形形色色,看似不同,其实大同小异。 所有人,都活在一个所谓“规矩”的世界里。 每个人都有自己活着的样板,嘉楠觉得,自己也不例外。 但赵珂不同。 从她在街上甩出那一鞭出现开始,就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她会自己直接出手教训恶人,不需要别人帮手,也不需要任何的弯弯绕绕。 她会直接抱起受伤的平民少女,既不会等别人出手,也不在乎自己脏了的衣裳。 这样一个,明亮而坦率、热烈而真诚的人,站在她的面前。 说,愿意和她做朋友。 叫她如何能够不触动…… 如何能够不珍惜。 嘉楠咬了咬唇,露出一个从未有过的明亮笑容,脆生生地,应了声:“好!” 赵珂满意地拍了拍嘉楠的肩膀。 这个看似清冷温和的女子,笑起来,竟然变得光彩夺目,容色比不笑时,更胜三分。 赵珂心中暗道:怪不得,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 她这会儿,满脑子竟也想着,往后如何多让嘉楠笑笑。 不过……这个叫裴瑜的小郎君,长得也甚合她心意…… 可惜,今日还有事,不能长谈。 “我今日还有公务在身,方才已然耽搁许久,眼下不好再久留!待到来日,再郑重相邀!我们一起把酒言欢!”赵珂向二人提出告辞。 “赵将军请便……”裴瑜的话还未说完,就被赵珂截断。 “既是朋友,就不要将军长将军短的!唤我赵珂就好!”赵珂对嘉楠一歪头,“嘉楠,你要唤我阿珂,也可以!” 嘉楠笑意难掩,顺从地叫了声:“阿珂。” 赵珂十分满意嘉楠不卑不怯的样子,不过眼下确实得走了。 她也不再婆妈,转身大步向外走去,一边走,一边高举起手挥了挥。 “走了!” 何其潇洒。 嘉楠羡慕地看着赵珂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转角处,才收回目光。 赵珂一走,嘉楠自然不好单独与裴瑜留在此处。 “裴公子,有幸相识!嘉楠也要回府复命,这就告辞了!他日若有医术上的疑难之处,还望裴公子不吝赐教!” “嘉楠姑娘客气了,你我皆是学医之人,与同门无异。赐教不敢当,能与姑娘共论医道,裴某求之不得。” 二人皆是有礼有节之人,进退有度,相视一笑后,一同往前厅而去。 裴瑜与医馆管事尚有话讲,嘉楠便率先离去。 医馆外。 红玉左等右等,眼见那受伤的姑娘都出来了,却始终不见嘉楠。 直到红衣女子带着她的手下兵丁离开,红玉都打算冲进医馆去找人了,此时才终于见嘉楠走了出来。 “嘉楠姐姐!”红玉迎上去,“你可算出来了!” 嘉楠有些歉意:“等久了吧?” “不久不久!你出来了就好!”红玉挽起嘉楠的手,“方才我看那位姑娘被人搀着走出来了,应当没事了吧?” “嗯。”嘉楠点头。 “不过她那个爹也真不是人,方才见她出来,又打了她两下。”红玉叹了口气,“然后就将人扯走了……” 嘉楠沉默片刻,无奈叹道:“帮得了她一时,帮不了她一世……” “唉!”红玉摇头,“各人有各人的命,咱们自己尚且命不由己,哪管得了别人。姐姐今日帮她医腿,已是难得的善心了。” 嘉楠垂下眼睑,轻舒出一口气,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你可还有什么想逛的去处?”嘉楠问红玉。 红玉看了看天色,摇摇头:“算啦!都这个时辰了,咱们还是早些回去吧!” “对不住啊红玉,到底是我这边耽误太多时间了……” 红玉赶忙打断:“嘉楠姐姐!你可别这么说!咱们之间说这些可太生分了!你这样说,我可要生气了!” 嘉楠笑着捏了把红玉的脸:“好好好!是我失言!下次沐休,我再请你吃好吃的!” “嗯!这还差不多!”红玉傲娇地一嘟嘴。 “那……咱们回吧……”嘉楠从红玉手中提过一部分东西,今日红玉可真是买了不少。 红玉一手提着剩余的玩意儿,一手不忘挽起嘉楠。 二人迎着落日,往方府而归。 在院中与红玉告别后,嘉楠独自回到了东厢房。 云墨今日在夫人房中伺候,此时屋内只有嘉楠一人。 屋内静谧,洗漱后的嘉楠,并未躺下。 而是于桌边,看着烛火跳动,恍惚起来。 她从前觉得,自己在后宅的日子,已经算得上是轻松适意。 可今日见过赵珂,方才知晓。 什么叫肆意潇洒。 将来,等自己离开后宅,不知,是何年岁。 届时,自己的人生,是否还能有洒脱之意呢? 嘉楠有些迷茫。 如果说,六丫是困于父权的威压,失了反抗之心。 那么自己呢? 可是……夫人对自己如此厚爱…… 她若是生出离去之心,未免过于忘恩负义…… 嘉楠长叹一声。 不该再想下去了! “嘉楠!你不能,忘记夫人的恩情!知道吗?” 嘉楠对着跳动的烛火,轻声说道。 仿佛这样,就能劝服自己,不再多想。 可烛火摇曳不停,扰得她心乱。 嘉楠烦躁地吹灭烛火。 屋内,变得沉静。 在黑暗中呆了许久,嘉楠终于不再胡思乱想。 她起身,摸着黑,来到床榻边睡下。 一夜无梦。 次日,嘉楠当值时,已一如往常。 但令她意外的是,晌午过后,门房递了封信进来,说是给她的。 问是何人送来的,门房却只说不知。 信封上,也并未署名,只写了“嘉楠亲启”四个大字。 嘉楠看了眼屋内,夫人此时正午睡,暂时不会有吩咐,便就在此处拆看起来。 原是赵珂送来的。 说她近来有事不在,恐不得相见。约她四月初一,郊外踏青。 嘉楠唇角微扬,笑意难掩。 其实,原本她心里还有些犹疑,不知昨日赵珂所言,是否出于客套。 现下才终于彻底将心安实。 倒是她不够磊落了,阿珂当真是坦坦荡荡,言出必行。 嘉楠将信小心翼翼地仔细收好,心中盘算起四月初一那日,沐休之事。 不过在此之前,府中还有一件重要的事。 方府的宴请,正定在三月下旬。 这也是不能出差错的要紧差事。 也差不多是时候,该准备起来了。 嘉楠脑中开始思考,各项细枝末节。 待到白凤宁起身,嘉楠便请示了此事,在白凤宁的指示首肯下,开始与云墨等人,一同准备起来。 第19章 宴席 到了三月二十这日,方府张灯结彩,宾客往来,热闹非凡。 白阁老如今,虽然并不似先皇在时那般被看重,平日事务也闲散,但到底职位上仍是重臣。 方巡作为他的女婿,为人做事又都不错,户部的同僚皆都十分给面子,无有推辞的。 连他的顶头上峰季密,也携了妻女前来捧场。 方府这场筵席,因着是家宴,规模并不大,统共三四桌人,又俱是同僚家属,因而并未分席。 只是在男宾女宾之间分了桌次,中间以一座鸡翅木刺绣屏风隔开。 如此这般,既不失热闹,也浅浅给两边,各自留了些空间。 毕竟男人们和女人们席间的话题,是凑不到一处的。 女席这边,以身份来说,自然是程锦最高,户部尚书的妻子于怡次之。 加之程锦年长,原本这主座自然是该她坐的。 但程锦推说,方府办筵,自己也算半个主人,因而,还是得由于怡这个贵客,来坐主座。 言语之间,当真是给足了女婿的上峰——季密的面子。 于怡自然是推辞,但拗不过白家母女的盛情,最后只得应下,心中也是承情。 筵席之间,觥筹交错,言笑语欢,气氛大好。 “方夫人,你府上这梅酒,倒与望京酒楼里卖的那些不同,清冽之余不失果香,不知从何得来?”于怡又抿尽一杯梅酒,问道。 白凤宁笑道:“叫夫人见笑了!这梅酒呀,是我手下侍女所酿。我呀,酒量差,喝不得那些烈的,她就学了些皮毛,以供我平日自酌自娱。” “我平日喝着,倒也不错。想着各位夫人平日里什么好的没见过,倒不如取巧,用些咱们府上亲做的,也就是承蒙各位不弃了。” “嘉楠!”白凤宁招了招手,把人唤到席边,对于怡和席间众人介绍道,“这桌上梅酒呀,尽出于她手。” 于怡放下筷子,将人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转头对白凤宁夸道:“方夫人有福呀!手下之人个个都伶俐标致不说,竟还有这些技巧!” 嘉楠心中知晓,这些话看似是夸她,其实是给自家夫人做脸,因而并不抢风头回答。 只含羞一笑,等着自家夫人接话。 “哪里就有夫人夸得这般好!”白凤宁说着自谦的话,但是脸上,分明满是笑意。 “要我说呀,方夫人确实有福!方大人青年才俊,又与方夫人鹣鲽情深,后宅安宁,是一点乌烟瘴气也无。这可不就是身为女子的大福气!” 说话的是一位年纪稍长的妇人,嘉楠依稀记得,他们府上,似是有两三房妾室。 不过既然已经起了别的话题,嘉楠自然不会再立于此处。 她微微欠身行过一礼,有眼色的退下,自去做事了。 白凤宁举起酒杯,笑着回应:“吴夫人谬赞了!在座的,谁又不是有福之人呢?” 其实文官清流之家,不纳妾的门户,也并不少见。 只是这吴家偏偏有几房妾室,白凤宁不好在此事之上回赞,只得打个哈哈,笑着揭过。 偏有那耿直的,心直口快道:“嗐!咱们这样的人家,便是家中有妾室,大多也都是清白人家的良妾。只有那些簪缨之家,才左一个妖娆,右一个妩媚吧!” “可是说呢!那妖妖调调的,凑到一处,可不就争风吃醋起来!那后宅,自然是污糟事多!”有人应和道。 于怡和程锦,俱没有接这个话头,只相互敬了一杯,默默夹菜喝酒。 白凤宁作为主家,开口试图转移话题,再说下去,恐有些嘴不严的,牵扯出别人府上的私密事来。 她笑着开口:“也不尽是如此吧!听闻那忠勇侯府,不就人口简单,家宅清明。” 席上众人,并不知白凤宁与萧珍娘的关系。 方才那位心直口快的夫人,依旧直言不讳:“那哪儿能一样!” 她放低声音,挤眉弄眼地调侃道:“谁不知那忠勇侯,是个见风倒的病美人!能不能生,都犹未可知呢!说不得!就是个……银样镴枪头!” 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左右妇人也俱都不掩八卦之色,掩嘴调笑。 妇人们谈话之间没有顾忌,倒羞煞了一旁未出嫁的女子。 季密同于怡的女儿,名唤季若仪,正坐在离妇人这桌最近的位置。 虽她们妇人之间,调笑放低了声音,但还是被她听个正着! 季若仪羞红着脸,不欲再听。 她站起身来,寻了个由头祝酒,试图把方才不小心听到的,甩出耳外。 姑娘们这边俱都起身应和。 嘉楠在不远处,看着此间氛围和睦,亦是舒然一笑。 今日筵席,应不会有意外了。 可突然,她的眼神聚焦到季若仪的身后。 如今已是三月底,寒气已消,众人衣衫已不似冬日里厚重。 季小姐银白色的裙衫后面,分明映出点滴血色,十分醒目。 好在众人举杯之后,已然坐下,除了自己,并无人看到。 嘉楠不动声色,如常走到季若仪身边,笑着为她斟酒,然后以介绍菜色为由头,轻声提醒她,月信来潮之事。 季若仪豆蔻年华,对此似是十分羞赧,她小声向嘉楠求助。 嘉楠自是理解,二人以如厕为由,离开了花厅。 季若仪身后的红点,被嘉楠以身躯巧妙遮挡住,倒也未被其他人察觉。 出了花厅,嘉楠先是以“被酒菜污了裙衫”为由,吩咐季家的女婢去取备用的衣裙。 又亲自带了季若仪去客院,守着她换了衣衫。 “这位姐姐,今日多谢你!我才不至于在众人面前出丑……”季若仪换过衣衫,总算松了口气,真诚对嘉楠道谢。 嘉楠自是不敢受她的礼,侧身避开:“季小姐客气了!女子每月,总有不便,不过就是换件衣衫的事,季小姐不必挂怀。” 季若仪对嘉楠的话有些吃惊,她不确定道:“可是……女子来潮,乃污秽之事。若今日不是你帮我遮挡,我今日必定出丑!” “那我往后……还有何脸面,见今日众人……” 嘉楠微微皱眉,言语间仍是有礼:“季小姐为何会如此认为?” “衣衫脏了,换了便是。遮挡之事,只是因为,没有必要,特意宣之于人。” “但,就算是当真被人看见了,也无需羞耻,此乃平常事。” “季小姐……为何会觉得……这是污秽之事呢?” 嘉楠不解,季若仪年纪轻,对月信之事一知半解,若有羞赧,倒也不奇怪。 可她小小年纪,为何会有“此事污秽”的想法? 季若仪咬了咬唇,有些疑惑:“可是……乳娘就是这样说的……” “她说,女子月信,乃污秽之事,若来了月信,不可出门见人,不可进祠堂拜见祖宗……” 嘉楠听得连连皱眉,问道:“季小姐,出身诗书之家,您的母亲,亦是明理知事之人。此等言语,季小姐可问询过自己的母亲?” 季若仪摇头:“乳娘说,这些事,是世俗所约,万世流传。身为女子,自要遵守,但不好宣之于口的。” “若真是万世流传的东西,怎会不好宣之于口?”嘉楠有些无奈。 这季小姐年纪轻,性子和善,耳根子又软,恐是被刁奴蒙蔽了。 嘉楠正色道:“季小姐,月信,是每个女子,都要经历之事。” “按月而至,如潮有信,是女子身体康健的证明,无须为此羞赧。” “至于污秽之说,更是信口雌黄!不过是迂腐之人,用来贬低女子的说辞,季小姐,切不可听之信之!” 季若仪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辞,她扯着裙角,有些无措。 嘉楠笑了笑,温声道:“季小姐可以不信我的说辞,但也不可偏听你乳娘的言语。” “季夫人,才是您的身生母亲,您对此有疑惑,有不解,不如私下问询于她。” “万不可什么都憋在心里,反倒与生母生分起来。” 季若仪点了点头,应道:“好……” 犹豫了片刻,又小声开口:“那……我平日里月信不准,要找大夫瞧瞧吗?” 她微微低下头,仍是有些不好意思。 或许是眼前之人,给她一种十分安定的感觉,她虽迟疑,但还是问出了口。 嘉楠见季若仪听劝,神色变得更加温和。 “要的!季小姐,你如今年纪小,趁早调理,是件好事。若月信长期阻塞不调,于身体有损。” 其实嘉楠本来还想说,月信若不调理好,将来于子嗣之事上,恐要吃苦头。 但季若仪毕竟还小,嘉楠不想让她过早地去考虑这些事。 更不想让她认为,女子月信,只与子嗣挂钩。 她自己的身体康健,其实才是首要的。 “若季小姐信得过我,可否让我诊一诊脉?”嘉楠问道。 “你还懂医?”季若仪觉得惊奇。 嘉楠颔首:“略懂一些。我先为您看看,您心里有了底,之后寻大夫诊治,便不会害怕了。” “如此……便麻烦姐姐了!”季若仪捏了捏拳,于座位上一坐,怯怯地伸出右手。 嘉楠亦在旁边坐下,细细把过右手后,又道:“左手。” 一边把脉,一边让季若仪伸出舌头,观察了一番舌苔。 只是宫寒,并不难调理。 她年纪轻,吃两副药,往后多注意些,便可无虞。 “放心吧!不是什么大事!”嘉楠安抚地笑了笑,“小姐回去后,让夫人请个大夫,正常调理就好。” “不过平日里,吃食上还是要注意,少碰生冷之物,尤其夏日将临,切记不可,贪冰贪凉。” 季若仪点头,嘟了嘟嘴。 她夏日最爱吃冰酥酪…… 嘉楠见状,补充道:“偶尔还是可以吃的,并非完全不能碰。只是,切记要适量!” 季若仪听了,又高兴起来:“好!” “走吧,此间已然耽搁许久,再不回去,季夫人都要派人来寻了。”嘉楠起身。 季若仪笑着应声,二人一前一后出了门。 守在门口的季府婢女,见自家小姐无恙,收好换下的旧衣,也跟着出了客院。 回到席间,众人只道季若仪喜净,如厕过后换了条裙子,并不是稀奇事。 因而也未有人多问。 第20章 踏青 待到酒足饭饱,已是月上中天。 户部尚书季密,最先提出告辞。 方巡出于客套挽留两句,自然不会当真勉强,只是亲自起身相送。 季夫人与季若仪这边,也早已站起。 白凤宁与各位夫人知会了声,这种情况,她自然也是要亲自相送的。 嘉楠趁搀扶白凤宁跨过门槛之际,贴耳小声说起,季若仪的乳娘有所不妥之事。 白凤宁拍了拍嘉楠的手,示意知晓。 二人笑容不变,如常往外走去。 季密与方巡正于方府大门处,作最后的告别。 白凤宁亦是亲热地挽过于怡,邀她下次再来,又小声密语了几句。 嘉楠并未靠近,但瞧见季夫人的目光在她和季若仪之间,很快的流转了一番。 “多谢!方夫人的好意,我记下了!”于怡神色不变地,与白凤宁说着辞别之语。 只是眼神中,笑意到底淡了些。 没有一个母亲,可以接受,自己的女儿被人欺骗蒙蔽。 至于她回去以后会如何作为,那就是季府的内事了。 嘉楠垂首,不再看向那边。 送走季密一家后,方巡与白凤宁回道厅内,其余诸人,也纷纷提出告辞。 如此便又复送一遍。 等到将白阁老夫妇送上马车,今日宴席,便算完美结束了。 嘉楠云墨等人连轴忙了多日,不敢说尽善尽美,至少并无差错,也总算松了口气。 收拾过后,各自安歇。 如此又过了寻常几日,很快,便到了四月初一。 如今,天气已经回暖,已然可以着春衫出门。 嘉楠今日,特地穿了白凤宁为她挑选的,那匹春红色的布料,所裁制的新衣。 还不忘让红玉帮忙,化了个淡妆。 “好看!真好看!”红玉满意地连连点头夸赞,“要说夫人眼光好呢!嘉楠姐姐!你平日里太素净了!” “今日这么一打扮,真叫人眼前一亮!” “若不是知晓,你今日是去见那位红衣姑娘,我都要怀疑,你是要去见情郎了!” 嘉楠故作生气状:“嗬!你如今,都打趣起我来了!” 说罢,就往红玉腰上一挠,尽挑她的痒处。 红玉闪躲着跳开,求饶道:“哎呀!好姐姐!你就原谅我这回吧!等下回……” 顿了顿,红玉坏笑着,大声道:“等下回!你真的去会情郎了!我再给你化个更好看的!” 说罢,也不等嘉楠反应,快速逃出门去。 只余嘉楠,在屋内无奈一笑。 不过!也是时候出发了! 嘉楠起身,对镜又自视了一番,确定没有不妥之处,这才出门。 她与赵珂约定,在朱雀大街正中的驿站处相见。 此时过去,应当正好。 嘉楠自问走得已算快,但等她到时,赵珂已然侯在那边。 “阿珂!”嘉楠小跑几步,来到赵珂面前。 今日赵珂并未穿戎甲,只着寻常武袍,窄袖长靴,利落干净。 衣色仍是亮红,如她的人一般,明烈醒目。 见到嘉楠,也是舒和一笑:“你来了!” “我来迟了!你没等太久吧!”嘉楠有些不好意思,早知道,就再早些出门了! “没有来迟!我也才到!”赵珂看着嘉楠。 她今日,似与上次相见时,略有不同。 不过赵珂也说不来具体的,只觉得,她今日似乎更好看了。 “嘉楠,你可会骑马?”赵珂问道。 不过,她也就是这么一问,毕竟嘉楠今日的穿着,也不适宜骑马。 方才,她租赁的,也是一辆马车。 嘉楠果然摇了摇头:“抱歉,我并未学过骑马。” “不必抱歉!我只是想说,你想学的话,我可以教你!”赵珂从驿站老板手中接过缰绳,“今日,我们坐马车去!” 说罢,跳上马车,又朝嘉楠伸出手,示意她上来。 “你坐里面!坐稳了跟我说!”赵珂开口。 嘉楠有些惭愧,她平日出门,多都是替白凤宁办事,俱是方府的马车接送。 今日,倒真少了这一层的考虑。 倒让赵珂堂堂一个将军,替她驾起马车来。 “我还是坐外面吧!跟你一起!”嘉楠说道。 赵珂这才反应过来,明白她的迟疑,摆了摆手:“不必!忘了你们心思细……不过咱们既说了平辈相交,你就不要想这许多。” “咱们要去郊外,得驾车去。碰巧你不会,我会,就这么个事儿!不要扭扭捏捏的,倒不像你!” 嘉楠握住赵珂的手,借着她的力道上了车。 “那……下次,你教我骑马吧!等我学会了!咱们就可以一同骑马出行了……” 赵珂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坐在马车里,哪有骑在马上来的舒快!” “坐好了!咱们出发!” 赵珂一手揽住缰绳,一手微微扬鞭。 二人一同往郊外而去。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赵珂才勒马停车。 “嘉楠!到了!” 嘉楠应声下车,眼前是一座普通的农家小院,从外边看起来,并无甚特别。 “这里的主家,是我从前,在济北军中的一位同僚,他早些年受了伤,无法再行军打仗,便领了抚恤金,回来过日子。” “如今儿子已然成了家,在城中做些小买卖。他们夫妻俩,还是觉得这郊外自在,便留在了此处。” “我回京后,有空便会过来探望。” 赵珂一边解释,一边将缰绳栓好。 “原来如此!”嘉楠点头,忽的想起什么,有些懊恼,“哎呀,我初回上门,竟两手空空而来……” 赵珂摆了摆手:“我未提前告知你,就是怕你整这些繁文缛节!张叔张婶都是实在人,你今儿提了礼,他们不知要记挂多久!” “就是吃顿寻常家常菜,你就不要想这么多了!” 说罢,赵珂推开柴门,熟门熟路地走了进去,还不忘冲里边喊道:“张叔!张婶!” 一对中年夫妻应声迎了出来。 确实如赵珂所言,一瞧便是老实本分的模样。 二人热情招呼过赵珂,又在赵珂的引荐下,与嘉楠简单寒暄两句,客客气气地,引着她二人进了门。 屋内摆设也俱是朴素。 赵珂招呼嘉楠坐下,亲自去取了碗筷分发。 张家夫妇则是在灶上,忙活最后的一道大菜。 不多时,便一人端着鸡汤,一人抱着酒,笑着出了厨房。 “等久了吧!”张嫂将鸡汤放好,“都是些寻常菜式,嘉楠姑娘别嫌弃!这锅汤呀!是老张打来的野鸡炖的!虽不名贵,但图个鲜美!” “我今日贸然上门,张叔张婶不嫌我叨扰,还烧了这么一桌子菜!要再说什么嫌弃不嫌弃的话,可真叫我汗颜了!” “再说了!这桌上的菜,一看,就知道张婶手艺非凡!一会儿,张婶可莫要嫌弃我,胃口大,吃得多!” 嘉楠对着实在人,自然也不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而是以他们喜欢的方式,与之交谈。 张叔张婶果然被这话逗得展颜大笑,连声说着“酒菜管够!酒菜管够!”。 说话间,赵珂已然替嘉楠盛了一碗鸡汤,放到她面前。 “好了好了!你们呀!都别客气了!坐下吃饭吧!” 倒是比张叔张婶,更像此间主人。 张婶笑着坐下,张叔则是替几人都满上一碗酒,才落座。 “嘉楠姑娘,这是我们自家酿的米酒,并不烈性,你放心喝!”张叔举起碗,向她二人敬酒。 嘉楠平日里,并不饮酒,倒也不是不会,只是怕喝酒误事。 不过今日沐休,自然没有这等烦恼。 碰碗之后,她极给面子的,一饮而尽。 赵珂见状,看着嘉楠的眼神,笑意更浓。 张叔张婶,也是连口夸赞,称她是爽快之人。 “嘉楠姑娘,别光顾着喝酒!你尝尝这个!”张婶夹了一筷子油焖笋到嘉楠碗里。 “咦?这边竟也有笋子?”嘉楠有些惊奇,“我还以为,我们那边才有这东西呢!” 张嫂闻言问道:“嘉楠姑娘是南方人?” “我说呢!怪不得长得这般水灵!说话也温声细语的!” “不似我!老张总说我,一开口啊,三里地外,都能听见我说什么!” 嘉楠被逗得大笑,张嫂的声音呀,确实洪亮。 “张嫂可别取笑我了,倒显得我说话小家子气!不过,我确实是从南方来,从前住在临江府,才到望京没几日。” “呀!那可巧了!”张嫂指了指冬笋,“这还是姑娘的同乡呢!” “老张前两天从码头集市淘来的,我还当个稀罕物让姑娘尝!倒是闹了个大乌龙!” 赵珂给自己夹了一筷子笋,也凑趣进来:“不会!嘉楠这也算是——他乡遇故知了!” 几人一时都笑得开怀,屋内气氛是轻松又欢快。 这一顿饭,嘉楠吃了个十二分的饱。 饭后,赵珂见嘉楠有些撑肚,便提出,出去走走。 原本,她叫嘉楠出来,也是来踏青的。 嘉楠自是求之不得。 二人暂别张叔张婶,徒步出了门,往不远处的封侯山走去。 四月已是春意盎然,一路草色青翠,鱼戏山泉,虫鸣鸟叫,泥土芬芳。 嘉楠尽情享受着,这些天然之美,心身,都感到无比的自由。 “阿珂!谢谢你!今日!我真的很开心!” 二人在山间凉亭歇息之时,嘉楠对着赵珂,真心说道。 她真的很久,没有感受如此纯粹的快乐了。 “跟你出来,我也挺开心的!”赵珂从腰间解下水囊,饮了一口,递给嘉楠,“你知道吗?我来望京以后,总觉得什么都无趣!” “直到那天,遇到你和裴瑜!” 赵珂靠着凉亭,换了个闲散舒适的坐姿:“你们俩呀!像得很!看着,都是文文弱弱,循规蹈矩的。” “但其实,内里,都有侠气!” “那日,围观的人不知几何!但只有你们俩个,愿做出手相助之人。就冲这个,你这个朋友,我愿意交!” 嘉楠接过水囊,既有些受宠若惊,又有些羞愧。 “阿珂……其实……我也没有你说得那么好……” “那日,若不是你出手在先……我恐怕,未必有勇气站出来。” 嘉楠咬了咬唇,不敢看赵珂,她怕赵珂会对她失望。 赵珂起身,坐到嘉楠身边,将一只手搭上她的肩膀。 “嘉楠,这世上的事,不是这样论的。” “我自小练武,跟着我爹在济北抵御北戎,抗过刀,杀过敌。像那日那种无赖,我根本不放在眼里。” “我出手帮人,是因为——我能帮,且无任何后顾之忧!” “但你们不一样。” “说句世俗的话,裴瑜呢,至少还有他的身份,能让他随心而行。” “但嘉楠,你就会有更多的顾虑与难处。但只要力所能及,你仍然愿意出手帮助他人,这已是难得。” “你说,若非我的出现,你未必能站出来。但即便我出现了,也只有你站出来。” 赵珂拍了拍嘉楠:“嘉楠,你完全不必自愧。在我眼里,你已经胜过这世上许多人。” “何况!你还懂医!不管你此时是何身份,你都是一个,有能力自立世间的人!” 嘉楠的眼中热气氤氲,她低了低头,不想在阿珂面前哭。 这世上,怎么阿珂这样,如神明般的人。 既威武强大,又温柔悲悯。 这样耀眼的人,愿意与她相交,这是何等的幸运。 第21章 碑林 “嘉楠,那日,我看得出来,你很希望,我能帮六丫解脱命运的桎梏。” “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选择继续帮她吗?” 嘉楠抬起头来:“是因为……她的那些话?” 赵珂颔首:“在战场上,有一种说法。如果一个士兵,没有建功立业的决心,那么他到死,都只会是一个普通兵丁。” “六丫……”赵珂摇了摇头,“她没有改变命运的决心。旁人,是帮不得的。” 嘉楠沉默。 她知道,阿珂说的,是对的。 所以那日,她后来,也选择了不再多言。 “阿珂,能说说你的事情吗?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女将军,你的经历,一定绚烂多彩……” 六丫的事,她确实没有能力帮什么了,说得再多,也是无益。 嘉楠索性转了话题。 赵珂轻声一笑,摇了摇头:“哪有什么绚烂多彩,我的事情,无趣得很。” “不过仗着天生有些力道,习得一身武艺而已。若非当年陆将军首肯,让我参战杀敌,如今,也不过就是个会点功夫的寻常人罢了。” 济北,陆将军…… 嘉楠脑中一闪,忽的将这些片段的信息串联起来。 她迟疑道:“阿珂,你口中的陆将军,可是当年的忠勇侯世子陆启元?” “你也听过陆将军的事迹?”赵珂有些意外,毕竟嘉楠年纪不大,又才入望京不久。 “我家夫人,与如今的忠勇侯夫人,是旧时好友。”嘉楠顿了顿,“我们此次入京,与忠义侯陆翊桉,还共行过一段路程。” 嘉楠说这话时,一直观察着赵珂的表情。 他们……应当认识吧…… 可惜,赵珂对陆翊桉三个字很冷淡,半分神情都未曾变换。 “嘉楠,你知道此处,为何叫封侯山吗?”赵珂突然问道。 嘉楠摇头,今日是她初次来此。 赵珂起身,遥望向别处,半晌,才开口:“此山另一侧,山脚处立有碑林,上刻有我朝,立国以来,所有沙场捐躯的将士名姓。” “万里觅封侯,终成黄土归。生平未能愿,死后长祭之。” 赵珂的声音,低沉又悲凉:“他们当中,大多都未能封侯。不过,是百姓们对他们英灵的安慰罢了。” 嘉楠来到赵珂身后,随着她的目光望去,可惜,只能见到山色青苍。 “嘉楠,你想去看看吗?”赵珂转头。 嘉楠颔首,但又犹豫了一下:“我……我今日穿着,恐不适合……” “此处并非陵园,无须过多顾忌。百姓们也常常是踏青游玩时,顺道祭拜一番。此处不点香火,不烧纸钱。” “只要心存敬意,不必拘泥这些。何况,他们若在天有灵,想必也愿意见到,百姓们安乐无忧,展露笑颜。” 赵珂都如此说了,嘉楠自是不再犹疑。 与赵珂一起,往碑林方向而去。 却未曾想到,会于碑林深处,再遇陆翊桉。 自上次侯府一别,已将近月余。 此处相逢,双方都未曾意料到。 陆翊桉看到嘉楠与赵珂同行,也着实意外。 “你来此处作甚。”赵珂盯着陆翊桉,语气冷淡。 嘉楠在赵珂身后,没有出声。 看两人的反应,他们分明是认识的。 如果说,陆翊桉的父亲,对阿珂有提携之恩…… 那为何方才说起陆翊桉,阿珂会毫无反应呢? 陆翊桉的回答也很简洁:“恰巧路过,便来看看。” “呵……”赵珂轻声一嘲,“陆侯爷,既然早已忘却济北,何必来此,惺惺作态!” 陆翊桉并不言语,透过赵珂,看向她身后的嘉楠。 虽不知她二人如何相识,但她与赵珂之间,方才亲密之态不似作假。 稳居后宅,安乐无忧…… 这样的人,当真能得赵珂青眼吗? 那日,她之所言,又有几分真?几分假? 于后宅之中,素净淡雅,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 与赵珂出游,又精心打扮,神采飞扬。 究竟,哪个才是真实的她? 赵珂见陆翊桉久久不语,又见他虽是看向自己,目光却落于自己身后,不由地皱起眉来。 她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将嘉楠掩于身后,不再露于陆翊桉面前。 陆翊桉收回目光,正对上赵珂略显防备的眼神。 不由地心中一涩。 即使是她初到望京,来侯府找他,与他不欢而散的时候。 赵珂也从未用这样的眼神,看待过他。 看来,她是真的,把嘉楠当朋友了。 也是真的,不再把他当成朋友了。 陆翊桉垂下眼睑。 “回府吧。”陆翊桉对身后说道。 福康得了指令,上前推动轮椅,主仆二人,无声地经过赵珂与嘉楠。 只留下木轮滚动的声音,在风声中,渐行渐远。 赵珂回头,看向他们离去的方向,良久,都未言语。 嘉楠此时正对着赵珂的脸。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此时的阿珂,分明是难过的。 她微微转头,用余光轻轻瞥过陆翊桉的轮椅。 他与阿珂二人之间,不知有何故旧…… “嘉楠,你知晓的吧,他是陆将军的儿子。” 不知是否因为此处空旷,赵珂的声音,显得有些悠远。 嘉楠站到赵珂身边,与她并行而立,同她一起,看向属于济北的,那些石碑。 “我自问天赋出众,武艺卓绝,但从前在济北,年轻一辈中的第一人,从来不是我。” “他虽然出身勋爵之家,但与我一样,生于济北,长于济北。” “我年少时曾立志,终有一日,要胜过他。” 说道此处,赵珂轻声嗤笑一声:“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我才不稀得,他们夸我是女子第一。” “我日夜苦练,跟他比武艺,比军功……但直到他最后一次回望京,我依旧没能赢过他。” “你知道吗?我们本来要主动出击,歼灭北戎的。我们所有人,都在等,等陆将军请命回来。” “可最后回到济北的,只有陆将军和将军夫人的死讯。” “我在济北,一直等着陆翊桉回来。我想当面问问他,到底发生了何事。” 赵珂走到一块石碑前停下,用手轻轻地抚了抚:“只是,他再也没有回到济北。” “后来,听说他当了侯爷,不愿回来了。” “我不信。” “可边关守将,无旨不能擅离。直到年前,圣上诏我回京轮换……” “我回京第一件事,就是去忠勇侯府找他。” “可老太君的说辞,与传言一致,说他不愿再回济北。” “我还是不信,冲进了他的院落,当面质问于他。” “直到他亲口告诉我,他说……” “他本来就是侯爵世家,富贵无双,早就不想留在济北吃苦了。他宁愿在望京侯府做个瘸子,也不愿再去济北做守将。” 赵珂彻底笑了出来。 “嘉楠,你说,望京这块富贵地,真的,就能销蚀英雄骨吗?” “明明在济北,再重的伤,也受过。怎么一次惊马坠地,他就不愿站起来了呢?” 嘉楠张了张嘴,最终没有出声。 陆翊桉的事,她知晓的太少了,所有的一切,均来自于别人的口中。 她唯一知晓的,就是陆翊桉中过毒,如今被压制在他的腿上。 可事情的缘由,她无从得知。 而陆翊桉,分明,也并不想让别人知晓此事…… “或许……他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吧……”嘉楠轻声说道。 上一次,白老夫人说起忠勇侯府的时候,陆翊桉被一带而过。 但今日,她在阿珂的口中,听到了故事的另一半。 关于陆翊桉的那一半。 不知为何,她的心里,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 似乎有点难受,但又落不到实处。 就那样滞留在半空,上不得,下不得。 “能有什么苦衷。”赵珂摇了摇头,“就算有,他不说,旁人也帮不了他。” “如今的他,是忠义侯陆翊桉!这世上……早就没有骠骑将军陆翊桉了。” 赵珂长长舒出一口气,似乎要把这段阴霾,一吐而空。 “说了这许多!你也听烦了吧!横竖……都不重要了!走吧!我再带你去那边看看!” 赵珂拉起嘉楠的手,神色依然恢复了平日模样。 “好……” 嘉楠被赵珂拉着向前,转身之际,最后望了一眼陆翊桉离去的方向。 那里,早已空空如也。 她收回目光,将此事压下心头,继续专心与赵珂说话。 二人在碑林处逛了许久,赵珂用自己所知,向嘉楠描绘着,那些马革裹尸的壮烈故事。 时至傍晚,二人才慢悠悠地转回到张叔家中。 与张叔张婶告别后,仍是赵珂驾车,二人往城中而归。 倒了驿站处,归还完马车,赵珂原要送嘉楠回去。 但嘉楠并不想让旁人知晓,她与阿珂相识之事。 她不想让这份友情,掺杂进任何的利益交际。 便以不想麻烦她为由,回绝了。 赵珂倒也没有勉强,既然嘉楠不想让她送,那就不送吧。 往后,若有机会,多叫嘉楠出来就是了。 二人暂约,等嘉楠下月沐休之日再见。 在驿站告别后,各自而回。 嘉楠回到方府,休息一夜后,第二日便又开始正常当值。 日子如流水般过,原来无波无澜。 但方府后院,却都记挂着一事。 到了四月初十这日,仍未收到忠勇侯府的寿诞请帖。 白凤宁心下焦虑,但这种事又不好主动去问。 正想着是不是寻个由头,叫嘉楠去侯府探探。 却听门房来报,说忠勇侯府来人了。 当下大喜,忙遣了嘉楠去迎。 嘉楠到了门房一看,来人可不正是芳舒! “嘉楠姑娘,别来无恙!”芳舒笑道。 嘉楠得知芳舒正是来送寿宴请帖的,当下也不在门房耽搁,寒暄两句过后,忙把人把后院引。 芳舒见到白凤宁,先是告罪一番,这才将侯府中发生的事,一一道来。 第22章 寿宴 原本老太君的寿宴,忠勇侯府,并未打算大操大办。 不过打算请些相熟的人家,在府中开上几席,再请些唱戏杂耍的,热闹一番也就罢了。 但圣上听闻后,却说,老太君整寿,不可如此冷清,理当隆重些才是。 这一下,就彻底打乱了忠勇侯府的计划。 毕竟侯府只有萧珍娘一个能当家应酬的,加之人手有限,时间又紧,如何忙得过来。 好在,圣上也并非空口一说,为表恩重,特着了内司局,前来帮忙操办。 如此一来,萧珍娘原先定下的寿宴流程,便全部得推倒重来。 好在之前的请帖还未发出,这才不至于还得挨家解释。 “圣上对侯府,果真恩宠!”白凤宁听完芳舒所言,夸赞道。 芳舒面上自然是与有荣焉,但嘴上却谦虚致歉:“说一千道一万,这请帖啊,着实送迟了,夫人莫要怪罪就好!” “不过……如今呀,较先钱倒也有所不同!原本咱们夫人,是打算,只请女眷,眼下,发了请帖的,俱是阖府相邀!” “未曾提前告知,还请夫人在方大人面前解释一二!十九那日,还请方府,阖府一同前来赴宴!” 白凤宁笑着摆手:“这是说哪里的话!珍娘重情,这般隆重场合,也未曾落下我们,我心中感念还来不及呢!” “还请芳舒姑娘,替我给你家夫人带个话,届时,方府一定准时出席。” 芳舒来此的任务完成,寒暄两句后,便顺势便提出了告辞。 原也不必这么赶,只是今日,她还要去下一家送帖。 白凤宁自是理解,并不相留,徒劳耽误芳舒的功夫,只吩咐嘉楠好生相送。 出门前,白凤宁给了嘉楠一个眼神。 嘉楠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脚步未停,与芳舒一同出了门。 转过连廊,嘉楠开口:“芳舒姐姐。” 只见她从袖中,掏出一个精致的刺绣荷包,塞进芳舒手里:“劳你特地跑一趟,今日茶都未喝上一口,是我们招待不周!” “这是我们夫人一点心意,芳舒姐姐,切莫推辞!” 芳舒哪里肯收:“这是做什么,你们夫人同我们夫人,又不是面上的虚情!哪里需要这些!倒显得我不知事!” 嘉楠却直接将荷包塞进芳舒袖中,不让她再推辞:“这哪里是一回事!” “夫人与夫人之间不是虚情,难道我对你,就是假意吗?” “你若不收,我等下倒不好交代!好姐姐,就当为了我,收下吧!” 芳舒无奈一笑,倒也没有再推辞。 “对了……”芳舒一边走,一边与嘉楠贴耳小声说道,“前日,我私下里,偶然听到内司局的人说,寿诞那日,皇后娘娘或许也会亲临!” “不过!我离得远,许是听错了,也为可知!妹妹也就这么一听,不必当真!”芳舒一挑眉,笑着把自己的话否掉。 “但横竖那日,少不得有几位,平日难以见到的皇亲国戚,前来捧场。” “嘉楠妹妹,你回头,知会府上赴宴的丫鬟小厮们一声,仔细些,别冲撞了!” “圣上与娘娘仁善,但那些贵人们,未必个个好说话,若遇着难缠的,赶紧告了罪避开!” “那日人多眼杂,主子们又忙于应酬,未必顾得上咱们!万一吃了亏,也只能咬牙认下了!” 说到此处,芳舒左右环顾了一下,又压低三分声音,说道:“往年,别家的府宴上,闹出难看事的,也不是没有……” “明安郡主,就曾以冲撞为由,掌掴过丁侍郎千金身边的丫鬟!