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锁凤台》 第1章 遇险 “有人下毒!” 西极殿歌舞依依,走得愈近,丝竹管弦之声愈盛,柏姜停在门口,一旁侍女伸手正欲打开殿门,忽听得里头爆发出一句猛喝。 侍女的手停滞在半空中,那朱漆大门却莫名被人从里头打开了,一队负坚执锐的军士脚步“咄咄”地出来,铁笼般围住了柏姜二人。 “太后娘娘!” 一个锦衣峨冠的太监领着宫人百官齐齐下跪:“有人下毒,皇上受惊旧疾复发,净空大师请太后娘娘移驾灵禅寺祈福!” 刘全安是宫中宦官,背靠他那权势滔天的干爹,一向狗仗人势,此时他双手交握叠至额前,遮掩住眼底恶毒的笑意。 这姓柏的小女娘至今也只有廿二岁,不过是建元帝临死前娶来冲喜的小玩意儿罢了,侥幸抚养了先皇后的遗腹子,这才叫她以太后之尊在宫里安生了五年。 建元帝驾崩后,他侄子建武帝三年而亡,建文帝又是个病秧子,如今看也活不长了,平安王这先帝嫡亲血脉已经长大,哪有让一个小女娘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道理。 柏姜环视殿内,龙椅周围杯盘碗盏滚落一地,一个小谒者躺在地上,他七窍流血、身上几乎被银针扎成了个刺猬。 她定了定神:“皇帝病重,哀家不守着他到庙里做什么!” 一只手忽地抓住了柏姜的脚踝,柏姜一惊,看见那小谒者十分痛苦地蜷缩在地上,嘴里不停地念着“娘”。 刘全安适时地哭嚎起来,十分凄切: “大师说这小子是为了陛下受的天罚,再不求神佛赎罪,怕是真的无人护住皇上了!眼下医官封住了这孩子的七经八脉,或许还有救,太后娘娘母仪天下,便救救陛下与这孩子的命罢!” 柏姜心底冷笑,刘全安哭得仿佛是她毒杀了他们似的,简直是逼着她就范。 “再说,平安王已经送去灵禅寺听大师讲道了……”刘全安觍着柏姜的神色道。 闻言,柏姜心中一沉,盯着刘全安缓缓勾起唇角:“且慢。” 众人不解,柏姜快步上前抽了羽林侍卫的刀,毫不留情贯穿那小太监的心口,那孩子睫毛茫然地忽闪了两下,最终安然地垂下了。 “哀家看这孩子已经不好了,不如叫他投胎去,他救了皇帝,又有哀家祈福,下辈子定然能投个好胎,至少不必做阉人不是?” 柏姜看着刘全安不得不按耐住他眼底深深的怨毒,将头重重磕在自己脚边: “恭送太后娘娘!” 寺内正做法事,宝塔金刹,佛号声声,僧弥列坐,当中兀自空出一圆坛,正待柏姜沐浴焚香后奉上手抄《金刚经》一卷。 柏姜停下脚步,那老僧似乎早有准备,合手道:“平安王正在太后禅院之中。” 她心底不大相信,但那老僧脸上倒看不出什么破绽。 柏姜转身疾步走向禅房,直亲眼看到小六伏在床榻上睡着才放下心来。 她摸了摸小六睡得温热的脸蛋,替她又掖了掖被子才离开厢房,安心抄她的佛经。 天色渐晚,柏姜没胃口用晚饭,阿充便拣了盘糕点送到柏姜身边:“娘娘好歹用些。” 柏姜没心思,只叫阿充把小六带过来一起用,谁知阿充突然神色慌乱地跑进来。 手一顿,纸上赫然拖出一道长长的墨迹,柏姜忙问:“如何?” 晚霞如烧铺在小床上,被子掀开,里头是一只幼童大小的木偶,白脸黑眼睛,兀自在空荡荡的床上摇晃。 外院里传来门扉打开的声响,是刘全安安排的太监来交班了,柏姜一把抓住阿充的手,满手冷汗,冰凉黏腻:“快,与我换衣服,来不及了!” 柏姜裹着侍女的衣服蜷在院角,看那新来的太监在窗前晃了一晃,窗纸上正映出一个女子低头抄经的身影,他便朝同伴点了一点头,挎着刀径自到院门前坐着了。 她从后门的缝隙里闪出去,果然看到门外头通往山寺后门的土路上印着两排脚印。 这灵禅寺后头就是皇家林苑,方圆十里都没有人家,要把小六圈起来何必大费周章跑来城外的灵禅寺?何必还要让她见上一面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 柏姜笃定他们之后会把孩子还回来,可是—— 小六是个女孩儿。 当年为了保住柏氏女眷的地位,柏姜对外假称小六是男孩儿,这么多年假作皇子抚养。若是被他们发现,那便是欺天之罪,柏姜身后上下一干人只能在镛狱里了此残生。 这秘密绝不能被发现。 柏姜远望,天边堪堪只余一线烟霞,林木萧瑟,遮不住山岚深处明明灭灭的一豆远火,柏姜拢了拢风帽,径自没入山林间。 忽而风声里不知何时裹挟了什么声音,嘈嘈杂杂、令人不安。 是马蹄声,还有……铃铛声。 柏姜恍惚间想起刘全安手下替他干爹管着一众亲兵,叫御鹤监,锦衣钢枪,马饰金铃,凡途径处,皆是一片铎铎金铃声。 同为宦官走狗,不晓得抢孩子的事他们是否也有份,柏姜屏息悄悄加快脚步,不期然踢到一颗碎石,柏姜骤然停了脚步,一丝声响也不敢发出。 “什么人在后山林苑内鬼鬼祟祟!” 被发现了,柏姜笼住风帽,跳下坡往小路赶,却硬生生停在路中央,堪堪与对面躺在马车上刚从瞌睡中醒来的车夫打了个照面。 那马车不知是装什么货的,又高又宽,生生堵住了柏姜一条活路。 马车!柏姜灵台一闪,小六身份暴露与否全看她是否及时赶到,只要蒙过去这一遭,有了马车岂不是如虎添翼。 柏姜闭闭眼,一狠心冲上前将那车夫兜头抱住: “相公!!!” 坡上传来好几道皮靴“咄咄”跺地的声响,车夫看见几个红衣甲兵挥刀呵斥,老实地停了下来。 为首一人拔开刀:“太后亲临灵禅寺祈福!后山警戒,你二人为何会出现在此?!” “军爷做主啊——” 柏姜突然哭喊起来,调子拉得老长。 “这浑人乃是我相公,靠我家才做起了与柔玄的买卖,可他竟在外头纳了小,要休了我连夜从小路接那小贱蹄子一道去柔玄过日子呐!” 看那几人面色微缓,柏姜庆幸这班太监早就不入宫廷筵席,不认得自己的脸,她继续道:“万死也不敢扰了太后娘娘尊驾,请军爷们放我们回家吧!” 车夫动了动胳膊似乎想说点什么,柏姜不给他机会,动作极小地从腰侧摸出一柄尖刀,悄悄将冰凉锋利的刀刃怼上了那车夫后心。 柏姜再看他时,便只剩木木的一张脸,好似一个薄情寡义无动于衷的负心汉。 对面的“军爷”们嗤笑着看了一阵,似乎是觉得糟糠妻撒泼的戏甚是新鲜,怪腔怪调地说了好些话,眼神滴溜溜地老往那车夫下三路看,好一会才抱着刀意犹未尽地走了。 他们走了,柏姜收起了刚刚那副怨毒的神色,抬手擦干脸上的泪珠,耳边缀着的金叶子随着手上动作“簌簌”地响。 看到那车夫盯着耳边看,柏姜一笑,侧脸取下了左耳的金叶子递到他眼前,刀却仍然顶在他后腰处:“这位英雄,我儿子遭贼人抢夺,这金叶子你便收下当做路费,载我去那边点着灯的山坳里。” 车夫没回话,收了金叶子便驾马西行。 庙里梵歌动天,冬山静寂一片,唯有老松数棵,树影森罗,笼着破旧的马车在崎岖的山道上踽踽前行。 有了马,脚程便快得多,柏姜从马车上跳下来,这才收了手里的刀:“就此别过,多谢英雄。” 夜风微凉,柏姜抚着胸口站在山洞外不自觉地屏住呼吸——他们就在里头。 手中寒芒一闪,柏姜打腰间摸出一柄短刀反手握住,侧身悄么声贴着岩壁缓缓走进了山洞。 外间有个石桌,上头放着药袋,里头没有孩子的声音,倒是有一道尖细的声线压着嗓子说话,是太监,另一个人没说话,柏姜只能听到他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柏姜虚虚倚着着石壁,悄声移至一块山石后,看准时机骤然抬手,手中短刃稳稳地扎进那人后心。 “唔——”那太监身形一震,说不出话了。 柏姜手腕扭转卸下太监手中长刀,轻轻把他放倒在地上。 柏姜换了长刀缓缓逼近,里面人早有防备,立时拔刀冲上来。 她仰头闪身躲过他一刀,回身伏在地上掏出袖箭,箭头“嗤”一声射入那太监肩膀,那箭头上抹了迷药,他挣扎两下,终于失去意识软塌塌地倒下去了。 明日还有法会,柏姜顾不得这两个太监的尸体,径自抱着昏睡的孩子出了山洞。 洞外车夫还在,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弯刀。 柏姜背后蓦地起了一层白毛汗。 她缓缓将昏睡的孩子放在一处避风的地方,笑道:“英雄怎得还没走?莫不是想送我回程?” 车夫沉默着猛冲上前,刹那间两人之间情势电转,柏姜抽出短刀,与那车夫“锵锵”过两招方知这车夫力大无穷,短兵相接时震得手疼,柏姜个子小,身手灵活才不至于占了下风。 再看那车夫,初见时木讷呆板,这时厮打起来眼珠中竟也一动不动,仿佛一条性命在他眼中掀不起丝毫波澜。 一个不防,柏姜趔趄一下倒在山石上,车夫体型如山竟十分灵活,一刀挡在身侧不让她逃走,泰山压顶一般直取她咽喉。 柏姜挣扎,车夫面无表情的脸在铺天盖地的窒息感中渐渐模糊起来。 “嗬——” 脖颈上铁锁一般的手掌缓缓松开,柏姜大口呼吸着涌进咽喉的空气,那车夫早已捂着伤处逃了,柏姜费力睁开眼,看见自己身前覆盖着的一片暗影: “救……救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遇险 第2章 重逢 “出来罢。” 柏姜听到前头为首的叫她,抱着小六垂首走上前。 “娘子去哪?深更半夜的,我们送娘子一程。” “不敢。”柏姜哪里还敢让生人驭马,却不想眼前递过来一张牌子——龙骧军。 龙骧军在北疆大获全胜,明日归京,不止如此,龙骧军的首领乃是代朝前太子贺兰褚。 柏姜那来不及坐热乎的皇后之位,原本打的是这一位的主意。 那时候眼看着老皇帝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一旦山陵崩,贺兰褚到时就是顺理成章的新帝,因此,姑母明里暗里暗示了他两人的婚事许多次。可老皇帝突然发难,在不知当时皇后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时竟就下旨将太子贬为庶人,改名褚绍,交由高阳王约束抚养,远走边疆。 坊间传闻,褚绍并非皇帝亲子,至于生父是谁,更是众说纷纭。 自然,柏姜自那以后便断了与她的关系,被姑母推着,一路当上了太后。 竟是他的手下,难道他们早就到了京城? 柏姜心里擦过一丝侥幸,想当年贺兰褚主位东宫时,不爱铜城奢靡习气,一身白衣,容止若思、言辞安定。 纵使她使出千般功夫,那人始终彬彬有礼,不见他有一丝情动,弄得柏姜泄气不已。 虽说近年来铜城里总有他杀人如麻,嗜血成性的传闻,可那毕竟是在战场上。 他离京时,自己虽与他一刀两断,好歹也帮衬过一二,不教他丢了性命,他总也得记着一份年少的情意。 这么想着,柏姜提裙,俯身钻进了马车。 “下来吧。” 柏姜一掀轿帘,竟是深山里一处老宅。 “军爷这是要过路钱?” 柏姜环顾四周,只见山形耸峙,面前一颗古槐,枝干虬结,夜幕里黑黢黢的暗影兀自招摇成一只张牙舞爪的鬼影,遮掩住背后一座荒废多年的老宅。 面前人不说话,只是木桩一般杵在身前,沉沉地审视着她。 柏姜侧头,要取下另一只耳坠,那坠子金叶镶宝,光彩夺目,换他数十匹马绰绰有余。 手却扑了空。 柏姜摸上耳垂,竟然空无一物——天杀的,定是刚刚与那车夫打斗时脱落了。 柏姜手滑向腰间又停住——腰间倒是有一块金牌不错,可上头刻着长乐宫的印,断然拿不得,那么只剩下…… 柏姜犹豫片刻,侧身打宽袖里褪下一只镶红宝赤金臂钏,因为箍在大臂上,此时褪下来时触手暖热,带着脂粉香,柏姜低头看了看熟悉的灵芝纹——这是年少时贺兰褚唯一一个亲手送她的礼物,或许他还认得。 柏姜抬手扔了过去。 那人精准地接住臂钏,看也未看,拇指只在臂钏上摩挲片刻,便抬手将这价值千金的宝贝扔进了旁边的草坑里。 既不图财,难不成是要害命? 柏姜深恨自己怎么能偏信他人,骤然将手中利刃刺向那黑沉沉的身影。 他竟不躲,只以两指死死地接住刀刃,有细细的鲜血顺着月光中苍白的手腕盘桓而下,如同一条妖异的毒蛇,更奇异的是他脸上被划开深深一道刀口——竟一丝血也无。 人皮面具,柏姜心头掠过某种不祥的预感,冷声道:“你究竟是谁?” 来人干脆地扯掉了脸上一层假面。 借着月光,柏姜看清了他熟悉又陌生的脸庞。 大概是刚从战场回来,他光是站着就渗出一股浓浓的杀伐气。他身穿软甲皮靴,周身罩着厚重的乌云豹氅,不曾束发,而是通通编成发辫披在脑后,两道如刃般漆黑入鬓的浓眉上方正箍着一根抹额,当中一颗虎眼石灼灼耀目。 贺兰褚,不,如今该叫他“褚绍”。 面前褚绍干净利落丢掉金钏的动作、阴沉而冷漠的神色,都叫柏姜倍感陌生,一股寒意顺着脊梁丝丝缕缕攀上了柏姜的心尖,褚绍其人,确实是变了。 他在皇帝病危的当口大胜回京,人人都说这位是来回归宗室、夺回皇位的,若世人的猜测成真,那柏姜这见利忘义还嫁了他养爹的旧情人,自然是要头一批被清算的了。 眼前寒光一凛,是外头白生生的月光打在刀刃上,将柏姜的思绪晃回了眼前。 她把马车里缩着的小六抱出来,孩子已经醒了,呜呜咽咽地搂着柏姜的脖子撒娇,小孩子温热柔软的触感让柏姜惊疑不定的心稍稍安定下来。 她抬眼,见褚绍潜藏在眉骨阴翳下的双眼仍然一错不错地盯着她,只好公事公办地说:“多谢将军。” 褚绍抬手,吮着刀口流出的鲜血,终于开口说了今晚第一句话: “不谢,听闻今上龙体抱恙,若又要让娘娘凤体有损,可不是我的过失?” 褚绍一口一个“娘娘”,讥讽之意溢于言表,柏姜知道自己当年对他不住,如今见他怨怼,反倒坦然起来,于是扬着头照单全收,月光如水,洗出她眼底一片澄明: “好啊,回宫后还有将军的接风宴,到时哀家自然会为将军请功。” 小六懵懵懂懂,只知道嬉笑着去捉柏姜的手指玩,柏姜奔波到深夜疲惫不已,更不想理眼前深闺怨妇似的男人,自顾自抱着小六逗他开心。 窗外夜幕深沉,不时传来夜枭嚎叫,褚绍鬼魅似的踱步到柏姜身后,挑起一根冰凉的手指不经意地戳戳小六的肉脸蛋:“你多大?” 小六有些胆怯,倚在柏姜怀里道:“四岁。” “哦……” 褚绍抱臂,环首剑“铛”一声撞在身前的轻甲上: “四岁,那便是父……不,建元帝崩逝那年。太后娘娘当真好手段,先皇风烛残年啊,你也下得去手——” 褚绍凉凉的尾音骤然拔高,那恶劣的神情叫柏姜一时反应不过来:“你……” “哼、”像是在讥讽柏姜此时还在故作无辜,褚绍嘴角上提,咧出一个讥诮的弧度。 柏姜怒极,不待他笑音落地便一巴掌将眼前人打得偏过脸去。 褚绍不可置信地扭过脸来:“你打我?” “如何不敢?哀家乃当朝太后,小六乃皇嗣,岂容得你造次!” 柏姜高高扬起的手被褚绍抓住硬生生掰至颊侧,褚绍要她指天发誓一般恨声道:“你敢说你这太后之位是如何来的?” “手铸金人,明媒正娶!”柏姜杏眼圆睁,坦坦荡荡地直视着褚绍怒火中烧的双眼,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你……”褚绍欺身逼近。 “说话放尊重些,你被贬时先皇后是大着肚子为你求过情的,小六出生天下大赦,你才得以不用在北疆服苦役,后来才能参军打仗。你恨我不要紧,无论如何也不该诋毁她们。”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把小六吓坏了,可怜地大哭起来,柏姜红着双眼毫不客气地对褚绍斥道:“退开!四岁幼童你也要欺负吗?” 褚绍皱着眉头,被小六哭得心烦,终究退开了半步。 北地天寒,一入夜便要起风,窗纸“撕拉”一声裂了,和着小六的时断时续的哽咽在夜里瑟瑟作响。 柏姜迎着寒风双眼酸涩,她把小六往自己怀里又搂了搂,轻轻摇晃着,哄着。 小六迷糊间哼了声,柏姜待要哄,却见褚绍“哗”一下抽出刀,一个箭步逼近窗边。 柏姜被他惊了一跳,抱紧小六谨慎地往窗外看,只见四野无人,只有一条瘦骨嶙峋的野狗甩着没毛的尾巴在冷风里跑远了。 柏姜冷哼一声:“你倒是警惕的很,一只野狗也能吓成这样。” 褚绍没说话,只是看着土墙上柏姜抱着幼子被风吹得不像话的影子,他默默转身,抱着刀往门板前挪了挪。 屋里的风立时就小了,那墙上的烛影也安宁下来,随着柏姜哄孩子时摇晃的身形在粗糙不平的墙面上轻柔地摇荡。 翌日清晨,宫里传来消息,说皇帝已经大安了,柏姜俯身叩首,奉上《金刚经》一卷. 香雾弥漫,众僧齐声唱喏,终于功德圆满,柏姜想起昨夜发生的种种,怔怔然好似黄粱一梦。 事毕,柏姜在侍女搀扶下缓步登上象辇,随着前头导引太监一声唱喏,大象缓缓起身,柏姜微微阖上眼,她其实有些恐高。 大象是岭南进贡的珍兽,柏姜阖眼静坐,耳边听着一路的繁华鼓噪,默默盘算着什么时候才能回长乐宫里歇一歇,忽然车驾一停,耳边传来连绵不绝的嚎叫。 柏姜自己的车驾打城东来,被面前一片战车堵着,堪堪停在城门口。 而城里头正洪水似的涌来一帮重甲的禁卫,浮尘漫天,把宽敞的城门口几乎堵了个水泄不通。 前头的禁卫打中间把方阵撕了个口子,有个被厚重大氅裹簇着的矮瘦太监骑马慢悠悠地在如潮的禁卫中出现,正是那刘全安的干爹,宋阿濡。 宋阿濡一介宦官,历任三朝中常侍、又拜太师、太傅,已经是权倾朝野。传说这宋阿濡每日晨昏必饮牛乳,所以年近五十面色白净异常。他后头跟着个穿青衫的年轻太监,忙不迭下马高举双手将他搀下来。 战车上褚绍慢悠悠收起匕首,不理会城门前正尖着嗓子大呼罪过的太监,不以为意地接过身后含微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素白的帕子立即染得通红。 他随手将手里黏腻恶心的物什往下一丢,却并没有像之前一样引得观者哄抢。褚绍这才慢悠悠地回过头,发现城门口只有他还没有跪伏在太后娘娘的车驾下。 褚绍一撩大氅,俯身下拜,朗声道:“臣褚绍,拜见太后娘娘!” “平身。” 褚绍复又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大象缓缓曲起前腿,露出后头青幄翠幔里那光彩耀目的人来。 柏姜身着满绣凤鸟暗纹的茜红绢面袍,皂色风帽上顶着一只桃叶花树金步摇,下面又缀了一圈镶宝金钿,掩着一张素白的脸,两靥嫣红,低眉垂目,好似九天玄女降临人间,见之忘俗。 柏姜好似从未见过如此骇人听闻的酷刑,扬袂障住口鼻道:“将军何故城门口施此酷刑?昭明寺不过两三里远,不怕扰了佛门清静吗?” “圣上缠绵病榻,京中人却纷传我班师回朝意图龙位,这不是给皇上添堵么?” 褚绍翻身上了战车,朱漆银环的刀鞘随意点了点那昏迷不醒的几个太监,他笑,露出森白的犬牙: “我前日在京中闲逛,正巧看到这几人在嚼我的舌根,我自然要就地正法,以表我拳拳忠心啊。” “将军也知道皇上缠绵病榻,以后还是不要随意杀生,也算是积福。” 褚绍在冬日冷峭的日光中眯起眼,抬头仰视着玉人一样的柏姜,想起昨夜那扇耳光,不禁咧嘴笑了一下,大拇指缓缓拭去脸上刚迸溅上的、尚有余温的鲜血。 巧言令色。 他脑中一时之间只有这四个字,她当年讨自己欢心时有多么明媚娇俏,抛弃自己时就有多果断绝情。 无论是贵女、太子妃亦或是皇后,柏姜从没有真心,一如既往地冷血、无情、忘恩负义,面上却永远那样一幅高高在上,纤尘不染的模样,叫人恨得牙根痒痒。 且如今更甚了,褚绍心想,这简直是活脱脱在城门口演了一出菩萨与修罗。 宋阿濡握着青衣太监的手起身,不慌不忙地褚绍寒暄。 褚绍笑着答话,迎着宋阿濡将手里蓄满血的帕子一抛,正落在那高个儿太监血污狼藉的身上,疼得他哀叫一声。 见宋阿濡眼光掠过那战车上吊起的太监,褚绍故作讶异:“公公看什么?是我不巧冲撞了公公的人么?” 宋阿濡看也不看那两个血肉模糊的人形,而是微微侧头,眼光在柏姜与褚绍之间打了个转儿,看罢语带笑意地说: “哪里的事……两个小玩意儿,不好好办自己的差事,活该被打死。” 宋阿濡垂下眼,遮掩住眼底的凶光,他转过身又向柏姜的车驾福一福身,再开口时,已然是一脸正色道: “太后娘娘,冯城尹齐芝恒府里遭屠,上下三百五十一口无一生还。今京城戒严,只有太后娘娘为皇上在外祈福未归,老奴忧心不已,特带了禁卫来迎娘娘回灵禅寺,寺里寺外布防都已妥当,娘娘不要担心。” 柏姜神色一凛,撩起帐幄扫视周围,不过宋阿濡与褚绍寒暄几句的工夫,宋阿濡带来的人已经把车驾围得如铁桶一般,想来灵禅寺里也是如此。 皇宫里风波不断,废太子回京,京畿重官又在府里暴毙,她刚从灵禅寺里脱身,此时回去又要待到什么时候?谁知道这事之后还会发生什么风波? 若是如此拖下去,不要说小六,连她自己会不会老死在灵禅寺都没有定数。 柏姜袍底的双手悄悄握紧。 这寺,她不能回。 第3章 灭门 “既然将军也在,”宋阿濡另起了话头:“也与老奴一道劝劝太后娘娘吧,齐大人家里满门遭屠,这铜城不知何处还潜伏着贼匪,老奴担心的很呐!” 柏姜“唉呀”一声,好似听到什么笑话,眉眼弯弯道:“公公糊涂了!我军以虎狼之师向北突进千里大胜得归,这精锐之师如今正在城门口候着,还怕不得力么?” 褚绍乍然抬头,正对上柏姜绕过帐幄看过来似笑非笑的一双眼,他不由得磨起后牙—— 你真是,活——菩——萨。 宋阿濡似乎是没料想到,转眼看褚绍的面色:“将士们刚班师回朝,不免劳累……” 柏姜看向抱臂而立的褚绍,那人眼里泛着玩味的神色,好像是故意令柏姜心焦一般,一昧拖着、盯着,放宋阿濡在一旁喋喋不休,不知在想什么。 他还会帮自己第二次吗? 如果帮了,那么昨夜叠上今天,这么厚一份人情债,他会选择让自己怎样偿还? 宋阿濡静了片刻:“……那将军意下如何呢?” …… 四下无声,有马匹焦躁不安地打了个响鼻。 宋阿濡回身:“娘娘,还是随老奴……” “京师有变,我等自然应当身先士卒。宋公公莫要忧心,我亲自带一队精锐护送太后娘娘去……齐大人府上。” 柏姜心灰意冷之际欲待开口,谁料褚绍不知为何心回意转,替自己应下了这差事。 还不知以后要怎样偿还,柏姜头痛地倚在软靠上——暂且不去理会罢,先过了眼前这一关再说。 “好,将军受累了。” 青衣太监向前一步恭顺地伸出手,宋阿濡扶着干儿子的手起身,掸了掸衣裳上的灰土,眼底怨毒一闪而过。 甲兵列队,车驾回转,柏姜接过阿充递过来的帕子拭了拭额上的冷汗。 齐府周遭早就清空了,贼人是后半夜逃走的,走后尤不死心,还放了一把火。周围的住户见半夜走了水,都起来救火,这才惊动了官府,柏姜到之前,陈午带着一队执金吾已经扑了一早上的火了。 血气、烟尘气沿巷子飘了一里地,柏姜、褚绍与宋阿濡就坐在齐府门口的空地里,陈午忙了一早上,满身狼藉地出来拜见。 “火是从后院开始烧的,家丁都死了,被火一烧成了焦尸,所以没人叫喊,一直烧到前头才蔓延到其他人家里,这才开始扑火。” 陈午与陈充是亲姐妹,陈午打小练功夫,却因女儿身进不了军队,还是当时在位的保太后发话,让陈午参加了禁卫一年一度的遴选。 功夫上等者进羽林军,次等进虎贲军,再次便卫尉或执金吾。陈午功夫在上等,可还是被分进了执金吾,一年到头跟着一帮男人在城墙底下奔波,脏活累活都是他们干,近年由千人升了司马,单独带了一队兵士。 宋阿濡呷了口茶,眼皮也不抬,吩咐道:“好,诸位便歇着罢。你们,进去清点清点,看贼人有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陈午和另外几个同僚行了礼,规矩地候在一旁。 柏姜招招手,陈午便走过来,陈充早掏出了手绢给她阿姐擦脸,嘴里还嘟嘟囔囔抱怨不停:“有什么趣儿?脏活累活儿都你们干完了,轮到他们都是清闲的了。” 其间不断有人过来同宋阿濡耳语,宋阿濡告了罪走远了听事。 柏姜低声问:“阿午,我记得建元帝死后曾和侯淑等人一起弹劾宋阿濡的一众官员里就有这齐芝恒?” “是,前些年孙家的大公子看上他女儿,便求了宋阿濡去撮合,宋阿濡硬是将二人凑到一处去,结果齐家小姐发现孙大公子养二房一时气不过将小妾弄死了,孙公子气急,要了齐小姐的命。这些年宋阿濡势大,齐家求告无门,弹劾宋阿濡不止一次。” 柏姜皱起眉,她依稀记得这回事,当时姑母还欲就此事劝建元帝好好整顿代朝婚姻律法,结果后来就…… 陈午用湿帕子擦去了脸上的烟灰,露出一张竟带些妩媚的脸来:“娘娘,我猜这齐府的案子怕是要更深些” “你发现了什么?” 陈午低声说:“后院有具烧得不成样子的尸体,没有穿胡袍,戴玉佩,玉佩像南方的图式,且怀里紧紧护着个烧坏的什么东西,这样一个人却宿在小厮的房子里,且屋里笔墨纸砚俱全,很是可疑。” 代朝先祖皇帝是从草原打过来的,定都铜城后京畿一带风土人情也变得胡汉交融,越往南,前朝风俗保留得越多。 南方?还识字?是官员?地方官员无诏私自进京可是大罪。 若真是官员,那他一进京投靠齐府,齐府便被屠了满门,而后宋阿濡便第一个戒严全城,清查齐府人口…… 柏姜调转目光看向远处的宋阿濡,冥冥中总觉得这与他有脱不开的关系,却看见褚绍手里拎着尸体上白布的一角,正若有所思地看向相同的方向。 难不成这人也看出了什么吗? 柏姜看着眼前两个不好惹的,暗自盘算着这两人万万不可勾结在一起,现如今她想在深宫里修生养息已是泡影,是时候该做些打算了。 宋阿濡不知有什么事,回来便找柏姜告罪要先行离开,结果却被一边畏畏缩缩的卫尉丞扯住了手脚,他脸上仍是一幅笑模样:“怎么去了这么久还未查完?倒弄得灰头土脸的。” 那卫尉丞苦着脸:“公公有所不知,排查到后院时那房梁经不住火烧,生生塌了下来,虽没伤到人,但这尸体烧的烧、埋的埋,辨认不清,哪里是一时半会儿能查清楚的?” “嗐,也是,这么多口子人呢,那便带回去,到时卫尉丞慢慢查罢。” “这……” 宋阿濡嘴里哼笑了一声,并不接那册子。 柏姜嘴里慢慢嚼着橘子,冷言看着那支支吾吾的卫尉丞并不说话,她知道宋阿濡心里想的什么,他从一个为皇帝试毒的小谒者一步步爬上来,向来看不上禁卫军里娇身惯养的公子哥儿——怕苦怕累,身无长处,不过是仗着好家世才有这么便宜的买卖。 不过,也亏得多谢他们今日怠工渎职…… 柏姜接过阿充递过来的一瓣橘子,细细地剥了橘络,递给陈午,看她在面前规规矩矩地谢恩,柏姜故意拿手绢掩了口鼻: “哎呀,身上怎么一股子恶臭味?这多晦气!阿充,回宫后记得给你姐姐拿些鲜花汁子调的澡豆来祛一祛。” 阿充响亮地“唉”了一声。 只见宋阿濡身形微微侧过身,看了陈午一眼,笑得脸上皱纹更深了:“也是,你们卫尉每日要进宫到贵人宫里当值,身上一股子死人味儿可怎么好?这样吧!” 宋阿濡唤执金吾,说执金吾地方大,到底都是出身禁卫军,亲如一家,有难处便帮一帮。 他急着要走,眯眼随手挑了一个小谒者:“你,跟着执金吾的大人们去守尸体。” 柏姜与陈午对上眼,只见陈午往嘴里扔了一瓣橘子,领命带着不情不愿的小太监去了。 宋阿濡人不在,柏姜也懒得在这久耗,陈午安排好手下事宜,自己带了一队人送柏姜回宫。 褚绍这厮不偏不倚地堵在面前,一言不发。 柏姜扶着阿充的手,笑得十分得宜:“多谢将军相护,哀家身边现已有了阿午,将军还要回军营整顿军队罢,哪里还能劳烦来做这些鞍前马后的差事?” “太后娘娘哪里话,我来是想问,太后娘娘没落点什么东西在我这里吗?” 褚绍远远看了一眼战车的方向,现下已近正午,吊在战车上那几个已然奄奄一息。 柏姜眼珠微动:“哪里,我与将军好像仅仅五年前有过一面之缘,能落什么东西呢?” 褚绍似是耍够了柏姜,饶有兴味地行拜礼:“是臣记错了,不过臣不日有一份大礼,不知是要送宋公公还是娘娘好呢。” “那将军便好好想想罢,哀家等着。”柏姜声音彻底冷下来。 齐家的事一传十十传百,这么一早上京中早已人心惶惶,柏姜不欲大张旗鼓地乘象辇回宫,便叫人把象辇就近带训象司,自己另乘一辆马车回宫。 正午时分路上没什么人,因而前头坊门外的吵嚷声格外热闹。 柏姜听着心烦,叫阿充传命绕远些。 阿充一口答应下来,将半个身子探出马车外:“娘娘有命,绕过——诶?” “娘娘、娘娘!”阿充话没说完,回身禀报道:“娘娘,我看外头闹事的大汉手里拿的似乎是娘娘的耳坠子!那金桃叶娘娘最常戴,阿充不会记错。” 金桃叶?是昨晚那车夫。 是了,昨夜太忙太乱,柏姜完全忘了那车夫十足可疑——一个普普通通的车夫,为何会有那么高的武艺?为何夜里出现在无人的皇室林苑里? 柏姜心里缓缓出现了一个十分离奇的念头——昨晚那条山路,正是能从城门通向冯城的路。 “快,派人跟着那车夫,看他最终去了哪。” 柏姜回宫接到回话,说那车夫最终回了漪影寮。 漪影寮,在酥合坊,是宋阿濡私下的产业,那些官员或有品级的太监们每每有许多龌龊的玩法都去那里。 那车夫是宋阿濡的人,那齐府—— 柏姜冥冥中似乎看到扳倒宋阿濡的可能,她先将小六身边侍从全换了底子干净的人,另外叫人去将军府送信: “他虽易容,坐骑和身边的副将可没有,当日那马夫看得一清二楚,若不想让宋阿濡知道他提早回京的勾当,便让他拿出些诚意来。” 三日后长乐宫上下已经洗得干干净净,有宫人抬着一只堪比人高的红木盒子来:“娘娘,褚将军有礼相赠。” 第4章 接风宴 阿充指挥着几个宫人合力将木箱搬进了长乐宫西稍间。 宫人们敛眉垂眼,如同耳不能听、目不能视的木偶一般,步伐整齐。 阿充抱臂在一边看着,觉得安心,又觉得死气沉沉,想起自己少时和柏姜一同在保太后膝下长大时长乐宫欢声笑语的日子,不禁深深叹了口气。 “好了,你们出去吧。” 久未使用的大门被退出去的宫人轻轻合上,仍然激起了无数灰尘在透过窗棂的稀薄日光下浮浮沉沉。 为防有机关,穿了轻甲的陈午站在前头,拿刀鞘轻轻挑开那红木盖子,柏姜被阿充扶着站在后头,瞧见里头赫然是那晚被柏姜袖箭刺伤的太监。 陈午弯腰在箱中搜查一遍,确保无虞后才对柏姜道:“手下来了消息,说将军府后门今日出了两趟车,一趟来宫里,一趟是去宋阿濡府上。” 原来褚绍不止给自己送了人。 柏姜的心蓦地沉下去,又不禁疑惑他与曾经的死敌如何能合作:“宋阿濡收了?” “收了,不到一刻钟后也出了趟车,往城外乱葬岗去了。” 柏姜放下心来,宋阿濡老了愈发多疑,看来铜城局势还有得看。 只是,她往前在宫里做足了逆来顺受的样子,如今褚绍两头下注,倒是将她终于推到了宋阿濡眼前。 她是一个在独木桥上迈出了第一步的人,从此以后,一步不慎即是万丈深渊,她须得心无旁骛,永不回头。 “弄醒他。”柏姜道。 陈午得令,解下腰间的酒袋,一手拽出那昏睡的太监兜头泼上去,激得他在一声怪叫中醒来,痛苦地在地上翻滚着。 柏姜再回过头时,那太监身上已经被陈午搜了一遍,如今裹在一层粗麻衣底下瑟瑟发抖,身上的东西悉数摆在一边桌上——针、布包,还有两个小瓷瓶,其中一个已经空了,装的是普通的迷药,另一个没用过。 柏姜想起石室里那太监谈起她与小六性命时的狞笑,从前吞声咽气的日子复又浮现在眼前,她霎时间来了怒火,抬脚将绣鞋踩在那太监的喉管上: “你如今在宋阿濡那里已经是死人一个了,说罢,他叫你们去取六皇子的血是为了什么?” “宋……宋公公怀疑太后手中皇子并非建元帝血亲……” “哦?”柏姜面色不变,脚下渐渐用力,那人本就被打得快要不行了,这下更是气若游丝,喉管里时不时“咯”一声,似乎随时都要咽气。 柏姜鲜红的唇角慢慢勾起,轻轻的声音泛着幽微的寒意,在人耳中来回震荡。 “不是建元帝,那哀家倒想问问,他生父是谁啊?” “……我不知道。我只是,来取血……” 柏姜幼时长在南边,确有人用合血之法辨别亲生父子,可…… “你当哀家是什么?建元帝死了五年有余,就算把他尸骨挖出来也是干尸一具,哪里来的血叫你们去验?” “咯、”那人青白的脸被憋得通红,眼看就要窒息而死,手脚只顾微弱地挣扎,再不能说什么。 先皇后和柏姜一同长大,情同姐妹,柏姜看着她嫁入皇室又诞下孩儿,她身边从未有过什么其他的男人,斯人已逝,老阉狗竟敢再拿姐姐的清誉来做文章。 柏姜恨不得将脚下人连同宋阿濡一起千刀万剐,却被陈午向前一步握住手腕: “娘娘,战场上确有种验亲的法子,是用来给无主的尸首找亲属的。寅时将生者取血滴在亡者骸骨上,渗进骨缝即为血亲。” …… 柏姜将脚从那人脖颈上移开,背身冷声道:“既然他什么都不知道,留着还有什么用,扔到乱葬岗去罢。” “另外,”柏姜脚步微顿,余光看到自己鞋子上沾染了那人黑红的血迹:“阿充来替哀家换身衣服,阿午,去宫内司通传一声,年下事多,又要办接风宴,哀家一会而去看看账簿子。” 阿充乖乖扶住柏姜手臂,轻轻地拍了拍,柏姜抚了抚她软软的手,心里的愤懑也平息了些,她和陈午对上眼神:“去吧。” 陈午领命,一手将刀和酒袋别回腰间,一手推开了西稍间的门,打宫门出去后径直走进宫道,迎面撞上正在宫里巡逻的羽林郎,个个披甲执锐,手握丹画漆盾。 她自己身上还穿着执金吾的黑甲,因而十分惹眼,远远便看到不少人交头接耳。 “林兄。” 陈午目不斜视,只是在路过时朝那中郎将颔首致意,那人正是三年前武选时输给陈午的人,如今已经当上了个中郎将,管着一百来号羽林郎。 那人回礼,继而狠狠地敲了一把身边儿郎的兜鍪:“散漫无纪,像什么样子!” 陈午远远抛下他们,走到宫内司大门前,亮出长乐宫的腰牌。 即刻有相熟的女官叽叽喳喳围过来: “陈大人!陈大人好俊呐!” “阿午姐姐怎么来了?是不是太后娘娘要来?” 陈午笑着一一应了,照例把空酒壶交给她们讨酒喝:“太后娘娘随后来看账簿子。” 祝月娘是太皇太后年轻时一同在宫里当值的女官,也是打小看着柏姜长大的,现是宫里一品内司女官,掌宫内司。 陈充陈午姐妹是祝月娘早年间在宫里收养的女儿,后来她嫁过,生了一个亲生女儿叫祝阿湲,现在宫里管女官的考核事宜。 祝月娘许久不见陈午,稀罕的紧,连忙把人拉进屋里,边走边叫住一个小女官:“去,通传阿湲一声,太后娘娘过来了。” 柏姜来时,祝阿湲已经率众人等候多时了。 还没进门,便听见外间吵吵嚷嚷,好不热闹,柏姜没叫人通传,被阿湲挽着径直走进去。 祝阿湲长相清丽,却不爱粉黛,板着一张面孔引柏姜到内堂长桌前,抱着胳膊看小六默书。 柏姜打量四周,只见周围一圈宫学生嬉笑着围在一起看小六一个人受罚,长桌上趴着那个矮墩墩的圆团子也不生气,鹌鹑似的窝成一团,乖乖地抓着斑竹笔杆,皱着小眉头默她的《开蒙要训》。 柏姜探头一看:“乾坤覆载,日月光明。四时来往,八节相迎。” 开头就默不出,稀稀拉拉几个大字中间还夹杂了好几团墨点子。 柏姜视线挪到小六圆团团的脸,柏姜想起宋阿濡的怀疑——小六长得和先皇后几乎一模一样,只有眉毛不像,柏姜看她两条如同肉虫子一般皱成一团的小眉毛,这能哪里看出来像谁么。 祝阿湲刚要唤小六,被柏姜一个眼神止住,柏姜怕小六看见她要撒娇,她可挡不住这个,摆摆手悄么声踱到了内间去。 阿充扶住柏姜,悄声道:“昨日宫学生年底考核呢,小六躲起来玩去了,把阿湲气的不轻。” “诶,这小六,”柏姜叹道:“自己在宫里读书都愁得要哭,一帮大人还算计着叫她当皇帝。年下姑且放她玩几日,过了年就叫师傅来上课。” “知道。” 祝月娘与一干宫人在里间已算了一早上的账了,屋里算盘“噼里啪啦”恨不得拨出火星子,柏姜一听这声音便不大好,怕是又没钱了。 祝月娘递了折子给柏姜看,不出所料,又是短粮。 代朝是从草原上打过来的,国境偏北,铜城也在北地,天冷,粮食产量少,南方又在打仗,主要的粮食还是淄洲和河州两地产了粮,一边往北给铜城和更北边要紧的几个边郡送,一边往南,是送往前线的军粮。 今年南境军粮用的多,北方边境又旱,几乎没产量,铜城缩减开支已经缩减了三次,可银子还是不够。 柏姜看着拟定的菜单皱起眉头:“这接风宴预算用得了这样多?” 祝月娘叹口气:“这一阵先挨过去,等军队带回来的战利品封存入库,到时就有东西做年下的封赏了。” 柏姜看着账簿子上未干的墨迹,喃喃道:“铜城还是太偏远了……” 祝月娘闻言叹气:“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柏姜在宫内司挨到正午,吩咐热水来给小六擦了花猫似的脸,带着一同到了西极殿赴宴。 “吱呀”一声,殿门打开,从门外泄进一束明晃晃的日影,殿门口逆光站着褚绍和几位副将。 他回京已有几日,没有穿戎装,而是换了玄色绣环窠兽纹的裲裆衫,戴平巾帻,镶对鹿纹金铛,在寒肃的日影下冷冷地闪着光。 这打扮消减了不少战场带来的凶煞气,像他从前做太子时的模样,只是物是人非,从前的太子眼里可没有这般玩味的邪气。 代朝以武立国,庆祝大胜得归的接风宴上向来鼓乐齐鸣,可如今百官都顾忌着褚绍尴尬的身份和眼下蠢蠢欲动的局势,生怕自己说错了话站错了队。 齐声道完喜之后宋阿濡不言语,众人也不吱声,甚至不敢高声祝酒,那喜气也就烟消云散,一顿接风酒吃得像是断头饭。 歌舞散后,总有人要起来祝酒,渐渐的就分成两派,一派只恭维以孙淮为首的武将,全然不看这接风宴接的是谁,另一派刚直些,两边人你来我往地打机锋,倒是褚绍与宋阿濡稳坐其中,不动声色。 柏姜有意煽风点火,唤宫人来从库里挑了只金锁呈上来,草原上一向有打胜仗后点篝火宴饮作乐、分战利品的习俗,建朝后便收敛许多,多是拿个彩头在筵席上供大家取乐。 褚绍手下一行人自是不怕这个,只是朝里的官员要么养尊处优久了技艺疏漏,不愿上场,要么顾忌褚绍尴尬的身份拿不准要怎么比,一时有些冷场。 宋阿濡语带惋惜,拍手叹道:“我朝里除却褚将军竟再没一个英雄儿郎了?” 众人沉默之际,角落传来一道不高不低的声音:“义父,儿子愿意一试。” “好!我儿豪气!”宋阿濡大喜。 柏姜瞧见宋阿濡脸上笑出的褶子——他当初看上宋保便是因为他抗住了镛狱里十几道刑,如今又敢出头,比那些所谓真正的男人还像个男人,他自然要喜不自胜。 褚绍与宋保各自换了一身干练的劲装,拿一柄弓箭飞身上马,远处有两个全副武装的宫人举着靶子跑起来,随着太监高声唱喏,两人双腿一夹马腹,催发骏马,耳边只余呼啸的风声。 柏姜慢慢啜饮着一杯马奶酒,看褚绍长腿在马上铁箍一般纹丝不动,上身却斜斜偏坐于银鞍之上,手挽长弓,忽然腰间蹀躞带上环扣对上正午的日光,刹那间白光耀目,白羽箭呼啸着离弦。 守在场边的小谒者唱喏道:“正中红心!” 宋保紧接着拉弓,比褚绍歪一点,箭头牢牢钉在了红色兽皮与外圈的接缝处。 褚绍瞅准机会,反手抽出一支羽箭,搭弓急射,“铛”一声,却被宋保那支箭撞歪了方向,两支箭都堪堪钉在箭靶边缘。 堂中有人惊呼起来,有武将故意大声评价,说太监阴的很,褚绍太吃亏;又有不少要曲意逢迎宋阿濡的,反驳说这比试本就为了取乐,事先也没个定死的规则,各出奇招才好看。 拉拉杂杂,苍蝇一般,柏姜听着都觉得厌烦,更不知宋阿濡心里怎么想了。 褚绍缓缓再抽出一根羽箭,拉弓如满月,箭矢尾端白羽如流星一般划破长空,带着尖锐的啸音,一箭将瞬间重合的两道靶心射穿,正中那挂在门楼下的红绸。 彩绸飘摇着落下,被褚绍策马夺下,宋保看着空空如也的把心,自叹不如,放下了弓箭。 褚绍策马朝着西极殿疾驰,身后一抹夺目的赤色在空中飘摇,天边流霞也要失色。 他就这般背着弓,左肩披红下马进了大殿,不像讨赏,倒像抢亲。 柏姜托着下巴如是想,如果褚绍还是皇太子,自己与他结亲时估摸着也是这般的场景。 褚绍将稀稀拉拉几道恭贺声抛在脑后,殿里灯烛满盏,在他刀劈斧砍的一张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他面上神情岿然不动,浓眉下隐隐有摄人的神光。 怎么径直朝自己这边过来了? 柏姜心暗暗提起来,怕褚绍恶意戏弄她,她刻意装作要吃酒,唤来身后的宫娥。 “太后娘娘。”宫娥轻声应着。 “嗒!” 那系着金锁的红绸重重被褚绍扔在柏姜面前的桌上,好像成婚时的牵巾,两端连着两个人,一个冷峻一个端庄,脸冷得一个比一个赛似哭丧。 褚绍穿过酒肉浊气,走到柏姜面前,近得柏姜能看到他酒后脖颈沁出的汗。 殿里一时静了,凝滞的空气中似乎又流动着一丝奇异的意味。 褚绍蓦地出声:“太后娘娘,臣看彩头是个长命锁,好意头,不如就送给平安郡王罢。” 许是褚绍身上凶气太过煞人,小六瘪了瘪嘴,要哭的样子:“不要、你坏……” “哦?”褚绍身后起宋阿濡探究的声音:“怎么,六皇子见过褚将军不曾?” 真是前有狼后有虎,柏姜心中一紧。 即便是在那日清晨,小六也被傅姆抱在车驾里,按理应是从未见过褚绍的,更不能说出他“坏”不“坏”来。 宋阿濡的眼也忒毒…… 柏姜那帕子不急不躁地拭了拭嘴角,这才抱着小六柔声哄:“可是看见宋大监被箭打了?那不妨事的,将军不是坏人。” 小六还是哼唧,宋保来到大殿当中,跪下温声道:“多谢六皇子关怀,那都是假的,奴才并没有什么事。” 宋保以前在长乐宫当值过一段日子,他年轻俊秀,长得很亲人,小六当时很喜欢他。 小六被柏姜和宋保连番哄了,才高兴起来,拿了长命锁在手里打量着玩,一场危机终于消弭于无形。 宴罢众人散去,柏姜被西极殿里的暖炉熏得神思昏昏,又喝了酒,脑子愈发沉重起来,便甩开了回宫替她拿披风的阿充,独自到林苑内吹风。 “谁?” 柏姜一声惊呼,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褚绍按在宫墙上: “太后娘娘听墙角听了多久了?” 第5章 疾色 柏姜被吓得酒醒了半截儿,这才看清远处有个青衫子的背影,是宋阿濡随侍在身边的干儿子,与他相比,刘全安几乎只是干杂活的。 褚绍愈加迫近,柏姜不假思索地后退一步,那人却放弃了步步紧逼,只是微微俯下身,让柏姜整个人仍然被罩在自己的阴影里。 鼻尖的空气都变得冰冷稀薄,柏姜微微后仰,呼吸都放轻,苦心维持着两人之间微妙的距离。 这个角度刚好能看清褚绍黑沉沉的一双眼睛。他眼睛原本生得好看,双瞳剪水,顾盼有情。 可一去北地五年,原先清澈如一汪泉的眼底此时犹如崖壑峥嵘间一处深涧,泛着水淋淋的湿气,稍有不慎便会跌落进去,被深不见底的黑暗吞噬,连声音都听不见。 柏姜并未反驳,只是轻声道:“偶然路过而已,将军筹谋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大事呢,这么怕人听。” 褚绍笑,薄薄的唇角牵起,露出锋利的犬牙:“让你的小六死无葬身之地的大事。” 柏姜脸上淡淡的笑意顿时荡然无存:“你以为宋阿濡傻,你一个有战功的前太子,和小六比谁更好拿捏他谁会不知道?贸然勾搭他的心腹,到时死无葬身之地的怕是你。” “怕?是你怕了吧阿姜,” 褚绍如同一个情郎般轻柔地叫柏姜乳名: “是不是和我当年骤然遭贬时一样怕?怕前功尽弃?怕日后无人倚靠?你和宋阿濡究竟有什么分别?!不过都是无根飘萍,只能依附在强权身上。我、皇帝、孙家,对你二人而言,没有区别不是吗?” 孙家有兵权,宋阿濡在京中叱咤多年,靠的就是和孙家狼狈为奸。 想不到他竟想要取而代之,柏姜震惊之余脱口而出: “我明明告诉你那车夫是漪影寮的人,齐家三百多口人命你就弃之不顾么?你忘了你曾经最恨宋阿濡……” 褚绍低低地打断了柏姜:“你不也忘了曾经最‘思慕’我么?” 褚绍的神色肉眼可见地狂乱,柏姜听他混乱的呓语和逐渐扭曲的神色,突然感到深深的陌生,她确实已经不熟悉现在的褚绍了。 她想走,于是扯开话头:“将军说什么?哀家听不懂。” “你又来了,听不懂?你怎么会不懂……”褚绍铁钳一般箍住她的双臂:“阿姜啊,我有时真想撕下你这张脸仔细瞧瞧,你究竟……” 柏姜意识道面前人的失控,于是愈加用力地挣扎:“不可无礼!褚绍!” “我今日无礼又如何?太后娘娘要喊人过来吗?好啊——” 褚绍咬着牙,一双眼被血丝染得通红:“喊人最好,到时我看你还怎么做这高高在上、道貌岸然的太后!” “啪——” 柏姜挣脱不过,空着的手一巴掌扇过去。 肩头骤然一沉,褚绍铜墙铁壁一般的身体扑过来,柏姜惊诧过后竟发现身上这人一动不动,竟还有往下滑的架势—— 他晕过去了? 被自己打晕的? 柏姜实在想不透这五年高阳王是怎么把如此娇弱一人扶成大将军的,不过爱谁扶谁扶,柏姜狠狠把本就挂不稳的那人推下去,趁四下没人“嘶嘶”吸着气揉了揉酸痛的肩膀。 “娘娘,怎么躲到这——啊!” 阿充抱着披风匆匆从偏门进来,正要行礼,却见她家娘娘揉着肩膀站在一边,脚下赫然是刚刚酒宴上阴沉莫测的褚将军:“娘娘,您把他……杀了?” “哀家……”柏姜不知如何解释自己一巴掌把一个大男人打晕了,心烦地挥挥手:“随你如何想吧,眼下是要把他弄走。” “弄去哪儿?” 柏姜接过阿充手里的披风,劈头盖脸地兜住了褚绍的脸,赌气道:“找两个嘴严的,将他扔到城南乱葬……” 她猝然停下,眼珠微动:“慢着,将他丢到漪影寮去,他既愿意和宋阿濡狼狈为奸,哀家便成全他好了。” 阿充是来接柏姜去慈安寺看望姑母的,原本午后就要去,因为接风宴晚了这些时辰。阿充安排好了外头的事宜,自己服侍柏姜在林苑外听风堂内更衣,旁边小几上放着一只木盒。 柏姜瞟了一眼,困顿地揉了揉额角:“是阿午有消息了?” “是。宋阿濡指来的小太监曾给他送过许多次礼,可总也不见他职位升一升,大概钱是叫中间人吞了,剩下的宋阿濡看不上,就没理他。他生了怨气,换尸身时阿姐多许了些银子,他就没多话了。” 柏姜抬手,阿充替她将裹在外袍里的头发拨出来,在背后絮絮道: “换过去的尸体是乱葬岗里挑了具身量差不多的,换衣服塞了书册子和玉佩上去,烧焦了看不出来。那人已经被藏在慈安寺厢房下头的冰室了。” 阿充替柏姜梳了个简便的发髻,不像位高权重的太后,像个姑娘。她细细地替柏姜上发油,过后净手打盒里摸出一封叠好的纸来:“这是阿姐照着那玉佩描的样子。” 柏姜顿觉松泛了许多,她满意地从镜前移开目光,拿了画展开在日光底下细瞧。 上头有龙、虎、蛇、孔雀、灵芝,是“五魁聚首”,底下一块圆圆的玉牌,錾着一只凤鸟,柏姜依稀记得被掳到北朝来前爹爹也有这么一块,是南境十多年前时兴的样式,想必这人家里颇贫寒,不会是什么高官。 “嗯,那太监呢?处理了没有?” “死了,宋阿濡不认识他,咱们的人把他调走了,另找个小谒者顶了他的缺。” “好。” 柏姜偏头看向窗外,不远处两道高高的宫墙夹峙出一线天色昏昏,灰云压顶,刺骨的寒风“呼呼”地往宫道里灌,绣了金线的厚重帐缦也时不时被吹翻起来,柏姜看到褚绍昏睡时偶然间露出的、被晚霞照亮的眉眼,仿佛还是十八岁的少年郎: “贪财好利、背亲忘义,这样的人可万万不能留在身边。” 阿充默然不语,柏姜侧头回来:“依你姐姐看,那人是怎么死的?” “阿姐说他是中毒而死,人烧得不成样子,阿姐看不出是什么毒。他姿势蜷缩得厉害,怀里似乎护着东西,然而大火已经烧透了,只留下几片残片,像是什么书。” 中毒,那齐家的案子绝非偶然,若是自己能抓住机会查到宋阿濡的把柄,她们娘几个翻身的日子指日可待。 柏姜接过阿充递来的残片,确实只是普通的书册子会有的封皮,绿色的,画着团团的莲花纹,看不出什么名头,柏姜将那几张残片复又放回锦囊里收在盒子里: “临死要紧紧护在怀里的必然是要紧的东西,先留着,吩咐你手下的人查一查近日有没有人偷偷从山路混进铜城的,从哪个方向来,长什么样,说什么口音……能查多少查多少。等会儿到姑母那里去,这事儿先不必告诉她。” “是,娘娘。” “已经是傍晚了,怎么才来?” 房舍简朴,不见金银器皿,只在正屋对门的条案上供了一尊杨柳观音,观音像前摆着香炉和冬日铜城难得的瓜果贡品,前面蒲团上跪着一身着粗棉僧袍的年老妇人,神色平静,眉眼雍容,能看出昔年养尊处优的影子。 香炉里燃的是檀香,香气浓甜馥郁,叫人忘了北地苦寒。 陈午打头掀起绣了莲花的夹棉门帘,柏姜低头进了,后面跟着欢欢喜喜的阿充。 “姑母,今日宫中办接风宴,我打扮的得十分隆重,累得慌,故而换了身衣服才过来。” 柏姜换了身素白镶紫边的交领棉袍,未施粉黛,不戴钗环,清清爽爽地像她五年前在姑母膝下做姑娘时候的样子。 慈安寺也是京里的大寺,讲堂接檐,山房逾千。柏漱嫣从南齐被掳到代朝做了老皇帝的乳母,老皇帝登基她便被尊为保太后,老皇帝崩逝,她又到宫外修行,择了慈安寺东南角的一处院子,长年累月地住着。 柏姜常到慈安寺来,说是礼佛,实则是来姑母身边喘口气,与阿午阿充两姐妹围着姑母吃吃茶,看看经,冬日里从厢房里搬出一具精致的小磨,泡好了糯米磨成粉,做红豆圆子吃。 其间柏漱嫣问起小六,柏姜只说关在宫里抄书,屋里一片欢笑,柏漱嫣笑着叹气:“诶,才多大呢,可怜兮兮的。你在我这里快活了两日,不怕小六跟你闹?” “小六好哄呀,今日回去给她带碗赤豆圆子便好了,铜城繁华是繁华,点心是比不上南边精致的。” 柏漱嫣似是想起什么,慢慢敛起了笑意:“阿姜,我记得贺兰褚那孩子前些日子回来了,可有为难你?” 柏姜哼笑一声,手中瓷勺缓缓在热汤里搅着,她这两日虽在寺里,也少不得听一耳朵外边的传闻,都说废太子一回京便沉湎酒色,终日流连于秦楼楚馆之间,乐不思蜀。 “他可忙得很呢。” “当断则断。” 不知怎的,柏姜猛然想起宴席后褚绍癫狂的质问—— 她明明说的是扳倒宋阿濡的事,怎么就扯到“她思慕他”上去了? 况且,她当年就算骗了他又如何,他不也从来对自己的都是不假辞色么? 当初说的明白,联姻本就是为了权势,他这时候来装什么情深难耐? “我晓得,”柏姜轻巧地偎在姑母身旁,将脸歪在她肩上:“这话姑母五年前就对我说过,我不曾忘。” 柏漱嫣干燥瘦削的手缓缓覆在她手背上: “当时告诉你,是叫你保全自身,现在告诉你,是教你杀伐果决。这是朝堂,最忌讳私情、最忌讳优柔寡断。他此次回京,无论做出什么举动,都只会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夺嫡。可是阿姜,他本不该回来,他甚至本就不该活着。” “嗯,”柏姜慢慢坐起来,将微微放凉的红豆圆子汤挪到姑母面前: “阿姜明白,只不过我们势弱,要扳倒宋阿濡还需要有人相助才好。眼下大势未定,他若是执意要助纣为虐,与我们作对,阿姜定然不会手软。” 柏漱嫣默默捻着佛珠,半响叹一口:“你有分寸便好。” 第6章 庙会 是夜,慈安寺有庙会,柏姜与陈午带着阿充一道换了衣裙钗环,装作寻常家女儿的模样到街上顽。 在她们还被庇佑在柏漱嫣的羽翼下时,她们在一些民间的节庆偷溜出宫,有时是她们三个,有时还拖上一个褚哥哥。 阿充年纪小,一张团团的圆脸更不显年纪,笑得乖些能从摊主那里多换一颗饴糖,她在宫里闷的久了,乐陶陶地拉着两位姐姐过了桥,要去更热闹的坊市里给小六买泥人和兔子灯。 柏姜倚在桥头上,看杂耍伶人一鞭子扫开的炽烈花火燃烧在阿充眼眸中,她忽然觉得疲惫,于是撑住一个笑,高声道:“你去罢,不要迷路了。你身上钱可够啊?” “嗯!”阿充用力点点头,举着灯转身涌进了人潮中。 陈午捏着一只草编的蚱蜢在指尖抛起又接住:“怎么?你往年不是都和阿充一道去吗?” 柏姜看着那只碧绿的蚱蜢,忽而叹道:“阿午,你还记得我们多久没出来了?” 陈午掐着指头:“两年吧,保太后离宫修行,先是小六忽而中了毒,上吐下泻,最后是请来了雍州的名医才看好,后来是宋阿濡闹事,唆使两个官员当堂撞柱而亡,弄得一片狼藉。好不容易挨到今年,还以为出不来了呢。” “对啊,两年啊”,柏姜看着久违的热闹气象:“是不是整日里‘太后’、‘娘娘’地唤着,我自己都把自己唤老了?” “阿姜,”陈午握住柏姜冰凉的手:“你才廿二岁。” “是么,我今年廿二岁。”柏姜看着身边在人潮的遮掩偷偷牵着手跑过去的一对男女,好像自己已经活了半辈子似的。 陈午看不得她消沉,拉着她也往人堆儿里扎:“风怪凉的,找个茶楼喝茶看戏也好啊。” 不多时,人潮突然奇异地往外拐,柏姜与陈午躲闪不及,靠在石栏边隐约看见前头有扇挂了白绫的大门,陈午高些,告诉柏姜今日不巧这户人家办丧事,柏姜走前回身看了眼,熙攘的人群更衬得那门前几串纸钱凄凉得可怜。 “慢。”柏姜拉住陈午。 “嗯?” “你看那是谁?” 临街茶馆的二楼有扇木隔扇被风吹开了一条缝,里头一个绿衫子和一个黑衫子对坐,可不是宋保与褚绍? 二更睡来五更醒,天生一副劳碌命。 柏姜在心底狠狠啐了一口,与陈午踏进了茶馆大堂内。 她们来得巧,正赶上宋保在门外与褚绍告别,陈午与柏姜分开,坐在了木楼梯底下的一张桌子上。 “宋大人好。” 宋保脸上的神情十分意外,他开口便劈了嗓子,又是太监,声音尖得他一副白面皮蓦地发红,他清了清嗓,刻意压下来些声音:“好巧在这里碰到陈大人。” 柏姜则早到了二楼,不顾小二连声叫唤径自打开了房门,坐在褚绍面前。 “太后娘娘,今日来体察民情?” 褚绍混不吝地仰躺在木榻上,举着一只小巧的玉壶。 柏姜不欲与他打什么机锋,直言道:“你果真要招惹宋阿濡?” “为何不能?” “你难道不恨他?” “宋保那小子送我的,你看如何?” 他举起那玉壶遥遥接住窗外撒进来的月光,欣赏那光华流转,仿佛“助纣为虐”算不得什么大事。 “佞臣者,巧言令色如蜜裹砒霜,外饰忠贞而内藏奸宄,其言似春水之温润,其心实秋霜之凛冽。彼辈善以谄媚为梯,以逢迎为径,蠹蚀朝纲如白蚁啮梁①……” 柏姜说的口渴,倒一杯茶一饮而尽后将那茶杯砸在桌上:“谁说的?这都是谁说的?” 褚绍说的,褚绍十六岁时,与柏姜在上元节并肩在城门上看宋阿濡彼时刚修好的灵禅寺一片灯海时说的。 褚绍不耐地皱起眉,拍下那玉壶,声色俱厉道:“所以呢?” “所以我得到了什么?我母妃的死?我父……建元帝突如其来的抛弃?还有你!你!” 褚绍一跃而起,猛虎攫人一般探身在桌前:“我在北疆背着小旗在大漠里走了几十里只为从函史手里接过你为后的消息!” 褚绍浓眉虬结,仿佛十分不解:“阿姜——你到底在扮什么圣人?” 原来是这样,柏姜还真当他是什么情种,不过是怨恨自己叫他失了面子罢了。 “齐府死了三百五十多口人,朱老将军一家至今杳无音讯,还有你,你为什么被贬?你难道心里不清楚么?你为了自己丢的面子,就将这些全都一笔勾销了吗?” 柏姜冷笑一声:“将军,你好大度。” “啪——” 一只白猫不知何时蹿到床边,自己打转着咬自己的尾巴玩,没有咬到,还打翻了一盏未点燃的烛台。 褚绍胸膛剧烈起伏,脖子上青筋毕露,恐他突然暴起,柏姜默默抓紧了身下的竹席。 半响,褚绍霍然推开身前碍事的桌椅,大步向门外走去。 柏姜意外:“你到哪里去?” 褚绍没有回头,高大的身躯几乎把门外的融融暖意全然挡住,只留给柏姜一个玄色的背影: “漪影寮佳人望穿秋水,不好拂了她们好意。” 柏姜僵坐着,头痛欲裂,不晓得来路如何去走。 半响,身后的门扇被推开了,陈午扶起一盆水仙,小心地走进来低声道:“阿姜,有消息了。” 柏姜闻言,缓缓挺直了脊背:“什么?” “我派人查了清河郡来铜城的路,记档上写的一切无恙,可私下里去查时却说近日来沿途山里匪患横行,路上常有人遭劫,却无人报官。” 又是土匪,柏姜咽下茶水,听陈午细讲。 “按理说听见路上不太平都会花钱请镖局里的师傅护送,可近来出事的那些,家里并不缺银子,却不约而同请的是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镖局。遭了土匪过后也无人声张,家里连丧事也没操办,草草就下葬了。只有黄家二公子,因为他陪同友人一道去玩的,无端遭难,本家在铜城,家里正张罗着办丧事。” 黄家?竟就是刚刚在茶楼外边那户办丧事的人家? 柏姜对这个黄家有些印象,府里老夫人出身铜城卢家,年轻时破天荒地嫁给了当时铜城一个贫寒的小官,后面几十年夫妻恩爱,丈夫也一路高升,头两年去世了,现如今是大儿子掌家。 这贵妇人年逾五十,脾气与柏姜很合,这几年铜城冬日里办粥棚,别的夫人只是拿些银钱,唯有这位夫人年年亲自到场,言辞豪爽,有豪杰风范。 想不到这里面还牵扯了他们家,柏姜在心里默默思索着,末了出声道: “黄家这两年虽然渐渐的有隐退之势,好歹也是代朝肱骨之臣,老夫人更是菩萨心肠,于情于理,哀家都要去告慰一番。” 黄府丧事办得低调,天冷,午间下了场雪,府里来吊唁的人就都散了,府里空空荡荡,四周白绫曳地,中间纸钱混着脏雪,被人踩出一地狼籍。 柏姜来得急,没通传,她下车时黄府门口统共也没几个人,连着背后风里乱飞的白绫叫人看得心里发紧。 柏姜命阿充扶起夫人,她再三拜谢后才起来,将柏姜迎到后室内,一路上处处打点周到,却再不复往日爽朗健谈。 柏姜刚坐下,卢夫人忽然合了门,径直跪在柏姜身前:“求太后娘娘为臣妇一家做主!” 柏姜心中一动,冥冥间有个十分鲜明的预感,她心跳得快,面上却不显:“夫人难道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卢夫人被阿充扶起,开始细说原委,中间数度哽咽出声,柏姜听了半天才拼凑出一个原貌。 原来与那黄二公子一道去的乃是他一位至交好友,也是卢家远亲,不过时运不济被罢了官,这才回乡,他一是为游历四方二是为宽慰友人,自告奋勇要陪那官人回乡,还找了铜城里的大镖局护送,可那官人却连连拒绝,说自己那里已经找了一家,签了字画了押,不好退。 “镖局?叫什么?” “渊泱局。” 柏姜眉头细细地皱起来:“这名字听着忒怪,哀家在铜城也有十数年,不曾听过。” “是,他们轻易不做常人的生意。”卢夫人泣道。 “夫人晓得?” “他们平时专门只做些打手的买卖,偶尔也出门护送要紧的东西,算是走镖,我派人跟了数天,才知道他们只供一处使唤。” 柏姜直起身,看向目光灼灼的卢夫人:“是哪里?” 卢夫人激动起来,失手打翻了茶盏:“漪影寮!” 瓷杯骤然滚落在地,滚烫的茶水倾涌而出,在檀木桌上泼洒出数道杂织交错的水迹,一如这些日子里柏姜脑中盘旋的种种关于宋阿濡的线索都在此刻汇聚成一条细细的河流,滴滴答答在厚重的地毯上洇开一片黑沉的影迹。 她要去漪影寮走一趟。 回去的马车上,陈午盘腿坐在一旁用绒布细细地擦她那把宝贝的钢刀,刀刃寒光一闪,上头映出柏姜黑沉的眼珠。 陈午吓了一跳,回头见柏姜正直直盯着她:“娘娘?” 柏姜没答话。 “阿姜!” 柏姜猛地回神。 陈午问:“娘娘想什么呢?” 柏姜伸出一根冰凉的手指拖住陈午的下巴颏,仔细端详着她的脸,指甲又向下划过胸前的轻甲:“哀家想阿午生得美,穿铠甲也看得出是个美人。” “嗯?” 柏姜眯起眼笑,眼头唇角皆是尖尖的,狐狸一般狡黠,她问道:“若把这身衣服给哀家穿,是不是更像个男人?” ①.佞臣者,巧言令色如蜜裹砒霜,外饰忠贞而内藏奸宄,其言似春水之温润,其心实秋霜之凛冽。彼辈善以谄媚为梯,以逢迎为径,蠹蚀朝纲如白蚁啮梁……引自《增广贤文》。 ②.猛虎攫人,化用自浦起龙《读杜心解》,“起有猛虎攫人之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庙会 第7章 漪影寮 夜幕初上,酥合坊正是一天之中最热闹的时候,华灯叠彩间露出一张张勾魂夺魄的美人面,嬉笑娇语之声不绝于耳。 锦绡被那脑满肠肥的男人抱在怀里,巧笑嫣然地哄他多喝杯酒,谁知这猪头色心不小,一双手正沿着她衣领要伸下去,她不得不强忍着他一身酒肉臭气,娇笑着试图躲避。 她陪着笑,忽然肩膀被一只微凉的手扶住,锦绡回头,忍不住倒吸一口气——好俊俏的公子! 柏姜换了陈午一套石青的裲裆衫,罩了墨色氅衣,如男子般束了发,她较陈午眉眼间更英气些,眼角眉尾都带尖儿,鼻梁也挺直,换上一身窄袖劲装显得更俊俏。 她站在一盏硕大的红灯笼底下,头脸被烤得热烘烘,没什么表情地打量着面前女人被酒意浸染得酡红的脸——长眉长眼白面皮,左边垂着一束鬓发,是了,是卢夫人提过的女人。 柏姜问道:“你叫锦绡?” 许是猜测柏姜是专为了她而来,锦绡脸色愈发涨红起来:“公子……认得奴?” “我……” “老子去你大爷的!”那肥头大耳的男人眼瞧着锦绡一副从没见过的怀春模样,恼怒起来,一挥手扫开了桌上杯盘碗盏,揪着锦绡的头发叫骂。 锦绡一声痛呼,及时躲开,那男人一个扑空,重重摔在地上,酒菜洒了一身。 她却泪眼盈盈伏在柏姜身前:“公子救我,这人前些时候交了订要点我的大蜡烛,可交尾时却一味推脱,只霸着我占便宜!” 点大蜡烛?柏姜抬头看向后边二楼厢房,锦绡看着她脸色不失时机地说:“步月阁,天字第一号房。” 柏姜抬抬手,身后一直隐匿在暗影里的陈午上前一步,打锦囊内掏出一锭金子。 锦绡喜上眉间,正要喊鸨母来,忽然看见对面包厢门开了,里头榻上支颐横卧着一个男人,正是这两日在酥合坊风头正盛的褚绍。 “慢着!” 褚绍整整衣衫,背着手打里头缓缓踱步到大堂上来:“妈妈,” 褚绍熟稔地招呼着迎过来的鸨母:“别看她面生,若不是这位公子,我还不知天底下有这等销金窟呢,你可要好好招呼。” 鸨母一连多了两位贵客,正欢天喜地要捧了金子去,却被褚绍一柄镶宝短刀拦住,上头宝石光耀夺目,险些闪瞎了那鸨母的眼:“只是锦绡姑娘,在下已经看上了。” 柏姜深吸一口气,颊侧皮肤绷得紧紧的,神情冰冷好似玉山将摧,她懒得与他虚以委蛇:“再加些,两锭金子。” “记我账上,三锭。” “加一锭。” “五锭。” “我……” 锦绡与那鸨母笑逐颜开,两朵向日葵一般的面孔跟着出价更高的人转来转去,此时正扒拉着钱眼儿殷殷地看着柏姜。 “我输了,心服口服。” 锦绡与鸨母欢呼一声,一齐殷勤地拥着瞳孔微微放大的褚绍到那“天字第一号房”去。 陈午心有余悸地将钱袋塞回怀里,附在柏姜耳边轻声问:“娘娘,就这么让锦绡走了?” “且早着呢,不怕,明儿一早就让你的人往铜城传,说褚将军昨夜在漪影寮一掷千金。他就要上朝请封了,朝里那些人对他手里的兵虎视眈眈,我倒要看看他还能剩些什么实在东西。” “去,”柏姜招来小厮:“给我开一间空房,我乏了,不用叫人来。” 那边锦绡喜不自胜地扑到褚绍身前——她今日是撞了什么好运,终于摆脱了那猪头不说,还把酥合坊里女儿家们想扑都扑不到的褚将军收入囊中! “诶!” 锦绡被捂住口鼻,惊恐地看着对面铜镜里,自己喉口那柄匕首尖锐的寒光。 柏姜夜里睡的浅,迷迷糊糊感到有人坐在床边,还当是在慈安寺,她阖着眼去捉那只手:“阿午?别闹我。” 那只手却不依不饶一路从床沿摸进被子里,窸窸窣窣直到了她胸前—— “啊——” “谁!” 柏姜一个激灵坐起身,反手掐住来者喉口,打枕下摸出短刀,怼在身前:“你是谁?” “你……你是个女人?!” 这颤巍巍的声音耳熟的紧,柏姜随便扯了一段锦带把身前人绑了个结实,这才下床点了烛台,照亮了锦绡又惊又急的脸。 “你……你一个女的,来什么漪影寮、点什么大蜡烛!” 柏姜不答,只是冷声问道:“你不是在褚绍房里?来我这里做什么?” “他说他没钱!” …… 确认了这姑娘对她的身份一无所知,柏姜转身多点了几盏灯,将锦绡松了绑:“现在你知道了,我是个女人,点不了你的大蜡烛。” “那你来做什么?”锦绡“呼呼”地往身上勒痕吹起,气急败坏道。 “我……我是奉宋公公的命来的。”柏姜抬眼,看向眼前装傻卖痴的女人。 果不其然,锦绡霎时收了那副小女儿家情态,坐直了身子:“宋公公?你是宫里的人?” 柏姜不答,权当是默认。 “灵禅寺的菩萨灵,你每月供奉几斤灯油?” 锦绡冷不丁蹦出来这么一句,大概是他们之间递话用的暗语,柏姜措手不及,被锦绡直直盯过来的眼睛看得有些发毛。 “啪、”一声,背后的灯花爆裂开,有蜡油顺着烛身滑落到烛台上。 “……三斤。” 摇动的烛影在锦绡面无表情的脸上明灭不定,柏姜缓缓向床里伸手,试图够到刀柄。 “你不是。” 柏姜握紧了刀。 “是宋保公公吩咐你来的?” 宋保,宋阿濡时刻带在身边的干儿子,柏姜松开手:“嗯。” “嗐,我就说,刘全安才爱搞这些神神鬼鬼的。”锦绡大喇喇双手往身后一撑:“这位小宋公公一向可不与我们这等人有干系。我问你,他平常带一块什么玉佩啊?” 这个柏姜知道,是双螭衔珠。 锦绡点点头,柏姜从贴身的衣袋里拿出一份印了封泥的帛书:“这是宋公公交代,要……渊泱局去送的。” 锦绡接过帛书,来回打量:“送去哪?” 柏姜想起那尸身随身的玉佩,清河郡隶属黛州:“黛州。公公说了,十万火急。” 锦绡“哦”一声收好,低头嘟嘟囔囔的:“怎么近日都是去黛州的……” 柏姜自锦绡走后平躺在榻上,一宿未眠。 天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柏姜听见门外“吱呀——”一声,料定是锦绡去找渊泱局的人送信去了,她轻手轻脚起身,循着锦绡的脚步一路跟过去。 下了楼,柏姜才知道这漪影寮别有洞天,七扭八拐直跟进一处小院里,那锦绡才停了脚步。院子里空荡荡的,柏姜只得敛声躲在墙后的夹道里,一时看不见锦绡身影,等听见脚步声又响起,柏姜有些迟疑,却被一个黑影按在墙上。 是褚绍,他眼下一片乌青,显然昨夜没怎么睡好。 外头脚步声愈小,柏姜要推他,褚绍却竖起一根食指在唇前,用口型道:“到头了,她在试探。” 柏姜将信将疑,只听得外头多了一个人的脚步,重重的,是男人,而后是锦绡娇俏的声音:“这差事晦气死了,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狗男女,他们打情骂俏,倒拿老娘的好日子来顽!” 夹道逼仄,本就不是用来过人的,此时挤着两具身躯已经是到了极限,寒冬腊月里两人呼出的热气都要融到一处去。柏姜眼观鼻鼻观心,平视前方,只当对面是个死物,却看见那死物喉结一滚,侧过头去,身后的墙皮随着他隐忍的动作“簌簌”落至肩头。 “……什么将军太子!天老爷!他昨日竟就指着他姘头那间房,说他没钱,我若是想要钱就去他姘头屋里!老娘什么没见过!我看呐,说不定就是他于那床榻之事不行,这才被他姘头扔到这里的……” 锦绡在那头信誓旦旦,褚绍握紧了拳头恨不得将外头那两人捆吧捆吧扔到乱葬岗去,脸色憋得青白,忽而自己胸口处传来一阵阵细密的震颤,颈侧皮肤处也扫来若有似无的热气,激得他那块皮肤又麻又痒。 她在憋笑,褚绍把头抵在结着一层白霜的冷墙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凛冬的寒气,继而恶狠狠地看向她。 柏姜丝毫不掩饰眼中的讥诮,十分挑衅地用口型说话:“褚将军好生威武——” “没听说褚绍身边有女人。” “我看呐,都不是什么好货!那前太子如今庶人一个,也不过和宋公公身边的宫女玩玩罢了,他要往上爬,少不得要扒拉着高门贵女,给自己抬一抬身份……” 这话像是故意在打柏姜的脸,柏姜翛然收了笑,想转头却被褚绍一把将下巴狠狠捏住,口中的热气重重地喷在脸侧,他讥讽地勾勾嘴角,眼底映出柏姜的影子,似乎要叫她看看清楚到底是谁“不是好货”。 墙外边柏姜与褚绍两厢对峙,墙里头男人收好东西低声道:“是宋保的人?明儿老地方,你请他找两个生脸儿跟我往局里去。” 锦绡答应了,大清早痛痛快快撒完了气,送别了那男人留在原地哼着歌玩手绢,柏姜与褚绍对视一眼,抓紧时机打夹道里回房。 柏姜提心吊胆了一早上,回房里要斟杯茶来喝,却听见房门在身后打开的声响,回身看见褚绍竟神出鬼没地跟了过来。 明明前日还痛心疾首,斥她负恩忘义,这时辰跟过来做什么?柏姜直觉不妙,轻轻放下手中的茶杯,十分戒备地看着褚绍作何动作。 褚绍一派泰然自若地合拢了门,开门见山道:“明日臣护送太后娘娘去。” 他竟愿意? 柏姜深感意外,面上摆出一副爱答不理的神色,将冒着热气的茶水送至唇边:“抚冥侯不是看不上哀家这样的人么?哀家如今也想透了,你我二人还是没什么瓜葛的好。” 褚绍挑了挑墨色的眉,似乎胸有成竹。 柏姜心中莫名涌起一股不安,果然,没多久锦绡袅袅婷婷的身影停在房门外,曼声道:“奴家来伺候公子晨起。” 褚绍面无表情地抄着手杵在一边。 柏姜旋身拉开厢房的窗子,寒风“呼呼”地灌进来,把柏姜的脸吹得煞白:“滚。” 褚绍从善如流地“滚”了,一抬眼却看见柏姜原本十分冷硬的神情怔忪片刻,眼珠定定盯着楼下,睫毛“忽闪”眨了眨,褚绍坐在窗槛上不明所以地顺着她目光向下看去,只见纥骨含微匆匆从偏门进来,正要俯首抱拳行礼,却见他家将军正从太后娘娘房里跳窗出来,吓得张口结舌,进退两难。 “主——呃!属下失礼!” 褚绍翻身跳下窗,鼻腔里被狠狠灌了一把冷风:“看你这副没出息的样子,有什么大不了的。” 纥骨含微舌头打结,结结巴巴说是,犹豫半天还是遵礼给柏姜磕了个头:“太后娘娘……万安。” 柏姜理了理衣领,看着褚绍身后老实巴交的少年:“你若是敢多嘴……” “臣不敢多言!” “有空给你们主子抓点药,好好治一治他的疯狗病。” 闻言,褚绍回首,只见窗扇被狠狠合上,裱糊的白纸上只留柏姜模糊的身影,被烛火照得影影绰绰。 第8章 贼巢 纥骨含微结结巴巴回了柏姜,低着头回了褚绍身边,一张娃娃脸憋的通红。 “主上要属下查的东西,属下都查清楚了。” “说。” “我们离京时,朱恽任护军将军,掌管京师四方驻军,后建武帝时朱恽、侯淑、齐芝恒等联手弹劾宋阿濡,武帝偏信宋阿濡,朱恽被指谋反,全家二百四十口人流放北疆,孙淮勾结宋阿濡顶了这护军大将军的差事,四中郎将中要么是孙家人,要么是巴结宋阿濡的。” 褚绍点点头:“嗯,后来我还打听过朱老将军的下落,可惜到现在还杳无音讯。从雍州带回来那三百人怎么样了?” “已经到并州了,不日便可抵京。” “叫他们不要声张,在京畿安稳落脚,等我调令。” “是。”含微说完便安静地侍立在一旁,褚绍打偏门出了漪影寮,回望一眼柏姜安静的窗子,继续问: “这就没了?” “哦,另外,废……废太子的旨意下来时,主上正在东郊替先帝祭天,只看宫里的值档,当晚是没有人进出过先帝的寝殿的。当年的宫人死的死,没的没,属下无能,没能找到活口。” “无妨,我既已回了铜城,时间还长的很,慢慢查,我在北疆蹉跎了五年,不差这一时。” “是,那属下先告退。” “……等等。” 含微疑惑地回过头:“主上还有什么吩咐?” “柏…… 太后,这些年都在京城呆着吗?” 纥骨含微茫然地眨眨眼,回忆片刻,答道: “和从前的消息一样,都在铜城。建元帝驾崩后,太后娘娘在后宫蛰伏数年。好像有几次去京畿祭祀时出过乱子,不过都已经平息了,太后安然无恙。” 褚绍没答话,只是看着铜城夜色中虚空的一点,半响朝纥骨含微摆了摆手:“去吧。” 隔日晌午,柏姜到时,褚绍正站在院门旁一株老梅底下。 门扇一关一合,扰得老梅枝干惊颤起来,“簌簌”落了褚绍一肩头的雪,褚绍回身,露出那日灵禅寺后山重见时易容出的那张脸。 “看我做什么?” “你……”柏姜看他心情颇不错的模样愈加疑惑:“你愿意帮我?你怎得突然就转了性子?” 褚绍打下肩头的雪珠:“娘娘想让臣回心转意吗?” 柏姜不言语,走上前与褚绍一同站在门口,低眉垂眼的样子,真像个头回来办事的小谒者。 不多时,巷子口传来了重重的脚步声,应该就是昨日那男人。 那人虎着脸推车走到他二人面前,掀起耷拉着的眼皮打量片刻,忽然手一挥,一股莫名的辣味涌进柏姜鼻腔,不等她咳出声便觉双腿一软,那男人扛起她径直扔进车上如同棺材一般大的木箱里,柏姜只来得及看一眼日头,便再也抑制不住睡意,昏昏地晕过去。 很颠、很晃,身上还仿佛压着什么东西,硌得她肋骨疼。 身下车轮“嘎”一声停了,柏姜猝不及防,头顶撞到箱壁上,她吃痛,迷迷糊糊间要喊出来,忽地被人狠狠捂住,声音闷在那只大手里。 箱子又矮又窄,也就刚刚好够两个人叠在一起,柏姜眼前一片漆黑,能感受到两个人呼吸挨得很近,热气打在彼此的脸上,她侧脸紧紧贴着褚绍绷紧的手臂—— 他什么时候醒的?就一直这么撑在她上边么? 箱子被人从外边劈砍开,柏姜身上蓦地一凉,褚绍侧身翻了下去。 “起来吧。” 柏姜睁开眼,并没有预想到刺眼的白光,她眼前被困了一根红布条,从布条细密的网眼看出去只能看到迷蒙的光点,有个姑娘牵住了她的手,引着她往前走。 照周围人们的吆喝声和耳边的脚步声来判断,褚绍应该就在她身后。 “嗐!怎得还绑着眼,快快快!给二位大人松绑!”堂上一个男人扯着破锣嗓子喊将起来。 柏姜心里暗骂他装蒜,低头让小姑娘解了布条,试探着睁开双眼。 他们在城外。 眼前不过是个山坳里装饰颇富贵的乡下房子,三个开间大小,正堂上学着铜城里达官贵人的样子摆了上了漆的屏风长榻,摆了茶,只不过茶是去年的陈茶,屏风上錾的是几年前的旧图样。 周围皆是一些满脸横肉的汉子,汉人胡人都有,都扛着刀,许是没怎么见过太监,个个眼里闪烁着讥诮的恶意,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 眼前土地上罩上来一个高大的影子,柏姜回头,是褚绍及时跟上。 他带了人皮面具,五官便平庸地多,可沉下脸时那股久战沙场的气势是做不得假的,因而当他脸上露出一丝愠怒来,那几个人便装没事人似的移开了目光。 褚绍断后,柏姜打头进了里屋。原来这就是宋阿濡养在宫外头的狗,宫里一个御鹤监,宫外一个土匪窝,朝堂上还有一个孙家,里应外合、黑白通吃,“狡兔三窟”真叫他给玩明白了。 他们故意让柏姜蒙着眼过来,如今松开了她也依旧警惕,目光克制着只落在他们三人之间,那管事的颇壮硕,脸大如饼,眯缝眼,络腮胡乱蓬蓬一直长到耳朵前头的鬓发处,再往上便是雀斑,芝麻似的撒了满脸。 柏姜在心里默默喊他“麻饼”,卢夫人说管事的眉心处有个豆大的痦子,并不是眼前这个麻饼。 麻饼五大三粗地横在榻上,柏姜与褚绍分别择了两张木枰坐下。 “信我已经安排人送去了,在下冒昧请二位过来是想托帮我给宋保宋公公捎个话儿。” 宋保读过书,也习武,宋阿濡十分器重他,一个小谒者,后转中黄门,只二十二岁便已经是中给事中了,风评很不错。 他是宋阿濡的心腹,更是他的“面子”,昨日柏姜撒谎说自己是奉宋保的命已经十分凶险,怎么这帮人还主动要和他拉扯不清? 都不怕死么? 一只木盒被递到柏姜眼前来,盖子打开,里头赫然是一个硕大的夜明珠。 “黛州有外国商船,听说这都是要送到宫里进献给太后娘娘、皇后娘娘的。” 麻饼咽下一口茶:“嗐!小女子,不过在宫里白瞎粮食而已,公公为国操劳多年,才值得这好宝贝嘛。” 柏姜心底暗骂一声,她顾不得恼怒,听见那麻饼说“黛州”,倒是微妙地拨动了她脑中一根弦儿,于是将盒子放在一边道: “上回黛州那边,宋公公听了也说办得很漂亮。” “啊、”那麻饼没甚么滋味地咂巴了两下茶水:“啥漂亮不漂亮,大人的吩咐么,我们底下人照办就是。当然了,若以后能有别的差事……” 麻饼嘿嘿一笑:“我麻老二敢打包票,定办得比上回强!” 柏姜一口茶没喝完差点呛咳起来,顺势干咳两声,做足了气势:“做什么差事,自然是看公公的吩咐,麻大人不必烦心。” 日头渐落,柏姜推说宫里事忙,婉拒了麻老二烹羊宰牛的盛情,不客气地把那木盒塞到怀里便走。 到门口时有人拿着布条站在一边,柏姜会意,双眼被蒙上的刹那,褚绍一声暴喝,夺过布条反手勒住那人的脖子,摸出他腰间短刀又刺伤了扑上来的土匪。 刹那之间风云变幻,柏姜没时间不解,接住褚绍抛来的刀与蜂拥而上的众人搏斗。 褚绍抹了一个土匪脖子后干脆以他为盾,柏姜躲在他身后按下机关,用袖箭射杀了几人挡下一波袭击。 “上马!” “你疯了这是山崖!” 柏姜被褚绍困在身前,千钧一发之际,褚绍狠狠踢向身下马背,借力将自己与柏姜荡至崖口底下一处浅浅的窟洞内,怀里那盒子被大力甩出去。 崖壁太陡,柏姜“啊呀”一声,眼睁睁看着那夜明珠在日头下闪一闪光,便再没了影子。 “一颗珠子,也值得娘娘惦记。” 褚绍贴在柏姜背后,拦着腰将她更往深处一勒。 “本就是要送进长乐宫的东西,他们私相授受是犯了死罪,哀家可没要他们的命,只是物归原主而已。” “回去臣给娘娘赔。” 褚绍在耳边暧昧地说。 柏姜正要反讽,却被他更紧一勒:“嘘,有人来了。” 她贴着崖壁听见上头“轰隆隆”来了一帮土匪,围在崖边,七嘴八舌一阵料定了他二人死无葬身之地,于是作鸟兽散。 脚步杂乱,偶尔踢掉一颗碎石,擦着柏姜的脸颊,落入崖底,没有一丝声音。 褚绍吹哨唤来了一直守在山下的纥骨含微,回程一路坑坑洼洼,柏姜撩开车帘,果然是京畿一直匪患猖獗的那片山头。 这群人便是宋阿濡养在暗处的豺狗,替他办些见不得光的贪污行贿之事都是寻常差事,若有谁敢得罪宋阿濡,便要放这些豺狗们出去吃人了。 想来齐家应该也是这帮子人的手笔。 她说呢,年年剿匪,又年年死灰复燃,还敢大摇大摆出来兴风作浪,原都是宋阿濡的“功劳”。 “娘娘愿意舍命到这虎狼窝来,定是手里有些线索,臣这里有些疑问,不知娘娘愿不愿意解惑。” 柏姜看向他,马车昏暗,褚绍眼窝深邃,眉骨下方仿佛盛着沉沉云翳,然而他眼珠又极亮,拨云见日般昭示出浓浓的压迫感。 “娘娘要见的人怕不是刚才那个麻老二罢?” 柏姜不答,心里暗暗惊讶于他的敏锐:“你怎么看?” “底下人不安分,要狗咬狗了。” 柏姜“嗯”一声,权当是应承,想想又问:“你怎么发现他们要杀人的?” 褚绍皱眉,食指不自觉地覆在眉骨处:“来时蒙眼的是绸布,他托你办事,怎么可能回程的时候给你戴麻布?你蒙上布的时候不觉得疼?” 褚绍嫌弃的语气呼之欲出,柏姜实在想不通——一个碰上麻布嫌疼、打一巴掌就昏过去的金贵东西是怎么在边疆打了五年的仗的? “主子,您又易容了?” 车帘掀开,钻进来一个脑袋。 褚绍自顾自褪去脸上那层胶,语气不大好:“嗯。” 含微小耗子似的钻出去又很快钻进来,手里递过来一个小瓷瓶:“您擦擦。” “娘娘,我家主子在北疆中过毒,差点要了一条命,救回来也留下许多后遗症,易容后不涂药便要过敏,皮肤痛痒不止,还要……” 似乎是被褚绍瞪了一眼,含微没敢继续说,默默把头缩回去了。 “……哦。” 柏姜喉间一梗,好像心头塞了块棉花似的,只模糊地应了声,偏头看向窗外—— 又不是她放的毒,与她有什么干系。 马车在慈安寺后门停了片刻,而后绕路回将军府。 平旦时分,晨雾迷蒙,天边依稀缀着几颗星子,褚绍带纥骨含微打马从西前街到神虎门外,门外马咽车阗?,褚绍下了马,将缰绳甩给含微,大步踏入门两侧双阙巍峨深沉的暗影里。 他没有穿戎装,换了和其他人一样的宽袖褶衣,外罩大氅,腰间系一条十二鎏金瑞兽桃心环蹀躞带,坠了蝠纹玉珏。 北疆五年,他身上那股天潢贵胄的雍容气度非但分毫未减,更添了一层刀开刃后喋血的凶气,令人侧目。 金色的霞光穿过天边墨云的裂缝,照亮了蓝灰色的天空。晨风凛冽,昭阳殿檐口下数千颗金铃铎铎作响,褚绍在铜城久违的晨光里昂首跨进了昭阳殿。 柏姜进了寺院的禅房,却没有解下衣裳,她扶了扶下巴底下围着的毛领,旋身进了屏风后一处暗门。 愈往下一分,便愈黑、愈冷。 柏姜拐过拐角,陈午、陈充姐妹俩已经等在里面了。 周遭寒气森森,滴水成冰——寺庙下藏了个冰室。 借着手中昏昏的一支蜡,柏姜垂眸瞥向角落里无声无息蜷缩成一团的人形,被烛火在墙上映出一片庞大而扭曲的黑影。 “咯、” 那黑影在柏姜眼前骤然弹动了一下。 第9章 革职 柏姜仔细看蜷缩在角落里的锦绡,她嘴唇发白,眼皮紧紧阖着,显然还没醒,只是在梦里冻得发抖,便不再管她,只是借冰室里昏暗的油灯打量着自己嫣红的指甲。 “宫里下朝了?有什么消息?” “封褚绍为抚冥侯,从三品征虏将军,宋阿濡说京畿遭匪患,军士不足,不能出调,又说黛州到了夏天要修筑堤坝还要防着乡匪趁虚而入,缺人,要兵,龙骧军被拆成两半,一半去黛州,剩下的人跟着褚绍同孙家的四方驻军一道训练。” 柏姜心下了然:都是虚号,有食邑但无实职,剩下那一点兵还要让孙家去掺合一脚,且代朝封爵,单字为皇室王爵,双字为异姓王爵,宋阿濡的态度不言自明。 阿充嚼着桔红饼,模糊不清地“哦”了一声,评价道:“抚冥侯,这名字听着好凶,不大吉利。” 话音未落,她便感觉有只凉凉的手握住自己的脚腕,浑身的毛都炸了,一口饼顿时卡在嗓子眼儿里,“呜呜”地捶胸顿足。 “你们、你们究竟是谁?!” 锦绡的手被阿充受惊之下胡乱踹开,她隐隐觉得柏姜不是个小人物,想躲,可冰壁太凉,她几乎无处可逃,只能孤苦伶仃地站在原地抱着胳膊假作气势。 陈充手中长刀寒光一闪:“太后娘娘在此,还不跪下。” 锦绡瞪大了眼看着面前年轻而华贵的柏姜,忽然想起自己曾听到过的传言——太后娘娘十七岁为后,至今也不过二十二。 “那,那你与那废太子……” “还敢置喙?”陈午亮出刀刃来。 锦绡霎时灵台清明,“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眼泪“扑簌簌”地往下直掉: “太后娘娘饶命!民女家中父母早亡,被人牙子卖到漪影寮,民女做的所有事都是那些大人指示,为保身家性命,民女不得不从啊……” 柏姜翘起一根手指抵着太阳穴看着锦绡变脸,听够了她哭,这才缓缓开口:“为保你自己性命,你要替宋阿濡做事。倘若哀家手里有你妹妹呢?你要替谁做事?” “妹妹……”锦绡哭得梨花带雨,脸上恰到好处染上一丝茫然:“什么妹妹?” “那天漪影寮前堂里打杂的哑巴小子,可就是你妹妹?” 锦绡似是被抽取了全身的力气,一把瘫倒在地,哭得涨红的脸霎时间一片灰败: “娘娘要我做什么。” “简单,一如既往地和渊泱局联系,他们有什么动向及时禀报,哀家有吩咐也自会有人通传到你这里。” 柏姜不听她分辨把桌上桔红饼往陈午怀里一塞,带着她起身便走,无甚所谓地吩咐阿充将锦绡留在冰室里: “你妹子暂且养在哀家这里,你么,老老实实办事最重要。” 锦绡木人一般一动不动,直到柏姜与陈午的脚步声渐渐远了,她才凶狠地冲向阿充:“你们把我妹子放在哪儿?” 阿充笑眯眯地拍掉了手上的点心渣,拿着劲儿牢牢攥住锦绡胡乱挣扎的双手: “姐姐安分些罢,想想清楚,如今你妹妹在哪是你干涉得了的么?听不听娘娘的话也是你能选的么?不如好好做事,有朝一日早点见上你妹妹。” 锦绡双眼通红,嘶吼起来:“死在这鬼地方我去哪里见我妹妹?!” 阿充捂嘴笑:“呆在这冰室等你妹妹来见你!这是慈安寺,天王老子来了也有太皇太后与太后娘娘坐镇,不比你那乌七八糟的漪影寮好的多?” “啊?”锦绡一时反应不过来,愣怔在原地,泪珠挂在睫毛上将掉未掉。 阿充十分探究地看了她一眼:“我说姐姐,你前几日是怎么惹到我们娘娘了,竟能引她花心思来吓唬你?” 锦绡眼中满是茫然:“我……” 柏姜叫陈午拿好点心匣子,带着她一路到了院门外,正遇上纥骨含微候在外头,手里也端着个盒子,一见柏姜过来便跪下行礼,双手托着那盒子高高奉上。 “刚说到侯爷呢,你就来了。这是什么?” “侯爷昨日不防弄丢了太后娘娘的宝贝,今日皇上的赏赐刚下来,便挑了颗夜明珠叫臣连忙给娘娘送来。侯爷说了,珠子都是其次,但愿娘娘不要生气。” 盒子打开,红绸上好大一颗珠子,光华耀目。 柏姜昨日不过抱怨一句,这下倒是像她娇纵一般,要褚绍低声下气地哄。 察觉到陈午在后头打量的目光,柏姜觉得耳后有些火辣辣的,一把合上那盒盖。 “送去禅房搁着吧,多谢侯爷美意。” 纥骨含微听话走了,陈午还抱着点心站在身后,柏姜记得她今日值档,连忙问她怎么还傻站在这里不走。 陈午长长地“哦”一声,便要把手里的点心放回厢房去。 柏姜拦住她:“唉,阿充跟着哀家,你还怕她没点心吃?知道你爱吃这个,拿去执金吾,累了垫垫肚子也好。” 陈午恍然大悟似的,也不顾着打趣柏姜了,少见地有些不好意思,抱着点心上马一路回了执金吾。 路过库房时照例掩鼻,齐府的尸身早筛查完送去埋了,只是那尸臭味见缝插针似的将整个府衙笼着一股污浊粘稠的臭气,一时半会洗不掉,陈午草草与路过的兵士打个照面,快步踏入了值房。 值房里少见地坐着位大爷,正是与她平级的康源,此人实打实的好吃懒做,家里打他爹那一辈便被挥霍一空,老娘费力给他买了个小官。 他平时对谁都小心巴结着,唯独对陈午颐指气使,成日里在背地里讲陈午背靠着小太才能有个一官半职,不过尔尔。 “康大人。”没指望寒暄,陈午将点心盒放在一旁,平淡地招呼了一声。 谁知那康源竟拖长声音应了,抖着一身横肉得意洋洋地甩过来一封书简:“这么迟才来,我以为陈大人早得着信儿呢。既然你来了,喏,瞧瞧吧。” 陈午不做声,接过纸抖开细看,竟是宋阿濡下令,指责京畿遭祸必然是城防不利,先停了她的职,等查办结果出来再说,其间执金吾两队全由康源负责。 康源背着手慢悠悠踱回去瘫在位子上:“不过靠着身后有个太后罢了,宋公公一发话,太后不也哑了……” 陈午静默片刻,肚腹里一股邪火怎么也压不下去,她横起一脚将旁边兵器架上的大刀踢开,刀刃顺着一阵破空之声直直摔倒那康源的肚子上,惊得他吱哇大叫。 看着康源那一副怂包样子,陈午不带一丝感激之情道:“那麻烦康大人替我练练他们刀法。” 说罢,她抱好自己的点心匣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执金吾。 到宫门口时已是大晌午,天高日远,风冷,日光却摄人,陈午并拢手在额前搭阳棚,正看见宫道那端迎面走来两个人,其中一个青衫男人,走到面前拱手。 “陈大人好。” 是宋保,往日陈午下值时常见他:“宋大人好,这时辰宋大人不一般都守在皇上身边吗?好巧又遇见了。” 不知是不是宦官都如此,宋保面皮也十分白净,然而眉骨深邃,日光再强烈眼前也总是笼着一片暗影:“是,今日替义父办事,陈大人这是要往太后娘娘那里去?” “嗯,执金吾的差事如今不归我管了,去娘娘那里躲空闲。” 宋阿濡下的命令,他干儿子不可能不知晓,宋保安抚道:“临近年下,干爹他也是被那伙猖獗的匪徒气昏了头,话说得是重了些,万望娘娘不要见怪。陈大人就当是休假,大节下各官府里都忙着,千金难买一日闲啊。” 旁边还有人在,陈午不好就此事多说什么,只是一拱手:“好,多谢宋大人宽解,在下先走一步。” 宋保应了声侧身让开路。 李璋也朝她颔首示意,他看着陈午远走的背影,侧身问道:“这就是前些年太后举荐参加武选的陈……” “陈午。” “哦对,陈午。太后能在宫里撑到这个光景,身边能人不少啊。” 李璋抚掌,看着陈午渐渐远去的飒爽的背影,意犹未尽地转头,正撞上宋保投来的目光,他毫不掩饰地叹道:“巾帼英雄啊。” 宋保应下,携李璋一同往宫外走,他摩挲着腰间的玉佩,不经意间提道:“后日是尊夫人芳诞,义父已命我备好了礼,不日将送至府上。” 李璋并不在意:“生辰么,年年都过,多谢宋公公挂念。我一会儿去酥合坊赴宴,公公同路么?” 宋保与他并不同路,二人在宫门口拜别,各自离去。 酥合坊在铜城东边,商肆栉比,酒招如林,又恰好紧挨着官员所居的永安里和景林里,铜城豪族富户大都爱在这边摆酒玩乐。 “东西送去了?娘娘说什么?” “回主子,送去收下了,娘娘说谢主子美意。” “嗯。” 褚绍满意地甩了一把手中的绿玉珠,带着纥骨含微停在漪影寮前,若有所思地望向堂内。 店里靠门处一张方桌旁正大马金刀地坐着一醉汉,酒气熏天,胸口上硕大一只金锁,仔细看却掉了外头的金箔,露出里头斑驳发黑的铜芯来。 他正唾沫横飞地说着什么,纥骨含微看着褚绍阴晴不定的脸色着意听了一耳朵,那人口齿不清,但依稀能听见什么“先帝”、“废太子”之类的零碎字眼。 含微恐褚绍当街发作,立刻道:“主上,属下这就叫人好好教训教训那醉汉。” 褚绍脸色阴得能滴下水来,他喃喃道:“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继而不顾纥骨含微阻拦,掀袍抬腿上了台阶。 那醉汉正讲得手舞足蹈,忽地一脚踏空连人带板凳摔倒在地,额角重重撞上褚绍坚硬的皮靴。 “谁?谁?!” 褚绍扯住那醉汉衣领,声音称得上轻柔:“你方才讲什么呢?” “要你多嘴!”那醉汉胡乱挣扎,却怎么也挣不开褚绍铁铸一般的手掌:“我讲的乃是皇室秘辛!” “哦?皇室秘辛——”褚绍慢条斯理地卸下他一条乱舞的胳膊,反手掐住他喉口:“我可不是第一次听说了,你没去过城门口吗?” 那人被褚绍箍住,呼吸不得,喉咙口里断断续续地发出“咯、咯”的声音,眼见着人要窒息,张着嘴舌头拉长如同吊死鬼,褚绍打腰间摸出一把短刀对准了那舌根处,骇得店里众人惊叫。 “我最烦有人爱嚼舌根,既然你没见过那两个太监的下场,我倒也不介意……” “侯爷!” 手中利刃堪堪停在鲜红软肉边,褚绍似是早有预料,从容地停手收刀甩开那醉汉,不慌不忙抬头看向二楼凭栏边探首的李璋。 他朗声道:“李大人好,好巧在这碰见了。” 李璋无视那在地上痛苦翻滚着的醉汉,彬彬有礼地伸手一指身后的包厢:“我与几位大人正在此小聚,侯爷若没被扫了雅兴,不如与我等小酌几杯?” 褚绍掸掸身上的灰,朝楼上遥遥一笑:“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革职 第10章 刑场 琥珀色的茶水“汩汩”地从莹白如玉的壶口倒出,柏姜倚在凭几上拿了杯子来眯着眼在阳光底下瞧,长发披散,流溢着冬日里难得的暖阳。 这年前最后一场冬猎,陈云猎场外的行宫里难得热闹起来,皇帝近来身子渐觉康健,兴致也高,柏姜难得清闲,一味在行宫里头躲懒。 陈午莫名被停了职,也不恼,干脆来柏姜宫里躲清闲,柏姜大喜,久违地拉她一起玩博戏,骰子是象牙磨的,与棋子撞在一起“滴嘟”作响。 柏姜小口啜饮着暖乎乎的茶水,眯着眼看陈午一本正经——那边只有两条“鱼”了,再怎么虔诚也是回天无力。 “阿姐!” 阿充一个大嗓门吓得柏姜丢了手里的骰子—— “牵鱼!”陈午抛出骰子眸子一暗,必输无疑了。 阿充行了礼,搬了张小枰坐在中间看棋局。 陈午拿热帕子擦了手,给阿充递了一块桔红糕,自己又拣了一块吃。 “怎么,看你气冲冲的。” “来了行宫,宫人们也都不安分起来。晨起我瞧见两个小宫女行迹鬼祟,便悄悄喊了人跟过去看。好么!偷了娘娘的素金臂环出去卖呢!” 阿充急得一把抱住柏姜的胳臂:“往年咱们在宫里日子最艰难的时候也悄悄卖过些没錾印制的首饰器物,怕留下证据来日不好看,我只敢悄悄记得,因而往年查库房时有那么一件两件的错漏只当是我记错,原来是宫人偷了去换钱!” 柏姜闻言倒是不生气,想起从前多是阿午出宫办差时溜出去卖,多是些黑商户,常常诱她们放贷,不过她们当时十分坚决,卖了当即融掉都无妨,绝不放贷。可那些宫人们可就说不定了。 “你今日逮住了她们训斥两句轻轻放过就好,也不要声张,再就是阿午转头出宫时去漪影寮递个话,就说……” 正说着,柏姜突然感到阿充两只手上上下下在自己胳臂上来回摸索。 “娘娘,您常戴那只镶宝臂钏怎么也……” 阿充瞪起圆圆的眼睛:“她们竟敢偷到娘娘贴身之物上来?!” 柏姜来不及闪躲,她戴久了臂钏,此时总觉得胳臂上边空落落的,穿着厚衣裳也觉得进了风似的凉,此时被阿充握着更觉不适,她将阿充的手放下来,云淡风轻道:“她们哪里有偷到哀家身上的胆子?