那姑娘,脸都映血了,最后,也就是不了了之。” “总之,咱们人微言轻,比不得那些夫人小姐的,越是这样人多的场景,越得小心仔细着些!” “旁的,倒也没有什么!”芳舒笑了笑,与嘉楠恢复正常的距离。 嘉楠拍了拍芳舒的手,感激道:“多谢姐姐指点!我记下了!” 二人相视一笑,继续往大门而去。 嘉楠一直目送芳舒的马车离去,才转身回府,将方才所探知的,汇报给白凤宁。 “如此的话,那日,咱们也别去太多人了!”白凤宁沉吟着,“大人身边有清越和周锋,团哥儿有林妈妈带着,嘉楠,你到时候替我看着些。” “云墨和紫烟跟着我,红玉,你届时在外围候着,那日,各府的丫鬟小厮们都在,你人机灵,又长得讨喜,若有值得探听的,且多留心着!” 白凤宁一一指派,四人俱是应下。 九日时光一转而逝。 眨眼间,便到了赴宴这日。 方府一行人,早早便出了门,到侯府时,门口已列了不少车马。 老太君的寿诞,如今既然大办,自是要从早热闹到晚的。 白凤宁原以为自己到的已然算早,没想到,还是迟了些。 待进了忠勇侯府,嘉楠看着府中布置,心中暗暗吃惊。 眼前的侯府,与平日里,竟大相径庭。 忠勇侯府她也是来过几趟的,原本并未瞧出奢靡之风,但今日一应布置,方显出钟鸣鼎食之家的气派来。 自家夫人口中的,那个堆金积玉的望京城,原来,并非虚言。 只是平日里,不被她们这些人窥见罢了。 平日低调的忠勇侯府,一出手,便足叫人为富贵拜倒。 若换成那等奢侈的人家,不知又该是何等的铺张。 今日,忠勇侯府并忠义侯府,两府前院皆向所有宾客开放。 其中戏台楼阁处,最为热闹,虽说眼下还未开席,但戏台上早已开了场。 好些爱好听戏的太太小姐们,停留于此,一同闲谈听赏。 花园里,更是辟出一大块地方,架了一座巨大的秋千。 性子活泼些的小姐们,正轮番在上面玩耍。 文静内敛的,则是聚在廊亭处,吟诗作画,写意风雅。 另有玩投壶的,对弈的…… 总之各人都有自己的热闹去处。 白凤宁等人初到,自然是先去拜见主家。 那内司局的引路女官分作两拨,过了花园,其中一位要将方巡引往忠义侯府引。 “今儿人多,好在侯府地方够,索性便分开来,这样各自也自在些!” “因着两位侯爷不方便招待,圣上特指派了礼部的毛尚书,代为接待各位大人,方大人随我来便是!”女官客客气气地跟方巡夫妇解释。 方巡与白凤宁对过眼,微微颔首,交代了几句,便随女官往忠义侯府而去。 白凤宁则是跟着另一位女官去往正厅。 今日侯府宾客如云,但即使是这样的情况,萧珍娘也没有冷落了白凤宁。 原本白凤宁怕耽误她功夫,招呼过后,便打算带着团哥儿到处去转转。 但萧珍娘却留了她,说要为她引荐几位夫人。 如此的场景,小孩子定是呆不住的。 嘉楠与林妈妈便在白凤宁的吩咐下,带着团哥儿去了外面。 问过内司局的女官,才知晓,今日还专设了孩童玩耍的地方。 嘉楠一边感叹,内司局办事果真滴水不漏,一边与团哥儿和林妈妈一起往那处去。 好在团哥儿是个乖巧的,一直到午宴开席,都未出什么岔子。 今日晚宴才是正宴。 侯府虽自谦说,午宴简陋,但也仅仅就是谦虚之词罢了。 午后,又来了许多宾客,侯府的热闹更添一番。 嘉楠与林妈妈轮流去吃过饭,便寻了个清净地,哄团哥儿午睡。 等团哥儿睡醒,又去戏台处与白凤宁汇合,一下午的时间,便转眼而逝。 很快,内司局的女官来请人,说正筵将开,请各位太太小姐们前往正厅。 一日下来,白凤宁已与不少太太小姐相识,等入了席间,更是少不得交际应酬。 这样的场景,自是不需要她们这些做丫鬟的离得太近,只在外间候命就是。 否则,各府太太小姐们不说,还有侯府伺候的,内司局的,若连她们都进去,这厅内都没处落脚了。 因着团哥儿年纪小,林妈妈仍是贴身伺候,嘉楠便在厅外,寻了个不远不近的清静处呆着。 今日,倒轮到她躲闲了。 嘉楠百无聊赖的地,看着侯府的布置,思绪有些放空。 忽的,却听见轮椅滚动之声响起。 嘉楠转头。 是陆翊桉。 他怎么突然过来了? 嘉楠这个想法一冒头,突然觉得自己好笑。 他是老太君的亲孙,来此处有何稀奇,像白日里那般不见人影才奇怪吧! 也不知忠义侯府那边是个什么场景,看他这个样子,应是不会露面应酬吧…… 嘉楠脑中想法不断,身体动作也未停,立时起身行礼:“见过侯爷!” 陆翊桉见到嘉楠,心中却不由地去想,那日碑林相见。 不知赵珂,后来可与她讲了,自己从前的那些事…… 陆翊桉应了声,想了想,又道:“一会儿皇后娘娘亲临,内侍们很快会来厅外清场。” “此处清静,嘉楠姑娘,便在此处等候吧,此时若去厅外,免不得被内侍驱逐。” 说罢,不再停留,示意福康推着他,往正厅而去。 “多谢侯爷提醒!” 对方好心提醒,嘉楠自然不会不知好歹,诚心谢过后,目送他离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寿宴 第23章 假山 不多时,果然有内侍到场。 正厅的管乐歌舞早已停下,厅内众人以老太君为首,汇聚到门口,准备迎驾。 原本聚拢在正厅门口的各府丫鬟们,早已被驱散开来。 嘉楠原本所呆之处,此时早已站满了人。 “不知道这里,是否能看到娘娘凤颜?”一个年轻小丫鬟,正踮脚张望着正厅门口。 有那略年长些的接话:“想什么呢!还得见凤颜,能见着凤驾的仪仗尾巴,都算不错了!” “唉……”众人闻言皆是叹气,无不遗憾。 嘉楠静静地待于人群之中,虽未说话,但头回遇到这样的事,心中自然也免不了好奇。 约莫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有个尖细的声音高唱:“皇后娘娘驾到!” 内侍女官们纷纷拜倒,嘉楠与其他丫鬟,也跟着一并伏身跪拜。 因着不能抬头,只能略听见些零落的言语。 约莫是皇后叫老太君不必多礼,又叫了众人起身的样子。 很快,皇后娘娘便在老太君的陪伴下,进了正厅。 屋外众人,这才起身。 嘉楠远远地一看,她们这里,果真,是连凤驾的仪仗,都见不到的。 她笑着摇了摇头,在连廊中找了地方坐下。 至于厅内发生了什么,她们自是不得而知的,只能见到陆续有内侍抬了礼盒进去,应是皇家的赏赐。 厅外仍有内侍把持,各府的丫鬟依旧不得近前,索性就在此处,讲些闲话。 嘉楠听了会儿,没甚要紧的,便也不再认真听。 三刻钟后,凤驾回銮。 众人又是一番拜送。 厅内筵席此时也差不多了,老太君和侯夫人引着宾客,去了戏台处,继续热闹。 嘉楠倒未见到陆翊桉,不知又去了哪里多清净。 各府的丫鬟们,也作鸟兽散,各自去寻自家主子了。 嘉楠自然也去寻团哥儿,可见了人,却不由地皱眉。 “林妈妈,团哥儿肚子疼,你怎么不报与夫人?”嘉楠一边为团哥儿把脉,一边问道。 “唉!你方才没进去,你是不知道!夫人被侯夫人叫去了,后来皇后娘娘又来了,厅内哪里敢乱走动!再说了,刚开始团哥儿也没疼痛啊!”林妈妈与嘉楠分说起来。 嘉楠收回把脉的手,回身问林妈妈:“今日团哥儿,是不是没用药丸?” 团哥儿自小身子弱,又脾胃虚,常常吃了东西肠胃不适。 嘉楠便给他制了些药丸子,平日随餐服用。 “额……”林妈妈闻言有些犹豫,“是不曾用来着……那药丸子,今日是小锋帮我收着,我……忘记拿过来了。” 其实午宴之时,她还想起这事来着,但因为团哥儿并无不适,她后来便忘了此事。 原想着一日不吃也没什么要紧,没承想,这会儿团哥儿却不舒服起来。 嘉楠叹了口气。 明明今日出门之时,她还特地提醒了林妈妈,要将这药丸子带上。 宴席上的食物,虽说都是山珍海味,但小孩子未必好克化。 尤其团哥儿本就脾胃不调,接连两顿,难免引起不适。 那会儿,林妈妈还信誓旦旦地说带在身上,一副嫌她啰嗦的模样…… 只是林妈妈到底年长,还曾是夫人的乳娘,嘉楠到底没有说什么责怪的话。 “那妈妈带着团哥儿,在此处等会儿,我去寻周锋,把药丸拿过来。”嘉楠说道。 林妈妈频频点头:“如此便最好了!” “林妈妈!若团哥儿真疼痛得厉害,那丸子就未必起用了,你看着些,若有不对,千万要去禀于夫人!这样日子,侯府应是备了大夫的!”嘉楠不放心,嘱咐道。 林妈妈撇了撇嘴,口上是应了,却未听进心里,觉得嘉楠啰嗦。 不过叫她帮忙去取趟东西,倒教起自己做事来了! 自己一时将药丸忘在了儿子那里,又不是真的不在乎团哥儿! 况且,这药丸不就在隔壁府上吗? “知道了!你快去吧!”林妈妈敷衍着。 嘉楠微微摇头,不再多言,转身往忠义侯府的方向而去。 虽说忠勇侯府今日人多的很,但大多都围聚在一片,到了靠近两府连接的地方,人就肉眼可见地少了起来。 嘉楠先前倒未曾来过此处,今日方知,原来两府之间,竟是由一片园林所相连接。 其中还有层叠的假山,迂回遮目。 眼下夜幕已至,此间并无人烟。 嘉楠皱了皱眉:这样的地方,可别遇上幽会的公子小姐…… 好在一路穿行,直到来到忠义侯府,也未在其中遇到任何人。 嘉楠不禁松了口气,直道自己过于谨慎,想太多了。 从周锋处拿到药丸,嘉楠又原路返回。 可这一回,却生出些变故。 途径假山之时,嘉楠分明听到,隐蔽处,似有男女之声。 很轻,但绝对没听错。 嘉楠一愣,该不会真遇到什么艳事了吧…… 不过这种事,定然是避开最好,牵扯进去,准没好处! 嘉楠屏住呼吸,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继续往前走。 可也不知这假山是如何设计的,她明明沿着花园小径,走出一段距离了,方才的声音,却更清晰起来。 “小王爷可莫要欺骗奴家……”一个娇滴滴的女声响起。 嘉楠微顿,她总觉得这个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但又想不起来。 又有个年轻男子接话:“放心吧!等我与你家小姐成了好事,少不得你的好处!你也莫要耽搁了!这便把人去引过来吧!” 随即,嘉楠又听到一些靡靡之音。 听得嘉楠不由得皱眉。 若是对野鸳鸯也就罢了,这是谁家的丫鬟,竟帮着外男来害自家主子! 此时因着两人的声音很近,嘉楠一时不敢确定人在何处,又恐与他们碰个正着,倒不敢随意走动,恐露了行踪。 思索之下,便寻了个隐蔽角落,藏身起来。 想着等那丫鬟离开,再做打算。 不多时,亲嘴咂舌之声停歇,一个婢女打扮模样的人,从假山之间转出,收拾了一番仪容后,施施然离去。 是她! 嘉楠所在的位置,正好将人瞧了个仔细。 怪不得她觉得这声音似曾相识! 上月方府筵席,她见过此人,还为她引过路! 她家小姐,不正是自家大人同僚的女儿魏香君吗? 自己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这位香君小姐,实在美貌出众,令人见之不能忘。 这男子究竟是何人?! 侍郎家的小姐,竟也敢用如此手段欺之辱之! 嘉楠本想寻个机会,回到忠勇侯府,好给魏小姐去报个信。 可她才动脚步,那男子就现了身,摇着折扇,在她的必经之路上,来回踱步。 嘉楠只得继续藏身。 可忽然间,一只几乎手掌大的飞虫,扑棱着,直奔嘉楠面门而来。 嘉楠平日不怕旁的,就只怕这些会飞的巨虫,当下惊起一身鸡皮疙瘩,下意识的挥手闪躲。 虽然,她已经尽量放缓动作,自认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但正在踱步的曲风遥,却忽的将摇扇的动作一停,转头盯向嘉楠的藏身之处。 “谁在那里?”曲风遥试探道。 嘉楠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曲风遥却没有放松警惕,片刻后,收起折扇,试探地往嘉楠这边走来。 再一个转身,就要发现嘉楠! 就在此刻! 魏香君的声音模糊传来:“燕儿,父亲当真说,要为我引荐道成先生?” “是呢!小姐我们快去吧,别叫老爷和道成先生久等了!” 燕儿正是方才与曲风遥在假山中亲热的丫鬟,她知晓自家小姐自小仰慕道成先生的书画,这才寻了这个借口。 小姐果然不疑有他,跟随自己匆匆而来,甚至在她的催促之下,都没顾上去与夫人说一声。 曲风遥在方才听到声音时,就已藏身起来。 直到魏香君带着燕儿,途径假山,才忽的露面。 曲风遥一面邪笑着打招呼,一面步步紧逼,将魏香君逼到角落处。 “香君小姐,又见面了!此处幽静无人,你我仍能相逢,看来当真是——缘分不浅呐!” “是你?!”魏香君一惊,但很快恢复冷静。 “小王爷,香君不知小王爷在此,扰了您月下赏花的雅兴,给您赔个不是……” “不过,香君还有事要去寻父亲,还望小王爷行个方便,将路让开。” 魏香君退无可退,面上强作镇定,心中却难免慌乱。 这曲风遥是望京出了名的浪荡子,自己也不知从何招惹了他,三不五时的前来纠缠! 可他是定南王世子,祖上有大功绩,身份尊贵不说,他的父亲,如今还在替圣上镇守禹南。 自己实在招惹不起,只能时时躲着。 今日,她分明打听过,定南王府不会出席,这才放心前来。 没想到,还是碰上了这个煞星! “我确实是在月下赏花,不过嘛!赏的,却不是这些凡俗之花,而是……香君小姐这朵花……” 曲风遥说着,又逼近一步。 “小王爷!还请自重!你若再这样,我就叫人了!”魏香君提高声音,要挟道。 “哦?香君小姐,打算叫谁?”曲风遥笑得放肆,“燕儿,听见没,还不帮你家小姐,叫嚷一声!” 魏香君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丫鬟:“燕儿?!” 第24章 救人 燕儿默不作声,帮曲风遥堵死自家小姐的逃跑之路。 “小姐,对不住了。”最终,燕儿只说出这样一句话。 她自问没什么好解释的。 她家小姐出身高贵,才华横溢又美貌无双,哪里会懂她在想什么。 她早就受够这世间的不公了! 凭什么有人生来就是人上人,她却要卑躬屈膝伏低做小,一辈子都望不到出头的机会! 曲风遥是混账,可也是个出身高贵的混账,不是吗? 她家小姐清高,看不上,可她却从中看到了登天的捷径。 如果踏上这条捷径注定需要一块垫脚石,那么…… 小姐,对不住了。 魏香君万万没有想到,她所信任的婢女,竟然会成为他人手中,伤害她的利刃。 但眼下情况危急,她着实无暇去与燕儿争辩当中过错。 魏香君从发间拔下一根簪子,双手紧紧抓住,向前刺出,试图组织曲风遥的靠近。 “不要过来!”魏香君厉声道。 曲风遥却丝毫不惧,他虽不曾习武,但对付魏香君这样的文弱女子,根本不难。 只见他一个闪步上前,一拉一扯,就将魏香君手中的发簪夺下。 随即欺身而上,将魏香君制住,便要往假山隐蔽处拖拽。 嘉楠双拳紧握,内心焦急又煎熬。 遇上这样的事,实在叫她左右为难! 这男子被称作小王爷,不是她能得罪的起的…… 可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一个无辜女子遭罪,她又如何能够袖手旁观! 眼见魏香君就要被曲风遥拉进假山深处,嘉楠两眼一闭,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电光火石之间,嘉楠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她做不到! 这样的恶事,她做不到冷眼旁观! 嘉楠咬牙吸进一口气,从发间拔出乌木簪,攥在手里,一跺脚冲了出去! 曲风遥隐隐感觉到背后有风袭来,但未及转身,就被嘉楠用木簪在肩颈处连戳了好几下。 嘉楠知晓,木簪并无多少杀伤力,使他脱力的机会,只有他不防备的这一次。 因而用了十二分的力气,专挑他身上的穴位,用力狠狠下扎! 曲风遥果然吃痛! 下意识地脱开一只手,就要来抓嘉楠。 嘉楠趁此时他还制着魏香君,行动不便,反抓住他的手腕,又用力在他小臂上的穴位狠扎下去! 曲风遥这回是真的怒了,他将魏香君反手一推,脱开手就要来打嘉楠。 这样的情形,躲避是不行的! 嘉楠虽知自己不是对手,但眼下也只能咬牙迎面而上,与曲风遥缠打起来。 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跑!”嘉楠一边与曲风遥扭扯,一边对跌坐在地的魏香君喊道,“快去喊人!!!” 魏香君此时也顾不得自己的狼狈,回过神来,立刻挣扎起身,跌跌撞撞地向忠勇侯府方向跑去。 “燕儿!呆着做什么!”曲风遥扭住嘉楠的双手,对燕儿吼道。 燕儿方才被嘉楠的举动吓住,一直忘了动作,此时被吼得回过神来,忙去拉扯魏香君。 魏香君经此突变,怕极怒极,好不容易有人出现帮她,她决不能浪费这次机会! 一定要回去喊人! 魏香君脑中闪过这句话,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身体狠狠朝燕儿一撞,竟真的将人撞到在地。 但她此时也顾不上许多了,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去喊人! 喊了人,才能救下方才帮她的姑娘! 魏香君的眼泪扑簌着掉下来,但她不敢停下。 她怕自己一停下,就走不掉了,那她们二人,就都危险了! 白白浪费那位姑娘的好意! 不能停! 不能停! 魏香君咬牙闭眼一直往前冲去。 嘉楠见魏香君跑开了,也是松了一口气。 她真怕这个娇弱才女,连自己的侍女都挣脱不开…… 那么眼下,她只要再拖一会儿,应该就可以了! “废物!要你有何用!”曲风遥见魏香君跑脱,怒声对燕儿骂道。 嘉楠抓住他分神的这一瞬间,用力一挣,竟真的脱开手来。 她顺势在曲风遥的肚子上狠狠一肘! 趁他吃痛之际,就要往忠勇侯府跑。 可不料,却被摔倒在地的燕儿扯住了裙角,嘉楠一踉跄,几乎又要被曲风遥抓住。 无奈之下,嘉楠只得反身一躲,这才堪堪避开,她重重踩了燕儿一脚,提裙往忠义侯府方向跑去。 只要到了有人的地方,就安全了! 曲风遥方才扑了个空,跌倒在地,挣扎起身后,满目阴鸷,盯着嘉楠逃跑的背影。 忽的,轻蔑一笑。 之见他从腰间取出一枚哨笛,轻轻一吹,发出类似鸟鸣的声音。 嘉楠自然听到了,但眼下根本想不了太多,只能奋力向前跑去。 可很快,她就知道,那哨笛是做什么用的了…… 她还未看到忠义侯府的角门,就先看到了两个男子,正迎面向她逼来。 俱是练家子的模样。 嘉楠的脚步一顿,不得不开始往后退。 但没两步,曲风遥的声音就在背后嚣张响起:“跑啊!不是挺能跑吗?怎么不跑了!” 嘉楠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乌木簪方才已经脱手,便是还在,在这两个练家子面前,又能起什么作用…… 虽不知这人具体身份,总归是出身王府。 魏小姐是大人同僚的千金,他做起恶事来,尚且有恃无恐。 自己不过一介婢仆,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恐怕碾死自己比碾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也不知魏小姐寻到人没有…… 自己今日……可还能安然脱身…… 嘉楠脑中飞转不停,以防备之姿,盯着已经欺身到眼前的曲风遥。 曲风遥被嘉楠的眼神一摄,片刻后,张狂地笑出声来:“有意思!有意思!” 他曲风遥什么样的女人都有过,不论是张扬泼辣,还是小意温柔,都见了太多。 但眼前这个,倒是有些特别…… 长得嘛,倒也过眼,但最出挑的,还是她这双眼睛。 乍一看,像是个内敛的,可眼神里,却透出一股子劲儿,他甚少在女子身上见到。 尤其是,现在盯着他的这会儿! 有趣! 真有趣! “小娘子方才坏了我的好事,打算如何赔偿于我呀?”曲风遥邪笑着贴近嘉楠。 嘉楠被他恶心地寒毛倒竖,但眼下又跑不脱,只能试图拖延时间。 “小王爷还请自重!我是忠勇侯府的人!还请小王爷,不看僧面看佛面!只要小王爷愿意揭过此事,我一定守口如瓶,绝不宣扬出去!” 嘉楠知晓自家大人的名号镇不住这人,只得扯出忠勇侯府的大旗。 岂料,曲风遥听了这话,却大笑起来。 “小娘子不会以为,扯出忠勇侯府,我便会怕了吧?且不说你是不是侯府之人!便是你真的是……”曲风遥将嘉楠上下打量一番。 “一个婢女,忠勇侯府,还能为了你,驳了我的面子不成?若我说,我看上了你,你猜……侯府会不会将你送与我?” “你坏我好事!本该打死的!”曲风遥一挑眉,“你应该庆幸,此时,我对你有三分兴趣……” “怎么样?不如,乖乖跟了我,方才的事,我便不跟你计较了!” 嘉楠眼瞧他的脸缓缓靠近,没忍住啐了一口。 “敬酒不吃吃罚酒!”曲风遥用袖子擦了擦脸,怒从心起,扬手便要扇嘉楠巴掌。 就在此时,曲风遥的其中一个手下开口:“主子!那边有人来了!” 曲风遥的手一顿:“哼!回头再教训你!阿甲!把她带走!” “是!”方才出声提升曲风遥的一个手下上前,往嘉楠逼近。 嘉楠见状,奋力一挣,试图再次往侯府方向跑去。 却到底不及阿甲这个练家子动作快。 嘉楠呼救的话还未喊出口,就被阿甲一记手刀劈晕,彻底失去了意识。 阿甲扛起嘉楠,迅速跃上假山,借着夜色翻墙离开了此处。 “一会儿,你知道该怎么说吧!”曲风遥对燕儿招手,示意她上前。 燕儿贴近曲风遥,乖巧地点了点头。 事已至此,她已经没有了回头路,只能死死抱紧曲风遥这颗大树。 很快,便有不少脚步声靠近此处。 曲风遥揽着燕儿的腰,毫不在意似的,看向来人——魏香君母女,还有忠勇侯夫人,并两个丫鬟。 他无声地笑了笑,方才那丫头就是单纯,想想也知,这种事,魏香君如何敢四处张扬? 她又能叫来多少人呢? 便是她想,她的母亲魏夫人,也不会同意。 最后,不过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侯夫人!魏夫人!魏小姐!你们也来此处赏花?”曲风遥声音懒洋洋的。 魏香君不忿,想要上前开口质问,却被魏夫人拦住。 魏夫人笑了笑,上前一步率先开口:“小王爷,若我没看错的话,你身边这位,可是我们府上的丫鬟燕儿?” 曲风遥微微抬了抬下巴:“正是!我先前不是与魏小姐有过几面之缘嘛,与这燕儿啊,便也见了几次。” “这一来二去的呀,便看对了眼!这不,今日饮了些酒,就有些……情难自禁!” “魏夫人,不若成人之美,这燕儿啊,我便带走了,如何?” 魏香君气道:“你胡说!方才你分明……” “香君!” 还未等魏香君说出什么。 魏夫人便冷冷开口,暗含警告似的,打断了她。 第25章 焦急 “哦?魏小姐倒是说说,我方才如何?”曲风遥挑衅似的,看向魏香君。 啧啧,真是可惜! 今日他可是特地放出了,自己不会出席侯府宴会的消息。 原以为拿下她,是十拿九稳的事,没想到,还是没能得手! 魏香君咬了咬唇,可看着母亲警告的眼神,她拧了宁帕子,最终选择不语。 方才她跌跌撞撞地去寻母亲时,就已经被母亲斥责了一番。 旁人不知,可她却清楚,家中已与汪阁老府中交换了信物。 只等正式下聘过礼了。 这门亲事,是魏家高攀,父母尤为在意。 若在此时跟曲风遥这样的人,有了说不清的牵扯,这门还未落定的亲事,不是没有告吹的可能。 可方才那个青衣丫鬟奋力帮她,她才能逃离魔爪。 她实在不能听母亲的,当做无事发生。 这才求着母亲,去寻了侯夫人,来帮忙转圜此事。 可眼下,此处却不见方才帮她的那个丫鬟。 魏香君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萧珍娘看了看着母女二人,心中暗暗摇头。 但此事发生在她们府上,她不得不出面。 魏家不愿声张,她也不好勉强,她们府上的丫鬟,行事不端,也轮不上她管。 可魏小姐口中那个帮她的丫鬟,谁不知是哪个,但她总得想办法,将人安全带走。 “小王爷,方才可有见到一个,身着青衣,容色清丽的丫鬟?”萧珍娘开口问道。 说着话时,她细细打量着这园中——不似还有其他人的模样。 也未听到任何动静。 或许…… 那丫头已然逃脱了? “倒是有这么个丫头,一点眼色也无!生生扰了我与燕儿赏花的雅兴!我原想好好责罚她一番……” 曲风遥话锋一转:“可谁知,那丫头却胆大的很!我一时不备,竟叫她跑脱了去!” “侯夫人既然来了,不若替我寻了那个丫头来?我也正想找她呢!”曲风遥耸肩一笑,十足的浪荡子做派。 萧珍娘对曲风遥的话,并不全信。 可这里到底不是曲家,若是那丫头落在他手上,他一时也无处可藏。 想来,还是逃脱了的可能性大些。 一会儿,多派几个人盯着这位小王爷便是,只要他不将人带出府,应是无事…… 曲风遥见萧珍娘不说话,用挑衅的语气说道:“今日,这宴也来了,酒也吃了,可惜这侯府啊,连个能招呼人的男主子都没有!着实无趣的很!” “侯夫人不介意的话,我这便告辞了!” 他想了想,又搂着燕儿走到魏夫人面前:“对了魏夫人,我将燕儿带走,你不会……不肯割爱吧?” “小王爷说笑了,一个贱婢,您喜欢,带走便是。”魏夫人面无表情。 “那就好!”曲风遥转身走过两步,想起什么,又转头,“哦对了,燕儿的身契,魏夫人回头可要记得送来!否则……我就只能亲自,上门去讨要了。” 说罢,大笑着嚣张离去。 “娘……”魏香君上前走到母亲身边,还欲说些什么。 “闭嘴!” 魏夫人对女儿态度十分严厉,可转眼之间,又换了副态度,笑着对萧珍娘说:“今日之事,劳烦夫人了!还望夫人……切莫外传!魏家必有重谢!” 萧珍娘摆了摆手:“此事到底是我们府上疏忽,魏小姐无事就好!” 魏夫人又客套几句,便也带着女儿提出了告辞。 待她们离去后,萧珍娘吩咐手下:“去抽几个婆子过来,在此处值守,万不可再出现方才之事!” 那下人领了命,应声而去。 萧珍娘最后将此处细细扫视一番,叹了口气,也转身离开。 却于侯府连廊处,迎面正碰上要回府的陆翊桉。 “翊桉,你这便回去了?”萧珍娘温和开口问道。 陆翊桉轻轻颔首:“婶婶不是陪着祖母,怎么来了此处?” “方才曲小王爷,喝多了酒,在咱们园中,和魏家的一个丫鬟荒唐,我便过来看看,省得闹出些事来,彼此都难堪。” 萧珍娘将方才之事简略带过。 她既然答应了魏家保密,自然不会提及魏香君。 陆翊桉闻言微微皱眉,那个曲风遥风流下作是出了名,不过,看婶婶模样,应是不曾闹出什么事。 “对了翊桉,你方才在你府内,可见过哪家宾客带了个青衣丫鬟的?容色……应算出挑。” 虽说不指望有什么结果,但萧珍娘想了想,还是问询了一句。 那魏小姐只提供了这么两个信息,她着实无法从中判断,是哪个丫鬟。 也不知是侯府的,还是别家的。 陆翊桉一愣。 青衣…… 容色出挑…… 他脑中回忆过方才嘉楠的打扮,她今日,不就是一袭青衣? “婶婶为何突然这么问?”陆翊桉原本已要离去,此刻叫停福康,回转过来。 萧珍娘叹了口气:“还不是那个曲风遥!方才荒唐之时,被个青衣丫鬟撞个正着!也不知,后来那丫鬟走脱了没……偏生今日人多,一时,也无从查起……” 陆翊桉心下微跳。 只是,仅凭这两句,不好确认是不是嘉楠。 “唉,罢了,方才没在园子里找到,想来应是跑脱了!那曲风遥再荒唐,总不至于在我们府上害人性命!” 何况那院子是荒地开垦出来的,当中并无池子,除了那假山,也无其他藏身之处。 想来不会有什么意外! 萧珍娘摇了摇头,与陆翊桉告别,往戏台方向而去。 “福顺!你去寻一寻方家小少爷所在,看看嘉楠,有没有跟着。如果人在,不必打扰。如果不见人,就去问问清楚,她去了何处。” 福顺应了声,快步离去。 陆翊桉看着福顺离去的身影,神情上并未显现出什么。 只是一直,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 方夫人,他方才在席间见过,今日嘉楠并未跟在她身边。 想来,应该去看顾那位方家小公子了。 她这人,做事一向稳妥,便是真的遇见了曲风遥荒唐事,应也会避开。 应不至于掺和进别人的风流事里去…… 不过不知为何,他却有些难安。 “福康,我们去那边看看。”陆翊桉指了指两府中间的园子。 此时园中已经零散站了几个婆子守着,见了他,纷纷行礼。 陆翊桉借着她们手中的灯笼,将此处打量了一番。 并无什么缠斗挣扎的痕迹…… 陆翊桉略略松过一口气后,不由得自嘲起来。 他可真是…… 怎么一听青衣丫鬟,就紧张起来…… 他不由得摇了摇头。 可忽然! 他却如定住了一半,直直盯着草丛深处,瞳孔蓦然张大。 “你,去把那里的东西拿过来。”陆翊桉指着一个婆子吩咐道。 那婆子领了命,提着灯笼踏进植被覆盖之处。 这儿能有什么东西? 不都是草? 婆子蹲下来,按着陆翊桉的指示仔细翻找着。 嘿! 还真有! 她拿起藏于草丛之下的一支簪子,回身回去。 侯爷这眼神也太好了吧! 这簪子就露出了那么一小截,她打着灯笼,都差点没注意。 侯爷离那么远,竟然还能看到! 陆翊桉接过婆子递来的乌木簪,上面是熟悉的梅花图案。 他不由地将簪子捏紧。 这是嘉楠的! “侯爷!” 此时,福顺也匆匆赶来,语气中有些焦急:“侯爷!问过方少爷的奶娘了!她说,嘉楠姐姐去咱们府里,找他家大人身边的小厮拿东西,到现在还没回!” “福顺,你去看看,曲风遥还在不在席上!嘉楠在不在方大人身边!若是都不在,赶紧去府外,找定南王府的马车,无论如何,先拦下来。” 福顺匆匆应了声,小跑着回了忠义侯府。 “你去戏台找婶婶禀报,就说,是方府的嘉楠!婶婶听了自然明白!脚程快些!莫要耽搁!”陆翊桉吩咐婆子。 “福康,走,我们先去门房!” 福康理解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推着陆翊桉往忠义侯府的门房而去。 陆翊桉一只手紧紧抓着嘉楠的簪子,另一只手则是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若是…… 若是他能走动,此时,是不是就不会这般被动…… 嘉楠若是真的落在曲风遥的手里…… 陆翊桉眼神一凌,手紧紧捏成拳,在膝盖上一锤! “福康,再快一些!” 此刻,定南王府的马车上。 嘉楠正悠悠转醒。 她此时还有些恍惚,只觉脖子很痛。 她下意识地想用手揉一揉脖子,可很快便发现,她的双手都被反绑在身后! 口中也被塞了布团,又以布条缚住,竟是无法发出声音! 忽的,方才园中之事,都浮现于脑中! 嘉楠奋力挣扎起来。 “哟,醒了?” 嘉楠艰难转头——是曲风遥! 还有燕儿! 她正在一驾行进的马车上! 这是……已经出了侯府?! 曲风遥将手随意往燕儿腰间一搭,笑看嘉楠徒劳挣扎:“呵,我劝你,还是安分些,省点力气!” “你说你,一个小丫鬟,充什么侠义?你帮别人,别人可不帮你!” “好在,我还是个怜香惜玉的人,今儿啊,算你有福气!回头,把爷伺候好了,少不了你的好处!” 嘉楠避开他邪气的眼神,思索起眼下的情况来。 她久久不归,林妈妈应该会去报与夫人。 只是不知道,她们何时才能发现她不见了。 也不知自己晕了多久…… 若是到了这人府上,只怕当真是脱身不得了! 若真到了那一步…… 嘉楠的指甲深深嵌进皮肉里,若真到了那一步…… 那便让他知晓,何为匹夫一怒,血溅五步! 不是所有身份低微的人,都能被他们踩在脚下肆意欺凌的! 嘉楠暗暗摸了摸后腰腰带处,藏着防身所用的寸长钢针。 还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5章 焦急 第26章 要人 嘉楠靠在马车壁上,静静沉思。 她不知道这人府邸在何处,可这一路行来,车外并无人声,想来离闹市颇远。 别说她此时发不出什么声响,便是能够呼救,只怕此处也无人可以回应。 嘉楠心中已然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可就在此时,外面忽然响起马蹄奔驰之声。 “吁!” 随着一声勒马,嘉楠所在的马车,忽然急停! 有人截停了马车! 是…… 是方府的人吗? 嘉楠稳住身子,目光死死盯着车外,虽然,她什么也看不到。 “曲风遥!出来!” 嘉楠的眼睛蓦然睁大。 是陆翊桉! 嘉楠立时挣扎起来,想要往车外挪动。 可却被曲风遥拉回,他小声警告道:“安分点!” 随即又对着车外喊道:“陆翊桉?呵,你算什么东西?拦我定南王府的马车,还敢对我口出狂言!你信不信……” “砰!” 曲风遥的话还未说完,他的马车车门,就已被一枪挑飞! 嘉楠此时终于能够看清车外情形。 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横于车厢前面的一截银枪枪头,在月光照耀下,正散发着冷冽寒芒。 然后,顺着枪杆,便看到了那个持枪之人。 正是那个,似乎只会坐在轮椅上,说些颓废话的——陆翊桉。 可又似乎不是她所认识的陆翊桉。 陆翊桉的眼神,何曾这般凌厉,看着曲风遥的时候,如虎狼盯视猎物。 在封侯山,阿珂曾经说,他是济北第一。 可她怎么都想象不出来,陆翊桉,纵马飞驰银枪杀敌的模样。 但此刻,她似乎窥见了,曾经那个,连阿珂也要与之较劲的,少年将军。 只是…… 嘉楠看向他的腿。 他的腿无力地垂在马腹边。 如今的他,如果不是于福顺共骑,连控马都做不到…… 嘉楠第一次觉得,他不能站起来,是一件很悲伤的事。 陆翊桉自然也看到了车厢内的嘉楠。 幸好…… 幸好赶上了…… “曲风遥!放她下来!” 陆翊桉将枪尖指向曲风遥。 他的声音寒厉,伴随着夜风,如修罗鬼刹般摄人。 便是曲风遥也不免一震。 他看了看嘉楠,又看了看陆翊桉。 这丫鬟到底是什么人? 这些年,他也没少挑衅陆翊桉,一直当他是歇了气的病猫,哪里见过他这个模样。 他松开手,放开嘉楠的胳膊。 透过陆翊桉,他已然看到,阿甲和小乙两人,分明已经被陆翊桉那个痴呆手下摁倒在地。 算了,好汉不吃眼前亏。 看陆翊桉这模样,真拿枪捅他怎么办?不就是个丫鬟,他要就给他呗! “燕儿,松绑。”曲风遥吩咐道。 燕儿应声照做。 “吁!” 此时,又有车马自忠义侯府方向而来。 这回,马车上下来的,正是圣上钦点的那位,代侯府应酬官员的礼部毛尚书。 陆翊桉冷冷瞥了他一眼。 这毛尚书,也是出了名的官场油子,他心虚低头,借擦汗的动作,避开了陆翊桉的目光。 方才,这陆侯爷派人来寻他,说曲小王爷自筵上带走了个丫鬟,要他出面管这事。 那他自然是推脱不肯去。 圣上是指派他替忠义侯府操持宴会,可也不代表他什么都要管啊。 带走一个丫鬟而已! 虽说是荒唐了点,可又有多大点事呢! 为此下了定南王府的面子,可不值当。 可谁知没过多久,这陆侯爷又派人来传话,说那个被带走的丫鬟,是他已然定下的侍妾,叫他看着办! 那他能怎么办? 那还能不管吗?! 定南王府的小王爷荒唐,自有御史参奏,可被带走的,是忠义侯的侍妾! 他若不闻不问,自然也难逃责任。 可匆匆追出门来,哪里还有陆侯爷的身影。 跟门房一打听,才知晓,他竟然已经骑马追了出去,还带上了他那杆八百年没碰过的枪! 这回,他是真信,那丫鬟是陆翊桉的人了。 又怕真出事,这才匆匆追赶而来。 毛尚书轻咳一声,上前调停。 “侯爷,此事说到底,也是误会一场。既然人追到了,不如,就此算了?毕竟这样的事,真说出去,也不好听不是?” 陆翊桉冷笑:“毛尚书平日里,便是这样做官的吗?” 毛尚书一噎,自觉倒霉。 怎么就叫他遇上这种事! 正逢嘉楠被松了绑,跳下车来,毛尚书眼前一亮,解铃还须系铃人啊! “姑娘,你还是劝劝侯爷吧,何必真把事情闹大了,彼此都难堪不是?”毛尚书笑着上前。 嘉楠看了看坐在车里的曲风遥。 再不甘又能如何…… 凭她自己,至少眼下,她并不能把曲风遥如何。 此事是她考虑不周,冲动所致,不该让陆翊桉为她兜底。 他能来救她,已是难得。 不该再让他牵扯进来…… 她今日被欺之仇,来日,她自己寻机会再报。 嘉楠走到陆翊桉面前,垂下眼睑:“侯爷,今日……便算了吧……” 有些道理,虽然想得明白。 可说出口的时候,到底是不甘和难堪的。 陆翊桉来救她,替她枪指恶人,她却说——算了。 如果说,那日在侯府的柞树下,她并不在意陆翊桉怎么想她。 那么此时,她不想在陆翊桉的眼睛里,看到对她的失望。 陆翊桉收回枪势,看向嘉楠。 她立在那里,明明身子站得笔直,可却不得不低下头。 不得不咽下委屈,说算了。 这就是他不喜欢望京的原因。 这里满是是非,却不讲对错。 高位者肆意而为,低微之人却只能受之。 正如当年祖父,按着他的头跪在君王面前,让他磕头谢罪。 可是明明,做错事的,不是嘉楠,也不是他。 “嘉楠,抬起头来。”陆翊桉的声音有些喑哑,“不要低头。” 嘉楠看向陆翊桉。 一双不甘的眼,对上一双哀恸的眼。 这一刻,他们似乎才真正,看到真实的彼此。 两两相望,久久无言。 “陆翊桉,人还给你了,你也该把我手下放开了吧?” 曲风遥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对视。 陆翊桉冷冷瞥向他。 今日之事,纠缠无益。 便是有言官弹劾,对曲风遥而言,也不过是几句不痛不痒的责备。 