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 “物归原主……”阿充眼珠转了转,一手捂住了嘴。 陈午闻言,眼光十分新奇地打量起她来:“你俩……” 柏姜头痛,正不知如何告知她们自己在旧情人面前掏出定情信物大行贿赂这等丢人事,一个小宫女十分识趣地进来救驾:“娘娘,抚冥侯求见。” 陈午陈充姐妹俩闻言,糕饼也不吃了,阿充出门接引,阿午这久不碰脂粉的竟亲自去伺候柏姜梳洗打扮。 “你们……”柏姜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堵在喉咙里。 陈午抱着厚重的大氅朝柏姜抬一抬胳臂:“娘娘,请吧。” 柏姜与陈午走到正堂时,阿充正盛气凌人地放话:“抚冥侯毕竟刚回京么,手头紧些,这熊掌还是留着自己享用吧,免得还要四处搜罗几年前送出去的物件,叫人笑话。” 褚绍被一件孔雀蓝的大氅拥着,没甚么表情地垂眼喝茶,一边站着的纥骨含微快被这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小姑奶奶吓晕了,手心冒汗,滑得刀都拿不住,一个劲儿地捂着嘴咳嗽。 柏姜出声,叫阿充去安置褚绍送来的猎物。 褚绍这才站起身跪在柏姜面前,大概是刚从马上下来,鼻尖处的空气中萦绕着一丝腥臊的血腥味。 “派底下人来送一趟就罢了,抚冥侯有心。” 褚绍没等柏姜说平身,自顾自起来盘腿坐在榻上,拿手指去逗桌上摆的一支水仙花:“当作赔罪罢,不然还得被一个女官教训。” 柏姜皱起眉:“阿充那时年纪小,什么都不懂,再说,她从前拿你当哥哥。” 好好一朵花被褚绍摧残地不成样子,他索性将花瓣碾碎在指尖上:“从前再小如今也该长大了吧,十七八都能嫁人了。” 柏姜“啪”一声放下茶杯,茶水激荡着溅在柏姜指尖上:“哀家与她姐姐能养她一辈子,不用侯爷操心。侯爷尽了心意早回去歇着吧。” “啧,急什么,又没说你。” 褚绍也不恼,抬手叫含微掏出一份名册摊在桌上,柏姜不明所以,直到在名册最后看到了一个眼熟的名字:“麻炎丰?” 姓麻的可没几个,柏姜问:“这是那日那窝贼匪的名册?” “差不多,”褚绍拇指拨弄着盘在手掌上一串绿玉珠:“是宋阿濡要斩的贼匪的名册。” 廷尉狱里头就多了数十口人,说是屠了齐家满门的京郊山里的土匪。 冬日里山上没粮了他们才下山抢吃的,齐家不肯,他们狂性大发一把火烧光了齐家。 廷尉狱里人通宵达旦,忙着赶完了几十口人的认罪书,众目睽睽之下人头甫一落地,这案子便算了结了。 宋阿濡面上倒做得嫉恶如仇的好样子,可柏姜哪里肯信,她手中的佛珠“笃、笃”地响个不停。 “这麻炎丰好歹也是个不大不小的头儿,土匪窝里横,正好教他们相互辖制,宋阿濡做什么竟舍得斩了他?” 褚绍点点头,一手握拳抵在下巴前,清了清嗓子:“我也有个疑问,宋阿濡豁出去大半个贼窝,又杀了齐家满门,他到底为什么这么大张旗鼓,太后娘娘可知道么?” 这个柏姜知道。 阿午停职后来的消息,那人确是从南边来,叫保宏彬,从前是黛州刺史何欢府里的参军,与齐芝恒乃是同乡。 黛州奉郡刘氏和陈郡何氏一向不睦,前些时候勾结何氏支脉弄死了黛州刺史何欢,何欢的心腹也一并被灭口,只有保宏彬逃了出来,靠友人接济走的山路,往京城来投奔和宋阿濡结怨的齐家。 宋阿濡暗度陈仓,杀鸡儆猴不说,更重要是按下了黛州那边的祸乱。 不过……虽说是合谋,可以后若真扳倒了朝廷心腹大患,这功劳算在谁身上? 柏姜慢悠悠转着佛珠:“泄愤罢,齐家屡屡弹劾,宋阿濡老了,气量也不行了。” 褚绍闻言没说话,拇指久久地停在一颗珠子上,门外有小谒者传话,说车驾已经备好了,等太后娘娘起驾去猎场。 不等柏姜起身,褚绍忽然不容置疑地开了口: “打猎么,来来回回不过是兔、獾之类的,没什么趣。倒是猎场连着城南林苑,下了山就是城门口,宋阿濡今日便要施刑,娘娘要与臣一道去观斩么?” 二人策马赶到城门口,刚搭好的刑场前人头攒动,许多人大包小裹也要挤着挨着赶在年前看这场大热闹,柏姜在拴马桩栓好缰绳抬头看向城门口几家茶肆酒肆,窗前的位置已经坐满了。 与常人不同,褚绍在沙场五年练就一幅肩宽腰窄的高大体量,在街上格外引人注目,柏姜刻意落后半步,躲在他八尺有余的身量后,暗道这人倒是个十分不错的掩护。 唯一美中不足的一点是,眼前那人如同背后生了疮似的时不时扭头往背后看一眼,一次比一次不耐烦,一次比一次埋怨,柏姜不欲理他,但最后还是被他一手扯到与他并肩的位置。 “做什么?” 柏姜从他手中抢过自己的衣袖,好好地抚平——这可是阿午的衣服。 褚绍撒了手:“看不着人,怕娘娘走丢了。” “怕是在侯爷身边才凶险,抚冥侯凶名在外,敢与你并肩的是当朝哪位大人?哀……我自当是你带来的小厮才能不引人注目。” 褚绍拧着眉头,摩挲着刚碰过柏姜衣料的手指,不知在想什么,半响他冷哼一声,兀自甩开手大步向前走了,柏姜不晓得他发什么疯,还是抬腿跟上。 褚绍腿长,步子也大,柏姜跟得稍有吃力,因而当他骤然停了步子时,柏姜猝不及防,一头撞在褚绍后心上。 不知道他里头塞了什么金钟罩铁布衫,硬的很,柏姜低头捂着额头,喉间滚过一声闷哼。 那坏坯子却悠悠然转过身来,居高临下点评道:“哪里有你这么不得力的小厮,一般大人家里这种资质的小厮若不想去后院洒扫,只能去给主子暖被窝了。” 柏姜抬起脸针锋相对,眯着眼嘲讽道:“给我暖被窝的人资质好,改天分两个给侯爷做小厮,望侯爷见谅啊。” 褚绍脸色骤变,柏姜哼笑一声,却看见他神色愣怔,似乎视线穿过自己看着什么人。 很快,周边人声嘈杂起来,人人脸上都挂上了一丝隐秘的疯狂和兴奋。 柏姜循着声音看过去,之间刑场那头的道路上,已经有军士压着犯人到了。为首的一个状若癫狂,被两个士兵和锁链死死困住,他被堵着嘴,因而如同待宰的牲畜般抻着脖子“呜呜”嚎叫。胸前一只硕大而低劣的长命锁因他挣扎的动作晃个不停,时不时露出破损处斑驳的铜锈。 人群中突然扑出来一个穿着破烂的女人,尖声哭嚎着扑向死刑犯的队伍里,她高声咒骂着,引得那个囚犯癫狂地挣扎起来,引起一阵骚动。 押送的人不耐烦,拔开了长刀试图喝退那女人,女人嘴里的咒骂停下来,她一撩凌乱的头发,轻轻地喘了两口气,正当其他人都以为她被吓退时,她突然大叫一声,引颈撞向了锋利的长刀,行刑还未开始,空气中已经泼洒上了浓重的血腥气。 那犯人当即如同五雷轰顶一般,直着眼径直往下坠,直到瘫成一摊烂泥,被押送的士兵拖着,所经之处在地上留下长长一道划痕。 在女人绝望的嘶叫与百姓兴奋的吵嚷声中,柏姜敏锐地听到一丝铜铃嗡鸣的声响,她本能地寻声向后望去,只见他们来时的路上远远出现了一队人马引着一副豪华车驾——是御鹤监和宋阿濡。 宋阿濡亲自来当监斩官。 “宋阿濡来了。”柏姜低声提醒褚绍。 褚绍回头警惕地看一眼:“他们斩杀的人不是那伙山匪,至少不全是。” 柏姜只来得及看清头一个的脸,不认识。她被褚绍拉着隐秘地退至人潮之外:“你认得?” “见过。你看哪家的死刑犯都是堵着嘴的?嚎都嚎不出来。宋阿濡要看热闹,要威慑八方,这才亲自来监斩,却不听听这些人临死前的惨叫声吗?我得探探这些人。” 柏姜被褚绍拉着,朝相反的方向走:“没有马,我们上哪去?” 褚绍四下观望一番,确认安全后带柏姜进了一处小路: “乱葬岗。” 第11章 揭底 铜城城外二里的山林里有乱葬岗。 原这是一处天然塌陷形成的天坑,山路难行,总有人不慎摔死在里面,后来里头尸骨渐渐多了,百姓也把无人认领的尸首扔进来,渐渐的就成了乱葬岗。 冬日里天寒地冻,乱葬岗里的尸首腐坏得不如夏天快,偶尔有只秃鹫打天上盘旋而下,啄食腐肉。 柏姜掩着鼻,见褚绍突然不走了,也及时停住了脚步。 “一种把戏玩两遍有意思么?” 褚绍没生气,回过头来问她:“前头绕过那块石头就是乱葬岗,你先前可曾见过这么多尸体吗?” 柏姜不答反问:“有多少?” “尸山血海。” “那你是何时见过的?” 褚绍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五年前第一次见。” “哦,”柏姜并不在意,绕过挡在身前的褚绍径直走向那块刻着“乱葬岗”三个大字的巨石,俯首朝下扫了一眼后,转头看回来,云淡风轻地说:“我五岁的时候便见过了。” 褚绍两道浓眉扬起复又皱结,他们找了个位置隐蔽的石坡后头坐下,静静等待着一会儿行刑队的出现。 冬山如睡,天地一片萧瑟景象,山里草木顶着光秃秃的枝干直插天际。 褚绍看着那只在树顶盘飞的秃鹫,突然开口问:“你五岁时发生过什么?” 为什么那么小就见过这地狱一般的惨状? 柏姜望着前方,眼神渐渐空茫:“我原是南齐国人,家在清河郡,十几年前正是代国扩张的时候。我太小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知道从有一天开始我就不能和阿姐出府去玩了,爹总是不在家,娘也总是哭,只有阿姐抱着我说没事。后来有一天阿姐被拉出去再也没有回来,有一队人马闯进我家,把全家人和奴仆像栓牲口一样一个接一个栓在一根长长的麻绳上,我终于出了府。” “啊——”她轻轻地感叹着:“尸横遍野、血流漂杵。” 柏姜突然转过头来:“你可知道是谁率军攻破了一连几座城啊?” “建元帝。” 褚绍不自在地转过脸,他想说那时候他不认识建元帝,只是阴山里一个连兵器都拿不动的笨小子,但没有,自己终究是代国人。 “你心虚什么,南齐国早就不行了,就算没有代国也会有其他人去侵略的,成王败寇,这是铁律。” 褚绍没说话,倒是柏姜今日似乎被回忆激起了说话的兴致,沉默一会又自顾自说起来: “你看,我们之前玩在一处其实是逢场作戏而已,你根本不认识我是谁。在今天之前,你大概只知道我是被太皇太后捧着长大的趾高气昂的娇女、见利忘义养尊处优的鹌鹑太后而已。我骗你,你只管来报复,报复完了就散了,不必纠缠。” 柏姜扭头直视褚绍的脸,褚绍却刻意望着前方,并不回应柏姜的视线:“只是你以为的而已。柏姜,你和我一样自大。” 柏姜不明所以,正想开口,远处突然传来隐隐的车辙声,行刑队的车来了。 他们动作很利落,将车斗齐齐一抬,坑里立时就传来如同沙袋“噗噗通通”摔在一处的闷响,他们便调转车头,拍拍手走了。 褚绍等人走远了才站起身来,寻了一处缓一点的土坡,踩着树根滑下去,他翻到那个戴着长命锁的人,将他翻过来一看,正是那日见到的醉汉。 他伸手从他口中拔出堵嘴巴的布袋,才发现那嘴里空荡荡的——宋阿濡把他们的舌头都拔了。 名字都是假的,宋阿濡找了一群市井流氓冒充土匪来背这个罪名。 渊泱局的那帮土匪不知换了多少名号,照旧替宋阿濡效劳。 柏姜揪了根枯黄的蒲草攥在手里,望着冬日里林木孤峭耸立,直冲天际,天罗地网一般密密地笼住自己。 铜城地势险峻,易守难攻,靠得就是城外连绵不绝的峰峦作屏障,如今自己身处其中,才发现曾经倚靠的天险也是牢笼。 褚绍踩着尸骸翻上来,看了眼自己沾上血污腐肉的衣裳嫌弃地抬高了下巴。 “你几时中的毒?” “三年前,在契辽河与鞑靼人交战的时候。” 柏姜“哦”一声,契辽河之战她人在深宫里也略有耳闻,那一场仗打得异常惨烈,龙骧军破釜沉舟,用血肉之躯活活将战线向北推进数百里,褚绍这个几乎要被朝中众人忘记的名字也是在那一刻起重新在朝堂中蒙上了挥之不去的阴霾。 “你受不得血污,怎还能打仗?” “谁说我受不得血污?我一见血气便兴奋百倍,带人伏击鞑靼人时饮血含冰,突入鞑靼主帅帐中连杀十人,他们颈项中的热血喷到我脸上的时候我恨不得生啖其肉,不然如何能在北疆杀出一条生路来。不过是那老朽,说我容易气血逆涌肝气燥郁,叫我擦药,活的长些。” 柏姜怀疑地看着他:“你哪里兴奋?” “一身腐肉尸臭有什么可兴奋的,本侯喜欢热的。” 褚绍眼珠微微低下去,柏姜感到自己脖颈处冷嗖嗖的,如同被潜伏的豺狼默默瞄准一般,寒风一吹就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疙瘩。 她不自在地掸一掸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侯爷可洗洗吧,着沾上一身尸臭味回去可怎么解释。” 褚绍闻言,南北一望,径自往前去了。 柏姜久在深宫,不认得路,只看日头照在地上的影子,知道正往北走,她在心里默默数着时辰,兜兜转转眼前竟露出灵禅寺那夜她遇到褚绍的那间老宅来。 不过几日,老宅已经上下清扫一新,门外头长着一棵老槐,冬日里叶子都掉光了,只露出烟熏火燎一般黑褐色的枝干。 褚绍停在树下,看一眼柏姜,又看一眼树梢,一只通身漆黑的乌鸦“噶”一声扑棱着翅膀飞远了。 人还未进门,便听见里头喧天的吠声,褚绍打开门便有一只体型庞大的东西“呼哧呼哧”喘着热气的扑上来,似狼似犬,雪白尖锐的利齿间吐出一条鲜红的舌头。 那东西闻到生人气息,喉咙里滚动着一团气旋,颇威胁地朝柏姜吠叫。 “狗东西,狗仗人势。”褚绍嗤笑一声,微微俯下身,双手十分用力地揉弄着狗头,话音里带着亲昵的笑意。 他从箱笼里挑出一条带血的鲜肉,那狼犬便纵身跳起来,尖牙瞬间穿透了红白的筋膜。 褚绍没再管柏姜,自顾自走了,柏姜留在原地,十足戒备地望向那只狼狗。它三两下咽下了肉,森森的绿眼睛伴着喉咙里低沉的呼噜声望向了柏姜。 柏姜警惕起来,缓缓后退霎时间那狼狗一跃而起,将柏姜扑在院里的石凳上,十分不见外地舔了她一脸的口水。 …… 确认了这狗子只想撒娇后,柏姜眉眼松解下来,口水腥臭,柏姜没好气地将箱笼里的肉往远处一扔:“去去去。” 那狗子乐颠颠地去了。 如此一来一回,箱笼里的肉见底,狗子也吃饱了,它“呜呜”地咬住柏姜的衣摆,一耸一耸地要拉柏姜去个什么地方。 褚绍那混账怎得还不出来?柏姜心中暗暗腹诽,却挡不住狗子热切的邀约,随它咬着衣角,一步一趔趄地往内院走过去。 “你——” 褚绍赤身**,正将将把白色的宽袍罩在自己肩头。 听见背后一声惊呼,褚绍几乎是出于那战场上留下的本能一般,捏住一只瓷碟边缘往在高几上将其磕碎,甩腕便要将那足以充当暗器的物什射到柏姜眼前来。 隔着氤氲的水雾,柏姜看不清他细微的动作,只顾背身要躲。 褚绍这才意识到那身影并不是寻常刺客,二指弯曲探身去擒那碎瓷,却被那上头凝结着的一层水雾所累,滑脱了手,指尖在白雾里鲜明地冒出一颗摇摇欲坠的红来。 柏姜急急转身,却听见身后模糊不清的一道闷哼,接着是碎瓷掉在地上后的噼啪乱响。 一边狗子吠叫起来,爪子焦躁地在地上刨着,想上前却又不敢的样子。 柏姜试探回头,却看见褚绍低低弯着腰,捂着什么,沉沉的黑发挡住他侧脸,看不清神情。 “你,你如何了?” 柏姜走近些,才看清他是在系衣带,翘着一根食指,很不方便的样子。 在不方便也没有柏姜去替他系的道理,她默默移开视线。 褚绍从军多年,身上肌肉紧实贲发,他披着一头湿发,一缕墨色顺着他身前的沟沟壑壑一径没入衣领里,十分引人遐思。 可柏姜的视线并未在上面停留太久,不知是否是温泉的缘故,他皮肤上满溢着不正常的潮红,上头满是狰狞的伤疤,新疤覆着旧疤,在皮肤上突起深浅不一的崎岖褶皱,如同顺着阿鼻地狱蜿蜒盘绕出的藤蔓。 “娘娘看够了吗?臣这头还等着抹药呢。” 褚绍坦着胸膛,因为站在温泉边上,他看向柏姜时还微微俯身,姿态十足谦卑,话音含笑,戏谑十足。 柏姜没回避,视线顺着他发丝移至他正脸:“从前只见过一刀毙命的,没见过挨了这么多刀还能活下来的。哀家见识短,看个新鲜,侯爷莫见怪。要涂药要更衣都请自便。” 褚绍喉咙里滚出两声笑,回身从箱笼里拿出瓶瓶罐罐,一边把药熟练地敷在自己胸前,一边云淡风轻地指着自己身上的累累伤痕絮絮低语。 “没见过,臣给娘娘一一道来便是。” “就比如这些,是当时还在北疆做苦工的时候工长拿鞭子抽出来的;这种圆些的是箭疤,这种长些的是刀疤;还有这个……” 褚绍将衣领往下扯一扯,露出心口处暗沉狰狞的一处疤痕来,柏姜几乎能想象到褚绍当时胸口被捅出一个血窟窿时的惨烈情状。 “当时伤还没好,与敌人近战,他看清了我不敢动胸口的伤处,直直把手里的刀对着胸口伤处捅进来,反复捅了好几个来回,他一边捅,一边笑,笑得好猖狂,臣一听便心头火起……” 褚绍讲着,渐渐眯起眼睛,仿佛沉浸在回忆里:“他嘴里吐着污言秽语,把自己的脸极近极近地凑到我眼前……娘娘直到他最后怎么死的吗?” “他被我用弓弦勒住脖子,把他那颗头颅几乎绞下来半颗,垂在我眼前。” 褚绍缓缓直起身,掩映在一片阴翳后的墨色眼珠随着他步步紧逼的动作渐渐放大,直到柏姜能从他瞳孔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他柏姜一只手被他握住,放在心口那处凸起的疤痕上:“臣好疼啊……” 柏姜耳朵被他吐出的热气煨地发烫,她感到褚绍整个人都缓缓地罩下来,愈来愈近,然后骤然停住。 柏姜指尖用力,将自己尖尖的指甲深深陷入那处暴乱的旧伤里。 “疼,阿姜。” “哀家听闻抚冥侯近日与孙家二公子走的很近。” “娘娘想知道什么?” “我们一换一,娘娘说一个我不知道的,我就将孙家的事全部告知娘娘。” “怕什么,臣在北疆与铜城做的事没有区别,心里想的都是娘娘。” 柏姜没说话,迎着他灼人的诱哄里不露出一丝一毫动摇,恍若狂风骤雨下一盏昆山冷玉。 褚绍却并未像上次一般在她面前停住,他灼热的呼吸重重扫过柏姜的鼻翼,激起一阵幽微的战栗: “不说,那拿别的来换?” 柏姜还是没动,褚绍垂下双眼,睫毛搔过皮肤时很痒,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柏姜疑惑地睁开眼,看见褚绍颌骨绷得紧紧的,缕缕红血丝几乎是一刹那爬满了他的眼珠,他一把掐住柏姜纤细的脖颈,将人狠狠压在隔墙上,鼻尖抵着柏姜的肩窝狠狠嗅闻着。 良久,他一把把自己从柏姜肩窝里拔出来:“娘娘为了这个就可以?” 柏姜眼底一片坦荡清明:“侯爷难道不清楚?” “清楚,”褚绍五指收拢,微微用力,将柏姜的衣领理好,严严实实包裹住。 “值得吗?为你姑母、为一个死人的儿子、把自己卖到这种地步?” “不然呢?” 柏姜在暧昧的氛围里毫不犹豫揭开两人之间横亘的陈年旧伤,摊出一地血肉淋漓: “从前与现在,都是各取所需而已,侯爷给愿意给的,哀家换愿意换的,正好啊。” 褚绍脖颈处又渐渐从衣领里弥漫出大片的红,他捂住心口:“臣痛心疾首啊。” “不愿意便罢,侯爷要上药就紧着些,该回了。” 柏姜欲走,被褚绍揽住肩头,他又低又轻地在耳畔问话,却把柏姜激得毛骨悚然: “娘娘这般防着我,怕不是身边藏了人吧?” “一个死人而已,怎么胜得过臣?” 第12章 惊变 傍晚柏姜骑马回行宫,后头拖着一只野兔和獾子,刚下马,帐子里便冲出一个胖团子,小老虎一样撞到柏姜怀里,扭啊蹭啊的在柏姜怀里撒娇。 “好巧遇到平安王。” 褚绍在后头冷不丁出声。 怀里小六听见了,不安地咬着手指头,将脸埋在了柏姜肩上。大概是在灵禅寺那晚被褚绍吓怕了,柏姜低头把下巴贴上小孩子柔软光洁的额头,轻轻抚抚她的背,待小六缓一些才不满地瞥了一眼罪魁祸首。 明明小六吓得要哭,那罪魁祸首反倒自己脸阴的似乎能滴出水儿,抱臂道: “平安王也五岁了罢,成天躲在太后怀里哭哭啼啼的可怎么好?代朝儿郎须得有胆气,我看不如太后时不时把平安王与我等一道在猎场里纵马骑射还差不多。” “打仗么,有将军在定能攘夷定邦。小六是先后遗孤,哀家只求他平安长大。” 孙琏见了褚绍,不着四六地凑过来,向柏姜与小六行了礼,闻言笑嘻嘻道: “太后娘娘如此辛劳,平安王总不能只当个依附在太后身边的孩子。武不能定国,文治安邦也好,四书五经及百家典籍总要背过吧。” “呜!”年末宫测都是考了三次才擦边过,气得祝阿湲至今不与小六逗乐的小六顿感天打雷劈,一个哄不住,金豆子就落在了柏姜衣领下。 柏姜待要骂,却见那混账欺负完了小娃娃,拎着孙琏的领子勾肩搭背地走了。 马车驶在路上微微的摇晃让小六很快昏睡过去,柏姜哄了两句,细细问了小六的三餐饮食。斗转星移,天边最后一丝晚霞熄灭时,怀里的小娃娃忽然抖着睫毛哼出声,柏姜低头,人已经揉着眼睛醒来了。 “姨姨……” 柏姜亲亲她的脸颊。 小六半梦半醒,搂着柏姜的脖子撒娇,哼哼唧唧说不想骑马,也背不会书,柏姜垂下眼睫,下巴颏轻轻贴着小孩子睡得暖热的额前:“阿湲姐姐会教你……” “姨姨,是不是做皇帝一定要读书?” 柏姜拍孩子的手一顿,她从前可从未在小六面前提过这等话,她假作无恙,继续轻声问:“是谁告诉小六要做皇帝的?” 小六打了个小小的呵欠:“皇帝哥哥,他说他死了后这个位子要给我来担……” 柏姜有些意外,她并不怎么让皇帝和小六见面。 “小六觉得皇帝哥哥人很好,可是他常常不开心,老是耷拉着眼睛,像这样……”小六努力用手扒拉住自己的眼皮,做了一个幼稚的鬼脸。 “他说他想他娘……” “姨姨,小六也想见见小六的娘……” 童言稚语中,辚辚车马声“吱嘎”一声停了,柏姜的眼眶些微湿润,她挥退了迎上来的傅姆,自己抱着孩子走上了夜幕下的城墙。 城墙矗立数百年,砖石冷硬,柏姜白日里奔波许久,此时腿脚微微地麻。 天空繁星点点,银河壮丽,横亘天际,小六仰起脸“哇”了一声。 柏姜伸手抚平小六头上被风吹得蓬蓬的额发,咽下喉中微微的哽咽,笑说:“小六的娘在天上呢。” “娘她为什么在天上?” “因为姨娘与外祖母都以为你父亲可以保护好你娘,但其实不是。” “为什么没有?” “因为你父皇生病了。” 这只是对一个五岁幼儿可以说的,最简单明了的理由。 当时建元帝还没有他年老时那么多疑执拗,他尊姑母为保太后,又娶姐姐为皇后,向姑母承诺定然待姐姐如珠如玉,一生富贵,柏姜原以为自己可以在姑母膝下无忧无虑直到当上太子妃、皇后、太后,保她们娘仨一辈子平安无虞,再无漂泊。 然而当时的李贵妃撺掇着建元帝整日求仙问药,他开始猜忌多疑,先是把姑母囚在长秋宫数年,又宠信宋阿濡进献的美人娈童,将姐姐弃若敝履。 姐姐怀孕后整日郁郁寡欢还要受宠妃欺辱,生下小六没多久便油尽灯枯。 那时柏姜倚在姐姐床边,哭得双眼红肿,几乎喘不上气,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六只会扯着嗓子干嚎,姐姐费力地抬起手,说抱歉,以后这个家要靠柏姜撑起来了。 “小六。” 柏姜没有听到回答,小六已经蜷在她怀里睡着了。 柏姜望着宫外连绵的屋脊,鱼鳞般的瓦片在夜幕下闪着粼粼的微光。 柏姜耳边响起褚绍白日里目眦尽裂的质问,她眼角无声地淌下一滴泪,眼神愈发坚定和冷硬,语气却柔和得多:“还是要读一读书的,纵使姨娘不在了,你可以靠自己。” 柏姜转身,身后立刻涌上一众女官,披衣裳的披衣裳,抱孩子的抱孩子,众人井然有序,不出一刻钟,殿中烛火已经熄了大半。柏姜独自坐在铜镜前,看着自己模糊的影子。 一双手掀起厚重帘幕,阿充悄声小步走至柏姜身后,伸手轻柔地为柏姜拆了发髻,柏姜长发水一样丝滑地散在肩上,这才觉出头皮处生疼,阿充拿篦子替柏姜在头皮上细细密密地按。 “阿充,明日傍晚就该摆驾回宫了罢?” 阿充手中动作不停,低声说是。 柏姜脑海里复又想起褚绍白日里的话,说孙琏其人,十分贪财,野心颇大,不然也不会成天眼红他哥哥那份家产,反倒是他哥哥,温暾懦弱,一年四季十分大方地给宋阿濡上供,讨得那老阉官很满意。 孙淮对这两个儿子倒是十分知人善任,一钱一权,只不过也该叫孙琏瞧瞧清楚宋阿濡一年能薅走他家里多少银子了,到时候看宋阿濡还能不能笼络住孙家。 柏姜闭着眼,感受着逐渐松缓下来的头皮,启唇道:“明日与皇帝到濮水边游赏,你差人放消息去漪影寮,叫那麻老二明日动手。” 三九天,残雪浅浅覆着枯黄的草茬,濮水冰冻三尺,在日光下蒸腾着蒙蒙的寒烟,从皴皱远山中蜿蜒屈曲而来,又逶迤南去。 柏姜泛红的指尖弯曲抵在颌骨下,看着群山前矮矮的一排馒头柳,北地高寒干燥,江南柔媚的袅袅烟柳在这儿活不下去,非得自己长出一身铜枝铁干来直刺苍天才好。 褚绍打马上下来,将背上的大弓径直摔在孙琏身上:“躺着发什么愣?” 孙琏“嗬”一声,使力把弓挪开,没好气地斜躺在木榻上,下巴对着人堆儿比了比:“老头子在那边想给我寻摸个新嫂呢!” 褚绍手搭在眉弓上放眼看去,孙淮老态龙钟,正坐在卢老太爷面前教训他那脑满肠肥的长子,那胖子觉得没脸,又不敢在众目睽睽下顶撞他爹,神色十分之憋屈。 “呵,都是一个娘胎里生出的儿子,偏生对着大的怎么看怎么顺眼。” 孙家借着盛势,在铜城里包揽了不少产业,无论镖局当铺,都是滚滚的金银流进来,现下都是在他大哥名下管着,有一帮府里的老人从旁帮衬,倒也出不了什么差错。 孙琏精明,在朝中凭靠着父亲与宋阿濡已是如鱼得水,风头远远大过他哥,可他贪心过甚,一心又扑在他哥手里的金银上。 前一阵子在酥合坊吃醉了酒闹事,更被他爹骂了一顿,罚了半年的例银——朝廷发的俸禄还不够他孙二一天吃酒钱呢!因而近日对他哥格外眼红。 褚绍一条腿曲起,侧倚在小几上,屈指摸着扳指上的图腾:“只一点,你大哥虽然没什么作为,可对你爹实在是俯首帖耳,他能听你爹的,老实赚钱,又不挥霍,孙二公子,你摸摸良心,你做得到人家那份上吗?” “不过草包一个罢了。” 孙琏从鼻子里出气,挪开眼去,打算眼不见为净,却忽然大力拍拍褚绍的肩,褚绍皱着眉头转过脸来:“做什么?” 孙琏眼珠子定定地朝着前头,抬了抬下巴,褚绍放眼一瞧,他们所在的地方地势高,天高日清,连城里腾空而起的黑烟也看得格外清楚。 褚绍飞快地瞟了一眼柏姜,她正搂着那胖团子团一个小小的雪人,演得十分母慈子孝,仿佛与城中大火没有丝毫关系。 “侯爷帮我看看,那可是我家元隆坊的铺子?” 在外五年,褚绍如今对铜城这十里八坊的印象还模糊着,不过关于那孙大公子的产业,天下不会有第二个人比孙琏还在意。 褚绍侧头瞥一眼,看到孙琏潜藏在面皮下那蠢蠢欲动的兴奋:“孙二,本侯看你是个有福之人。” “侯爷这话什么意思?” 褚绍扯开嘴角,红唇下白牙森森,他遥遥一指:“这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啊。” 孙琏冷笑一声,复又抻着身子躺下,将扔在一边的氅衣一角盖在脸上:“这就要瞧瞧老天爷究竟有多疼我了。” 没几时,那孙大惊恐地抖着一脸肥肉,从他爹身边连滚带爬地起来,指着城里那隆隆升起的黑烟道: “爹!铺子!那是咱们家的铺子!” 那孙老太爷还来不及扶着他大儿子的手站起来,一看那火光冲天便一口气倒不过来险些要背过气去。 孙家的产业大都连在那几个坊市里,如今大火已经烧成了一片,火势凶猛,城里的百姓蚂蚁一般聚在一起,泼出去的水几乎无济于事。坊市后边,一伙人头悄悄地,要往南边出城了。 柏姜一手附在额前,正在观望,忽然背后宋阿濡一声疾呼: “贼人在城南!执金吾及卫尉何在?!火速进城将贼人逮捕归案!一个不留!” 想来是他也瞅见了南头那伙人,这才急着要灭口,柏姜本还想旁敲侧击一番,没想到他如此敏锐,那她自然乐得坐收渔利。 他也老了,喊完便剧烈地咳嗽起来,柏姜瞧见宋保在背后扶着他,拍了拍他喘弯了的背。 皇帝头一回经历这遭事,大概觉得自己身上背负着万千重担,向柏姜告罪,不住地催促身边太监扶他移驾到宫门去,要去主持这一桩公道。 拉拉杂杂一行人挪到宫门口已经近正午,火终于是扑灭了,房里的铺面也已经烧得一片狼藉。 康源带着两队执金吾跑得人仰马翻,他今日懒得出巡,谁知道孙家的产业正好就出事了,慌得他满身肥肉跟着一起发颤,不知道自己惹了这么大的祸事该如何收场。 正慌着,一个手下慌慌张张正撞在他身上,他受了惊,唾沫横飞地大骂起来。 底下小兵埋着头递出一个东西,康源气得要摔,却被一个金纹章晃了眼。 他狐疑地往上边呵了一口气,拿袖口将上头的污迹擦干净,眯着眼去看。 “有救了……有救了!” 康源丧心病狂地大笑起来:“烧的好啊、这火烧的好啊!” 他晃着笨重的身子一路跌跌撞撞冲至御前:“皇上、皇上!臣有事要奏!” “元隆坊十三家当铺私藏御制金器!” 第13章 堂审 金銮殿上,褚绍袖手站在一旁,冷眼看康源抱着一根盘龙柱痛哭流涕,哀极痛绝。 “陛下啊——臣有罪!是臣巡查不利,才叫土匪钻了空子,竟一连火烧孙家十八座铺面!幸而应对及时,没有百姓伤亡,否则臣万死也有负于皇上!” “只是……” 康源哭够了,喘口气歇一把,重重地抹了一把脸,将眼泪鼻涕俱揩在袖口上,他从细长的小眼睛里偷偷觍着皇帝的脸色: “只是皇上,大抵是老天爷保佑,这样大的火势竟无一人伤亡。而且……而且还叫臣查出了御制金器流失民间的罪证!皇上,臣查了,数量之巨可达百金,皇上慈悲心肠屡次缩减皇宫开支这咱们都是心知肚明的,这有人为一己之私偷盗御制金器不仅是公款私用,更是有负皇上圣心啊!” “且……”康源偷眼瞟一眼孙家父子的脸色,声音微弱下去:“御制的东西都錾着符印呢,怎么有人抵出去还有人收啊……” 大殿中除了康源的哭诉无人再出声,柏姜是女眷,朝堂上身影被隐在一道珍珠帘子后边,褚绍看不十分清,却也能想想出她在后头托腮看好戏的模样。 他默默移开视线,皇帝离柏姜最近,坐在金龙宝座上脸色十分不好看。 冬日里人多不适,要“猫冬”,可他的病自上回宫宴后竟一天胜过一天,这叫小皇帝很是鼓舞,冬猎时裹得严严实实,也忍不住上场跑了一趟马。 褚绍默默捻着手里的玉珠,想起看见铜城大火时格外上心的皇帝。 他大概心里是很愿意为他那素不谋面的子民出一份力的,哪怕是在城楼上指挥,简单、单纯、几乎没什么失败的机会,或许这会是个好的开端——他可以从一个小小的成功开始,继而顺理成章地参与更多政事。 皇帝正危襟坐在金龙宝座上,手中不自觉攥紧了明黄的布料,他确实是这样想的。 毕竟他是皇帝啊,九五之尊。 即使前头堵着宋阿濡等一干权臣,可毕竟坐在皇位上的人是他。 可是现在…… 事情变得棘手起来了。 皇帝既然已经露了面,就不能再继续装傻坐视不理,皇帝的尊严绝不能任人欺辱,可前头是孙淮。 他的皇兄建武帝在大殿里狂性大作撞柱而死,至今也不到两年。 皇帝手中紧紧握着金座上那雕刻得叱咤风云的龙首,指尖已经褪去了血色,又青又白。 “孙大将军,这是怎么回事?” 孙珏笨重的身子“噗通”一声趴倒在地,连连磕头,日光里能看到他动作间激起的尘土,他哆哆嗦嗦地: “臣,臣不知……都是下面人……” 孙淮跪在一旁,闭上了双眼,鼻子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孙琏跪在孙淮身后,看着他父亲脊背的起伏,十分讥讽地哼出一声轻微又短促的鼻音。 除了沉不住气,胡言乱语的孙珏,堂下众人还是沉默。 “还在蒙朕!你孙家家仆,是有天大的胆子,敢自私收御制金器放贷?!” 皇帝终于被那沉默激怒,他忍无可忍,拍案而起,抖着手吼出声来,眼眶里隐隐可见羞愤的泪花。 “皇上息怒。” 众人垂首再拜,只有皇帝一个人难堪地站在至高处的龙位上。 宋阿濡不失时机地膝行过去,奉上一盏茶:“皇上息怒,没的为此等小事坏了身子。” 说完,他转身面向孙珏,腔调从恭顺转至威严: “孙大公子,老奴在宫里伺候了近二十年,各人的品行老奴心里还是有数的。办错事不要紧,孙老将军是朝里肱骨之臣,你可不要令他蒙羞啊。” “我、我……” 孙珏脑内空空,草包一个,孙淮只叫他担了个富贵清闲的位子,有什么事都是底下人争着抢着替他去办,他头一遭在大殿中被劈头盖脸地问责,三九天里,他急得脑门前闷出了豆大的汗珠。 也不知是不是他觉得走投无路,竟跪着艰难地转过身,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袖:“爹——爹!儿子的品行您是知道的,爹,您为儿子做主啊!” 皇帝闻言色变,本来被宋阿濡消解一丝的怒火霎时窜得老高,他涨红着面目,将手中茶盏掷到殿中,“哗”一声在厚重的地毯上泼开一道难堪的茶渍。 孙淮老迈,竟还能一手挥开他那胖儿子,低声斥道:“大逆不道!皇上在此,哪有老夫来做主的份儿?!” 那胖子又急得从原位上转回来,他脊背上的花纹回环繁复,从柏姜的位置看过去,简直像一只团团转的乌龟。 “臣有错!皇上恕罪!” “皇上!” 孙淮发怒的时候,褚绍正若有所思地盯着那珠帘后的身影。 就在刚刚,有小宫女悄悄自众人背后绕过去,递了什么给阿充那丫头,随后东西便到了柏姜手里。 柏姜伏案,好似十分认真地写了什么,亲自叠好叫人送出去了。 褚绍抬手,含微在身后轻声问:“主子有什么吩咐?” “去,截下那刚出去的宫女手里的东西。” 含微领命去了,褚绍收回眼,那孙珏惊慌失措的模样被他尽收眼底。 无声地叹了口气,转眼恰巧与孙琏对上目光,琢磨着差不多火候了,于是略略抬了抬下巴。 孙琏眼珠一转,骤然起身,端端正正膝行至大殿中央,声线稳稳当当:“皇上,臣有罪,臣心中早知一事,但并未禀报。” 皇帝重重地坐回龙位上,“呼哧呼哧”喘着气:“奏。” “是,”孙琏再拜,垂首道:“自打年初起,臣父亲老来多病,时常不能起身,早朝也常常告病,蒙皇上圣恩,不仅未加斥责还常常问询抚恤。臣家中亦常常为老夫忧心,恰好早些时候,从北疆来了个神医,说能治老父顽疾,只是药材难得,千金不换。臣散尽家财,也只换得少许。” “前些日子,臣回家中偶尔听见兄长与下人谈事,竟是撞见有宫人私自拿宫中御制金器来借贷抵债,原家里产业是决然不肯沾惹此事的,臣却听见兄长为了父亲顽疾得愈,铤而走险,只挨过这一阵子,以后便再不沾染此事。” “臣有罪!臣本该劝服兄长,却也为一己私欲迷花了眼,只想着老父多病,故装作不知,才酿成今日大祸。请陛下责罚!” 孙琏讲完,五体投地,孙珏也顾不得从前对他这个弟弟的诸多猜疑,只是一味地磕头。 褚绍百无聊赖地垂着眼,袖手听孙琏在堂下慷慨陈词,实则是一派胡言。 不过用来应付这场面也够了,谁叫他上头是孙淮和宋阿濡呢? 褚绍心中那根弦儿松了半分,呼出一口气开始想柏姜的那张字条里可能写的是什么。 这么想着,眼光与珠帘背后拿茶碗遮住半张脸的柏姜不期而遇。 他们眼神交错一瞬,随之又十分默契地各自旋开。 皇帝气已经喘匀了,他如何不知道孙琏是胡扯的。孙家财富之巨,不让石崇,那有什么神药能让他们散尽家财。 他沉默着,知道这桩案子到这里已经有了定局,挣扎半响,他屈服了:“孙老将军,这可是真的?” 孙淮颤巍巍俯身下拜:“是臣家教不严,纵容二子犯下大不敬之罪,还请皇上赎罪!” 皇帝垂着脑袋,无力地撑着膝头:“孙珏虽是孝心,但不敬皇室,私纳家财,实则是愚孝,又死不悔改,革去孙珏职位,孙琏纵容其兄知法犯法,罚俸半年。” “那场大火……” 宋阿濡适时地跪上前:“是城南的土匪心里不服齐家案子处决,这才来城里犯上作乱,实则是示威。防火者已经全部逮捕,关进大牢,等候圣上裁决。” “杀无赦。” 宋阿濡微微一笑:“是。” 这案子算是了结了,众人再拜告退。 孙淮年纪大了,一时站不起来,孙珏急头白脸地要去扶却被他爹斥开,孙琏跪在一侧,抬起手,低声道:“父亲大人。” 孙淮浑浊的眼睛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将手重重地扶在他的胳臂上,孙琏与褚绍飞快地互看一眼,继而恭敬地低下头,掺着他父亲往外走。 殿门打开,外头天光大亮,柏姜看着孙淮在刺眼日光里佝偻的背景,也不得不感概一句英雄迟暮,人老了,权利金钱就会如同水一样在手心里流去。 殿门的门槛太高,孙淮撑着二儿子的手,慢慢地抬腿跨过,蓦地,他身子一抖,竟如同僵尸般直挺挺倒在冰凉的青石台阶上。 “父亲!父亲!” “将军!” “太医!” 褚绍站在惊慌失措的人群中,看孙家二子唤来医官,七手八脚将他们的老父抬了出去。 他大步出了殿,正遇上来回话的含微:“拿来了吗?” 含微面露难色:“啊……是拿回来了。” 褚绍疑惑地瞥了结结巴巴的含微一眼,随后展开手里的纸条。 上头没有字,只画了只肥猪,还背着圆墩墩的龟壳,仰倒在地上无论如何是起不来了。 褚绍将纸条收进袖带里,回身看了一眼正被宫人撤下的珠帘后头,那抹身影如一尾鱼一般,翕忽一下便不见了。 傍晚,柏姜在灯下闲看书,往先觉得挺好的书今夜却觉得枯燥无味,尖尖的指甲戳地纸页“哗啦啦”乱响,柏姜被扰得心烦,索性丢了书,歪倒在榻上小憩。 “娘娘!” 阿充从殿外快步进来。 “孙淮怎么样?” 阿充半跪在柏姜身边,气还没喘匀:“孙淮中风了。” 一股滚烫而尖锐的兴奋直直在柏姜心中升起,几乎要在颅内嗡鸣:“可还治的好?” “不清楚,孙家的嘴都很严,中风也是好不容易打探到的。” 柏姜握着阿充的手:“想不到还有意外之喜。” 说完又问:“宋阿濡那边呢?” “宋阿濡直接带了羽林军去城南攻打山寨,直接把土匪绞光了。娘娘,”阿充迟疑半刻:“那土匪不是宋阿濡的人么?他怎么肯自断手足?” 柏姜摸着阿充顺滑的头发: “那些人再得力也是干脏事的,如今他们已经起了内讧,那个麻天风更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想要干到明面上来,我一递话,他就满脑子想着取代孙家的产业,紧紧地扒上宋阿濡。那老阉官鬼着呢,怎会容忍自己被泼上这种脏水?干脏活的人,再找就是了,宋阿濡这些年敛的财不比孙家少。” “对了,那个锦绡的妹妹,她在慈安寺怎么样了?” “挺好的,她幼时发烧烧哑了嗓子,找大夫看了看,嗓子是没救了,剩下的一些不足之症都好说,补两年就补回来了。” “嗯,”柏姜放下心来:“隔日你叫你姐姐打发个男人去漪影寮,过个十天半月的将她赎出来。” “啊?那以后漪影寮的消息怎么打探呢?” 柏姜揉揉太阳穴,紧张了一天,此时尘埃落定,她乏了,阿充起身伺候她更衣: “渊泱局与漪影寮同气连枝,一体二面,渊泱局没了,宋阿濡不会再用漪影寮了,废了。” 第14章 退婚(一) 宋阿濡手下少了条走狗,孙家也不安生,孙淮中风后救回来一些,能勉强说话了,如今只用药吊着,孙琏正式掌了家。 褚绍进去的时候,房里几人酒兴正酣,有三人斜斜凭窗倚靠在条案前,偶尔说话的间隙分出神来投壶取乐,两个小的不胜酒力,滚在榻上嬉笑着作藏钩戏。 孙琏斜躺在一边,正头脸通红地骂着宋阿濡:“老阉官!看我叔父回天乏术他且心黑着呢!不瞒诸位,不算节庆贺礼一类的,他每年就要我家五十万两黄金!我看他现如今还盯着我这中郎将的位子呢,不知想发卖给谁呢!” 众人掩面喝酒,都不做声,只有孙琏愈发激动,拣着脑子里有的一并发作: “还有卢家!说什么世家,不过是太祖皇帝在北边时曾倚靠过的药材商罢了!靠着祖上对太祖皇帝的一点子恩德苟延残喘了这么多年,嫁女儿到我们家合该去祖坟上给祖宗敬香了、竟也敢看不上我们家!我听人说,卢家那二小姐,那不知好歹的贱妇、撺掇着,要退、唔——” 房门骤然被一脚踹开,众人还未来得及看清是谁,便有一个蓝衫子的身影小旋风似的卷到了孙琏所在的榻上,一把揪住他衣襟,将人拎起来一拳抡过去,孙琏右眼顿时一片乌青。 孙琏醉得一摊烂肉似的,哪里能反击,嘴里乱嚷着“谁敢打我”,手舞足蹈却抓不住要害,被连揍了几拳才“呜哇”乱叫着从那人手下连滚带爬倒在地上。 卢毓林书生气十足的一张脸被气得涨红如熟虾,他虽是文官,家风倒十分严谨,本就对妹妹的婚事十分不满,只是当时孙家势大,父亲又不敢说什么,只好一拖再拖。 如今在门外听了孙琏满嘴喷粪的醉话哪里还记得什么体面,只先要把人揍得鼻青脸肿为妹妹出了恶气再说。 李璋同一旁尚且清醒的人见势不妙,嘴里劝解着将卢毓林拉开,任凭孙琏在地上嘴里“爷爷孙子”地打滚,等把卢毓林送到隔壁的包厢去后才将孙琏扶起在原先的小榻上。 褚绍指尖盘着一串浓绿的碧玉珠,眼光穿过吵杂的人群看向门外,宋保穿着他那身绿衫子正依靠在栅栏边,遥遥向他致意。 隔壁包厢里,卢毓林打累了,捧着杯子给自己灌了满满一杯茶,喝罢喘匀了气,后知后觉有些脸红:“卢某一时冲动打扰了诸位大人的雅兴,是下官失礼了。” “哪里,我若是撞见有人如此说自家妹子的坏话,只怕比弟弟打得还要狠呐!” “只是……”有人揣着袖子不断斜着眼瞥坐在一边的宋保,意有所指道:“宋公公若是知道卢大人心里不满意这段婚事,怕是心里不大高兴罢……” “这……”卢毓林憋得脸更红了,宋保平日里虽办差手下不留情,但从不借着职务之便贪污纳贿,又通诗书,卢毓林并不讨厌他,可毕竟宋阿濡是他干爹…… 宋保自若地呷了口茶:“这有什么,是他嘴里不干不净,自己妹子受辱,打回去才是好男儿。况且……义父他当日指婚,不过是看两家门当户对,又是个顶个的好相貌,他心里喜欢想促成好事罢了,谁知他们兄弟俩竟一个比一个没出息,义父也时常感叹孙老将军虎父犬子,实在可惜呢。只不过当年他亲自讲的婚事,不好亲自出面撤啊……” “嗒”一声,卢毓林听得出了神,茶盖磕在茶碗上,冷不丁吓他一跳:“那依公公的意思,为了我妹子,我们家该……” “说是这么说,可要退婚,也不能拂了义父的面子。须要找个德高望重的人,找个体面些的说法才过的去。” “可如今朝里位列三公的怕也管不到别人家儿女嫁娶之事上去。” 褚绍把手里滴嘟作响的珠子扔在小几上,意味深长地说:“这几年事多,那龙椅上头坐着的人流水似的换,跟着的功臣大都是投机,不算英雄。真说得上话的,还要往建元帝那时候的人去看。” 卢毓林恍然间咂摸出来点门道,捧着茶默然不语。 送走了卢毓林,褚绍同李璋等回了隔壁的房间。 孙琏骂够了,昏昏沉沉倒过去,李璋冷眼旁观那副粗鄙模样,与褚绍对视一眼,冷哼道:“孙家不过是乞儿暴富。看孙琏好歹平日里还有副人样,他大哥更是粗鄙不堪,如若不是宋阿濡施压,卢家哪里会答应这等亲事。如今更没好处捞了,婚事还空留着干嘛?” “那可不一定,我记得那温家大公子,拼着被流放也不与发妻和离,不就是痴情人么?”褚绍回忆道。 李璋嗤笑一声:“那更是天字一号的傻子了。” 褚绍弯腰拾起脚边的箭矢,微微拨弄下尾端的箭羽,眯眼瞄准壶口,手腕使力一掷,那箭“咚”一声干脆地落进当中的壶口里。 午后柏姜照例拉着阿午下值后在宫里用饭,阿充从食盒里拿出一碟牛乳酥放在一旁:“娘娘,宫外有消息,说是卢家正盘算着要给他们二小姐退婚呢。” 陈午拈了块点心塞嘴里:“是,前天金吾卫里有兄弟吃饭时说呢,他家里掌事的不行了正是一团乱麻,孙琏在酥合坊吃酒时大放厥词,被卢家大公子打了,这哪还做的成亲呢?” 柏姜不语,就着茶慢慢咽下了糕点。 她招手让阿充到黑漆朱纹的博梮另一侧坐好:“好啦,阿充来,你陪你姐姐玩,哀家今日去皇帝那里一趟。想来有大半月没去了,样子还是要摆一摆的。” 阿充起身要陪着柏姜去,被柏姜轻飘飘一摆手拒了,她们姐妹宫里宫外见一面不容易,去皇帝宫里而已,随便带个宫人过去便好,又没人会吃了她。 皇帝登基不过一年,光极宫却已经被他住成了个药罐子。 怕吹风,门窗都紧闭,又合着一重又一重的厚重帐缦,殿里光线昏昧不明,白天里鎏金连枝灯也得长明不熄。 柏姜进殿,有宫人低着头迈着细碎的步伐为她打开厚重的帐幕,织物摩擦间发出细碎的声响。 对面的帐缦动了动,柏姜没在意,以为是侍药的医官,直到宫人将帐缦拉开,露出里头黑压压的身影——冤家路窄,怎么又是褚绍。 褚绍行礼,皮靴撞在地毯上闷闷地响,他起身后并不侧身让开,那脚步声缓慢而沉闷地一步步向柏姜袭来。 柏姜并不相让,直到她鼻尖嗅到一丝皮革与铁器混合的腥味时褚绍的脚步才堪堪停住,褚绍微微低下头,不怕死地深深嗅了一口气。 身后的小宫女死死地埋下脑袋,柏姜有些后悔没带阿充过来。 “抚冥侯要做什么?” “无妨,殿里药味太苦,太后娘娘身上甜些。” “让开。” 褚绍听话地向一侧躬身,送柏姜进殿。 殿里一切如旧,皇帝咳疾未愈,被太监撑着身子伏在床边咳得像个漏风的灶膛。 柏姜端过一边小几上的药碗,等皇帝呼吸平缓些后用勺舀了些褐色的药汤,低头吹了吹。 谁知皇帝又咳起来,脸都憋红了,良久才抬手接过柏姜手里的药碗:“太后不必操劳……朕自己喝就好。” 皇帝就着身边太监的手灌了整整一碗药汤,不知是不是药效,面色看起来也红润些,他微微笑一笑,问:“太后今日来有什么事?” “没什么大事,听说皇帝病得难受,来看一看。” 柏姜沉吟片刻:“另外,卢……” 耳边又是一阵织物摩擦的“沙沙”声,柏姜余光瞥到那双熟悉的黑色军靴,即刻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意外地看向去而复返的褚绍。 皇帝也愣神了,他本就有些惧怕这尊瘟神,哑了片刻才问褚绍去而复返所为何事。 褚绍不客气地坐在临窗的木枰上:“刚见了太后娘娘,想起太皇太后来,往年在铜城她老人家对我多有照拂,现下她不在宫里,改日该去探望。太后娘娘近日可有去慈安寺啊?” “上次去还是侯爷刚回铜城那几日,侯爷挂念,下回去哀家定然会向太皇太后转述的。” 皇帝没见过柏漱嫣,只好沉默着听柏姜和褚绍两个人寒暄。 客套话过了,皇帝又问:“太后刚刚所说是什么事?” 柏姜看褚绍在对面盘者腿悠悠地喝茶,便知道这人一时半会不打算走了,于是心念电转,缓缓开了口: “哀家记得建元帝的妹妹,玉陶公主先前和亲嫁去了北硕,现下北硕国几乎要被铁夷的马蹄踏尽了,北硕王也已经被杀,玉陶公主终究是我代朝的女儿,不该叫她在边疆受辱。” 皇帝握拳掩在嘴边,压下自己喉咙里的咳声:“是,铁夷对我朝怀恨在心多年,定会借玉陶公主发难,也是叫我朝受辱。只是,代朝与铁夷休战不过十载,此时朕贸然要人,会不会引得铁夷发兵?他们刚占了北硕,正是兵强马壮的时候,代朝冬日里的粮草却不好供应。” 褚绍道:“是,南边几座城池都被战火烧尽了,要产粮再早也要等到明年,况且一南一北,粮草要运输也是麻烦事。” 柏姜掩袂而笑:“接公主,何须大张旗鼓跑到铁夷人脸上去示威?不用皇帝出面,皇室里女人的嫁娶之事本就是长乐宫的事,想当初太皇太后在宫里的时候不知促成了多少对眷侣呢。铁夷如今势大,看不起小小女子,更不会难为一个老妇人思念女儿的心思。” 皇帝忍着喉间的难受点点头:“好,那就劳烦太后去办吧。” 柏姜说完又闲坐片刻便起身回宫,帘幕一重重,褚绍跟在她后头,不远不近的,叫人背后发毛。 她看左右无人,旋身去了屏风后头:“这是光极殿,你要发疯?” 褚绍脸上竟难得地很和煦:“我还没叫人和娘娘通传,娘娘怎么先就知道了?” 柏姜看他问责时脸上神情一如年少般温雅可亲,便知这人保不齐又要发疯, 她被他脸上笑得不自在极了,实在是搞不清楚褚绍这阴晴不定的脾气:“两个高门大户家子弟闹得那样难堪,谁不知道?” 褚绍捻着手里的绿玉珠:“我看未必,当年我在东宫,倒没看出来娘娘手底下这些女孩儿都是这么得力的人物。” 柏姜担心他要对阿午她们下手,毕竟这疯子尸山血海走一遭什么做不来呢。 “姑娘家闲来说笑罢了,这也引得抚冥侯这么在意。还是说侯爷被哀家那日一巴掌打怕了,见着个姑娘就忌惮?” 褚绍话头一转:“说起那日,我倒想起来,孙二的事,我可是替娘娘实实在在地出了力,娘娘还不回答我那个疑惑吗?” “什么疑惑?” 褚绍微微俯身,低头在柏姜颈侧深深嗅了了一口气:“娘娘身上的死人味儿,我一闻便知道。” 柏姜恍然想起自己打他那日确实刚刚碰过保宏彬的遗物——他真能闻出来? 想及此,柏姜抬手,被褚绍一把拦在半空中:“还想打我?” “嗯,侯爷不是又闻到了那股子什么死人味了么?让哀家打一巴掌好了,晕了就算侯爷说的对,哀家就将所知之事全然告知。” 褚绍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捏着柏姜手腕的手愈发用力起来,柏姜脉搏处被他用拇指反复地揉捏着,有些疼,她挣扎着要躲,却被褚绍借势一把将手贴到了他侧脸上,温言道: “臣初回京时,只觉得想着要把娘娘牢牢绑在身边,哪里也不让去,如今看么,倒是让娘娘在外头蹦哒更有趣些。” 他骤然松了手,背身率先离开了光极殿:“好啦,我是逗娘娘的。” 柏姜在描金屏风后恶狠狠揉着自己手腕,试图平息下身体里那股越来越浓重的不安。 第15章 退婚(二) 柏姜回去便草拟了一份旨意,叫女官润色好发出去。 这天她正在窗前翻书,外头有小宫女来报:“娘娘,卢家夫人来请安。” 柏姜心道,可算来了。 “宣。” 柏姜倚在着凭几放下书静默片刻,语气提振起来,让阿充伺候着换了身庄重点的衣服来到正殿。 “夫人这回前来,是为了令爱的婚事吗?” “这,”卢家夫人显然是没想到柏姜如此直接,早准备好的吉祥话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最后竟直接提裙下跪:“请太后娘娘做主,废了我女儿与孙家大公子的婚约吧!” 柏姜心下了然,面上作为难状:“哀家依稀记得,这是早年间宋公公促成的一桩亲事。虽说孙家如今略显颓势,但到底也是为我朝效力多年的老臣。此时退亲,夫人难道不怕世人责难卢家落井下石吗?” “是、是……”卢家夫人几欲垂泪: “可是当年之事是孙家大公子看上我儿貌美,宋公公向先皇求了旨意来我们不敢不从,只能说我儿年幼,再等几年。这些年,那孙家老大如今对外不中用,对房里人却残暴不堪,从前还打死过妻子,实在不是良配,高门大户里女儿的婚事,说到底太后娘娘发话最是合情合理。为了我女儿的下半辈子,我也只好拼去这张脸不要,来求一求太后娘娘的恩典。” “阿充,快扶卢夫人起来。”柏姜慢条斯理呷了口茶: “夫人爱女之心,实在教人动容。可是夫人也知道,哀家虽说贵为太后,但这些年于国于君,实在没有多少功劳。宋公公这些年为国事呕心沥血,哀家也不好拂了他的美意啊。” 卢夫人双手捂住心口:“娘娘的担心臣妇都知道,可若是……若是太皇太后能发话呢?” 柏姜故作意外地看过去:“姑母?” “是!太皇太后是建元帝乳母,当年建元帝即位之初大乱,是太皇太后她生生替建元帝挡了一刀,且出家这些年日日为国祈福祷告,未有松懈。如果我儿能得太皇太后青睐,于国之福祉上有益,臣妇想,天下人是不会说什么的。” 柏姜捧着茶默然不语。 卢夫人指天画地:“齐儿是我们一家捧在手心的掌上明珠,只要娘娘肯帮,我们定然万死不辞。” “这……”柏姜叫人扶起卢夫人:“好吧,哀家给姑母休书一封。” 卢夫人抬起眼,泪盈于睫:“好、好!但凭娘娘安排!” “诶——”柏姜抬起一只手:“夫人先别急着答应。这与国之福祉有关,自然不能大意。哀家想,三日后是腊月十五,哀家照例去慈安寺,令爱若是有幸得了观音点化,可留在慈安寺与姑母作伴,修行两年,如何?” “留,留在慈安寺……两年?”卢夫人喃喃。 “为国修行哪里是小事呢?再说,令爱刚推了婚约,一时半会儿也不好发嫁,两年之期一过,哀家许她以公主规格,从宫中发嫁,如何?” 卢夫人嘴唇颤抖,没能答话。 柏姜也不急,吹了吹茶水上漂着的浮沫,任卢夫人抉择。 “那,臣妇,叩谢太后娘娘圣恩。” 麻纸将冬日的日光筛得细细的,在窗边摆着的赤豆粥里撒了金。 临近年下,祝姨母从寺院膳房里拿了一具圆圆的小石磨过来,用了早饭后在窗下细细地磨芝麻,磨成粉做上元节汤圆的馅儿,剩下的和了糖洒在髓饼上,或是掺了盐粒做芝麻盐,都好吃。 阿充看得入迷,想帮忙,被祝姨母嫌弃她毛毛躁躁的不让碰,被打发去给抄经的柏漱嫣磨墨。 柏姜笑,抚裙坐在祝姨母身边接过小瓢,往石磨当中的圆孔里倒芝麻,不多久,空气里就飘起芝麻浓浓的香气。 柏漱嫣抄完了一卷,放下笔,叫阿充拿出去晾干,她用净帕仔细地擦手,抬眼看安安静静的柏姜,怎么看都满意——姑娘长大了,手里不管拿的是木瓢还是太后宝印,都稳重端方,亭亭如一杆竹,哪里还是刚捡回来时如同打完架的小野猫一般泼辣混野的模样。 “我家阿姜今日看着气色好啊。” 柏姜帮祝姨母捡着笸箩里的坏芝麻,坏了的芝麻只剩个空壳,很轻,柏姜言语也轻轻的,怕气息重了会吹跑手里的碎壳子: “嗯,来见姑母便高兴呀,气色就好。” “呦,”柏漱嫣提笔,讶异地抬眼看了她一眼:“阿姜今日嘴甜呀,不会是有求与我吧?” 柏姜眼光一亮,祝月娘明了她心意,笑着接过了芝麻筐。 “姑母可还记得孙淮那大公子么?就是曾经不慎害了他发妻齐小姐的命的那个混账。” 柏漱嫣“嗯”一声,算作回答,笔走龙蛇。 “就是他,宋阿濡前不久又为他说了一门亲事,是卢家的女儿。原先他们家势大,卢家只一味推脱,如今大公子彻底是不招孙淮待见了,他又是个只会好吃懒做的废物,卢家夫人便求到我这里来。” 柏姜凑到姑母身边,看她写字: “我么,朝中重臣都只当我是个年轻女娃,哪里是来求我呢?是想求到姑母这里来呢。” 柏漱嫣静心写完一幅字,末了看看,十分满意,唤阿充来将纸取走到外边晾一晾。 柏姜忙不迭送上帕子,柏漱嫣接了:“阿姜怎么想?” “我自然是想请姑母帮我啊。这些年不止卢家,朝里的汉人一脉都被贺兰部出身的官员压的死死的,相较而言,卢家还算是汉人官员里便比较得力的。且他们家家风清正,若是日后与宋阿濡争起来,有卢家助力很不错。” “好,阿姜这样说了,姑母没有不帮的。” 柏漱嫣净完手,看着柏姜额前新长出的、短短的绒毛,补充道:“宋阿濡纵横官场多年,藏得极深,务必要一击必死,他一旦反扑,不是好收场的。” 阿充从外边铺好了纸回来,窝在祝姨母怀里撒娇:“那孙琏不是孙淮的儿子么?怎么如此恨宋阿濡?” 柏漱嫣呷一口茶道:“酒囊饭袋而已,只知享乐,哪里知道他爹是如何腥风血雨里起家的?日日记恨着宋阿濡从他们家掳走的金银呢。” “不说这个,”柏漱嫣叫柏姜扶着,在佛前的蒲团上跪下,拈香拜了三拜:“阿姜,地底下的那人你们查的如何了?” 柏姜从前没告诉姑母这一茬,她与阿充对视一眼,齐齐在柏漱嫣身后的蒲团上跪下: “已经有消息了,那人名叫保宏彬,从前是黛州刺史何欢府里的参军,何欢暴毙后似是偷拿了府里的账簿子从山路来了铜城。” 见柏漱嫣没说话,柏姜急急补充道:“姑母,保宏彬来投奔齐芝恒,齐家就遭了祸,而齐芝恒和宋阿濡又是宿仇,若我能……” “黛州,繁华富贵乡啊。”柏漱嫣不容置疑地打断了她,柏家在清河郡,离的很近。 “是。”柏姜被掳时太小,记忆早已模糊不清。 “黛州有港口,盐、稻米、蚕丝、西域的新鲜物件……都从那里的船只上过。市列珠玑,户盈罗绮;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这样的地方,钱就是命。你要动他们的账簿子,就是动他们的命。” “阿姜啊,还是缓缓图之。”柏漱嫣将香插进香炉里:“早日让他入土为安,也好叫他早登极乐,于你也是功德一桩。” 入夜,窗外传来敲了“一慢三快”四下锣响,已经是四更天了。 “夜深人静,百无禁忌——” 外间陈午已经睡熟了,柏姜却依旧辗转反侧,姑母晨间的警告叫她心肠郁结,翻来覆去,连月光都嫌弃太亮,索性翻身对着床帐发愣。 倏忽帐上蹿过一个黑影,禅房的门继而“吱呀”一声响了,柏姜心中一紧,怕是宋阿濡留了什么后手,她轻轻阖起眼,手却悄无声息钻到枕头下面——那里放着一把短刀。 身后脚步声闷闷的,并没有在外间停留分毫,而是径直走向了柏姜的床帐边。 柏姜放轻呼吸,假作熟睡,被褥下的身体悄悄绷紧,准备随时反击。 身后“沙沙”一阵细响,是常年握着兵器生出老茧的手拂开帐幄时细碎的摩挲声,柏姜感到那身影缓缓靠近、靠近,他俯下身,在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阿姜。”身后人低沉的声音如在耳畔。 这个距离、这个声音、这个人,是褚绍。 第16章 毒 褚绍在身后这个认知让柏姜忍不住头皮发麻。 他怎么会来? 他来是要做什么? 柏姜前半夜因保宏彬牵扯之事在榻上辗转反侧,此时侧躺背对着褚绍,露在被褥外的一条胳臂只着一层单衣,袖口被蹭到了手肘处。 褚绍直起身,看见月影儿底下,那素白的衣料将遮未遮的地方皮肤泛着微微的红,褚绍伸出一根食指,轻轻挑起衣袖口,似乎是那天在光极殿里自己留下的痕迹。 当时自己力气很大吗? 褚绍微微挑起嘴角,心道自己常年舞枪弄刀的,一时气急手劲儿没收住,竟留了这么多时日。 他看了半日,心情颇愉悦地替柏姜将袖口拉至手腕处,随手扯了床榻里头叠好的毯子,严严实实地给人盖上了。 他转身在屋里踱步,似乎在找什么,柏姜听见他沿墙根儿处来回地转,似乎怀疑柏姜屋里有什么机关暗道。 这么想着,柏姜似乎在混沌的思绪中中看到了一根鲜红的线头,她一个激灵,床榻老旧,“吱哇”一声响。 她听见不远处的脚步声敏锐地一停,于是懒懒地哼了一声,翻过身来,仿佛只是一声梦呓。 褚绍为什么只是闻闻自己就能知道身边有人死了呢?难不成他真成了条恶犬? 她想起他之前嗅自己时的变态行径,仍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难不成保宏彬身上真有什么味道么? 听见他出了门,到了西边厢房去了,柏姜悄悄披衣起身,唤醒阿午,将那佛龛前的香炉转了三圈,地上的石板缓缓地向墙后褪开。柏姜手里拿了支蜡,烛光下,通往暗室的楼梯边上有个夹层,保宏彬的玉佩与书卷残片就在那里。 柏姜颔首,双手合十,默念一句“阿弥陀佛”,接着伸手打开那个小巧的机关,将锦袋配在了自己身上。 月凉如水,在院里撒下一地清辉。 褚绍从厢房出来,没有什么异常,此时再回想哪日柏姜身上那飘渺的香气,更觉模糊。 借着月光,他轻手轻脚跃起,打算翻过院墙打道回府,忽然脚下一滞,一脚踩空踢断了院墙边一株老槐光秃秃的树枝。 香气。 飘渺又妖异,仿若细细的蛛丝一丝一缕缓缓攀缘而上,冰凉又柔韧,令人心颤。 “是谁?!” 褚绍抬脚踢上砖墙,借力回身,正看到一个蒙了黑纱的身影自身后袭来,他猝不及防接了几拳,趁其不备一掌扣住那人的咽喉—— 香气,冰凉而黏腻的香气……五指缓缓收紧,褚绍眼中的杀意几乎要喷薄而出。 手下那人奋力挣扎,偏头用牙咬住面纱一扯,露出一张濒临窒息的、熟悉的脸来——柏姜! 褚绍的神志霎时空白一片,有人自后方一掌劈至他后脑,他眼神空茫,被陈午轻而易举拿下,用麻绳捆缚在那棵老槐粗壮的树干上。 褚绍感到头脸一凉,他头痛欲裂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被捆得结结实实,面前正站着柏姜。 “阿姜,”他感到自己口中有股血气,舌尖本能地探到口中刺痛的位置用力碾下去,顿时清醒了大半:“呵,卸磨杀驴啊。宋阿濡还没伏诛呢,你是不是太早了点?” 外头冷,柏姜披了厚厚的大氅,脸罩在兜帽下,只露出及腰黑发间小巧的下颌,她手里把玩着短刀,刀刃时不时把皎白的月影儿反射到她脸侧,又薄又亮。 泛着寒光的刀刃怼到褚绍颈侧:“抚冥侯夜访慈安寺是为了什么?” “慈安寺有鬼,我半夜三更来才看得见。” “哦?那侯爷可如愿看见鬼了?” “如愿了。” “谁?” “你。” 柏姜微微用力,将刀向皮肤里怼进去,褚绍喉间皮肤微微下陷,继而有一线血丝缓缓洇到了刀刃上。 “哀家诚心问你,你别耍花招。” 褚绍扬起脑袋,浑不在意地贴在遒劲的树干上,双手在黑暗里悄悄摸索着绳结的形状: “我哪里耍过花招?你身上的味道,我只在战场上的死尸身上闻到过,他们都是因为中了箭头上涂了毒药的箭矢才牺牲的。娘娘既然说身边没有死人,那只能是娘娘自己中毒而亡,而我这些天看到的,都是一只——” 褚绍仰首,看到柏姜玩刀时微凸的腕骨,修长的脖颈,高高抬起的下巴……最后视线定格在兜帽里那双冷漠的、倨傲的,亮若晨星的双眼。 褚绍深深地看着柏姜,这画面与柏姜遗忘在记忆深处、那真正的、惊艳的初见几乎一模一样,记忆仿若深海,褚绍身处其中,肺部几乎被挤压到喘不来气,他无声地吐息: “艳、鬼。” 柏姜不理会他阴测测的挑衅:“北疆的毒?什么毒?” 褚绍偏过脸吐了口气,又回首道:“娘娘,合作要诚心。” 柏姜沉默片刻,半遮半掩地说:“是齐芝恒府里人。” 褚绍手上动作不停,在柏姜还要进一步逼问之前双臂骤然发力,将那不耐烦解开的绳结生生扯断,利落地卸了柏姜的刀,在陈午扑过来前将柏姜困在怀里,手掌犹如铁铸的桎梏,箍住柏姜手臂。 他在心底隐秘地感受着胳膊上软肉从指缝间溢出的触感,面上却绷着十分冷硬的声线:“齐芝恒府上三百多人如今都在廷尉那里躺着呢,无一人属毒杀。我说了,要诚心。” 一朵墨色的云彩缓缓遮住了月亮,褚绍站在老槐的阴翳里,对陈午威胁道: “让我见见那个人。” 屋里的石板还没合上,褚绍甫一进屋,便单手从怀中掏出个小瓶儿,叫柏姜指尖沾些药膏抹在他鼻下。 他箍着柏姜,叫陈午首先下去,陈午走得干净利落,褚绍这才放开柏姜,三人前后脚到了冰室里。 那名叫保宏彬的人被火烧得焦黑,蜷缩在冰棺里,手脚紧紧护住怀里的东西。 柏姜低下头闻了片刻,只能问到尸体烧焦后淡淡的臭味,并没有什么异常。 柏姜颔首,双手合十,默念一句“阿弥陀佛”,接着让开身,方便褚绍推开冰棺棺盖。 褚绍打腰间锦袋里掏出长短不一的银针,柏姜原以为是什么珍奇异宝,医官验毒不都是这一套么? 眼前褚绍忽地停了动作,皱着眉头十分不耐烦地投来一眼,去看阿午,阿午也一脸的忍俊不禁,柏姜才意识到自己大概困蒙了,脑子里想的没留神竟自己说出来了。 知道自己理亏,柏姜捂着自己嘴,冲褚绍摇摇手,意思叫他快些。 褚绍又掏出小瓷罐并药粉,将二者化在一处。 他捻着银针,插入那尸身脖颈下三寸处,又将发黑的银针缓缓插进那药水里,再拿出来时,柏姜探头看去,那药水已经泛出了十分妖异的紫色。 “瞧,”褚绍嗓子发哑,声音放得轻轻的:“是北疆来的毒药,铁夷人部落里用它来毒杀害了疯病的马。” 柏姜灵光一闪:“你竟比马还壮实?” “你——” 褚绍声音大起来,脖根底下隐隐约约泛出红色。 柏姜被陈午一把捂住嘴:“侯爷莫怪,娘娘没睡好时一向如此。” 柏姜看他气量小的很,当着逝者的面,柏姜好脾气地“唔唔”两声附和阿午。 “那,”柏姜终于可以好好说话了:“可保宏彬是黛州人士,莫说是他,就算你当年发配去北疆戍边也要走上几个月的脚程,黛州人南北往来一趟,一年都过去了,哪里有人干这么亏的买卖?” 褚绍的脸阴得简直都要滴水了,他开始后悔夜里来慈安寺了。 柏姜并没有反应过来,只看着褚绍渐渐弥漫上红潮的脖颈等他一个回答。 一边陈午打着圆场:“陆路走得久,不还有船运么?” “怎么会?码头上都是一层层的官员……”柏姜脱口而出,继而猛地止住了话头。 褚绍与陈午二人也愣住了。 若是船运当真行得通,那么从柔玄,一路经并州、雍州、缁州……沿途十几处繁华城市,上下起码三级督察官员,整个代朝的航运官僚都被腐蚀透了。 柏姜裹着棉袍,背后出了一身白毛汗。 除了毒呢?毒药亦能如此轻易地跨越几乎七成代国版图,还有什么是运不进来的? 这个看似强盛的王朝,内里竟潜伏着如此大的危机么? “也不一定,”柏姜喃喃道,扯出一个干巴的笑:“这事还要查。” 褚绍点点头,无言地收了药袋,蓦地他手一抖,瓶瓶罐罐“叮当”砸了一地。 柏姜被唬了一跳:“你在北疆历练了五年回来,胆子有这么小?” 褚绍却不答,柏姜见他撑在冰棺上的手臂发抖,脸上迅速地涨红,嘴里喃喃说着什么。 “药……” 柏姜这才发现他那盒药膏不见了。 去哪里了呢? 柏姜如梦方醒:“在冰室外头,我将它放在小几上了。” 褚绍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地倒在了冰室地上。 柏姜教他唬了一跳,试探着用脚尖踢了踢眼前瘫倒的人——没有反应。 昏死过去的人死沉死沉的,纵使是陈午,也没办法搬着一个昏死的男人到梯子上头去。 “怎么办?” 柏姜莫名心虚起来,原来纥骨含微那小子说的确实不假么? 她灵光一闪——是了,那个总是随侍在褚绍身边的小子! 午夜风冷,纥骨含微抱着胳膊抖抖索索在慈安寺院墙外跺着脚。 忽地身后传来银铃似的一声呼唤,他抬头看上去,看见院墙上头露出圆月一般的一张女儿脸——是陈充。 含微猛地一个激灵站直了:“阿充姑娘什么吩咐?” 阿充向他招手:“快进来!你这主子身子越发不中用了,进了里头不过一刻便晕死过去了!你快把你主子搬出去!” 纥骨含微停了,忙不迭翻上墙,他身手矫健,心里却犹疑不定—— 主子这,不行啊…… 今儿把他弄回去,明早自己还能活着见人吗…… 第17章 图穷 腊月二十五,皇帝病好了大半,又值星回岁终、阴阳以交之际,便赶着元日休沐前在宫里办了场宴会,皇帝太后,及各官员携家眷均来赴宴。 席上管弦笙鼓、舞乐百戏教人应接不暇。柏姜坐皇帝左首,正对着褚绍列席于侯爵一列,偶有目光相接的时候也不过是须臾之间浅浅交汇片刻,二人随即各自偏头躲开。 自打那慈安寺一夜后,褚绍与她再无交集,大抵是恼了,柏姜心亏,也不去招惹他,到今已有十日了。 舞罢,各舞姬手中各捧了一杯酒,天女散花般散落席间纷纷祝酒,众人接过酒杯,大都一仰头干了,也有那好占点便宜的,借着酒劲去摸人家姑娘的手,被身后夫人精准掐住胳膊底下的赘肉,痛得“嘶嘶”直抽气还顾忌着脸面不敢出声。 周遭有眼尖的,正捂嘴窃笑之际,却听见传来“啊呀——”一声娇啼,众人回望,只见一个舞姬摔在了褚绍身上,酒泼了一身。 柏姜看过去,只见那姑娘年纪颇小,或许是头一回来宫宴上就闯了祸,褚绍又摆着那么凶的一张死人脸,她吓得魂飞魄散,抖如筛糠,连连给褚绍磕头请罪。 柏姜皱眉,刚要开口,却见褚绍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接着伸手扶起了那舞姬,温声道:“无妨,告诉管事的女官,这酒我已收下了。” 那小姑娘脸颊顿时羞得通红,真是艳若桃李。 柏姜收回目光。 一旁宋阿濡调笑着开口:“不想抚冥侯竟如此多情,我看今日正是天赐良缘,不如侯爷今日就将这舞姬带回侯府伺候吧。” 褚绍哼笑一声,纥骨含微替他空空的杯子里斟满了酒。 “多谢公公美意,我瞧她不过十五六,说不定还想着宫外的泥人玩呢,胆子又小,实在非我所爱。” “哦?侯爷喜欢哪样的?” “胆子大的,”褚绍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他感受着喉口的辛辣与刺痛,浓睫下一双黑瞳如鹰隼般紧紧盯住身形微微有些僵硬的柏姜: “最好生气起来能敢扇人巴掌的那种。” “哈哈哈,侯爷当真风趣。不过,这样的也不是没有,我记得太后娘娘身边的那个陈午,如今在金吾卫,哎呦那可是武艺高强,就是不知道太后娘娘肯不肯割爱了……” 老阉狗……柏姜垂下眼,捏着杯壁的指尖用力到一片青白:“阿午向来不爱那些情情爱爱的,且侯爷位高权重,还是另择其爱罢。” 宋阿濡“哈哈”一笑,端起酒盏来敬酒,身后小春侍立在刘全安一侧,捂嘴偷笑道: “爷爷真会说笑,那陈午进了金吾卫那群成日尘土里打滚的糙人堆里两年有余,能教那些个男人俯首听令说不定使了什么妖媚手段呢……” 刘全安轻蔑地一笑,抬手去拍那小春的脑袋:“就你鬼灵精。” 宋保坐得笔直,面无表情地喝了口酒。 席间卢夫人捧酒来给柏姜请安,说了好些吉祥话。柏姜掐指算了算日子,卢家二女儿入慈安寺已有小半月了。 歌舞毕,柏姜道:“这《天女行》编的极好,是祈祷我朝来年国泰民安的好意头。哀家这里也有一份礼,要贺皇帝福寿绵延、我朝福泽万年呢。” 皇帝神色恹恹的,他一向不问政事,也不爱歌舞笔墨什么的,整日里只是称病。听见柏姜出声,他略略提振起精神,问道:“太后备了什么礼?” 柏姜侧头对阿充吩咐:“传慧岸进来。” 一素服女子捧了经书缓步至大殿中央,俯首便拜:“慈安寺慧岸手抄《华严经》三卷,于佛前祝祷三日后特来奉与陛下。” 众人都停了飞觥献斝,齐齐看向殿中,唯有孙琏不甘又愤恨地仰头干了一杯酒,重重扣下酒杯。 宋阿濡眯眼仔细看了看那女子,拱拱手笑道:“这小师太看着眼熟的很,可是哪一家的小姐?” 柏姜道:“是卢氏二女儿,俗名叫卢毓齐。哀家与她甚是有缘呢。” “娘娘不妨细说。” “腊月十五,哀家照例去慈安寺敬香,正与姑母谈佛论经,却听见前殿一片哗然。竟是这小师姑随母亲来寺里祈福,她拜下去竟使殿中那尊白玉吉祥天女菩萨阖眼垂泪,刹那间寺里宝铎和鸣,又有不知道哪里来数十只雀鸟盘飞,久久不散。” “难道是这位师姑有慧根?” “是呢,慈安寺的师父说这女儿家天生有慧根,又得菩萨青睐,姑母她也是爱惜不已,便留了她在慈安寺修行,为国祈福。只是那日又托比丘尼来宫里告诉哀家,说有桩尘缘未了,心下难安。” 宋阿濡看向孙琏,又在卢家小女与柏姜之间打量了个来回:“娘娘说的是与孙家大公子的婚约吧?” 孙琏连忙站起来,拱手道:“是,卢小姐与我兄长尚有婚约,怎么能出家呢?” 柏姜不言,宋阿濡看孙琏片刻,哼笑一声:“孙二公子这话就差了。这小师姑是菩萨钦点的有福之人,入国寺为我朝修行,怎么还不如你家一桩未了的婚事重要吗?况且你家若与了这方便,佛祖也好记挂着你家,说不定与孙大人的身体也有好处啊?” 孙琏身侧手掌紧握,弯着腰只是不答话。 褚绍在席下打了颗松子过去,撞在孙琏面前酒杯壁上“叮”一声响,孙琏捏紧了拳头答:“公公说的有理,改日我去与兄长商量。” 言罢重开席,歌舞依依,宋阿濡推说年老身子不舒适,告退离席,刘全安与小春忙不迭去送。褚绍端了酒杯盘腿坐在孙琏榻旁: “不过是见利忘义的一家人,生什么气呢?以你家的威势,还怕没有嫂子?” “什么威势,现都是颓势了!”孙琏咬牙切齿道。 “这婚约不是宋公公求的么,他怎也顺着太后的意思了?”褚绍与孙琏一碰杯,假作不经意问道。 “什么顺着太后的意思,那是给我脸色看呢!我家每年送过去几万数黄金他竟嫌还不够,现如今我父亲倒了,他更要趁火打劫了!” “可不得趁火打劫嘛,他急啊。”褚绍声音轻飘飘的,堪堪飘进孙琏耳朵里。 “急?他急什么?” “他府里近日补药海一样的运进去,家里后院日日煎药,给他进补呢。” “侯爷如何知道的?” 褚绍晃晃酒杯,示意他附耳过来,孙琏依言照做,只听褚绍笑道:“我自有我的路子。” “哦……”孙琏想起这位曾经的身份,不禁有了些猜想。 “太监嘛,挨了一刀,寿数上终究有损。你只看你家老爷子身体有恙,难道他能好到哪里去?现正急着敛财,给自己留棺材本呢……” “呸!”孙琏嫌恶地唾了一口:“他受了我家一辈子的好,临了了倒要把我家一脚踹了去攒他的棺材本!” “可不是,孙二公子作中郎将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家老爷子护军将军的位子岂能就这么拱手他人啊?” 孙琏听了这话倒静了片刻,他转头笑笑:“我军功甚少,又不曾像老爷子这般上过沙场,护军将军之位,哪里是我敢肖想的?” 这言下之意是指褚绍,褚绍混不吝地笑笑:“我要京畿的兵做什么,上头那位本就孱弱,不用我动手。” 孙琏心下一震——当年废太子之事说得不明不白,要辩驳不是没有余地,现如今上头这位时日无多,而褚绍又屡立战功,且背后有高阳王——是啊,先帝若是真要废弃太子,又为什么偏偏把他托付给自己心腹教养? 若……若以后真是身边这位,那他便是——从龙之功! 还愁什么大将军的位子! 孙琏敬酒过去,面色隐约带了敬畏。 褚绍饮了此杯,转头无谓道:“我不过是玩笑,不必当真。” 孙琏正心有戚戚,眼前宫人流水似的端了热汤进来。 小春小心翼翼地端了宋阿濡特制的补汤过来,却见席上空无一人,正逡巡不定,却听见身后一人说:“义父身体不适,先行告退了。” “爷爷身体有恙?那小的要不要给爷爷送去……”小春一听有了在宋阿濡面前露面的机会喜不自胜,心里琢磨着说什么吉祥话。 宋保端坐在席上,冷眼看他谄媚的模样:“不用了,这汤赏你。” “赏……我?干爷爷怪罪下来可怎么好,这汤可名贵……” “没见过世面的东西!”郑恒回来,听见自己干儿子在宋保面前露了怯,不禁怒从中来:“让你喝你就喝,不是昨日还说前些天伤风不好当差吗?这汤正补你的亏损!说什么怪罪……义父能缺一碗汤么?” 宋保不言语,低头呷了口茶。 小春点头哈腰的,等干爹消了气忙端起碗,囫囵喝下,也没尝出什么滋味。 “哼、我平日里是缺了你还是短了你?见天的招人笑话……” 郑恒话音还未落地,身后“咚”一声闷响,随后有宫女尖叫起来。他疑惑地回身,竟看见小春一摊烂泥似的瘫倒在地,嘴角流出黑红的血。 “护驾!护驾!” 羽林军冲进来,将宴席团团围住,铁桶一般。 皇帝被三四个羽林郎围着,害怕地问:“发生了什么事?” 宋保伸手试了试小春的鼻息,随即回禀道:“回陛下,小太监似是中毒死了。” “宫宴上食物竟有毒?!他吃了什么?”柏姜喝道。 “是……”宋保回头看向倒在小春旁边的空碗:“是宋公公的汤药。” 柏姜镇定自若,叫人将小太监抬下去,又唤来医官,一是看那汤药是否有毒,二是拿银针来挨个给在场的达官贵人们试毒。 殿里一派紧张气息,羽林郎与医官有条不紊穿梭于席间,褚绍托着下巴,越过重重身影,若有所思地看向指挥若定的柏姜。 “这毒恐怕是冲着宋公公来的,来几个羽林监将宋公公护送回来,到偏殿歇息。廷尉卿何在?” 廷尉卿卢毓林大踏步走到殿中,拱手道:“臣在。” “为防宋公公府中还有刺客,你去,好好搜查送公公府邸,务必、要查得干干净净。” 东中郎将眉头一皱,起身跪至卢毓林身侧:“娘娘,廷尉卿还要督查冯城尹齐芝恒灭门一案,不如……” 褚绍仰头干了酒液,轻轻放下酒杯。 “不如,交由臣与廷尉一起探查!”孙琏抢先道,他心如擂鼓,额上闷出了豆大一粒汗珠。 听见身后是孙琏,东中郎将只当他是想向宋阿濡抢功,没再说什么。 “准。” 柏姜言罢,复又落座在席上,玄色的风帽随着她的动作掀起了一个角,褚绍看到她耳边缀着的、摇晃的金桃叶,和与那鲜红面靥一齐微微上提的、尖尖的唇角。 第18章 高阳 晚饭时陈午下了值,来到了慈安寺。宋阿濡被查后,她又复了值,查齐芝恒的事全权到了廷尉卿的手上。 陈午给自己舀了汤,握在手里暖手:“听兄弟们说,查宋阿濡的宅子查了一天,明面上尽是些字画古玩,也不是什么珍品。金银也有,只是不多,还不及一个普通的四品官员的家财,这老狐狸尾巴藏得可够深的。” 阿午给她阿姐夹菜,她捧着脸有些担心:“那怎么办呢,万一查不出什么呢?” 柏姜用完了饭净手,用微凉的手指戳戳她鼓起的脸蛋:“怕什么,明面上查不出什么都正常,孙琏若不知道什么底细是不肯轻易接这差事的。那宋阿濡多年来贪污的金银何止千万,他总要寻个足够的地方藏。” “是,”陈午附和道:“只要查出他一处证据,就能将他关押到廷尉狱里头去,一用刑,纵使是死人也要张张嘴的。” 柏姜拍拍手:“好了,阿充来替我更衣,明日要为高阳王设接风宴,且有的忙呢。” 平明时分,守城的士兵揉着困乏的眼睛,一齐缓缓推开沉重的城门,一行人亮了腰牌,纵马越过城门,马蹄哒哒,踏折了染着白霜的草叶,撞碎了冬日坚硬的冻土,一径沿城墙根到了城外二三里处。 天色未明,远处群峰千嶂皆蛰伏在黑沉的云翳里,如同一头巨兽嶙峋的脊背,那是铜城与北疆之间坚不可摧的一道屏障。 褚绍下马,纥骨含微将缰绳一起栓在亭柱上,与褚绍一起向东北方向眺望,等待护送高阳王的车队。 高阳王本姓贺赖,是代朝现今最德高望重的异姓王。 贺赖氏是贺兰氏的一支,按汉人的话讲,贺赖氏在代朝还只是小小一个渠犳部时就是贺兰氏的家生奴,在部里属于地位最低的姓氏。 高阳王贺赖恭打小跟着建元帝长大,在夺嫡时救过建元帝的命,废了一条腿,立了大功,也因此破例位列王爵,是建元帝最信赖的心腹。 高阳王只忠于建元帝,不争权位,建元帝崩逝后就移居怀欶。在京里时他是头一位和善的王爷,京里的王孙世子没有不被高阳王照拂过的,尤其是褚绍。 当年便是高阳王从猎场将褚绍接到宫里,教他成了太子,后被贬后高阳王总觉得是自己叫褚绍受了一番苦楚,因而有意在军队里打磨他。这才有了他今日的涅磐重生。 远处隐隐传来“隆隆”的声响,东方一声鸡鸣,天色破晓,镶了金边的群山脚下渐渐出现涌动的人潮,是高阳王的人马。褚绍感到侧脸微凉,他抬头一看,天上竟下了雪沫儿。 “哈哈!褚儿!含微!终究是你们两个小子有良心,赶着起早来接本王!” 高阳王年过六旬,两鬓斑白然而声如洪钟,可以想见年轻时的气概。 管家殷勤地从车上拿了轮椅,扶高阳王下马,在官道上一溜小跑送他们叔侄三个相聚。 “叔父。” “王爷。” 高阳王拍拍含微结实的肩背:“瞧瞧!我离开铜城那时候还是个瘦苗苗呢,多少年没见,长成小牛犊子了,好!” 又爱惜地摸了摸褚绍颌骨清晰的脸:“褚儿不好,瘦了。这铜城再繁华有什么用,竟还不如在北地壮实!叔父带了好牛羊来,好好给你补!” 褚绍微微低着头,任由贺赖恭将他从头到脚摩挲一遍:“刚回来,水土不服,过阵子又都好了。” 高阳王拉着褚绍的手:“在铜城这半月可还好?我接到旨意了,说封你为抚冥侯……这号别的先不说,意思忒凶,皇帝怕你,宋阿濡也忌惮你……” “无妨,回京前我便料到了。” 褚绍安慰叔父,却没等到回话,他疑惑地看过去,却发现高阳王眯着眼,一脸调笑地看着他。 他顿感莫名,不自觉地摸摸后脖颈才发现后脖根儿火辣辣的一片刺痛——除了柏姜拿刀划拉出来的,剩下的大抵是和她打斗时留下的印子。 “怎么弄的?也不知道遮盖遮盖,露出来好看呐?” “啊,不妨事,”褚绍不自然地扭过头,蚊子似的哼哼:“就被人挠了几下……” “嗯……”高阳王沉吟片刻,捋着胡子道:“我虽没见过,但这姑娘脾气直爽,像草原上的姑娘,我很欣赏。” 褚绍心说你说不定今日就能见。 高阳王还在絮絮地畅想,褚绍接过管家手里的轮椅径直往前推:“走吧叔父,再唠叨天就亮了,皇帝那小崽子还在昭阳殿等着见您呢。” 高阳王难得回京,皇帝正午在西极殿设了宴,在京五品以上官员都来为王爷接风。 宋阿濡府里还在搜查,柏姜这个“始作俑者”头回此时还十分从容地坐在筵席上首,众人嘴上默契地不提及此事,却纷纷侧目。 柏姜坦然忽视掉堂下各异的目光,只留心听了几句高阳王与故交的寒暄。 高阳王在铜城的达官显贵里是头一份的人缘好,遥别铜城五年,须发已然被北疆大雪染上屡屡斑白,可嗓音洪亮、双目有神,柏姜看看他,在扫视堂下诸臣,王爷精神矍铄的模样与周遭在铜城养得大腹便便的朝臣相比,简直可以称得上是风采卓然。 他虽推杯换盏不停,言语间却没提及丝毫昔日权宦的事,柏姜猜测大概是褚绍去迎接的时候已经与高阳王通过气。 歌舞散去,席间谈笑声渐渐弱了,柏姜举杯对高阳王道:“一别五年,王爷风采依旧。” 高阳王面对柏姜这年轻太后,丝毫没有倚老卖老的意思,面上礼仪一丝不苟。 他双手举杯过眉:“多谢太后娘娘,臣在边疆,时时不敢忘太后娘娘凤体安泰。臣敢问,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现下如何?” 柏姜满饮了酒:“姑母她前些年出家在慈安寺修行,日日吃斋念佛,日子过得很安宁。” “哦,说到这个,”柏姜拿了手绢,点了点唇边的酒渍: “哀家想起来王爷当年离京,舍宅为寺,王府如今已经香火不断许久了,哀家叫人打扫了云腾殿,王爷住在宫中,也好时时与皇帝和宗亲们聚聚。” 高阳王拱手道:“多谢太后娘娘。只是宫里么,规矩繁琐,进出动辄车马劳顿,臣老头子一个,实在不愿劳师动众。” 说罢,他捻着须,沉吟道:“本王与褚儿提早说好了,就住在他府里。褚儿随我在北疆荒漠里摸爬滚打惯了,骤然回京定然有诸多不适,正好我们爷俩搭个伴,若是褚儿在京里有什么放肆言行,老头子我定然好好教训他!” 柏姜看向一边的褚绍,他换了一身月白的袍,十分沉静地跪坐在高阳王身边,仿佛是他从前做太子时谦谦君子的模样。 她咂么着这话里的滋味——是替褚绍撑腰呢。 柏姜笑,侧身靠在凭几上,伸手烤着烧了银碳的竹火笼,十分家常的模样: “好,那便听王爷的。将军府大的很,王爷一同住着热闹些,有人气儿。” 她这话不知触动了高阳王哪根弦儿,他饱经风霜后十分粗粝的大手重重搭在褚绍膝上:“说起人气儿么,臣倒是想着褚儿如今廿三有余了,从前一直在北疆蹉跎着,如今回了京,也该想想自己的婚事不是?” 竹火笼里炭烧的正旺,偶然溅出一颗火星,烫到了柏姜的手,她复又挺直了脊背。 高阳王从前是默许褚绍和她的婚事的,如今当着自己面这样说,定还在替褚绍为从前事委屈,要讨个说法。 “那,高阳王意下如何呢?” “年轻人,教我一个老头做什么主?不过以后新妇过门,也是要跟着褚儿喊臣一声叔父的,臣只求她对褚儿一心一意就好,门第权势都罢,不是什么好东西。” 柏姜心里气得发闷,高阳王曾经是默许自己与褚绍的婚事的,如今提这一茬,无外乎是替他委屈。 委屈什么?自己当年与褚绍在一块的时候自认尽心尽力,哪一刻不是百般的讨好?倒是褚绍,做出一副假正经的样子三番五次地退拒。 还瞧不上门第权势,褚绍当年分明没对自己动情却还是默许自己在侧,可不就是为了姑母当时的权势么? 也是,这人惯会在长辈面前假模假式的。 于是她嫣然一笑:“王爷不必当心,抚冥侯好年纪正风流,不知是酥合坊里多少女儿春闺梦里人呐。” 褚绍立时感受到高阳王投来的惊诧的目光。 老头压低声音说:“跟叔父说实话,你脖子上的,是酥合坊的姑娘留下的?” 褚绍心焦,又不好发作:“不是。” “你都被姑娘留印子了你还往酥合坊里去?” 褚绍无奈,宫宴上又不好当场驳叔父的面子,他撑着脑袋:“您那腿到冬日里就要发作,少喝些酒,别乱说话。” “别扯开话头!” 高阳王“嘿呀”一声,突然又恍然大悟:“我说呢,一般女儿家哪里有下手那么狠的,不就是你在外头风流叫人家姑娘逮了去?看来我住你府上还真是住对了,这些日子你老老实实的……” 众目睽睽,褚绍深恨不能直接捂上老头的嘴,他听着老头絮絮叨叨,十分没好气地撇了一眼堂上那自顾自煨着竹火笼取暖的柏姜——正是这罪魁祸首把我送到酥合坊“风流”哪。 宫宴规矩繁琐,笙歌鼎沸,一直到傍晚才堪堪散去,皇帝赐了车驾仪仗,褚绍陪着高阳王回府。 “……这宋阿濡果真被柏家那个小太后给困住了?” “是,孙琏与卢毓林正在搜府,宋阿濡数十年来挥金如土,他家里大概躲不过去。” “哼、”高阳王拍拍褚绍的肩头:“话莫要说的太早,宋阿濡能熬这么多年不倒,靠的不是运气。” “除了他贪污纳贿,京畿齐家的案子也与他逃不了干系。” 高阳王“哦”了一声,不太在意:“齐家?” “齐芝恒出身黛州,一路靠自己到了铜城来,早年与宋阿濡生怨。黛州那边有变,地方压的死死的,只说是刺史意外身亡,却不防逃出来一个小官,名叫保宏彬,宋阿濡这次屠了齐芝恒全家,正是为了人不知鬼不觉地杀了他。” 高阳王面色渐渐转正,捋着胡子沉吟片刻:“褚儿,你要如何?” “这是世家之间的丑闻,要埋得深,宋阿濡就要做死人骨头顶上的墓碑。宋阿濡是太监,没了孙家,权势再大与世家比也如同水上漂萍,黛州会同意的。” “嗯,褚儿,那些个病秧子屁股底下的皇位原该是你的,你若要夺回来,叔父定然助你,只是你也要有分寸,刀刃上行走,难呐。” “是。”褚绍想起慈安寺冰室里的尸体,又道:“叔父还记不记得我中的毒?” 高阳王顿了片刻,呼出一口辛辣的烟气:“你是说蟾舌蒿?” “是,我近日……又见到了。” “如何见的?” “保宏彬。要么是宋阿濡喂得毒,要么是他自杀。可是蟾舌蒿长在高山雪地,也只有铁夷人能有,怎会出现在铜城甚至黛州?叔父,我们铜城,不会有铁夷人的探子吧?” “不会,”高阳王斩钉截铁道:“铁夷人是你亲自打退回去的,对自己有些信心,再如何也不至于渗漏到铜城里来。那毒虽罕见,也不是拿不到,北疆商贩子手里说不定就有,别慌,倒乱了自己的阵脚。” “是。” 牛车转过一道门,正遇着长长的宫道那头车马粼粼,褚绍掀开帐幄一看,打宫门进来一队太监,为首的着青衫,正是宋保。 褚绍眉心虬结,看着缓缓走近的宋保,心头掠过一丝疑云。 “拜见高阳王、抚冥侯。” 褚绍与高阳王几乎同时看向为首的宋保,和他背后御鹤监的太监们。 “太后娘娘,廷尉已经替宋公公搜查府上,并无不妥,奴才今日带人来接义父回府。” 第19章 柳暗 腊月二十九,柏姜回宫,回宫后第一件事便是将小六以“团圆”之名接到了长乐宫里来。年下不用上课读书,小六乐疯了,成天在宫中拉着阮稚和阿充一起玩。 这是皇帝登基后在宫里过的第一个年,因为他哥建武帝死得惨烈,他又总是缠绵病榻,宫里大节庆没有大操大办,只在大年三十夜里,邀亲贵大臣赴一场宴。 众人正是酒酣耳热时,大都放松了姿势,看伶人乐姬歌舞杂耍。 阿充打殿外匆匆过来附耳对柏姜说了句什么,柏姜便站起身对皇帝道:“六皇子不大安稳,哀家去看看。” 皇帝颔首,柏姜便一径随阿充走至殿外。 说着,二人便走到了偏殿里,柏姜进去看小六睡得正香,便伸手轻轻给她掖了掖被子。大概是最近事太多了,柏姜总有些疑神疑鬼,见小六醒来之后要用的牛乳点心都用小炉煨在一旁,她唤宫人拿了银针来一一试过,这才放心。 她坐在床边问阿充:“你说什么?宋阿濡大年下里遍请官员去灵禅寺?” “是,没有预兆,事发突然,暗处监视的姐妹跟着到了灵禅寺外,发现暗处埋伏了一队御鹤监的人。” 柏姜自打知道宋阿濡安然无恙逃过巡查便知他迟早要泄愤,不想竟一天都等不及。 “快,看你姐姐能唤来多少人,去寺外守着,大节下里不好出乱子。” 阿充应了,急急要奔出殿外,却被褚绍堵在门口。 “娘娘……” 柏姜一愣,手边的山楂汤泼洒到竹火笼里,迸溅出星星点点的火花。 “去,哀家这里不用你管。” 阿充担忧地回看一眼柏姜,一低头扎进大雪里走了。 柏姜席上偶尔听了一声通传,说褚绍不胜酒力去院子里头逛逛,他倒明目张胆逛到这里来。 偏殿里炭烧的热,褚绍背手踱步过来时,肩上的雪珠簌簌落了一地,很快融化成一摊深色的水迹,那地上的暗影蔓延至柏姜脚边时,褚绍身上的凉气已经散了大半。 “娘娘大节下里也不忘看着宋公公,殚精竭虑,可敬可叹啊。” “你知道宋阿濡今日搞什么名堂?” “我与叔父出门前孙琏也在府里,御鹤监的人是当着我的面把他‘请’走的。” 柏姜嗓子紧绷:“他要造反?” 褚绍不答反问:“娘娘,宋阿濡捏着孙家就是捏着京畿军队,您想他这时候最恨谁呢?” 柏姜耳边是他堪称轻柔的吐气声,却听得她如芒刺背,脊骨中好似凭空生出一根烧得火红的钢针,灼得她脑中嗡鸣,尽是姑母那日在佛前拈香时的警告。 是她操之过急了么? 记忆如同漩涡席卷而来,姐姐临终前的嘱托,小六依赖的童言童语,陈家姐妹的全然信赖……搅得她腹中微微抽搐起来。 柏姜额前渗出细密的冷汗,她闭闭眼,强逼着自己清醒一些,抬手轻声问道:“京中有兵的不止他吧?侯爷不是在么?” “我?”褚绍笑起来:“我为什么要帮娘娘?” “不是帮我,是帮小六与太皇太后。” 柏姜喉头狠狠一滚,下了决心般:“我对你不住,但姐姐救过你,小六救过你,若不是她们让你不用服苦役,你如今万万不可能再名正言顺地出现再朝堂上,你要什么,只要我能给。” 褚绍缓缓俯下身,一只手捏住柏姜的下巴:“我要什么娘娘都给?” 柏姜恍然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十分不解地皱起眉:“你,你是要羞辱我么?” 褚绍脸色却愈加凶恶,捏她的手愈加重,好像下颌骨都要碎了,柏姜吃痛,恍惚间听见褚绍恨铁不成钢似的骂道:“你就这般轻贱——” 柏姜被他狠狠甩开,锲而不舍地再去抓他手腕,那脉搏处“突”地弹一下,震得柏姜手心发烫。 褚绍盯着柏姜由于太用力而指尖发白的手,不可置信地问道: “你对她们,就这么卖心卖力,值得?” “不值得么?我爹厌我,我娘也不大疼我,我被撸至北境来本就是存了死志的。是姑母疼我养我,让我有了今日,这份心情,你会不了解?褚绍,我问你,若是高阳王一朝遇险,你难道不会豁出命去救?一副皮囊,究竟算得了什么?” “若有不测,求你救她们,就算看在我曾经也救过……” “那我呢?” 褚绍骤然打断她,拳头紧握着,柏姜能感受到手心中鼓起的青筋。 她疑惑地停了口:“嗯?” 柏姜被褚绍压着肩膀重重倒在榻上,她颤抖着闭上眼,身上的重量却消失了。 “你最好有机会能把他们送出去。” 柏姜睁开眼,看见褚绍顺手拔起一边陶罐里的白梅,旋身离去。 陶罐悠悠地打着转,不久便一声闷响砸在了厚重的地毯上。 “娘娘。” 阿充回来了,柏姜打起精神:“阿充,你可还记得咱们小时候曾经一起钻过长乐宫的密道?一直走到头是南大门附近,那里坊间吃食好吃,离慈安寺也近。” “记得,”阿充声音迟疑起来:“娘娘怎么突然说这个?” “没什么,前两天哀家看见小六在附近晃荡,心里总怕她一个没留神跑出去找不到了。往先总觉得姑母操心太甚,现下才知道她老人家的苦心。” 阿充微笑:“小六才多大呢。娘娘,回席吧。” 皇帝抬眼见她回来,十分关切地问道:“小六可还好?可要太医院里的太医过去瞧瞧?孩子家身体娇弱,年幼时留下病根儿可就不好了。” “不用挂心。”柏姜从容在席上坐好:“小孩子吃多了积食,熬一盏山楂汤喝下就好了。” 宴罢众亲贵散去,各自回府守岁。 柏姜与皇帝、小六坐在残席上,宫人流水样地进来,把菜肴汤羹撤了,换上了各色点心。 下头的歌舞不停,小六乐陶陶地跟着曲调晃啊晃,脖子上缀着的长命锁清凌凌地响,教柏姜又想起褚绍方才说的那些不知所谓的话。 夜深了,外头还没动静,柏姜心里惴惴不安,推说小六太小不能缺觉,让阿充哄她在长乐宫睡,她与皇帝停了歌舞,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守岁。 柏姜正出神,身边突然想起一男子哼的小调,柏姜惊异地望过去,只见皇帝正一反常态,支颐趴在桌前哼唱着什么歌,吐字软哝,口音与柏姜家乡那边相仿。 皇帝有咳疾,平日里气息不稳,嗓音时常沙哑,柏姜头一次知道他哼起歌来喉清韵雅,声腔清越如流水击石,不让宫中乐师。 柏姜垂眸,静默着听皇帝的唱腔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回响,却突然被一阵猛烈的呛咳声打断,柏姜看皇帝伏在桌上咳得满面通红,大概刚刚一直忍着不适,直到这时才终于爆发了起来。 身后的太监给他端了川贝雪梨汤润喉,柏姜听皇帝的气息渐渐平稳下来,开口道:“不晓得皇帝精通乐理,歌声也动听。” 皇帝颓然地笑笑:“太后说这话自己心里也别扭吧,哪里有帝王被夸歌喉的?歌喉,是低贱之人用来讨好上面人才用的玩意儿,朕,其实就是这样的低贱之人。” 