还是再寻时机,免得牵连嘉楠。 “福康,去驾车。”陆翊桉指了指毛尚书的马车。 又对嘉楠道:“嘉楠,上车,我们先回去。” 他出门之时只带了两匹马,他与福顺一骑,福康一骑。 但他无法单独带嘉楠,叫福顺或福康带,又不妥。 好在还有毛尚书的马车。 至于,毛尚书怎么回去,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他至少还给他留了匹马,不是吗? 毛尚书张了张,最后说了句:“姑娘请!” 罢了! 今日之事能善了最好! 旁的,都不重要! 虽说此时,侯府的宾客都已经散的差不多了,但也还有未走的。 此事未曾张扬,就这般大咧咧地回正门,反而惹眼。 于是陆翊桉带了嘉楠从侧门进。 可才进门,就碰上了,匆匆赶来的郑老太君。 她的目光在孙儿和那个叫嘉楠的丫鬟身上来回流转,末了,停顿在福康手中拿着的银枪上面。 郑老太君深深叹了口气:“先回屋吧……” 一行人沉默着,往陆翊桉的书房而去。 郑老太君拄着拐杖,走在最前面,心情百般复杂。 最初,听说方府的一个丫鬟被曲风遥带走了,她也是气愤的。 堂堂定南王府世子,竟然下作至此。 可当她听说自家孙儿,提枪骑马去追人的时候。 就只剩下了惊愕…… 她最骄傲的儿子,六年前死了。 最骄傲的孙儿,虽说活着,但这六年来,却如行尸走肉一般。 无非也就是活着罢了。 她有多久没有见过,孙儿活生生、有情绪的样子了。 所以纵使抛下宾客,她也要来看看。 看看那个,让孙儿产生情绪的女子…… 很快,萧珍娘和白凤宁也过来了。 书房内,众人静默,各有所思。 最后,还是郑老太君最先打破了沉默。 “方夫人,你与珍娘是密友,也不算外人,有什么话,老身便直言了。” “此事,是我侯府看顾不周,嘉楠丫头见义勇为,是个好的。至于后面的事,更是怪不得她,是那曲风遥,着实荒唐无度,侯府自然会出面,与定南王府论个对错。” “但方才,桉儿救人心切,已然跟毛尚书宣称,丢的,是他的侍妾。此事想必,很快会传到圣上耳朵里。” “未免麻烦,老身就厚颜开这个口,不知方夫人,可否割爱?将嘉楠丫头,让与我们府上。” 郑老太君话虽说的漂亮,说到底,是有自己的私心。 她这一生,若说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便是一儿一孙。 小儿子虽然孱弱,此生为止能否有香火延续,但好歹是娶了妻,再不济,将来过继一个,叫珍娘养着,也就是了。 可桉儿…… 这些年,无论她怎么劝,想尽办法,都没能叫他松口娶妻。 眼瞅着桉儿年纪越来越大,她如何能够不着急。 可正妻,他不肯娶,妾室通房,他也不要。 身边就只留着,那一小一痴的两人伺候,哪里像个侯爷过得日子…… 若换着别的公侯之家,嘉楠这样的出身,便是留做通房,或都要考虑考虑。 可对她来说,身份什么,都不重要。 只要孙儿喜欢,她什么都可以不计较。 她只想,孙儿身边,能有个知冷热的人…… 能捂一捂,孙儿那颗寒透的心。 第27章 入府 “这……”白凤宁按下心中的欣喜,面上倒是一片犹疑之色。 嘉楠心中一凉。 听完郑老太君的话,她就已经明白了自己的结局。 夫人待自己好吗? 那是再好不过的。 可这世上没有无缘无语的好,她严谨做事,又学得医术,才最终能成为夫人的左右手。 母亲提赎身时,夫人站在自己这边。 那是因为,对夫人来说,把她留在身边,比二十两银子有价值。 可若是侯府开口要她…… 她又怎抵得上侯府的人情,来的贵重呢? 何况,在夫人眼里,这也不是苛待她。 侯府,本就是,她高攀不起的去处,不是吗? 呵…… 陆翊桉一直观察着嘉楠,自然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 他如今又如何不明白,嘉楠那日所言,都是些违心之语。 后宅安荣,从来不是她真正所求,不过是身不由己的欺人欺己罢了。 他原想开口阻止祖母的。 在方府,虽然是做丫鬟,但她至少是凭借自己的本事活着。 可如果成为一个男人的侍妾,谄媚求生,她的信念,当真还会存在吗? 这座巍峨的皇城里,已经埋葬了他的信念,不该,再赔上嘉楠的…… 可开口之际,他脑中忽然闪过另一个想法。 或许。 这是一个助她脱离方府后宅的好机会…… 陆翊桉将原本想说的话,咽了下去。 最后,只低头不语,竟是将此事默认了下来。 郑老太君看了孙儿模样,更加认定心中所想。 “方夫人,意下如何?”郑老太君又催问道。 白凤宁一笑:“老太君能看得上嘉楠,是她的福气。” 应下此事,人情已成。 至于其他的,都是体面人,自然不需要什么都摆到台面上来讲。 郑老太君与白凤宁早已另起话题,说起家常来。 嘉楠的手颓然垂在身侧。 当年离家,是因为家里的日子,她望到头了。 她不想跟母亲争吵度日,不想成为母亲人生的另一个范本。 她想求变,想看看在变数中,能不能走出一条自己的路。 上天给了她机会,遇到了夫人这个贵人。 她曾经一度以为,只要她够努力,做一个有用的人,就能一直在夫人身边,凭借自己的本事活下去。 行医的梦想是很遥远,可至少,她把日子过好了不是吗? 可原来,在更大的利益面前,她些微的本事,根本不值一提。 如果命定的终点,始终就是要依附一个男人。 那她这么多年,在挣扎什么呢? 嘉楠的心中充满了迷茫。 两日后。 一顶不起眼的小轿自方府出发,直直抬到忠义侯府的偏门。 看门的小厮将她引到内院,便不再前进半分。 她只能一个人,走进这座,或许余生都不能再离开的院子。 嘉楠也不知道,自己算什么。 但听夫人的意思,似乎侍妾的名分,并未落实。 当中,方府与侯府是如何交涉的,她不得而知。 但无论如何,她都已经从方府的人,变成了侯府的人。 或许,她该庆幸? 至少,他们没有直接把她送到陆翊桉的床榻之上,不是吗? 嘉楠自嘲一笑。 无论她是什么,都得先去拜见一下自己的新主子。 扣响陆翊桉屋门的时候,嘉楠忽然想起泸陵方府的客院。 那一日,她似乎也是这般,一个人敲开了陆翊桉的屋门。 开门的,依旧是福顺,他热情地叫着“嘉楠姐姐”。 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经历过的事情不能改变。 她也回不到,那个时候的心境。 “嘉楠见过侯爷。” 进屋后,嘉楠屈身行礼。 陆翊桉自嘉楠进门起,就注视着她。 今日,她穿了一身银红色的裙衫,眉眼间细细描摹过。 她喜爱的梅花木簪,那日他已然交还与她,可现下插在她头上的,却是一套雕刻华美鎏金簪。 她从前不太喜欢在身上点缀太多首饰,可今日,指上、腕间、耳边,俱是满满当当。 女子打扮起来,自然是美丽的,何况嘉楠本就长得不俗。 可这些,都不是她的喜好。 她喜欢浅色的衣衫,尤其喜欢偏好青蓝色。 她有很多木簪,但最喜欢那支雕了梅花的。 她不喜欢施脂粉,平日里,只用些口脂提气色。 陆翊桉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记得这么多。 明明之前,他们相处得很少。 “嘉楠,我知来侯府,非你本意,但木已成舟。这段日子,你就先在侯府呆着。从前你在方府如何过,如今也就如何过。”陆翊桉开口。 其实祖母的意思,是直接抬嘉楠为妾室,就在府里简单办两桌酒,权当过个仪式。 他知道,祖母着急,是怕他反悔。 他终究是要放嘉楠走的,有了妾室名分,反而不便。 所以他跟祖母说,自己心意未明,再等等。 可祖母却防范着他,怕他像从前一般,将她送来的人直接打发出府。 竟是扣下了嘉楠的身契,说过段时间再交予他。 既然事情未定,他也并未打算,将这些告诉嘉楠。 只是,她眼下,既然还得在他府上呆段时间。 他希望嘉楠至少可以自在一些。 嘉楠倏然抬头。 他的意思是,不需要她做他的侍妾? “侯爷的意思是……?”嘉楠试探着问出口。 天知道,她来之前,都已经在安慰自己:至少是陆翊桉,而不是曲风遥那样的人。 陆翊桉看她神色间,已然有些恢复平常模样,只是仿佛不敢置信似的,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期待他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 “嘉楠,我不需要你做我的妾室。在侯府的日子里,你可以自在地生活。” “我这里虽说单开一府,但庶务都由婶婶统管,故而没有什么正经事可让你做。” “但若你觉得闲,想自己找些事打发时间,我都不会阻止你。” “可听明白了?” 陆翊桉的语气中,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嘉楠一时欣喜异常。 虽说侯门似海,想要离开怕是不能,但至少,不用过以色侍人的日子,怎么不算柳暗花明呢! 只要给她时间,她一定能在侯府,让自己有价值地生存下来! “侯爷大恩!嘉楠铭记五内!若他日侯爷需要嘉楠,嘉楠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嘉楠向陆翊桉又行了一礼,这一回,是带着真心的。 “倒不用以后,既然你今日来了,一会儿,还真有件事叫你去做。” “不过也不急,眼下,你还是先去换身自在些的衣服。”陆翊桉转头吩咐,“福顺,你带嘉楠认认路。” 嘉楠应了声,跟着福顺出了门。 今日这脂粉敷得忒厚,她面颊上都觉得痒,既然陆翊桉发了话,她自然巴不得早些去洗净。 这忠义侯府虽说也是侯府,但不知当年先皇赐宅的时候,是否考虑了陆翊桉的情况。 这里虽也气派,但并不如忠勇侯府大,因着陆翊桉的性子,下人也并不多。 至于内院里,除去平日里负责洒扫的,几乎就还是福顺福康两个人。 如今,又多了一个她。 她的住处在陆翊桉院内,一间紧挨着正屋的厢房。 这回鸟枪换炮,还升级了,屋子更大更敞亮不说,还是她一人住一间。 她的行礼早已有人放置进来,看到自己放脉案的小箱子和医箱,她才真正松了口气。 真怕夫人觉得这些无关紧要,随手处置了。 嘉楠将浑身的首饰一一褪下,将脸洗净,换了身在方府时常穿的丫鬟服饰,原是随手拿了支檀木簪戴着。 但临出门时,想了想,还是换回了那支梅花乌木簪。 上面已然有了些许划痕,是那日留下的。 嘉楠轻轻抚了抚,叹了口气,将它插在发间,出了门。 陆翊桉方才说了,有事交代她做。 来侯府的第一件差事,可不能搞砸了。 可回到书房,陆翊桉却只递给她一封信。 “你一会儿同福顺一起出门,将此信送到汪阁老府上。” 陆翊桉就只对她说了这么一句话。 亏她想了一路会是什么事,结果就是去送信,想办砸都难。 只是不知这汪阁老是谁,是与侯府有故旧交情吗? 路上,嘉楠向福顺打听,毕竟往后就在侯府当差了,对府上的人情世故也要多了解些。 福顺却看着她,欲言又止,最后说道:“嘉楠姐姐,汪阁老与魏侍郎两家,正在议亲。” 又怕她反应不过来似的:“就是那日,你救下的魏小姐府上。” 嘉楠一怔。 这两日,乱糟糟的,先是她被曲风遥带走,再是她被送到陆翊桉身边。 她倒没时间想魏小姐的事。 那日,陆翊桉来救她,想必魏小姐逃脱后,是跟侯府报了信的。 只是不知陆翊桉府上,跟这汪阁老,有什么渊源? 福顺看她仍是没反应过来,叹了口气,将那日的事,与她一一细说了。 嘉楠的心中一突:“你是说……魏小姐那日,后来并未再提及我?也未……也未确认我是否安全了?” 福顺摇了摇头:“若不是侯爷在草丛里发现你的簪子,追赶出来。嘉楠姐姐,等方府发现你不见,只怕什么都来不及了……” 嘉楠苦涩一笑。 虽说人不能指望每一件事,都有回报。 但魏小姐的作为,到底让人寒心。 “那这封信是……?”嘉楠心中隐隐有些猜测,但又不敢确定。 “那日魏氏母女所为,侯爷觉得,汪家有知道的权利。” 果然如此。 嘉楠心内,五味繁杂。 自汪府回来后,原本陆翊桉让她自行安置。 但她想来想去,还是去寻了陆翊桉。 第28章 相处 “嘉楠前日以为,是魏小姐报信,才有侯爷相救之事。今日方知……”嘉楠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多谢侯爷,那日寻我。” “若非有侯爷,便是夫人……”嘉楠顿了顿,改口,“便是方府寻我,也不会想到,我被人带了出去。此事,是我考虑欠妥,不自量力,给侯爷添麻烦了……” 此时福顺与福康已然出去,屋内,只余陆翊桉与嘉楠。 “嘉楠,那日之事,是曲风遥荒唐,是燕儿贪心,是魏夫人凉薄,是魏香君怯懦。这当中唯一没有错处的,便是你。” “该反思的,也不该是你。” 陆翊桉的声音一如往常的平静,可嘉楠却觉得,他似乎有什么不同了。 似乎,少了那种……隔绝之感。 近来,他的话,似乎总能震到自己心中。 别人都试图让她明白,她是在做一件自不量力的事。 他似乎,是唯一一个,觉得她如此做,并没有错的人。 “嘉楠,那日救魏香君,你可后悔?”陆翊桉看向嘉楠。 他们如今,已经不必离得太远。 嘉楠亦不会再刻意跟他保持主客之间的距离。 此时的嘉楠卸去脂粉,又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檀木香。 嘉楠认真思索着。 事到如今,他对陆翊桉,不想有任何的敷衍。 半晌,嘉楠摇了摇头,她轻轻开口:“侯爷,我亦只是常人。” “若早知魏小姐后面会不管我,我决计不会冲动而出,陷自己于险境。” “但我自问,做不到对此事不管不顾。魏小姐性情如何,都不是她遭遇这种事的理由,这世上任何一个女子,都不应该遭受这种事……” “若说,我没有一点心寒,是假的。以后再遇到这种事,我会想办法,用更妥当的方式出手。” “可侯爷,那日帮她,我并不后悔。” 嘉楠的声音并不响亮,但却十分坚定。 陆翊桉释怀地笑了笑,他早知,嘉楠就是这样的人。 柔顺不过是她求生的技能,她的内心,刚强而又坚定。 她的地位不高,自己也常有无奈,可她却并不冰冷无情,相反,她其实很侠义。 有能力拉别人一把的时候,她从来不会犹豫。 对自己做下的决定,无论好坏,她都会坦然的认下,不会反复纠结,自怨自艾。 陆翊桉从未见过一个女子,像嘉楠一样,柔中带刚,刚柔并济。 这或许,就是他总是被嘉楠吸引目光的原因。 “你本就未做错什么,自然无需后悔。” “人为自己考量,不是过错,但在利益与道义之间,魏氏母女,选择了前者。但不是每个人,都认同这一套。” “嘉楠,你知道,我为什么送信与汪阁老吗?”陆翊桉并不待嘉楠回答,“汪阁老,就是个难得的清正之人。” “若非如此,汪家也不会与魏家议亲。可若他知晓,魏香君的品行比不上她的才情,这门亲事,不会成。” 陆翊桉对汪阁老的为人,很有信心。 他是当年唯一一个,因他父亲的事,痛批先皇之人。 嘉楠闻言,轻笑一声,喟叹道:“心怀计算,到底成空……” 她不是圣人,她对自己的行为不后悔,不代表对魏香君的行为不厌恶。 她因汪家的亲事抛弃自己,最终,却也因此失去汪家这门好亲。 可见这世上的事,终有缘法。 希望经历此事,魏小姐往后对待诸事,考量之际,能把道义看得重一些。 嘉楠并不无知,她知晓,这一场公平,是陆翊桉给她的。 “侯爷,多谢您。” 嘉楠想,或许,来到侯府,真的是她的缘法。 跟在陆翊桉这样的人身边做事,或许,真的能更随本心。 “嘉楠,那日,我若未来得及拦下曲风遥,你待如何?”陆翊桉突然问。 嘉楠一怔。 犹豫之后,她从后腰间,拿出一根钢针,足有指长。 “医术,亦可杀人。” 绝境之下,她曾对曲风遥动过杀心,此事,她连白凤宁都未曾告知。 可陆翊桉…… 嘉楠忘不了,那日,纵然不良于行,他还是提枪纵马来救她。 今日,更是释怀了她对魏小姐的一丝怨念。 她将自己的底牌亮出。 无怨,亦无悔。 陆翊桉接过那枚钢针。 坚硬如铁,取下套头后,尖锐亮出,寒意显现。 若直击要害,对付曲风遥这样的人,倒也够了。 可是…… “嘉楠,我相信,你有杀了曲风遥的能力,但是嘉楠,命只有一条,与那样的人,玉石俱焚,不值得。” 钢针在陆翊桉的指尖转动,此刻,它似乎并不是一件伤人的利器。 “望京是个规矩繁多的地方,可在济北,女子们有一句话:贞洁,不在罗裙之下。” “纵然那日,我没能赶到,我也希望,你不要为了旁人的错误,轻论生死。” “你可以有千万种方式,去报复曲风遥,但没有哪一种,值得你赔上自己。” 陆翊桉将钢针递还给嘉楠。 “往后,无论遇到什么事,先保全自己,再论其他。” 嘉楠轻咬下唇,默默点头。 她听了太多,定南王府得罪不起的言论。 每个人都说,平安无事就好。 算了吧,忍了吧,认了吧。 只有陆翊桉说,可以报复。 直到此刻,那日在马车上醒来后,被自己隐藏起来的彷徨无助、慌张害怕,似乎才落到实处。 “晓得了。” 嘉楠收好钢针,眼眶微红地,点了点头。 只是,对生命如此看重的陆翊桉,自己,却为何变成了这副模样呢? 嘉楠想问,又觉得并无立场。 或许,她可以在往后的日子里,多多留心。 若能帮他解开心结,也算对得起,他帮她一场了。 自这日后,嘉楠便正式开始在忠义侯府当差。 说是当差,其实还真没有什么事做。 正如陆翊桉所言,忠义侯府并没有什么庶务。 陆翊桉并不对外交际,府中下人,除了她和福顺福康,也都由忠勇侯府统一调度。 对内对外,都清闲得很。 但嘉楠并没有因此懈怠。 贴身之事,陆翊桉并不让他插手,故而只要陆翊桉洗漱穿戴完毕,她就过来待命。 倒也不似在方府之时那般,陆翊桉私下,似乎不讲求什么规矩。 福顺福康从来都是该站站,该坐坐。 嘉楠自然也不会,非得像个棒槌似的杵着。 既然陆翊桉并不反对她做自己的事,她索性就拿了医书来读。 后来,陆翊桉便叫福顺给她置了张书桌,文房四宝也一应俱全,免得她记写起来不方便。 福康在书房向来是呆不住的,往往在外面院子里,自己与自己玩耍打发时间。 至于福顺,比起读书,他还是对骑马射箭更感兴趣。 从前那是没得办法,不好丢下陆翊桉一个人,如今有了嘉楠在,他就也不非得贴身呆着了。 便常常去外院练武。 几日相处下来,这忠义侯府的时光,倒是嘉楠人生中难得的闲暇适意。 嘉楠深觉自己懒散,皱眉提笔,一一列举着自己在侯府能做之事。 陆翊桉写完一幅字,抬头之际,就看到对面的嘉楠,蹙眉思考,写写停停的样子。 他不自觉的一笑。 随即愣住。 从前,他在书房里,也不过就是发呆罢了。 如今为了避免嘉楠不自在,也常常找些事做。 或看书,或习字。 日子似乎,慢慢地,变得不那么冷清难熬…… 他近来,似乎平和了许多,常常自己还未发觉的时候,笑意就挂上了脸。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得尽早把嘉楠的身契,从祖母那里取过来。 他怕日子长久了,自己会舍不得放嘉楠离开。 嘉楠放下笔,转动着手腕,却瞥见陆翊桉看着她,神情严肃,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正要发问,却见福顺走了进来。 “侯爷,裴大夫来了。” 陆翊桉收回思绪,冷冷道:“不见。” 福顺着急:“侯爷!您不能总这样啊!上回您就没见!这回,无论如何,您都得见!” 说罢,一跺脚,转身请人去了。 陆翊桉一挑眉,自船上归来后,福顺遇事,似乎总多出些自己的想法。 他看向坐在对面憋笑的罪魁祸首,正看着福顺离去的背影,露出满意的神色。 陆翊桉轻叹一口气。 罢了。 见就见吧…… 嘉楠笑着起身去沏茶。 可是当福顺将人领进来以后,嘉楠端茶的动作却是一顿。 “裴大哥?” “嘉楠姑娘?” 来人可不正是,那日在街头帮助六丫的裴瑜! 裴瑜亦是震惊,他从没想到,会在此碰到嘉楠。 前两日,赵珂还来寻过他,问他知不知晓嘉楠的下落。 赵珂之前去了京郊军营换防,才回来,就给方府递了信,约嘉楠出来。 可方府的门房却不收,说嘉楠已经离开了方府。 至于去了何处,却不肯透露半分。 赵珂打听无果,便去寻裴瑜。 可裴瑜一心扑在治病救人上,虽人一直在城内,可哪里关注过这些。 两人合力寻找了几日,却没有任何结果。 谁能想到,竟会在陆翊桉这里,碰到嘉楠! “裴大哥,劳你跟阿珂说一声,我在这里一切皆好,叫她不必忧心。”嘉楠听裴瑜说完,心下感动,又有些惭愧。 阿珂事忙,她们两人之间,一向是阿珂得空了来寻她。 也是她疏忽,这几日安定了,却忘了给阿珂府中递信。 “你人无事就好!如此,我们也便放心了。” 裴瑜谦谦君子,笑的坦荡。 可陆翊桉看着他,却不自觉的锁紧了眉头。 裴大哥? 第29章 诊治 裴瑜与嘉楠简单寒暄过几句,倒也没有一直再聊下去。 他此行还有正事要做。 “侯爷,还请伸手。”裴瑜在陆翊桉面前坐定,示意他伸手把脉。 嘉楠如今对陆翊桉的病,或者说,他身上的毒,自然是关心的。 陆翊桉帮了她,她自然要有所反馈,思来想去,也不过就是他的腿,可惜她对此实在知之甚少。 其实,这几日,私下里她也打听过。 但是即便是福顺,也不过是知晓陆翊桉身上有毒,对这毒的来源却说不上来。 至于侯府其他下人,更是只认为他是惊马坠地,才导致双腿俱断,完全问不出什么。 陆翊桉又对此讳莫如深,自然是不会主动提及。 她来的时日太短,还未碰上一个,合适的,能够让陆翊桉放下心防,吐露过去的时机。 但如今看来,或许从裴大哥身上,可以知晓他身上的“病症”细节。 陆翊桉听过裴瑜的话,却未直接伸手,而是先看了一眼嘉楠。 他身上有毒,嘉楠是知晓的。 只是,他并不想让嘉楠过多打探他的过往。 他不想沉浸在,嘉楠如和风细雨般的关心里。 那种于无声无息中,侵浸满身的关怀,纵使满身盔甲的人,也难以抵抗。 “嘉楠,你先出去忙吧。”陆翊桉的语气很坚定。 嘉楠垂下眼睑,心中微微叹气,却也知此事急不得,道了声是,顺从地退下了。 待嘉楠出了门,陆翊桉才伸出手,让裴瑜把脉。 “你与嘉楠、赵珂,如何相识?” 陆翊桉突然开口,倒把裴瑜说得一愣。 他虽说有些许时间未见过陆翊桉了,但相识多年,从未见他主动开口问询过什么。 不过裴瑜倒也没有想太多,将那日与嘉楠相识的缘由简单说出。 陆翊桉微微点头,倒也像是嘉楠会做的事,怪不得那日,她与赵珂一同游玩。 她们两人的性情,能成为好友倒也不稀奇。 “侯爷,嘉楠姑娘为何会来了你府上?”裴瑜对此也实在好奇。 但陆翊桉却没有理会他,倒想起另外一事,问道:“你先前提起的医馆,如今可建成了?” “侯爷,那医馆建成已半年有余了……”裴瑜的语气中有一丝无奈。 陆翊桉挑了挑眉,他过去是没大关心裴瑜说的这些话。 “嘉楠懂医术,她在我府内,不过只能做些杂事,虚度光阴。我想着,让她白日里到你医馆去做事。” “人之所学,需温故知新。纵使嘉楠天赋再佳,如此长久地被耽误,终究难以在医术上有所长进。” “她不比你,家学渊源,从前又被耽搁许久,也未曾真正,当过一个医者。当中若有什么难处,劳你多指点。” 陆翊桉甚少这么认真地说,这么大段的话,到把裴瑜惊得不浅。 “嘉楠姑娘心性仁善,若有向医之心,我自当勉力助之。”裴瑜放开陆翊桉的右手,又示意他换左手。 “不过,若是侯爷不急的话,不若再等上几日?我这两日要随祖父出趟京,约莫十日左右才归。” “不如届时,再让嘉楠姑娘去医馆,诸般事宜,也好一一带着她了解。” 陆翊桉颔首:“倒也不急这十日。” “不过侯爷,你自己的身体,何时可以上心些?不到病发,便不见医,非得我追着给你问诊,这实在不是一个病患所为!”裴瑜忍不住控诉。 他与陆翊桉,不算少年相识。 只是祖父常年给忠勇侯调理身体,他自小跟随祖父学医,自然也没跟着少来。 初次见陆翊桉,是他十二岁的时候。 他纵马而归,飞身跳下,是自己见过的,最意气风发的同龄人。 祖父说,那是陆世子的儿子,也是一位将军。 少年俊才,英姿勃发。 后面的几年时光里,他们又浅浅见过几面,十五六岁的陆翊桉,多了些肃杀之气,整个人也变得更加凌厉。 他好像,越来越有将军模样了。 自己曾经以为,再见陆翊桉,他会变得更加耀眼。 可事实是,他躺在床上,双腿俱断,身中奇毒,气若游丝。 祖父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将他救醒。 可醒过来的陆翊桉,却再也不是从前那个陆翊桉了。 他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 最擅疾驰的将军会坠马,多么可笑的说辞,每个人却都深信不疑。 他曾经问过,可陆翊桉却默认了…… 这些年,他每每上门诊治,几乎都要被陆翊桉的态度气个绝倒。 可他总是不想放弃,或许,有一天,曾经的陆翊桉会回来呢? 至少,今日,他有所改变,不是吗? “裴瑜,我的腿,好与不好,对我来说,都没有任何区别。我劝你,也不必执着于此。” 每每说到此处,陆翊桉的态度总又变得冷漠。 其实裴瑜已经习惯他这般模样,或者说,这样的陆翊桉,才是这些年他一直见到的模样。 方才的温和,更像是一种错觉。 裴瑜收回把脉的手,唰唰唰写下一张药方,递了出去:“照方服药!” 可又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还未等陆翊桉有所反应,又将方子快速收回。 裴瑜收起药箱起身:“既然嘉楠姑娘在此,这些事,我还是同她说吧!” 说罢,气鼓鼓地往外走去。 他是拧不过陆翊桉,但他又不傻,怎会看不出来陆翊桉对嘉楠不同。 一物降一物,陆翊桉这臭毛病,还得嘉楠治! 好在陆翊桉虽把嘉楠打发了出去,但嘉楠也并未真的走远,而是在院外等他。 见他出来,倒是主动迎了上来。 “裴大哥,侯爷,他的身子……可还好?” 裴瑜叹过一口气,将手中捏着的药方递给嘉楠:“这个方子,一日两贴,你盯着他喝下去。半月后,我再来调整。” “嘉楠,他……他的病,你知道多少?”裴瑜问道。 嘉楠摇了摇头:“不多……不过,我知道,他身上有毒……先前,我们一同上京之时,他曾发作过一次……” “什么?!”裴瑜震惊。 陆翊桉回京这么久了,侯府竟没人跟他说过此事! 难道,老太君她们,也不知晓? 可是……若陆翊桉毒发,又未曾服药,这些日子,他是如何如常生活的呢? 方才他的脉象也十分平稳,否则他也不会只开个方子了事。 嘉楠想了想,还是将船上发生的事说了出来,只是隐去了她们二人之间的那场小意外。 裴瑜是陆翊桉的医师,他应当了解这些情况。 “你是说……你可以用针法,压制住他身上的毒?!”裴瑜有些不确定。 倒不是怀疑嘉楠说慌,只是,他的祖父,尚且需要依靠药物,才能压制陆翊桉身上的毒。 嘉楠是如何做到的呢? “裴大哥,实不相瞒,授我医术之人,正是当年望京城中,号称医毒双绝的徐芝盈,徐娘子。” 嘉楠犹豫一番,还是将实情告诉了裴瑜。 一则,裴瑜品行端正,是可以信任之人; 二则,裴家医学世家,或许,可以从中找出,彻底救治陆翊桉的方法。 “我师父曾经,以毒为医,克制那些,无法以寻常医道治疗的沉疴顽疾,故而对毒术的研究与运用,也是炉火纯青。” “但毒术难控,为了以防万一,她曾独创了一套针法,以压制毒素见长。” “只可惜,还未能将此发扬光大,就落魄离开了望京……” “也正是因为有这套针法,侯爷毒发之际,我才能凭借运气,转圜此事。” 裴瑜听过嘉楠所言,也是不胜唏嘘。 徐娘子的名声,他自然也听过,祖父私下,还时常为她叹息。 世人多偏见,可惜了这么一位,天赋卓绝的医道奇才。 其实,他还曾试图研究过徐娘子的医术,看看能不能从中找出,救治陆翊桉的方法。 但可惜,徐娘子的学问,并无多少流传于世。 没想到,寻来觅去,嘉楠竟是徐娘子的传人。 方才陆翊桉说,嘉楠的医术,若不精进,可惜了。 他此刻才真正明白陆翊桉的意思。 “嘉楠,或许,陆翊桉身上的毒,你真的能解,也说不定……”裴瑜停下脚步,正色道。 嘉楠的眼睛倏然睁大。 她? 真的可以吗? 可是…… “裴大哥,你有所不知……我师父……当年被毒这个一个字所累,道心有损,此生不愿再提及毒术……” “故而,我所学习的,只有师父的医术……对毒,除了那套针法,我并无任何研究……” 裴瑜闻言,也是一叹。 “不过……”嘉楠话锋一转,“许是师父终究不甘吧……她故去之时,给我留下的遗物里,有她的毒术心得。” “只是,我未曾真正研习过,不知当中,是否真的有,能帮侯爷解毒之策。” “裴大哥,侯爷于我有恩,嘉楠人微力薄,不能报答其一二。但纵然只有一丝的希望,我也想试试,能不能帮他拔除身上的奇毒。” “还请裴大哥助我!” 嘉楠弯腰,深深朝裴瑜一拜。 “嘉楠,你不必如此!为他除毒,亦是我之所愿。”裴瑜赶忙将人扶起,“你若愿意,我们可一同研究!” “只是……唉!嘉楠,你有所不知,陆翊桉身上的毒,只是其一……” “他自己不愿治疗,不愿积极配合,才是最大的阻碍。”裴瑜摇了摇头。 嘉楠皱了皱眉。 诚然,陆翊桉的心结,也需要解开。 “我尽力试试吧……” 只是,她还需要更多地,了解陆翊桉的过去。 “裴大哥,你回去后,能否帮我问一下阿珂,她这几日,是否有空?” 坚持到9万字以后,华丽地掉了一个收藏~其实调理了很久,不知道自己到底适不适合写下去,是不是真的写得太丑……其实本来这数据,也就难看到不忍直视了,似乎没有见过比我还差的。马上30章了,原谅我小小的吐一下心里的黑泥。不过难不难受的,无论如何,先写完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9章 诊治 第30章 日常 昨日裴瑜回去后,嘉楠很快收到了赵珂府上的下人来传话。 说是暂且脱不得身,两日后来寻她。 嘉楠心中有了数,这厢也没有闲着,将今日的药盯着陆翊桉喝下后,斟酌着开了口。 “侯爷,您当时说,我若想在府内寻些事做,您并不会阻拦。不知这话,可否还作数?” 嘉楠虽说是问询的语气,其实到有**分的把握,陆翊桉说的话,从来都作数。 她从初来时的不安,到如今落定,也有些时日了。 虽说陆翊桉并不要求她做什么,但嘉楠做不到,只吃饭不干活。 那和叫陆翊桉养着,有什么区别? 这几日,她已将侯府的日常运作,仔细观察研究过。 陆翊桉之所以看起来孤僻,细究到底,与他曾经遭遇过的事有关,虽具体如何,尚不可知。 但她可以确定的是,陆翊桉沉溺于那些事带给他的痛苦,始终不能与自己和解。 若要让他愿意尝试解开心结,那么至少,这个世上,得有让他愿意好好活下去的支柱。 所以,她记下了许多,不让陆翊桉反感,但能让他的生活,慢慢感知到美好的事情。 只是,做之前,到底还需与他通过气。 至于怎么说服他,嘉楠心中早有了主意。 陆翊桉放下药碗,看了看嘉楠,她不知在打什么主意,眼中竟透露出一丝狡黠。 “哦?说来听听?你这一副要把侯府屋顶掀了的模样,若不过问,怕是不行。” 嘉楠眼睛弯弯,露出一个讨喜的笑容:“侯爷,我想在咱们府中,开设小厨房。” 其实这一点,她来那日就想到了。 忠义侯府的庶务,归隔壁府里统管,这原没什么。 但俗话说得好,民以食为天,一日三餐吃得是否顺意,其实对一个人的心情和身体,都是有影响的。 嘉楠相信,不管是老太君,还是侯夫人,对待陆翊桉必定都是用心的。 可上位者往往只负责发号施令,很多事情一旦落到实处,往往就会不尽如人意。 就譬如吃食吧。 若陆翊桉是个难伺候的,其实下面的人,未必真的就敢怠慢。 可偏偏,他什么也不挑,好的坏的一应都是收下完事,长久下来,厨子难免就敷衍起来。 其实这也不能完全怪厨子,嘉楠觉得,倒是陆翊桉的问题大些,人都有惰性,这是他纵容的结果。 就拿这几日她见到的来说吧。 送来吃食的时间,三不五时的便不准,往往厨房道个歉,这里也就不追究了。 有时送来的是面食,一打开却都是坨的,可见十分不用心。 至于那些菜色,嘉楠观察下来,基本既不是陆翊桉特别喜好的,也没有专门用心搭配过。 还是那句话,民以食为天。 人若是连吃都吃不好,活着还有什么念想! 可她到底也只是一个下人,总不能天天地,去隔壁府里的厨房论对错,更不想因为这种事,去与老太君和侯夫人打小报告。 思来想去,不如忠义侯府自己开火! 虽说没有正式的说法,但她在这里,勉强也算个大丫鬟吧!管起人来,倒也不怵。 陆翊桉没有直接应下,挑眉看着她,似是在等一个理由。 嘉楠眼珠一转,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娓娓道来。 “侯爷,您是不知,我来了这些日子啊,真是没吃过一顿热乎的,昨儿送裴大哥出去的时候,他还说我消瘦了呢!” “便是侯爷不在意我,那总也得想着些福顺和福康吧!他们俩,一个正在长身体,一个原本就不够吃,长此以往,哪里能行?” “侯爷就当体恤体恤我们这几个下人,应了此事吧!” “您放心,我绝对不会给您添麻烦的,一应对接,我都会处理好。” 嘉楠眨着眼,信誓旦旦地保证。 陆翊桉闻言微微皱眉,又将嘉楠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 裴瑜说她消瘦了? 他又看向福顺,福顺也是一副期待的眼神看着他。 此事……终究是他疏忽了。 “你既说了,那便去做吧。只是有一点,挑选厨子的时候,切莫挑那些多嘴多舌,惹人厌烦的。”陆翊桉颔首应下。 嘉楠低头,抿了抿嘴,将笑容压下。 她想得果然不差。 其实陆翊桉这个人,只要找对了方法,很好说服。 若她今日说的是,为了他改善膳食要开小厨房,他一准回一个:不必麻烦。 可若说是为了自己和福顺,他其实反而不会拒绝。 他对自己的一切,虽然都很不在乎,但是其实,对身边人并不差。 “多谢侯爷体恤!”嘉楠此时神色已经如常,“那侯爷,我可以让府中下人,稍微拾掇一下院子吗?” 陆翊桉似乎隐隐察觉到了什么,但看了看嘉楠认真询问的模样,最终摆了摆手:“你看着办吧。” 嘉楠笑着福身谢过。 小小忠义侯,拿捏。 陆翊桉对她做事的容忍度,她心中大概已经有个了分寸。 现将小厨房弄好,旁的,再一件一件来,不着急。 自陆翊桉这里出来后,嘉楠快步往忠勇侯府而去。 估摸着时间,老太君这会儿应该还未午睡。 既然已经有了决定,还是要尽快把事情落到实处。 嘉楠进府后,自然也是来拜见过老太君的,老太君院里的人也都认得她,态度倒都也客气。 禀报过后,就将她领了进去。 “今儿怎么单独过来了?可是有什么事?”老太君对嘉楠说话十分和蔼。 虽说孙儿说,将她收为枕边人的事要再考虑考虑。 但自她进府以来的事,自己也是关注着的。 且不说孙儿特地为了她,给汪阁老递信,生生断绝了魏家人的念想。 据她所知,那曲风遥,近来也不太平,听说前日,在春风楼,还被个醉酒的练家子打了。 等到想算账的时候,却上天入地寻不得此人。 当中,也不知有谁的手笔…… 郑老太君摇头笑了笑。 何况,这几日,这丫头与他同进同出,可没见他有什么不适应的。 从前,自己送去伺候的人,总被他打发走,说聒噪烦人。 想来,到底还是人不对…… 希望这个嘉楠丫头,给点力,早日能让她抱上重孙子! 自己自然也不会亏待了她! “回老太君,嘉楠到侯爷身边也有些时日了,深觉侯爷心中苦闷,生活清苦,只叹自己不能为之缓解一二!” “思来想去,便来斗胆来请老太君恩准,让我在忠义侯府,开设厨房。” “老太君有所不知,我从前也学过写医术,懂些食补之道,我想……把侯爷的吃食照顾起来。” “这样,老太君也就不必日日为此忧心了。” 嘉楠此话说得言真意切,郑老太君听得感动异常。 “好孩子……好孩子……”郑老太君连连夸赞,“我果然是没看错你!” “旁人只知这一门双侯的富贵,哪里晓得这荣华背后的苦涩啊……” “你是个有心的!你为桉儿好,我自然是允准的!只是……此事你可和桉儿禀报过了?” 郑老太君也实在是拗不过自己的孙子,生怕她这里准了,陆翊桉却仍是不愿。 最终,又是白费工夫。 “老太君放心,我是得了侯爷的允准,才来讨您的示下的。”嘉楠笑的谦逊。 郑老太君却是一惊。 惊讶过后,又是欣喜! 这丫头,在桉儿心里,果真不同! 郑老太君大笑起来,眼尾的皱纹将眼睛挤成一条狭长的线。 “好好好!既如此,我自然没有什么不允准的!你放心,嘉楠丫头,只要你用心照顾好桉儿,侯府,不会亏待你的!”郑老太君作出承诺。 嘉楠笑笑,作羞涩模样,却并不对此应承回话。 “玉珍,你带着嘉楠,去厨房走一趟。”郑老太君转头喊了一个颇有年纪的管事妈妈。 又对着嘉楠说道:“你只管放开挑,若没有合适的,明儿我叫人去府外寻!” 嘉楠应了声,再次行礼谢过老太君后,跟着那位名叫玉珍的老妈妈,去了公中厨房。 嘉楠原以为,从这里挑个厨子进忠义侯府的小厨房,并不是难事。 可等她来到厨房后,审视了一圈才发现,这事,还真有些麻烦。 嘉楠在方府也是管过事的,自然知道厨房这个地方,向来油水多,纷争多。 那些看着就一脸精明样,满脸算计都要溢出来的,嘉楠自是不要。 倒有个看着朴实的,嘉楠才问了句厨艺如何,那婆子才答过两句,话头已经转到了嘉楠身上,眼瞅着就要打听上她家中几口人了。 真本分老实的,自然也有,但灶上的本事嘛,就差强人意…… 也有那一两个,嘉楠瞅着都还算不错,但人家那话里话外,都是不愿离开大厨房。 