他原该叫柏姜“母后”,只是他年纪比柏姜还大一岁,着实开不了口,所以只称“太后”。 柏姜听来有些于心不忍:“皇帝是九五之尊,既然坐了这个位子,那就是配得上。” “配不上,”皇帝的声音低低的: “我虽然和皇兄一样,叫着相王王妃‘娘’,可皇兄的亲娘是王妃,我的亲娘只是府里的一个歌姬。她嗓子好,长得漂亮,身子怯弱;我便也嗓子好,长得漂亮,身子怯弱。可王府的儿子不需要这些,他们要身体好,能骑马射箭,能喝酒摔跤。可我竟然坐上了这皇位,一个嗓子好、长得漂亮、身子怯弱的皇帝,这不是——” 皇帝半哭半笑:“滑天下之大稽!” “天晓得朕有多厌恶自己这副嗓子。” “朕每晚都在幻想着自己会如何死去。”他趴在桌上喃喃道。 “都一样的。”柏姜望着眼前的虚空,突然生出一股同命相连的悲哀来,她道: “你皇兄,建武帝,能骑马射箭,能喝酒摔跤,那又如何?还不是同我们一样是被宋阿濡捏在手里的傀儡,只能靠酗酒杀人来发泄心里无能为力的愤懑么?” 皇帝伏在桌上不出声地笑,笑罢斟了杯酒举在手里:“列祖列宗,朕让你们蒙羞了,敬一杯酒,万望见谅。” 说罢把酒撒了一地,柏姜见状,也陪一杯酒。 皇帝手一松,杯子砸在地上,他又咳了一阵子,低声说:“皇兄还未崩逝时,有人要杀我,是太后救了我是吗?我看见有个人的身影很像陈大人。” 柏姜没想到他竟然知道,良久慢慢说:“哀家也是为了自保。” “嗯,”皇帝点点头:“那也要多谢太后。刚刚唱的是我娘家乡的曲调,本是看太后宴席时心不在焉,唱来给太后寻个开心,不想我身子不好,唱毁了,抱歉。” “铛——” 午夜的钟声响了,柏姜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宫人已经端着礼器进了殿,柏姜看见皇帝收起情绪,整肃仪容,开始饮下新岁第一杯屠苏酒。 柏姜便不在说什么,黑夜漫长,太后与皇帝如常守岁,仿佛夜里什么都没有发生。 柏姜出去的时间不短,身边的炭火已经烧尽了,有小宫人端了炭盆来,轻手轻脚掀开身边的竹火笼,放了干净的香饼和银碳进去。柏姜抬眼懒懒地看宫人手里摆弄的香炉,炉盖上有一行人,负箧曳屣行深山巨谷中,峰峦如聚,偶有虎豹行于山林间。 苏合香的气息随着袅袅的烟雾从炉中浮起,那金铜交错的山峦顿时一片云遮雾罩,人物与走兽都被烟气笼住,柏姜眼前只余一片扑朔迷离,看不清楚。 大约五更天,冬日里还是漆黑,柏姜端坐在宝座上,突然觉得身下微微晃了一下,她心中闪过一丝异样,还未来得及思考身下便又是猛地一晃,耳边传来遥远处有“隆隆”的声响。 宋阿濡造反?! 柏姜惊疑不定,不晓得这大年夜里的震天声响是何处传来的,当即站起身来传人,皇帝也惊慌失措,手扶在胸口咳得愈加厉害。 不多久,殿门外跑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小谒者:“皇上、太后,宋公公、宋公公他……” 柏姜当即给了小谒者一巴掌,厉声道:“嘴巴清楚些!宋公公如何了?” “宋公公除夕叫了十多位大人到他修的灵禅寺去,说正月初一是弥勒圣诞,午夜里子时各方菩萨护法都会降临,要赶着一起烧头香这才灵验。可就在刚刚,灵禅寺的护心塔、塔塌啦!” 第20章 花明 柏姜当机立断,传旨摆驾出宫查看,他本想让皇帝留在宫中继续余下的礼仪程序,可皇帝竟意外地坚决,无论如何要与柏姜一同出宫。 天还未亮,柏姜与皇帝从宫中乘车辇急匆匆到了灵禅寺,夜色浓重,灵禅寺高十余层,塌下后激起数十丈烟尘,几乎要遮住西垂的一弯残月。 车撵还未停稳,柏姜便急急掀开帐幄,灵禅寺东边护心塔前头一溜的佛堂几乎全部压塌了,到处是断壁残垣,因为宋阿濡要烧头香,寺里灯烛满盏,护心塔倒塌时烟尘太大才险险没有引起火灾,但仍有几簇野火燃着倒下的经幡或帐幕,又被人匆匆扑灭。 平日里庙宇内香火不断的菩萨观音、金刚护法兀自端坐在颓垣败壁间,与护心塔中供奉的金身大佛一起,济济跄跄,皆是一幅慈悲恬静之态,仿佛九天神仙显灵下凡,就取这一处人间地狱做了道场一般。 柏姜到时,已经有金吾卫的人在灵禅寺扑火救人,倒塌的墙垣下不断有头破血流的官员被挖出来,有人看到皇帝太后驾到,正要跪拜,柏姜先一步出声:“救人要紧,众将士免礼,不必跪拜,只叫长官出来禀明情状。” 众人纷纷答“是”,陈午抹了一把脸正要走,忽然被身后担架上的人一把握住手腕。 她惊讶地回头,竟是李璋。 “多谢大人相救。” 李璋脸上沾了许多泥灰,陈午上值时曾在城门口见过他,这人年少风流素有佳名,往日里不可一世的世家公子如今如同落难的小狗一般殷殷地抓着自己的手道谢,一向被男人排挤的陈午心里颇受用。 不过她也只是点点头,这才接过身边人递过去的火把,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了灾场。 柏姜视线紧跟着她移动,忽然她手里火光一闪,照亮了身边一个熟悉的侧脸,柏姜一愣,与扭过脸来的褚绍正直直对上视线。 此时的褚绍几乎叫柏姜认不出来,寒冬腊月里他额前满是汗水,漫天的尘土污迹也遮掩不住眉眼间的不怒自威,眉骨上不知什么时候被蹭伤,柏姜隔着那么远都能看到裸露在脏污下的血肉。 他也看到了柏姜,只是看了一眼,紧接着便低头和对面的将士一起,低喝一声合力将一条腿压在房梁底下的官员拉出来,那人哀声痛叫着被扶到担架上,褚绍一手捋起不知何时垂到额前的乱发,没拿火把,径直向柏姜面前走来。 “出了什么事?” “回陛下、太后,昨日是宋公公遍邀官员,到灵禅寺与他一道烧头香。” 褚绍目送着孙琏被“请”走时,便知道这一遭是鸿门宴无疑,宋阿濡刚从宫里解禁,大年夜里不好动柏姜,定要报复几个首当其冲的官员以解心中怒火,顺便杀鸡儆猴。 褚绍从筵席离开后并没有回府,而是转道吩咐含微叫几十人埋伏在灵禅寺附近,若有不测看信号行事。 到了灵禅寺,宋阿濡确如他所料,话里话外皆是威胁敲打之意,众人正惶惶不安之时忽听得宋阿濡一连敲了三下木鱼,塔顶便“梆、梆”几声,十数个黑衣刺客从天而降。 众人惊慌失措之际还不等褚绍放信号唤手下来相救,塔顶又传来一声细微的爆裂之声,接着砖石木梁便从天而降,褚绍飞身破窗而逃,眼睁睁看着高塔在惨叫声中轰然倒塌。 “陛下,来相救的义士是从前在战场时跟着微臣的手下,因为一家老小俱亡又落了残疾不能继续从军,微臣这才把他们安置在铜城里。这次能来相救也是因着从前在战场上同生共死的交情,并非臣豢养私兵,请陛下明鉴。” 皇帝声线颤抖,一叠声道:“好、好、诸位义士能及时相救,不使我朝重臣丧身塔下,实在是我朝的幸事,来日朕定当厚厚封赏!” 柏姜问道:“什么时候出的事?现在救得如何了?” 陈午答:“回陛下、太后娘娘,卢大人被宋公公从府中‘请’走后,曾让小厮偷溜出来给臣捎了信,臣收信后连忙赶到,丑时三刻事发。连同宋公公在内,塔里共有官员二十四人,僧弥五十人,塔外的奴仆同僧人还不清楚,总也有四十有余,现已经救出的共十九人。” “宋公公呢?救出来了吗?” “还没有。” “现都有哪些人在施救?” “臣手下金吾卫左卫六十二人,抚冥侯所邀义士二十人。” “继续救。发生这么大的事,不止金吾卫要管,孙琏呢?这是他的辖区,发生这样大的事他还能过年?叫他带兵来,务必今日内将人数清点清楚,生死勿论。” “阿午,去,回宫叫医官十名,再叫人带饭食来,天就要亮了,大年初一将士们辛劳一夜不能没有饭食。” 吩咐完,柏姜转身到身后陈午带人支起的简易帐篷里,金吾卫左卫就两个医官,忙得脚不沾地,柏姜免了他们的礼,找了金疮药扯了一截抹布熟练地替一个小婢女包扎。 那姑娘听见柏姜是当朝太后吓得直抖,柏姜叫人拿了车驾里备着的斗篷把人罩好,摸了摸她的脸,那姑娘如同劫后余生骤然松了弦一般,眼睛一眨,掉出大颗大颗的泪来。 一直忙到天色微明,医官充足,麦粥也熬好,被埋在地下的伤号挖出来了大半,柏姜疲惫地走出帐篷,在宫里端坐到大半夜,又出宫在灾场忙活到现在,柏姜又困又累,实在不愿意应付来来往往人的礼仪琐事,扬袂掩着脸独自在帐篷后头寻了一块石头抱着膝头坐下。 柏姜累得昏昏沉沉,脑子里仍惦记着宋阿濡至今还未找到—— 他死了吗?或者已经逃了? 这是个意外吗? 找到了能给他定罪吗? 混沌间柏姜闻到身后一阵麦粥的香味从远至近,她懒得抬头,从毫不客气的脚步声和一声言简意赅的“吃”可以听出是褚绍。 柏姜提提嘴角,世间只有这么个人胆大包天到敢对太后如此大不敬了。 麦粥的香气唤醒了饥饿的肚腹,然而柏姜却把粥碗放到一边:“宫里守岁不缺吃的。” “你会吃?”褚绍在一边窸窸窣窣不知在干什么。 …… 柏姜实话实说:“我怕我吃了这碗粥就要睡过去。天亮了,回宫再吃不迟。” 褚绍“嗯”一声,然后说:“抬脸。” “嗯?” 褚绍手里拿了绞干净的热帕子,力度很不客气地替柏姜拭去脸上沾染上的血迹。 “……停,别擦了。” “还没擦干净。” “……你把哀家口脂擦掉了。” “……” 褚绍停下手上动作,借着黎明熹微的日光很仔细地瞧了瞧,反应过来后掐了一把自己被划伤的拇指,食指卡住柏姜的下巴,用拇指狠狠在柏姜唇上擦了一记:“这样行不行?” 柏姜实在太累,连翻白眼的力气都没有,抿抿嘴巴含糊道:“也行……” “外头人找得差不多了,皇帝不经事,现在都等着你。” “宋……啊唔呢?”柏姜的话猝不及防被一个呵欠淹没。 褚绍两手撑在膝上,故意装听不懂:“什么?” 柏姜忽略掉心头那点尴尬,重新问:“宋阿濡呢?” “没找到。” 柏姜又是一阵沉默。 褚绍静了片刻后又道:“放心,他死了最好,不死他是一定要回来的。太监是攀附在皇权上的爬藤虎,离了皇室他们什么都不是。” 柏姜点点头,撑着手支起身子,打算转身离开,却被褚绍伸手拦住。 柏姜没说话,看见褚绍把手里脏了的布巾换了个面儿,低头撩起她裙摆,让她一只脚踩在手心上,擦拭她绣鞋沾上的脏污。 很快擦拭干净,褚绍扔了手里的脏帕子,抬头看向柏姜,柏姜没骂他也没打他,只是微微歪着头,有些疑惑的样子,低头看着他很慢、很慢地眨了下眼。 “去吧,都等着你呢。”褚绍低声重复。 柏姜没说什么,用力吸了一口黎明寒冷的空气,随即提裙转身走向众人面前。 柏姜甫一出现,便听到众人齐齐道:“太后娘娘万安。” 柏姜忽略满头大汗的孙琏,只问陈午:“都救完了么?宋公公在何处?” 陈午摇摇头:“都搜了一遍,共一百一十二人,亡者僧弥五人,奴仆三人,诸位大人无一人死亡,负伤不等,宋公公与宋保……失踪。” 柏姜点点头,抬头环视四周,正想吩咐些什么,忽然看到众人身后的那尊金身大佛轻微地动了一下。 柏姜心头闪过一丝不安,正欲开口,忽然脚下一震,柏姜抬眼看向那尊大佛,正愈来愈大地打着摆子,孙琏目眦俱裂,失声大喊:“快撤!灵禅寺要塌了——” 脚下越来越剧烈地震动起来,陈午眼疾手快扶着柏姜随众人向后撤,柏姜慌乱间回头只见整个灵禅寺的千余间佛堂山房剧烈摇摆着继而下陷,金身大佛与寺中千万尊菩萨金刚瞬时陷入滚滚烟尘,金铃乱颤,动人心魄。 稍顷,新年第一束晨曦终于刺破重重云层照射在铜城的土地上,铜城一夜辉煌灯火方歇后心口处骤然坍圮下的、空洞而狰狞的伤口在熹微的晨光下默然无语、独对苍天。 烟尘被晨风吹散,渐渐有奇异的金光打黑洞洞的凹坑中散射出来,众人不住地望下去,皆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那空洞里菩萨断臂、金刚无首,泥土、佛像、宝盘灵刹散落一地,坍颓的绮疏朱柱底下,是累累的骸骨与遍地的黄金。 白骨森森,金光灼灼,惊心动魄。 有人认得那骸骨身上散落的玉牌,掩着口惊呼出声:“朱家……朱将军、是朱将军!” 本应五年前遭贬,流放边疆的朱家满门,于代朝成昊二年正月初一,终于在众目睽睽下重见天日。 第21章 真相 “朱将军……朱家是五年前被贬黜的,一家老小被发配边地。” 良久,身后有个品阶不高的官员低声喃喃道。 “灵禅寺也是五年前宋阿濡改建的,规模不让国寺,极尽豪奢……” 他一出声,立刻有人随声补充道。 “灵禅寺原是宋阿濡向建元帝求的赏赐。” “建元帝赏赐的正是当年的朱府!” “家父曾受过朱将军大恩,本想在行军路途上尽些绵薄之力,可遍寻将军一家都毫无踪迹!” “所以朱将军一家被宋阿濡私自杀害埋在了灵禅寺底下?” “宋阿濡定是早知灵禅寺挨不过护心塔坍塌,事情败露,这才逃了!” “皇上!臣请即刻缉拿宋阿濡!” “皇上!” “皇上!” …… 身后的人群骚动起来,担惊受怕、忍饥挨饿一整晚的官员们顶着头破血流的一张脸,越来越激烈地吵嚷起来,群情激愤,最后竟跪倒一地,痛斥宋阿濡大逆不道,悖逆之行罄竹难书。 许是新年伊始,许是晨光初升,许是崩裂开来的冻土如同新翻起的皮肉,以一种十分惨烈而狰狞的模样露出里头的腐肉和骸骨,众人恨不得以头抢地,要求揭开尘封已久的黑暗,要求一个期盼已久的、崭新的未来。 皇帝在全情激愤的人群之间显得更加羸弱,他本就不能受风,柏姜在灾场操劳,他不想独自回车驾里等着,太没用了。他硬撑了一早,如今又见着了等场面,只觉众人的眼光都在自己身上,殷殷地看着自己,心头一股热血上涌,直冲天灵盖。 他呼吸急促起来,剧烈地喘息着,脸色泛着不正常的红,他骤然一伸手:“传朕旨意!捉拿宋阿濡、即刻、即……” 喉口腥甜,皇帝眼前一黑,直直坠下身子,不省人事。 众人大惊,慌忙去扶,几乎要乱成一锅粥。 而柏姜在人群的吵嚷下显得异常地肃静,因为铜城种种事端,这些日子她寝食难安,她曾设想过许多彻底扳倒宋阿濡的方式,比如在叛军中一刀砍下他的头颅血溅当场;比如在朝堂上令他众叛亲离,独木难支;比如在监狱里对他施加她自己发明的种种酷刑逼他承认自己的累累罪行…… 但都不是这样,这么……荒谬、惨烈、突如其来,好像上天开的一个玩笑。 柏姜扫过下头累叠的骸骨,总有百具有余,且大多身首异处,姿势扭曲,难以想象咽气前受过怎样的酷刑。 铛—— 钟楼里的大钟敲响了,接着是慈安寺、靖善寺、报恩寺……铜城百余间禅院钟声齐齐敲响,轻重顿挫凡共一百零八下,响彻云霄,回荡不息。 柏姜合上酸涩沉重的眼皮,沉声道: “来人,送皇上回宫。廷尉全城缉拿宋阿濡及其党徒!若有悖逆者,杀无赦。” 宋阿濡墙倒众人推,往日里急着阿谀奉承的官员一个个闭门清户,撇清关系,宋保在灵禅寺受了轻伤,被立刻押至廷尉狱里受审,刘全安在宫里处理年节琐事,对他干爹大厦将倾一事一无所知,直接吱哇乱叫着被涌进房里的羽林卫士扭送至廷尉寺。 “刘全安受不住严刑拷打,吐了不少东西出来,宋保自打进了狱中一句话没说,他府中也十分干净,除了他为人谨慎外,大概这些年宋阿濡也是真的爱惜他。” 经了这一遭,陈午不仅官复原职,还因为巡查有功受嘉奖,柏姜想让她去羽林军,却被陈午拒了,说还是愿意待在执金吾,羽林军都是世家子弟,一个个目中无人,她呆得烦。 柏姜有些遗憾,但还是听她的办了,升她为执金吾(执金吾的长官),如今宋阿濡倒了,柏姜这个手里握着唯一皇帝血脉的年轻太后终于在众人眼中举足轻重起来,都知道陈午是她干姐姐一样的人,现下出入宫禁都得巴结着,方便的很。 “宋阿濡呢?找得如何?”柏姜又问。 陈午摇摇头:“没有踪迹。” 柏姜呷一口茶,半响道:“悄悄的,让廷尉寺的人把嘴闭紧了,让宋保去审刘全安。” “娘娘你这是要……” “不抓到宋阿濡我始终心里难安,何况刘全安一向嫉恨宋保,难保他不会情急之下吐出什么有用的来。让宋保去审,或许只有太监才对付得了太监。” 陈午将茶一饮而尽,作势要告退,柏姜纠结再三,最终一把抓住她手腕,陈午回头: “嗯?娘娘还有什么事?” 柏姜眉头微蹙:“你刚刚说,宋阿濡很爱惜宋保?” 陈午点头:“是,脏活儿都是刘全安在干。我在执金吾,大多在城墙根儿底下,娘娘你在宫中,自然比我见得更多。” 确实如此,柏姜握着陈午的手渐渐加重:“再派一个人,去盯着宋保,一旦他有什么偏袒那老阉官的言行,即刻杖杀,对外就说自裁于狱中。” 这下换陈午皱起眉:“阿姜,他应当不会……” 柏姜拍拍陈午的手背:“以防万一。” 刘全安刚受了鞭刑晕了过去,忽地周身一凉,继而全身的伤痕都火辣辣地灼痛起来,他神志不清地咒骂着:“柏姜——狗娘养的,不过是一个南朝俘虏、一个下贱婢子!竟也敢、竟也敢……” 他不期然看见一双熟悉的锦鞋,于是停了口中对柏姜的污言秽语,愣愣地抬起头来——竟然是宋保。 宋保在狱中竟没怎么受罪,刚换了一身新衣,如同替他干爹来狱里视察一般,金尊玉贵地站在他面前。 刘全安激动起来:“你……你为何没有受刑?!你难道背叛了干爹,转投在那小太后的门下?” 宋保一甩大袖,背手走上前,正对上刘全安怨毒的眼神:“何来背叛,我本就是太后娘娘的人。” “当年我家破人亡,是太后娘娘心慈,命陈大人救了我,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刑房里传来刘全安声嘶力竭的辱骂,不知宋保用了什么刑,刘全安口中言语渐渐不成词句,被撕心裂肺的嚎叫所取代。 外间里,女使受不了了似的捂起耳朵,一旁刑官陪着笑:“这宋保看起来还算老实。” 女使冷淡地“嗯”一声:“劳烦大人带我出去,好向太后娘娘复命。” “好好好,请。” 这两日柏姜蓦地忙起来,不是忙宋阿濡的事,毕竟朝堂上一堆官员正如同饿虎扑食般竞相检举、痛打这曾经的权宦,狠狠地抒发了压在心头多年的恶气。 他们在朝堂上出力,他们夫人也不闲着,皇帝多病,不大管政事,命妇女眷们便想方设法地往柏姜这边使力,往日门口罗雀的长乐宫忽而门庭若市,柏姜迎来送往倦的很,又不能推脱,心里十分的郁闷。 这日好不容易应酬完了人,柏姜躲去林苑里赏雪,再有来拜见的一律不见,如此挨到晚间,柏姜舒坦了,叫阿充找人递消息给阿午,留她在宫里吃晚饭。 没想到陈午今日也得了宋保的消息要进宫。 夕阳西下,暮云四合,被落日映得金黄的宫道上拖着长长两道人影,一男一女,竟是陈午和李璋。 柏姜惊讶地与阿充对视,继而叹道:“往前也就是咱们不得势,如今日子好些了,便有那男人苍蝇似的来扑你姐姐了。” 阿充忧愁地皱眉:“娘娘,那位李大人,是不是……” “嘘,再看看。” 看李璋倒也没有多作纠缠,柏姜心方定,竟看见阿午收了一个盒子,她暗道不好,陈午往前从不收这些的。 待到李璋辞别,柏姜才款款地唤陈午一道回宫,她不去提那盒子,只是讲着各路夫人贵女巴结的笑话。 过了晚饭,柏姜拿出各府里送来的礼品来,有株珊瑚摆件赤红精巧,十分惹眼。 柏姜道:“哦,那个呀,是李璋夫人送来的。” 柏姜说完,低头吃银耳羹,耳边蓦地一静,再抬头时,陈午皱着眉将一个扁长的木盒子拍在案上,柏姜拿来打开看了,是一只成色极好的双鱼佩。 “他坚称是谢我救命之恩,我不知道……” “我明日就还回去。” 柏姜看陈午恼怒又气愤的模样,捉住陈午的手: “你往日是不收这些的,怎么,是喜欢这一型的?” 陈午还在气头上,说话硬邦邦的:“不喜欢。” “嗨呀!” 陈午比柏姜大四岁,打小柏姜把她当二姐姐待,按说这年岁在铜城里早成了老姑娘了,因为陈午平日里不大像有普通姑娘那般的少女心事,身在男人堆里也不见她起心动念,柏姜原以为她没那心思。 如今好容易见铁树开花了,柏姜少不得多问几句。 “说嘛,没了宋阿濡压着,如今哀家在这等事上还是说得上话的,你若看中了谁家的公子,哀家去同你问。” 柏姜拉着、摇着陈午的手。 陈午无法:“那日在灵禅寺,他朝我道谢,我真以为他敬重我。谁知是家里有正妻了还惦念着要享齐人之福!” “原来如此,” 柏姜合上盖子把玉佩放回去: “你只管在执金吾好好的,这东西哀家替你还。他既起了那不尊重的心思,一只双鱼佩远远不够。罢了,不提那晦气的人,你今日要进宫来,是不是有什么消息?” 陈午想起正事,道:“宋保那里有办法了。” “哦?” “他……问出了宋阿濡藏他身上那,宝贝的地方,宋阿濡如今想逃,也一定要带着他那宝贝一道,派人埋伏在周边,若是宋阿濡迟迟不出现,一把火点了,准能逼的他现身。” “这……”柏姜听得愕然:“这倒真是宦官才想的出的办法。” “看来宋阿濡对这个刘全安还不错,宋保不知道的他竟也晓得。” “宋保豁出一条命当投名状,宋阿濡用不着这样,这个大概就是刘全安交出去的投名状吧。” 第22章 宋阿濡 柏姜头天晚上派人去蹲守,第二天便得了宋阿濡被抓捕归案的消息。 骤然听到消息时她正用早膳,瓷勺在碗壁上撞出“铛”一声响。 “这……宋保那法子竟有如此神速?” “不是,”阿午回话道:“宋阿濡出逃时伤了一条腿,为了不暴露身份去偷了一身破烂衣服换上,他颐指气使惯了不会收敛,被铜城的乞丐们当成抢地盘的,当场给他打个半死,在街边奄奄一息被我捡到的。” “这……” 柏姜听起来觉得这简单得太过离奇,只能评一句“多行不义必自毙”了事。 “娘娘,刘全安都吐了,顺着他给的几个地名,也查到了宋阿濡多年收受的贿赂,他都招认了,只有齐家灭门一案抵死不认。一提到这个便在狱里跟疯了一样,见人靠近就咬,拳头握得死紧,刚刚松口说,要娘娘亲自去一趟。” 柏姜“啪”一声放下碗:“哀家?” 年初五,宋阿濡脱了那身金镶玉坠的红袍不过五日,已经形销骨立,判若两人。 柏姜进去时,他正被吊在十字木架上,刚受了刑疼晕过去,头沉沉地耷拉下去,白了大半的头发脏蓬蓬地覆住了他一整张面孔。 一旁候着的刑官见柏姜进来,连忙招呼小厮,提了满满一桶浓盐水,朝宋阿濡兜头泼下去,激得他立时嚎叫着醒来。 “你们先下去吧,哀家与宋公公说说话。” 众人消无声息地退下了,宋阿濡费力睁开因为血块儿黏连在一起的双眼,浑浊的眼珠里隐隐有亮光,被五花大绑着那垂垂老矣的人——却用一种焕然一新的目光反反复复打量着他一向看不起的年轻太后。 “柏漱嫣……教出来个好侄女……” 当年就因为他时时挑唆,姐姐才五内郁结,姑母才不得不出家,不能安享晚年,柏姜丝毫不想与他忆什么往昔。 宋阿濡双眼紧盯着柏姜,断断续续地笑起来,他嗓子喊伤了,时不时就要“咯”一声,喷出零星几点血沫子。 柏姜不欲理会他作怪。 “公公刀下冤魂成千上万,怎么,还差齐家一门三百多口子人吗?” 宋阿濡不答反问: “孙卢两家的婚事毁了,扳倒孙家老大的那把火,是太后娘娘指使的?” “是。” “好,那那些个泥腿子……” “渊泱局、漪影寮……公公暗地里那些勾当哀家一清二楚。坏事做尽,还怕露不出马脚吗?” “一清二楚、一清二楚……” 宋阿濡“呵呵”地摇着头笑起来,不是自嘲,倒像是柏姜口气大。 柏姜缓缓走至刑架后打量那些沾了污血的刑具,刻意加重了咬字:“是一清二楚,包括……黛州的事。” 宋阿濡骤然静默了,十分疑惑似的摇着头发蓬乱的脑袋:“黛州……什么黛州?” 柏姜挑出一柄长长的火钳,戳了戳宋阿濡心口处: “公公不记得了?那可是公公发家的风水宝地,您的老巢啊。” “黛州的码头、港口,顺着黛河一直到铜城再到更西北处,沿途多少民脂民膏啊?都进了公公的家门了。” 宋阿濡眼中那将要熄灭的光彩骤然水涨船高,他摇着头,伴着镣铐“铮铮”的碎响笑声愈大,喑哑腐朽的声音鬼魂一般在昏暗的狱里回荡。 柏姜皱眉:“笑什么?” “我笑、笑你们姑侄两个,机关算尽,却一个比一个蠢。” 他轻蔑地反问道:“不过是灵禅寺指甲盖大点的地方,能藏多少?” 柏姜不言语,灵禅寺在铜城富贵繁华处,寸土寸金,就这也整整占了四十余亩地,在宋阿濡口中才“指甲盖大点地方”。 或许未见光处还有更多,或者自己白来了,要在这里听一个阶下囚临死前过嘴瘾。 宋阿濡反倒提起了唠家常的乐趣,晃着没牙的嘴口齿不清地忆起往昔: “娘娘可知道,我,与你,原是同乡啊?” “你不是雍州……” “我爹是清河郡人,虽比不上你们柏氏一族,可也是诗书传家。当年贺兰部来犯,我弃文从武上了前线,一败涂地啊,我自小看书上讲,君子殉国,我与数千俘虏引颈待刎,却要遭到这等羞辱!” 讲至激动处,宋阿濡急急地吸了口气,重重喘咳起来,胸膛像个坏了的风箱。 柏姜漠然看向他:“与我何干?” “与你何干……柏姜!我问你!你的父亲、你的母亲、你的亲族,不通通都是被贺兰部所杀?!十几年前黛州之战建元帝御驾亲征啊!你夜夜宿在长乐宫的床榻上就没有闻到过你家人的血腥味?你就不恨?你就眼睁睁看着他贺兰部江山永固?” “你竟甘心!” 宋阿濡嘶吼起来:“你、柏漱嫣、贪生怕死的女人!” “啪”一声,柏姜甩了他一个巴掌,将那满身伤痕的老阉官扇得骗过脸去:“贪生怕死,哀家若真是贪生怕死,会和你斗?” “你有多伟大?为了搅和他贺兰氏的江山贪污纳贿结党营私?私自放贷杀人无度?不过是为了你一己私欲而已,真当你骗的过你自己?” 宋阿濡挨了柏姜一掌,“咯咯”笑起来:“那又如何?我身后之物,不过尔尔!代朝已经空了……柏姜,你杀了我,也逆不了天去!” “哈哈哈哈——代朝、大厦将倾。” “建元帝、一辈子也没留下个正经根儿,反正代朝要不行了,他不亏、他不、唔——” 柏姜心弦绷紧,她一把扯住宋阿濡的头发,叫他直直地对着自己:“你什么意思?就算褚绍真如传言所说不是皇帝亲子,不是还有贺兰祎?没了褚绍,小六就是正儿八经的嫡子,你个老阉狗放什么厥词?” “还有,代朝国力正盛,死了一个你,怎会大厦将倾?” 宋阿濡摇头,他心满意足地笑着,喷了柏姜半脸腥臭的血污。 柏姜心头火起,她冷笑一声退开半步,摸出随身的匕首,朝着宋阿濡垂着的一只手手心下刀。 “嗤”一声,刀尖穿透了手背,宋阿濡双眼暴突,剧烈地抖动着,还只是摇头。 柏姜怒极反笑,声调轻柔飘渺:“宋公公好手段,自己倒是养了两个好儿子。” 宋阿濡闷哼出声。 “建元帝就算没个正经根儿,至少是全须全尾地下葬的,可公公呢?哀家听说你们宦官最看重这个,譬如那刘全安,他就为了自己能留个‘全尸’,告诉了哀家一个藏着宝贝的地方。” “刘全安……我就知,他受不了刑……”宋阿濡咬着牙。 “受刑么,都是次要的,关键是法子好,要会审。这些呀,”柏姜手腕翻转,用刀尖挑着他的手掌旋成了个扭曲的形状。 柏姜吐气如兰:“都要感谢公公培养的好儿子啊——” 宋阿濡紧要的牙关顿时一松,嗓子里堪堪吐出半个字音,便静默地如同一个死人一般了。 “何爻那小子蒙公公疼爱多年,又赐名赐姓,又提拔照拂的,如今已经长成了个很好的材料。哀家替他谢过公公。” 柏姜说完,用力将匕首抽出,那宋阿濡便如同死鱼一般弹动一下。 “啊、啊、”宋阿濡发出嘶哑的呻吟,继而断断续续地嘶吼:“啊——” 柏姜传来水和干帕子,自顾自地清洗着身上的血污:“公公那珍爱之物呢,如今在哀家这儿,哀家还有事,不便陪公公久聊,公公自己多想想,想明白了给哀家传个话便是。” 回时正碰上褚绍与高阳王正往光极宫里去。 宋阿濡是逃不过千刀万剐的,往先都是他把持着朝政,一朝落马,皇帝体弱久不干预政事,高阳王德高望重,这差事自然落到他肩上,眼下为了方便进宫,终于住进了原先柏姜替他准备好的云腾殿,连褚绍也一起住进宫里来。 这几日柏姜总想着宋阿濡的事,现下腾出手来方觉得不妙。 褚绍自认被诬,一心想着回归皇室,那么高阳王呢?他无儿无女,待褚绍如亲子一般亲厚,会不知道褚绍心里一直盛着什么盘算? 皇帝不顶事,柏姜自己刚在朝堂上亮相便扳倒了宋阿濡,现在正被群臣忌惮着,大权若是真被他握在手里,以后还有小六什么事? 想及此,柏姜远远地便迎过去,褚绍与高阳王见了,忙向他问安。 “王爷与侯爷不必多礼,快快起身。” 柏姜假说听说皇帝睡得不好,要替他送补汤去,方与他们一道到了光极宫。 皇帝午睡刚起,自从没了宋阿濡这个心腹大患,他心里松泛许多,这两日却不知为何,面色灰败,又是病恹恹的样子。 “太后怎么这时候随王爷他们一道来了?” 柏姜抬手,身后小侍女送上一盅汤来: “刚从狱里出来,宋阿濡那厮死性不改,藐视天子,哀家听得心烦,料想从前他时时在皇帝身边侍奉着定然不会让皇帝安心,于是来看看皇帝。这不正巧,遇上高阳王了。” 一边小谒者忙不迭上前,却不小心手抖撒了汤,引得柏姜不满地“啧”一声,轻斥道:“跟着你师傅这么多年了,怎么还学不会稳重些?” 皇帝没说话,挥退了小谒者,自己双手接过汤匙后觉得烫,抖着手将碗放在一边。 柏姜不管他是否真的喝了汤,只看那小谒者眼熟:“这是哪来的孩子,这么年轻能伺候在皇帝身边?” “是宋……何爻公公手底下的,现在他师傅不好回来,朕不喜生人,先叫他伺候着。” “哦,那何爻公公进了廷尉狱里查一遭还能清清白白出来,不容易,怎么如今连个做事的位置都没了呢?” 其实这事柏姜早有耳闻,高阳王早年跟在建元帝身边,对政事老练纯熟,朝里唯有两件事迟迟没出个结果来。 一是何爻,他洗脱嫌疑后从狱里出来便在官奴籍册上改回了原来的名字,按理说他该官复原职,但总因为是宋阿濡曾经最得意的干儿子,有不少朝臣觉得不过是一个宦官而已,废了便废了; 二是阿午,宋阿濡是她逮捕回来的,明明是大功一件,却被人认为不过是凑巧。 说来可气,当年陈午的手下败将如今也是羽林监了,阿午做了这几年的小小司马,却不能升一升。 柏姜听来听去,不过是有人觉得一个女人、一个太监,在朝堂上可有可无,不值一提。 褚绍道:“何爻从前做的很不错,风评也好,不过是百官见人下菜碟,看宋阿濡不行了,拿他穿小鞋泄愤而已。” 高阳王回道:“是,朝中百官多有不忿,觉得从前宋阿濡对何爻多有提拔照顾,何爻不能免罚,不过本王听说,何爻在狱里倒是为抓到他干爹出了很大一份力?” 柏姜道:“是,宦官之间,尤其还是多年的父子之间总有些默契。” 高阳王叹道:“也算出了份力,只是他位置还那么张扬并不好,还是避一避风头,若他事办的好,自有他的前程。” 说完,他话头一转:“臣方才带褚儿进宫,倒是看见太后娘娘是从狱里来?” “嗐,”柏姜摇头:“临死前犹不死心,非要找个人听他说那些车轱辘废话。不说这个,王爷今日入宫是为了何事呢?” 高阳王闻言放下茶盏,起身向皇帝下拜道:“臣近日来,是特来向陛下请辞的。” 柏姜压抑,皇帝更是吃惊地要从床上坐起来,被侍从在一边扶住:“怎么突然请辞,王爷不是要在京里住到元月末吗?” “来时未想到京里会发生这样大的震荡,臣自打建元帝驾崩后退居怀朔多年,这几日蒙陛下抬举,仗着辈分在宫里多嘴几日,如今我看那几个小子已经很能干了,老头子不好再忝居高位,还是回怀朔吧。” 难不成真是一顺百顺? 柏姜在心里暗暗惊叹近来日子也也过得太顺心,自己还未做什么,高阳王自己便要想着离开了。 褚绍俯身下拜:“府中一切都已打点好,后日臣送叔父离京。” 皇帝道:“这般仓促……朕与太后一道去长亭设宴,为王爷践行。” 第23章 底细 轧轧车辙将未化的残雪碾进冰封的泥土里,城门大开,长长的仪仗接连不断,一直蔓延到城外十里长亭处。 皇帝早起时突然心口疼,只有柏姜来。 早有人在其上预备了筵席,酒过三巡,高阳王拜别柏姜,褚绍扶着他一路送至马车上。 高阳王瞥一眼远处的柏姜,俯身拍了拍褚绍结实的肩膀: “好小子,往后你在铜城经营,若有什么事用得着叔父的便指使留在府里的巴林给叔父传信。他妹子嫁了达溪氏家里的小儿子,就快要生产了,你要记得照应些。至于那两位,你要赶尽杀绝或是如何,都随你。只是记住,要等到有把握时才能一击必杀。小太后这回是走了运了,你要记住教训。” 褚绍点点头,额头用力在在高阳王粗粝的大手上磨蹭一下才退开身:“叔父,一路走好。” 高阳王大笑起来:“好小子,想着你叔父!” 柏姜撑着腮,在亭内看着褚绍与高阳王亲厚的背影,想他真是个幸运的家伙,就算爹不疼娘不爱一无所有,总还有个没有血缘高阳王肯时刻替他撑着场面。 这一片地方几乎没有楼宇,荒野远处便是接天蔽日的群山,风大,阿充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柏姜看高阳王的车队渐渐已经走得看不到人影了,便吩咐车驾回銮,自己俯身进了油绿的绸幄里,褚绍骑着马,领着仪仗缀在柏姜车马后。 回程的车驾速度慢了下来,柏姜难得清闲,挑起车帘看周遭景致,这才发现这正是褚绍初回京时,他们一同前往齐芝恒府的路。 “阿充。” 柏姜招招手:“你来。” 阿充将耳朵凑过来。 “齐府里人都死绝了,房子也烧得不剩什么,现在那一片如何了?” “齐大人从前在民间很有声望,又是被权宦宋阿濡所害,前几日宋阿濡落网,齐府上一株被烧坏的桂花居然开了零星几朵花苞,都说是齐大人冤魂显灵了,如今人们自发筹款,要在他府上原址上建一座佛寺。” 柏姜听了,心情十分沉重,扳倒一个权宦需要用三四百条命去换,可真是惨胜啊。 她将目光想齐府方向投去,却不期然与褚绍对上目光。 褚绍顺着柏姜的目光向远处遥望,接着一夹马腹,策马掉头用刀鞘一把抢来了宫人手里几只大肚酒坛,引来一片害怕又隐忍的惊呼。 柏姜看他挑着酒坛慢悠悠凑上前来:“娘娘,臣看方才宴席上的酒连泥封都没开,不如借花献佛,去齐府告慰一番?” 柏姜缓慢地眨了下眼,不明白从前谪仙一般的人物如今是怎么变得如此鬼魅灵醒的,更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她只好点了点头。 他们在城外,去齐府要比去皇宫更快。 柏姜被阿充扶下车时,恍然间以为自己回到了五岁时的清河郡。 屠杀、焚烧。 周遭荒无人烟,只有烟熏火燎的一地焦黑砖瓦,那些雕梁画栋被被烧毁后在地上覆了一层厚厚的灰烬,如今一半被风吹了,一般被融化的雪水和在泥里。 齐府里的逝者早就清空了,空余这断壁残垣,像一座坟茔,角落里一株枯黑的老树在寒风里颤巍巍地开了零星几点黄色的花苞。 柏姜提着裙上前,听见褚绍在背后幽幽地说:“还以为娘娘不会答应。” “为何?” “宋阿濡死了,娘娘不怕我在这荒郊野外的结果了您?” 柏姜细细嗅着寒风里桂花细微的香气,他说得对,宋阿濡死了,那么他们的合作必然瓦解,从此之后自己与褚绍必将围绕着光极殿那张龙椅两极对立,可如今柏姜却生出了一丝迷惘,她甚至闻不到硝烟的味道。 或许是此刻正漂浮在齐府上方的三百多条冤魂,或许是灵禅寺倒塌以后,褚绍在她精疲力尽时递给她一碗麦粥,几乎带有一种相濡以沫的意味…… 柏姜做事从来只凭自己好恶,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理直气壮,可今日她头一次感受到自己所作所为不仅仅干系自己一人,那里系着数万人的生死与悲喜,教她神识恍惚不已。 面对等了很久的褚绍,柏姜最终没有说话,游魂一缕似的踩着脚下的废墟,朝更深处去了。 脚下泥土中混着灰烬,柏姜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忽而一个趔趄,被褚绍扶住手腕。 “娘娘来一趟齐府,魂也丢了?” 柏姜这才如梦方醒,眼珠中恢复了往日的神采,开口呛回去:“侯爷不是说给齐府冤魂们带了酒?怎么也不拿?怨不得人家不满,在下头扯哀家的脚。” 褚绍被柏姜气得呛出一口气,再不管她,摆摆手往回走。 柏姜因着方才的恍惚,也不愿再往更深处去,于是提裙更小心地走,又一次踩到那粗粝的黑色沙砾上。 忽地脑海里不知何年何月的记忆击中了她,柏姜蹲下身,不顾脏污,抓了一把那熏黑的沙砾握在手里反复摩挲: “褚绍、褚绍!” 柏姜从未这样直呼过他大名,褚绍直觉不对,立刻转身回去。 “何事?” 柏姜将脏黑的手抬高捧至他眼前:“你看,这是什么?” 褚绍初时还觉得奇怪,不过是焦炭,有什么好看,直到看见乌黑中掺杂的一抹棕褐色,眉头才骤然虬结起来。 “案卷上说,宋阿濡招供齐家是那帮土匪放火烧得?” 柏姜点头,眼神殷殷:“你看什么了是不是?” 褚绍略有迟疑:“这仿佛,是火药。” 一股难言的恐惧顺着柏姜脊梁骨缓缓攀升至她后脑,仿佛在万丈悬崖上走钢索,而厉鬼隐于暗处。 “所以宋阿濡也不清楚齐家到底如何没的?所以,他背后还有一个人。” 褚绍陷入沉默,这案子现如今无论如何也要死按在宋阿濡的头上,可是他背后的人…… “灵禅寺。” 一股更大的恐惧攥住了柏姜的心尖,她抬头不可置信地望向褚绍,喃喃道:“灵禅寺,或许不是意外。” 褚绍小心地将柏姜手上的东西收进随身的锦袋里,二人带侍从策马直奔灵禅寺。 灵禅寺是京中大寺,又在铜城闹市里,因而宋阿濡死后也没有废弃,朝廷派官员接管了修缮事宜,现正每日派了人勤勤恳恳打扫修筑。 褚绍在不远处停了马:“慢着。” 柏姜回头。 “人多眼杂,我们的行踪说不定早就有人暗中监察,先回宫,晚上派人来探。” 柏姜于是叫车驾如常回宫,自己中途换了装束悄悄躲进执金吾,而后缀在陈午身后装成进宫复命的样子,进了褚绍暂住的琅华殿等待。 进去后不料竟看见了何爻在,柏姜与他对上一眼后便撇开,何爻机灵,作不解状,怔愣一瞬才恢复妥帖的模样起身问安。 那一摊黑褐混杂的东西正摊在桌上,陈午低头捻起一些细看,回首对柏姜道:“是火药。” 含微很快来复命:“侯爷赎罪,灵禅寺院里被打扫一空,实在没找到什么火药粉末。” 殿里空气一时沉寂下来,柏姜既松了口气又隐隐有些不安,她抚着胸口安慰自己,或许是他们多想。 褚绍朝何爻问道:“ 那日你陪在宋阿濡身边,可发现什么异常?” 何爻想了想,谨慎地答道:“义……宋阿濡每年这时候都要烧头香,很是虔诚,我不敢出什么差池,只听到头顶一声巨响,抬头时边见塔顶梁柱砸了下来,幸得陈大人潜伏在上头,救了下官一条命。” “阿午,你当日藏在何处?”柏姜问。 “当日……灵禅寺下僧侣众多,我不敢久留,于是爬到护心塔三层上埋伏着,抬头看见五层处潜着一队人,大概是宋阿濡预备着要刺杀当日所在官员的。” 陈午慢慢回忆着:“那塔中间供着一尊高三层的金佛,因而二层往上都不是人用的,只是做出来雕梁画栋的样子给人看,我便一直以为那巨响是上头的木板撑不住那许多的杀手,所以才倒塌了。” “木塔……”柏姜默念。 褚绍当即下令到:“着重查看护心塔四周。” 是夜,众人一直等到三更天,才见含微满面疲色地回来,小心地从怀里掏出一包粉末:“侯爷,这是从塔底堆积的木屑里刮出来的。” 众人忙围上去查看,褚绍将两处搜来的粉末摆在一处,一模一样。 柏姜心脏高高提起来:“有人要灭宋阿濡的口。” 忽而她脑中嗡鸣,蓦地想起狱里的宋阿濡模样痴狂,叫嚣着说柏姜杀了自己也逆不了代朝大厦将倾的命运。 如果真的有人神通广大打算要了他的命,那么自己入狱一趟还会是隐秘的吗? 那么自己与宋阿濡的那段对话…… 她霍然坐起身:“不好、宋阿濡!” 话音未落,柏姜便冲出殿去,直奔狱中,褚绍与其他人虽然不解,但也立刻起身紧随其后。 柏姜到时,大狱门口干干净净,提刑官一反常态没有出来迎接。 心头不安的预感渐盛,柏姜带着一行人直直往宋阿濡那间刑房里去,那里头塞满了人,沸反盈天。 有人声泪俱下地喊着“赎罪”,有人暴跳如雷,歇斯底里地叫骂,更多人抱着手缩着头噤若寒蝉,唯独没有宋阿濡的声音。 “太后娘娘、抚冥侯在此,还不跪下!” 提刑官提起一口气还要叫骂,猝不及防见着柏姜与褚绍一行人,当即吓得腿软,满口“赎罪、饶命”地跪下身去。 众人的身影便也齐齐滑下去。 映在柏姜眼底的,赫然是鲜血淋漓,再无生气的宋阿濡。 宋阿濡在狱中死了。 第24章 迷情 柏姜踏出房门时天边还挂着晨星几颗,夜里的寒气未退,滴水成冰,身侧山房低矮屋檐下垂着一溜冰挂,水色晶莹。 她手中拈香,探进终日不灭的铜炉内,稍顷眼前便燃起了猩红的火光,柏姜轻轻抖三抖,它便忽地化作灰烬中一点微弱的赤色。 柏姜拜了三拜,随即依次在炉中插上三炷香,合掌默默祈愿。 她这辈子也算见过大场面了,可自那日狱中见了宋阿濡的尸体,她便无一刻再安眠。 年幼时颠沛流离,每日所思所想不过是如何从野狗口中夺食;年少有幸被姑母护在羽翼下,一切只听吩咐,从未担心过有什么后顾之忧;可如今…… 宋阿濡死了,柏姜却将自己暴露在了那真正的、潜藏的威胁眼下,她曾经所谓的忍辱负重,所谓的背水一战此刻仿佛是个笑话。 她消沉了几日,自暴自弃地想那幕后人灭了宋阿濡的口必然是不想自己身份暴露,大概一时半会也奈何自己不得,数数日子又要十五了,柏姜打起精神,如常出现在慈安寺里。 要祈什么愿呢? 她在菩萨面前静默了一阵,脑中掠过许多大逆不道的话,最终还是只说求菩萨保佑姑母、小六及身边众姐妹一生平安顺遂,再无漂泊。 默念罢再三拜,柏姜小步踱至宝殿正堂,却讶异地看见褚绍正盘腿坐在释迦摩尼像前,他一手搭在膝头,既不恭也不敬。 “侯爷不敬佛祖,损功德的。” “功德?”褚绍哼笑一声,仍坐在蒲团上转头斜睨了一眼佛祖:“臣早不怕这个了,杀生太多,注定死后要下地狱,所以活着的时候也不怕了。” 柏姜刚许了愿,此刻听他这倒反天罡的话便有些不耐,总觉得听了一耳朵大不敬的话,连带着自己许愿都不灵了似的。 “侯爷看得开,来什么佛寺?” 褚绍垂眼盘着尾指的扳指:“这不看娘娘整日神思郁郁,伤身可怎么好?于是特来邀娘娘一乐。” 柏姜不理他:“姑母一会儿来禅修,她老人家大概不想见侯爷。” “这不巧了那日托娘娘给她老人家问好,也不知我这心意带到没有,娘娘不答应,那臣与太皇太后请个安也行啊。” 褚绍歪头撑在支起来的手臂上,无赖劲儿与那日在漪影寮中一模一样。 姑母前日写字时还摔了笔,说心口疼。 柏姜看一眼面前这混账,怎么当年自己非顶着姑母大怒也要救这家伙的命呢? 谁敢保证姑母这病的病根儿不是始于当日? 正想着,寺院东南角传来钟声,继而满城的钟声都响了,仿佛与褚绍狼狈为奸,一同催着她似的。柏姜十分不耐地拂袖出了佛堂,褚绍跟在后头,从小径出了寺院后门。 柏姜一开门正撞上含微正抱着胳臂在外头冻得跳脚,她愣怔的时候那小子便一个激灵跪下去:“太后娘娘!” ……当年褚绍没死在战场上真算是亏了,这小子可是号丧的一把好手。 柏姜叫他起身,转头褚绍已经上了一匹马,他抬抬下巴,柏姜扣着马鞍上了另外一匹,这时才后知后觉想起含微来。 褚绍已经一鞭子抽马屁股上了:“他饿了,留下和师傅们一起吃斋饭。” 含微挠着脑袋老实地应了,柏姜有些好笑,不过想到慈安寺的斋菜好吃,心头的愧疚便打消了些,也骑马走了。 从晨光熹微一直骑到朝霞烈烈,柏姜又看到了那棵眼熟的老槐。 “怎么又是这儿?你未进宫时便住在这么?” 没听到回答,柏姜偏头去看,褚绍瞳色深深,脸上浮着一层莫名的情绪。 “走吧,进去坐坐。” 柏姜连着来了老屋三次,次次不重样,可见褚绍着实很爱惜这一处。 进门那狼犬被拴着,嗓子里很兴奋地呼噜着,折腾得那铁锁链“哗啦啦”响。 “銮铃,”褚绍呼噜了一阵狗头,满意地命令:“坐。” 那狗便霎时收了激动的情态,端端正正地坐了。 “銮铃?看着挺凶,名字倒很好听,小姑娘似的。” “就是个姑娘嘛。” 褚绍随意解开狗绳,带着銮铃进了屋。 这院子里竖着两个黑漆云纹的兵器架,都挂着一张弓并一把环首刀,很旧了,还落着灰,样式简朴,不似宫里侍卫那般花哨,上回来还什么都没有,是刻意布置成从前的模样么? 这里曾经还住过谁? 柏姜想起宋阿濡临死前关于建元帝的诳语——难不成,这里曾经还藏着建元帝的亲骨肉? “在外头愣什么?晨起天凉,我热了马奶酒。” 褚绍复又从屋里出来,倚在门边,手里拎着开了泥封的酒坛。 屋里头的摆设便像个日常的模样了,一架核桃木的木架沉甸甸地摆了满墙的兵书并羊皮图册,还有不少合着的箱笼,前头一方大榻,胡乱地覆着一床狐皮毡子,想来褚绍平日里常窝在榻上看书。 柏姜走到博古架前,随便拿了一卷搁在最上头的打开:“这是代朝的疆域图?” “嗯,刚制出来的,送到我这里来,查查有无疏漏,娘娘看宋阿濡背后之人藏在哪儿呢?” 柏姜指尖细细地扫过羊皮细腻的纹理:“黛州吧。” “我虽是那里生人,但年岁太小,姑母知道的多些。黛州是水路要冲,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富贵繁华不让铜城。” “黛州,那边只有何氏和刘氏。” 褚绍又开始无意识地盘他那扳指: “当年贺兰部往南征战后,大多数盘踞在当地的世家大族都跟着军队北迁到铜城,只有这何刘两家,分居黛河两岸,仗着家财甚巨,在黛州那销金地势力盘根错节,不好拔除,其子孙跋扈嚣张不让皇族。幸而两家一直龙争虎斗,不至于一家独大,建元帝便放他们在黛州相互制衡。” 柏姜顺着说下去:“你回京前,刘氏的子孙刚好不慎弄死了何氏家主何欢,这才引发了一场大乱,保宏彬进京,齐芝恒灭门,宋阿濡伏法,刘氏?与何氏相较,刘氏一族从来都更低调些,他们私下里手竟伸得这样长?皇城狱里也能杀人。” “不止,还有北疆的毒,齐府的火药……那可不是一般人能私用的。还有,后来在漪影寮,我可从来未见着那车夫。” 柏姜悚然一惊,这才想起宋阿濡一事全由那车夫身上起。 “我只知道他是个胡人,身手绝佳,汉话说得很不利索。” 这样的胡人奴隶北方八城随处都是,更查不出什么。 “啪”,炭盆里的木炭烧透了,噼啪裂开,恍然间拨动了柏姜脑中一根弦儿:“那车夫是不是认得你?” 褚绍垂眼专心巴拉着炭盆上烤的酪饼:“何以见得?” “他对我本来是下了死手的,我也真的与死只有一毫之差,可一发现你来他便即刻跑了,那人遇见御鹤监的人时可不是这样。” “唔,不清楚。”褚绍摇摇头,似乎并不打算深究。 柏姜心里毫无头绪,见他不关心就此作罢。 外头天阴下来,要落雪珠了,屋里暖意融融,炭盆铁架上的酪饼饼皮金黄酥脆,看着叫人食指大动,一边銮铃也耷拉着舌头殷殷地看着。 有风,褚绍起身合上了门扇。 柏姜看着外头那一对被门扇遮掩住的兵器架,转过头状似不经意地问:“这酪饼你在北疆常吃?我看现在铜城里的贺兰人也不大爱吃这样的东西了。” 褚绍给酪饼翻了个面,奶香扑鼻:“嗯,小时候常吃。” “哦,”柏姜慢腾腾地开口:“你未进宫的时候?住这里?” 褚绍抬眼与她对视:“对。我母妃娘家为我找了个乳母,将我养在这里,她丈夫年轻时跟着在北疆打过仗,我小时候常吃这些东西。” “那你乳母呢?” “死了,”褚绍没抬头:“我刚进宫后有时会溜出去看看他们,后来有一回回来,进门就是乳母和师傅的尸体,阿哥也不见了。” “阿哥?” “我乳母的儿子,我的奶哥哥。” 褚绍声音渐渐低沉下去,柏姜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褚绍年幼时或许曾出现的画面: 一个质朴寡言的男人在院子里手把手教两个年纪相仿的小子练剑,休息的空档里有甜甜的烤饼吃,女人将浆洗好的衣物挂在长绳上,滴滴答答落满一地水珠。 她随即又想起逝去多年的阿姐,继而凭空对褚绍生出些同病相怜之感,自己尚且还有姐妹相陪,眼前这人却…… 她猜测李家或是宋阿濡可能在褚绍与他那所谓“奶哥哥”之间做过什么手脚,但最终还是止住了话头。 柏姜想得窝心,一抬头正对上褚绍朝她投来的深深目光,他漆黑的眼珠里映着燃烧着的火光,柏姜低头喝了一口马奶酒,滋味辛辣,酒液滑过时喉口一阵灼痛,她没忍住呛咳起来。 褚绍递过一方干帕子。 柏姜还沉在方才的思绪里,没接,神色带点懵懂:“嗯?” 褚绍直接探身过来,那干巾擦去柏姜唇边的酒渍,擦拭时拇指不经意间划过她下唇,离开时眼前便飞过一抹鲜红,或许灵禅寺坍塌那夜也是这样。 柏姜便觉得喉间的灼热感有扩散之势,干咳一声,随即起身到一边支开窗扇,她须得吹吹风才好。 她走得急,听清身后褚绍忙叫她不要开窗时已经晚了,身侧一道黑影猛地窜出去,带倒了窗边的瓶瓶罐罐,柏姜躲闪不及,脑间一片空白,褚绍纵身过来,将她一把圈进自己怀里。 窗外狂风呼啸,卷着大片大片的雪花在窗边呆立的两人眉间发梢吹上点点银白,柏姜鼻尖煨着滚烫的热气,耳畔嗡鸣不断,朦胧间听见銮铃在外头欢快的吠叫声。 不知过了多久,褚绍僵硬地放开柏姜,探身合上窗,屋里的风雪便停了。 他虎着一张脸自言自语往外走: “銮铃这崽子,昨日刚洗干净,一见雪天便乐疯了要出去打滚,看我不去收拾她。” 第一卷马上结束啦,这几章推着小情侣走走感情线。 ps: 好像有读者宝宝在一直往下读耶…… 在这里表达一下感谢(☆^ー^☆) 也感谢点了收藏的宝子(^v^) 鞠躬,祝大家天天开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4章 迷情 第25章 迷情(2) 须臾后褚绍胳膊底下夹着正呜咽挣扎的銮铃回来了,柏姜已经面色如常,仍坐在碳炉对面。 銮铃四脚朝天,褚绍在它屁股毛上拍一把,便有簌簌的雪珠子洒落下来。 “不听话还有理了?不许叫。” 銮铃很委屈地把耳朵也一并耷拉下来了。 柏姜看得理亏:“原是我不该去开窗,你骂她做什么。” 褚绍便再不说话了,只拿干巾将銮铃囫囵擦一遍,放它一边窝着去了:“改日叫含微来洗。” 柏姜捧着杯子,看褚绍把銮铃小心地放到小竹床上:“你何时养得?这样宝贝?” “她娘从前在北疆跟着我,后来我一条腿受伤,陷在泥里,是她娘怀着它救了我一命。后来染了病,死了,生下来的一窝小狗崽子也就只活了这一个。” 怪道能养得这般无法无天。 “吃。” 褚绍净了手,回来坐好。 柏姜接过来,手里慢慢撕着饼皮,忽然讲:“我五岁就被掳到北境来了,幼时的教养规矩都忘却了,只记得怎么跟野狗抢食,怎么打架的时候把人伤得不露痕迹又叫他疼的不轻。小时候被姑母收养后好久都改不过来,看见谁都觉得是要来害我,连姐姐也不例外。” 她笑:“我当时真是欺负她欺负得不轻。” 褚绍也哼笑着:“你那霸王样子,你姐姐遇见你也是倒霉。” 柏姜直觉不对:“你见过?” 褚绍接的很流利:“嗯,见过,不过你不爱搭理我。” 喔,那大致是遇到姑母前。 她初入宫时只是驯马的女使,最低贱的那种,遭一些品级高些的宫人欺负,当时她只是随着长官进宫两天,被叮嘱了不许惹事,她便装好欺负的样子,忍两天也就过去了,谁知褚绍却来救她,结果后来被欺负得更狠了,她便忍无可忍,很凶残地打了回去。 “侯爷记仇啊?有什么可记的,再多的仇你后来不也报回来了?” 柏姜轻描淡写地提起往事:“哦,怪道当时我多殷勤你都不愿理我呢,送点什么好物隔日便扔了,我还以为是我见识短浅,送的东西入不得东宫太子的眼,原来你是早知道我的真面目。” 在姑母膝下金尊玉贵地养了那么多年,她也是有脾气的,当时去靠近东宫太子,私下里遭了不知多少冷眼。褚绍成日里推拒,往先一起玩的名门贵女挨着个地冷嘲热讽,她最终还是咽下诸多心酸,扬着一张笑脸,去讨好褚绍。 说到底不过是买卖一桩,还是她强买强卖,她不去做这桩生意了合情合理。怎么褚绍被贬了就有理起来,成日里怨她恨她,又不是她贬的! 褚绍又不言语了,只是一味拿拨火钳去翻那碳火,须臾起身,晃到了里间,旋即手里拿了一只小木盒出来。 柏姜打开那盒子,赫然是那夜被褚绍丢进草坑里的赤金臂钏。 当中的红宝裂了缝,褚绍重新在里头镶了金,蜿蜒如沙漠里吐着信子的一条响尾蛇。 褚绍抬起眼皮又很快垂下,自顾自仰头灌了一碗酒:“免得那小丫头片子成日里骂我吝啬穷酸。” 柏姜指甲“嗒嗒”敲着盒子,褚绍喝着酒不言语,稍顷柏姜屈指在盒盖上敲一下:“阿充骂你是轻的,我送了多少,你只回这一个。不过多谢侯爷,带了许多年,骤然拿下来还觉得空落落的。” “你常日带着?” 柏姜摩挲着臂钏上的纹理,褚绍没听到回答进而温声逼问:“太后娘娘见过的好物不少吧?” “当年送出去多少好物只收了这一件回礼,不得好好收着么?看看我这乡野丫头的眼光和皇亲贵胄到底哪里不一样,我学学,别日后露了怯。” “学到了么?”褚绍举起杯,朝柏姜抬了抬。 “学到了,” 柏姜也学他的样子干了酒,还是辣,她忍着喉间的灼痛道: “没什么不同。乡野丫头成了太后,东宫太子也有朝一日成了平头百姓,可见这高低贵贱都是虚的,谁讨了那龙位上的人高兴谁就是好的。越是在位高者前奴颜婢膝越是在外头趾高气扬,不过是窝囊气受够了罢了。” 褚绍抵着酒杯,低低地笑起来,肩膀抖得不成样子,再抬起眼来时,眼底便沾了红,柏姜看着他与他一起笑。 柏姜笑够了抚着那红宝上那金镶的裂痕道:“说来惭愧,你易容倒很好,教我当着原主的面儿掏出来这东西,丢了这样大的颜面。” “我还是个小兵时在北疆有时会潜到铁夷人部落里去探听消息,铁夷人大都深目高鼻比我们还要夸张,不用这东西不行。” “所以你会说铁夷话?” 柏姜觉得肚腹里热意涌上来,人也飘飘然起来,听见什么都高兴,都好奇,于是她托着腮问起来。 “会。” 柏姜兴致勃勃:“那说一个听听?” “般如。” 褚绍嘴里冒出了个十分奇怪的发音,和汉话相差甚远。 “什么意思?” 褚绍挑一下眉毛,再不说话了。 柏姜皱起脸,探身拿过拨火钳夹了一块烧得通红的碳,唤道:“褚绍。” 褚绍神色十分坦然,云淡风轻伸手便要徒手去抓那碳,柏姜疯不过他,便悻悻地把拨火钳放下了。 她没滋没味地喝了口酒:“哦,我知道了,你骂我呢。” “嗯,你便这样想吧。” “你骂我我也得那样干,我不后悔。” 柏姜絮絮地说道: “头先建元帝皇位坐不稳,我姑母在背后出谋划策,说是功比XX也不为过,可他老了老了人就糊涂起来,连教她老人家安度晚年的机会都不给,我们姑侄俩当日骤然禁足长秋宫,每日在宫里等死,费了多大的气力才为自己谋到了慈安寺?说些伤你心的话,褚绍,贺兰褚,我比你幸运,我姑母尚在,还有姐妹要护,没道理为了一个成日不给我好脸色还遭了贬黜的废太子赔上自己。” “不可以、不可以……” 褚绍眼底血丝遍布,看着柏姜垂着脑袋反反复复地说“不可以”,漠然抬手放在心口处,语调平平道:“嗯,你伤得我心好痛。” 柏姜听他不伦不类的控诉,“嘿嘿”笑了两声。 继而屋里静默下来,煮沸的马奶酒在銮铃有节奏的呼噜声中激烈地冒着泡。 柏姜忽而醒来,眼神清亮去摸褚绍的脸,被他一手掌住:“做什么?” “人皮面具带一次烧得皮肤好痛,你说常常戴,怎么容颜不损呢?” “叔父疼我,受伤了常给我塞药。” “哦,别人带一次面具呲牙咧嘴疼三天,你倒偷摸躲起来擦香。真娇贵。” 柏姜很不满地撇嘴,褚绍被流放出京当日,姐姐正怀孕,胎像不好,病痛非常,姑母原打算杀了褚绍永绝后患,还是她良心作祟偷跑出去,央陈午给她上了人皮面具,去流放队伍里撕扯痴缠褚绍,才叫人没法下手。 回来之后面皮红肿,又痒又痛,还要被姑母罚跪。 当时只知道褚绍流放北疆,不可能再回来,谁知这厮竟在军中攀升地那样快。 柏姜想得气哼哼的,耳边突然响起褚绍探究的声音:“你如何知道人皮面具戴上不舒适的?” 她脑中“菪”一声,警钟大作,忙扯道:“阿午会啊,后来我看她一张如花似玉的脸都要毁容了,便再不让她弄这劳什子了。” “哦。”褚绍半信半疑的。 柏姜忙扯开话头:“你上回骗我的那张脸,可还在?拿来给哀家看看。” “看他做什么?”褚绍不去。 “哀家看它长长教训。你拿不拿?” 柏姜声音尾调高高地扬起来,是她少时的霸王样子,褚绍无法,起身推开门:“工具在厢房堆着,还请娘娘去架子上拿那个羊皮箱笼,面具都在里头。” 闻言,柏姜起身到那博古架前,羊皮箱笼不少,挤挤挨挨地占了一排,柏姜挨个掀过,也有的落了锁,终于找见褚绍所说的那只,里面整整齐齐叠放着不同容貌的面具,柏姜要将它抱下来,试了下,没抱动。 她喝了酒,脑子也轴的很,皱着眉头硬要把那箱笼一整个儿地拿下来。 博古架一晃、又一晃。 “哗——” 抱是抱出来了,旁边连着的两个箱笼一并被拖带下来,散下一地落花流水,惊得銮铃从睡梦中醒来,惊异地吠叫起来。 柏姜愣在原地,瞧那一地散碎琳琅,一动不动。 玉如意、珊瑚串,杜若香囊同心结,坠了十二瑞兽的蹀躞带,镶着昆仑美玉的皮抹额……零零碎碎都是自己年少时抬着一张笑脸殷殷送去又消失无踪的玩意儿。 柏姜看向那滚翻在地的箱笼,里头最底下垫着一大沓洒金纸,抄着自己已经记不清的酸诗。 “不是丢了么?” 柏姜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蹲下身去捡,却不想香囊日久,一个不小心就裂了缝,肚腹里簌簌掉出些香花残叶来。 “我没丢。” 柏姜被身后突然的声音唬得站起身,无措地望向闻声赶来的褚绍。 他倚在门框上,身后是满天的鹅毛大雪。 柏姜“啊?”一声,不知道该如何答话。 褚绍转身合上门扇,踏过一地狼籍从容走至她眼前,微微加重了语气: “我说我没丢。” 第26章 旧忆 “那……抱歉?” 柏姜回道,却看见褚绍提起嘴角:“这种时候你倒会道歉。” 他继而蹲下身:“都弄乱了。” 柏姜莫名地亏心,一把蹲下要帮忙,许是她动作太急,膝头“咔”一声脆响,褚绍皱着眉瞥她一眼:“去那边坐着。” 柏姜不挪窝:“我……” 褚绍埋着头收拾:“都跌坏了,来日记得赔。” “哦。”柏姜如同被剪了舌头的猫,呐呐不能言。 后来是怎么被含微送回去的柏姜已经不记得了,她喝了烈酒,带着一身浊气回到了佛门清静地,十分惭愧地把自己蒙在被子里睡了半响,七魂八魄这才复归灵台。 所以褚绍跟个姑娘家似的藏那一箱笼的零碎物件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当年真动心了? 柏姜气闷地用被褥捂住脸,难怪他一回京跟个怨妇一般怨气四溢地缠着自己不放,到底是哪个贱人在建元帝耳朵边吹风,若是他没被废,自己哪里用得着吃这些年的苦楚! 至于褚绍……柏姜在被褥底下叹一口气,觉得自己全身的气力都被抽走了,算他运气不好,自己这辈子不得不负他一场。 午饭时,柏漱嫣推给她一盏姜茶:“平日里你也是饮酒的,怎么这会儿喝得这样不知深浅?” “……北疆的酒太烈。” “姑母……宋阿濡临死前吐露了些消息,褚绍难道真不是皇帝亲生的?” 柏漱嫣眯起眼,似是要透过多年的烟尘看到当年的旧事。 她指尖沾水,在小几上画了个圈,又在东北角点了一点:“他是十二岁时被高阳王在阴山打猎时发现的。” “代朝自打开国以来,贺兰家膝下都枝繁叶茂,唯独到了建元帝这里,头先降生的三位皇子挨个夭折,当时只有李贵妃肚里的孩子未知男女,便是贺兰褚。他出生时建元帝还在外巡狩八方,贺兰家‘子贵母死’这不成文的规矩你们是知道的,李贵妃当时看到自己产下的是个男孩儿,当即吓得要掐死,是她哥嫂进宫探望时拦住了李贵妃,将男婴换了个女婴。” “他哥嫂留了个心眼,想着建元帝子嗣稀少,万一这孩子未来能登基称帝呢?便不顾妹妹死活,把孩子养在家里在阴山的宅子里,派了相熟的人去看护。直到八年后高阳王去阴山打猎,碰巧遇见了这个孩子,发现他与李贵妃几乎一模一样,这才带了回来。” “那当年建元帝是知道了什么,一夜之间便下了旨意,认定他并非自己亲生儿子的?” 柏漱嫣摇头:“不清楚,当时咱们刚移居慈安寺不久,正须做出个避世隐居的姿态给他们看,便断了许多探听的线,后来再去,可伺候建元帝的那批老宫人已经没了。” 屋里沉默一瞬,柏姜问:“是宋阿濡?建元帝死后朝廷就是他的天下了。” 柏漱嫣默然不语,揭开茶盖轻轻吹了吹,呷了口茶。 柏姜想起老宅中的两个箭靶:“褚绍未入宫时,李家在林苑后山的老宅里养了两个孩子,年岁差不多,褚绍说是他乳母的儿子。姑母您说是长得与李贵妃相仿,万一他正是李家的孩子呢?” “那另一个孩子呢?去哪了?”柏漱嫣问。 “不晓得,褚绍说他入宫后再溜回老宅时,老夫妇人已经死了,那孩子不知所踪。” “难不成那个孩子才是真正的皇子?可我看那抚冥侯却一心认为他被人陷害呢……”阿充拿着杯咸奶茶暖手,若有所思道。 “他被贬谪了一遭,血统不血统的早就不重要了。” 柏姜酒劲散出来后通体舒泰,支着脑袋想起回京后褚绍的诸多面目来:“权势握在手里,还不是他说什么是什么。不过对我们来说,就重要的多了。” “你们说那个孩子,还活着么?” 絮絮谈了半刻钟,柏漱嫣照常去午睡,柏姜自愿去佛堂替姑母抄经,只有陈午不得安生,还要回一趟执金吾上值。 看陈午踟蹰不前,柏姜觉得奇怪:“怎么?还有事?” “宋阿濡已经在城门口千刀万剐了,只剩一副骨头架子。” “嗯。”这是都知道的事,柏姜没放在心上,声音轻快地应了。 “阿姜,何爻说他想接宋阿濡入土。” 柏姜的脚步停住,没有说话。 “不树坟立碑,只是找个地方葬进土里,全当他还了宋阿濡这些年的教养了。”陈午继续解释道。 “他倒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半响,柏姜点点头:“这也说得过去,他若不知恩图报,当年也不会因为你救他一命就豁出去这个人供我们驱使。要细究下去的话,他其实是你的人,阿午你做主罢。” 陈午回身看着柏姜进了佛堂,悄悄放下一口气,这才出了小院上马回执金吾。 自打三年前在宫里差点被宋阿濡毒杀,阿姜便突然转了性——往先总是心软,后来遇事便死死压下自己所思所想,只看亲疏利弊,凡所悖逆,格杀勿论。 陈午总觉得柏姜这样太过压抑,要伤身的。 刚替何爻问话时,陈午甚至怕阿姜为防将来不测要杀了何爻,提早编了一肚子解释备在心里,没想到阿姜竟然十分平静地应了,大概她近来杀了宿敌,心情十分不错。 陈午又想起柏姜晌午莫名的酒醉,又觉得和褚绍拆不开关系。 若真是他……以后还不知道是怎样的孽海情天要渡。 真是说谁谁来,陈午牵着马,大老远看见何爻与李璋遥遥攀谈着过来。 陈午看见李璋便觉得头痛,又逃不过寒暄,心里只祈祷着叫她快快混过去了事。 天不渡她,寒暄过后,一条手臂伸出来拦住了陈午的去处,李璋挽着手笑吟吟道:“上回送给陈大人的玉佩,怎么太后娘娘给退了回来?” 陈午拿刀鞘挡开那手臂:“我是个俗人,不懂那些阿物的好处,金银最好。” “是在下愚钝,挑的东西不合姑娘心意,我府里新到一副鹿首冠饰,我是个文臣,倒是姑娘带着更英姿飒爽些。” 陈午皱起眉:“李大人什么话,我只是个小小的执金吾,哪里敢叫大人称‘在下’呢?” “那,陈大人,”李璋上前一步:“实不相瞒,自那日宫门口一见,在下便觉大人器宇不凡,大年夜里又蒙大人相救,在下无以为报。在下的情意大人若不知晓,只问何大人便好。” 陈午抬起眼看向何爻,今日她可是帮了他一个大忙,此时不报答更待何时。 谁知何爻头也不抬,退一步,笑道:“在下一介宦官,哪里懂什么情意,大人,宫里还有事,先行告辞。” 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陈午瞪着眼——这小子! 何爻走得脚下生风,不一会便到了XX,却看见阿顺蹲在墙角抹眼泪:“男儿有泪不轻弹,你这是做什么?” 阿顺眼睛红彤彤的:“回大人,没啥。” “说。” “刚,”阿顺抹了把脸:“刚有小谒者说,素茗家里来了信,她阿娘要把她嫁去老家的一个富商家里做小。可素茗从未与我说过这事,我不信,他们就笑话我。” 何爻知道素茗,是阿顺的相好:“你待如何?去问她?还是我替你把人抢过来?” 听见何爻话里带了点戏谑的意思,阿顺红了脸:“我……我不敢。万一她愿意呢?况且……” 阿顺偷偷抬眼看了一眼何爻挺拔的背影,小声说:“我也不算个……男人。” 何爻闻言停了脚步,阿顺一惊,吓得跪下去。 “她若是不愿意,你放任她娘让她去别的男人家里做小,就算个男人了?” 何爻脸上没什么表情,转身走进宫门的阴影里: “她若是想同你好,你就是把人强抢回来又能怎样?管那些狗屁世俗规矩做什么,你们两情相悦,这是天大的幸事,你只管去找她,到时自有我给你撑腰。” “那您还不是……”阿顺埋着头蚊子似的哼哼。 “我怎么了?” 阿顺呜呜咽咽地住嘴跟上去:“没啥,我说谢大人。” “侯爷好。”宫道对面迎面走来一黑袍男人,是褚绍,何爻拱手而拜。 “何大人,这是在训诫手下?” “谈不上,他年少不经事,哭哭啼啼没个正形,侯爷见笑了。” 褚绍朝他身后看看:“刚我听说李璋与你二人一同进宫呢,我找他有些要事相商,怎么不见他人影?” “哦,”何爻垂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上一层阴影:“李大人在宫门口同人说话,绊住脚了,侯爷可再等等。” “等不及了,我先去,何大人好走。”褚绍走得急,不等话说完便抬起了脚步。 何爻答允,还礼离去。 褚绍带着含微快步赶过去,却只见李璋一个人在城楼下抓着一支黑羽箭黯然神伤,下颌骨一道血痕在他白玉一般的脸上很显眼。 褚绍皱起眉:“青天白日有人在宫门口公然伤人?” 李璋空着的手滞缓地摸上自己下巴,知道看见自己手上的血迹才诡异地笑起来,抓着那只黑羽箭晃晃手:“不妨事、不妨事。” “你……” 李璋倒一反常态,笑得带些苦涩:“报应不爽。” 褚绍心说奇怪,今日见的人一个比一个不正常。他刚要教李璋随他去谈事,眼前却划过一道十分熟悉的物什,叫他脑中“嗡”地一响。 褚绍眯起眼,是那只黑羽箭。 黑羽箭虽少有,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只是箭头中央漏下一方小孔,是放毒用的,宫里侍卫无论如何不会随身带着这样的羽箭。 他上回见,还是被贬黜出京时在城外二十里处有人放暗箭射杀,他因着被一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疯女人纠缠才险险躲过一遭。 找出这支黑羽箭,或许就能知道当年是谁污蔑他的线索 褚绍声音激动起来:“刚刚是谁射了大人一箭?” 李璋扯开嘴角:“陈午,太后娘娘身边的,陈午。” —— 褚绍思绪骤停。 “谁?” 李璋笑得更开怀:“陈午。” ——“若有不测,求你救她们,就算看在我曾经也救过……” ——“人皮面具带一次烧得皮肤好痛,你说常常戴,怎么容颜不损呢?” ——“哦,别人带一次面具呲牙咧嘴疼三天,你倒偷摸躲起来擦香。真娇贵。” 往先被忽略的句句话语争先恐后涌进褚绍脑海,他忽地哼笑出声,继而笑意越来越大,笑得弯了腰。 两个男人各怀心事,笑得好不诡异,含微在后头站着,悄悄抱住自己手臂。 褚绍笑够了直起身来,眼中神光湛湛,笃定地看向慈安寺的方向。 阿姜,原来那日是你啊。 第27章 破镜 乌金西坠,月上中天。 临近年下,坊市上越发喜庆起来,酒肆茶棚皆挂起了罩纱风灯,流溢出一坊灼灼的灯火。 “笃、”柏姜正站在一处泥人摊子前给小六挑玩意儿,忽然听见有硬物敲击声,她只当是小孩子淘气,专心对比一个洛神和一个西王母。 “笃、”那石子不偏不倚,直直将洛神的一条水袖击碎。 柏姜拧着眉回首望去,只见褚绍一条腿支着仰躺在酒坊二楼的一处窗扇前看着她,手里颇具威胁性地从一旁盆栽里捡起一块鹅卵石晃晃,大有她不过来就要把人家摊子砸光的意思。 柏姜自打登上皇后的位子,躲过数不清的暗害,也给别人下过不少圈套,落井下石过,过河拆桥过,唯有褚绍个冤大头阴魂不散地缠上来,红着双眼要讨个说法。 冤家。 柏姜又听见那卖泥人的棚子上“笃”一声响,不依不饶的,为了不教那摊主平白无故赔上一个摊子,柏姜终于赶着在棚子被砸漏前付了银钱。 “麻烦,这两个我都要了。” 摊主顿时喜笑颜开,把泥人包好了递给柏姜。 柏姜怀里揣着泥人再回头看去,褚绍已经不见了,窗边只有一枝老梅,在月下轻轻晃着枝杈。 柏姜抱着两个泥人站在路边,有两个孩子提着灯嬉笑着打她身边跑过,街上依旧是游人如织,人声鼎沸,仿佛刚刚那个投石子的褚绍从来没有出现过。 “娘娘好情致,上元节不在宫里呆着,跑来与民同乐?” 等了半响,褚绍悠悠从巷子口拐出来,背着手含笑站在柏姜身前。 柏姜刚要质问那碎了的泥人,忽然眼前晃见一个黑影,只见褚绍从怀里掏出个什么物什直奔着她面孔而来。 她本能要躲,却被面前人不容置疑地扣住后脑,眼前一黑复又明亮,原来是褚绍在她脸上扣了一个面具。 褚绍俯身去系柏姜脑后的细绳,近乎环抱的姿势,几乎要把柏姜一整个罩住,暖而热的气流细细地冲刷过她耳朵上的绒毛,激起一阵不为人知的战栗。 “嘘,李璋在附近呢,娘娘不想教他看见我们吧?” 系好了,褚绍扶在柏姜颊侧,大拇指轻轻扶正了面具,这才放下手。 柏姜立刻后退一步:“给我带的什么?” 褚绍慢悠悠给自己戴上小巧的黑色皮质面具:“好看,娘娘带就是了。” “侯爷来做什么?” “不是说了么,弄坏了我的东西,要赔的。” 柏姜想起老宅那一地散碎琳琅,脸上蓦地有些发烫,幸而带着面具,加之坊中灯火暖红,他应该看不清什么,柏姜抱着那洛神转身,苦心维持着声线的冷淡道:“这坊里都是小孩子家爱玩的东西,侯爷不嫌弃就行。” 褚绍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手指灵巧地系好绳结,低声笑道:“小狐狸。” 随即大步跟上。 泥人、兔灯、截饼、带钩……褚绍跟个富贵人家里颐指气使惯了的小姐似的,拉着柏姜把坊市上的小摊子挨个逛过。 略有入眼的便直接拿走,留柏姜在身后任劳任怨地付钱,惹得一个个摊主啧啧摇头,对这软饭吃得如此理直气壮的男人叹为观止。 柏姜付了钱,被那卖灯笼的大娘悄悄拉住手:“闺女,听大娘一句劝,这种男人不能要。” “哈哈,多谢多谢……” 柏姜给大娘多付了点银子,落荒而逃,只留大娘在身后抱着银子痛心疾首,直呼好姑娘被糟蹋了。 “唔——” 柏姜猝不及防,嘴里被塞了一把东西,初尝时十分甜蜜,咬碎了又在口腔中爆发出一股馥郁的浓香。 褚绍自己也塞了一颗,狭长冷冽的眼睛眯起来,红唇白牙齿,笑意十分鲜明:“杏仁糖,好吃吗?” 即使是在五年前,柏姜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她点点头,口中的甜蜜的糖衣逐渐融化,渐渐能品出果仁苦涩的余味。 褚绍今日模样太过开怀,柏姜直觉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发生了。 柏姜随着褚绍走进巷底亮着灯的一间无人的酒肆,她缓步走进去,身后的门扇霎时间齐齐合拢。 柏姜打量着四周,丹槛绮疏,檐宇清净,庭下松槐夹植,有假山方池,并不像寻常酒肆后院:“这是哪儿?” “我的私宅。” “阿姜。”褚绍扫了眼柏姜怀抱着的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眉眼带笑,俯身凑得极近,似是要接。 柏姜将东西往方桌上一放,“叮叮当当”铺了一桌子。 褚绍停住,却又不在意地一笑了之,牵着柏姜的腕子到了后堂。 柏姜直觉她要知道褚绍今日如此开怀的原因了,怕不是什么好事,她停在院里,不愿再进堂中:“侯爷有话说?” “想和娘娘一叙旧情。” 有凉风拂过柏姜鬓角发丝:“……夜凉,我回了。” 褚绍低低笑起来:“我给娘娘备了份礼,来也来了,瞧瞧再回不迟。” 柏姜不愿进去,褚绍也不逼迫她,而是好脾气地自己进了后堂,不一会儿手里拿了支什么回来。 柏姜皱着眉头去接,眼熟的很,阿午她们常用的黑羽箭,用什么可拿来送自己…… “五年前八月初一,城门外二十里馒头山有人伏击,当在我面前的人是你吧?阿姜。” 耳畔声音轻快中带着欣喜,却犹如一记重锤,打击得柏姜手中动作凝滞在半空,羽箭“啪”一声打手中落下,打着圈扑腾几下,最终躺在了石子地上。 见柏姜这模样,褚绍更加笃定,他心软得如同轻絮又鼓胀得如同沸浆,双手笼住柏姜冰凉的下颌,倾身动情地要吻过去,却被柏姜猛地躲开。 他心口烫的不行,既嗔且喜:“躲什么?你当年是有真心的,是不是?” 却见柏姜哆嗦着,皱着眉要挣扎,他双手铁箍似的握住柏姜大臂不放,却不防被柏姜打了一个巴掌。 月凉如水,心头的热意顿时被浇灭了一半,褚绍缓缓回过脸,一半面庞被罩在阴影里:“呵,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太后娘娘的巴掌,臣甘之如饴。” 柏姜下意识打过去,这下也清醒过来,颤抖着撤回手:“有没有真心不重要,我只是不想让姑母徒增杀孽。” “阿姜,有什么不能承认的?你豁出一条命去救我,那日你也看到了,你送我的我都好好收着,我是对你有意的,我们两情相悦!” 褚绍退开半步,不可理解地问她:“你为何总是推诿?” 柏姜声音飘渺,仿佛风一吹就飘散了:“侯爷别忘了,宋阿濡没了,如今我们是死敌。” “什么死敌?” 褚绍好笑地笼住柏姜:“你养着贺兰祎,不就是为了那个皇位么?” 他进一步靠近柏姜:“我也是你的人啊,阿姜,我称帝不是一样?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当年是我没用,我被我母妃的死吓坏了,我怕娶你为正妻,怕你诞下我们的孩子,怕所有人逼迫着我去杀了你!可是,可是如今不同了,你已经是太后,我不会有子嗣,不会有后宫,我只有你,你也只有我,没有人会盯上你的性命这样不好吗?” 天边不时闪过一道闪电,照亮了褚绍陷入迷狂的脸,柏姜的额发被风吹乱,她歪着头凝视着面前人: “哦,侯爷要在宫里□□么?” “倘若,倘若太后崩逝呢?我是说……” 啪! “褚绍!”柏姜神思清醒,抬手又给了他一个巴掌,继而抚过被风吹乱的鬓发,冷风中声音异样冰冷坚硬:“你把我当什么?!” “瞧瞧吧,这就是你称帝为什么和贺兰祎称帝不一样。皇帝身子不行,早晚会退下来,贺兰祎如今不到五岁,她成年前我至少有十年的时间将权利握在我的手里。而你称帝呢?我会无名无姓,被你藏在深宫里做一个没有身份,连宫女也不如的情妇。” “谁敢?!” “轰隆!”天边滚过一声闷雷,狂风四起,摊贩匆忙着收拾铺盖回家,坊市一时之间灯烛俱灭,只剩这一处庭院灯火通明映着漆黑如墨的天空。 褚绍指天画地:“我在你身边,谁敢这样看你?” “若你不在呢?” 又是一道闷雷在耳边炸开,有雨滴滴在柏姜的额角,院里石砖地上“噼里啪啦”细碎地响,柏姜侧脸刺痛,是冰雹。 柏姜声音渐大:“你大概记不清,我入宫后被人欺负,而你救了我。但第二天、第三天……之后好久你再也没有出现,我被欺负得更厉害了,直到我有一天忍无可忍把为首的那个宫人的胳膊咬的血肉模糊。我被掌事的女官扔进小屋里水米不进三天,三天后再出来,没有一个人再敢来惹我。” “我在家靠父母,结果父母暴毙我孤身流落代朝;我姑母苦心为建元帝操持,最终落得个禁足出宫的下场;我姐姐嫁给建元帝为后,最终产子后郁郁而终……你在沙场九死一生的时候,我们姑侄几人何尝不是在深宫里防着明枪暗箭?” “我多笨啊,如今才想明白,女人在乱世,如果不靠自己牢牢固守在最高处,随时会被大浪冲进水里漂泊无依,痛苦着死去。” “褚绍,已经晚了,你走之前或许我还可以陪你假装举案齐眉一辈子,然后抚养你哪个妃子的子嗣登基,保我身边人安稳无忧过一辈子,” 柏姜轻声道:“但自从五年前一别后,我注定不会和你再有什么瓜葛。” 她一句话说得斩钉截铁:“你我注定是势不两立。” 雨势渐大,褚绍把柏姜拉到檐下,轻声问:“所以你从来没想过……” “想过什么?” 褚绍停了口,微微颤抖的睫毛上挂着细细的水珠。 夜风送来柏姜身上被雨打湿的苏合香的气息,良久,他唤来纥骨含微:“好生送太后娘娘回慈安寺。” “不用,”柏姜接过纥骨含微手里的雨伞:“一把伞就够了。” 柏姜撑伞顶着冰雨缓缓穿过庭院,停在酒肆门口,微微转过脸,声音在雨中有些飘渺:“那个西王母我带走了。” “不是赔给我的吗?”褚绍涩声道。 “那个碎了的洛神是你的。” 褚绍没再答话,看着柏姜素白的影子在门框里原来越小,翕忽一个转身,便不见了。 柏姜提了一盏微弱的风灯撑伞在无人的街上走,身后时不时有“悉悉索索”的声响,大概是纥骨含微在后头跟着。 她眼前划过两个拿着灯笼偷跑到街市上的少年人飘渺的身影—— 在他们的身份还单纯的时候,自己大约对他也有过浅浅的喜欢,毕竟他也并没有拯救自己一辈子的责任,只是自己一厢情愿地要找个人迁怒罢了。 而后来,他一个向来对世家贵女不假辞色的人,偶有几次投向自己的目光里,也是带些温柔的。 对于那些惊鸿一见的温柔,自己是有些得意,有些喜欢的。 只是那喜欢如同泥沙中一点微弱的星火,一个浪头打过来,便什么都不见了,只剩下两个疾言厉色、疲惫不堪的大人。 柏姜在慈安寺一处角门边上停下,站了片刻,见那黑漆漆一团暗影消失在坊市门口,转身推开了院门。 “阿姜回来了。” 柏姜提起僵硬的嘴角扬起一个笑,收伞走进亮着烛火的禅房。 她在雨夜里走了许久,此刻身上沾惹了外头潮湿的凉气,停在门口没有进来。 阿充念念叨叨冲上来替她脱了被夜雨打得冰凉的外袍,阿午紧接着端来了干燥的布巾和姜茶。 柏姜小口啜饮这滚烫的茶,阿午索性直接拿干巾捂住她的头发。柏姜眼底骤然一酸,放下茶紧紧地搂住了陈午。 陈午无言,只是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背。 “主上。”纥骨含微**地在檐下拱手。 “回来了?送回去了吗?” “主上放心,一切无恙。” “嗯,你也回吧,叫下人给你煮碗姜汤。你虽体壮,发起病来也够折腾的。”褚绍坐在漆黑的屋里,面无表情地望着慈安寺的方向,手里“滴嘟”来回盘着一串绿玉珠。 “是,多谢主上。另外……”纥骨含微从衣兜里掏出一张帖子:“这是西中郎将孙琏送来的帖子,您说春日祭祖时南山斋宫的布防还需再议。” 褚绍**颓然倒在椅子上,抬手想叫含微拒了,刚要开口却又停下,片刻之间心念电转,他把珠子扣在小几上: “去回,两日之后我定然前去。” “是。”纥骨含微点头离开。 褚绍看着铜城这冬日里晚来的一场冻雨出神。 门扇大敞,框出四方的雨夜,电闪雷鸣似乎要把这墨黑的天色震裂,白光刺眼,随着闷雷的炸响,将院里几棵老松挂雨的松针照得根根毕现。 门外风雨大作,褚绍闻着鼻尖潮湿的草木腥气,兀自回忆着柏姜手掌滚烫又柔软的感觉。 第28章 猜疑 冬日里节庆多,柏姜成日在宫里听着小六掰着手指数日子,时辰便也流水似的从指缝中翕忽流走了。 过了二月二便是酬佛节再往后就是春日大祭,代朝上至皇亲贵胄,下至平头百姓,大都笃信佛教,宫里酬佛节更是办得隆重。 心头大患一除,慈安寺也不必那么谨慎,柏姜特意在宫里法会那几日请了姑母回来。 早上车驾已经备好出发,眼下算算,时辰要到了。 与撒娇耍痴不愿去阿湲那里背书的小六缠斗了半个时辰,柏姜目送过小六气哼哼的背影,携阿充一早至宫城门外等待。 “姑母!” 柏姜不顾礼仪,快步迎上去,被柏漱嫣接住,抱在怀里好好地搂了搂,这才退开,端端正正地给姑母行了礼,再抬起头时,眼里已然有了闪烁的泪花。 柏漱嫣温暖的手指轻轻揩过:“哭什么?我们阿姜在宫里经营的很好。” 说罢又回头看一遍高墙金阙,雨水过后,鸿雁北飞,天际依稀划过一道雁影: “多年不见,依旧是往昔景象。” 柏姜应下,与姑母相携回了长乐宫,还未落座,宫门外便远远传来通传声:“抚冥侯觐见!” 褚绍要来? 柏姜自那夜后再未单独见过褚绍,他如今与孙琏交好,分管京畿驻兵,常常不在铜城里,一连数日没有消息,柏姜还以为他真打消了心思,不想专门卡着今日姑母来时回京。 分明是挑衅。 那小谒者声音未落,柏姜便变了脸色,要吩咐阿充带姑母去殿中休息,自己去应付褚绍。 “慢着,”柏漱嫣出声,抚着柏姜的手安抚道:“我出宫避世多年,他一个后生能奈我何?” 末了随口吩咐一个小宫女:“传。” 柏姜看那小宫女抖了一下,才匆匆地跑了,心说姑母余威不减,又想起上元夜的纠葛,心中惴惴,不知那人在姑母面前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 柏漱嫣没叫宫人服侍,偏殿中只有柏姜和一个低眉垂眼的小女尼。 柏姜留心仔细看了一眼,眉眼与锦绡相似,是她那个哑了的妹妹,便放下心来。 褚绍进宫时卸了兵器,但轻甲未褪,在柏姜身前走过时掀起一阵细微的气流,先是早霜的寒意,继而是扑面而来的铁锈味,冷而腥,是兵营里特有的。 他眼睫半阖,懒懒地遮去一半眼瞳,经过柏姜时轻飘地撇过一眼,眼角的弧度稍纵即逝,就这么在姑母面前迅捷而轻佻地**。 柏姜装作没看见,安分在姑母身旁坐着,手边的丝帕一丝褶皱都无。 “臣给太皇太后请安。多年不见,太皇太后一切安好?可曾想过臣还有这回来的一天?” 柏漱嫣眉眼间层叠的皱纹底下压着沉沉的黑眼珠,仿佛一眼便能勘破眼前人脑中所思所想。 “怎么没想过?抚冥侯福大命大,离京时有我儿护着,我便知去后天高皇帝远,早晚有再相见的时候。” 柏姜听着姑母的话有些汗颜,她当日以为褚绍一去不复返,要在北疆的大漠了蹉跎一辈子,只觉得姑母心狠,为何非要赶尽杀绝,惹姑母生了大气,罚她禁足十日,手抄《金刚经》。 褚绍笑,牙齿森白,额上一颗虎眼石在昏暗的光线下光华暗转,像深山里的虎崽子要下山吃人了。 “臣愚昧,如今才得知当年有阿姜护我一遭,现细细想来,怕是阿姜回去后要罚跪,臣心疼的很呐。” “抚冥侯说笑,阿姜当时都是要嫁做人妇的人了,又不是孩子了,怎么会罚?” 柏姜听姑母就自己的一段旧情与曾经的未婚夫打机锋正听得十分不自在,看褚绍变了脸色,急道: “这几日在宫里少见侯爷,入宫来是为何事啊?” 褚绍声线绷得硬邦邦的:“后日筵席不少王公贵族来,又要焚香祝祷,今年酬佛节不曾有雪,怕走水,布防需谨慎些,臣特来与陛下奏请。” 他自顾自站起身:“娘娘,时辰不早了,臣先行告退。” “释慧,去。” 殿里不曾留下侍者,柏漱嫣命小女尼去送褚绍一程,那女尼听话去了。 释慧合手不远不近缀在褚绍身后,连脚步声也几近于无,安静地像不存在似的。 褚绍心里怀着怒气,因而离开时背着手,步子迈得很大,释慧不声不响的,竟也一路没有落下。 送至宫门口,释慧鞠躬作合掌礼,正欲回身突然被褚绍叫住。 释慧安静地站着,不知这煞阎王似的人物要做什么。 “抬起脸来。” 释慧抬脸,她年纪小又常年吃不饱饭,生得瘦小,黑眼珠静静地看着眼前高大的人影。 她皮包骨的一张脸被那阎王一把掐住:“你是那小哑巴?” 释慧紧闭嘴巴,一声不吭。 “我问你,锦绡是你什么人?” 下巴像是要被捏碎了,释慧苦苦压抑,不发出一丝声响。 那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度将她甩过去,她谨记在宫里,踉跄两下立即站好。 褚绍朝宫闱深处瞧了一眼:“呵,一个二个的,都是犟种。” 说罢拂袖而去。 释慧看着门口宫人关怀的眼神轻轻摇了摇头,仍然安静地回去了,到没人处才悄悄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疼。 她来回两趟,路便记得很清楚,十分顺利地回殿里却被那个带人来漪影寮的姐姐拦住。 阿充竖起一根手指在圆圆嘟起的嘴巴前:“嘘——叫这个姐姐带你去房里歇歇,喝喝茶,娘娘与太皇太后在殿里谈事呢。” 殿里无人,柏姜亲自斟了茶来奉与姑母。 “嗯,那日我在褚绍老宅中看到他幼时兄弟的迹象,便派人打听十多年前的消息,一面去查建元帝废太子的线索,双管齐下,早早的有了证据,褚绍再要抢这皇位,就不是继位,而是篡位了。” 柏漱嫣听完没言语,只是阖着眼一味地拨动着手中的檀木佛珠。 半响,她问道:“你现如今只看那小子,却不想想今上吗?” “皇帝?” “是。” 柏姜耐心等着姑母继续,却没有后话,她想了半响,也不知那病歪歪的皇帝于她们有何阻碍。 柏漱嫣抚着柏姜细滑垂顺的头发,依稀想起建元帝从前对她这个乳母毕恭毕敬的时候。 然而人一旦在龙位上待久了,权利的毒素就会将人侵蚀得面目全非,原先对她的那些感激涕零霎时会变成无时无刻不存在的忌惮与怀疑,让人猝不及防。 “从前你在宫里谨小慎微,贺兰钰亦是处境艰难,你二人虽不熟识,却的的确确是唇亡齿寒。而如今你一朝扳倒了宋阿濡,手里有养着建元帝亲子,他会怎么想?” “自然,那小儿的手段远远不如建元帝那样狠辣,可这样驯顺久了的孩子,一旦癫狂起来,怕也会伤及你根本,你只想想他皇兄就知道了。谁能想到暴戾嗜杀的建武帝当年在襄阳城也是银鞍白马的王孙公子呢?” 外头的天阴沉沉的,偏殿里白日里也灯烛满盏,柏姜依靠在姑母怀里,鼻尖熟悉的檀香中渐渐掺杂上刺鼻的油蜡气味,催得她心头的纠结愈甚。 柏姜前些年从来只盯着宋阿濡,想着复仇,想着自由,她冷眼见过建元帝垂垂老矣后不甘的挣扎,她眼睁睁见建武帝骤然暴起,弑妻杀子撞柱而亡,因此她对那个羸弱的、苍白的少年几乎是同情的,姑母说的没错,唇亡齿寒啊。 她已经杀过许多人,那些躲在暗处蠢蠢欲动的人,那些明目张胆叫嚣的人、那些可能背叛她、伤害她的人……但她还从来没想过要杀贺兰钰,她以为以他那副病恹恹的身体,早晚会在宫里忧惧着死去,她只需要等待就好了。 尤其是在大年夜过后,那个痛恨着自己天赋的少年却哑着嗓子给她唱了首歌谣,她当时甚至是痛心于他必然无疑的死亡的,却从没想过自己会是那个刽子手。 姑母在宫中浮浮沉沉四十余载,出口必然是金科玉律,她是对的,柏姜想。 褚绍重返朝堂就是前车之鉴,她不可以再犯同样的错误。 “他,也会变得面目可憎起来么?”柏姜喃喃道。 柏漱嫣低头,看着怀中柏姜两点面靥鲜红,反衬得脸色愈加苍白,她低声叹一口气,阿姜在深宫里,未来要在朝堂上,她心底残存的那些慈善和天真,与其让外人来摧毁,不如自己亲自动手。 第二日便要办法会,柏姜命那小女尼服侍姑母休息,带着满腹心事离开了偏殿。 宫人静默地在身后合上大门,阿充带着一队仪仗从旁跟上。 柏姜无意识间将手搭到阿充收上去,却感到手下的小手忽地一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手有多么冰凉。 阿充忧虑地问:“娘娘,今日是怎么了?可是抚冥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柏姜摇摇头,脑海里有关贺兰钰的片段都散碎凌乱,不成样子,于是她问阿充:“这个月哀家吩咐送补品药膳给皇帝几次?” “四次,还有一次皇上在殿里议事,没有送进去。” “那四次里,皇帝都用了么?” “不清楚,宫人都叫阿充放在一边,说等凉一凉再给皇上用。娘娘您说咱们不过是装样子每月点个卯,故而阿充也没在意,放下变回来了。” 阿充也咂摸到不对劲,语气犹疑起来:“娘娘,是有什么不对吗?” 柏姜心中阴云渐生,终于下定了决心:“每日这时候膳房要给哀家送燕窝,你去拿来,随哀家一道去皇帝那里。” 到光极殿里的时候,皇帝正小睡,听闻柏姜来,要整拾服仪,被柏姜按下,就在寝殿里坐下。 因为皇帝睡的浅,极易醒,故而他小睡时都屏退左右,此时光极殿中空空荡荡,皇帝半坐在榻上便有些失措,目光逡巡不定,扯着嗓子要喊侍从进来侍奉。 “劳烦他们做什么,阿充,伺候皇上起来。” 阿充应了,却被皇帝挡下:“不用,不是什么麻烦事,朕、朕自己来便好。” “哦,”柏姜笑笑,将食盒里的燕窝拿出来,推到皇帝跟前:“今日姑母她老人家来,只顾着说话,忽而想起哀家已有好几日没有看皇帝了,这才带了碗燕窝过来,补气生津,有益于皇帝的病。” “好,多谢太后。”皇帝仓皇地扯出一个笑:“汤羹有些烫,朕一会就用。” “烫吗?” 柏姜做不解状,将手背贴在碗壁上,笑道:“不烫,正正好,再搁一会儿便凉了,失了效用就不好了。” 皇帝反应奇大地抬手推拒,然而柏姜并没有什么动作,他又只好惶惶然地将手放下了,怀疑和惊惶将那脸上的笑意拉扯地夸张而扭曲: “朕身体已经好了许多,太后不必日日为朕操劳,也、也多多保养自己才好……” “嗐,皇帝为哀家操什么心呢,今日来都来了,不要拂了哀家的好意。” 柏姜端起碗,不容置疑地走近皇帝,激得他将手一挥,盛着燕窝的汤匙被打飞,被子上一片狼藉。 柏姜端着碗的手仍旧滞在半空中,她本应作惊吓状,但她只是维持着姿势静静看向过于惊骇的皇帝,无声地逼迫他给个解释。 皇帝双手撑在身后,不住地喘着气,嘴唇开开合合不知道怎么维持岌岌可危的体面。 柏姜等了半响没换来一句话,早已了然,她悠悠转身打食盒里取出一柄干净的汤匙,从碗里舀一勺送入自己口中,半响道: “嗯,今日的味道是不似平日香甜,怪道皇帝不爱用。” 她收回手,将手里东西“铛”一声放回食盒里,继而抬手唤人来为皇帝收拾这一片狼藉: “膳房的厨子该敲打敲打,免得他们不好好做自己的事。皇帝休息吧,哀家先回了。” 皇帝仿佛被扒了衣服游街示众一般,埋着头满面通红,肩背不停地颤抖着。 柏姜冷眼旁观,心里那些悲悯啊同情啊都灰飞烟灭了,只是觉得有些悲哀:“哦,还有一件事,姑母避世多年,不愿意明日在酬佛宴上抛头露面,因此特来知会皇帝一声。” 皇帝点了点头,膝头的被褥骤然湿了一块。 柏姜无视那洇开的水迹,转身带着阿充离开了光极殿。 晚了十五分钟,抱歉抱歉[求你了][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8章 猜疑 第29章 拙计 酬佛节宫里年年都要庆祝,花样大差不差,只是这是宋阿濡死后宫里头一回有这样大的盛会,对于褚绍来说,便是天差地别了。 往日宋阿濡在上首,众官大都忌惮着他,因而总要与褚绍一派打机锋。 可今时不同往日,孙家眼下是孙琏全权掌家,他早早站了褚绍一方,就连宋阿濡当日吞进去的兵马也吐出不少来,还都归了褚绍麾下。 还有他那在百官间心照不宣的身世……恍惚间褚绍几乎要代替宋阿濡的位子,成了众人吹捧的新贵。 筵席间不间断有官员以茶代酒,竟相庆贺,一时之间褚绍那侯爵坐席迎来送往之声不绝于耳。 后头更有世家贵女羞答答捧了些荷包或糕点来奉,柏姜托腮看着,竟有他当年做太子时的盛况。 她记得那时候褚绍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不管哪家佳人,无论招摇含蓄,均是不假辞色,连眉头都不动一动,食指“哒”一声扣在杯沿处—— “俗物。” 褚绍一走五年,那时候的贵女大都嫁了哪家公子王孙,新的一波女孩子们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对他那冷心冷面一无所知。 眼下这位,大概从没受过这样大的委屈,褚绍话音未落,便难堪地红了眼眶。 十七岁的小女儿,花骨朵一般,柏姜于心不忍,开口道:“听说下支舞是皇帝亲自编的,诸位亲贵可一赏。” 那女儿闻言障袂离去,褚绍依旧是把玩着杯壁,头也没抬。 说来也怪,这宴席柏姜都是循例按往年的办,却瞥见歌舞单子上多了一支没见过的歌舞,柏姜随口问了句,回答说是皇帝亲自编的。 这可难得。 因而宴席上柏姜特意留神瞧了眼新加的歌舞。 