嘉楠在心中暗暗叹气,从来各主子院里的小厨房,都是人抢着进去的地方。 可偏偏陆翊桉的院子,在这些人眼里,都不是什么好去处…… 强扭的瓜不甜…… 何况她初来乍到,也不想挑这些太有主意的。 否则人过去了,心却不在,她使唤起来,推三阻四满嘴推诿,反倒不美。 嘉楠将这些人在心中都过了一遍,犹豫着是否回去禀报老太君,再去府外寻寻。 “嘉……嘉楠姑娘……” 嘉楠转头看去。 第31章 挑人 嘉楠闻声看去。 是她方才觉得老实本分的那个,黝黑的皮肤此刻涨得通红,正期期艾艾地看着她。 这人好像是叫——孙大海? “孙师傅?”嘉楠试探着问道。 这侯府的大厨房里,男男女女皆有,各凭本事,但是这个孙大海…… 她方才问过几句,印象中,这人灶上的本事并不算硬。 “嘉楠姑娘,我家婆娘……厨艺,厨艺颇佳的!不知,可否让她试试……” 孙大海说话时,双手相互交错,拘谨地揉搓着,似乎这样就能缓解内心的不安。 可他话音才落,立时便有人小声嘲道:“你那婆娘……也不怕吓着侯爷!” 随即,又陆陆续续有些附和的嘲弄之语响起。 嘉楠不知其中底细,看向玉珍妈妈。 玉珍将嘉楠拉远了些,附耳小声说起其中的事来。 原来这孙大海的婆娘,名唤金珠,夫妻俩呢,俱不是侯府的家生奴才。 后来相互看对了眼,便由老太君做主,配了婚。 金珠因着有一手好厨艺,被分派进厨房后,慢慢地,也混成了个掌勺。 而孙大海却并无才能,一直在外院做些下等体力活。 好在他是个老实的性子,夫妻俩女主外男主内,倒也过得和乐。 前两年,萧珍娘接手国公府的庶务后,因着原先的厨房管事贪污太过,便有意更换。 这意向的人选之一嘛,就是这个金珠。 这金珠呢也是好强的,听闻自己有戏,私下里没少打点。 可事情就差临门一脚的时候,金珠当差时,却被人用热油泼了脸。 虽说她躲的快,但还是有半天脸遭了殃。 事后,那个打杂的小厮坚称,是脚滑导致的一场意外,绝非蓄意谋害。 这事恶劣,萧珍娘听闻后再三查证,可惜,确实没有查出什么故意害人的实质证据。 最后,除了将那小厮发卖出去,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只是金珠当厨房管事的事,却就此泡了汤。 顶着半边毁容的脸,如何能当管事的差? 原本呢,继续做个掌勺,倒也无碍,毕竟做菜是手上的功夫,并不看脸。 偏偏金珠原先心高气傲,与新上任的管事之间,有些不睦。 这风水一转,在厨房自然呆得难受。 若遇着个性子软些的,低个头,其实事情也就过去了,可金珠却偏不肯,宁可自请离开厨房,去做浆洗的辛苦活。 后来,还是萧珍娘得知此事,怜她们一家生活不易,这才将孙大海低提到了厨房做事。 因着他不争不抢的木讷性格,加之此事到底是侯夫人特地关照的,众人也懒得为难他,孙大海就这么一直,在厨房呆了下来。 “玉珍妈妈,如此说,这金珠的手艺,应是不错?”嘉楠思索着问道。 玉珍从前也是吃过金珠做的菜品的,如实答道:“确实没得挑。” “这金珠呐,不单会的菜式多,连一些少见的点心小食,做起来也是手拿把掐,风味俱是不错的。” 嘉楠闻言频频点头,对孙大海说道:“既如此,你去唤了她来,我见过再做定夺。” 孙大海闻言激动起来,结巴着道了谢,忙不迭地出门去寻自家婆娘。 既然这剩余的人皆不符合嘉楠的要求,她便也不再在厨房里耽误他们功夫。 而是去了院里,一边与玉珍妈妈唠嗑,一边等孙大海回来。 不多时,孙大海便与一个夫人前后脚走了进来。 那妇人约莫四十来岁,身材略微发福,用布巾为饰,遮住左边脸庞的大半。 走路说话时,都看着地面,几乎不抬起头来。 好在人并不扭捏,嘉楠问了她几句,回话都是爽快利落。 嘉楠对她倒有七八分满意。 其实,能在侯府厨房掌勺的人,厨艺都不会差到哪里去,她挑人,无非也就是挑个性情脾气与待人接物这两项。 看符不符合陆翊桉的要求。 “我问你,你多年不进厨房,对自己的本事,可还有信心?若让你去隔壁忠义侯府的厨房里,做掌事,你可愿意?” 嘉楠最后提出两个问题。 金珠闻言,没忍住抬头看了看眼前这个年轻姑娘,似是想确认,她说话的可靠性。 这位名叫嘉楠的姑娘,即使她远在浆洗 这几日,侯府下人们之间都在议论,说隔壁府里,侯爷多了个身边人。 虽暂时还没什么名分,但侯爷既然愿意独独留下她,近水楼台先得月,迟早呀,得一飞冲天。 羡慕的,嫉妒的,嘲讽的,愤恨的,应有尽有。 是人就有八卦之心,金珠自然也难免,但今日见到这嘉楠姑娘本尊,才发现,她和府里众人想象的,其实都不一样。 自己毁去的那半边脸,终究是可怖的。 旁人嫌弃厌恶的模样,自己已经见过太多,心中早已不再有波澜。 但这个嘉楠姑娘,明明是头回见自己,却似乎对自己的面容,没有任何反应。 只当她是个寻常人一般。 问的问题,也只与她手头的本事相关。 金珠不禁肃然,正色道:“嘉楠姑娘,旁的我不敢夸口,但只要是灶上的活,您但凡有吩咐,我必不会让您失望!” “至于去隔壁府里,姑娘,我愿意的。” 金珠说这话时,颇有些落寞。 人的心气再高,脾气再硬,总有被磨平的时候。 大海人好,但却过于老实,虽说在厨房安然呆着,但想要有些好处,是半分没有的。 自打自己去了浆洗房,这屋里的日子,是越来越难熬。 若是只有自己也就罢了,可还有孩子呢……她如何能不为自己的孩子考虑…… “只是……我能否向姑娘提个不情之请?”金珠顿了顿,开口问道。 嘉楠颔首:“你且说来听听。” 她的做事原则是,不怕人提要求,就怕人没本事。 “虽说,隔壁的活计,不至于忙不过来,但灶上的事,总归得有一两个帮手……” “我斗胆跟姑娘求个情,不知可否让我将大海,和我儿子小海,一并带了去?” “姑娘放心!您方才的话我也听明白了,他们俩俱是做事实在,寡言少语的,否则我也不敢跟姑娘提这个事。” 金珠一边说,一边打量着嘉楠的神色。 嘉楠的目光在孙大海身上流转了片刻。 这人,老实倒是不假。 其实,按照她的想法来说,陆翊桉身边的下人,也是着实太少了些。 福顺福康要贴身伺候陆翊桉,她是不会去使唤的。 但如今她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将陆翊桉院中的事重新归整一番,那么许多琐碎事,她总得有几个使唤得动的人…… 这孙大海,旁的不说,老实这点,倒是没话讲。 “玉珍妈妈,不知这样可符合府里的规矩?”嘉楠心中虽已经有了想法,但也不贸然答应,而是先转头问过老太君身边的玉珍。 “咱们府上特殊,虽名义上是两府,其实到底,都是归在一处的。” “这金珠一家,也不任什么重要活计,不过是换处地方干活,论不上规矩不规矩的。姑娘若是看中了,只管挑去便是!” “老太君和夫人那边,自有我去回禀!” 玉珍是老太君身边的老人了,这趟又是得了老太君的吩咐陪嘉楠来的,自然不会因为这点小事驳了她的面子。 嘉楠闻言放下心来,对玉珍道了声谢,又转头看向金珠。 “金珠婶子,你的要求,我可以应下。但咱们头回共事,我丑话需说在前头。” “若我发现,你们一家做事不知分寸,或对待侯爷不上心,或多嘴多舌地到处传话,那我今日能让你们来,来日便能让你们走。” “到时候,可别怨我,做事不讲情面。可听明白了?”嘉楠语气严厉。 金珠自问在侯府做事的日子也不算短了,从来也没怵过谁。 这个嘉楠姑娘,明明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声音也不洪亮,但不知为何,肃穆起来,竟隐隐有股气势在。 或许是因为,她说的,不是威胁之语,只是在陈述事实…… 金珠不敢起怠慢之心,垂首认真答道:“姑娘只管放心。若真有那日,不必姑娘赶,我自收拾了走人!” 嘉楠心中满意,面上却不显,只是语气又恢复温和:“给你两日时光,将手上的活计交接明白,后日下午,来忠义侯府寻我。” 金珠忙拉着孙大海应了声是。 这一番事,便算了了。 嘉楠叫她二人自去忙活,又再次跟玉珍妈妈说了些感激的言语。 倒把玉珍哄得直乐。 原本嘉楠还要将金珠一家的事,去跟老夫人和侯夫人去回禀一声,玉珍却不叫她再跑。 “你这出来也许多时间了,侯爷身边离不得人,还是快些回去吧!老太君和夫人那边,自有我替你去回了!”玉珍拍着嘉楠的手,笑得和蔼。 “如此,就麻烦玉珍妈妈了!” 二人在厨房外分别,各自往不同的方向而去。 嘉楠原本并不经过忠勇侯府的花园,但走过连廊时,看到了一截,伸出墙头的,眼熟的枝丫。 是那株来自济北的柞树。 嘉楠停下脚步,沉默地看了它一阵,最终,绕去了花园。 如今的季节,园子里早已是繁花锦簇,只有它,已然光秃秃地立在那里,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或许,可以问问阿珂,又没有方法,让它重新活过来? 嘉楠脑中突然冒出这个想法。 第32章 知心 次日,嘉楠还在用早膳,就听门房来报,赵将军来访。 等嘉楠匆匆赶到前厅,就看到赵珂与陆翊桉正大眼瞪小眼的场景。 这两人,明明是一同长大的好友,怎么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还得想办法将他二人的关系,缓和缓和才是。 “阿珂!侯爷!”嘉楠欠身行礼。 两人的目光都转到嘉楠身上。 赵珂飞快起身,来到嘉楠面前,围着她转过一圈后,又拉住她的手上下打量。 “嘉楠,你还好吧?!昨日裴瑜去寻我,我才知晓你这儿发生的事……” “那个曲风遥!着实可恨!明日,我非得把他套上麻袋,狠狠揍上一顿!帮你出口恶气!” 赵珂言语间有些懊恼。 其实忠勇侯府的寿宴请帖,她收到了,只是不耐烦见陆翊桉,才主动去了京郊换防,以此为由推了。 谁能想到,嘉楠竟会遭遇这样的事! 若早知道,她无论如何都会来的,合该当场就废了那曲风遥,省得他以后再祸害别的女子! “阿珂,我无事。”嘉楠挽住赵珂,“那日,多亏有侯爷在,我才能平安脱险。” 赵珂用鼻音轻哼一声,算作回应。 人是在他府上出的事,他当然得出面摆平,这是什么值得称赞的事吗? 赵珂尽力控制自己不翻白眼。 嘉楠料想赵珂应该并不知道当中明细,耐心解释起来。 “那日,我被曲风遥的手下打晕,醒来时已经在他的马车上,再迟些时候,恐怕人都已经到了他府上。” “若非侯爷骑马来追,我恐怕真的……凶多吉少了。” “你是不知,那日一枪挑飞了曲风遥的车门,吓得那曲风遥啊,是不敢动弹……” 赵珂一边听,一边狐疑地看向陆翊桉。 自己初回望京时,来找他的次数少吗? 哪一次,不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 不是说,这辈子都不愿意再上马了吗? 银枪,不是早就熔了吗? 不是把她当没有脑子的蠢人敷衍吗? 怎么不继续装了? 难道是因为…… 赵珂一拍大腿,脱口而出:“你该不会是喜欢嘉楠吧?!” 想想,还真是这么个理儿! 不然,怎么他救完人,嘉楠就成了侯府的人了? 定是他表露了什么! 赵珂对他趁火打劫的行为,十分不忿! “噗!”陆翊桉刚啜了一口茶,此时毫无形象地喷了出来。 福顺手忙脚乱地上前,为他收拾着:“侯爷,你没事吧!” 嘉楠没料到赵珂没头没尾地蹦出了这么一句,慌乱之间,四处张望,与陆翊桉的眼神对了个正着。 一时间,红霞满面,一直漫到她的耳根,最后,连耳尖都变得通红。 嘉楠的抬手,无意识地摸摸了自己发烫的耳垂,又似是被烫到了似的避开,延伸到耳后的头发。 最后垂坠下来,无处安放似的,揉搓着腿侧的裙摆。 “咳咳……”嘉楠清了清嗓子。 “阿珂!你莫要乱说……”说着,声音又低了下去。 嘉楠觉得自己的脸颊热得厉害,却又不好意思去摸,只能微微将头垂下,试图在一呼一吸间,将面色恢复正常。 她不是跳出红尘的化外之人。 若说,那夜在马车上,陆翊桉纵马而来,银枪横在车头的那一刻,她没有一点点,悸动的感觉,那是骗人的…… 只是,到底也只是,那么一点点的,悸动罢了。 在泸陵的时候,她见过太多,想要鱼跃龙门,却最终登高跌重的丫鬟了。 高门大户的公子哥儿,不是她们这些人该去招惹的。 何况,感情这个东西,太虚无缥缈,依靠不得。 她不想把自己陷入一个,只能依靠陆翊桉的宠爱为生的境地里。 最开始,她以为,要来给陆翊桉做侍妾的时候,那一丝悸动,早就消失地无影无踪了。 只是,这些日子的相处,太过平和而美好。 她似乎,又有那么一点点,一点点的,不清醒。 以至于,阿珂的随口一问,将她的冷静,瞬间击败,溃不成军。 嘉楠! 不可以这样! 她在心中默念。 陆翊桉的目光瞥过嘉楠,却不敢过多停留。 但他看到了,嘉楠泛红的脸颊上,分明是带着一丝羞怯的。 与船上的那一次意外,分明不同。 那时候的她,虽然也有过一丝羞赧,但更多的是不自在,是冷冰冰的,想要拒他于千里之外的决绝。 可此刻的她,羞涩而腼腆,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或许…… 陆翊桉! 醒醒吧! 她迟早要离开的! 不要因为赵珂的一句无心之言,就乱了心神! “你想多了。”陆翊桉的语气很冷淡,“进京之时,我与嘉楠有故,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她遇险。” “这里不是济北,以后不要拿这种事开玩笑。若被有心之人听到,对嘉楠有害无益。” 陆翊桉疏离的态度,叫嘉楠清醒过来。 是啊,阿珂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 她方才的模样,真是丢人…… 嘉楠收起情绪,正色道:“阿珂,侯爷救我,不过仁义之举罢了。” 赵珂的眼神在他们二人之间来回流转,最后噗嗤一笑:“我不过问问,你们紧张什么?” 最后,毫不在意似的,挥了挥手:“好了,不说这个了!” “陆翊桉,你府上也不缺人,嘉楠是我认定的好友,你既仁义,不若仁义到底,将嘉楠的身契给我。” “这当中的谢礼,我替嘉楠出了。”赵珂挑眉,看向陆翊桉。 嘉楠轻轻扯了扯赵珂的袖子,示意她别这样说。 其实离开的事,这些日子,她已经想过了。 陆翊桉救她的恩情,不能不报,但既然命运让她脱离了,原本以为不能离开的方府,那她便要抓住这个机会,争取一下自由。 思来想去,若能替陆翊桉拔除身上残留的奇毒,是最好的。 既能还清他的恩情,也好顺势提出离开。 想来以陆翊桉的为人,届时并不会为难于她。 但若此时离开,她依旧是欠着人情的,不过是从欠陆翊桉,变成欠阿珂而已。 嘉楠不想如此。 陆翊桉摇了摇头:“嘉楠的事,我自有安排。” 赵珂看向嘉楠拉住自己的手,又看了看她阻止的神情,略略有些明白她的想法,倒也不再坚持。 可嘴上忍不住想怼陆翊桉两句:“倒显着你了!” 只是话一出口,两人皆有些怔住。 有那么一瞬间,赵珂觉得,他们似乎回到了年少的时候。 那个时候,他们不仅是一同长大的朋友,更是共过生死的兄弟。 不像在这里。 他冷冰冰地,道一句“赵将军”。 她针锋相对,接一声“陆侯爷”。 屋内的气氛霎时间变得低沉,一时间没有人再说话。 嘉楠暗叹了一口气,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叫这两人和好如初,怕是还需要些时日。 “阿珂,我在这里,一切都好,你不必担心我,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只是,我在望京的朋友并不多,从前方府那些姐妹,如今也不大好联系。” “只盼你有空的时候,多来寻我。” 嘉楠与赵珂说话时,总不自觉地带上些微娇嗔的语气。 赵珂对此很是受用。 嗨,自己往后多来就是了,至于那陆翊桉,只当他不存在便是! “你放心,但凡我有空,必定来这里寻你!”赵珂信誓旦旦地保证。 陆翊桉却语气凉凉地接话:“嘉楠很快便要去裴瑜的医馆做事,届时,你就不必为难自己,往我这里跑了。” 嘉楠一愣,不可置信地看向陆翊桉。 他方才,是在说,她可以去裴大哥的医馆做事? 她没听错吧?! “侯爷?”嘉楠的语气有些不确定。 当真是她理解的这个意思吗? 陆翊桉对上嘉楠的眼睛,点了点头:“我已与裴瑜说好了,等他这趟回京,你便去他的医馆帮忙。” “你在我身边,不过做些琐碎杂事……”陆翊桉的语气不自觉的有些柔和,“嘉楠,学医不易,不要轻易埋没了自己。” 嘉楠的眼中氤氲起水汽。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何德何能,能让陆翊桉这般对待。 来侯府之前,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失去了希望。 可来了这里以后,陆翊桉一次又一次地告诉她,她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活。 甚至,他愿意让她出府,去医馆做事…… 咚!咚!咚! 嘉楠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如春风擂鼓,如夏雷霹雳,响亮、震动。 她轻轻咬着自己的下唇,努力将泪意憋回。 “侯爷,我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的!”嘉楠的声音难得有些沙哑。 她在心中暗暗下定决心: 一定要将医术捡起来! 一定要找到,治疗他的方法! 一定,要让他,重新站起来! “不是为我,嘉楠。”陆翊桉温声道,“是为了你自己。” “希望你,终有一日,能真正做到——学以致用。” 嘉楠抬眼,望着陆翊桉。 他知道她。 知道那日,在枯树下,她说的并非真心话…… 赵珂双手抱胸,倚在门边,好以整暇地看着屋内对望的两人,眼神在他们之间,不断流转。 而后,轻微一笑。 “嘉楠,我今日还有事,过两日再来寻你!” 赵珂摆了摆手,不给二人反应的时间,潇洒挥袖离去,深藏功与名。 她的脚步有些轻快: 陆翊桉,我倒是要看看,你能嘴硬到什么时候。 今日中秋佳节,祝每一位看文的小天使,诸事顺意,岁岁无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2章 知心 第33章 心安 “侯爷,我先下去忙了。”嘉楠掩饰一般的,垂首低眉离开。 陆翊桉望着嘉楠离去的背影,神情是从未有过的放松。 但这样的日子,或许没有多久了。 陆翊桉摇了摇头,对福康吩咐道:“走吧,去后院。” 这一日,嘉楠皆有些恍惚,似是不能相信,自己真的能去医馆,跟着裴瑜做事。 可陆翊桉亲口说的,应该不会作假。 嘉楠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又一次,翻转起身,打开了自己藏有医书的那个小箱子。 师父这一生,未能完成著书立说的愿望,这些,俱不是师父亲手编纂的。 但每一本,都是师父亲自挑选,觉得对她有所助益的。 上面,写满了师父亲笔写下的批注。 嘉楠拿起那本《毒术要品》,细细翻看着。 这是师父留给自己的,唯一一本,与毒术相关的书籍。 可惜,师父却从未细细讲解过其中的道理。 或许,到时候可以请教裴大哥? 罢了,此事也急不得。 横竖裴大哥也还有几日才能回来。 这些时日,还是认真做好眼前事吧! 嘉楠合上书,将它放回原处。 明日,该是金珠婶子来院里的时间了吧。 嘉楠从书桌的另一侧,书本的夹页中,抽出几张纸,来回翻看着。 这是她这几日,初拟的,膳食单子。 陆翊桉这人不挑,她其实也还没琢磨过来,他到底有何喜欢的吃食。 他的身子,日常看起来并没有什么虚弱的地方,食补无需太过。 故而,她只挑了一部分补气养胃的食材,这份单子,其实更注重膳食的搭配。 先让金珠婶子按这个做一段时间看看吧,也正好验证一下她的本事。 嘉楠将单子收好,吹灭油灯,回到床上合眼睡去。 第二日,嘉楠才到厨房,发现金珠一家早已侯在那里。 “婶子来得这么早?久等了吧?行李什么的可安置好了?”嘉楠笑着开口。 比起那日初见时,态度要亲和不少。 如今人既然已经来了院中,往后就是一起共事之人,如没有什么错处,嘉楠也不喜欢总板着个脸。 金珠来之前早已打听过,知晓侯爷身边的琐事,这嘉楠姑娘是说了算的,包括她们一家的去留。 “不早不早,我们也才到!劳嘉楠姑娘费心!提前都帮我们安排好了!方才我们才到,就有人带了我们去住处安置。” “那小哥还叫我们不必着急,细细整理着再说。只是我想着,还是先来见见姑娘,因而才过来候着。” 金珠的态度客气之外,甚至带有一丝的恭敬。 “金珠婶子不必这么拘谨,咱们这虽说单开一府,但其实更像个单独的院子,一应规矩,与忠勇侯府无二的。” “婶子从前,在那边如何,在这里也如何就是。只是有一点,切莫将侯爷的事,到处去宣说,这一点务必要牢记!” 嘉楠将手中的单子递给金珠:“这是我前两日整理出的一份膳食单子,婶子帮忙看看,可有什么要更改的?” 金珠将双手腰侧的衣服上擦了擦,这才伸手接过。 她从前既然能被萧珍娘看中做厨房总管的备选,自然也是识字的。 金珠看单子时,嘉楠打量着在一旁默默站立的孙大海和孙小海父子。 与孙大海不同,这孙小海意外地长得十分白净秀气,不知是不是随了母亲的缘故。 不过父子俩的拘谨,倒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见她看向他们,俱都拘谨起来。 嘉楠看着他们手足无措的模样,笑着收回目光,转头看向认真看单子的金珠,免得他们不自在。 金珠此时或许是过于专注的缘故,并不像平时一般,总佝偻着身子,仿佛要将头颅埋进地里的模样。 因而嘉楠也终于能够,看到她的面庞。 想来,孙小海的面貌,正是随了母亲。 只是,那半边被热油伤到的地方,在常人看来,难免有些可怖。 师父留下的膏方里,倒也有祛疤有奇效的,只是不知对烫伤,是否有用。 嘉楠心中默默想着。 “嘉楠姑娘!”金珠转过头来,对上嘉楠后,又本能地低下头颅。 嘉楠的目光里,便又只剩下,金珠头上包裹着的深蓝色碎花布巾。 “嘉楠姑娘,我看过了,旁的倒都没有什么问题,只是单子上,所用到的米,不乏一些少见的杂粮米。” “可能得让人单独去采买些,府里常用的,都是些精米精面。” “只是……给侯爷吃这些,合适吗?”金珠有些犹疑。 嘉楠笑了笑:“人呐,不能吃得过于精细了,反倒不利于脾胃的调养,粗粮虽不够精细,但也不能完全不吃。” “到底是姑娘见识的多,我这人嘴巴直,不会拐弯,叫姑娘见笑了。”金珠瞥了一眼嘉楠,似是怕她不高兴似的。 “金珠婶子,我不是什么难缠的人,只要认真做事,我也不喜那些弯弯绕绕的,是而,你不必拘谨。” “往后也是如此,有事直说。我若有错漏的,你也可以直提。” 比起今日的金珠,嘉楠还是更喜欢她原本率直的模样。 金珠仔细看过嘉楠神色,看她说话不似作假,倒放心许多,也终于不再那么拘谨。 府里对这个嘉楠,说什么的都有,她也是听多了,这才想多了,想岔了。 或许,在这里,真的能够只认真做事,而不必担心随时得罪了人? 她其实也不喜欢自己这副模样。 只是实在是怕,失去了这份难得的好活计。 她年轻时颇有些心高气傲,仗着自己在灶上,有些天赋手艺,看轻了人际关系。 最终,才落得了这么个下场。 浆洗房的日子,早就磨平了她的心气,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她当时绝对不会离开大厨房。 如今,难得再有一次机会,金珠实在不想错失了。 如果能够纯粹的做事,谁又不想呢? “原是我想岔了,倒叫姑娘见笑。”金珠总算恢复一些直率模样,但到底还有一些拘着。 嘉楠也不勉强,她初来时也是拘谨的,适应了就好。 “金珠婶子,这地方,你看着大概需要多久时间收拾?可需要我再寻几个人来,帮着收拾?” 嘉楠环顾着厨房,这里比她想象的还堆灰。 “不必麻烦!就这三寸地,我们三人一会儿就收拾完了!明儿就能让侯爷吃上咱们小厨房做的饭!”金珠说这话底气十足。 “行,那我就不耽误婶子干活了,我人就在内院,若有什么事,婶子直接来寻我就是。” “若发现这里缺什么少什么,婶子只管记下来报给我。” 嘉楠与金珠说完话,也不急着回内院,而是先又去了一趟忠勇侯府,寻采买的胡管事。 两府的物件从来都是一并采购的,往后他们府里的东西不会少。 孙小海看着倒有几分机灵劲儿,正好把取东西的活计交给他,也给胡管事省些事。 胡管事听说了嘉楠的来意,直道她考虑周到,叫她只管放心,采买这儿绝不会为难孙小海。 嘉楠客气过几句,这才打道回府。 经过厨房时,嘉楠远远看着金珠一家忙碌的身影,微微出神。 陆翊桉,什么时候才能放下过去呢? 唉…… 嘉楠摇了摇头,转身回屋。 次日。 嘉楠还未到前院,就远远先瞧见了小厨房的烟囱里,袅袅升起的炊烟。 幼时,她在外面街巷玩耍的时候,每每只要看到家中升起炊烟,就知道,回家的时候到了。 这一道直烟,是母亲无声的召唤。 可后来,记忆里却再没有了这个场景…… 嘉楠吁叹一声,往前院而去。 花厅里,陆翊桉也正看着炊烟愣神。 在济北时,他和父亲也并不是日日归家。 尤其碰着北戎来犯的时候,十天半月的不回家,也是常事。 可只要回到家中,最先见到的,总是这一缕炊烟。 那个总是笑骂他们“还知道回来呀”的声音,却再也不会响起了。 父亲……母亲…… 我怎么能够释怀? 怎么能够忘却! 陆翊桉的双眼变得赤红,双手紧紧地握成拳,连面目,都在这一刻显得有些扭曲。 “侯爷。”嘉楠的声音蓦然响起。 陆翊桉一愣,慢慢地,松开了双手,神情也逐渐变得平和。 他转过轮椅,看到嘉楠端着食盘,向他走来。 嘉楠今日穿了一身浅绿色的衣衫,走动时,裙摆微微流动,如春风拂过嫩草一般,恣意飘摇摆动。 她将食盘放置到桌面上,转身弯腰之际,身后束着的长发往一侧倾斜。 发尾连接着的绿色发带,跟随着她的发丝,在空中飘起那么一瞬,划出一道无形的波浪。 陆翊桉觉得,自己的心,一瞬间被填满。 所有的怨恨,愤怒,似乎都被抚平,不再激起波澜。 他看到嘉楠抬头,对着他笑。 用最温柔的声音,说:“侯爷,该吃饭了。” 陆翊桉的双手紧紧扣住轮椅的扶手,手上的筋骨显现分明。 他想,自己或许,真的变了。 母亲说,她一生都在漂泊,但遇到父亲以后,有了想要落定的想法。 他从前不明白,一个人会愿意为另一个去改变。 但此刻,他似乎有些,明白了母亲的感受。 这个世上,就是会有那么一个人。 她只要站在那里,就令人心安。 “好……” 第34章 舞枪 日子就这么慢慢地平稳下来。 每日一早,金珠一家最先开始忙碌,等到福顺福康醒来,伺候陆翊桉起身后,三人一出门,就能碰上在院中候着的嘉楠。 等到了前院,一般会先去到花厅。 金珠碍于脸上的伤,几乎不会主动来内院,取早饭的活,如今是福康领了过去。 或许是金珠总特意给他做些额外的吃食的缘故,他对去小厨房这事,十分积极。 往往是才把陆翊桉推到花厅,就忙不迭地转身而去。 倒惹得嘉楠和福顺直笑。 等用过膳,陆翊桉便会去书房。 嘉楠和福顺往往轮流候着,以免有什么事。 不在书房伺候的时候,嘉楠或在自己屋里看医书,或在府里转悠,看看有什么能拾掇的地方。 大海和小海两人皆是很好的帮手。 福顺离开陆翊桉身边时,则是去练射箭多一些。 至于福康嘛,他是最会与自己玩耍的,自娱自乐得很。 陆翊桉放下书,转头看向窗外。 嘉楠正在提着个水壶,给杜鹃盆栽浇水,时不时地,指挥两句正在廊下挂灯笼的大海小海父子。 福康远远地蹲在墙角,手上拿着一截细枝,不知在拨弄什么。 金珠已经在厨房准备晚膳,灶上不知炖着什么,空气中飘来阵阵肉香。 风中隐隐可以听到远处练武场上,福顺拉弓离弦的声响。 陆翊桉合上双眼。 这府里,好像慢慢地,有了人气…… 再睁开眼,熟悉的书房,也变化良多。 桌案上的花瓶,不再是空荡荡的摆设,里面永远插着新鲜的花叶,嘉楠每隔几日,就会换上一批。 他的书籍,被嘉楠按照他的习惯,码得整整齐齐。 屋内多了一个青花瓷缸,里面养了几尾锦鲤,嘉楠说,他看书之余,也该看看这些,调剂调剂。 对面,多了嘉楠的一套桌椅,上面摆得满满当当,还摊着一本她读了一半的游记。 如今,她也会从他的书柜里,找些书看了。 陆翊桉的呼吸深了一些。 他的生活里,似乎已经充满了嘉楠的痕迹…… “阿珂!裴大哥!你们怎么过来了!”嘉楠的声音打断了陆翊桉的思绪。 他停下喂鱼的动作,往门外一看,被下人引着进来的,可不就是赵珂与裴瑜二人。 赵珂大刀阔步地走在前面,裴瑜倒像个小媳妇似的,跟在她身后。 陆翊桉收起鱼食,他大概也明白裴瑜为何一副欲语还休的模样。 赵珂今日,是提着一杆长枪来的。 “嘉楠!” “嘉楠姑娘。” 赵珂与裴瑜已经到了院中,和嘉楠打起招呼。 “赵将军提枪来访,倒是特别。”未等嘉楠回应,陆翊桉已经冷冷开口。 赵珂面色不变,眼神都未给他一个,径直站到嘉楠面前:“嘉楠,上回踏青之时,你不是说想看看,我使枪的模样?” “我今日带来了!怎么样!想不想看?!” 嘉楠没想到,那日自己的随口一言,阿珂居然还记得,她频频点头:“想看的!自然是想看的!” 但又想起,这到底是在陆翊桉府上,于是转头看向停在书房门口的陆翊桉。 “侯爷……” 陆翊桉转过轮椅:“想去就去吧。练武场你又不是不认得路。” 说罢,转动轮椅,隐没在门框后面。 赵珂得意一笑:“走吧!嘉楠!别理他,我们自己过去!” 嘉楠被赵珂揽着,往外走去。 “阿珂,我还要给侯爷把脉……”裴瑜的话说到一半,也被赵珂拉住胳膊。 “急什么!先去看我耍枪!我可告诉你裴瑜,这可不是时时能见到的!” 赵珂一手半搂着嘉楠,一手拉扯着裴瑜,脚步不停地,将两人带离院子。 练武场。 福顺正挽弓射箭、 “咻”的一声,箭矢离弦而去。 片刻后,直直地落在远处的红色靶心上。 “好!”赵珂出声赞道。 福顺回头,见是赵珂,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赵将军。” 他听侯爷说过,赵将军的骑射是一绝,有百步穿杨之能。 他这算不算……班门弄斧? 赵珂上前,示意福顺把弓给自己。 接过后,先试了试手,继而将弓拉满,放了个空弦。 “你的准头不错!”赵珂一边说,一边摸了摸福顺的胳膊,“不过,这张弓的张力已经不适合你了,你可以换张更大的弓了。” “若陆翊桉不给你换,你与我说,回头我送你一张!”赵珂扬了扬下巴。 随后,从福顺的弓囊里抽出一支箭,搭弓上弦,几乎拉了个满月。 “噼啪!” 赵珂射出的箭矢,正正地穿过福顺留在靶心上的那支,自尾部直直没入,竟是直接将原先的那支箭矢,一劈为二! 最后,“嘣!”的一声,众人闻声望去,皆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赵珂的箭,已经取代福顺的箭,正稳稳地扎在靶心上。 在场三人虽都知晓赵珂将军的身份,也听说过她在战场上的神勇,但到底都从未亲眼见过。 一时都震住。 赵珂将弓扔还给福顺,笑了笑。 这不算什么本事,战场上哪有站着不动让你射的敌人! 她拍了拍福顺的肩膀:“回头,让陆翊桉教教你,骑射的要领!他日,你若想参军报国,便来寻我!我为你引荐!” 说罢,也不等福顺反应,转身离开靶场。 赵珂来到一处空地,对着嘉楠与裴瑜一颔首,示意他们看自己表演。 随后,脚跟一踢一抬,手中长枪就凌空飞起,又被她右手紧紧抓住,斜横着立于胸前。 另一手抓住枪柄,两手力道汇于一处,重重向前一刺。 快如闪电。 借巧劲化掉攻势收回后,又让枪身在自己身上流转腾挪,变换出各种枪势。 嘉楠看得直拍手。 阿珂真是她见过最厉害的女子了。 一旁的裴瑜,眼中欣赏之意难掩。 他们之间的相遇,就是赵珂为他解难。 裴家是医学世家,因着这层身份,望京城中的小姐,他是当真见过不少。 可赵珂却似乎与她们都不同。 与武艺什么的无关。 赵珂身上有一种很干净很纯粹的气质。 在她的心中眼中,似乎这世上的一切事物,都与外在的那些声名地位无关。 她的世界里,一切的人与事,都是回归本真的。 这样的纯粹,在望京,太少见了。 裴瑜看着眼前耍枪的赵珂,红衣烈烈,英姿勃发。 这一刻,他怦然心动。 嘉楠与裴瑜正看得入神,却忽的听到一声轻哼。 “花架式。”陆翊桉的声音随后响起。 嘉楠转头,来人可不就是方才表现得不想来的陆翊桉。 “侯爷怎么这般说?阿珂一招一式之间,皆是刚猛之气,怎么就花架式了?”嘉楠第一次出言直接反驳陆翊桉。 裴瑜也转过头:“侯爷,此话刻薄了!” 陆翊桉的眉心微皱,他只是实话实说…… 裴瑜这个闷葫芦,今日还嘴倒快。 他也就罢了,嘉楠怎么也一副他说错了什么的样子。 陆翊桉望着两人的后脑勺,不由得气闷,却未再开口解释什么。 好在,这时赵珂也耍完了一套。 她收枪朝几人走来,行动间步履如常,连呼吸都未曾变过半分。 “阿珂!你这枪法也太厉害了吧!”嘉楠上前,掏出自己的帕子,想让赵珂擦擦汗。 但动作到一半,却发现,赵珂连细汗都未曾沁出半点。 裴瑜也靠近半步,笑着赞道:“从前总听说阿珂在战场上的英名,今日一见,方知巾帼英姿。” 他的脸颊微红,呼吸也有些紧促。 不知道的,还道方才耍枪之人是他呢! 赵珂倒是不曾注意到这些,她爽朗一笑:“我就知道,这些花架式你们一定喜欢!” 陆翊桉一挑眉,表情似是在说:看吧!我可不是在说什么刻薄话! 可惜,除了福康,并无人看到。 至于福康,那也是不在意的。 “啊……”嘉楠难得有些语滞,似是不知该如何接话。 倒是赵珂耐心解释起来:“这些招式虽漂亮,气势也足,但在战场上,并用不到。” “真正能杀敌的招式,都是很难看的……” 赵珂轻叹一口气,目光放远。 似是想起了济北战场之事。 真正杀敌时,其实最有用的,便是最朴实无华的一招。 ——刺! 纵马向前,直刺敌人命门! 一招制敌! 一击必杀! 后方的陆翊桉,也微微垂首,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些话,嘉楠和裴瑜未必懂。 但陆翊桉是懂的。 他曾经,也是银枪冲阵的前锋大将。 他说“花架式”,并非是在嘲讽赵珂。 只是因为,见过赵珂杀敌的模样罢了。 “这大概就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了。”嘉楠释然一笑,接过话茬。 “内里的门道我是看不懂了,只知阿珂使起枪来,英气难挡!” “若是今日有旁的女子看到,必定也像我一般,为阿珂倾倒!” 其实男子,也会为之倾倒的…… 裴瑜在心中默默接道。 可惜,嘉楠可以坦然说出这些崇拜之语,他说起来,却难免有些孟浪。 裴瑜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赵珂被嘉楠的话逗得一笑,上前一步环住她的腰,故作调戏:“可惜我的眼中,却只看得到嘉楠一人。” 嘉楠娇羞一笑,也不闪躲。 两人亲昵的模样,倒叫一旁的两个男人颇不自在的样子。 当中是嫉妒还是羡慕,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咳!”陆翊桉清了清嗓子,“厨房听说来了客,已然备菜去了。来都来了,就吃了再走吧!” 说罢,示意福康推他离开练武场。 若是今日耍枪的是他,嘉楠也会用这般倾慕的眼神看他吗? 陆翊桉看着自己的双腿,沉默着。 第35章 医馆 “侯爷,我穿这一身可还合适?”嘉楠转动了一圈,问道。 自那日赵珂与裴瑜来访,已过去了两日。 今日,嘉楠便正式去裴瑜的医馆做事了。 她恐裙装不便,昨日还与赵珂一同去了趟成衣铺子,买了身劲装。 陆翊桉也是这会儿才见到她穿上的模样。 嘉楠穿裙装时,整个人看起来是温婉的感觉,但换上月白色的劲装,又多了些秀气的中性之美。 她今日未点缀任何装饰,头发像赵珂一样,简单用一根绸带高高束起。 整个人显得干净利落。 陆翊桉点了点头:“合适。” 嘉楠闻言,心下稍安。 她上一次在医馆做事,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了。 这六年,她虽说并没有完全将医术荒废掉,但不知为何,明明在后宅时,应对起一些病症,总觉信手拈来。 可一想到,要去医馆挂牌开诊,就不自觉地少了底气。 陆翊桉似是看透了她的紧张,出言安慰道:“你也不必紧张,裴瑜不也说了,开始肯定只叫你接诊一些寻常病症。” “等你手热了,再慢慢将疑难些的病症,让你一同参与诊治。嘉楠,你要相信自己的本事。” “嗯……”嘉楠点了点头,背上药箱,“侯爷,我们出发吧。” 原本嘉楠并不想麻烦陆翊桉。 倒是陆翊桉,坚持说要送她过去。 嘉楠想着,陆翊桉愿意出门也是件好事,人不能总呆在屋里不见光。 因而倒也没有拒绝。 裴瑜的医馆距离忠义侯府不算太远,按着陆翊桉的情况,坐马车来回一趟反而折腾。 索性便直接这么出了门。 倒是侯府的门房,见陆翊桉出门,像是见了鬼似的,差点连礼都忘了行。 好在裴瑜的医馆离忠义侯府并不远,约莫走了一刻钟不到,便到了。 “嘉楠,你来了!侯爷!” “裴大哥!” 二人与裴瑜在医馆不远处碰个正着。 陆翊桉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他并不打算进去,便在门口与嘉楠告别:“进去吧。” “放心吧!这家医馆是我自己开的,里面的伙计和大夫都是再好相处不过的!”裴瑜笑着保证。 “侯爷,那我进去了。” 嘉楠与陆翊桉说过一声,跟着裴瑜进了医馆。 裴瑜本就是个温润心细的,早前就已经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今日又亲自带着嘉楠一一熟悉各处。 半日时光,嘉楠就将裴瑜这间名为“悬壶堂”的医馆了解的差不多了。 这医馆其实并不大,胜在地段不错,又有裴瑜的名声加持,慕名而来的人倒真不少。 医馆的一楼,有知晓药理知识的伙计,负责接诊分诊。 另有专门负责抓药煎药的,各人的活计都分得明确,即便人多的时候,也不会乱糟糟的。 还有一位年过花甲的周大夫,因着年岁大了,腿脚不便,裴瑜特划了一片空处给他,让他在此坐诊。 其余大夫,则都是在二楼看诊。 算上裴瑜,一共三位,如今,再加上嘉楠。 裴瑜算是全能,张大夫擅长治妇人病,孙大夫则擅长接骨。 听伙计说,俱是有口皆碑的好大夫。 二人都是四十来岁,正值壮年,但对待裴瑜,都很客气。 只是裴瑜去忙后,那位张大夫,对嘉楠的态度,就有了些转变。 “嘉楠姑娘,难道没有自己的本家姓名吗?坐诊行医之事,也不知病患该如何称呼与你啊?”张博翰的语气中透露出讥讽。 可不是她瞧不起女子,擅长诊治妇科的女医师也并不少。 但这个嘉楠,奴仆之身,居然也来当医师,是否太过可笑了? 这不是砸他们悬壶堂的招牌嘛! 经过半日,嘉楠早就已经缓解了紧张,她初来乍到,遇到这种事,也不意外。 因而只不卑不亢道:“嘉楠虽才疏学浅,但也知,行医靠的是本事,不是名姓。” “不过张大夫若真的很在意怎么称呼我,我本家姓沈,临江府治下,平溪县人士。张大夫是前辈,叫我小沈也是可以的。” 嘉楠面带微笑,一副认真回答他问题的模样。 “哼……”张博翰一拳打在棉花上,一时语塞,倒惹起自己一场闷气来。 甩袖进了自己的诊室,只留给嘉楠一个背影。 “呵呵……小沈大夫真是幽默哈?”孙鸿涛的语气倒是温和,朝嘉楠拱了拱手,也转身回了自己的地盘。 嘉楠卸下笑容,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后,叹了口气。 没事的! 第一天来嘛,被人看轻也正常的。 嘉楠在心中暗暗安慰自己。 可是,整整一个下午过去,嘉楠只分到一个病患。 是个切菜时,不小心伤到手的娇滴滴的小娘子。 据说就住在医馆隔壁。 嘉楠怀疑,如果住得远些,等这位秦小娘子到医馆,可能伤口都已经愈合了…… “哎呀,沈大夫,你这个伤口包得可真漂亮!下回!下回若有伤口,我还找你!” 秦琴举着手来回翻看,倒是对嘉楠满是赞赏。 “多谢秦娘子认可,不过娘子下回做菜时,还是小心些,宁可慢些,切莫伤了手。” “菜刀平日切菜割肉,即使冲洗了也算不得干净之物。况且,刀伤细长,若伤口深了,容易内里溃烂。” 嘉楠倒没有因为秦琴的伤小而敷衍,交代时态度还是很认真。 “你这人倒也有趣,换作旁的大夫,恐怕只有不屑与不耐吧!”秦琴收起顽笑的态度,算是认真说了第一句话。 “秦娘子说笑了,医馆开门做生意,哪有不耐的道理。” 或许是从前的习惯使然,嘉楠说话时,将人仔细打量了一番。 这位秦娘子,看穿着打扮,应当是富庶之家的妇人,理说是不必她亲自下厨才是。 她认真说话时,眉宇间有一股淡淡的忧愁,也不知当中有什么故事。 不过嘉楠并没有打探别人私事的习惯,因而也并未开口多说什么。 秦琴淡淡一笑,起身后,又恢复了进来时的娇滴滴模样。 “告辞了,沈大夫。” 嘉楠颔首,来到门边,目送她离去。 又看向其他几人的诊室——还真是忙碌啊…… 没事! 信任是慢慢建立的! 嘉楠默默捏拳,转身回屋。 晚膳时。 陆翊桉见嘉楠胃口颇好,眉目间也舒展开来。 “今日头一回去,感觉如何?可有什么不适应?”陆翊桉给嘉楠夹了一块肉,到她面前的小碟子里。 “侯爷!我呢?我呢?”福顺举起碗,伸到陆翊桉面前。 福康虽不懂,但也依样画葫芦地照做。 嘉楠没忍住噗嗤一笑,陆翊桉则是做头疼状扶额。 自从金珠一家来到院里,如今无人的时候,他们都是关起门来同桌用膳。 这福顺福康,从前也不幼稚,怎么如今个个,越活越回去了! 但看着两人眼巴巴的期待眼神,陆翊桉还是一人给他们夹了一块肉到碗里。 二人这才开心了,低头干饭。 嘉楠这才重新接上陆翊桉的话:“都挺好!今日我接诊了一位小娘子,她还夸我了呢!” “那就好!其实你的医术本就没得说,只是长久地没有正经为人治病,适应适应,也就好了。” “等往后,你的名声响亮了,来寻你治病的人,恐怕都要从悬壶堂排到侯府门口。” 陆翊桉的语气认真,丝毫不觉得自己这话夸张。 倒把嘉楠说得颇为不好意思。 不过既然气氛被陆翊桉烘托到了此处,嘉楠眼珠一转,抓住机会适时开口。 “那……侯爷也会愿意,让我诊治吗?” 陆翊桉的手一顿。 半晌,才叹了口气,他放下碗筷,看向嘉楠。 “嘉楠,我身上的毒……”陆翊桉几欲开口,最终都哑然无声。 最后,只叹道:“何必白费力气……” 嘉楠却不肯依。 难得地有些执着的问道:“侯爷,不试试,怎么知道呢?是不是白费力气,总得尝试过才知晓吧……” 陆翊桉想告诉她:没用的。 裴瑜的祖父已经是这世上难得的医术高绝之人。 以他之能,尚且只能将此毒暂时的压制,不知何时就会复发…… 最开始的时候,他不是没想过振作。 但…… 试了那么多方法,最终都是枉然。 后来,他也不想治了。 治好了又能如何呢? 他已经失去了战场杀敌之心,就算治好了,就算能重新站起来,他又还能做什么呢? 可是面对嘉楠倔强的神情,他终究是不忍打击。 “等你寻到方法,再说这些不迟……” 见他不再抵触地一口回绝治疗之事,嘉楠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容。 一定会有办法的! 嘉楠暗暗给自己打气。 接下来几日,但凡嘉楠出门去医馆,陆翊桉都亲自相送。 嘉楠对他出门一向是持鼓励态度的,虽有些不好意思,但表现地倒也坦然。 倒是郑老太君听说了此事,特地叫了陆翊桉过去问话。 可人到了眼前,郑老太君的万千责怪之语,又都憋回了肚子里。 还是那句话,若孙儿与常人无异,嘉楠这样的出身,她都不会让她近孙儿的身! 本就是命里带造化的事,她倒不知轻重,不好好伺候桉儿,倒去了医馆当医师! 像什么话! 可偏偏孙儿愿意惯着,还上赶着地,天天送人去,接人回! 从前她想让他多出去走走都难! 如今…… 如今! 唉! 罢了! 能怎么办! 他难得有个中意喜欢的,爱如何就如何吧! 第36章 重逢 倒是陆翊桉,仿佛怕自家祖母对嘉楠有所不满,恐她会插手嘉楠去医馆的事。 开口解释道:“祖母,其实嘉楠去医馆,也是为了孙儿的身体着想,想为我寻些调理之法罢了。” 嘉楠想为他祛毒的事,他没有说。 这世上最残忍的事,莫过于给人希望,又叫人失望。 还是不要叫祖母对此抱有期待的好。 郑老太君轻哼一声:“照你这么说,倒还是她有心了!” “嗯!”陆翊桉认真点头,“确实有心!” “祖母,嘉楠对孙儿,诚然是用心之至,孙儿亦觉得嘉楠在身边的这些日子,开怀许多……” “嘉楠来府上也有些时日了,祖母如今,可以放心把她的身契交予孙儿了吧?” 陆翊桉状似不经意地随口一提。 郑老太君却不接这话茬,端起三才碗,轻轻撇着茶汤。 既不喝,也不说话。 陆翊桉知道此事急不得,越急着要嘉楠的身契,越会叫祖母生疑。 他看着窗外,也不开口,似乎真的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倒也不急。”郑老太君轻啜一口碗中的老寿眉,放下茶碗,这才缓缓说道。 “若照我想的,一开始就给她个名分,我自然不会扣着她的身契不给你。” “但眼下,横竖你也没个说法,就还是,先这样吧!” 陆翊桉颔首,就算做过回应。 此事,终究还得徐徐图之。 时光荏苒,不知不觉,嘉楠已经在悬壶堂呆了一月。 如今悬壶堂的人,对嘉楠的态度已经有所转变。 这和嘉楠自身的努力也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 她是在后宅浸润过的人,知晓她来此处,裴瑜只能在最初时,帮她一把。 最终能不能立得起来,终究要看她自己的本事能不能令人信服。 最初几日空闲的时候,嘉楠也并不在诊室空等着,而是主动出击,看看各处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楼下抓药的伙计和分诊的管事,在几次相处过后,就已经摸清,嘉楠是有些真本事在身上的。 并非是凭借着关系来混日子的人,是最早对她放下排斥之心的。 尤其抓药的小学徒,自从嘉楠教他分辨过几次药材,如今已经是一口一个“沈大夫”的叫着。 一楼的那位老大夫,名叫周钧,原是个江湖游医,半生走过许多地方,见多识广。 嘉楠空闲时,常帮他写脉案。 老人家考验过她几回,见她皆能应答,倒也惜才,常给她讲些早年游历时,遇到的奇症。 至于裴瑜,他其实并不是每日都来。 裴家的本家医馆,也是需要他轮换着去坐诊的。 加上大户人家总有些旁的杂事干扰,裴瑜总不能次次都推脱,故而每旬,只有两三日的时光,能留给悬壶堂。 嘉楠会在平日里,记下自己对一些病症的见解,留有疑惑的地方,趁他来时,请他解答。 如今裴瑜对她而言,也算是半师半友。 擅长接骨的那位孙鸿涛,孙大夫,对她倒是一如既往的客气,闲暇时还会与她讲些茶余饭后的八卦。 譬如京兆尹家的小儿子,在花楼与人争花魁,最后在推搡中不小心摔下了楼梯,摔断了一条腿。 再比如,定南王府的曲小王爷,前些日子不知得罪了谁,被人套上麻袋狠揍了一顿,至今没有找到是谁干的。 据说鼻梁都被打断了,得好些日子不能出来见人…… 至于孙鸿涛,则始终对嘉楠不冷不热的。 时不时的,抓着机会,还是得讽刺两句。 嘉楠也不怎么理会他,有些人就是这样,你越放低姿态,他越上脸。 这一日,日头渐晚,医馆里已经空闲下来。 嘉楠忙完自己的手上的事,正帮周大夫整理架上的陈年脉案,却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们这,可有哪位大夫擅长调理月信的?” 嘉楠蓦然转身,可不就是云墨…… 云墨也没想到,会在此处遇到嘉楠,她激动地上前:“嘉楠!” 可是,嘉楠不是去给陆侯爷做妾了吗? 怎么会在此处? 云墨有些疑惑。 看她动作,是在整理东西? 嘉楠是在此处做工? 可是为何啊?是在侯府遇到了什么变故吗? 难道是,被那位性格古怪的陆侯爷赶出来了?她后来私下里打听过,听说那位陆侯爷从前可没少做这种事。 可就算真的如此,嘉楠为何不回方府呢? “嘉楠……你怎么会在这里?”云墨止住脚步,犹豫着开口。 “我近来在此处做事。”嘉楠自是不知道云墨心中所想的,笑着开口解释。 果然! 云墨眼眶一红,那高门大户哪里就是好呆的! 她上前拉住嘉楠的手,语气关切:“那你怎么不回方府呢……” 嘉楠的眼睛微微睁大,其中带着疑惑,似是一时没反应过来。 “嘉楠。”正在此时,陆翊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云墨与嘉楠同时转头看去。 陆翊桉一怔,目光停留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这人……好像是方夫人身边的丫鬟? 陆翊桉努力搜索着记忆。 只是,方府的人来寻嘉楠做什么? 陆翊桉眉头皱起,他瞥了一眼云墨,温声对嘉楠道:“今日办了些别的事,想着你这里也快结束了,便提前来接你。” “怎么?这会儿还有事在忙?” 说罢,意有所指地看向云墨。 嘉楠被他的声音激起一身鸡皮疙瘩,疑惑地看着陆翊桉。 他来接自己,如今也算常事。 但这副语气说话,还是头一遭…… 可别是被什么奇怪的东西附身了吧! 云墨的目光在陆翊桉和嘉楠之间来回流转。 这是……什么情况? 这古怪孤僻的陆侯爷,来接嘉楠? 言语之间,似乎还十分亲密? 云墨看向嘉楠,用眼神询问:什么情况? 嘉楠略带些尴尬地笑了笑,寻了个合适的说法。 “悬壶堂,是替侯爷治病的裴大夫开的,我不是先前学过医术嘛,如今到了侯府,自然也要帮侯爷调理。” “蒙侯爷恩典,我白日里不必在侯府做事,如今在这边挂诊,温故知新。” 云墨闻言不由地为嘉楠高兴,她是最清楚,嘉楠曾经在学医一事上下的苦功的。 虽不知这陆侯爷出于什么目的,但他没有将嘉楠拘在后宅,肯让她出来行医,当真是难得了。 “云墨,你的月信……又紊乱了吗?”嘉楠放低声音问道。 可她却不知陆翊桉耳力好,一句话的时间,早已将前因后果想明白。 知道这个丫头不是方府特地派来找嘉楠的,陆翊桉松了一口气。 “那你先忙,我去对面茶楼等你。”陆翊桉的语气恢复如常,与福康一同离开了医馆。 见陆翊桉离去,嘉楠也不在此与云墨寒暄,将人带到了二楼诊室。 “嘉楠,你在侯府……过得还好吗?” 久别重逢的惊喜过后,云墨的语气变得有些生分与拘谨。 嘉楠在心中暗暗叹气。 离开方府前的那一夜,她们有过一次争吵。 原本,是云墨来劝慰她,可当时,她心有郁闷难解,又是对着云墨,就难免吐露真心,说了几句怨怼的话。 云墨却不认同,话赶话的,最后倒是闹了个不欢而散。 以至于最后,就连她离开的时候,两人也没有好好的告别。 “放心吧,一切都好。” 嘉楠也默契地不再提及那日的事:“近来方府事务很忙吗?怎得月信又紊乱了?” 云墨每每忙碌起来,就容易短眠,还时常惊梦,连带的月信也总是不大准时。 从前有她在,倒不必外出求医,顺带着就帮她调理了。 如今…… 她这个时辰出来,想必也不是休沐,恐是寻了些间隙临时才出来一趟。 “倒也说不上忙……事还是那么些事……” 只是少了嘉楠,到底多了许多不顺畅的地方。 紫烟和红玉已经算好的了,也难免有纰漏,更遑论下面那些人。 如今大事小事都落在她一个人头上,自然得思虑更多。 嘉楠像是知晓些什么似的,劝慰道:“我知晓你看重夫人,但许多事,便是夫人本人也未必在意,你其实不必太过大包大揽……” 云墨摇了摇头,直接打断她:“夫人待我恩重如山,我自然得豁出命去,替夫人做好每一件事!” 嘉楠不语,在这一点上,她与云墨从来想法不同。 一些不是那么要紧的事上,她其实是会按着自己的想法,阳奉阴违的。 可云墨,却从来都把夫人放在首位,连她自己,都要排在夫人后面。 当时夫人把她送给侯府,她心中是不甘的,有怨气的。 可云墨却觉得,这是一件对夫人有益的事,她们应当毫无怨言地接受。 甚至劝着她,合适的时候,多为夫人想想。 可在这件事上,却只感受到,命不由己。 她被当做物品一样送人,还要她感恩戴德,她做不到。 夫人的恩,她永远铭记在心中,可她也是个人,会有自己的想法。 对夫人做的每一件事,都完全认同,她做不到。 这也正是,她和云墨之间,永远无法说服彼此的一件事。 哪怕,她们是人生路上,一路扶持过来的好友…… “云墨,力有不逮的时候,是可以跟夫人提出来的,不必什么都压在自己身上。” “夫人每日要操心的事那么多,何必再为这种小事去让她烦心!” 这样的争论,是她们之间最常说的话题。 第37章 回家 嘉楠放开云墨的手腕,也不再言语,默默提笔开方。 倒是云墨,犹疑着开口:“嘉楠……你……你要不要回去看看夫人?夫人这段时间,也常常念叨你呢……” 嘉楠写字的手一顿,但仅仅片刻,就恢复如常。 她摇了摇头:“我如今在侯府,也不方便,等过段时日,再说吧。” “怎么就不方便了?那陆侯爷不是并不限制你外出吗?你日日都能出来医馆,难道还寻不出个时间去方府?” “嘉楠,你是不是……对夫人,始终还有怨怼?” 嘉楠唰唰地写着药方,并不抬头:“没有。” 这是真心话。 那时的难过,与其说是对夫人有所怨怼,不如说,是对自己弱小无力的愤怒。 站在夫人的角度,她并没有做错什么,侯府已经是难得的好去处,这或许该是一件双赢的好事。 只是…… 只是夫人曾经对她说,只要她努力把事情做好,就不用怕被抛弃。 她当真了…… 可偏偏她又不能怨,因为夫人是恩人。 正如她对母亲,爱也难受,恨也难受,最后能选择的。 不过只有逃避而已。 “你还说没有!” 或许是嘉楠冷淡的态度,刺痛了云墨,她激动地将双手撑在桌案上,整个人俯身向前,脸几乎要贴到嘉楠的面前。 “嘉楠!人不能忘本!你今日所有的一切!都是夫人的栽培与恩典!你怎么能因为这样一件事,就彻底把过去忘怀呢?!” 嘉楠也来了气性,她在云墨面前,一向是坦诚的。 她对上云墨的眼睛,寸步不让:“若是你我是无能之人,夫人还会栽培我们吗?” “我在方府这么多年,我做错过一件事吗?!夫人说,我可以靠自己的本事在方府活着!永远不会担心被抛弃!她做到了吗?!” “你们所有人都说,攀上侯府是我的造化!可我只觉得我像件货品!” “哪怕……哪怕那天夫人……问我一句呢?”嘉楠的眼眶变得通红,蓄满的泪水,倒映着满满的情绪。 不甘,痛苦,疑惑,愤怒。 交杂在一处。 连嘉楠自己,都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感觉。 刻意回避的时候,那些东西安安静静的呆在她的身体里,仿佛不存在一样安静。 可一旦情绪被勾起,就像一锅沸腾的水,喧闹一旦声起,就再也止不住。 这一刻,她什么都顾不上,只想想把内心的愤懑情绪发泄出来! 否则那些东西,就要把她撑破! 即便,她明明知道,就算那天夫人问她了,她也不会反驳,无法反驳…… 可是……哪怕问她一句呢? 只要夫人问过她一句! 她至少,就可以心甘情愿的骗自己,说服自己。 “嘉楠……你为什么非要这么钻牛角尖呢?咱们,命不由己,你一开始就知道的,不是吗?”云墨避开嘉楠的眼神。 命不由己,所以就连一丝丝的情绪就不能有吗? 嘉楠不解。 她无力地坐回到椅子上,有些茫然。 “命不由己,是她的无奈。不是你们摁着她的头,让她认下一切的理由。”陆翊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嘉楠有些呆怔的,往门口看去。 陆翊桉已经被福康放到了诊室外面的椅子上,正端坐着,泰然地看着她。 嘉楠体内叫嚣着的情绪,无论是激昂的,还是沉闷的,都在这一瞬间,化归为平静。 她忽然觉得,都不重要了。 这个世上,其实只要有一个人能懂她的情绪,就够了…… 云墨也不防突然有人出现打断她们的谈话,可当转头看到是陆翊桉,最终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什么。 “我先走了,你……多保重……你若是来看望夫人,或是我们……方府永远不会有人拦你……” 这话,是对嘉楠说的。 可云墨盯着脚下的地面,却没有再看向嘉楠。 “等等!”嘉楠叫住云墨。 云墨惊喜地回头,可嘉楠只是拿起写好的药方,递给她。 “跟以前一样,一日两贴,若是来了月信,便停了,等干净了再服。” 云墨接过,几番欲语还休,最终,悻悻然转身离去。 嘉楠平静地目送云墨离去,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处。 或许,她本就是个无情自私的人吧。 她的生命里,来来去去那么多人,不管是亲情,还是友情,她好像,都留不住…… 嘉楠忽然想起,小时候,阿娘为她洗头。 阿娘说,小姑娘的发根,这么硬,长大了一定很倔。 是不是…… 真是她的问题?才会把所有的感情,都弄得这么糟糕…… “嘉楠。” 陆翊桉的声音及时响起,打断她对自我怀疑的沉思。 嘉楠如梦初醒,换了副如常神色:“侯爷怎么上来了?” 陆翊桉很少离开轮椅,许是这会儿铺子里已经没有什么人在,他是由福康背着上来的。 “突然想起还没看过你的诊室,便上来看看。” 其实,去对面茶馆不过是个托词,她们才上楼,他就回来了。 他也说不上为什么,嘉楠悲伤的声音在他耳中响起的时候,他会急了忙慌的叫福康背他上来。 但当他看到,嘉楠在他出声后,忽然的平静与坦然。 那一刻,楼下掌事异样的眼光,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嘉楠的心中有暖流划过,细细地,缓缓地。 很轻很轻。 像羽毛拂过心脏。 有些痒。 她能感受到自己的心,有那么一些些,异于寻常的悸动。 “侯爷可看好了?若是看好了,我们回家吧。”嘉楠笑了笑,言语中,是前所未有的放松。 嘉楠的声音并不响,可陆翊桉的心却仿佛被铁锤重击了一下。 扑通扑通的。 “好。” “回家。” 黄昏夕阳,将人的身影拉的狭长。 陆翊桉看着地面,他的身影,始终比嘉楠的短了一截。 如果…… 他身上的毒当真能解…… 他是不是,可以真正的,与嘉楠并肩而立? 哪怕只有一次。 哪怕,他们最终要分开…… 晚膳时,当嘉楠再一次说起,她与裴瑜正在研究他身上毒的时候。 破天荒的。 他说:“若有了结果……就试试吧。” 嘉楠的眼睛蓦然睁大,仿佛不可置信似的,怀疑过后,是满溢的惊喜。 这一日后,嘉楠将更多的心思花在了医馆里。 除去陆翊桉的毒,金珠婶子脸上的烫伤,嘉楠也没有忘记。 她在裴瑜的指点下,通过师父留下的膏方,研究了一款专门针对于烫伤的膏药。 当她第一次把研制好的膏药,拿给金珠婶子的时候,金珠婶子感动得直落泪。 二话不说就往脸上抹,也是难得的信任了。 只是到底是陈年旧疤,最终作用如何,还需时间的验证。 如今,嘉楠的针法愈发熟练,在悬壶堂也算小有口碑,也有些病患,是慕她的名而来了。 嘉楠感觉,日子从未如此的充盈而有意义过。 可这一日,经过张博翰的诊室时,嘉楠却忽然听到一个久违的,熟悉的声音。 “张大夫!你不是妇科圣手吗!便是放眼整个望京,您也是叫得上名的!我求求你了,再试着替我保一保这个孩子吧!” 嘉楠停下脚步,朝屋内望去。 可惜,被屏风所挡,只能依稀瞧见人影,看不清分毫。 “这位夫人,不是我不肯帮你,但你应当也寻过不少大夫了,相信心中已有定论。这种事,如何能勉强啊……” “但凡有差池,你自己的身子,也会大受影响!你还年轻,孩子,将来还会有的……” 张博翰试图劝慰面前戴着帷帽的妇人。 那妇人却不领情,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半晌,什么都没有说,认命了一般,起身离开了诊室。 出了门,依旧是失魂落魄的,差点被人迎面撞上。 “小心!” 一直在一旁暗中观察的嘉楠,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 亦在这一瞬间,看到了她的面容。 可不就是魏香君身边的那个丫鬟,如今已经成为曲风遥侍妾的燕儿! 燕儿呼吸急促,双手下意识地紧紧护住自己的肚子,甚至顾不上回头,连声道谢。 “燕儿姑娘,别来无恙啊!”嘉楠见她站稳,这才将手放开。 燕儿转头看去,认出嘉楠后,眼睛倏然睁大。 “是你?!” 嘉楠将自己诊室的门关上,转头对燕儿努了努下巴:“坐吧。” 燕儿捂着小腹,小心翼翼地坐下,心中充满了疑惑,不停环顾着屋内,最后将眼神落在嘉楠身上。 “你……你不是后来,跟了陆侯爷吗?怎么会在此处?” 那日,陆翊桉以枪挑门的动作给她的震撼太大,后来,她留心打听过这个被陆侯爷救走的女子。 她倒也算因祸得福,居然就从此跟在了陆侯爷身边。 只是……为何会在此处? 嘉楠挑了挑眉,并不回答,而是在燕儿面前坐下,示意她伸出手来。 “你懂医术?” 燕儿的声音中充满了怀疑,但不知为何,对这个半路跑出来救魏香君的女子,她的心中,其实并不反感。 她咬了咬唇,最后,还是将手递了过去。 事情再坏,还能如何呢? 只要有一点希望,她都想试一试。 万一呢? 第38章 燕儿 嘉楠的指尖在燕儿手腕上来回探着,眉头紧蹙。 张博翰说的并非虚言。 她这一胎,即便硬保,成功的可能也不高,甚至,会对她的身子造成损伤。 “如何?”燕儿期待的声音响起。 嘉楠摇了摇头:“你若是为了自己的身子着想,还是放弃吧。” “呵……你一定觉得,这是报应不爽吧……”燕儿自嘲一笑。 这些日子以来的疲惫,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地方,她忽然,好想说说话。 自从进了定南王府,她每一天都过得谨小慎微,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跟人说过心里话了。 “曲风遥,要娶妻了……是宣威大将军的独女,刁蛮地很。还未进门,已经对王府后院里的女人,立了好几次威。” “她对我这样出身的人,尤为厌恶,等她进了门,我不知道,等待我的,到底是什么……这一胎,是我最后的希望。” “若是能成功诞下曲风遥的长子,我或许,还留有一点希望。否则,不知道哪一日,就无声无息地从这世上消失了。” “可老天爷,似乎……就是看不上我这样的人呢……呵……”燕儿说着说着,笑了。 可眼角,却有眼泪滑落。 “我并不认为,你想为自己谋一条出路,有错。” “但,我也无法认同,你因此将魏小姐卖了的行为。她或许品行有缺,或许,对你而言,不是个好主子,但,同为女子,你不该出此下策。” 嘉楠叹了口气,燕儿此人,可恨亦可悲。 “呵……”燕儿用手背抹去脸颊上的泪水,“人人都道,魏侍郎家的香君小姐,才貌双全,冠绝望京。” “可她到底是如何一个人,谁又能比我更清楚呢……若不是,此生无望,我又何必,非得背主……” “我只是不甘!为何她把我当垫脚石,是天经地义的事,反过来,却不行呢?就因为她的出身比我好吗?” “你从前也是做丫鬟的,你说,我们的命,生来就比她们贱吗?” 嘉楠摇了摇头:“这些,都不是你害人的理由。” 燕儿嗤笑一声,眼神变得倔强:“或许吧,但那又如何?我就是做了!无怨!亦无悔!” “你爱曲风遥吗?”嘉楠问道。 燕儿仿佛听见了什么绝世笑话,大笑起来,但仅仅片刻,又怕伤了腹中胎儿似的,轻柔地抚了抚肚子,止住了笑容。 “你怎么会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他是定南王世子,我自然爱他。” 燕儿小心翼翼地起身:“好了,不与你说了。我这一趟是借着买饰品的由头出来的,也该回去了。” “燕儿,你愿意付出多少代价,保这个孩子?” 嘉楠的语气很淡,一开始,燕儿几乎以为,她是在提醒她小心慢走。 “你说什么?!”燕儿的脚步顿住,回头不可置信地问道。 “即便,不一定能保住;即便,保不住的情况下,会对你的身体造成损伤,甚至会有性命之忧;即便如此,你也仍然想保这个孩子吗?” 燕儿转身,紧紧地抓住嘉楠的双手:“你有办法?!” “有。”嘉楠顿了顿,如实相告,“但没有万全的把握,只能试试。” 燕儿松开手,缓缓地坐回到椅子上,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你的条件是什么?” 上回侯府花园之事,这个嘉楠,亦是受害者,甚至差点,就进了曲风遥的后院。 她才不信,她会这么好心。 “如果,你肚子的孩子能保住,我要你,替我给曲风遥下一味药。” “什么药?”燕儿的语气有些紧张。 “放心吧,不是什么见血封喉的毒药。只是,叫他从此不能再祸害女子罢了。” “如此,对你也有益处,不是吗?” “往后,你的孩子,无论男女,都会是他唯一的子嗣。” “那……那若是……若是孩子没保住呢?”燕儿轻咬着下唇。 嘉楠笑着摇头:“如若这样,曲风遥依然是你最大的倚仗,便是你答应了,我也不会将药给你的。我怕你转头,就把我卖了。” “我如何信你?” “你可以选择不信。”嘉楠并不着急,曲风遥这样的人,迟早都有机会报复。 “曲风遥掳你一回,你就怀恨至此,此事归根究底,亦有我的手笔,我焉知你不会害我?” “你当时要害的,是魏香君。他日若有因果,也是你与魏香君之间的。我与你,说到底,无仇无怨。当然,信不信由你。” 燕儿垂首,脑中计较起此中的利益得失。 现在最坏的结果,就是孩子保不住,自己等主母进了门,被磋磨至死。 若是孩子能保住,她至少,还能有斗下去的倚仗。 如果她的孩子,真的能成为曲风遥唯一的子嗣…… “若那药被人发现了怎么办?”燕儿提出心中的疑问。 “不是凶猛的虎狼之药。初时,不过让他行事时,力有不逮,难有子嗣罢了。时日长了,方能永绝后患。” “我想,以你的能耐,应该不会被发现。”嘉楠给燕儿递了杯热茶,贴心地没有放茶叶。 “你能制出这样的药?”燕儿有些怀疑。 嘉楠笑了笑,不语。 从前或许不能,但如今,她对师父的毒术,有些皮毛心得。 “你就不怕,我到时候,一切的利益都得到了,会出卖你?” “怕。”嘉楠颔首,“但这世上,哪有一本万利的买卖。这个道理,你最该明白,不是吗?” “燕儿,你该清楚,即便有孩子,想要斗赢一个出身高贵的主母,也不是易事。但即便如此,你依然想赌一场输赢。” “还是那句话,我不赞同你的做法,但那是你的人生,与我无关。只是刚好,我想做的事,也符合你的利益罢了。” “即便将来,你斗赢了一切,我也从来不是你的敌人,出卖我,对你并无好处,不是吗?” “至于拿捏我,劝你也不要想。除非,你下半辈子,是不打算吃东西了。”嘉楠笑得风轻云淡。 燕儿笑了。 她已经不记得有多久,笑得这么舒心了。 谁说丫鬟,就该认命呢? 她偏不认! 就算只有万千之一的可能,她也要去赌,翻身的可能。 从前,她以为只有她。 可今天,她又看到一个。 虽然有所不同,但又何其相似? 天潢贵胄又如何,欺辱了她,她就是要报复。 哈哈哈哈哈! 那就,让那些自以为是的人看看,他们眼中,可以随意捏扁搓圆的卑贱之人,能在这世上做些什么吧! “好!我应下了!只要你能帮我保住这个孩子,我们从此,就是同盟!” 这一日后,悬壶堂多了一位戴帷帽的常客。 嘉楠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的,竟真的能,在怀有身孕的情况下,隔三差五就出来。 关于这些,嘉楠并不想细问。 她与燕儿之间,保持医者与病患的关系,就可以了。 好在,药物配上针灸加持,燕儿如今的胎象,还算稳固。 “熬过这两个月,应当就不会再出什么大问题了。”嘉楠收起针,“不过你在王府,一切的吃食、用具皆要小心。” “我上次给你列的单子,你都有仔细看吧?” 燕儿扶着腰缓慢起身:“放心吧!王府的后院虽然不清净,但到底没有一个真正的女主人,虽有些明争暗斗,但大体还算安稳。” “况且,这毕竟是曲风遥的第一个孩子,王妃也重视得很,不会有大差池!我自己,也会小心的!” “只是没想到,你当真有这个本事……嘉楠,有这个本事,你怎么不争一争命呢?” 燕儿对此不是很理解。 她觉得,嘉楠这个人很奇怪。 刚开始,她以为她们是同类,可这段日子接触下来,她发现,嘉楠其实对名利富贵没什么向往。 她要是有嘉楠这身本事,早把王府那些主子哄得服服帖帖,这条富贵路,何必走得这么辛苦。 可她呢,明明已经是侯府的人,却好像心思并不在侯府,反倒对在悬壶堂坐诊更感兴趣的样子。 悬壶堂每隔一段时日,会对那些看不起病的穷苦百姓开放义诊。 她上回来时,就碰到了。 原以为义诊这种东西,不过是悬壶堂博声望的手段,随意敷衍敷衍也就罢了。 可那日,她看到嘉楠,对待那些没花钱的病患,态度也是一样的认真仔细,最后,还自掏腰包送了药。 她甚至有一瞬间的恍然。 若是……若是这样的医者多一些,当初,她的阿爹,是不是就不会不治而亡了? 如果阿爹没有死,她的命运,会不会有所不同。 不过很快,她就打消了这个想法。 人生哪有如果。 只是,她确实看不懂嘉楠。 说她淡泊吧,曲风遥的事,也算得上睚眦必报了。 可面对自己,她又真的好似一点都不在意,自己差点间接害了她的事。 这段时日,为她针灸、开方,用心细致,从不敷衍。 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 嘉楠是有真本事的。 “富贵荣华这条路,是没有尽头的。要如何富才算富,要如何贵才算贵呢?” “除非是那九五至尊,否则,你的头上永远有别人。” “在泸陵的时候,我的主子也够体面了,可到了望京,依旧要向旁人伏低做小。” “我觉得这些……没有意思,没意思透了。” 嘉楠摇了摇头。 如果可以,她更想远离这些,所谓的荣华富贵。 第39章 害怕 “嘉楠!你这会儿可有空?”裴瑜的声音在诊室外响起。 “裴大哥,我这刚好忙完,可是有事?” 嘉楠走到门口,看到裴瑜举着手中的卷轴,神情颇为激动。 “我叔父自南疆归来,带回一卷那边的古籍医书!我这两日细细研读之下,感觉这当中有一方法,或许对……有帮助!” 裴瑜见嘉楠屋中有人,便隐去了陆翊桉的名字,他扬了扬手中的卷轴:“我抄录了一份!” “真的?!”嘉楠语气中有着难以抑制的惊喜。 自从到了悬壶堂以来,她和裴瑜没少研究师父留下的医书。 但是始终没有什么突破性的进展。 听闻南疆蛊毒盛行,或许那里的古籍,当真会有什么奇法。 燕儿见状,干脆起身告辞:“那我就先回去了。” “嗯!”嘉楠虽然兴奋于裴瑜的话语,但是还是不忘提醒燕儿:“下一次来,最好不要超过五日。若当真有什么紧急的不适……”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这些话都听出茧子了!”燕儿挥挥手,阻止她的长篇大论。 若当真有什么紧急情况,就派个嘴巴严实的心腹去忠义侯府寻她。 希望…… 不会有那么一日。 燕儿与裴瑜略点过头,小心翼翼地下楼离去。 “走吧!裴大哥,去你那里!”嘉楠站在楼梯口,跟楼下掌事打了声招呼,暂时不要给她安排病患,转身后,倒比裴瑜还着急。 二人一同进了裴瑜的诊室,关上门认真研究起来。 “裴大哥,你的意思是……叫我用针法镇住他身上被毒素侵袭的经脉,然后再在特定的几个穴位上,放血?” 裴瑜点了点头:“嗯,裴家的药,配上你的独门针法,或许,可以将他身上的毒,镇压到极致。” “届时,再按照这古籍中的放血法子,尝试将毒血逼出……我与祖父商量过,都觉得行得通!” 从前,祖父与他,压制陆翊桉身上的毒,只靠药物,只能勉强不让毒素上侵至心肺,危害到他的性命。 但自从知晓,嘉楠所学的针法,曾经也帮陆翊桉压制过毒素,他就一直在想,是否能将两者结合起来。 可惜,两者都只是压制之法,始终没有一个突破口,可以让毒素被彻底化解。 如今! 有了这苗疆秘法,可就不一样了。 它与寻常的放血方法不同,以南疆特有的蛊虫为引,可以做到只引出毒血,不会因为放血,对他的身体,造成额外的损伤。 “裴大哥,你行医多年,有些事比我更有成算,你觉得……按照这个方法,能有几成把握?”嘉楠勉力压制住自己激动的心情,肃然问道。 这个问题,裴瑜早已思考过,此时脱口而出:“最少七成!” 嘉楠颔首,手不自觉的握成拳。 七成,其实很多了。 但她还是担心:“如果失败……应当不会比现在更差吧?” 裴瑜却摇了摇头:“这点,我也不能肯定。” 嘉楠瞬时陷入沉默。 “嘉楠,你是医者,应该明白,这世上没有必然成功的治疗之法,尤其面对陆翊桉身上这种奇毒,没有人能说清,到底会怎样。” “但如果不试,他就永远都是这样……” 裴瑜叹了口气:“你今日回去,和他商量商量?” 他们在这说半天,回头陆翊桉不愿意,什么都是白费。 他的话,陆翊桉是向来不怎么听的,但若是嘉楠劝他,或许有用。 但站在他的角度来说,还是希望陆翊桉能够试试。 无论是作为朋友还是医者,他都希望,陆翊桉,能够彻底好起来。 “好……”嘉楠深深地呼吸一口,脚步有些沉重地,转身离开。 是夜,忠义侯府。 “侯爷,你睡了吗?”嘉楠扣响陆翊桉的房门。 话音方落,门就开了。 “咳……侯爷你在啊……”嘉楠被有些猝不及防,尴尬地盯着地面,“那个,今夜月色不错,侯爷要不要出去看看?” 陆翊桉看着嘉楠的头顶,若不是太过了解她,恐还以为她在害羞呢。 今日,自悬壶堂回来的路上,就心事重重的样子,问她,还说无事。 吃饭的时候,也心不在焉的。 方才,更是在他门口踱了半日,他想当无事发生都难。 陆翊桉摆了摆手,示意福康和福顺不必跟着。 “走吧。” 嘉楠抬头,挤出一个自以为如常的笑容,走到他背后,推着他向后花园走去。 如今已入了夏,蝉鸣隐没在夜色中,伴随着时不时响起的鸟叫,倒不叫他们这沉默的一路,显得沉闷。 