初看平常,至**处,有一妙龄舞女独立于马上,自远而近,竟就那般驾马踏上一队壮汉垫成的背桥,身段轻巧,水袖飘摇,软绡所到之处香风扑鼻,引来官员一片啧啧赞叹。 这大概讲的是释迦摩尼夜半逾城的故事,柏姜意外——这小皇帝终于看破红尘,决定专心做他的富贵闲人了? 可皇帝却如往常筵席一般,对歌舞并不施以青眼,哪怕是他自己编的,反倒是频频看向诸王一席。 敬佛的节日,筵席上不见荤腥酒水,能一乐的也只有看看歌舞了,今年歌舞新奇,大家眼睛都钉在那舞姬上头,只有褚绍不肯多看那歌舞一眼,神色郁郁,眉下阴翳比前日尤甚。 察觉到目光,褚绍抬眼与柏姜对视,甫一接触又仿佛被刺伤一般转开。 歌舞方歇,众人还在回味之际,忽然见刚那几号壮汉俯首驮着舞女进了殿,那姑娘近看身姿窈窕,朗眉疏目,手握琵琶,神色倨傲,好似石窟上的仙女娘娘降世,正正好好停在了褚绍眼前。 褚绍正百无聊赖地拨他那绿玉珠,闻声抬眼看向那舞姬,接着又看向安排筵席的柏姜。 柏姜这才隐隐反应过来皇帝心里头的成算,事不关己地扫开眼,托着下颌去看皇帝要搞什么把戏。 “去年西梁国来朝贡,送了这舞姬来,朕闲时颇通些乐理,调教了许久。看诸位王爷都有家眷在身侧,只有抚冥侯独身一人,上回听闻抚冥侯喜欢泼辣些的女孩子,正好将这女孩纳入府中,也好做个伴。” 皇帝声线有些抖,柏姜侧眼看见他藏在杯盘碗盏后头的手捏着拳头。 哎呦,柏姜轻轻叹一口气,也真是为难他了。 褚绍挑起眼细看那舞姬,那姑娘盘腿坐在壮汉背上,自上而下睨着他,既天真又大胆地招摇着自己的美貌与妖娆。 摩挲着珠子的手一停,褚绍抬腕将珠串一甩,正套在四指上,他朝前伸出手,绿莹莹的珠子反衬得他指骨突峭,皮肤也愈苍白。 那舞姬柔若无骨地递上一双手去。 褚绍握住那双手,霎时将那仙女从金刚背上扯下,狼狈地摔在席上,斋菜泼洒了一身,这下倨傲也倨傲不起来了,惊惶得如一只断了翅膀的雀鸟,精巧的下颌被褚绍钳在手中,哭也哭不出个声来。 他眼光刀刃一般在舞姬脸上转了几圈,冷声斥道: “哪里来的俗物,敢在筹佛宴上招摇。” 褚绍轻蔑地将那舞姬放开:“皇上,臣记得您今年也不过十六,正是励精图治的好时候。臣不求您宵衣旰食,但也不好日夜沉迷在着靡靡之音上,没得耗干了底子,还怎么兴邦立事?” 柏姜在心里冷笑。 她说呢,这小皇帝明明那么痛恨自己乐理上的天赋,怎么肯拿出来供人取乐,原来是对她既憎又怕起来,少不得要求到她的死对头身上去。 美人计,小皇帝好不容易翻翻兵书怎么偏生翻到这一页? 果不其然,柏姜看小皇帝的脸又红又青,羞愤交加,喉头滚动着想说些什么,最终又统统咽下去。 “侯爷……说得是。都下去,来人给抚冥侯收拾席面。” 褚绍事不关己似的,翘着一条长腿倚在一边,有宫人默默凑上前,轻手轻脚地收拾。 其间不断有各地郡王派使者送上朝贺礼,小太监站在一旁对着礼单高声唱喏。 其间有颗夜明珠,硕大圆润,光华流转,皇帝特叫小谒者将其取出放在殿中央,与群臣一同观看。 柏姜看了两眼,美是美,只是这样的她从前也见过不少,有什么特意要瞧的呢? 难不成又要送给褚绍? “朕记得太后宫里也有一颗?” 柏姜闻言侧头,小皇帝竭力扮演着旁若无事的模样,她有意磋磨他,在心里默默掐着点不开口。 小皇帝脸上挂着的笑泥人似的,一丝不动。 好呀,有长进。 柏姜回道:“是,记得是衢州进贡来的,大倒是很大,只是不比这一颗亮。” “东海的珠子天下无双,衢州的红宝石最好,不必在这一项上比较。来人,便一道送到太后宫里吧。” “好啊。” 柏姜没有推脱,专等着听皇帝还有什么后招。 “朕看……衢州是个风景灵秀的好地方。按老例,皇子降生即封爵,指封地,待皇子十五岁成年便可到封地上去。平安王当年降生时不幸父皇母后接连崩逝,这才耽搁下来,如今也过了五年了。太后看这片封地如何?” 哦,在这里等着她呢。 柏姜茶盏未放,依旧是细细嗅着茶香,只晾着小皇帝。 大殿里鸦雀无声,只有奏乐的乐师还在有节奏地敲击着编钟,每敲一下,皇帝额角的青筋便又要抽搐一下,柏姜放下茶盏时,抬眼看见皇帝的额角上分明已经闷出了汗珠。 “哀家看着很好啊。” 柏姜和颜悦色,看得皇帝骤然放松了脸色,脸上过于紧张的肌肉顿时松懈下来:“太后所言非虚?” 柏姜看着他大难不死的样子,心头有些怜悯,更多是气愤和嘲弄,她轻笑着开口:“衢州鱼米充足,丰饶肥硕,是个宝地。哀家还要替平安王多谢皇帝厚爱呀。” 皇帝跟着柏姜,脸上终于有了笑模样,大开大合地喘着气:“自然、自然。皇弟是朕看着长大的,自然要为他着想。” “是,”柏姜不慌不忙,继续说: “那地方离哀家的故乡也十分近,在铜城多年,皇帝乍然提起,哀家也十分想念。也不必等平安王满十五了,过两年在大一些,不怕舟车劳顿,哀家陪平安王一道过去,安度余年。” “……太后?”皇帝愕然。 柏姜笑吟吟地问回去:“怎么?” “这……往常并没有太后去封地的。” “这有什么,” 柏姜笑道:“皇帝如今已经能独当一面,哀家在宫里呆着也腻烦了,回乡看看甚好。” “没……”皇帝眼中的神采暗下去,强撑着继续道:“太后若是喜欢……” “臣也觉得不好。” 柏姜不用往席下看,也知道必定是褚绍。 “平安王才五岁,还有十年,封地尽可慢慢择。” 小皇帝闻言,意外地看向褚绍,他来京晚,又体弱,少交际,并不知晓自己与褚绍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他大概只以为褚绍此时替他说话,并没生他的气吧,因而声音虽然还僵硬着,总算知道顺着台阶下道: “抚冥侯的话也有道理,还不急,可再挑挑。” “哦,” 柏姜觉得没意思极了,无所谓地圆了场:“皇帝与抚冥侯坚持,哀家也不多说,再看吧。” 一码归一码,撇去皇帝的小心思不提,席间褚绍说到小六的年纪,倒叫柏姜在心里算了一笔账。 虽说代朝开朝来皇帝大都短命,太子继位时年纪都不大,贺兰钰这十五岁登基的放在他贺兰氏皇帝堆儿里也不算拔尖的,可皇帝能不能把握的住群臣,那就端看自己的本事了。 最晚十三岁。 再晚登基,群臣一定有大把的理由剪除外戚,把握朝纲,到时候阻力就远不止现在这么些了。 越早越好。 那么贺兰钰…… 宴散了,柏姜面无表情起身——谁叫他坐上了这王位,都是命。 皇帝散席后直接去东极殿看政事,长长的宫道上只有柏姜一人的马车辚辚轧过青石板。 “啊!” “啊!” 帷幄外头传来一拨儿惊叫,柏姜正以为是什么刺客,一只大手撩开帘子—— 褚绍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进来了! “你要发疯?” 柏姜没想到他如今如此明目张胆,低声呵斥道。 “宫道上没人,臣知道娘娘御下有方,手底下的除了心腹都是些聋子哑巴,臣都不怕,娘娘怕什么?” 褚绍面色如常,恍然还是他刚回京时候那混不吝的模样,老宅里所有痕迹仿佛随着初春最后一场雪一道融化无踪。 他这样才最诡异。 柏姜思量着小皇帝的事,并不高兴,不接他的茬儿。 褚绍抱臂与柏姜并肩坐着,话音里外透着些冷嘲热讽。 “哦,你那小皇帝如今终于开窍了,知道忌惮你了。怎么,太后娘娘生气了?” “人么,都要变的。做个太子都要把人剥去三层皮,何况屁股底下是龙位呢?” 褚绍嘴角低下来,鼻腔里重重呼出一口气,半响复又笑道: “阿姜,你如此看重他,我可要生气了。不如我们还如前日一样,一起取了小皇帝的项上人头,如何?” 柏姜目视前方:“多谢美意,不过侯爷还是少费心吧,哀家自己会看着来。” “哦。” 柏姜耳边蓦地被喷上一口热气。 是褚绍靠过来了。 “阿姜,你怎么就对这些做皇帝的情有独钟呢?看来这个皇位,我还真是非抢不可了。” 第二卷啦,前几章先铺垫一下,后面几章越来越刺激喔[捂脸偷看][捂脸偷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9章 拙计 第30章 过火 自打姑母去慈安寺后,柏姜几乎月月过去探望几日,因而三日的食斋茹素算不得什么,只是苦了小六,还是阿充从宫里的小厨房偷偷带了几块蜜饯,才哄得他熬过了两日。 柏姜哼着不成调的童谣哄睡了小六,与阿充齐齐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才过一半呢,明后两日且有的熬。 窗外月凉如水,柏姜新奇地看着澧泉宫外头密密匝匝的松影,忽然想出宫走走。 入宫五年,这竟还是她头一回到明堂辟雍来。 按理说每两年出郊祭天一次,过往五年她作为皇后、太后,应当随皇帝来澧泉宫助祭两次,然而头一遭建元帝病入膏肓,没过多少时日就殡天了,再一遭建武帝正是神志疯癫的时候,祭天仪式便草草在宫里过了。 柏姜平日里不爱花花草草的,偏爱树,铜城里多植槐树,松树大都在野外,只有明堂里遍植松柏。 柏姜年少时初入铜城在百兽所驯兽,常去的山林里便有许多的松树,她常常和女伴爬上树去摘松果,是她流亡日子里难得的闲暇快乐,后进了宫,便再未闻过松树林里那股草木清香了。 拢了拢头顶的风帽,柏姜抱臂迎着初春夜里寒气尚存的风,踏入了好似无边无垠的松海中。 偶有巡逻的侍卫路过,说林深月小,前头又有水渠,低声问娘娘是否要人远远跟着,柏姜摆了摆手,那侍卫便也不再多话,带队走远了。 日前一场春雨,融了铜城河水上的薄冰。 耳边是水渠汩汩的流水声,柏姜交握着手隐在松林里遥遥望向西南方向的辟雍桥,过了那桥,便是祭祀时皇帝祭天时要踏上的神道。 会是什么感觉呢? 柏姜出神地想象着,想象自己踏上神道,一级级台阶踏上去,逐渐凌空于松林之上,耳边是巫祝唱祷与钟鼓器乐,抬头是苍天广袤无垠,低头松林莽莽苍苍,仿佛自己已然是那世间高处独一人。 一步、一步……柏姜正出神,忽然看见有个黑漆漆的人影一步、一步地顺着神道从松针交织的阴翳里走出,逐渐来到银白的月影里。 那身形叫柏姜一眼认出,是褚绍。 他所率的军队布防都宿在东北角的值房里,大半夜,褚绍绕了小半个园子,登上皇帝要走的神道。 “娘娘、危险!” 柏姜唬了一跳,险些栽进水渠里,被身后侍卫一把拦住,她心惊肉跳,仓促间瞥了一眼,只见褚绍的身影已然又隐在树影后,这才放心,冷着面孔斥责道: “叫什么?知道危险还要从哀家背后突然出声?后日哀家若是助祭不成,难道要拿你们的人头向昊天上帝赔罪?” “娘娘赎罪。”为首的首先跪下,后头便也乌泱泱跪了一排。 虽说水渠与南神道隔了小半个园子,柏姜还是不欲闹出什么动静来,微微训斥便放他们走了,直到那些人的身影在波动的水纹中越来越淡,柏姜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有什么不对—— 这与刚刚那波,明显是两队人。 她来时因着明堂的军队布防全由褚绍一手掌握,陈午无法前来,因而特意早早打听了布防,都是按以往的惯例来,并没有额外加人,上千亩地,巡查的人怎么可能短短时间里就出现两次? 而且,柏姜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那渐行渐远的侍卫队,脚步声太轻了。 羽林军披坚执锐,脚步咄咄,震慑八方,那伙人轻巧地不像侍卫,倒像是杀手。 柏姜假作赏月,伫立在水渠边,一边默默看着月影数时辰,一边凝神关注着身后的巡防侍卫。 许久许久后,柏姜腿麻得几乎站不住,她一颗心在阵阵袭来的酸麻中凉了半截——数目不对,至少多了一半人。 铜城往上数做过两朝国都,城墙里南头本就有废弃的明堂辟雍,但代朝皇族从草原来,为着怀望故土,在城外西南八十里的山原上大兴土木,为了修建辟雍,专门从高山隐了一道活水过来,就是眼前的水渠。 孤立无援,她一早和陈午商量好,一旦有异,靠这活水传递消息。 柏姜不禁腹诽那开国皇帝,眷恋故土还来什么中原,如今弄得她如此被动。 没有纸笔,柏姜想回宫,只是澧泉宫在园子东边,离值房不远,如今侍卫巡逻得又频繁,自己两出两进怕是要惹人怀疑。 这园子里大概只有……柏姜目光移向那高耸的神道,明堂里早就布置好了,只有神位,没有闲杂人等,只需祭天前最后一晚派人再去检查一遍即可。 柏姜逆着水渠往辟雍桥底下靠过去,在松林的遮掩下,咬牙撕下里衣里一块白绸,借着皎白的月光咬破手指匆匆写下消息,又将布条卷好塞进腰间作装饰的一根中空铜简里。 她攥着手,镇定地踱步至辟雍边,正欲抬手将铜简掷进水中,手腕却被一个冰凉的大掌紧紧扣住。 “娘娘半夜不安眠,来这里做什么呢?” 夜风吹来松香气,混着褚绍身上的迦蓝香,交织着萦绕在柏姜鼻尖。 她背后骤然起了一身白毛汗——褚绍握住的,正是她藏着铜简的那只手。 “后日要祭祀昊天上神,哀家紧张地睡不着出来吹吹风。怎么?侯爷后日也要上这神道么?这大半夜的,好勤勉。” 柏姜按下心绪,反唇相讥。 褚绍笑,仿佛他们还在后山那老宅里,暧昧地俯下身,投在地上的身影几乎完全覆住了柏姜,在柏姜耳后呵处一片热气。 “原来是娘娘紧张啊,不妨事,臣带着娘娘提前走一遭。” 柏姜那腕子仍旧被褚绍牢牢扣着,怕节外生枝,柏姜没说什么,被身侧人牵着过了辟雍桥,踏上了神道。 月朗星疏,墨黑的天空几乎与苍莽的松林接成一片,这景象与柏姜先前想象的十分不同,如今她只觉得那随夜风起伏的黑影里不知潜伏着怎样的杀机。 柏姜那只腕子突然被褚绍提起,她心里一紧,手指却悄悄地放松了些,仿佛只是因为紧张而微微地蜷缩着。 柏姜看褚绍饶有兴趣地盯着他们相牵的手,真怕他要十指相扣。 然而褚绍只是将手心向前一滑,将她的手掌牢牢握住了,柏姜悄无声息地吐出一口气,手掌顺着褚绍加重的力度将那铜简握得更紧。 “提前演练一遭,甚好。” “演练什么?后日哀家身边可没您这号人。” 褚绍挑起眼尾斜睨着柏姜:“谁说是后日?将来我为帝,便要带着皇、哦,太后,如此这般走过,怎么不算演练?” “侯爷称帝祭天?” 柏姜转头看向他难掩野心的侧脸:“什么时候?难道就是两年后?” 褚绍并未露出什么意外的神情:“娘娘好眼力,看出什么了?” 走过南门、中门,高台上的冷风吹拂掉了柏姜头上笼着的风帽,她看向脚下黑沉的一片暗影:“这园子里布置了多少人?” 褚绍开口说了个庞大的数字,与柏姜估摸的相差无几。 柏姜呼出一口气,看着白烟飘飘摇摇在眼前散去:“你要反?” 前头即是灯火通明的九室十二堂,褚绍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望向沉睡在夜色下的铜城,又转头看看柏姜: “什么反?你,天下,难道不是我本该拥有的么?皇位是死物,你呢,又与我下了判,说此生注定是势不两立,教我还能如何呢?” 他撒娇似的晃晃她的手,声线下压着蠢蠢欲动的欲求:“称王败寇,阿姜不会不认这个吧?” “什么称王败寇,小六还在这里,她是正儿八经的建元帝亲子,你已经被废了。” “呵、呵!哈哈哈哈哈!废了?” 褚绍狂笑出声,瞬息之间又复归平静,只有眼珠中仍熊熊燃烧着那抹阴鸷与偏执: “太子么,能废亦能立!” 他一手指着远处供着建元帝神位的青阳堂:“始作俑者不是在么?明日,待到那小皇帝不行后,我便让那建元帝显灵,复我太子之位,顺理成章地继承皇位,还有你。” “阿姜,”他大手鬼魅一般顺着柏姜胳臂握住她肩头,如同那臂钏一般丝丝绕绕箍住她的血肉。 “这里离铜城小百里,你插翅难逃。” 柏姜在他手下无声无息地打了个冷颤,褚绍感受到了,满意地笑起来,眼底阴鸷转回温柔。 “怕什么?我又不会杀了你。” 他抚住柏姜的脸:“我也不会怨憎你负了我,我知道阿姜心里不愿的,是不是?” 他循循善诱,话语间呼出的热气渐渐扑到柏姜鼻尖。 “阿姜是喜爱我的,我也是。” “当年是我不好,太懦弱,我被母妃的死吓破了胆。我怕娶了阿姜做我的正妻,怕阿姜诞下我们的孩子,怕他最终成了太子。” “子贵母死,我母妃活生生吊死在我眼前啊……我好怕阿姜死。” “但如今不会了,什么狗屁规矩,阿姜这个人,只有我说了算。” “不怕啊,不怕……” 褚绍不容置疑地托着她的脸,阖眼俯身,带着滚烫的吐息渐渐覆上她柔软的唇。 柏姜的气息颤抖着,在唇舌相接的那一刻猛地挣扎起来,一手重重地扇过去,另只手将沾满了汗水的铜简猛地一抛。 “啊——” 褚绍怒吼着,一把扯过柏姜,他眼底充血,耳边被愤怒和羞辱激得嗡嗡作响,因而根本注意不到远处的静水微澜。 为什么还不听话? 为什么?! 柏姜再有力气也抵不过他在战场提枪杀敌多年,他眼前一阵一阵地模糊,只见得眼前那柔弱的身影不停地做着无谓的挣扎。 嘶啦—— 褚绍昏沉间看过去,许是他力气太大,柏姜手臂至肩膀处扯开一大片布料,露出雪白的皮肉来,在黑夜中格外惹眼。 褚绍重重抚过那软香温玉,咧嘴笑了声,旋即俯身将柏姜一把扛在肩膀上,大步朝青阳堂走去。 柏姜这才意识道身下这人究竟有多么疯狂,她真正地惊慌失措,剧烈地挣扎起来,顾不得其他尖声惊叫起来: “褚绍!建元帝的神位在里头,你自重!” “自重?” 褚绍将她放下,扣住她细长柔韧的脖颈按在建元帝的神位木牌前: “建元帝,他杀我母、夺我妻、毁我大好年华,我于他面前还谈什么尊重!阿姜啊,不如就让他做个见证,反正你早晚都是我的,择日不如撞日,正好今日办事。” 褚绍挑衅地看了那牌位一眼,低头咬住柏姜洁白的后颈。 柏姜绝望之际,徒劳无功地挣动,忽然听得身后另一间房内一声巨响,继而是一阵七零八落落花流水之声。 褚绍停下动作,一把扯好柏姜衣领将她按在胸前,沉声喝问: “何人在此?!” 没有声音。 四边堂中只有门扇相隔,褚绍护着柏姜,一步步走到玄堂与青阳堂只见那扇薄薄的门前,屏息片刻,继而一脚踹开门。 门扇重重撞在墙壁上又反弹回来,吱吱嘎嘎地响。 里头贺兰钰惊恐地瘫在地上,直直地指着他们: “你们、你们——” 第31章 噩梦 贺兰钰做了场长长的梦。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梦,因为娘早已经死了。 他仿佛又回到了五六岁的时候,那时他刚被抱去相王妃那里养着。相王府兄弟很多,他是最不受待见的那个,因而常常在深夜里像个小狗儿一样爬回去看娘。 他藏在床帐后,只想偷偷看一眼,却猝然听到了拥挤凌乱的脚步声混着男人的闷哼与女人的娇喘。 那女人的声音既熟悉又陌生,明明是娘,他却又从未见过这样的娘。 呻吟、调笑、呼喊、嚎叫。 轻薄的床帐上被冷峭的月光投射上两个交缠着的、愈发狰狞的影子,贺兰钰不晓得他们在做什么,但他本能地感到危险、恶心。 在满屋喧天的**里贺兰钰头也不回地逃掉了,他开始恐惧那个院子,因而当兄弟们再对他欺凌嘲笑,他也只会埋着头,默默咽下一切。 可他终于又被带回去了那个院子,被他的兄弟们拖着,去看他衣衫褴褛、浑身伤痕的娘。 旁边是那个高大的男人,已经被打死了,只剩一摊毫无生气的死肉。 他娘已经奄奄一息,往先弹月琴的手如今指甲里满是泥垢,她双手仍扑挠着、指甲深深地嵌进泥地里,脸上满是惊恐与愤恨的神色。 她说你们害我! 你们都害我! 啊———— 贺兰钰惊叫起来,他羸弱瘦小的身子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无望地冲破了兄弟们的桎梏,无知无觉间冲撞到一个高大的怀里。 是大哥。 贺兰钰猛地哭出声来,被大哥清瞿却有力的胸膛兜住,抱回了他所居的宅园。 大哥是家里脾气气量顶顶好的人,那时他的身板还没有真正长成,刚娶了世子妃,二人琴瑟和鸣,是少有的佳话。 有大哥的庇佑,贺兰钰的日子好过了很多。 有一天,大哥突然问他,自己和嫂嫂要去铜城了,问贺兰钰要不要一起去。 贺兰钰坚决地点了头。 初到铜城的日子其实很不错,贺兰钰的身板已经比以往结实了许多,铜城繁华富贵,他十分喜欢这里的生活。 但哥哥嫂嫂似乎不喜欢。 贺兰钰说不出为什么,他只是发觉哥哥越来越频繁地发脾气,且渐渐把自己关在宫苑里再不去嫂嫂的寝宫。 他想去劝和一二,却在帷幕后看见哥哥嘶吼着、如同发狂的野兽一般将一个宫女割断了半条颈子。 他吓得手脚冰凉,跌倒在地,他看见哥哥通红的双眼低低地望过来,如同五岁那晚他在门缝里无意间对上的娘的眼睛。 那不是人的眼睛,那是兽的眼睛。 哥哥问他怕不怕,他惊恐地摇头。 后来他也不敢再去哥哥的寝宫,却又忍不住焦虑地在附近游荡和徘徊,直到那晚,他看见许久未见的嫂嫂独身一人进了那宫苑大门,袖口里藏着一柄闪着寒芒的东西。 后来的事情震惊朝野,哥哥弑妻杀子,成了人人皆知的暴君。 哥哥撞柱而亡。 他却迷迷糊糊间跪在了哥哥的床榻前,与记忆不同,哥哥还没死,他浑身是血,胸膛骤然抽搐着高高挺起,又喑哑着嗓子瘪瘪地落下。 哥哥忽然醒了,他惊恐地和将死的哥哥对上眼睛,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哥哥按住他的头顶:“阿钰,不要相信任何人、不要相信……” 哥哥话未说完,喉间咕嘟一声,随即吐了他满脸淋漓的鲜血。 他顶着满身满脸的鲜血跪在哥哥的牌位前,忽地门外又传来挣扎、尖叫与怒吼。 冥冥中仿佛神仙指引,贺兰钰绝望地爬过去,他看见撕咬着搂抱在一起的男女,女人脸上满是惊惶与挣扎,而男人没有半刻怜惜。 大门被一阵狂风忽地吹倒,男人女人同时朝他这个偷窥者看过来,他们是朝堂上的死敌,是柏姜和褚绍。 啊———— 啊啊啊—————— 贺兰钰大汗淋漓,从梦中呼喊着醒来—— 他侧脸看向身侧要为他侍药的小谒者,忽而觉得自己枯槁的双手充满了力量。 “啊——” 柏姜与褚绍相对坐在偏殿,没有人说话。 在见到贺兰钰那张惊慌失措的脸的时候,褚绍有一瞬间是想杀了他了事的,柏姜感受到了,于是死命地拦住他。 不知道那小子是真聪明还是真怯懦,他抽搐一下旋即晕了过去,柏姜感到褚绍犹豫了半分,便立时护住他,冲澧泉宫的方向大声呼喊医官。 医官诊断是惊厥过度,吩咐宫人拿了药去小厨房里熬着,为防那小子醒来说什么胡话,皇帝寝殿里的人全都清退了,只余柏姜与褚绍二人在殿中静默。 贺兰钰发了高烧,浑身冷汗,柏姜虽气他猜忌,看他那副可怜样不免心软,更何况今日也算她理亏,于是命阿充找了几个嘴严的宫人来服侍。 褚绍杵在一边,拿食指与拇指远远在躺着的那小子脖颈上比划着:“死了不是正好?你我的麻烦事都免了。” “省省力气吧,今夜节外生枝,未尝不是老天给侯爷的警示。” “哦,我被废时不给我只言片语,这时节倒是来警示我了。” 褚绍讽刺道:“究竟是老天不让我称帝,还是娘娘不想啊?” 药一**地送进来,贺兰钰每次几乎只能喂进去半碗,还是大汗淋漓,昏昏沉沉睡到天明仍未清醒。 褚绍不耐,凭什么为了这个坏他好事的小子空等,于是另外传了膳食到偏殿去。 还没用完,便有宫人屁滚尿流地冲进来,跪趴在地上大叫不好。 “皇上他他他……” 褚绍不耐地踹了他一脚:“抖什么!说清楚。” “他、被建武帝附身啦!” “什么?” 柏姜与褚绍几乎异口同声道,明日就是祭天大典,多少歌舞祝祭不够,怎么着老天爷偏偏从今日就轮番好戏? 二人匆匆赶至寝殿正殿的时候,宫人全都哆哆嗦嗦守在殿外,大门紧闭,里头不断传来小谒者尖锐而惊恐的嘶嚎。 褚绍一马当先踹开大门,里头贺兰钰手里拿着一块碎瓷片正戳在那小谒者的脖颈上,抖抖索索的始终下不去手,那谒者脖子上见了一丝红,只哭着求他饶命。 “你们!你们进来做什么!退下!不退下……朕就杀了他!” 柏姜与褚绍一步未停,步步紧逼。 柏姜冷笑道:“呵!我还道什么鬼神附身,下手啊!哆哆嗦嗦像什么样子!” 那小太监更惊恐地叫起来,贺兰钰满脸是泪,紧紧地我这那碎瓷片往他脖子上按得更深:“太后、你,你也逼朕——” “逼你又如何?一个皇帝连这区区小事都受不了还在那位子上赖着做什么?” “骗我!”小皇帝涕泪横流:“你们都是骗子!” 他闭眼高高举起手向下戳刺,被褚绍一个健步拦住,那小谒者十分机灵,抖抖索索地手脚并用爬出殿外。 小皇帝与褚绍不顾脸面在冰凉的地面上厮打在一起,被褚绍三两下制服住,他脸涨得通红,浑身哭得不住打抖,两只脚在地上胡乱划拉着。 “你们竟罔顾人伦、偷情……骗我、你们在朝堂上都是、做戏给朕看!把朕当个傻子一般戏弄——” 褚绍咬牙三两下捆住那小皇帝双手,罢了还不泄愤,照着那小皇帝大腿根踢了一脚:“闹什么?真要是做戏就好了,哪里有本侯如此辛苦!” 小皇帝两手被捆在身前,歪倒在地上,愤恨难当,哽咽着说不出话。 柏姜与褚绍对视一眼,那晚还有更大逆不道的话,可惜这小子没听见。 看罢,二人又各怀鬼胎地撇开视线。 柏姜寒声道:“皇帝莫管哀家与抚冥侯清白与否,明日就是祭天大典,皇帝还是以要事为重罢。” 不等皇帝出声,柏姜便旋身往门外走,褚绍懒得与小皇帝费口舌,便把他扔在地上。 “哦,哀家新得了一本谱子,听说皇帝早先就喜欢,一直遍寻不得,回京就派人送至皇帝殿里。” 柏姜脚步不停,将要踏出殿外时忽听得小皇帝伏在地上喑哑开口:“太后留步。” 意料之中,柏姜悠悠转身,对上褚绍狐疑的目光。 他脚步一顿,背着手瞟了那小皇帝一眼。 “朕说,太后留步。” 似乎是想着他们现如今离京百里,不管时小皇帝还是柏姜都插翅难逃,褚绍背手擦着柏姜身侧大踏步离开了皇帝寝殿。 大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正午逐渐炽烈起来的日光。 柏姜松懈下一口气,提裙很没太后架子地盘腿席地而坐,正在小皇帝对面。 那小皇帝起初还羞愤地将脸转到一边去,柏姜也不言语,不久后他终于支支吾吾地开了口。 “太后有什么要说的?” “褚绍要杀你。” 大逆不道的一句话被柏姜云淡风轻地说出来,她抬起眼皮,看见那小皇帝背脊僵直片刻后,随即不住地小幅度起伏着,是忍着身上的痛楚在笑。 似乎是知道死到临头,于是脸面也变得无关紧要起来,贺兰钰转过脸,露出一双哭得核桃似的眼睛,很费力地挣扎着,与柏姜相对而坐。 “什么时候?” “明日。” 贺兰钰埋下头,认命似的地笑一声:“好。贺兰褚本就是建元帝定的太子,他当年不被废,也没有朕与皇兄这一遭。” 继而问:“太后娘娘呢?以后便是皇后娘娘了?” “哀家不会放任他杀你,哀家已经传了消息出去,若成功,你还是皇帝。” “嗯,”贺兰钰没所谓地应一声:“有什么区别?他不杀朕,太后也会来杀朕的,不是吗?朕在这,本就是个累赘。” “不一定……” 柏姜斟酌着言语,贺兰钰骤然抬起眼来看着她。 “如果皇帝肯下退位诏书的话。” 贺兰钰眼睫抖一下,随即又缓缓垂下去,露出一个疲惫的笑。 “好,多谢太后留朕一命。” 不多时又问:“有万一么?” “有吧。”柏姜没怎么思索。 “失败了,朕会死,太后呢?” 柏姜反倒迷茫起来:“不清楚。” “他……他不会杀你,他想留你在他身边。”贺兰钰吐字有些困难。 “那或许还不如死去。” 贺兰钰姿势别扭地伸出被绑着的双手,牵住柏姜衣裙一角。 “多谢……抱歉。” 第32章 生乱 祭天当日,天空瓦蓝,万里无云。 柏姜身着曙红色联珠团窠纹的外袍,并玄色风帽,额前金饰分毫不晃。 代朝祭天大典与旧朝不同,遗留了相当的草原风俗。 长长的神道两侧满满站了一排萨满巫师,口中一齐念念有词,继而奋力舞蹈,至**处甚至浑身颤抖,仿佛神明亲临。 鼓声动天,周身银饰也玲琅乱响,催人心神。 年迈的女巫站在明堂正前,缓缓举起手中的鼓铃,一声鼓响,柏姜面色肃然,缀在皇帝身后,并后方皇亲贵胄近百人,一齐肃穆地向前迈开脚步。 距离明堂愈近,巫祝颂神声愈大,柏姜不知褚绍欲在何时生事,只看眼前小皇帝身着厚重吉服也藏不住那抖如筛糠的躯体,她便知道至少贺兰钰是撑不了太久了。 明堂内太室供皇帝教养臣民,其余四室内供奉昊天上神、高祖皇帝与当朝往上数三位先帝配祀,按老例只有皇帝皇后亲自祭拜,可小皇帝登基刚一年,又病弱,只有两个侍妾抬为妃子,并无皇后,按例由太后代为祭拜。 因而当皇帝宣读完诏书后,宫人缓缓退去,终于合上了身后高大的红木大门,小皇帝双腿一软,几乎是瘫跪在了神位前的蒲团上。 堂内供奉一切如旧,丝毫看不出那晚凌乱不堪的模样。 柏姜屏气凝神,时刻注意着殿门外的动静,依礼持香下拜。 三拜未尽,柏姜额头抵在蒲团上,隐隐感受到从地底传来的,隐隐的动荡。 她抬起头与皇帝对视,贺兰钰手里的香灰猛地折断在膝下的布料上,“嗤”一声烫出了个小小的口子。 二人谁也没有动,只听得那乱声渐渐从地底升起,从身后如海浪般卷来,嘈杂间听见有人喊打喊杀,皇帝嘴唇青白:“是、是……” 大概是褚绍做得假样子,命人从南方突入装作突袭的样子,混进园里的人趁乱干掉羽林侍卫。 柏姜将两人手里的长香一齐插进香炉里,提起小皇帝一条臂膀,左右看看,二人跌跌撞撞冲进了最北边的玄堂。 皇帝抖抖索索躲在高祖皇帝神位底下:“怎么办、如今怎么办?” “我们在这里藏不了多久的……” 柏姜不知道阿午究竟有没有收到消息,或许根本没有,她听见外头神台上有贵女不经吓,失声尖叫起来,料想叛军已经很近了。 她从屋里悄悄打开大门,门外侍候的两个小谒者不知所措地回过头,被柏姜一人一个手刀劈晕,软瘫瘫地倒下。 身后呼声喧天,眼前静寂一片,柏姜的心骤然凉了半截。 身后传来一声巨响,好似破门之声,柏姜来不及多想,充到神台边,对着被吓得手脚并用的贺兰钰喝到:“跟着哀家,跳!” “什么?跳?” 眨眼间贺兰钰已经冲到眼前,看了一眼脚下的松林又迟疑下来:“太、太高……” 柏姜不待他拒绝,扯住他一条胳臂径自将人将人拖下高台。 柏姜一条手臂曲起护住头脸,耳边是“呼呼”风声,很快传来被松针及老枝摩擦时的刺痛感,落入了交枝叠叶的松林间。 有老松枝干层层承接,柏姜与皇帝摔在地上时虽然身上无一处不痛,好歹只有几处浅浅的皮肉伤,柏姜咬牙爬起来,身上沾了一声松树针叶。 “跑。” 身后褚绍命令众人搜索皇上太后的声音已经穿破层层殿门落在耳边,柏姜与贺兰钰借着郁郁绿烟的遮掩,埋着头向园子西北角跑去。 针也似的松针密密地从颊侧擦过去,柏姜脸上火辣辣地痛,她却顾不得这些—— 一味逃不是办法,何况身后那位已经开始不住地在风中呛咳出声,嘴角隐隐挂着血沫子,她绞尽脑汁,可园子太大,她连什么时候能跑出这片松林都不知道。 一抹飞驰的墨色在眼前擦过去,柏姜几乎是凭本能辨认:“阿午——” 跑得太急,柏姜声音其实已经非常微弱,那抹墨色在眼前一闪而过,稍后才停滞下来,柏姜终于意识到阿午真的赶来了。 她拖着一个贺兰钰,一刻也不停歇地穿过了小半个园子,阿午扶住她胳臂的那一刻,柏姜看到坐落在西北角的牺牲所正在眼前。 那一排低矮的小房子背后正不断地冲出兵马来,是陈午带来的人。 “我们从铜城往牺牲所运牛羊的侧门进来的。” “出了门,不要往铜城去,都是他们的兵,一直往西北走,那边正修石窟寺,今日为了祭天,工匠遣散一日。” 陈午一边叮嘱着,一边叫了两个人从马上下来,柏姜拖着沉重的腿上马,止住陈午的动作: “还有小六。褚绍不会伤小六,但也不能落到他们手里。” 柏姜回首,那群黑甲兵士已经隐隐要从松林中冲出来了,围墙边的马道上也远远可见人影。 “贺兰钰!还行不行?” 贺兰钰狼狈地上了马:“……行。” “往西北走。” 追兵已经迫近,陈午的人马立刻向前厮杀,在身后挡下一道防线。 柏姜手中马鞭一扬,重重抽在马屁股上,双脚猛地一兜马腹,驾马向西北方向奔去。 远远的,柏姜望见尚且光秃秃的崖壁上露出影影绰绰一个巨大的人形,那人形依山盘腿静坐,两手垂膝,双眼微阖,面带微笑。 是佛。 荒野广袤,群山连绵,佛陀静坐,柏姜回首望一眼背后浪头一般紧追不舍的黑色人潮。 她既疲惫又困乏,天地广阔,生死一线,在这荒谬又极端的境况里她竟油然而出一股奇异的激动与兴奋,仿佛一根烧红钢针从脊骨后头渐渐抵至后脑。 “太后……” 柏姜闻言扭过头,眼中燃烧着奇异的火光:“不是说没策过马?死到临头啦,皇帝你也放肆一回?” 皇帝好像从未见过柏姜这个人似的,愣怔地望着前头柏姜飘扬的、火红的身影,第一次感到身体里涌动着前所未有的畅快。 他用袖口抹去唇角溢出来的血沫子,抬起酸涩的手臂用尽力气抽了一鞭子。 马蹄嗒嗒,飞掠过荒原上新发出的草芽,踏上那被工匠脚步打磨千百遍的高台。 柏姜来不及勒住马,纵身从马背上飞扑下来,在地上滚了一身黄土,几乎是五体投地着俯趴在与山齐高的释迦摩尼佛脚下。 “里头是空的,快走,他们不熟悉这里。” 柏姜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看着远处滚滚而来的黑色人潮。 贺兰钰掌不住马,摔倒在大佛脚下的石壁上,一边捂住胸口不住地抽气,一边断断续续地笑。 “脑子撞傻啦?” 贺兰钰摇头,跌跌撞撞爬起来,与柏姜相互搀着拐进石窟寺深处。 石窟寺业已修了数十年,还只修了一半,如今里头空洞洞的,半边神佛漫天,半边怪石嶙峋,不像雷音寺,倒像小西天。 一尊卧佛神色安宁,柏姜与贺兰钰顺着卧佛腿脚一径隐入山石间。 到头了。 柏姜高涨的情绪被骤然浇息,她无措又焦躁地拍拍厚实的岩壁,发出的闷响在过于空旷的岩壁间来回撞着。 这就……到头了? 这才多远…… “太、太……柏姜。” 皇帝在身后骤然出声,回音震荡。 柏姜不可置信地回过头:“你……叫我什么?” 皇帝面上的神色似哭又似笑:“大抵我命如此,逆不了天去,太后无需太过、劳心劳力,抚冥侯不会伤你。” “……不为你,哀家总要为自己。” “……”皇帝张张嘴,不知为什么又把话咽回去,极端的奔逃耗尽了他的力气,他颓然地倒在一座半人高的修行者跪像上。 那雕像动了一下。 借着柏姜身后尘土翻涌,看似天衣无缝的巨石竟然轧轧移开,露出个巨大的黑洞来。 柏姜霍然回首:“皇帝,天不亡你。” 贺兰钰带着半干的泪痕被柏姜一把拉进密室里。 或许真是上天庇佑,密室门刚合起来没多久外边就传来了纷乱的脚步声,模糊间还有褚绍气急败坏的声音: “不是说他们进了这里?!一个女人、一个病秧子,能跑到哪里去!今日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他们给本侯找出来!” 柏姜贴在门后,听褚绍发号施令,半响抚着胸口长出一口气,想起自己在明堂里差点把手里的三炷香掰断丢掉,还是最后关头脑子一抽,将那细香颤巍巍地往炉里一插了事。 她合起手默默朝昊天上神赔罪,两年后自己一定恭恭敬敬、五体投地——如果两年后自己还有机会的话。 然而可能是她奉香时心不在焉,好运气不过一个时辰就耗光了,贺兰钰逃命时太费力,此刻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柏姜连忙朝他打手势,贺兰钰弓着身子窝成一只熟虾,生硬地拿手背堵住自己的嘴。 然而咳嗽总是不好忍住的,贺兰钰竭尽全力,反倒呛到了自己。 外头已经静默许久了,柏姜骤然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她比划着叫贺兰钰朝着大门的方向趴过来:“咳嗽吧,不用忍了。” 贺兰钰一朝放松,咳得惊天动地。 门外没有动静。 柏姜放下心来,也是已经过了很久—— 石门徐徐打开,外头日光正盛,刺眼的白光正中一道高大的黑影赫然出现在柏姜眼前。 褚绍背手稳稳站在门后,闻声浓睫抬起,露出黑沉沉的眼珠。 “微臣救驾来迟,请陛下与娘娘、赎罪。” 一个莫名的念头突然升腾在柏姜脑中,叫她忍不住失声尖叫起来—— 整整半日,任她在门后如何屏息偷听或焦躁踱步,褚绍就如鬼影一般无声无息地立在那里,与她仅仅只有一门之隔。 第33章 狼崽子 巨大的惊骇过后,柏姜脊骨上仍流窜着残余的麻意,一波一浪的,阴阴冷冷。 她恍然间反应过来褚绍刚嘴里说的什么话,一句“救驾来迟”就轻飘飘将他那狼子野心打发了。 回想起那日一碗燕窝就能把皇帝吓得不轻,柏姜直觉身后的贺兰钰已经抵不上什么用了,只好紧攥着手底繁复的绣纹衣料,强撑着与他演戏: “无妨,侯爷这不是来了么?是什么人敢在祭天大典上作乱?” “哦,中州大旱,近年来闹匪患,他们地界在铜城西北,几个傻子受了人挑唆便纠结了一帮人,连夜越过天堑大闹明堂,现都控制住了,只不过……” 褚绍缓缓逼近洞窟里,手里环首刀刀鞘拖在凹凸不平的地上,一阵“搁楞楞”的怪响。 “事发突然,匪徒莽强,仍有不少贵人负伤,现下还未清点出来。” “哦,”柏姜直觉不妙,暗暗挡在皇帝身前,她实在琢磨不清褚绍会在什么时辰发难。 “今日昊天大帝亲临,必会保佑皇帝无虞。” 褚绍笑一声,浓烈的嘲意在岩壁间来回回荡,屈辱之意更甚。 他骤然将那长刀绕过柏姜往皇帝蜷缩着的那张石台上一扔——他卸了武器。 柏姜正疑惑,却见他身影矮下去,不知道褚绍到底击中了她哪根麻筋,她觉着膝窝处又痛又麻,不自觉双腿一软要跪倒下去,被早有准备的褚绍一把接住。 柏姜不顾双膝痛麻,四指并拢作手刀状要朝他后脑劈砍,整个人却骤然腾空,眼前颠倒——褚绍就这么把她扛了起来。 “贺兰褚!褚绍!” 柏姜脑子空了一瞬,不可置信中一股浓烈的屈辱感在血脉中爆发开:“大胆!放肆!” 她剧烈地挣扎着,眼睛却难堪地刻意回避着驻兵和身后的皇帝。 “你当哀家是什么人!你不如、你不如杀了我——” 褚绍牢牢困柏姜在肩上,眼角瞥一眼已经泪流满面的小皇帝,旁若无人大踏步走出后室。 因为难堪,也因为倒挂的姿势,柏姜憋得满面通红,挣扎间泪珠重重地从眼眶间砸下去,打湿了地上的浮尘。 没了眼泪,柏姜挣扎间不防与一个甲兵对上目光,那人立刻乖觉地垂下眼去,装作自己不存在的模样。 柏姜恨死他了,一边踢打着一边抖抖索索从怀里摩索出个圆圆的小球,跟摔炮似的,是个小火药弹。 她气血上涌,手抖部不行,奋力把那东西往人多的地方一掷—— 火药轰地炸开,只是那东西威力太小,只伤了几个小兵。 褚绍拍一下柏姜大腿,轻描淡写的:“闹什么,都看着呢。” 羞辱、愤恨,柏姜一声不吭地咬住下唇。 小腿好像没有知觉似的,柏姜被放倒在佛前时在发现自己双脚被褚绍用吉服上的长流苏绑住,气愤、难堪,柏姜舌尖后知后觉地尝到一丝血腥味。 褚绍用一根手指强硬地分开那红唇白牙。 柏姜太阳穴胀痛,一跳一跳的,耳边鼓噪,说不出话来,上下牙齐齐咬合,要把那大逆不道的手指绞断似的。 褚绍初时还一声不吭任凭她咬,后来也渐渐皱起眉来:“好痛,阿姜。” “哀家惹恼了你,你便要这样折辱我。” 褚绍从柏姜口中退出来,周遭太黑,那业已紫红发黑的牙印也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 他一根手指抚上柏姜的太阳穴:“谁敢折辱娘娘,今日有一个算一个,有谁敢说今日瞧见了什么,本侯连眼珠带舌头一并挖出来给娘娘赔罪。” “听见没有?!”他声音骤然拔高,厉声问道。 “是!” 窟室空旷,答声响得震天。 柏姜眼神一片灰败,褚绍满意地倾身过去,含住她鲜红溃烂的下唇。 血腥气与苏合香气混在一起,在两人之间来回地传递着。 柏姜撤开头:“我知道根本没什么匪徒,阿午人少,只怕打不过你。你派人去看顾小六,不要伤了她,也不要伤了阿午。” “那阿姜呢?” 柏姜声音更低,几不可闻:“我跟你回宫……只要你替我照顾好姑母她们。” 褚绍轻轻拂开她鬓角的乱发:“放心,阿姜在乎的,我头一个放在心上。” 说完他还要亲,柏姜避开:“想回宫。” 褚绍脸色微变,上下将柏姜的神色仔细扫了又扫。 柏姜依旧是无望而委屈,遭欺负了的样子,夹杂着一丝哭腔:“想回宫——” 褚绍便心软了,在柏姜唇角亲一口:“等着,里头那个还得先解决了。” 他又拿马鞭,强硬地将柏姜手腕在身后捆好,嘴上轻言慢语道:“是我欺负你,回宫阿姜打我骂我都好,” 他系结实,拍拍柏姜紧握的拳头:“不过现在还是小心为妙。” 说罢他抬手唤来含微:“守好娘娘。” 含微脸憋得通红,结结巴巴应了,“扑通”一声跪在柏姜身边,死死埋着脸。 石门随着机关扭转缓缓合上,柏姜看着褚绍逐渐隐没在门后的身影,阖着眼侧头枕在了大佛脚下。 身后手心痒痒的,陈午在柏姜手心上写字。 在柏姜还咬着褚绍食指的时候,陈午便在身后大佛与菩萨的间隙里躲藏着,偷偷握住了柏姜撑在身后的手。 陈午的手都是练武练出的的老茧,柏姜一握便知身后是谁。 石窟寺太大,而柏姜慌乱中又带着皇帝跑得太偏,陈午遍寻不得,靠着爆炸的声响才寻过来。 顾忌着褚绍人多,陈午独自从石窟工匠专门的小路摸过来,靠着大佛的遮掩,才没有露出什么马脚。 柏姜阖着眼,专心感受着陈午的手指划过的痕迹。 “小六在我们手里。” “明堂有两拨人。” “褚绍手下,” “和一波外族人。” 外族人? 柏姜晃晃食指,陈午握着她的指头放在自己手背处。 “会说汉话么?” “不会。” 陈午又写:“外族人似乎意在小六,追着我们来了。” 大门合拢后,石窟里极安静,柏姜怀疑纥骨含微是否也能听到自己震天的心跳声。 她想到一个冒险的主意。 “嗒、” 空旷的石窟里即使一颗石子落地也会惊起极大的回声。 守在门口的亲兵警觉地抬头,并没有什么异常。 他又低下头,却听得无端有破空之声,抬眼便是一只黑羽箭朝他直直射过来,他来不及躲避,被一箭射中肩膀,“啊”一声痛呼出声。 他指着外头那一闪而过的黑影:“有敌袭——” 窟内霎时混乱起来,纥骨含微站起身来:“嚷什么!去两个人,看外头是什么情况!” 说罢他犹疑地看向柏姜,柏姜仍然是一副心如死灰、事不关己的模样。 柏姜默默看着纷乱的影子在眼前的地面上匆匆晃过:“怎么?明堂外埋伏的竟不止侯爷一队人马么?” “……” “娘娘不必担心,臣在这里替侯爷守着娘娘,定会保娘娘无虞。” 柏姜终于睁开眼,缓缓抬头看向高高的石窟窗外头投射进来的日影儿,窟内虽还是静,但明显暗暗地骚动起来,谁都听得到外头越来越近的滚滚马蹄声。 纥骨含微比初来京时长大了些,颌骨慢慢方正起来,不脸红时能看出将来从少年成长为一个男人的影子。 柏姜睨着他:“是么?” 话音未落,外头突然响起一个人声嘶力竭的喊叫:“铁夷人——” 窟内众人霍然一凛——铁夷人不是已经被他们赶至铁幕山以外了吗?怎么会出现在铜城地界?! 柏姜心下了然,窟内都是褚绍在北疆时随身作战的亲兵,没有比他们更熟悉铁夷人的了。 含微一声令下,窟内众人齐刷刷列队奔往窟外作战,只有他仍跪着身看向柏姜,又看看洞窟外,眼底犹豫。 柏姜悄悄扯开已经被陈午解开的马鞭,趁他踌躇之际一记手刀劈上他后脑,含微自然要反击,可又顾忌着柏姜的身份,缩手缩脚,只能勉强绊住柏姜。 窟内窟外顿时一片混乱,柏姜撞向那供养人机关,嘶声大喊:“阿午——传话回铜城,铁夷刺客进犯——” 果不其然,后室传来清清楚楚一声兵器与石壁相击之声。 随着她一声喊,埋伏在石匠甬道里的人及时冲出,团团围住纥骨含微,护送柏姜从小路出逃。 她头也不回,却在即将进入甬道时听到洞窟外头的方向传来一声粗犷又熟悉的声音。 柏姜即刻回头,看见一个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她失声叫出:“狼崽子——” 褚绍拖着刀进去后室的时候,小皇帝已经伏在石台上又哭又抖,几近崩溃。 他提起刀,用刀鞘杵着皇帝的下巴迫使他抬起脸来。 小皇帝仿佛瞬时之间变成了个小孩子,哭叫着:“哥、哥……” 褚绍嗤笑一声:“怎么?本侯这么吓人?叫你想起你那煞星大哥了?” “……” 贺兰钰窝着身子,下巴随着哭泣和战栗不断地磕在刀鞘上。 “……表哥、” 褚绍愣一下,恍然想起他们小时候确实见过一次,那时还是世子的建武帝随父王来京朝拜,身后便跟着这么一个抖抖索索的尾巴。 他被他哥一把揪出来,手里还拽着他哥的大袖一角。 温暾荏弱,像个鹌鹑。 “太、太子表哥好……” 他面上温声答好,心里却丝毫没把那小鹌鹑放在眼中,谁知世事无常,竟也叫他先坐上了龙位。 “这几年不好受吧?” 贺兰钰抽泣地更厉害了。 “柏姜对你好么?” 贺兰钰嗓子里莫名挤出一声短促的哭喘,像是被戳破了什么似的。 褚绍拿刀鞘点点他:“别以为我看不出你对她又什么心思……” “没、没……” 贺兰钰哽咽地说不出话,眼泪倾盆大雨似的从眼眶里浇到脸上。 “随便你,皇位、柏姜……都不是你该碰的。碰了,便要拿出点什么来换一换,你说是与不是?” “朕……我。” 贺兰钰泣不成声,还记得改口。 “我让位,让位行不行……” “让位……” 褚绍低低地重复着,一边霍然拔出刀,在闪着寒芒的刀锋上看到了自己模糊的影子。 他将刀架至小皇帝脖颈边,正欲一刀毙命,却听见外头有人大喊。 “铁夷人——” 刀锋凝滞在皇帝颈边,只留下浅浅一道薄红,褚绍直觉有变,翻转手腕皇帝身上的锦衣华服顿时成了裂帛。 皇帝大难不死,颓然倒在石台上。 褚绍提刀大步冲向石门外,却看见柏姜头也没回地拉着一个铁夷男人的手上了马,二人共乘一骑,身影渐渐隐没在混战的人群中。 阿姜和那个狼崽子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线哦,俩人纯仇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3章 狼崽子 第34章 狼崽子(二) 柏姜第一次看见那只狼崽子,是在猎宫,姐姐的马车里。 