今日不是月圆之夜,不过星月争相辉映,嘉楠那句“月色不错”,也不算谎言。 “好了,再走就出花园了。”陆翊桉叫停嘉楠漫无目的的闲逛,“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 嘉楠微叹:“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侯爷。” “今日,裴大哥来了医馆,他新找到个方法,或许,可为侯爷祛毒……” 陆翊桉一愣,但没有马上接话,嘉楠这副表情,定是有后话的。 “侯爷,您对我有恩,在我心里,一直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为您彻底拔除身上的毒素。” “那日,你跟我说,愿意试试,我真的很开心!对我来说,这或许我为数不多,能为您做的事了。” “可是,今日,裴大哥真的提出了新方法的时候,我却没有想象中的高兴……” “我不知道为什么,反而有些害怕。”嘉楠咬了咬唇,眼眶不争气地,有些发热。 “我怕万一不能成功,把事情变得更糟……” 嘉楠不敢直视陆翊桉,她不知道,今日自己是怎么了。 正如裴大哥所说的,她是一个医者,本该最明白这些道理不是吗? 可为何…… 为何七成的把握,她却这么低落呢? 患得患失,焦虑不安。 “嘉楠,我既然答应了你,会试试,就不会食言。”陆翊桉转动轮椅,离嘉楠更近了一些。 “其实,你不必担心,最坏的结果,也无非就是一死。” 陆翊桉笑得风轻云淡:“那对我来说,或许还是件好事。” 嘉楠的目光落在草地上零星的几只萤火虫身上,它们在夜间飞舞,挥发着自己生命里,最后的光亮。 她不希望,陆翊桉生命的光亮,像这些虫子一样短暂。 曾经,在别人的口中,听到对他的叹息,她是无感的。 可是,这么多时日的相处,陆翊桉对她来说,早就不再是冷冰冰的传言。 他是每日跟她生活在一起的,活生生的人。 在她危难时提枪救她,在她绝望时,给予她希望。 没有把她困在这四四方方的宅院里,他让她从这里走出去,让她重新捡起医术。 这样的陆翊桉,怎么可能在她的心里,无足轻重呢…… “或许……或许再等等,会有更稳妥的方法呢?”嘉楠的语气中充满了迷茫。 嘉楠坐在湖边的栏杆上,双手撑着,稳住身体,两只脚无意识地踢着裙边。 仿佛这样,就能将内心的焦躁驱逐出身体。 其实,裴大哥不知道,在为陆翊桉祛毒这件事上,她与陆翊桉早已达成了共识。 他早已同意,何来说服一说。 只是她并没有想到,面对尝试,最终犹豫不定的,反而会是自己。 七成的把握,已经很高了。 但为什么自己却会感到害怕呢…… 为什么,听到陆翊桉说,死对他并不是坏事的时候,自己的心,就像被巨石压住一样难受…… “嘉楠,裴瑜有没有告诉过你,当年,其实我就差点没能救回来。” 陆翊桉低头,望着嘉楠摆动的裙角,那些被刻意忘却的记忆,随之翻涌而出。 “当年,裴院令几乎已经宣判了我的死亡,可我祖母,她不肯认……” “我迷迷糊糊的,听到祖母的哭泣,声音是那样的哀恸……她说,她已经失去了儿子,不能再失去一个孙子。” “她向各路神明恳求,只要我能醒来,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她都愿意……” “后来……我似乎看到了父亲和母亲,他们对我说,活下去……” 嘉楠看向陆翊桉,却对不上他的眼。 他的语气甚少有这样哀伤的时候。 那段死生往事里,到底发生过什么,嘉楠从未有一刻,如此想要知道。 那是陆翊桉压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她……本不该问。 可是,她的体内,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肆虐。 她的胸腔,逐渐被这种情绪填满,几乎要将她撑破。 嘉楠犹豫着,却又坚定地,开口。 “陆……” “侯爷,可以告诉我,那些事吗?” “你为什么会中毒,你的腿,为何会变成这样……” 嘉楠的声音喑哑,带着一丝小心翼翼地试探。 她怕。 她怕陆翊桉又变成平日里的模样,怕他将心牢牢地捂住,不肯让人窥见半分。 嘉楠听见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听见自己的心,正在咚咚作响。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陆翊桉,生怕错过他的任何一丝表情。 陆翊桉抬头,对上嘉楠的眼。 他们第一次对视,是在江上行舟的那一夜。 那时,他窥见嘉楠藏在心底的一簇自由之火。 那么此刻,嘉楠看着他,看到了什么呢?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为何,看到嘉楠含泪的双眸,他的眼眶,也会发热呢? 她……真的愿意懂他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9章 害怕 第40章 真相 星月无声,蝉鸣静止。 在这相互凝望的片刻时间里,陆翊桉的天地,一片寂静。 这个世上,或许就是会有这样一个人。 她只要一说话,他的心,就不再听从自己的。 就算,他们之间,是一场注定离别的片刻相伴,他依旧,沉溺其中。 不可自拔。 “六年前,”陆翊桉的双手交握,指节紧紧扣住关节,“我父亲欲一战定北戎,回京向先皇面奏此事,我与母亲随同,回来看望祖父祖母……” 刚开始,一切都很正常。 先皇与父亲,是被世人所传颂的明君良将,他们之间,半生都未有过龃龉。 父亲,一直以为,他之所为,亦是先皇所愿。 荡平北戎,是属于他们君臣的千古功业。 明明父亲递上去的奏章里,先皇也是批复允准的,所以他们才会回京面奏,不是吗? 可为什么回了望京,一切都变了。 先皇如果不愿意打了,为什么不明说呢? 他是君,他们是臣。 如果先皇一开始就明说,与北戎谈好了条件,要开通互市,父亲难道会不遵从吗? 想想,或许吧…… 父亲与北戎打了半生的交道,深知他们不是守诺之辈,或许,真的会出言阻止吧…… 可难道,就仅仅因为这样一个反驳的可能,就成了君王杀臣的理由吗?! “嘉楠,你知道吗?先皇说,那不是他的意愿……呵!多可笑啊!他说,是冯铭擅作主张,在父亲的酒里下毒。” “他说,他与父亲,是千古君臣,他要我相信,他只是一时被小人蒙蔽,才会动了和谈的心思,他说,这不是他真实的意愿!” “他是君王啊!!他怎么能……将一切的过错,推到一个佞臣的身上,就妄图掩去自己的懦弱与犹疑!” 陆翊桉的双眼赤红,青筋凸起,语气中充满了愤恨之意,甚至带有一丝癫狂。 指甲几乎要将皮肉抠破,他却仿佛感受不到一丝痛意。 沉寂六年的恨意,一朝掀起,几乎要将他吞没。 忽然,一双温热的手,抚上他的双眼。 嘉楠的掌心,轻轻盖住他的双眼,将他的恨与怒,一并掩住。 陆翊桉闭上眼,叹息之间,眼泪不受控制地,满溢而出。 将嘉楠柔软的手掌,沁得湿润。 嘉楠轻柔地翻转手掌,用手背,缓缓拭去残留在陆翊桉脸颊上的泪水。 眼前这个坐在轮椅上的男子,曾经在济北的草原上,策马杀敌,意气昂扬。 他的少年时光,全部都献给了济北。 可理想与抱负回馈他的,只有伤痛与毁灭。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嘉楠将手上的湿润,随意在裙边抹干,明知逾矩,却再一次地,毫不犹豫地,抚上他的脸。 她用指腹轻轻抹去他挂在睫毛上的泪水,感受着他,轻微地,细不可查的颤动。 心中的酸涩,最终化为一声喟叹。 “侯爷……” 嘉楠半蹲下来,将陆翊桉纠结缠绕的手指掰开,阻止他继续带给自己伤痛。 她用自己的手,深深握住他的。 此时此刻,她的脑中没有礼节规矩,她只希望,可以通过紧紧相贴的掌心,给予他一丝丝,一丝丝的安慰。 陆翊桉睁开双目,入眼,便是嘉楠的满目柔情。 他的动作,快于他的思绪。 等他反应过来,他的手已经反握住嘉楠的。 这一次,嘉楠没有逃离。 他却比上一次,抓得更紧。 “我启蒙的时候,父亲教我的第一课,便是天地君亲师。我当时,不知道……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君王的过错……” “我只能,把一切的恨,发泄到冯铭身上,那一次,我几乎就要杀了他了,可禁军统领韦毅飞拦下了我,他把冯铭带进了宫。” “我在宫门外,等了很久,很久……他像个缩头乌龟一样,始终不敢出来……” 所以,后来,他夜闯禁宫,在先皇的太极殿外,将其一枪挑死。 如果这世上的规矩,就是用来束缚守规矩的人,那么,就让这皇权、体统、规矩,统统,统统下地狱去吧! 他看到了韦毅飞的震惊,先皇的恐惧,冯铭的不甘…… 以及,他临死之前,最后拼尽全力,用袖箭发向他的毒针…… 那一刻,他想,或许就这么死了也好。 他不知道该如何去恨一个君王,可是,他又做不到不恨。 可惜,他活了下来。 裴院令没能保下他父亲的命,却保下了他的。 可是,他才醒来,就被祖父押到了先皇面前。 他木然地看着祖父向那高坐龙椅的君王,俯首磕头,说着诚惶诚恐。 木然地,被祖父拉着跪下。 木然地,看着祖父,举起庭杖,打在他的腿上。 祖父摁着他的头,向君王扣头认错。 太极殿如镜光滑的地面上,他看到自己的脸。 他几乎认不出来,那个颓丧空洞的人,真的是自己吗? 他忽然有些想念父亲,他好像…… 还没去过父亲的灵堂…… 然后…… 然后,他就不知道了,他的世界又陷入了一片黑暗。 再次醒来的时候,他的身边只有裴瑜。 裴瑜说,忠勇侯府,还是那个忠勇侯府,荣光依旧。 他躺在床上,笑了。 祖父这下,可以安心了。 用他的一双腿,换侯府的富贵永续,值了。 “我昏睡了几日?”他听到自己的声音破败而沙哑,“我父亲何时出殡?” “今早。”裴瑜站到他面前,沉默半晌,“世子夫人……世子夫人,为世子撞棺殉情了。” 那一日。 他又失去了母亲。 “嘉楠,我与你说过,我母亲,是渭州人。她年轻时,随我祖父,四处经商,天南海北都去过。可遇到我父亲后,她选择留在夜风城。” “有一年冷冬,北戎侵犯得很频繁,我父亲,几乎整个冬天,没有在家。军中死伤的消息,隔三差五的传回城中。” “我那时还小,在院中练枪时,总听我母亲豁达地开玩笑,说哪天我父亲要是死了,就带着我回渭州,找个有钱人改嫁。” “她说,她才不干那守寡守节的蠢事。” “可这样一个人,最后却选择了殉情而死……” 嘉楠早已泪流满面,她想起那夜在船头,他寥寥的一句:我娘是渭州人。 如果能回到那个时候,她一定,一定不会那么敷衍他。 “陆翊桉。”嘉楠挤出一个笑容,“等你的腿好了,我们再去渭州看看吧。” 陆翊桉看着嘉楠满眼的认真,他伸手,将她鬓边垂下的一缕发丝,别到耳后。 “好……” 只是,只有他知道,没有那一天。 不管他的毒能不能祛除,他的腿能不能治好。 这都是跟祖母要回嘉楠身契,最好的时机了。 如果当中出了什么差错,他自会提前安排好,让嘉楠顺利离开。 如果一切顺利,那么,就是他自己,亲自送嘉楠离开。 一门双侯,是先皇给出的,事情的结局。 先皇隐去了他那些犯上的行为,对外宣称冯铭是暴毙而亡。 忠勇侯府并忠义侯府,恩宠无限,向世人昭示着,君王对英年早逝的爱将的无限怀缅。 一切的事,似乎都尘归尘,土归土,像一场从未发生过的幻觉。 就连先皇和祖父,也都很快驾鹤西去。 即使是疼爱自己的祖母,也不断劝说着:忘了吧,忘了吧…… 被困在那场往事中的,似乎只剩下他自己。 望京城中,人人都艳羡陆家的隆宠无限,谁都道一句陆启元的儿子好命,就算断了腿,也能沾着父亲的光,混个侯爷当当。 只有他自己知道,雕梁画栋的忠义侯府,不过是一座埋葬着过去的陆翊桉的坟墓罢了。 他能为嘉楠做的,只有放她离开。 嘉楠吸了吸鼻子,终于发现,两人此刻的行为,有些过于暧昧。 她放开陆翊桉的手,起身退回到一个合适的距离。 陆翊桉顺从地放开她的手,让她顺顺当当地,退开。 直到她身上淡淡的檀木香,几乎再也闻不到。 他和嘉楠之间,本就该是这样的距离。 或许,应该更远一些。 嘉楠借着整理发丝的动作,指节轻轻拂过自己的耳垂。 很烫。 应该……也很红吧? 幸好有夜色遮掩,不至于被他发觉。 嘉楠轻咬下唇,有些懊恼。 她无法解释,自己方才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行为。 名义上,她是陆翊桉的贴身丫鬟,甚至,在旁人眼里,她板上钉钉的,是他的侍妾。 他们之间有些超乎寻常的亲近动作,没有人会在意。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过什么。 除去在船上,他不清醒时的那个小意外,剩下时候,他们的相处,从未逾矩。 可今天,她却越界了。 为什么,看到陆翊桉落泪,她的心就乱了呢…… 这么多年,他一个人,困在这些事里,想必真的很孤独吧。 怪不得,他总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连自己,也不在乎。 他曾经,也跟阿珂一样,是想热血报国的吧…… 那个充满理想的陆翊桉,还存在于这个世上吗? 如果治好了腿,他还会选择回到济北吗? “嘉楠。” 陆翊桉的声音打断嘉楠的思路。 “等你和裴瑜确定好治疗的方法,便试试吧。”陆翊桉的声音令人安心,“你曾经救过我一次,要对自己有信心。” 嘉楠郑重地点头:“好……” 这世上的事,总要一件一件来,首当其冲的,是先为他祛毒! 第41章 身契 自花园那夜后,嘉楠将更多的时间,花在与裴瑜研究解毒上。 医馆的日常看诊之后,两个人便闷头研究古籍,研试药物。 好几回,赵珂得空了去寻他们俩,都只见到两个伏案苦思的人。 往往这时候,赵珂也不耽误他们,随意找把椅子一坐,闭目养神。 到了用膳的时间,就负责把废寝忘食的两人拎起,去不远处的飘香楼吃顿好的。 赵珂如今也知晓了陆翊桉身上有毒的事,虽然当中细节,陆翊桉这个当事人,以及嘉楠和裴瑜这两个知情人,都闭口不提。 但她不是傻子,早已猜测到一些。 如今,她对陆翊桉倒不那么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了,但每每两人见面,还是不大爱搭理对方。 陆翊桉还是每日都会来接嘉楠,但如今嘉楠回府的时间不大准,十有**都是要等。 嘉楠也劝过几回,叫他不必麻烦。 悬壶堂离侯府并不远,又都在望京的繁华地段,便是夜晚,她独自回去也不怕什么。 何况,还有裴瑜在,真的晚了,裴瑜也会送她回去的。 陆翊桉听完,既没有点头也没有反驳,只是到了第二日,还是照旧来接。 他上楼不方便,往往是在悬壶堂对面的茶楼点壶茶,静静等着。 这样的日子,或许不会太久了,陆翊桉不想错过。 有时候,碰着赵珂在对面呆倦了,便会过来蹭口茶。 但两人也不交谈,总一副相识又不相识的模样,倒叫茶馆的小二一顿好猜。 起初,小二还以为这两人是一对,但时日长了,火眼金睛的他发现,其实他俩,都各自有心上人。 陆侯爷这人吧,对谁都冷冷淡淡的,但只要对面的沈大夫一出来,他的眉宇间就如春风拂面,所有的寒气都化散开来了。 至于赵将军呢,女中豪杰,那是没得说!但她看裴大夫的眼神,怎么就跟大老爷们看到漂亮小媳妇儿似的,有些……有些过于外露了! 他和掌柜都已经开始打赌,裴大夫什么时候会被赵将军拿下了。 比起陆侯爷和沈大夫,小二还是更看好赵将军和裴大夫这对。 毕竟,门当户对嘛! 那小沈大夫,如今他也算熟悉了,人漂亮,也随和,医术更是没得挑! 但是想嫁进侯府…… 以他多年与人唠嗑望京城的八卦的经验来看,他觉得…… 难呐! 做个妾室,或许还有可能,但……那还不如在悬壶堂继续行医吧? 小二摇了摇头,转身专心擦柜台上的灰尘去了。 “你对嘉楠,到底是怎么个意思?”赵珂从陆翊桉面前抓了一把瓜子,边磕边问。 陆翊桉眉毛都未动一下:“你对裴瑜,又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看上他了呗!”赵珂大咧咧地吐出瓜子壳,“你以为我像你啊,扭扭捏捏的,我这人吧,就好他们这一口的,怎么了?” “他们?”陆翊桉看向赵珂。 赵珂一挑眉:“裴瑜和嘉楠这样的,我都喜欢。长得好看,又心善,温温柔柔的,又带点倔劲,医术还好……多难得!” “裴瑜,是裴家这一代,最有天赋的子弟,留在望京,他能在医术这条路上,走得更高。” 陆翊桉端起面前的茶杯,浅饮一口又放下:“你很快就要调离望京了吧?” 赵珂把手中剩余的瓜子往桌上一摆,冷哼一声:“那你呢!说起话来,倒是挺会为人着想,那你又何必把嘉楠绑在侯府?” 陆翊桉不做声,他看到对面,嘉楠和裴瑜出来了。 赵珂自然也看到了,两人默契地没有将对话进行下去。 “侯爷!阿珂!” “阿珂,侯爷。” 四人在街中央打过招呼,又各自分别而去。 “侯爷,你和阿珂之间,为何不将话说明白?”嘉楠对此始终不解。 陆翊桉和阿珂,少年相识,虽说彼此间喜欢整个长短,但也是一路战场相互扶持过来的死生战友。 为什么,陆翊桉却始终不愿意,把他的实情,告诉阿珂呢? 而阿珂,似乎也并不想问的样子…… 陆翊桉垂首,没有回答。 有些事,已经摧毁了他的理想,不该再摧毁赵珂的。 忠君,卫国。 这是他们少年时深信不疑的理想,可他已经对此产生了怀疑。 何苦,再去影响赵珂呢? 她是一个将军,需要纯粹的信念,才能在战场上拼死。 赵珂,也应当明白这个道理。 不说,不问。 便是最好的。 “今日好似比前几日都早?”陆翊桉转移话题。 说起这个,嘉楠的眉眼间,都是喜色,她雀跃地开口,连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我今日,接诊了一位病患,他湿气重,每月都会拔罐治疗。我就突发奇想,觉得是不是,可以将拔罐的法子,运用到祛毒这事上。” “南疆蛊虫,结合拔罐吸血,或许,可以将你体内的毒素,尽数除去!” “裴大哥也说,这法子可行!等他回去问过裴院令,如果裴院令也赞同的话,我们就可以开始正式准备了治疗之事了!” 嘉楠眉眼弯弯,笑起来顾盼生辉,整个人都要明亮三分。 陆翊桉喜欢她这样神采飞扬的样子。 她就该这样,昂着头,说着自己的医术见解。 他希望,她的余生,都能这么昂扬着头,走在宅院之外。 陆翊桉看着嘉楠,笑得温柔。 裴瑜那里很快有了消息,裴院令也觉得此法可行! 陆翊桉想,是时候,跟祖母要回嘉楠的身契了…… “桉儿……你……你说什么?!”郑老太君的语气中,都带上了一丝颤抖,手上的佛珠差点滑落。 这么多年了,她几乎都已经要放弃! 可上苍偏偏又在这个时候,给了她,孙儿或许可以治愈的希望! 当不可自抑的欣喜情绪退去,留下的,是怀疑与害怕。 “嘉楠丫头……她当真有这个本事?” 她实在有点不敢相信,这样的好运会降临。 跟方府讨要嘉楠的时候,她只是想,想让她作为侍妾,陪伴在孙儿左右。 像猫儿狗儿似的,能逗孙儿开心就可以了。 若是能为孙儿,留下香火,那更是再好不过。 但忽然间,孙儿告诉她,这个小丫鬟,能够为他治身上的奇毒! 这叫她如何不怀疑,这事的真伪…… 陆翊桉自然也明白祖母的想法,他早已想好了说辞。 “方府送嘉楠过来的时候,只说她略懂一些调理之法,其实,只是碍于嘉楠师父的身份,不便告诉咱们罢了。” “事到如今,我也不瞒祖母。嘉楠的医术,正是承自当年名满望京的徐芝盈,医毒双绝,祖母应当还有印象吧!” “她和裴瑜研究出的法子,裴院令也已经认可了!祖母若是不信,大可以直接去问。” 郑老太君听完,心中已经信了**分。 她几乎喜极而泣。 六年了! 她终于等到,孙儿有可能康复的希望! 从前,一则是祛毒无法,一则是,孙儿无心祛毒。 她日日都为此忧心,没想到,今日,不仅有了方法,孙儿也愿意配合! 这实在是,天大的喜事! “桉儿!你告诉嘉楠丫头!若她真能办成此事!我定叫她,风风光光地,进来侯府!你愿意怎么宠着她,我都不管!” “便是你往后有了正妻,也自有我为她撑腰,绝不会叫她,受一点委屈!” 郑老太君手一挥,作出承诺。 如果她真的有此能耐,许她当个贵妾,也不是不能! “祖母。” 郑老太君的盘算被陆翊桉叫停,她看向孙儿,等待着他的下文。 “祖母,时至今日,您是否可以放心,把嘉楠的身契交予我了?” “她自入府以来,为孙儿做的许多,您应当也都看在眼里……若不是有她陪伴,我如何能走出来……” “在我心里,她不是下人。我希望您,不要再攥着她的身契,让她始终觉得,自己命运漂浮,任人拿捏。” 郑老太君在孙儿的眼中,看到了一丝,从未见过的,乞求的神态。 她沉默半晌,最终,默默地叹了口气:“玉珍,去把嘉楠的身契拿来。” 捏着嘉楠的身契,一开始,是防着孙儿将人悄默默赶走,后来拒绝给孙儿,是见他对嘉楠纵容,恐他色令智昏。 但这么多时日下来,嘉楠是个什么样的性子,她心里也早有了底。 那是个心平又踏实的。 日常琐事上,她为孙儿花的心思,就不提了,如今,更是孙儿的身体,费心想出了治疗之法。 值此之机,孙儿又把话说到了这份上,她若再不肯放手,反倒伤了两人的心。 眼见孙儿一日比一日好,她已经没什么可求的了。 又何必非得,做些惹人嫌的事呢! 郑老太君示意玉珍,将嘉楠的身契直接交给陆翊桉。 “祖母老了,只要你愿意好好过日子,祖母没有什么不依的……” 郑老太君看着这个肖似儿子的少年,眼中含泪:“有嘉楠陪着你,我也就放心了。听祖母的,往后,咱们好好的,啊……” 从前那些事,再也不要去想了。 陆翊桉看着年迈的祖母,那是生养了他父亲的人。 后来,又把对父亲所有的爱,寄托在他身上。 这是他在这世间,最亲的亲人了。 从前,祖母说这些话时,他总是沉默。 这是他第一次,回应祖母。 “好。” 似乎,遇到嘉楠以后,他确实变了。 第42章 真心话 陆翊桉独自坐在房中,看着书桌上的两份契书发呆。 一份,是嘉楠的身契。 一份,是嘉楠的户契。 昨日,他去了籍契司,为嘉楠恢复了自由身。 当管理户籍的小吏问他,是否将嘉楠的籍契落于忠义侯府的时候,他顿了顿:“单独立个女户。” 这是他早就想好的。 嘉楠的原籍在临江府,但她当年卖身给方府的时候,就已经从原户籍中迁出,后又跟着方府迁来了望京。 他不知嘉楠和她家人的关系如何,但这么久以来,从未听她主动提起过,料想,应是一般。 既然要给她自由,当然要给满,不能让她离了方府侯府,又被沈家所牵制。 所以,他做主给嘉楠立了女户。 往后嘉楠想做什么,即便是她的身生父母,也不能强行制约于她。 嘉楠,应该会开心吧? 陆翊桉看着眼前的契书,眼中漫出笑意。 “侯爷,福顺说,你寻我?”嘉楠轻轻敲了敲原本就开着的门。 陆翊桉的思绪被打断,转头便看到嘉楠笑着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跟在她身后的福顺,却没有跟着进来,反而招手把屋内的顺康也领走了。 陆翊桉笑了笑,没有阻止,转动轮椅靠近嘉楠。 嘉楠虽觉得福顺与福康全部避开,有些怪异,但也没有开口询问什么。 如今,与陆翊桉独处,并不会让她觉得不自在。 “嘉楠,坐。”陆翊桉来到桌前,指了指他对面的座位。 嘉楠依言坐下,作洗耳恭听状。 不知道陆翊桉深夜叫她,是有什么要紧的吩咐。 可半晌,只等来了沉默。 “侯爷?”嘉楠开口,小声询问。 “没什么,只是有些恍然。总觉得认识你已经很久了,但细细想来,原来才半年多的时光……” 陆翊桉倒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递到嘉楠面前。 嘉楠双手接过,尝过一口,才放到桌上。 原来……竟才半年多吗? 嘉楠喟叹一声,正要讲话,却被陆翊桉打断。 “嘉楠,我曾两度问你,是否甘心安于后宅。第一次,你逃避了,第二次,你说谎了。” 陆翊桉顿了顿:“今日,我想最后问你一次,你可愿真心回答?” 嘉楠虚扶着茶杯的手一顿,心中忽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她迟疑着开口:“侯爷……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嘉楠,我只是希望,你能跟我敞开心扉,说句真心话。”陆翊桉看着她,用目光鼓励她,“如果有的选择,你是否,想要离开?” 嘉楠默然垂首,浑身的寒毛在这一瞬间竖起。 她强作镇定地,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掩饰自己内心的慌张。 这个问题,方夫人也曾问过她。 那个时候,她学医小有所成,又被师父鼓励,正处于,最向往对离开后宅的时候。 夫人一直对她很好,那个时候,她想,或许,可以跟夫人说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可那一次的真心话,换来的是,她再也不能去医馆了。 这一切的机会,原本就是夫人给她的,她不该怨恨。 可……可她是个人啊,怎么会,不难过呢…… 今日。 一模一样的问题,又摆在她的面前。 问出这话的,是她的第二个主子——陆翊桉。 纵使他待她再不像主仆,但嘉楠很清醒,这是挥之不去的事实。 凭心而论,陆翊桉对她真的很好。 在侯府的这段日子,比过去在方府,还要自在得多。 他允许她一切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事,从不干涉,甚至,让她去悬壶堂坐诊,重拾医术。 这一切,真的很美好。 美好得,让她总忍不住生出一种不真实感。 这种美好,既令人向往,又使人害怕。 她怕,不知道哪一天,陆翊桉转了念头,她就失去了这一切。 陆翊桉还在等待着她的回答。 可她……该说真话吗? 嘉楠的心忽地沉了下去。 不! 不能! 万一跟上一回一样呢! 如果她说了真话,又一次,要离开医馆回到后宅呢? 嘉楠不敢赌。 她咬了咬下唇,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后,这才抬头:“侯爷待我恩重如山,我怎么会想着离开。嘉楠是否留于后宅,自然是听侯爷决断。” 桌下,嘉楠的手紧握成拳,指尖,已经开始泛白。 她紧张地吞咽着口水,等待陆翊桉的下文。 陆翊桉的目光深沉,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嘉楠,却只看到她假意疏离的微笑 心中的期待,随着时间,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他对嘉楠,已经毫不保留地,说出了自己的全部。 他的过往,他所有的痛和泪,哀与伤,没有半分的隐瞒。 他只是希望,在嘉楠离开前,也能够听她,对自己吐出心声。 哪怕,只有一句…… 可她,却用这样拙劣的敷衍,来回应他。 陆翊桉沉默着,垂下眼睑。 那夜,花园里,她的手,拂过自己的脸庞时,轻柔而温暖。 余温,似乎都还残存。 她那么柔情地说着,一起去渭州。 那一刻,他以为的真心,或许,也只是一场敷衍? 陆翊桉自嘲一笑,随即,冷了目光。 如果,他就是想听她的一句真心话呢? “今日,祖母同我商量,纳你为妾之事。”陆翊桉开口,语气冰冷,“我应下了。” 嘉楠浑身一紧,指甲狠狠地扎进掌心,才堪堪稳住情绪。 果然! 明明已经吃过一次教训了,为何还是不长记性呢? 为什么,还要生出一些,不该有的希冀来呢? 方夫人不能给她的,陆翊桉难道就能给吗? 终究,是自欺欺人罢了。 嘉楠淡淡地笑着,低眉顺耳,语气平静:“一切,都听侯爷安排……” “只是……悬壶堂那边,我手上还有几个病患的事未了,还请侯爷开恩,容我将那边的事收个尾……” 陆翊桉几乎将手中的杯子捏碎。 嘉楠对他,果然是一丝一毫的信任,都没有! 她从来,都不信,他是真心尊重她。 陆翊桉不禁冷笑出声,将茶杯重重放到桌上,发出一声闷响,怒道:“既如此,那今夜!你便宿在此处吧!” 嘉楠茫然地抬头,怔怔地看着陆翊桉。 似是不太相信,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可他看着床榻的目光,早已把言下的意味表达明显,容不得她不信。 嘉楠微微张了张嘴,却又合上。 最终,只沉默地起身,往床榻走去。 陆翊桉看着她的背影,眉头紧锁。 嘉楠每走一步,他眉心的褶皱便深上一分。 直到,嘉楠终于走到床榻边上。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 陆翊桉以为,她终于想说些什么,哪怕是不满,哪怕是指责。 可她只是沉默地,将手伸向自己腰间的系带。 陆翊桉内心的愤怒,如滔天巨浪,狠狠地拍碎他的理智! 他终于再也忍不住! 桌上的茶壶被他掼到地上,瓷器碎裂的声音,伴随着他的怒吼响起! “够了!嘉楠!你把自己当什么?!你又把我当什么?!” 陆翊桉几乎气到颤抖。 这么多时日的相处,他在她心里,就是这样的人吗?! 嘉楠的手顿住,呆愣地看了眼粉身碎骨的茶壶,又看向陆翊桉。 只是,目光始终带着些空洞,落不到实处的模样。 他在愤怒什么? 不是,已经按照他的要求做了吗? “这难道……不是侯爷想要的吗?” 她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空远,似乎,像是另一个人在讲话。 身子而已。 她第一天来侯府的时候,不就做好准备了吗? 只是,他说了那么多,做了那么多。 让她错以为,他们之间,虽然是从属,但至少,是有那么一丝平等和尊重的。 她怎么这么傻,已经吃过一次教训了,怎么还是在陆翊桉身上栽跟头。 主与仆,哪有平等可言。 原本以为,治好陆翊桉,会有离开的可能。 还是……想太多了。 陆翊桉看着嘉楠无神的双眼,心中一痛。 他在做什么。 明明,是要给嘉楠惊喜的。 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他推动轮椅,来到嘉楠面前,从怀里拿出身契和户契,拉起嘉楠的手,轻轻塞到她手中。 “嘉楠,我想要的,只是你的一句真心之言。” “抱歉,最后弄成了这样。” “从今往后,你自由了。” 陆翊桉合上双眼,转过轮椅,声音因为后悔而有些沙哑:“你不用再困在后宅,困在谁的身边。从此天高海阔,只用遵从你自己的心意。” 她不想说,便不说吧…… 他不该逼她的,最后,反而伤了她。 嘉楠怔怔地看着自己手上的两份契书。 一份还她自由身的身契,一份女户户契,上面,只有她一个人的名字——沈嘉楠。 不是沈楠,也不是嘉楠。 是沈嘉楠。 这个名字里,没有抛却她的过往,却又给了她新生。 嘉楠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纸上的字有些模糊。 直到豆大的泪滴掉落在纸上,发出啪嗒的声响,她才如梦初醒似的,小心翼翼地,用衣袖去吸干。 幸好……没有将上面的字浸湿…… 嘉楠吸了吸鼻子,想要阻止自己流泪。 可眼泪,却不听使唤的,越流越多…… 直到,将她的面颊完全打湿。 “侯爷……为什么……”嘉楠的嗓子里,从来没有发出过这么难听的声音,但她已经管不上这许多。 她不明白,为什么。 他不是来试探她的吗?他不是要让她屈服于主仆的身份的吗? 他不是,来打碎她的梦想的吗? 为什么…… 第43章 真心话2 “嘉楠,如果我说,从一开始,答应让你来侯府,我就是打算放你自由的,你会信吗……” 嘉楠攥着契书的手一紧,契书上又添两道褶皱。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单个字拆开,她都懂,拼在一起说出,她怎么有些……听不懂。 从一开始吗? 老太君和方夫人达成协议之初? 她心如死灰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在想,彻底放她自由的事吗? 嘉楠不相信。 或者说——不想相信,不敢相信,害怕相信。 怎么会有一个人,没有任何条件的,愿意为她做这些? 是,她救过他,可那天,他也救了她。 扯平了,不是吗? “原本,你一来,我就该把这些给你的。不过当时,你的身契被祖母扣下了,我一时无法,只得让你在府上暂呆些日子。” 陆翊桉顿了顿:“我已经让福顺安排好了,届时……不管我的毒能不能顺利祛除,你都可以安心离去。” “嘉楠,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困住你了。” “你自由了。” 自由了? 嘉楠轻声呢喃着。 她可以,像师父说的,脱离后宅,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 嘉楠拿起手中的契书,又认认真真从头到尾,把上面每个字都看了一遍。 是真的! 她恢复民籍了! 她还有了单独的女户户籍! 从今往后,母亲再也不能干涉她的婚嫁! 有这两份文书,她可以去到这世间任一处地方,不会被阻拦。 她以为……治好陆翊桉后,才能开口恳求,甚至恳求都不一定能得到的东西,就这样,被她拿在了手中! 嘉楠来到陆翊桉的面前,脚步甚至有些急促。 可真的面对他以后,却又不敢靠得太近,微微退了开来。 “陆……陆翊桉。” 这是嘉楠第三次直呼他的名字。 第一次,是在船上,情急之下,她一时顾不上。 第二次,是在花园,情盛之时,她也没顾得上。 可这一次,她清醒又理智,明明白白地知晓,自己在叫他的名字。 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最平等的,称呼。 “陆翊桉,”嘉楠举起手中的契书,“你现在把它们给我,我明天就可以走。我可以不管你的毒的,你知道吗?” “我知道。”陆翊桉轻轻笑了笑。 祛毒,从来没有那么重要。 这个念头迸发之初,他是希望,能和嘉楠并肩而立一次。 但其实,不重要了。 既然始终不能同行,那么,是否并肩而立过,其实也没那么重要。 他早就看开了。 只是,嘉楠对此颇为上心,他不想辜负她的努力罢了。 “嘉楠,沈嘉楠。”陆翊桉回应着她对自己的称呼。 “你想走的话,现在就走,也不会有人拦你。我说过,你自由了。” 嘉楠看着陆翊桉的眼睛。 良久,终于笑了出来,声音,却带着哭腔。 “陆翊桉,我这一生,没有多少可以随心随己的时候。” “我娘爱我,却束缚我,她希望我听话,顺从,体谅她的一切,成为和她一样的人。可是,我根本做不到,我厌恶过她这样的一生,厌恶她对我和兄长的不同对待,厌恶在我与兄长之间,她永远只会选择兄长!” “八岁。”嘉楠笑了笑。 “我八岁的时候,就决定离开我的母亲,我想走一条只为自己活着的路。可那个时候,我太天真,除了一腔孤愤,什么也没有。” “好在,上苍眷顾,给了我一份际遇,让我来到了方夫人身边。我拼了命的冒头,终于让她看到了我。” “方夫人宠我,但规训我。她希望,我可以活成她想要的样子。她说,可以让我凭本事活着,那个时候,我以为,那就是自由。我信了,我规行矩步,从无差错,我做到了她要求的一切。” “可那日,老太君一开口,她就不要我了。她跟我娘一样,都说,是为了我好。她们都一样,说着为我好,转头却都抛弃我。” 两行晶莹的眼泪自嘉楠的眼角流下,可她顾不上擦拭。 “她们,一个对我有生养之恩,一个,对我有教养之恩。”嘉楠哽咽了一下,“可是恩情之外,我还是会怨憎她们。或许就像我娘说的,我就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呵……对了,你还不知道吧,我还偷偷,找机会给曲风遥下了绝嗣药……” “陆翊桉,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对我好,但你可能误会了,我没有我表现出来的那么善良,我有我的卑劣与不堪……我从一开始,想为你治腿,就有我自己的打算。” “你对我好,不会有任何的回报。” 嘉楠缓缓靠近陆翊桉,在他面前站定。 她扬了扬手里的契书:“就这么把它们给我,你会后悔的。” 嘉楠静静地盯着陆翊桉,等待着他的眼里,展露出失望。 可陆翊桉的眼里,只有她看不懂的情绪。 没有人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她。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 但陆翊桉知道。 那是心疼。 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心疼。 是因为爱,而产生的疼惜。 这一刻,他明明白白地,知道了自己对嘉楠的感情。 他再也不能自欺欺人。 他爱嘉楠。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也不知道。 或许,是花园吐露心声的时候;或许,是泸江上她把他救醒的时候;或许,是渭州城外,船头并立的时候;亦或许,是泸陵初见的时候…… “沈嘉楠,你说了这么多,可我并不觉得你卑劣,更不觉得你不堪。” “我心中的怨与恨,并不比你少。我怨憎君王无情,怨恨祖父重利,我埋怨父亲的忠孝,母亲的情义,我更厌恶,自己这妥协得来的残破余生。” “沈嘉楠,你听好了,我不后悔,给你自由。” “你往后,可以自由地喜欢或厌恶这世间的一切,可以从心所欲地,做你自己。” “哪怕不完美,也没有关系。” “你并不卑劣,也不可耻。” 陆翊桉抓起嘉楠的手,与她掌心相贴,十指相扣。 “嘉楠,以后,不管去到哪里,都不要再说那些贬低自己的话。你诚实、勇敢、善良、坚韧,你配得上别人对你的好!你值得!” 嘉楠盯着自己与陆翊桉紧紧相扣的手。 像一场最古老、最庄重的仪式。 他仿佛宣誓一般地,对她说——你值得。 “陆翊桉,对不起。”半晌,嘉楠终于开口。 如果说,陆翊桉从一开始就是在为她着想,那么她从一开始,就对陆翊桉充斥着怀疑与不信任。 如果她对陆翊桉有足够的信任,坦诚回答他的问题,或根本就不会有方才的一场争执。 “我不该骗你的,我只是……只是有点怕。”嘉楠将自己的手从陆翊桉手中抽出,“当年,方夫人也问我一样的问题。” “她对我一直很好,我以为,我照实说了,可后来,我就失去了去医馆的机会。我不是故意推诿你,我只是……” 陆翊桉打断她的话语,他不想看到她愧疚自责的模样。 “嘉楠,不是你的错。是我,不该一开始就心存试探,后面更不该说那些故意激你的话。” “以后都不会了。”陆翊桉保证道。 陆翊桉此时,心中只有庆幸。 虽然一开始用错了方法,差点彻底把嘉楠推开,但好在,最终,两个人还是把话说开了。 没有让这场误会,变得无法挽回。 “我……我想离开的。”嘉楠终于彻底调整好自己的情绪。 她有些懊恼,懊恼自己方才的失控。 也有些感激,感激在这样的情况下,陆翊桉始终,愿意包容。 她想起陆翊桉最开始问她的问题,她欠他一个真诚的回答。 嘉楠对上陆翊桉的眼睛:“如果有的选择,我想离开的。” “我当年急于离家,却欠缺考虑,我以为卖身给方夫人,能给自己搏一个未来。但等到长大一些,才明白,这不过是把自己的命运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 “方夫人对我很好,对我栽培有加,没有她就没有今日的我。可或许,我就是一个很贪心的人,我始终……始终想把命运真正地掌握在自己手里。” “刚来侯府的时候,你跟我说,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事,我其实是不信的。但后来,你确实从来不束缚我什么,还让我去医馆做事。我很感激你,但我害怕这样的好,我不想再一次经历,习惯与依赖别人的好以后,随时被收回的感觉。” “陆翊桉,如果你没有做这些,成功祛毒以后,我也会提出来,希望你能放我离开。” 陆翊桉闻言,释然一笑:“祛毒以后才说,你就不怕,我会不同意?” 嘉楠一愣,有些犹豫,但还是坦诚道:“我觉得……你会同意的。” 她也说不上,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也或许,她只是习惯了,先把事情做好,再尝试提要求吧。 在方府,她就是这样生存的。 方夫人就因为她这样的行为,很少驳回她的一些请求。 可陆翊桉听在耳中,却觉得,这是嘉楠对他的信任。 果然,嘉楠对他还是不同的。 方才,果然是他没有用对方法,若一开始,他就直接把身契和户契给嘉楠,哪里会有这一场! 是他试探在先,哪里能怪嘉楠不吐露真心呢! 不过,倒是意外地,见到了她与平日里不同的模样。 尖锐,有戾气。 但却更真实。 这两章磨了很久,终于写完了! 一个月半月了,破碎过,怀疑过,但最终,还是坚持下来了! 给自己弱弱地鼓个掌~[狗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3章 真心话2 第44章 离开悬壶堂 是夜,嘉楠躺在床上,始终无法合上双眼。 今日的情绪太过大起大落,直到现在,她始终不能有一种,落地的真实感。 她不知第几次起身,来到桌前,点明烛火。 细细地拿出身契与户契,逐字看着。 陆翊桉……他真的把这些给她了。 没有任何的要求,没有任何的条件。 嘉楠脑中细细回想着与他相识后的一切,有些分不清,自己对他,到底是什么情绪了。 起初,在方府的客院,她只把他当成一件差事。 后来,在泸江上,他是个给她添麻烦的存在,但也让她,第一次有了施展师父绝学的机会。 望京初见,他执着地问她,想探寻她的真心话,却被她敷衍过去。 原以为再不会有交集,可封侯山偶遇,不经意又了解起他的过往。 再后来便是侯府遇险,他挺身相救,她在忠勇侯府与方府的利益交换下,成为他身边的丫鬟。 原来,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打算,要帮她恢复自由身吗? 可是,他是怎么看穿自己的呢? 好像,在船上的时候,他就问自己,是不是甘心安于后宅。 原来,他是真的在乎她的真实想法的吗? 嘉楠轻抚着户契,上面白纸黑字地写着——户主:沈嘉楠。 “沈嘉楠。”她轻声呢喃着这个名字。 从此,她不再是平溪县东流巷的沈楠,也不再是方府的嘉楠,她是沈嘉楠,是完完全全,从属于自己的了。 母亲不能再干涉她的婚嫁,夫人不能再阻碍她的来去。 就像陆翊桉说的,她彻底自由了。 “陆翊桉……” 这世上第一个不求回报地对她好的人,居然是他。 嘉楠的手抚上自己的心口,夜寂无声,她能清晰地听到,它的悸动。 但很快,她就将手放下,拒绝再聆听,自己的心,发出的声音。 他们之间,是不可能的。 她是方府的丫鬟的时候,他们之间不可能。 她是侯府的丫鬟的时候,他们之间不可能。 她恢复自由身,是一个普通平民百姓的时候,他们之间,也不可能。 如果说到现在,她还看不清陆翊桉对她有意,那就有些自欺欺人了。 可有些事…… 嘉楠叹了口气。 友情和爱情,是不一样的东西。 做朋友,只要坦坦荡荡不图谋什么,就可以不在乎年纪,不在乎贫富,不在乎身份地位的差距。 可一男一女在一起,从来不是两个人之间的事。 和陆翊桉在一起,要面对的太多的阻碍,就算突破了那些阻碍,她也不想放弃好不容易得来的自由。 嘉楠认认真真地,将两份契书收好。 等为陆翊桉祛毒的事了了,就离开望京吧! 嘉楠释然地笑了笑,回到床榻上,闭眼躺下。 一夜好梦。 三日后,悬壶堂。 “怎么样,害怕吗?”嘉楠整理着手上的银针,头也不回地问身后平躺着的燕儿。 这是最后一次施针了,若成了,往后便只需正常用保胎药就行。 若不成,便是天意了…… 燕儿抚了抚已经微微有些隆起的小腹,看起来云淡风轻:“能保到今日,足见你的本事了,我相信你。” 嘉楠挑了挑眉,拿着银针来到燕儿面前:“你好像不管做什么事,都很镇定。” 不管,好的,还是坏的。 “不镇定,又能如何呢?我在这世上本就一无所有,无论做什么,都只能奋力一搏罢了。” “赢了,盆满钵满!输了,也无非,就是赔上一条命罢了。”燕儿笑了笑,“不亏。” 嘉楠闻言,莞尔不语。 她不认同燕儿的不择手段,但很奇怪,她好像并不厌恶燕儿这个人。 反而,有些欣赏她不顾一切的勇气。 可惜,道不同,不相为谋。 她们之间,注定不会成为朋友。 “准备好了吗?”嘉楠拿起银针。 燕儿握拳闭眼,深深地吐露一口气:“开始吧!” 一个时辰后…… 嘉楠揉了揉手腕,擦去额间沁出的密汗,这才伸出三指为燕儿把脉。 片刻后,微笑起身。 “放心吧!成了!往后,就不必寻着由头偷摸出来了。” 燕儿直到此时,才露出一些喜色。 人生这场棋,她又赢了一步。 “多谢你。”燕儿真心谢道。 “不必,你我之间,各取所需罢了。”嘉楠从柜中,取出一个小药瓶,递给燕儿,“这是剩余的剂量。” 燕儿伸手接过,轻轻掂量了两下。 这段时间,她已经偷摸给曲风遥下过几次药。 嘉楠研制的药粉,无色无味,又溶于汤水,确实很难被察觉。 之前,她每次只给自己一指甲盖大小,这回,却是给了一个掌心大的小瓷瓶。 这是…… 从此两清了的意思? “你就不怕,我拿了这药,却不继续给曲风遥下?”燕儿将小瓷瓶放到荷包中,笑道,“那你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你是个聪明人,知道怎么样对你最有利。”嘉楠笑着摇头。 燕儿的孩子,若是不能成为曲风遥唯一的子嗣,她手上的筹码,就太轻了,拿什么去搏她想要的富贵呢? 比起自己,燕儿才是那个最想对曲风遥下药的人。 不过她这样的人,还是不要过多联系的好。 今日利益相同,可以是同盟,他日利益相悖,难保她就不会像卖魏香君一样卖她。 “往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再无瓜葛。”嘉楠摆手,做了个送客的动作。 “放心吧,便是我被人发现了,也不会出卖你的。”燕儿看了一眼嘉楠,也不多言,带上帷帽,开门走了出去。 嘉楠并不表态,只沉默目送燕儿离开。 有些话,听过就好。 就当她此刻说这话是真心的吧,但世事难料,人心易变。 自己之所以把剩余的药全部给她,并不是因为信任,而是因为,拿到身契以后,她已经不在乎曲风遥的事了。 如今桎梏已解,自由就在眼前,嘉楠不想让自己拘泥在这些情绪里。 燕儿如何,曲风遥如何,她都无所谓了。 若不是陆翊桉的事未了,她恨不得今日就离开望京。 昨日,她已经和裴大哥请辞,今日,是她在悬壶堂做事的最后一日。 望京城里,不缺她一个大夫。 比起在这里坐诊,她更想当个游医,走遍天下。 方府这十年攒下的月钱,以及方夫人的赏赐,已经足够她吃用无忧。 何况,她手上还有老太君的恩赏,陆翊桉给的月钱,以及悬壶堂挣的诊金。 这些加起来,不说后半生无虞,游历的三五年都是足够自在的。 嘉楠畅想着离开后的生活,内心畅快不已。 她将自己的东西一一收拾好,关上门,准备下楼。 “等等!”一道声音叫住了她。 嘉楠回头,是张博翰。 张博翰走到嘉楠面前驻足,犹豫开口:“管事的今日,把你手上的几个病患的脉案给了我。他说……你明日开始就不来了?” 今日张博翰说话还算客气,嘉楠自然也不会呛他:“是的,都是些常见的妇科病症,你一看脉案便知。” “为什么?” “嗯?”嘉楠不解。 “那个戴帷帽的妇人,我为她初诊时,判定她这一胎保不住。”张博翰神情挣扎,“我此话并非虚言,我自问做不到。可你出手……却保住了。” “我承认,起初我确实看轻于你,但这件事上……不得不服。你既然有这等本事,为何不继续坐诊?” 张博翰的语气中充满了疑惑:“等你的名声传扬出去,你知道多少富贵人家的太太会寻上门来让你诊治,到时候,名利双收不在话下!” 嘉楠没料到,一向最看她不顺眼的张博翰,此刻却在说着一些挽留她的话。 但她还是笑着摇了摇头:“名利,并非我所求。” 她的师父,徐芝盈,曾经名满望京,多少人捧着钱财,只为让她看诊。 可名利从来是把双刃剑。 师父临终的时候,曾说过,这一生最后悔的,就是年少时追名逐利,曾做过不少打压排挤同门的事。 最后,她亦被名利反噬,几乎失去对医术一道的本心。 师父临终前,抓着她的手,告诫她,一定不要走她的老路。 那个时候,她还不明白,师父为什么这样说。 跟着方夫人接触许多官僚太太以后,她逐渐明白了其中的一些道理。 给百姓治病,是纯粹的治病。 但给那些太太小姐们治病,从来不是纯粹的治病。 除非遇到死生大病,否则,逢迎几乎是必修技。 到了望京以后,富贵更上层楼,这样的事情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即便像裴瑜这样的人物,也要俯首遵从望京名利场的规则。 何况是她。 如今,她还是更想当个山野游医。 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什么?”张博翰不解。 学医固然是要悬壶济世,但谁不想世间留名,谁不想凭借自己的本事获取财富呢? “张大夫,你还记得,我来的第一天,你说过什么吗?”嘉楠明媚一笑:“你说我婢仆之身却为人看诊。” “我那是以为……” 嘉楠打断张博翰:“那些富贵人家的人,也是这样想的。望京不缺名医,他们的选择太多了,何必非得是我。” “我做奴仆这些年,够低眉顺耳了,往后,我更想从心所欲地活着。” “我想游历四方,多看看这世上的贫苦之人,若遇上疑难杂症,能看好一二,也算是功德了。” “望京富贵如云,但不是我想要的。” 第45章 顺利 “嘉楠姐姐,裴大夫他们到了!”福顺出声,唤醒正在闭眼冥思的嘉楠。 今日,就是为陆翊桉祛毒的日子。 嘉楠睁眼,起身出屋,就看到郑老太君一行出现在院中。 郑老太君身旁,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的老人,正是裴瑜的祖父,时任太医令的裴元修。 走在两人身后的,分别是忠勇侯夫人萧珍娘,以及裴瑜的叔父裴瀚阳。 裴瑜作为小辈走在最后,不过令嘉楠没想到的是,赵珂也过来了。 几人此时也瞧见了嘉楠。 嘉楠上前见礼,众人此时也无心寒暄,略略致意后,一行人沉默着往陆翊桉的卧房而去。 赵珂拍了拍嘉楠的手,用眼神安慰她,今日一定会一切顺利的。 嘉楠回以微笑,直到进屋,才松开赵珂的手。 屋内。 陆翊桉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最后,停留在嘉楠身上。 关于祛毒之法,嘉楠与裴家已经推演过无数次。 原定的方法,虽有七成成算,但最大的问题在于,蛊虫难得,裴瀚阳游历南疆数十年,也不过只得了一对。 一旦失败,此法就再不可用了。 在此之上,裴院令想出了一个新法,那就是把原本镇压在他双腿上的毒,释散到全身。 他们几人,配合徐芝盈所创的针法,同时施针,镇住他周身的经脉。 再通过嘉楠想出的拔罐引毒之法,引出大部分的毒素,剩下的,再通过蛊虫释出。 如此,既可以保证蛊虫不会爆体而亡,也可以大大增加,完全将毒素祛除干净的可能性。 但最大的问题是——凶险性,也大大的增加了。 裴院令最初说起此法时,祖母一度反对,觉得实在太过冒险。 万一施针镇不住毒素呢! “我儿启元,就是这样走的!天可怜见,才叫桉儿体内的毒素能被控制住,我不能……不能让他,再经历这样的危险!” 祖母的反对,一度让祛毒一事陷入停滞。 最后,还是他出面,说服了祖母。 原本嘉楠之事,他是瞒着祖母的,趁此机会,索性也禀明了。 哪怕今日,他在祛毒途中,横生意外,祖母也不会阻拦嘉楠离开。 “开始吧。”陆翊桉收回目光,看向裴院令。 郑老太君百般不舍,几乎流下泪来,最后,还是被众人劝了出去。 屋内,只余裴家祖孙三人、嘉楠,以及陆翊桉和留下来帮忙的福顺。 “福顺,伺候侯爷喝下此药,然后扶侯爷去榻上,衣衫皆需解开。”裴元修吩咐道。 “我来吧。”嘉楠主动接过药碗。 福顺知她应是有话与陆翊桉说,并未上前,自行先去收拾床榻。 裴瀚阳原想过来先替陆翊桉把个脉,却被裴瑜无声拦住。 “会有些苦。”嘉楠将药碗递给陆翊桉,“喝了以后,约莫一刻,你就会失去意识。等你再醒来,就一切无虞了。” 陆翊桉笑了笑,一饮而尽:“那我就将自己,交予沈大夫了。” “陆翊桉,上一次,我把你救回来了,这一次,一定也会成功的。”嘉楠对着陆翊桉说话,可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嗯,我相信你。” 陆翊桉很想说些轻松愉悦的话来安慰嘉楠,但又怕有些话不说,以后就没机会说了。 “嘉楠,各人自有天命。行医救人,不过尽人事听天命罢了,你不必有压力。” “如果,此番不成……无论往后你在何地,每逢清明,可别忘了遥祭一些纸钱给我。”陆翊桉尽量将话说得轻松,神态甚至有些愉悦。 “你一个女子,单独行走在这世间,一定万事都要小心。如果可以的话,叫赵珂教你几招防身的功夫。” “身上,毒药、解毒的药,都要常备一些,防人之心不可无。我替你打了把匕首,如果有机会,届时我亲手交给你,如果没有机会了,福顺会替我交给你的。” “往后遇到事,不要逞强,先保全自己,再考虑帮不帮别人,也不要担心钱够不够,永利钱庄生意遍布天下,我替你开了一个户头,若遇着什么急事,便去那里取。” 陆翊桉自怀中掏出一枚手指大小的印信,递给嘉楠:“这是信物,你收好了。还有……” “陆翊桉。”嘉楠打断他仿佛交代后事一般的絮叨。 之前总希望他能多说一些话,今日,却不想听他说这许多话。 嘉楠接过那枚小小的印信,拿于手中仔细观察了一番。 这印信由荔枝冻石雕刻而成,晶莹的石体上,透出几缕桃花红,煞是好看。 头部削平,刻有用于识别的密文,印信尾部,桃花红飘聚,被手巧的匠人精心雕刻出一朵梅花,细巧又别致。 嘉楠的手心聚拢,将它小心地握住片刻,又递回给陆翊桉。 “侯爷好意,我就舔着脸收下了。不过,还是等我离开那日,侯爷再亲手交给我吧。” 陆翊桉接过印信,上面残留了嘉楠掌心的一丝余温,他轻轻将其握住,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好。” “过去吧。”嘉楠开口。 裴院令他们,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 陆翊桉颔首,顺从地让嘉楠,推着他,前往一场未知。 躺在床上的那一刻,往事不停地在脑中流转。 他想起济北的风雪,想起年少时和赵珂赛马的自己。 先皇、冯铭、父亲、母亲、祖父、祖母…… 一张张的脸在他眼前变换。 最后,停留在泸陵方府,初见嘉楠的那一刻。 她低着头,他看不清她的模样,只能看到她头上簪着的梅花簪。 嘉楠的脸,是什么模样呢? 陆翊桉有些恍惚,他慢慢地合上双眼,却不肯陷入黑暗。 脑海中,一片混乱,他努力地寻找着嘉楠。 他想起来了! 在泸江上,他第一次认真看她。 眉如远山,眼似秋湖。素净清丽,淡雅纯然。 与记忆中不同的是,她并没有离他很远,相反地,她握着他的手,眼中尽是情意。 嘉楠的嘴巴张合着,可他却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 陆翊桉努力地,挣扎着想要去听清。 “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好…… 陆翊桉听话地闭上双眼。 世界,终于变得一片寂静。 嘉楠看着陆翊桉,眼皮之下,他的眼珠终于不再晃动。 药效……起作用了。 伸手探过他的鼻息与脉搏后,嘉楠起身:“裴院令,开始吧……” 从天明至夜深,足足六个时辰,陆翊桉的屋门才被打开。 屋外等候的众人一时间都围了上去。 “怎么样了?裴院令!”郑老太君拄着拐杖,满脸焦急。 萧珍娘扶着自家婆母,深怕有什么不好的消息,老人家撑不住。 赵珂第一时间将裴瑜拉至身边,发觉他的胳膊,已经有些不自觉的颤抖。 难道…… 她仔细观察着裴瑜神色,直到他轻轻点头,才放下心来。 “老太君,放心吧!虽当中出了些危急的情况,但都顺利解决了,眼下,只等侯爷醒来,就万事无虞了。”裴元修捋着花白的胡子,笑着答复老郑老太君。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郑老太君悬了一日的心终于彻底落到了实处,双手合十连连叹着。 “老太君,我就说吧!桉儿他啊,吉人自有天相!这下您总算可以放心了!”萧珍娘也真心替婆母高兴。 “放心了……放心了……”郑老太君回过神来,这才追问道,“裴院令,你方才所说的危急之事……” 裴瀚阳叹了口气,接过话头:“老太君有所不知,幸而今日,是选择了将侯爷体内的余毒释散开来,否则,恐怕真是难成了。” “我那两只南疆蛊虫……唉!尽数爆体而亡……好在有嘉楠想出的那拔罐吸血之法兜底!” “如今,侯爷体内的毒素,至少也清了九成九,老太君尽可放心了!” 郑老太君听裴瀚阳说完,又是连叹两声菩萨保佑。 虽知蛊虫难得,但只要它们能救孙儿的命,她倒也不觉得可惜。 只是这种东西,也无处可寻来赔偿人家,只得多给些金银财宝补偿了! “那我们这会儿可能进去了?” 比起蛊虫,郑老太君当然更关心自己的孙儿。 见裴元修点头,忙不迭地就往屋里去。 倒是萧珍娘还记得要招待裴家几人,今夜,还是叫他们都住在侯府客院的好。 即使忠勇侯府不开口,裴元修今日也不会贸然离去,此时萧珍娘主动提及,他便从善如流地应下了。 这一日下来,也确实累了,饿了。 “瀚阳,阿瑜,我们过去吧,先休整休整,晚些时候,你们再轮换来替嘉楠丫头。”裴元修开口。 说到此事,他还有些佩服嘉楠,他也就罢了,年纪大了,确实有些撑不住。 可这一整日下来,便是裴瀚阳和裴瑜,都不免有些力竭。 嘉楠丫头,倒还有力气守着陆翊桉。 不得不服啊! “祖父,您和叔父先过去吧!我……我和赵将军说两句话。”裴瑜朝裴元修拱了拱手。 裴元修的目光在赵珂与孙儿身上流转一瞬,又很快收回。 赵珂的大名,他自然是知晓的。 也知晓这段日子以来,孙儿与她交往颇深。 裴府的门房老胡头儿,可没少跟他念叨。 “今日赵将军又送小公子回来啦!” “今日赵将军给小公子买了吃食!” 每每把他气得吹胡子瞪眼。 裴瑜堂堂八尺男儿,怎么在赵珂面前搞得跟个姑娘家家似的! 不争气! 其实要他说,赵珂和裴瑜并不相配。 在他看来,裴瑜还是更适合温婉的小家碧玉,这样才能举案齐眉,和和美美地过日子。 赵珂……性子太过直率刚强,他不喜欢。 不过,不聋不哑,不做家翁嘛! 裴家一大家子的事还不够他忙活的呢!他可还想多活两年,爱怎样怎样吧! 横竖,裴瑜还有他老子管呢! 裴元修背着手,默不作声地跟着侯府的丫鬟去了客院,只留给裴瑜一个潇洒的背影。 裴瀚阳紧随其后。 他又不是裴瑜亲爹,老爷子都不管的事,他管这么多干嘛! 还是赶紧吃饭补个觉! 累死了! 第46章 未醒 屋内。 嘉楠正拧了帕子给陆翊桉擦脸。 她好像,从来没有这么近的观察过他。 平心而论,陆翊桉其实长得十分俊朗,只是平日里,他眼中的颓然与孤冷,掩盖了他原本锐利有神的眉目。 此刻,他的双眼紧闭,安然地睡着。 整个人都松弛下来,变得十分平和。 随着擦拭的动作,嘉楠的拇指轻轻抚过陆翊桉的脸庞。 他的眉骨很高,与两道剑眉相辅相成,恰到好处。 眼窝深邃,鼻梁挺拔,就连唇峰也很明显,下颌更是如刀刻一般棱角分明。 是她喜欢的,刚毅的长相。 如果陆翊桉没有经历这些,他现在应该是怎样的意气风发呢? 嘉楠无声叹了口气。 “桉儿!” 门口响起郑老太君的声音。 嘉楠忙退开两步,做贼似的,将手中的帕子藏起。 “老太君。”嘉楠向郑老太君行礼。 郑老太君此刻却顾不得她,整颗心都在自家孙儿身上。 她坐到床边,絮絮叨叨地跟陆翊桉说着话。 只是陆翊桉依旧在沉睡,此时,不能回应她分毫。 “老太君,侯爷至少也得明日午后才能醒……这会儿夜深了,您还是回去歇着吧,这里有我和裴大夫他们守着就可以了。” 郑老太君这才有空理会嘉楠:“好孩子,你也辛苦了,坐下说话吧!” 嘉楠谢过,也不推辞,坦然坐下。 她确实也累了,若不是老太君在这里,其实她连话都不想讲。 “先前,桉儿跟我说了你的事。”郑老太君看着嘉楠。 她不是第一次打量嘉楠,但是,是第一次把她当成一个“人”来看待。 “既然,桉儿已经把身契还给你了,侯府,自然没有反悔的道理。何况,你为桉儿这一场……也算是侯府对你的谢意了。”郑老太君微微叹气。 人的想法是会变的。 原先,孙儿一生无望,她自然觉得,有嘉楠陪着,也很不错,这才一直扣着她的身契。 得知孙儿给她放籍的时候,她还有些着急,生怕嘉楠离开,孙儿又变成从前模样。 可很快,她就想通了。 当时跟方府要嘉楠,是为了给孙儿一份慰藉,如今,孙儿的状态日益变好不说,更是愿意主动治疗,想必已然彻底放下了旧事! 那么,有没有嘉楠在,其实,并不重要了。 孙儿愿意放她,那就放了吧! 如今,眼见孙儿旧毒已清,康复在即,郑老太君更加庆幸,自己当时并未强行干预,逼迫嘉楠留下。 只要桉儿能重新站起来,他就还能有大好的未来。 嘉楠要走,其实也不是坏事…… “你放心,你的功劳与苦劳,我都记在心里,除了身契,我另从私库里,再补贴一份厚厚的赏赐给你,保你后半生吃穿无忧!”郑老太君笑着保证。 嘉楠自是谢过。 两人又闲说两句,郑老太君看孙儿确实一时半会儿不会醒,嘉楠也满脸疲惫,也不再留,先行回去歇息了。 嘉楠送走郑老太君,回到屋内,又盯着陆翊桉看了一会儿,这才回到榻上,闭目养神。 她跟在白凤宁身边这么多年,哪里会听不懂老太君的弦外之音。 此时,只庆幸自己从一开始,想的就是离开。 那是,她和陆翊桉之间,最体面的告别方式。 有些东西,从前因为陆翊桉的情况特殊而被忽略。 但,存在就是存在。 只要陆翊桉恢复正常,所有的问题,都会被摆在台面上。 幸好,她没有被一些奇怪的情绪冲昏头脑。 夫人从前就一直夸她,懂分寸,知进退,不是吗? 有情饮水饱,那是天真的小姑娘才会做的选择。 她才不想留在陆翊桉的后宅里,整日被身份压着不说,还要面对未知的是是非非,最后变成自己都不认识的模样。 嘉楠无声地笑了笑,摈去杂念,抓紧时间小憩。 只等明日,陆翊桉醒来,她就告辞离开。 可谁知…… 直至日落,陆翊桉也没有醒来。 郑老太君急得直打转,抓着裴元修不停问询。 可裴家祖孙与嘉楠,四人尽数看过,谁也说不出个为什么。 祛毒明明很成功。 就算陆翊桉体内有些微残存的余毒,也绝不至于让他昏睡不醒。 他的呼吸、脉搏,都平稳有序,只是唯独,就是不醒来。 “再等等看吧……”裴元修皱眉叹道。 这一等,又是两日。 到了第三日,郑老太君再也坐不住,道士和尚萨满巫祝,凡是望京城中叫得上名的,统统请了个遍。 可整个忠义侯府香烛缭绕,也没能如愿唤醒沉睡的陆翊桉。 好在如今尚能喂些汤水进去。 郑老太君听裴元修的,拿出了府里的百年野山参,熬了一大锅独参汤,续着陆翊桉的气力。 “十日,若十日还不醒,独参汤也吊不住了。”裴元修一边把脉,一边连连叹气。 “裴院令,你是望京最厉害的大夫了!你再想想办法呐!你前日……前日不是还说桉儿好好的,只要醒来就行!怎么就,这样了呢!!”郑老太君主以拐杖拄地,哭得老泪纵横。 纵使是裴元修,此时也唯余沉默。 裴瑜在一旁,帮着裴瀚阳一起翻阅南疆古籍,试图从中寻求解法。 嘉楠在另一侧,她的脑中已经完全听不进郑老太君的话。 她正将徐芝盈的留下的手稿,逐字飞快地略读着。 师父以毒术成就医道,或许,其中就有能救陆翊桉的方法,只是她没有注意到而已…… 一定会有的! 还有七日,一定会有办法的…… 嘉楠逼迫自己不再乱想,凝神继续翻阅。 到了第五日,陆翊桉的脉象又弱三分。 第七日的时候,已经无法将参汤和药汤灌进去。 郑老太君最开始的两日,称得上是伤心欲绝,可真到了这一日,反而成了最淡定的那一个。 她平静地吩咐萧珍娘,着手开始准备孙儿的后事。 “让桉儿,体体面面的走……不要像当时启元一样,什么都乱糟糟的……” 萧珍娘含着泪,应声去办事。 郑老太君看着孙儿,平静的面庞下,满是绝望。 这毒不祛,亘在心头,不知哪一日就会毒发毙命。 好不容易寻着一个祛毒的法子,毒也祛了,怎么还是没有一个好结果…… 她这一生,到底要经历几次,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郑老太君看着坐在陆翊桉床边的嘉楠。 成功祛毒的那一夜,她还想了那么多,想着嘉楠走了也好。 家中有个受宠的妾室,不利于桉儿将来娶个好妻子。 何况,倘若桉儿一味偏心,只会让妻妾失和,后宅不宁。 可没想到,才短短几日,她就后悔了。 若是没有那么爽快地答应放嘉楠离开,或许,桉儿还能有个合他心意的未亡人…… “嘉……”郑老太君正欲开口,却被嘉楠的动作呆住。 只见她端起汤碗,将独参汤含在了自己口中,紧接着,俯身…… 亲口渡给了已经无法灌下汤药的孙儿。 郑老太君此时根本无暇顾及,这合不合礼数。 她死死盯着孙儿,生怕他像白日里一样,咽不下分毫…… 可是,没有! 郑老太君死死捏紧手中的拐杖,连呼吸都几乎停滞,生怕一出声,孙儿就会将参汤噎出。 嘉楠亦是紧紧盯着陆翊桉,直到他终于,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这才终于流下泪来。 她吸了吸鼻子,用袖口随意擦了把眼泪,又含了第二口参汤。 俯身渡喂。 第三口…… 第四口…… 直到一碗独参汤,终于见了底。 陆翊桉吞咽下最后一口,又过了片刻,嘉楠才放心地放开捏着他下颌的手,把起脉来。 很微弱,但还在跳动。 “陆翊桉,是我错了吗?”嘉楠的声音充满了迷茫。 是不是,不祛毒,或许,就不会变得这么糟糕…… “你没有做错什么。”郑老太君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嘉楠怔怔地回头:“老太君……我以为您会怨怪我们……执意祛毒……” 郑老太君摇了摇头,重重地叹出一口气。 “这个毒,曾经送走了我的儿子……” 嘉楠第一次听到,郑老太君这么苍凉的声音,记忆里,她都是庄严贵重的,但此刻,她似乎只是一个普通的老妪。 一个失去了儿子,又即将失去孙儿的老妪。 “我儿启元,是忠勇侯府的骄傲,百年来,最出息的一个子嗣。可他却死得那么仓促……” “他常年镇守在济北,我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他两回。那日,他回来,跟我说,打完这一仗,就能一直在我身边尽孝了。我是那么开心啊……” “世人都赞他英勇无双,可我是个母亲,他的功勋,在别人眼里是荣耀,可的心里,却只有担忧,每一次,怕他有去无回。” “他没有死在战场上,却死在了望京皇城里……连最后告别的时间……都没有留给我们母子……” “没有人比我更怕这个毒了,我每一天,都在怕,怕桉儿也会像他父亲一样,连准备的时间,都不给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突然走了。” “祛毒……是我同意的……”郑老太君流下一滴浑浊的眼泪,“或许……天命如此吧……” 至少,桉儿已经,好好地,跟她告别过了…… 嘉楠的眼中噙满泪水,却倔强地摇头:“我不信天命……只要还有时间,就还有机会……” 她起身,继续去医书中,寻找陆翊桉的一线生机。 郑老头望着嘉楠挺直的背影,有些恍然。她依稀,看到了十几岁的陆翊桉的样子。 那个时候,他在北戎的手底下吃了亏,回来探亲的时候,她还没来得及劝慰他。 孙儿就已经恢复斗志:“只是一时输赢,祖母,终有一日,我会向他们讨回来!” 那个时候,桉儿的背影,也是这般挺拔。 郑老太君忽然有些明白,孙儿为什么,对她这般特别了。 第47章 醒来 夜深人静,陆翊桉的屋中,却仍旧烛火通明。 嘉楠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心中忽地升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暴躁之意。 她焦躁地将面前的医书推倒,颓然地往桌上一趴,手握成拳,重重地往桌上一砸。 为什么! 明明祛毒的每一步,都没有错!为什么陆翊桉始终就是不醒呢! 师父留下的手稿,她已经翻了无数遍,但却始终找不出一个答案! 难道真的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陆翊桉用这样的方式,走到生命的尽头吗! 嘉楠烦闷异常,无能狂怒一般,将气撒到眼前混乱的医书上,烦躁地将它们推到地上。 她闭眼往椅背上一靠,心中充满了悲伤。 片刻后,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不行!不能放弃! 裴大哥他们也还在努力,她不能这样! 嘉楠揉了揉眉心,整理好情绪,起身将地上散落的医书一一拾捡起来。 忽地! 她的目光死死盯住地上叠在一起的两本医书,行页交错之间,她的脑中电光火石般地炸了一下。 她赶紧将手中的书籍丢开,小心捡起那两本医书。 一本,是师父留给她的毒经要术,一本,是裴瀚阳的南疆古籍。 嘉楠将它们平摊在桌上,目光落在蛊虫与解毒之法的两页之间,来回流转。 或许…… 问题出在爆体而亡的那两只蛊虫身上?! 嘉楠细细回想着,当时祛毒时的细节—— 服药,没有问题…… 以针法配合药物释散毒素到周身,没有问题…… 用医刀划开几处特定的经脉穴位,配以拔罐之法吸出毒血,这一步也没有问题…… 后面……裴瀚阳驱使蛊虫的时候,最开始也没有问题,但后来,蛊虫爆体而亡的时候,是在陆翊桉的天池穴附近。 当时,他们很快地处理了这个状况,并且配以拔罐之法,吸取了剩余的毒血。 或许……问题就出在划开穴位这个步骤上?! 南疆蛊虫玄奥异常,虽然当时看似死了,但或许,遇血后产生了什么效应?! 嘉楠倏然起身,顾不得许多,抓上医书,就往客院冲! “裴叔叔!” 裴瀚阳他们此时,也仍在研究医书典籍,房中烛火未灭。 见嘉楠火急火燎地冲了进来,忙问道:“嘉楠,怎么了?可是有什么头绪了?!” 裴元修和裴瑜也看向嘉楠。 嘉楠缓了口气,快步向他们走去,将两卷医书往摊开,一一说出自己心中猜测。 言罢,嘉楠期待地看向裴瀚阳:“裴叔叔,我们当中,唯有你最懂蛊虫,你说,有没有可能,我们当时以为,蛊虫死了,我们也处理干净了,但其实……它还在陆翊桉的体内?” 裴瀚阳倒吸一口凉气,头皮瞬间发麻。 蛊虫浴血重生……虽然听起来玄之又玄,十分失真。 但发生在玄奥异常的蛊虫身上,似乎……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若是它真的寄宿在陆翊桉的心脉附近,那或许,陆翊桉一直昏迷不醒,也就说得过去了?! 裴元修和裴瑜听完裴瀚阳的解释,也觉得,不无道理。 他们祛毒时的每一步,都没有问题,唯有蛊虫,出了意外。 只是因为蛊虫在他们眼前爆体而亡,尸体都是他们亲自处理的,着实,没有往这方面去想。 “走!”裴元修率先起身,带头往陆翊桉房中而去。 嘉楠听到他们都认可这个说法,心中稍定,忙也跟随上去。 蛊虫之事,嘉楠有心无力,插不上手,只能默默看着裴瀚阳操作。 裴瀚阳以一种奇特方法,配以南疆秘药及自身之血,在陆翊桉心口几处经脉上来回试探。 忽然! 他的心包经有一处凸起!随后,逐渐有活物活动的模样! 嘉楠的心也跟着提起。 “确实有蛊虫寄宿!”裴瀚阳见状,十分确定,“嘉楠,仍是天池穴,你小心划开一道口子,我将它引出来!” “好!” 整整七日,嘉楠终于有了一丝丝,落定的感觉。 她忙照着裴瀚阳所说的去做。 随着两只幼年体的蛊虫自风池穴出来,众人终于深深地舒了口气。 裴瀚阳小心将蛊虫在器皿中收好,心中百感交集。 原以为蛊虫全失,没想到,失而复得! 但这两个小东西,差点要了陆翊桉的命,不知道老太君知道了,是否会怨怪…… 裴元修替陆翊桉把脉,但或许是蛊虫特殊的缘故,之前并未从脉象上探出什么,此时,也与前几日,无甚变化。 “裴院令,如何?”嘉楠小心翼翼地开口问询。 看到裴元修摇头,嘉楠心中一紧。 还是不行吗? “仍未可知。”裴元修叹了口气,“或许,还是要等到明日……” 嘉楠微微颔首,还有希望就好…… 裴元修思忖片刻,提笔写下一个方子,吩咐裴瑜去煎药。 “嘉楠,一会儿,想办法让他喝下去。剩下的……就看明日了……” 说罢,裴元修带着裴瀚阳起身,出了屋子。 这两日,陆翊桉早已无法自主喝下汤药。 嘉楠如何让陆翊桉吞下去的,他们心中自是明了。 这种时候,还是不要盯着看了。 裴瑜煎完药回来,也是将药碗递给嘉楠后,就选择了离开。 嘉楠轻轻摇了摇头,端着药回到陆翊桉的床边坐下。 “陆翊桉,你再不醒来,他们都以为,我要给你守寡了呢……” “我才不呢……” 嘉楠无声一笑,俯身为他渡药。 直到汤药见底,陆翊桉仍是没有醒来的迹象,嘉楠放下药碗,双手祈祷似的握住他的右手。 他们之间,第一次产生交葛,就是在船上,陆翊桉无意识下,握住她手的那一次。 “陆翊桉,你会像那个时候一样,醒来的吧……” 嘉楠用自己的手,带着陆翊桉的手,轻轻撑住额头。 她此时已经分不清,自己对陆翊桉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 她只知道,自己希望陆翊桉能够醒过来。 他的人生,不该止步于此。 “陆翊桉,我已经想好了,等你醒来,望京的事了,我打算去先去蜀中看看。我师父曾在那一带流转,她说那里,山水秀美,虽与临江府的泸江同源同流,但地物风貌差别甚远。” “那里群山阻断,出入不易,医术也相对于中原地区要落后,我想,或许在那里,我能真正寻到自己的一丝作用。” “你让我去悬壶堂,我真的很开心。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始终找不回,年少初学医术时,跟随师父在泸陵医馆治病救人的感觉。我总以为,我没有丢掉想要做一个医者的梦想,但事实上,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为之努力过了。” “我似乎依旧还有治病救人的能力,但是我有些找不回初心了。望京似乎有一种奇特的能力,只要身在这里,无论是何种身份,何种地位的人,都一心想要向上攀登,汲汲营营,为名为利。” “或许,我就是一个没有什么出息的人吧,我厌倦了低眉讨好的日子,我想往后,都能抬着头做人。” 嘉楠忽然想起,陆翊桉救她的那一夜,她违心地说“算了”的时候,陆翊桉那个时候,也说“抬起头来”。 她忽然笑了,笑着笑着,又流下泪来。 她其实,一直想要抬着头做人的。 可是这一路走来,每个人都在教她,要顺从,要听话,要讨好,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几乎连她自己,都要这么认为了。 只有陆翊桉,让她,抬起头来做人。 “陆翊桉,谢谢你……” 嘉楠轻声呢喃着,又说了许多,自己想要去的地方,想要做的事。 慢慢地,她依靠在床边,闭上了双眼。 她真的有些累了…… 陷入昏睡的嘉楠,并没有注意到,被她握在手中的,陆翊桉的手,指尖轻微地动了动。 陆翊桉是在天未见晓的时候,醒来的。 这些天,他似乎陷入了一场漫长的梦境之中,他一直想要醒来,却始终做不到。 他像是在一个隔绝的世界里,他能听到外界的声音,他听到嘉楠与裴院令他们,为他奔波忙碌,听到祖母为他的事,忧心挂怀。 他很努力地,想告诉他们,他没事。 只是,发不出任何声音。 直到方才,他似乎终于有了一丝力气,突破那层无形的屏障,终于能够,说出话来,只是落到嘴边的时候,似乎只有一声极轻的呓语。 连就在他身旁的嘉楠,也没有惊动。 陆翊桉费力地睁开眼睛,看向塌边,他知道,嘉楠一直在这。 这几日,她都这样守着他睡的。 时不时地,会跟他说些话,一些,他清醒时,她从不会主动说起的,心里话。 有她的迷茫,她的无助,她的理想,她的过往…… 他甚至有些庆幸,如果不是陷入这莫名其妙的昏睡,或许,他还无从听到嘉楠说这许多。 陆翊桉尝试着动了动自己的手指,忽然发现,自己的右手,仍然被嘉楠紧紧握在手中。 他忽然无声地笑了笑。 怎么似乎每一次,他在嘉楠面前,都这么弱……不是嘉楠抓着他的手安慰他,就是抓着他的手祈祷他平安。 唯一掌握主动权的一次,好像还是在船上,他那个时候也是刚醒,搞不清状况的时候,抓着嘉楠的手,不让她离去。 其实……也是一样的弱…… 那个时候也是才被嘉楠救醒…… “嘉楠……” 陆翊桉轻轻动了动自己的手,辅佐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声音,试图把嘉楠唤醒。 第48章 醒来2 可是……没能成功。 接连七日,嘉楠都处在身心俱疲的状态里,许是昨夜终于见到裴瀚阳取出蛊虫,一时松了精神,此刻,竟睡得无比香甜。 就连陆翊桉的手,已经从她手中抽出,也毫无察觉。 陆翊桉几乎费尽全身的力气,才终于将手落在嘉楠的脸庞上。 她瘦了。 来侯府后,好不容易养出一些肉,现在,又消瘦下去了。 她鬓边的发丝有些凌乱,垂下来几缕,陆翊桉小心翼翼地,想要将它们别到耳后。 可手却不听使唤,最终只无力地擦过嘉楠的耳朵,顺着她的耳骨,轻轻滑向她的耳垂。 最后,被她的肩膀接住。 嘉楠仍是未醒,只是在睡梦中,觉得有什么东西滑过自己的耳朵,有些痒。 她无意识地伸出手,却抓到一只熟悉的手。 这是……陆翊桉的手。 陆翊桉! 嘉楠忽地惊醒! 正对上一双温柔清明的眼睛。 “你……”嘉楠发出的声音也没比陆翊桉大多少。 半晌后,才回过神来似的,还没说话,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陆翊桉,你醒了……” 嘉楠直直扑到陆翊桉身上,双手环住他的脖子,将脸深深埋进他的肩窝里。 这一刻,她只想这么做! 比陆翊桉的脑子反应更快的,是他的手。 他也不知道自己忽然哪儿来的力气。 当嘉楠落在他怀里的那一刻,他的手,已经环住了她。 陆翊桉轻轻拍着嘉楠的背,用沙哑的声音安抚她:“没事了……没事了。” 片刻后。 嘉楠的呜咽戛然而止,她仿佛神志忽然恢复了一般,结束了这个暧昧的拥抱。 她抓起陆翊桉的手,着急地为他把脉。 都正常了,只是有些虚弱…… “你等着,我去找裴院令过来!” 嘉楠明明自己也擅长诊脉,此刻却不敢独断的模样。 有些话,似乎从裴元修的口中说出,她才能安心。 “福顺!侯爷醒了!你叫金珠婶子,赶紧把备着的肉糜粥盛一些起来!” “桑穗,你赶紧回你们院里,去通知老太君!就说,侯爷醒了!侯夫人那里,也劳烦你去通知一声!” “玉宁姐姐,劳烦你照看着这里!我去寻裴院令他们过来!” 嘉楠的声音打破了忠义侯府连日来的沉寂,慢慢地,整个侯府都喧嚣起来。 到处都是忙碌奔波的身影。 郑老太君匆忙而至的时候,裴元修已经替陆翊桉把完了脉,嘉楠正给陆翊桉喂粥。 “桉儿!你总算醒来了!总算醒来了……” 郑老太君这几日表现出来的镇定,消散得无影无踪。 此刻老泪纵横的她,只是一个,为孙儿的劫后余生感到庆幸的普通祖母罢了。 “孙儿不孝,让祖母担忧了……”陆翊桉歉疚道。 他或许不喜欢望京的一切,可是每每面对祖母,总是不免动容。 “好孩子,不说这些,醒了就好!醒了就好!”郑老太君拭去眼泪,细细打量着孙儿。 她转头满含期盼地问道:“裴院令,桉儿如今醒了,可是彻底无虞了?” 裴元修笑着颔首:“侯爷陈毒已祛,眼下只是因为连日昏迷有些虚弱,将养将养就可康复,老太君尽可放心!” “如此就好!如此就好!对了,桉儿先前连日昏迷,可有找到病因?往后,可还会再现这样的状况?” 郑老太君不放心,若有缘故,往后可得避开才行。 裴元修一时有些犹豫,不知是否该如实相告。 虽说郑老太君并不是蛮不讲理的人,但是蛊虫明明是为了祛毒而用,但最后却因为蛊虫,导致陆翊桉昏迷不醒,甚至差点送命…… “祖母,”陆翊桉适时插话,“我身上的毒本就奇特,难免就有些意料之外的事发生,如今我已经醒来,裴院令也已看过,他既说了无虞,祖母就不必过于担心了。” 他昏迷的时候,已经明白这一场是蛊虫的缘故。 有些事说出来,除了叫人心生疙瘩,毫无助益。 何必呢…… 裴家辛苦一场,没必要因为这个,反倒叫祖母生出一些除了感激之外的情绪来。 郑老太君频频点头:“都听你的!” 只是转头,不免还是又询问了两句关于陆翊桉身体调理的注意事项,一一记下后,才总算稍稍安心。 裴瀚阳感激地看了陆翊桉一眼。 他先前没同这位年轻的陆侯爷打过交道,只听说他是个孤冷的性子。 没曾想,竟还会做这么贴心的事。 从今往后,谁再在他面前说这位陆侯爷的坏话,他可就要放蛊虫咬人了! 裴元修亲自背书,说陆翊桉身上的旧毒已解,郑老太君自然不再有疑。 她心中记挂的事情,此时唯余一样:“裴院令,那……桉儿的腿?” 裴元修颔首,给了郑老太君一个“放心”的眼神。 “侯爷的腿之所以不良于行,皆是因为先前毒素积压所致,方才我已经给侯爷检查过,如今已有知觉!” “当真?!”郑老太君喜出望外,“那是不是等桉儿养好身子,就可以下地走动了?” “非也。”裴元修话锋一转,“侯爷到底六年未曾走动,急不得啊!说起来,这里头还有那毒的效用,毒素虽然让侯爷的双腿失去了知觉,但也叫侯爷的双腿未曾因长期不动,变得萎缩无力。” “加之这些年,福顺都遵照阿瑜的吩咐,定期给侯爷按摩活动腿脚,因而老太君可以放心,只要假以时日,侯爷必定能够正常走动。” 郑老太君闻言,心中欣喜不减,她要的,无非就是孙儿从此能够正常走动的确切答案罢了,六年都等了,也不差多几日。 “不过……”裴瑜开口,“侯爷当年……断了的腿骨,未曾接好……” 郑老太君今日太过高兴,几乎忘了此事。 此时被裴瑜一提醒,刚刚放下的心霎时间又揪了起来。 剩下的话,不用裴家人说,她也能明白。 腿能走了,但腿骨当年没接好……如今六年过去,断骨早已长歪,那不就是——成了瘸子?! “这……裴大夫,可有什么挽救的方法?!”郑老太君语气焦急。 人或许就是这样,孙儿随时会死的时候,只希望他能活着就满足了,哪怕在轮椅上过一辈子,她也希望孙儿活着。 可当性命无虞,那就会期盼他能够站起来;当他能够站起来,又会希冀他能一如从前…… 裴元修不语,看向裴瑜,论起断骨重接,他这个孙儿,可谓是青出于蓝。 裴瑜无奈一叹,看向陆翊桉,对方却转过头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 “若要恢复如常,唯有将长歪的断骨,再断一次……然后再正常接骨。” 这些话,当年他就跟陆翊桉说得明白。 可当时的陆翊桉,只心灰意冷地回答他“瘸了也好,残了也罢,死了更是解脱”。 想起当时他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裴瑜就生气!不听他的!现在好了吧! 现在倒是想治了,多余再吃一遍苦! 郑老太君闻言心疼不已。 当年因为此事,她几乎与丈夫闹到和离,可是,木已成舟…… 她这一生,既没能劝动儿子留在望京,也没能劝动丈夫放下功利,更没能劝动孙儿好好治疗…… 当年,她用孙儿心中,仅剩的一丝对她的亲情,才勉强逼着他活下来。 如今,孙儿好不容易有了重生的希望,却要再吃一遍当年吃过的苦。 “桉儿……咱们就听裴大夫的……好好把腿治好吧……”郑老太君用哄幼童一般的语气,对着陆翊桉说道。 这些年,她经历了太多,陆翊桉的不配合了。 嘉楠和裴瑜等人皆看着陆翊桉,等待着他给出回答。 半晌,陆翊桉终于转过头来,他的目光在屋中众人身上扫了一圈,经过嘉楠时,停留了片刻,最后,望向自己的祖母。 “好。”他犹豫了稍许,还是开口:“这些年……让祖母担心了……” 郑老太君的眼中霎时涌满了泪水。 这是她的孩子在这世上,唯一的孩子。 本该在望京享受祖辈留下的富贵的那些年岁里,他在济北的寒风冷夜里,与北戎搏生死。 她心疼,却也骄傲。 她郑佩珊的儿子、孙子,都是一等一的,顶天立地的男儿。 可是,她又亲眼看着他们,一个一个陨落…… 儿子身死,孙子虽然还勉强活着,但却生不如死…… 这六年来,她每一日都在祈祷,祈祷他的孙儿,能够康健无虞,能够放下过去。 可当这一日真正来临,她心中演练了千万遍的激励话语,却没有一句能够真正说出口来。 最后,唯有“都过去了”四个字。 屋内众人,不是至亲,就是陆翊桉的医师,无不为此动容。 “老太君,过喜同悲,有伤心神。您年岁大了,侯爷此时又正是虚弱的时候,切记心绪平和,切莫大悲大喜啊!” 裴元修见气氛差不多,捋着胡子劝道。 “是是!都听裴院令的!”郑老太君接过萧珍娘递来的帕子,擦拭起眼泪来。 裴元修对听劝的人态度都很好,和善地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便准备告辞。 他认床! 加之这几日陆翊桉的情况不定,他都快七日没睡过好觉了! 再不好好休息休息,陆翊桉没出事,他要先出事了! 郑老太君有些犹豫,不是很肯放他离去。 可裴元修实在不想再睡别人家的客院了,他大手一挥,将儿子和孙子留在了侯府,又再三保证,定会日日过来复诊,这才得以脱身。 年轻人嘛,多熬熬,没事的! 他老人家可得回去睡个好觉了! 第49章 再留一段时间 陆翊桉已然脱险,自然不必嘉楠再守着照顾。 许是前些日子睡了太久,他今日没有丝毫的睡意。 陆翊桉的手伸向塌边,那里一片空空如也。 昏睡时听多了嘉楠在他身旁的轻语,今日,总觉得夜格外寂静。 连他那么轻的一声叹息,都仿佛变得悠远深长。 或许,他真的应该一开始就想办法想嘉楠走的。 与她呆得越久,他好像……越舍不得她离开了。 陆翊桉尝试着动了动自己的腿,他如今还不能完全掌控,费尽力气,也只不过让它们轻微地动弹了一下。 可仅仅是这样,就足以让他的心中充满希望。 曾经对他来说,能不能再站起来,一点也不重要。 但现在,他希望自己在嘉楠离开之前,能够站起来。 至少……能够有那么一次,是与她并肩而立的…… 他不希望,嘉楠往后回忆起他来,他都是瘫坐在轮椅上模样。 陆翊桉又尝试了几次控制自己的双腿,现下确实不能做到更多了。 “此事心急不来,勉力而为反而伤身,切莫急于尝试起身!” 他想起白日里裴瑜的嘱咐,叹了口气,不再坚持。 也不知……能不能赶在嘉楠离开前,站起来…… 要是嘉楠可以再留一段时间就好了…… 不行! 已经说好了事,如何能够反悔! 陆翊桉,你可千万不能做让嘉楠失望的事! 各种论调在陆翊桉的脑海中打架,无数的念头升起,又被推翻。 陆翊桉在一片游离混乱的思绪中,就这么睁眼到了天明。 “咳咳!嘉楠!你……你说什么?!” 陆翊桉被呛了一口,但他此刻顾不上汤药滚烫,一口吞了下去,而后急切地看向嘉楠。 嘉楠皱眉递上帕子:“烫!让你慢点喝……你也不怕烫坏喉咙!” 陆翊桉此时哪里想听这个,他通过手中的帕子扯住嘉楠的手,不让她动作。 他用充满希冀的眼神死死盯着嘉楠,语气急迫:“嘉楠!你方才说什么?!” 嘉楠何时见过陆翊桉这个模样,不禁一时有些别扭。 她松开手中的帕子,脱离陆翊桉牵制的力道。 片刻后,咬唇轻声又重复了一遍:“我说……我跟裴大哥商量过了,我会等到你的腿彻底好了再离开。” 嘉楠觉得自己的心中有一种怪异的情绪,可是她又形容不出来。 只觉得抓心挠肝的,怎么都落不到实处的模样。 其实昨日,听到陆翊桉答应治腿后,她就一直在想此事。 原先,她是想得很清楚的,替陆翊桉祛完毒就离开。 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此事横生枝节,陆翊桉差点不能醒转过来的缘故。 事到如今,她再也不能继续自欺欺人——她是喜欢陆翊桉的。 这个人帮她解除了人生的一切桎梏,并且不要求她回报任何。 如果他顺遂无虞,她尚且可以昧着真心装聋作哑,理所应当地接受他的好。 可他差点死在她的面前。 这叫她如何能够无动于衷…… 她实在做不到,在陆翊桉刚醒来的时候,就提出离开。 她想为他做些什么,哪怕只是在他治腿的时候陪伴他一段…… 即便他们之间,没有将来。她想给自己,给陆翊桉,留下一段真正相伴相守的回忆。 三个月。 是嘉楠给自己的期限,也是她对自己的这份感情,最后的纵容。 在这段时间里,她不想再回避了。 “你若是嫌我多事,就当我没说。” 嘉楠故意转变语气,逗着陆翊桉玩儿。 许是从前与他的相处太过正经,第一次在他面前这般说话,嘉楠竟觉得有些好笑,拼命忍住才没笑出声来。 但转即,心中又难免有些忐忑,她忽然转了态度,变得和从前不同,不知道陆翊桉会作何反应…… “怎会!”陆翊桉脱口而出,语气焦急,“嘉楠,你能留下来,我很开心!” 他仿佛真的怕嘉楠后悔似的,急切地拉住嘉楠的手,生怕她离去。 虽然马上认识到此举不妥,但陆翊桉又不想就此放开,只好用另一只手将帕子塞回嘉楠手心,借着这个动作掩饰一番。 但就是掩耳盗铃似的,不肯放开。 嘉楠不由地脸一红,没想到陆翊桉醒来后,竟变得跟从前有所不同。 明明是清醒的状态,却抓着她的手不肯放,这是从前的陆翊桉绝对不会做的事。 她用了些微力道才挣脱开来,有些别扭地说道:“我去厨房看看今日的药膳……” 说罢,拿起陆翊桉塌边矮几上的药碗,落荒而逃。 陆翊桉看着嘉楠离去的背影,嘴角不自觉地勾了起来…… 一连三日,裴元修都准时到达忠义侯府,为陆翊桉诊脉。 许是陆翊桉自小练武打下的底子,放在常人身上至少将养个十天半月的事,陆翊桉短短三日就恢复了大半元气。 “若侯爷觉得自己身上没什么不妥,也可以尝试尝试下地走走,等再过个三五日,彻底恢复了,就可开始治腿了!”裴元修难得笑得开怀。 当年没能救下陆启元,也是他心中一直以来的憾事,如今能救回陆翊桉,也算弥补一二了。 另外就是,终于可以把压在侯府的儿子孙子领回去了,再住下去,旁人都要以为他们裴家人是侯府的专用医师了。 他再三跟郑老太君保证陆翊桉不会再出问题,这才将裴瀚阳和裴瑜一并带回。 原本陆翊桉昏迷的这几日,忠勇侯府分派了不少下人过来帮手,如今应陆翊桉的要求,也几乎全部撤了回去。 郑老太君对此并不是很情愿,但耐不住孙儿一哄,就轻易点了头,但又想到什么,出口劝道:“那贴身伺候的总得留两个吧?” 从前,孙儿不便走动,有些事,她便也一直随着他。 但如今眼看孙儿逐渐恢复正常,她无论如何都不再放心,孙儿身边只福顺福康两人伺候了。 至于嘉楠,她也想通了,留在侯府也好! 只是无论如何,总不能再把她当个伺候人的丫鬟看了。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她此时也不着急提。 “桉儿,从前这些事,祖母都依着你,但现在,你眼见就要开始治腿,身边只有福顺福康……”郑老太君顿了顿,到底没有在孙儿面前说他们的不好,只叹道:“光他们两人,哪里能伺候得过来!” 陆翊桉在此事上却很执着,他虽如今心境上有所改变,但并不代表,愿意让更多的人介入他的生活。 何况,嘉楠和福顺福康是早已相处惯了的,彼此之间都晓得分寸。 若是他在此事上对祖母妥协,屋内多了丫鬟,一则是他不愿,二则是福顺福康定然多了不便之处。 若指派来的是小厮,那往后嘉楠为了避免麻烦,定然少了进出他这里。 无论哪种,都不是他想看到的。 最后,陆翊桉和郑老太君僵持不下,只得一人各退一步——派了四个小厮过来在外院伺候,若陆翊桉这里有什么事,也可随时听候吩咐。 “那……嘉楠身边,可要派个小丫头过来伺候她?”郑老太君试探着问道。 孙儿对嘉楠,她着实有些摸不透。 说他不喜欢吧,她是一点都不信!但若说他喜欢吧,他先前巴巴地要给人送走,如今嘉楠没走吧,他也不赶紧给人个名分,好将人彻底留下! 陆翊桉摇了摇头:“嘉楠的事,祖母就不必操心了……” 郑老太君她气得用拐杖拄了拄地:“嫌我老太婆多事!我还不乐意管呢!” 她忍不住在心中叹气! 这个孙儿真是十足十地像极了他爹! 这一个个的,在战场上都是英勇无双的好汉,怎么面对女子,都这般犹豫不定! 郑老太君摆了摆手,被玉珍扶着回了自己院中。 罢了罢了!眼不见心不烦! “老太君,您瞧您!侯爷他没好的时候,您倒是只求他平安康健,彼此间倒没个红脸的时候!如今好不容易人好了起来,您倒为了些旁的小事,跟孙儿置气起来!怪不得人说老小孩老小孩呢,奴婢看你呐,这会儿倒像个小孩!” 玉珍跟了郑老太君大半辈子了,私下里开解起她来,倒也不那么规规矩矩地说话。 偏这就是这么三言两句,就立刻把人哄好了。 郑老太君心中的气闷一消,难免又喟叹起来。 “唉……玉珍,你不是不晓得,我这一生,旁得都没得说,不说一等一的命好,也算顺遂无忧半生了!就是这子嗣缘上,实在比那些不能生的妇人还坎坷些……” 玉珍也是跟着叹气。 郑老太君这一生统共就生了两个孩子,长子英年早逝,幼子病弱不堪……一个就留下了陆翊桉这个独苗苗,一个至今连子嗣都不曾有…… 如今好不容易陆翊桉好了,也难免老太君就多生出些希冀来。 不过…… 玉珍忽然想到了什么,迟疑着开口:“老太君,您说……嘉楠姑娘配合着裴大夫,连桉哥儿的毒都能祛了,那咱们侯爷的病,是不是也能……?” 郑老太君眼神一闪,方才的愁绪顿时丢了个干净! 这些日子,她满心满眼地都在桉儿的生死之事上,哪怕后面桉儿醒了也一直悬着一颗心,以至于完全没想到这茬! 若是……若是可以呢?! 第50章 忠勇侯 玉珍口中的侯爷,正是郑老太君的幼子,萧珍娘的丈夫,如今的忠勇侯——陆康安。 他因天生带有虚弱之症,自出生起,就几乎没有离开过侯府,人生匆匆三十余载,倒有一大半的时间都在吃药。 曾经,郑老太君为了这个小儿子,也是费尽心思遍求名医,但得出的结论都与裴元修最初的说辞一般——恐难以长寿。 郑佩珊知道,这已经是他们委婉的说辞了。 但做母亲的,哪里肯轻易放弃自己的孩子呢? 她几乎尽了所有的努力,不叫陆康安见一点风,没有片刻冷热的不适,天天各种名贵的药材当饭似的吃着,这才好不容易将他养到了这个年岁。 替康儿娶珍娘进门的时候,她也曾问过裴元修,是否有机会留下子嗣,但裴元修说,康儿活着就已经算是奇迹了,不能再强求太多。 她便也只好收了心思。 原本,她已经物色好了几个旁系的子嗣,只等桉儿的事情过后,就过继到珍娘名下,但此刻,玉珍的话却忽然点醒了她。 郑老太君的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 “玉珍,我记得……明日是裴院令上门给桉儿诊脉的日子吧?” “正是!” 玉珍跟郑老太君一对眼,就明白了她心中所想,两人默契地都没有再往下讲。 有些事,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事先不要提及太多,往往更有成功的可能。 次日,郑老太君早早地就去了忠义侯府,一直等到裴元修给陆翊桉诊治完,才遣退闲杂人等,问出了心中疑问。 裴元修听完,捋着胡子沉思不语,就在郑老太君几乎等不住的时候,他终于开口:“此事……或许还得嘉楠过去看看……” 倒不是他推脱,只是陆康安的身子他是最清楚的,寻常之法根本无用。 但偏巧嘉楠学的是徐芝盈的医术。 徐芝盈传给嘉楠那套针法,先前为陆翊桉祛毒的时候,他就已经见识过。 嘉楠也并未藏私,将其中奥义一一说明了。 如今他对徐芝盈的医道,有了些更深的了解。 她当年以能治旁人所不能治的奇病出名,确有她独特的能耐之处。 但她的医术掺杂着用毒之理,无论是用药还是行针,都颇为些诡谲之意。 其中有些技法,更是与他们所学的医道相悖。 道不同,理不同,术不同。 这世上,如今能真正发挥徐芝盈医术的人,恐怕只有从始而终只学过她的医术的嘉楠了。 郑老太君闻言,立刻将目光转向嘉楠。 谁能想到,眼前这个被当成暖床丫鬟跟方府要来的小丫头,如今自己的一儿一孙的康健,竟都系于她身。 真是造化弄人呐! 许是郑老太君的目光太过殷切,倒盯得嘉楠有些许迟疑。 毕竟陆翊桉几乎不能醒来的事情就在眼前,若在忠勇侯身上再发生一次…… 郑老太君哪里看不出嘉楠是在为何担忧,这副表情,她在为陆康安诊治的医者脸上,不知见过多少了! “嘉楠,你不必思虑过重,康安的身体我心中有数,无非也就是不想放过任何一丝机会罢了,无论能不能治,你且先随我去看看吧!” 话既然说到这份上,嘉楠自然不会再推脱,收拾了药箱准备随同一起去往陆康安的住处。 陆翊桉原也想同去,被郑老太君呵止了,只得独自留在屋中继续休养。 只是眼见一行人出门,他那双眼睛都巴巴地不肯从嘉楠身上抽离的模样,刚好被郑老太君瞧个正着。 老太君手中的拐杖重重地敲击了一下地面:不争气呐! 唉! 嘉楠自方府初到望京,就来过忠勇侯府送拜帖,更遑论后面都直接成了侯府的人。 但竟就还真的,一次都未曾见过忠勇侯陆康安本人。 这么一想,老太君是真的把这个天生体弱的儿子,如珠似宝地藏着,生怕出了一丝差错。 随着陆康安的屋门被打开,嘉楠的呼吸都更静了些,生怕惊了这位病美人。 至于为什么是病美人,嘉楠也不知。 只是从她入京开始,所有人背地里议论起忠勇侯的时候,好像都是这么称呼的。 可是当嘉楠行完礼起身,真正看清陆康安的面容的时候,这一切忽然有了解释…… 嘉楠自问见过的男子不在少数,可不论是泸陵的青年才俊,还是望京的王侯子弟,亦或者是那些讨生活的戏子伶人,竟都不如眼前这人来得秀美。 论说陆康安应已过了而立之年,可在他身上却一点看不出年岁的气息,乍一眼,还以为是二十来岁的青年男子。 许是常年不见光的缘故,他的皮肤冷白如瓷,清瘦的身躯藏在宽松的衣袍下,气质如松如竹。 “侯爷,还请伸出手来。”嘉楠近前替陆康安把脉。 直至这时,他才微抬凤眼打量了嘉楠一瞬,仅片刻又垂下眸去,含水的眼睛被长如鸦羽的睫毛挡住,似一只孤高的白鹤。 嘉楠看出他的不配合,转身看向郑老太君和萧珍娘。 在自家母亲的劝说下,陆康安才冷淡地伸出一只细长的手。 嘉楠一边感叹着郑老太君的不易,这家里一个两个的都得哄着看病,一边在床边的圆凳上坐下,开始诊脉。 直到两只手都来回切过脉,嘉楠仍是沉思不语,犹豫再三后还是开口,却不是看向陆康安,而是转头征求郑老太君的意见。 “可否让侯爷脱去衣衫,我想仔细检查一下心肺之处。” 郑老太君和萧珍娘一对眼,拍板同意。 陆康安冷冷地瞥了一眼嘉楠,沉默不语,但抗拒之态却比方才明显许多。 只是看病吃药一向由不得他同不同意的,他从来只有顺从的份。 因而当萧珍娘上前替他解去衣衫时,他也只是沉默着撇过头,并无其他动作。 “侯爷,得罪了。” 嘉楠顾不得他冷硬的态度,重新上前在床边坐下,以三指不断在他的心肺之间点触,来回试探。 直到按压到某一处的时候,一直面无表情的陆康安,眉头忽然一皱,面容扭曲了一瞬。 嘉楠心中的猜测被证实,但并未就此停下,而是仔仔细细将每一处都检查过才收手。 “如何?!”见嘉楠起身,郑老太君急切地问道。 嘉楠看了一眼陆康安,犹豫是否在此处说。 “无妨,你直说便是。”郑老太君开口。 这是她们母子之间的约定,她不会对陆康安隐瞒任何他的身体状况,但他也必须配合一切的治疗。 “侯爷应是天生心肺有缺,以至于无法如常人般奔走,寿数……”嘉楠沉吟片刻,还是直言,“应也不如常人……” 郑老太君叹了口气,裴元修也是如此说的。 只是还不待她说话,陆康安已经冷哼出声:“又是这些陈词滥调,就没些新鲜些的说法?” 他清冷的目光瞥向嘉楠:“说吧,又要怎么调养?” 陆康安的语气实在说不上好,但嘉楠其实挺能理解他的。 一个人自出生开始就泡在药罐子里,每天睁眼就是吃药,闭眼就是扎针,不能见人,不能奔跑。 看似金尊玉贵,却三十余年都活在一方宅院里,实在是憋闷。 千金万金,不抵身体强劲。 只是,再好的医者,也无法与天争命。 但……或许…… 嘉楠脑中天人交战,良久之后,才仿佛下定决心似的,这次她没有看向郑老太君,而是看向陆康安。 她对着那双冷傲的眼睛,不卑不亢地问道:“调养之法,想来侯爷已然听过无数。我……另有一法,但并非正途,不知侯爷可有兴趣一听?” 陆康安一怔,不由地冷笑:“怎么?你还能叫我与常人无异不成?” 嘉楠深吸一口气,须臾后,郑重地点头。 “能。” 一石激起千层浪。 屋中众人皆望向嘉楠,郑老太君和萧珍娘更是激动地将她拉住,连连问询。 但嘉楠并没有回答,她静静地看着陆康安,等待着他的回答。 陆康安的冷傲终于有所破碎,他几欲张口,但都没能发出声音。 人生三十余载,第一次有一个人对着他说,可以叫他与常人无异…… 可他不是三岁幼童,他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清楚,更何况那年轻女子的表情是那般凝重,几乎将“代价惨重”四个字映在脸上。 可是……那又如何呢? 这样苟延残喘的一生,他真的厌倦了! 哪怕只有一天,他也想如常人一般地活着! “你说……”陆康安沙哑的声音中,满含期待。 郑老太君和萧珍娘从巨大的惊喜中回过味来,也仿佛意识到什么,也噤了声。 屋内静静地,只有嘉楠的声音,平静又冷漠:“用医术,我确实做不到,但若用毒术,或许可以一试。” “简单来说,我可以给你下一剂强毒,它不会让你立时毙命,甚至可以让你在一段时间内,身体强健如常人,但……时限一到,大罗神仙也难救……” 这话,众人皆听明白了,一时间欣喜之色烟消云散,纷纷白了脸色。 只有陆康安,看上去比方才还镇定几分。 “若按照你说的方法,我能有多少时限?”他问道。 第51章 再见白凤宁 “一年。”嘉楠顿了顿,“至多,不超过两年……” 陆康安闻言,整个人神色一松。这比他想象的,要多上许多。 一年时光能够如常人无异,对他来说已经是难得的奢侈。 他乞求似的看向自己的母亲,于无声中将自己的想法表明。 郑老太君的心头一痛。 那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自出生起,就日日与汤药为伴,不曾有过一日的快乐。 可是她没有办法,如果不精心照料处处小心,她的孩子根本活不到现在。 康安现在的身体状况,如能一直保持下去,裴元修说过,或许是能熬过不惑之年的…… 她是一个母亲,自然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多在这世上呆几年。 可儿子乞求的目光中,满是希望她答应的恳求…… 郑老太君别过眼,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抉择。 末了,还是嘉楠出言劝道:“老太君和侯爷,倒也不必急于一时做出决断,不若再与夫人一同商量商量?” 横竖她如今一时半会儿也不会离开侯府,陆康安的事倒也不急于一时。 郑老太君颔首,给了玉珍一个眼神,示意她先送嘉楠回去。 嘉楠如今在侯府走动,哪里需要人相送,但她料想应是老太君有些话在屋内不便说,这才遣了玉珍妈妈借机来问。 果不其然,才出了陆康安的院子,玉珍就悄悄跟嘉楠打听起来。 “嘉楠姑娘,你方才说的……能叫侯爷行动如常人,那侯爷与夫人……往后可是能正常敦伦?” 玉珍应是顾忌着嘉楠到底是个未嫁女子,说起这话来半遮半掩的。 嘉楠倒是没有这方面的顾忌,认真答道:“自然是能的。” 否则怎么叫与常人无异。 “那……若是侯爷与夫人有了子嗣,侯爷身上的毒,可会影响到夫人腹中的胎儿?” 这嘉楠先前倒是没有考虑到,师父的手札中也没有记载。 “于子嗣……恐怕是有影响的,但我现下也说不好……不若等我回去请教过裴大夫,届时再告知玉珍妈妈。” “好好,那老婆子我就静候嘉楠姑娘的消息了。” “玉珍妈妈客气了!”嘉楠止住脚步,“回去的路也没几步,玉珍妈妈留步吧!” 玉珍已然将问题问出,自然也不执着于非得把人送到隔壁,便顺水推舟笑着在此与嘉楠告别。 嘉楠对玉珍的问题也想解惑,于是赶忙加快脚步,恰恰在陆翊桉屋外,赶上了正要离开的裴元修。 她将自己对陆康安的诊断和治疗法子一一仔细说了,又将玉珍的问题重提一遍,想听听裴元修的意见。 “若是依你的法子,那侯爷体内必然含有剧毒,胎儿乃父母精血所聚,自然是要受影响。”裴元修答道。 “裴大夫,若是您的话,可有什么化解的法子?”嘉楠诚心请教。 陆家想要个子嗣继承香火,也是真的坎坷。 “具体如何化解,能否化解,还得看你届时用些什么药。不若等你先将你的术方定下来,我们再斟酌而定相应的解法。” 嘉楠颔首,送走裴元修后,回到陆翊桉房中,心中琢磨起此事来。 陆翊桉方才在屋中就听嘉楠在门外与裴元修说道些什么,进屋后又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便主动问询起事情的缘由来。 “侯爷,我心下其实有些踟躇……”嘉楠解释过后,面上显现出犹疑,“师父的医道,是以毒佐医,来达到治病救人的目的。但我这样做……是不是并不能算是在救人?” 陆翊桉收起对自己嫡亲叔叔命途的吁叹,转而替嘉楠排解起来。 “嘉楠,医者医人,不单单是救人性命,更是救人心志。”陆翊桉示意嘉楠在他床边的圆凳上坐下,“我或许不如你懂医术,但我比你更懂一个病患的心。” “叔父与我先前的情况,何其相似……亲人希望我们活着,是出于拳拳爱护之心,可如行尸一般地活着,于我们而言,是爱亦是痛。” “我治疗之前,曾与祖母畅谈过……祖母已经理解过我一次,我想这一次,她也会理解叔父的。” 嘉楠怅然一叹:“侯爷此话说的,好似忠勇侯就一定会选择我的法子一样……” “他会的。”陆翊桉的语气无比肯定,“嘉楠,不要怀疑自己。相信我,叔父会高兴,你替他择了一条不同的路出来。” 嘉楠心中稍定,随即想到什么,抬头对上陆翊桉的眼睛:“侯爷,我一直……还未向你道过一声谢。” “多谢你,我才能有了一条,与从前不同的路。” 自吐露真心的那一日后,嘉楠还是第一次主动提起这个话题。 其实这句话憋在她心里已经很久了,但当时她的心太乱,一直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但如今,她不再受拘于那些奇奇怪怪的情绪,反倒能坦荡说出心中想法。 陆翊桉心中一震,内里仿佛忽然间被什么充盈满了似的,整个人都轻快起来。 “嘉楠,我也要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或许我此生再没有重新站起来的机会。”陆翊桉的声音有些晦涩。 其实他想说的是:如果不是你,或许我此生都不会有重新站起来的念想。 但他怕这话太过于唐突。 嘉楠虽然留了下来,可是他与嘉楠之间…… 陆翊桉不想破坏如今这般,如友人却更胜友人的微妙关系。 嘉楠却只道是陆翊桉是为了减轻她的亏欠负担才这般说。 心下更是暗暗发誓,要好好陪伴他这段时光。 郑老太君那边很快就给出了回复。 果然如陆翊桉所言,她最终还是应承了儿子的请求。 嘉楠这厢便着手开始准备调制药物,或者说是毒药更为准确些。 而裴瑜那边也没有闲着,如今陆翊桉已经能够下地,重接旧骨的事也提上了日程。 府中一下子两桩大事,郑老太君心下难安,还特地去护国寺做了场水陆道场,求先人保佑陆康安和陆翊桉一切顺利。 香火钱自然也是少不了供奉,眼见那负责接待的大师,脸上的笑容都更慈善了些。 待到一切准备就绪,嘉楠和裴瑜选在同一日,替各自的病人开始诊治。 原本,嘉楠是想着将时间错开来,陆翊桉治腿的时候,她是想陪在他身边的。 只是陆翊桉却不肯,他不想叫嘉楠瞧见自己断骨的狼狈模样。 嘉楠见他执着,便也没有勉强。 想着自己闲在屋中,也只能徒劳替陆翊桉担心,索性就挑在同一日为陆康安施针,并配以第一剂毒药。 好在有裴元修帮忙压阵,嘉楠施针时倒比平常还更镇定些。 虽说用时颇长,但好在一切顺利。 只是出来向郑老太君和萧珍娘回禀时,却碰上了许久未曾见到的白凤宁,身边还跟着云墨和紫烟。 嘉楠怔了半晌,才堪堪压下心头的万千情绪,回复起郑老太君的话来。 “老太君放心吧,一切都顺利,如此再往复六次,就可大成!侯爷每施针服药一次,身体便会比从前强上几分,七剂药之后,侯爷便可行动如常人了!” “如此就好!如此就好!”郑老太君也说不上是该喜还是该悲,但听到一切顺利总归是开心的。 她此时也无心与嘉楠多说,径自进去看望儿子去了。 萧珍娘看了看老太君的背影,目光又在白凤宁和嘉楠之间流转了一番,终是笑着说道:“阿宁,侯爷此时尚且虚弱,我就不请你进去了,我且去瞧上一瞧就来陪你。” 今日,萧珍娘是特地叫了白凤宁来陪她一起等待的。 她与阿宁之间,其实从未间断联系,从嘉楠来到侯府以后,可以说往来比从前更甚。 只是嘉楠甚少来这边院子,因而几乎并未与阿宁碰上过。 阿宁每每过来,都不忘打听嘉楠的近况,可每当她说要叫嘉楠过来,阿宁却又叹着气说算了。 她也不知道她们主仆之间是如何一回事,但如今嘉楠既然已经得了自由,料想便是从前又什么误会也该当可以说开了。 今日才特地寻了这个可以让她们单独相处的时机。 她总觉得阿宁心里,始终是在乎嘉楠的。 因而她与白凤宁说完,便笑吟吟地看向了嘉楠:“嘉楠,我进去瞧瞧侯爷,可否劳烦你,替我招待方夫人一会儿?” 嘉楠自是不会在这种情况下拒绝,有礼有节地应下后,引着白凤宁一行去了萧珍娘平日里待客的花厅。 按说这种情况,花厅里定是不会少了伺候的人,但她们却不约而同地,上过茶点后纷纷退了出去,把这一方空间都留给了她们这对旧主仆。 嘉楠心中默默叹了口气,终是先行打破沉默,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客礼:“方夫人……近来可安好?” 云墨开口想说些什么,却被紫烟拉住。 嘉楠只当不曾瞧见。 白凤宁听到嘉楠的称呼,长叹一声:“嘉楠,你心中……始终还在怪我?” 说话时,她细细打量着嘉楠。 嘉楠的脸圆润了一些,整个人也更精神了些,看起来应是在陆翊桉身边过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