那时候白雁影还不是皇后,同她一样养在姑母膝下。 秋猎,她与姐姐共乘一架马车,正说笑,前头的马忽然受了惊,连带着马车也颠簸。 她探头出去:“怎么御的马?” 车夫哆哆嗦嗦指着不远处的草丛:“有个什么窜过来了,好像……是狼。” 柏姜循声望去,只见那草丛上覆着厚厚一层金黄落叶,底下兀自突起个鼓包,蠢蠢欲动,在落叶的间隙里能看到黑色的毛皮。 阿午不在,柏姜刚跟她学了些皮毛功夫便跃跃欲试:“拿剑来。” “慢着。” 白雁影也掀起帘子:“我看那狼大概是受了伤,不然怎么窝在那草丛里也不出声呢?你们几个,带上武器,去看看那畜生是不是受伤了。” 姐姐发话了,柏姜也只能不情不愿地收回箭。 侍卫穿着轻甲,倒是不怕,拿着长刀渐渐逼近,那畜生不安地挣动两下,猛地从落叶堆里窜出来——老天,竟是个人! 是个外族少年,穿着与代朝人格格不入的狼皮袄子,皮肤黑,披头散发,一双眼睛极有神,闪着凶恶的光,倒吓得那几个侍卫不敢靠近了。 他右手拿一柄弯刀,微微颤抖着,仔细看能看清楚袖口上有未干的血迹。 “呀,怎么是个孩子!”白雁影惊叫起来。 柏姜暗暗腹诽——比她还高呢,什么孩子…… 白雁影招手:“快来快来,是不是受伤了?带他去宫里包扎一下。” 柏姜在后头一个劲儿地拽姐姐袖子——一个来历不明的野孩子,姐姐怎么敢往宫里带? 白雁影按下她的小手,附耳道: “听闻这次秋猎陛下特意邀了在京的世子们以示友好,我看他大概是哪个部落派来的质子,被欺负成这样子到是在宫宴上多不好看呐。我不日入宫为后,自然要费些心思帮着陛下打理打理。” 须臾一只脏黑而细瘦的手撩起车帘,继而有人跟一团灰尘似的滚了进来,真像头狼似的窝在车厢一角里,眼中十分警惕。 白雁影温声安抚他,柏姜瘪着嘴悄悄坐远了,并不去理他。 这便是开头了,后来秋猎时再见也相隔甚远。 柏姜本以为只是一面之缘,没想到却总能在宫里见到他——且大都是她跟姐姐一起在林苑里游玩的时候。 姐姐是预备当皇后的! 柏姜那时对男女之事只是模模糊糊知道个大概,但也清楚这时候姐姐身边是不能有什么男人缠上的。 更何况只是一个异族的质子,还脏兮兮的,身上的狼皮袄子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野兽腥膻气味。 那日又见他在宫中鬼鬼祟祟,柏姜一时着急,便叫来陈午,二人设了个陷阱,终于把这臭小子捆在了放杂物的低矮宫室里。 “喂!你连日来鬼鬼祟祟在宫里跟着姐姐做什么?” 那人凶狠地盯着她,仿佛要把她活吃了似的。 柏姜并不怕,仗着陈午在身后,叉着腰狐假虎威道:“本姑娘告诉你,我姐姐将来是要入主长乐宫为后的,你人微言轻,可千万别打些不该有的主意!” 那人喉咙里发出一阵低沉不清的声音,柏姜年少骄横,毫不留情地踹了他一脚: “说什么呢!不会是骂我吧?来代朝做质子,连汉话也不会说么?” 那人停了半刻,继而从嗓子里艰难地挤出两个音节。 柏姜没听清,大着胆子凑近了才依稀听出。 “我……娶……” “嗨呀!” 柏姜高高地挑着眉毛,指着那人对阿午叫起来:“我说什么、我说什么!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她作势要去教训,被阿午在身后拦住。 阿午那时候身量已经将将长成,穿一身短打也十分有气势。 柏姜被挡在她身后,只听她讲:“白雁影不日封后,为了你这条命,还有你身后的部落,你最好老老实实咽下你的心思。” 那人不做声了,只是眼珠子依旧凶恶地瞪着,仿佛体内有滔天的怒气。 柏姜被陈午揽着肩膀往外走,想想这人也挺可怜于是又回头道: “我姐姐人美心善,活菩萨一般,你有什么心思也正常,你吃下这个教训,以后便知道有什么该惦记有什么不该惦记。晚间宫人来屋子里取洒扫的东西,他们会放你出去。这阵子你便独自在屋里反省吧!” 后来她便再没见过这狼崽子。 之后听说铁夷部大乱,派了新的质子来,将那人接回,不久后姐姐入宫为后,柏姜姊妹俩跟那狼崽子再无交集。 原来那狼崽子是铁夷人。 柏姜被那人像对待牲口似的捆吧捆吧囫囵困在马上,她姿势别扭,胳膊酸腿也酸,可无论如何喊叫咒骂,那人都无动于衷。 畜生。 柏姜一张口,风便“呼呼”地往嗓子眼里灌,她嗓子干痛,愤愤地闭嘴,在心里唾弃他。 柏姜也说不清当时为什么没有逃命,而是喊住了他。 但心里隐隐总是有个念头——事情闹大也好,把铁夷人拉扯进来也好,反正不让一切顺风顺水地按褚绍预想那样发展,就是对的。 至于自己…… 见招拆招吧,若老天怜她,她必能化险为夷;若注定有此一劫,她一头迎上去总比逃无可逃后绝望地被命运捕获更好。 在马背上不知道颠了多久,柏姜脑浆都糊了,这才被那狼崽子从马上丢下去,直接被几个铁夷士兵困在了帐子里的木桩上。 那狼崽子现如今似乎颇有势力,掀帐走进来后简短地说了句听不懂的话,士兵便纷纷退去了。 他走到柏姜面前,只是注视着她,并不言语。 柏姜这才有机会好好打量他——长高了也长壮了,不过浅金色眼珠里的凶狠气一丝没少。他头发留长,一半梳成发辫披在脑后,一半鬈曲着散了满肩,耳边缀着两颗猛兽的利齿。 柏姜不认得,或许是狼牙。 良久,他终于发话了。 “柏姜,为什么、是你。” 柏姜对他没有好印象,于是不客气地回呛:“什么为什么是我?” “太后。” 柏姜恍然间明白了他想问什么,是姐姐。 想及此,她心里仿佛有伤口被什么牵动着一般,丝丝缕缕地疼,于是反问道: “你叫什么?我还从来不知道你的名字。” “阿勒骨。” “唔,你想问我姐姐?” “白,是皇后,该……当太后。” 阿勒骨大概后头再没来过代朝地界,能拼拼凑凑出这些话也是难为他。 柏姜既惊异于这人竟还挺长情,又奇他既然情根深种为何这么多年连姐姐的去向都不晓得。 她简明扼要,即是剜自己的心,也是故意要刺痛对方:“我姐姐死了。” 阿勒骨眼中大震,又仿佛怀疑自己对汉话的理解似的:“死?” “我看你如今也不复当初落魄了,怎么连挚爱身陨的消息都要我亲口告知你?” 柏姜不管他是否能听得懂,嘲讽道。 这些男人大都一个样,自己功成名就了,就要找找初恋,叙叙旧事,仿佛自己多情深义重而苍天无眼,拆散一对苦命鸳鸯,最后这初恋也成了自己时不时拿出来唏嘘一番的所谓旧忆罢了。 “你,是太后?” “是。” 那人手里的尖刀突然毫无预兆地抵在柏姜脖子上。 柏姜大惊,脱口而出:“畜生、你要做什么!” “报仇。” “报仇凭什么拿刀对着我!” “你、杀她。” 柏姜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只恨自己双手绑着不能给这不通人性的畜生一个巴掌。 “混账!我怎么可能杀我姐姐!你在野人窝里待久了也敢拿那套茹毛饮血的东西来揣测么!” 这样一串叽里呱啦的中原话在阿勒骨耳朵里大概只能是些无意义的发音,不过他仿佛只是有意试探,感受到柏姜的怒火后,便将尖刀稍稍撤开了,只虚虚地架着。 “……是谁。” “你要问谁杀了我姐姐么,谁……” 柏姜顿住,她也说不清究竟是谁杀了姐姐。 姐姐是难产后身体一直未能调养过来,身体衰竭而亡,总不能是小六,那便是建元帝?那老东西早死了…… 柏姜正出神,被脖颈边的刺痛唤回了神智。 “孩子,是谁。” “那自然是……” 柏姜忽地想起宋阿濡死前颠三倒四的话,她脑中警铃大作,是他? 不不不,时间对不上,他自从铜城一别再也没有回来过,连姐姐身亡的消息都不知道,怎么可能是他? 纵使确信他不会是小六的父亲,柏姜也留了个心眼,在铜城地界最好不要出现一个发了疯的铁夷人。 “我的孩子,打小我抚养大的。” 刀尖往皮肉深处逼近三分,柏姜坦然地直视着阿勒骨杀意弥漫的眼珠。 “是我的。” 柏姜与阿勒骨僵持半刻,眼珠眨也不眨,竭力演得理直气壮,只恨没有一只手替她按下胸腔内狂跳的心脏。 阿勒骨终于将刀尖从她颈侧移开,口中吐出一串听不清的音节,帐外立时有个铁夷打扮的汉人探头钻进来。 阿勒骨下巴朝外头点点,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串话,柏姜丝毫听不懂,只看见他耳边的狼牙随着他动作在眼前一个劲儿地晃。 会死么? 褚绍应该在路上了吧? 但愿阿午的人已经把铁夷人的消息传到铜城里。 皇帝太后在国都祭天被刺,贺兰人与铁夷人素来是死敌,汉人更不能忍此奇耻大辱,若是小皇帝和自己有一点闪失,看他到时候要怎么跟朝堂上的人交代。 不多时,阿勒骨跟那汉人交代完了,那人点点头,去而复返,又回来时手里捧了纸笔。 柏姜有些迷惑——她还以为会是刑具。 那汉人个子矮小,很恭谨地朝柏姜作揖,继而开口道:“娘娘,主子请你将这些年先皇后的事迹讲一遍,他要记下带回去。” ……难不成,这人是真纯情? 若是她小时候听这样的戏文,大概还会感动地掉两滴泪,不过她现在被绑在死敌的营帐里,万万没有这般的闲情逸致。 “可以,不过哀家有条件。” 那汉人朝阿勒骨翻译了一通,阿勒骨略点一下头。 “一、我手腕受过伤,再绑着经络受损,这手就废了。至少替哀家把手上的绳子解了。” 阿勒骨听完翻译,手起刀落,柏姜手腕的胀痛立刻舒缓了许多。 “二、虽说两国不来往,私底下还是有不少走私商货的,哀家想要看看代朝都有谁在边疆搞这些不见光的买卖。” 阿勒骨沉默了。 柏姜没说话,且放他考虑去。 她想问毒,但不好问得太明显,更怕阿勒骨本身就参与其中打草惊蛇,问个不轻不重的,揪出那些蹚浑水的小喽啰,顺藤摸瓜呗。 “阿勒骨,绳子你都替我解了,再加一份名单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柏姜循循善诱。 他沉默片刻,终于开了口。 汉人翻译道:“夏天来临时,会有使臣送来消息。” 柏姜放下心,还未等她点头说“好”,忽然窜过来一个小兵,附耳在阿勒骨身边说了什么。 阿勒骨听完,意味深长地看了柏姜一眼,随即又吐出一堆叽里咕噜的话,拿刀离开了。 柏姜盯着那汉人看:“他说什么?” 那汉人支支吾吾不肯说。 “别想混过去,哀家记得他发音,若是敢隐瞒,哀家杀不了那狼崽子还结果不了你么?” “他、他说……” 那人一副豁出去的样子,俩眼一闭大声道: “你姘头来找你了!” 第35章 暗度 “滚出去!” 那汉人好委屈:“先、先皇后……” “不是他说哀家的姘头来了么?死到临头还敢在这里听故事?” 他一副畏畏缩缩又莫名执着的模样看得柏姜愈加心烦,不由得冷言冷语起来。 柏姜不开口,那人也没办法,怪老实地闷头拿纸笔铺在小桌前,往毡子上盘腿一坐,不说话了。 帐中安静下来,依稀能听到山坳西方有兵戈相击的声音。 不知道阿勒骨平日里都点什么香,厚重浓郁,柏姜半日来奔波在马背上,此时正被熏得昏昏欲睡。 “咻——” 凭虚一道破空之声,接着便有强劲的气流擦过柏姜耳畔,她猛地清醒过来,便看见一柄尖刀直直插在帐中心的木头柱子上,还挂着一绺头发。 再看那汉人劫后余生,此刻披头散发,正抱着胳膊庆幸自己是个矮个子。 传说中柏姜的“姘头”掀帐进来,打眼一扫,将帐中状况尽收眼底。 他遗憾道:“捉奸要成双,可惜了。” 这话听得柏姜脑门子青筋直跳,想不到这位爷都要被敌人炒家了还有闲情逸致吃这飞来横醋,更头疼于各人眼中这错综复杂的关系。 褚绍如山的身影从门口晃进来,看也不看那汉人,径直来到柏姜眼前,啧啧打量着: “怎么先我一步,这账我是去朝他讨,还是朝娘娘讨?” “……将哀家放开。” “娘娘莫急。” 褚绍混不在意地绕着帐子走了一圈,阿勒骨习惯倒很好,床榻整洁,不像有人闹过的样子。 他这才满意了,歪着头把环首刀轻轻怼在那汉人颈边。 “褚绍!” “怎么?” “他是汉人。” “汉人又如何,怎么防住他不胡说。” 说罢手起刀落,却用的是刀背,劈在那人后颈,叫他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他回身,或许是柏姜眼中的意外太过露骨,褚绍气得笑起来:“怎么?我在娘娘心里就是个活阎王不成?” 说罢又靠过来,捏住柏姜小巧的下巴:“这里脏兮兮的,娘娘的账,我们回宫一起算。” “替哀家解开。” 褚绍将食指放在下巴前“嘘”一声,接着又回到阿勒骨床前。 虽不知晓他在铁夷地位究竟如何,也能看得出阿勒骨是个勤勉甚至于苛刻的性子,帐子里十分简陋,床前还堆着一摞摞羊皮卷。 褚绍挑着翻翻拣拣,慢条斯理地一一看过。 “你看得懂铁夷人的字?” “还是个小兵的时候须得潜伏到铁夷营帐里去,略通一点皮毛。” “山下还打着,你是如何过来的?” 褚绍看得很专心,很简单地回答道:“调虎离山。” 翻完一卷,褚绍还要接着往下找,动作间露出阿勒骨枕头底下的一方巾帕,浅蓝色的,上头有绣花。 柏姜眼尖,一眼看出那是姐姐从前常用的帕子,心中猛地一紧。 “你的人能拖多久?还敢在这里磨磨蹭蹭,哀家若有什么不测,这铁夷的祸事便要扣在你的头上!” 柏姜不敢声张,竭力压着声音,有绳索勒着,呼吸都要困难起来——她实在紧张,姐姐和铁夷人绝不能扯上一丝一毫上关系。 褚绍手中动作停一下,随即加快了速度,匆匆掠过枕下露出的淡蓝色的一角,专心去翻那些羊皮卷。 柏姜悄悄呼出一口气。 “走。” 不多时,褚绍取刀利落地割开绳索:“一会出去后绕到帐子后面,贴着石壁走,他们留了一小队人马看家,一旦沾上,轻易不好甩开。” 柏姜点点头,活动着麻木的手腕,小兽一般迅捷地窜到后方去。 褚绍离开前着意看了那帐子深处的床铺一眼,就在柏姜喊住他的那一刻,他看到了枕头下半遮半露的那一方巾帕。 那上头绣着一个女人的裙摆。 柏姜抬头瞧了一眼陡峭的岩壁,遮天蔽日,偶有怪石旁逸斜出方可落脚。 她没言语,在褚绍跟过来前匆匆低下头,专心将自己身影掩在树丛后。 靠近崖壁这边扎着两个矮矮的小帐子,因为太小,被其他高大的帐篷遮住,褚绍先前摸过来时并没有注意到,此时却实实在在地将他们拦在路上。 四周脚步声渐渐靠近,铁夷人照例在营帐四周巡视着。 柏姜五指比划着:“他们一会儿就要过来了。” 她被绑在主帐时外头也有人巡视,她虽听不确切,但也能猜到主帐周围是会被密密地巡查的。 褚绍谨慎地打量四周,实在无路可逃,食指朝着小帐篷的方向比了比。 柏姜略一点头。 他二人一齐默默比划着——一、二、三! 二人迅速掠出树丛,趁无人发觉时弯腰进账,却引来里头一个赤身**的女人惊恐尖叫。 “啊——” 纵使褚绍手快,一手捂住那女人口鼻,一手钳住她细瘦的脖子,眼见着就要没气,柏姜一个手刀劈在女人绝望挣动着的身体上,他便软塌塌地谈了下去。 这隐秘的骚动还是引起了铁夷人的警觉,他们试探着叫嚷了一声,见无人应答,便小心地围了过来。 褚绍黑眼珠中有莫名的情绪一闪而过,柏姜来不及辨认,便被他一把压在床榻上,狠狠咬住了脖颈边的嫩肉。 柏姜吃痛,毫不顾忌地哼出声来——瞧这帐内混乱**的陈设和衣不蔽体的女人不难猜出,这是什么营帐。 柏姜在心中暗自腹诽——铁夷人果然都是未开化的畜生,统共不过几队人出门,也要带着女人来寻欢作乐。 不待她作他想,柏姜游离的神思便被脖根处更加尖锐的痛意唤回,褚绍故意叼着那一处皮肉反复厮磨,继而又把牙齿朝更深处刺下去。 里头很是昏暗,外边却天光大亮,柏姜半阖着眼,能看见帐子上晃动着的、浅浅的人影,她痛得神志都有些模糊,鼻尖满是铁夷女人帐里独有的腥膻气味,只有锁骨处有两颗虎牙鲜明而深刻地昭示着褚绍的存在。 帐外头又传来一声听不懂的铁夷话。 柏姜推了推压在身上的褚绍。 褚绍猛地从她肩窝抬起头,喘着气,用一种她很少听到的粗野而低哑的腔调回了一句什么。 外头便静了片刻,继而又响起一声问询,听语气戏谑中夹杂着阴狠。 柏姜拖着嗓子,抓起身边随便一件衣物,朝帐外甩过去:“岂纳(滚)——” 外头便哈哈大笑起来,有人那脚踹了一脚帐篷,不多时便离开了。 柏姜后脑重重砸在胡乱堆着衣物的胡床上。 褚绍住了口,有热气重重地扑在柏姜颈侧血肉模糊的齿痕上。 “什么时候学会说的铁夷话?” “刚才。” 柏姜被压着,换气有些困难:“刚刚阿勒骨,就这么对手下吼,手下就走了。我猜,意思是教他们滚?” 她尾音翘起个小小的钩子,褚绍听着觉得有些心动,奖励似的亲一口那牙印:“是。” “你滚。” 伤口刺痛,柏姜很不耐。 “罚你。” 褚绍说完,忽然起身坐到一旁,柏姜身上重压终于消失,她畅快地呼出一口气,静静地等待那巡逻队伍脚步声渐渐走远。 “是不是走了?” “没走。” “嗯?我听不到声音了。” “还留了两个人在外头。” 柏姜不做声了,或许她太累,听不出什么了。 过了半响,褚绍起身,对着柏姜伸出手:“还起得来吗?” 柏姜不用他,自己捂着脖子翻身起来:“走。” 巡逻的不在,两人便很顺利,一路到了半山腰,有马匹在半路上候着。 “一匹?” 褚绍自顾自在柏姜身后坐好,双臂环过她握住缰绳:“怕什么,都是我的人。” 他扯扯缰绳,马儿一声嘶鸣,疾驰过连绵的山路。 不知道绕了多久,褚绍驾马在崖边停下,食指与拇指并拢放在口中打了个呼哨。 柏姜这才看清下头一片空地上,两方士兵奋战正酣。 闻声阿勒骨挑下一个士兵,拄着长刀望过来:“你就是,褚绍?” 褚绍高声回:“是我。” 阿勒骨吹了声颈间的骨笛,方才还沉浸在一片混战中的铁夷人霎时停了动作。 含微见状,也高喊“休战”。 山林间混战方歇,烟尘缓缓地散开去,褚绍终于又看清了记忆里那个瘦弱质子的脸。 “八皇子,多年不见。” “好久不见……太子。” 面对阿勒骨**裸的挑衅,褚绍难得不动怒,扬声道: “头回见皇子,就是因着太后娘娘的缘分。早年一别后,本以为会和八皇子在铁幕山相见,结果人都传八皇子英年早逝,谁知今日又托太后娘娘的福,在这里相见。” 阿勒骨不知听懂了多少:“今日我来,是为了见个人,没有侵犯贺兰部的意思。我在草原听过你,格坦(大哥)是个废物,有一天我们会在铁幕山下相见。” 说罢他望向柏姜: “柏姜,你欠我,来年铁夷使者来取,我也会送来你要的。” 柏姜还未出声,褚绍便亲昵地凑到她脑后: “想不到太后娘娘与阿勒骨还瞒着本侯有这些你来我往的牵扯?” 第36章 三面之缘 大队的人马在后头看着,褚绍终究还是要点脸,派人牵了一匹马给柏姜一人。 褚绍打头,手下断后,包围着柏姜往南边走。 抛却那些驴唇不对马嘴的对话,柏姜意识到这二人仿佛还是旧识,而她除了那狼崽子的名字,其他却一概不知。 “你认识阿勒骨?战场上见过?” 褚绍慢悠悠地向后扯着缰绳,身下马匹很听话地放缓步伐,方便褚绍与柏姜并肩说话。 “娘娘不记得了?他曾经是铁夷人放在铜城的质子,光臣记忆里,这人就曾与娘娘有过三面之缘,怎么娘娘反倒问起臣来了?” 柏姜坦荡地回视褚绍被挡在眉骨阴翳下的双眼:“哀家只知他叫阿勒骨。” “好罢。” 褚绍回过头,眯起双眼看着远处的铜城,陷入旧忆: “他是铁夷大可汗的第八子,因为出生的时间犯了忌讳,纵使他母家部落势力不小,也不受大可汗喜爱,长到九岁便被远远扔到铜城做个质子。” “铁夷可汗共十二个儿子,终年内斗不休,等到他同父同母的兄弟死了后才被他娘接回铁夷部,扔进战场。他悍不畏死,又在铜城生活过几年,摸的清军情,年纪不大却成了个老大的威胁。” 褚绍撇了柏姜一眼,她没什么反应,只是一副专心听故事的模样。 是装的吗?真是天衣无缝。 “我还是个送信的小兵时,他还在铁夷人军中,后来铁夷部内乱,他被他二哥拉下了水,再没回到战场过。有传言说已经死了,没想到竟还能在他几个穷凶极恶的兄弟手下活过来,未知不是记挂着娘娘的缘故。” 褚绍声音冷嗖嗖的,藏着暗刺一般,柏姜听得心烦,颈子一侧伤口又被风吹得红肿,叫她看褚绍愈发不顺眼。 “哦,也不知侯爷与阿勒骨若是真打起来,谁更占上风。” “好办。” 褚绍皮笑肉不笑地牵起嘴角,露出两边尖锐的白牙,没咬够似的: “铁夷部老二一派均被臣打得落花流水,如今在大漠里估计过得猪狗不如,阿勒骨正好上位。瞧他这架势,过几年免不得还要有一场恶战。” “到时娘娘可登至城墙上观战,臣定然提他项上人头来见。” “哀家好期待。” 柏姜忽略他明晃晃的威胁,终于问出她最关心的那个问题:“你可知道他后来可曾回过铜城?” 褚绍静默片刻,侧头似笑非笑地睨着她:“娘娘与他,难不成不止三面的缘分?” “……” 柏姜一夹马腹,往前头走远了。 想来便十分气闷,褚绍反反复复挂在嘴边拈酸吃醋的“三面之缘”,明明是他自己一手造就的。 那时正是柏姜为了不让那来历不明的小狼崽子接近姐姐的时候,她急得心焦,为了姐姐的名声又万万不敢张扬,只好私下里悄悄试图警告他,却次次被莫名出现的太子打断。 头先次在林苑里,姐姐与许多贵女一同赏花,柏姜刚进宫不久还在学规矩,因此在莺声燕语里很不自在,忍不住东张西望,一眼便看见了鬼鬼祟祟躲在角落里的狼崽子。 “!”柏姜一个没忍住,直接从位子上站了起来。 “怎么?” 众女纷纷侧目,只有姐姐十分关心地轻声问询。 “我有些闷得慌,出去走走。” 柏姜随便扯了个谎,等到身后那些窃笑远到听不清了才撒丫子朝着那狼崽子躲藏的方向跑起来。 那人机灵的很,一看柏姜冲着自己来便跑没了影。 柏姜拐过宫墙角正要追,却一头撞在了一个白衫子的人胸前。 “啊——” 柏姜撞得头晕,捂着脑门急急退开,匆匆说一句“抱歉”又要跑,却被那人展臂拦住。 那人声音温润轻柔:“姑娘无妨吧?” 柏姜抬起头——竟是那太子! 那个害得自己惹了许多拳打脚踢又消失无踪的太子! 想起当年的仇怨,柏姜便忍不住横眉冷对。 “你是叫柏姜?再往北都是世家子弟们聚集的地方,姑娘家的不好再过去。” 一年不见,他身量猛地窜出去好多,柏姜仰着头,觉得自己很没有气势。 她心里打量着姐姐将来是要给他做后娘的,他又位高权重,不好惹他不快,于是很不自然地扯出一个假笑,歪歪扭扭地行了个礼,便避之不及地离开了。 第二次是在姑母寿宴上,姐姐献舞一曲,柏姜又眼尖地瞧见那本不该出现在筵席上的质子在人潮后蠢蠢欲动的黑脑袋。 众目睽睽,他竟然也敢—— “孤寻来一副前朝贺海章的礼佛图,贺保太后寿辰。柏姜姑娘,画卷太长,可否与孤一道展开,好令保太后娘娘观赏。” 柏姜脚步生生顿住——小厮伴读谒者一概在侧,凭什么偏偏叫住她?! 贺兰褚是故意的、故意的! 顶着众人各异的眼光,柏姜勉强拿出了祝姨母几个月训出来的成果,端方有礼地接住了一端画轴。 贺兰褚刻意借着那画轴将她手心往下压了一压,低声道:“很珍贵,要专心。” 柏姜重重剜了他一眼。 最后一次,那小狼崽子又在猎场被柏姜抓到,这次她跟得悄无声息,很是顺利。猎场不比皇宫,刻意造了些样子十分朴实的民间小院,柏姜差点跟丢,最后在篱笆外头,看见那质子正与贺兰褚说话。 在他们那个年纪,贺兰褚身量很高,而那狼崽子相较之下要精瘦地多,他十分警惕地瞪着眼,嘴巴绷得紧紧的,不管贺兰褚说什么都摇头。 他紧张也正常,因为柏姜也是头一回见那样阴沉可怖的贺兰褚,他自打到宫中之后名声便很好,皇帝派了几个汉人大儒专门教他,于是他总有端方有礼,温润如玉的美名。 不多时贺兰褚点点头,那质子便从小门中溜走,柏姜悄悄绕过去要跟,却被骤然出现的贺兰褚吓了一跳。 他身上煞意未褪,将柏姜惊了一跳,没留神脚下,重重歪了脚腕。 疼,柏姜紧紧闭上眼,摔进一个熟悉的怀抱。 再睁开眼时,贺兰褚神情已经与往常无异,甚至更温和些,柏姜简直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陷入了幻觉。 “怎么如此不小心,柏姑娘有个好歹,保太后要心疼了。” 他将柏姜扶进门里,找了个石凳坐下,便要去捉她的脚。 柏姜“嗖”一下缩起来,警惕地盯着他。 贺兰褚便笑一笑,挥手命小谒者去请医官。 “孤便在这里守着,只等医官到了再走。” …… 小十年前的往事,柏姜现在回忆起来仍然历历在目。 她瞥了一眼身边现如今阎王老子似的褚绍:“你当年憋得也蛮辛苦的。” 说罢一夹马腹,自顾自往前走了,留褚绍一头雾水挑着眉毛落在身后。 明堂辟雍遭了一回乱,神仙祖宗都七零八落不成样子了,褚绍一行人共柏姜直接去崖洞里接那死里逃生的小皇帝。 大佛已经遥遥在望,柏姜却愈发乱了心绪——她是借着铁夷人打乱了褚绍篡位的计划,那么之后呢? 就算褚绍还能稳若泰山地维持局面,那么小皇帝呢? 他还撑得下去吗? 远远到洞窟前,阿午便带着几个亲信来到了眼前。 “娘娘,”她刻意放大了声音:“铜城已经接到铁夷来刺的线报,现正派了羽林军来护送皇上娘娘回铜城。” 柏姜应了声,褚绍像没听见似的,面无表情背着手大踏步进了洞窟。 柏姜正欲看看小皇帝如何,却被陈午拽住了衣袖。 “嗯?” “娘娘,许是惊吓过度,小六……发烧了。” “什么?!” 柏姜提裙快步进了洞窟,贺兰钰正以一种防御的姿势紧紧抱着小六,谁也不让靠近。 “皇上,哀家看看平安王。” 听见柏姜来了,贺兰钰放松一些,倾过身子方便柏姜将小六抱到自己怀里。 小六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小扇子似的睫毛抖啊抖,要醒不醒的,时不时小猫似的细细地哼出声来。 柏姜将自己的下巴贴在小六额上,还好并不很烫,救她时阿午一直把她护在自己斗篷下,没有怎么受风,大概只是吓着了。 她轻声哄着,抬头见褚绍正目光沉沉地望过来,戒备地把小六抱得更紧了些,索性背过身走到没风的地方去。 小六睡熟了,柏姜胳臂也酸了,陈午轻轻地接过孩子。 皇帝怀里没了孩子后便一直呆滞地坐着,柏姜看见褚绍盯着他手腕蓦地动了动。 霎时间褚绍抬手便刺,柏姜一把上前死死挡住他不断压下来的手腕。 陈午与纥骨含微个子带着手下抽刀相向而立,洞窟里稍一骚动复又归于沉默而长久的对峙。 风里传来统一而沉重的滚滚马蹄声。 “铜城里羽林军已经来了。褚绍,你想清楚,铜城现在还不是你说了算。” “呵,” 褚绍笑:“臣清楚,臣当然清楚。” 说罢他翻转手腕,借力握住柏姜的手,狠狠一刺—— 柏姜猛地惊叫开,被泼洒上一头一脸的鲜血。 褚绍的、热气腾腾的鲜血。 那短刀正插在褚绍心口处。 窟中众人齐齐僵立在原处。 柏姜脑子都空了,愣愣地望向褚绍脸上越来越大、越癫狂的笑意。 “你……” 马蹄声近在耳边,催得柏姜鼓膜震荡,恍惚间她听见褚绍说: “铁夷部猖狂无状,皇上娘娘性命无恙,臣死而无憾。” 第37章 临危 入夜,柏姜到光极宫的时候,医官刚刚为小皇帝施完了针,正合上药箱要往外去。 傍晚孙琏带人赶到时,褚绍扶着鲜血淋漓的胸口重重跪倒在地,正赶上他一副赤胆忠心的好戏。 众人乱作一团,都围着面如土色的褚绍打转,谁也没有注意到小皇帝脸色异常。 或者说,大家只以为他是被吓得害怕。 直到临近铜城城门前,最前头那车驾上才传来小谒者撕心裂肺的嚎叫: “不好啦!陛下他又晕过去了!” 祭天一趟,倒下三个皇亲国戚,柏姜心说这贺兰人都拜的什么破神,一边上下操持着,不至于叫城中流言纷纷。 “陛下如何了?” “这……” 老医官须发皆白,一脸的为难。 柏姜将人带到偏殿:“对哀家说实话。” “是……皇上他向来体弱。今日在马上颠簸许久,又受了风,按理说应当好好修养,可是打脉象上来看,心力不济,有旧疾复发之兆,来势汹汹,岌岌可危啊。” 柏姜心中一凛—— 这就……虽说皇帝身体总是不好,但她总觉得大限之期还早,皇位之事还可以再筹谋,照如今这情势,皇帝这条命无论如何也要留住。 “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岌岌可危?” 老医官眉头紧锁,立地给柏姜跪下:“老臣自当竭尽一身医术,至于结果如何,端看陛下福缘深浅了。” “哀家不管这个,人参、鹿茸……有什么上什么!务必把陛下这条命留住。否则太医院与陛下一同下葬!” 柏姜一字一顿,那老医官抖着身子,只能把头埋得更深。 “下官告退。” “慢着。” 柏姜深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抚冥侯那边如何了?” “回娘娘,抚冥侯伤势看着吓人,实则只是皮肉伤,那一刀并没有扎进心脏,否则早就回天无力了。” “皮肉伤?” 柏姜不解,她当时被褚绍握着手,那刀尖分明是直直冲他心口扎下去的,怎么会有误? 难不成是她太惊诧,记岔了? 柏姜在心里来来回回琢磨着当时的情景——褚绍大难不死,皇帝却病入膏肓,老天爷这是在暗示她什么? 她可、太不喜欢这个暗示了。 “哀家知道了,你下去吧。记着,皇帝的命与你们太医院的命,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 那老医官再拜,跪着退出了偏殿。 “娘娘……”阿充忧心忡忡地扶住柏姜的胳臂。 “抚冥侯被安置在光极宫附近的昭泰殿,娘娘要过去吗?” 柏姜脚步不停:“他不是没有性命之虞么?如今皇帝快死了,他这名头和实在都占全了,不缺哀家道这一声贺,且让他得意去吧。” “那……” “去看看小六。” 一到小六殿中,柏姜便觉得气氛可疑。 自打小六被宋阿濡掳去一次后,殿里头的宫人便被柏姜全换成了心腹,向来一看到自己与阿充都是亲亲热热涌上来的,此时却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柏姜顿感不妙,提裙匆匆往正殿赶去。 还未进门,柏姜便已经看见褚绍赤着被绷带绑满了的半个肩背,正大喇喇盘腿坐在小六榻上,而本应老老实实睡觉的小六,此刻正伸着小手,小心翼翼地去碰那渗了些微血迹的绷带。 褚绍一只手虚虚支在半空中,像是在扶,却离小孩子幼嫩的脖颈很近很近。 “住手。” 柏姜人还未踏入殿内,便急急喝道。 小六吓了一跳,“啊呀”一声在榻上摔了个屁股蹲儿。 褚绍嗤笑出声。 小六裹着小被子,可怜兮兮地绞着手指:“姨姨,小六没有调皮,是哥哥说可以碰一下的。” 褚绍悠悠地下榻行了礼,跪着十分没个正型地附和道:“是啊娘娘,难不成本侯还能被一个五岁孩子谋害吗?” 柏姜抱过小六,拍拍她后背:“吓到了吧?姨娘不是说小六。” 小六眼神懵懵的。 “是昭泰殿太小,不够侯爷修养么?” “什么话,臣来关心关心弟……关心王爷,有何不可?” “平安王发烧了,须得静养,王爷要关心且去别处关心。” “那本侯去关心关心皇帝?” 褚绍含笑看着柏姜,一句话堵得她哽住。 “阿姜,我也发烧了。” 柏姜没说话。 褚绍重复一遍,特意重重强调了“发烧”二字。 柏姜觉得奇怪,伤口发炎引起发热难道不是很正常么? 这人五年来在战场的经验喂给狗了么? 褚绍眼珠含光,灼灼地盯着柏姜看,将她看得浑身不自在。 “侯爷发烧便回昭泰殿裹着被子睡一觉吧,身子强健,一点低热不怕什么的。反倒是这样晾着肩背吹风,恐怕过不了几日宫里就要给侯爷安排发丧。” “哼,” 褚绍赤脚从榻上下来,身形笼住柏姜娘俩儿。 “哪能呢?臣得好好活着为太后娘娘尽忠效力啊。” 他脸上笑意一闪而过:“含微,走。” 褚绍人走远后,柏姜娘俩裹着小被子一起暖暖和和地在脚踏上坐下说悄悄话。 柏姜看小六晃着脚丫,盯着她十个圆圆的脚趾头看。 “小六,姨母问你,刚刚褚绍都和你说什么了?有没有吓到你?” 小六歪着脑袋想了片刻,想点头,转而又摇了摇头,她搓起两个指头说: “只有一点点吓到小六。” “怎么吓到的?” “小六醒来的时候,他就站在我旁边,衣裳黑黑的,好高好高……” 小六吓了一跳,嘴巴一瘪,迷迷糊糊要调出泪珠来,被眼前英俊又阴翳的男人的大掌轻轻盖住脸。 “嘘——别哭,我算是你哥哥。” 小六立刻就觉得他亲近起来:“哦,哥哥,小六发烧了。” “我也是,我还流血了。” 小六向来发烧时就头昏脑胀吃不下又爱吐,难受的紧,因而听到眼前人也发烧了便十分同情。 她一骨碌爬起来,光着脚丫踩在榻上,在面前人疑惑又略微戒备的目光里“啪”一声把自己小小的下巴颏贴到了他额头上。 有点硌得慌,疼。 然后她的脸就被褚绍双手捧下来了。 这人手好糙,有厚厚的茧子,捧着她脸也疼。 面前有点凶的男人皱着眉头问:“这是谁教你的?” “小六以往生病发烧,姨姨就是这么贴贴的,小六头也不疼了。” 那紧皱的眉头便松开些:“以后不要谁发烧了都这样贴上去,万一是坏人呢?” 小六“咯咯”笑:“你不是哥哥吗?” 这么简单的道理,眼前这个大哥哥好像不懂似的,又叹又笑地盯着她看了半天。 小六从未见人受过这么夸张的伤,白色的布条缠了大半个上身。 “你咋伤了?” 褚绍挺直背,方便小六看清楚。 小六嘴巴张得圆圆:“你干啥啦?” “你睡着的时候,有把刀,欻——” 褚绍比划着:“就这样了。” 小六很配合地惊呼:“喔——” 她手痒痒,想碰一下又不敢,被褚绍一眼看出来,他盘腿坐好:“试试嘛?” “然后姨姨就来了——” 小六一下栽倒在柏姜怀里撒娇。 柏姜搂着小孩子暖热的身子,心里滋味蛮复杂,不知道要怎么跟小六说那个哥哥实则口蜜腹剑,她总觉得小六还太小。 柏姜与小六裹在被子里说话,不知不觉月上中天。 她奔波了一日,早早便觉得乏了,将小六抱起来,一旁侍候的宫人连忙上前整理床褥。 小六睡了半日还不困,笑嘻嘻地捉着柏姜一绺黑发绕在指尖玩。 正哄着,忽然小六眼睛亮起来,指着外头叫:“哥哥!” 柏姜回头,竟是褚绍去而复返。 褚绍正色背手大踏步进了寝殿,规规矩矩行礼后径直来到柏姜眼前,难得没撩扯她,而是伸出一只拳头到小六眼前。 那拳头握起来有小六一张孩儿脸大,五指张开,自他中指往下晃荡着一只铜质鱼符。 “喔——” 小六探着身子去抓。 “这是什么?” 褚绍拿鱼符逗小狗似的逗小六:“方才跟他说话时提起,回去看正好宫里放着一只,拿来与他顽。” 小六从前还总是怕褚绍,如今褚绍不过与她玩了半日便熟络起来,丝毫不设防地要褚绍抱。 柏姜直觉褚绍没安什么好心,铁面无情地把小六塞进被窝里:“不困也要眯着,明日还要听师傅讲课,你起晚了不怕,伴读要被打手板的。” 姑母上回来宫里带着锦绡她妹子来,倒是与小六处得不错。 柏姜看那个小姑娘与锦绡性格大不相同,静默自持,宠辱不惊,且是个哑巴,不怕她说什么,便留下给小六做伴读,闲暇时与宫里的主持们一道拜佛念经。 小六扁着嘴巴,恋恋不舍地看着那鱼符,可一想到伴读姐姐,只能老老实实地把眼睛闭上了。 褚绍把鱼符塞到小六枕边,端详着小六童稚的脸:“平安王年纪小,倒是个慈悲心肠。” “出去。” 柏姜放轻脚步踱至殿外,月凉如水,撒下一地清辉。 “你打什么主意?” “臣能打什么主意?臣感叹娘娘教养有方,教出平安王这么个好孩子。不过娘娘……” 褚绍话锋一转: “好孩子是做不得君王的。娘娘这样娇养着,哪里是个做皇帝的料?” “哀家自会提点着她。” “哦?” 褚绍笑一声:“那娘娘为什么不让臣杀了那个女人。” “哪个女人?” “铁夷人帐子里那个。” “她不过是个军妓,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侯爷就算在战场上呆惯了眼里命如草芥,也不必非惦记着她那一条命。” “阿姜,”褚绍在她耳边落下一声轻叹:“别总是逼着自己了,答应我,我保你一家老小平安。” 柏姜皱起眉头:“你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到了宫里后渐渐长了些手腕,也有许多自保的法子,可总是不够的。阿姜,你终归不够狠心,你若非要留着那慈悲心肠,就该高坐莲花台,做你的菩萨去,何必在修罗场里硬熬。” “你倒很会说风凉话,做个泥菩萨有什么用?灵禅寺富贵无匹,不还是塌了?” 褚绍静默片刻,忽然一声笑,不明不白地留下一句:“也对。你从来一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劝你才是白费心思,还不如小皇帝识时务。” 褚绍拂袖要走,柏姜闻言心中暗暗提起,恐他一时兴起硬闯皇帝寝殿。 “是,贺兰钰识时务,看见你真面目便一味称病在宫里龟缩着,也不知能撑到什么时候。” 褚绍回头,胸有成竹:“那臣与娘娘一同静候。” 柏姜提着的心悄悄放下了。 读者宝宝好,最近在梳理大纲时遇到一些问题,但是不想打破更新规律所以还是更新了,所以后几天在更新的同时会伴随着一定的内容调整,会补充一些内容。 为了保证阅读感受,37章及之前的内容增补只会在原章节调整。 第一次写文没经验,目前的调整只是我能想到的比较好的方案,如果有建议可以留言。 鞠躬,祝所有读到这里的宝宝天天开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7章 临危 第38章 风声 夜里微微有些起风,柏姜正感到领口下窜过一道寒意,身后便被一道厚厚的斗篷围住了,是阿充。 “娘娘,这可怎么好呀?皇上怕是撑不了多久。” 柏姜叹了口气:“撑不住也要撑,能拖一时是一时。” 她心中突然有了主意:“阿充,记不记得姑母刚到慈安寺时生过一场病?当时也是百般求医不得,最后是被寺里一个师傅救下的。” “是……那阿充派人去慈安寺请他来?” “去请,趁入夜就去请,不要走漏了风声。” 柏姜拍拍阿充的肩膀,阿充急急地去办了。 第二天清晨,一辆灰扑扑的马车早早进了宫门。 柏姜用过了早膳早早去了皇帝寝宫,贺兰钰双眼紧闭,脸色青白,唇色发灰,怎么看不都大限将至的样子。 其间有宫人来用药,勺子抵在嘴边,偏生喂不下去,棕褐色的药汁淌了满脖子。 柏姜在一旁看着,并不感到焦急,连昨晚偶尔掠过心头的绝望也没有,只是平静,不知为何又突然又想起褚绍说自己不够狠心。 正出神,阿充悄悄附在柏姜耳边:“娘娘,师父到了。” 说着,谒者引着一个师父过来了,这师父打扮十分奇怪,穿僧人常穿的海青直裰,带发修行,束起的发髻上扣着一顶斗笠,遮住一张脸,仿佛他曾经毁容了似的。 他不疾不徐地朝柏姜施了佛家的礼,接着转向皇帝,伸出一只白而瘦的手,搭脉沉思。 不多时他撤了手,收起皇帝手腕上搭着的帕子。 柏姜忙问:“如何?” 那师父合掌,柏姜屏退下人:“师父但说无妨。” “气血两亏,内结于心,大凶之兆。勉强可用药吊着他一条命,能不能醒,端看他造化了。” 柏姜心脏重重往下一落,紧握住阿充冰凉的小说:“除此之外再没有办法了么?” 那师父缓缓地摇了摇头。 柏姜点点头:“师父开药吧,宫里药材都齐全。” 她看向皇帝平静好似沉睡的一张脸,想起他大年夜里的哭泣,想起在澧泉宫里的癫狂无状,柏姜心头的预感越来越明晰—— 皇帝不愿意再醒来了。 可她绝不能放小皇帝这样轻易地离去,对不住便对不住吧,谁不是生活在地狱里呢。 送师父离开的时候正直直遇上褚绍,身后跟着来宫里探望的李璋,二人行礼罢候在一旁,要等柏姜离开后再进皇帝寝殿的意思。 柏姜叫宫人紧紧闭上寝殿大门。 “两位大人来得不巧,哀家刚请了姑母推荐的高人为皇上看诊,皇帝精力不济,业已睡下了。朝政也繁忙,大人们可隔日再来。” 褚绍背手打量着:“哦?本侯听闻陛下只是伤风而已,有什么可惊动这……世外高人的呢?” 那师父顶着褚绍的威压,仍然宠辱不惊,合掌在胸前,道:“伤风事小,心绪郁结为大,早日排遣,方可享千年万年的福分。” “哦,出家人不打妄语啊师父。”褚绍似笑非笑。 那师父没有说话。 柏姜及时出声:“阿充,你们几个,好生送师父出宫,不可怠慢。” 褚绍抬眼在柏姜与寝殿之间来回扫了几眼,并没有说什么,身后没什么动静的李璋却突然抬起手,拦住那师父去路。 “既然师父好医术,不如也替我诊治诊治吧,我近来事务繁忙,夜里总睡不好觉,头痛难忍啊。” 说罢他朝柏姜顿首:“太后娘娘垂爱,让师父给臣看看吧。” 李璋向来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柏姜想不到一个寺里默默修行的师父究竟哪里露出马脚,静默片刻,只好答应了。 柏姜目送着他们一行人走远,低声对阿充道:“叫几个灵巧的宫人去外头守着,有事么消息及时来报。” 阿充听命去了,柏姜本以为要拉扯一番,没想到她刚回宫阿充便带着人回来了。 “如何?” 阿充摇摇头: “没如何,只是请师父诊了诊脉,开了几味药走了。阿充去问了阿湲,她懂些医理,说都是普通治睡眠不济的药。那师父诊完了,李璋亲自派了马车,恭恭敬敬送回寺中去了。” 只是如此? 柏姜甚至李璋是只九尾狐狸,能让他额外注意到的绝不可简单放过。 “虽说姑母的人可信,难保从前在俗家时与李家有过什么牵扯,还是去查查那师父的来历。” 阿充答应了,但没走。 柏姜疑惑:“还有什么事?” 阿充左右看看,附在柏姜耳边,压低了声音道:“送师父回去后,抚冥侯派纥骨含微去找了何爻。” “何爻?” 何爻因为宋阿濡的事被贬值后,柏姜曾替他说了一回话,后来为防关系暴露,便一直没再管过他,他也识趣,日子比从前艰难些却也勤勤恳恳,一直不曾出什么事。 幸好何爻与阿午的关系没人知晓,虽说褚绍保不准看出了什么线索,好歹替她们召回一条眼线。 “跟何爻说,有什么事及时报回来。” 什么消息都不曾传回来,好似褚绍只是偶然想起了这个曾经出过力的宦官,大发善心补偿他一场似的,并没有任何其他的居心。 柏姜在宫里闷了三日,偶有亲贵大臣上奏面见皇帝,均被柏姜以养病之名拒了,抚冥侯府里且没有什么动静。 其间柏姜也曾出入皇帝寝殿几趟,一派风平浪静,包括沉睡的贺兰钰。 日子就这么不好不坏地过。 又一日清晨,柏姜正梳洗,阿充突然急匆匆从殿外跑进来:“娘娘!” 柏姜心知她连日来等待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挥挥手屏退替她装扮的宫人:“如何?” “抚冥侯……他带着一群亲贵直直闯过宫门要到殿里去面见圣上呢!” “替哀家梳洗好,唤阿午来。” 柏姜盯着铜镜里模糊的影子,沉声下令。 她到时,大殿门口正对峙。 一方以褚绍为首,紧随其后的是高阳王留下的心腹巴岭,后头又有以李璋、孙琏为首的一众文武官员。 一方是陈午与手下带刀守在宫门口,将寝殿团团围住,水泄不通。 东方灰云底下裂出一道鲜红的缝隙,正愈来愈大,愈来愈红,照在双方群情激愤的脸上。 孙琏盛气凌人:“陈午!不要以为李大人看重你我便不敢把你怎么样!我等与侯爷心系陛下安危,入宫觐见,怎么轮得到你一个小小羽林监出手阻拦!你是反了不成!” 人群那头,陈午声音不疾不徐:“我效忠的,是皇上太后,而不是孙将军。陛下正修生养息,又未曾传旨召各位大人入宫,下官如何能放行?” “你!” 孙琏待要发怒,柏姜及时出声:“众大人且先息怒!” 众人纷纷回首,柏姜扶着阿充的手,顶着各色视线款款登上踏跺,居高临下站到月台前方来。 “皇帝向来身子欠佳,又在祭天遇刺,伤风事小,亏了元气事大。如今才卯时一刻,各位大人不如回府,静候皇帝召见。” 褚绍挡在最前头反唇相讥:“贺兰氏一脉向来骁勇,才能在战场上百战百胜,皇上虽说年少体弱,但开春来眼见着康健起来,又有皇室血脉庇佑,总不至于一连几日都卧床不起。臣敢问——” 褚绍抬眼直视着柏姜:“是陛下不方便,还是娘娘您不方便呐?” “哀家久在后宫,不问世事,有什么不方便。” 柏姜笑得愈发和婉: “倒是诸位大人,气势汹汹堵在皇上寝宫门口,是要做什么?” “皇帝明鉴,拔擢诸位大人各司其职,共理政事,皇帝才得以稍稍从政事里休息片刻,保养身体,以享万年,诸位大人纷纷前来面见陛下,难不成是力不从心?无妨,朝里有的是能人。” 褚绍上前一步,抬腿踩在踏跺上,引得陈午诸人纷纷拔剑,十足十地警惕起来。 “娘娘说的好!我等今日来到这里,便是要清清楚楚看看陛下身体是否康健,君安臣乐,君王安康,朝臣才心无旁骛、各司其职,否则人心惶惶,岂不是动摇国本?” 褚绍抬手,领着众人一齐向前逼近。 “太后要动摇国本吗?!” “阿午守好陛下!” 陈午听令,与众军士拔刀牢牢守在柏姜背后。 双方冲突一触即发,正在焦灼之际,何爻忽地推开殿门出现在柏姜身后。 “陛下晨起听见宫外喧嚣,打发奴婢来问究竟所谓何事。” 柏姜忽地转身,褚绍与那一众官员也静了,一齐紧盯住何爻不放。 何爻从前跟着宋阿濡见惯了大场面,此刻丝毫不怯: “陛下近来多有精力不济,诸位大人若有要事,请移步偏殿等候,陛下自会召见。” 柏姜身后议论纷纷,她心中狂喜,又有些不可置信—— 贺兰钰果真醒了? 第39章 让步 众官退去,柏姜仍矗立在原地。 何爻若有所感,行礼起身时下巴着意对着柏姜点了三分,而后便躬身退至一旁。 柏姜放下心,语调如常道:“哀家去看看皇帝。” 何爻垂眼道:“娘娘请。” 殿里的重重帐幔此刻都拉开了,晨曦自窗棂外透进来,显得格外亮堂,皇帝虽还在榻上,脸色仿佛也被照得红润起来。 无论出于什么缘由,柏姜此刻的欣喜是实打实的,看着尚在病榻的皇帝如同看着一个薄命的弟弟: “怎么帐子都扯起来了?好容易醒来,见了风怎么好?倒春寒可不是说虚的。” 何爻将皇帝扶起来,端来了早煨在一旁的药。 皇帝皱着眉头一口气全喝了。 许是药太苦,皇帝憋得脸通红,他微微地笑:“太后来了。” 柏姜蓦地有些心酸,她从前与皇帝不熟悉,总是井水不犯河水,遭了一场变乱,倒真把这个十六岁的少年看得如同自己弟弟一般,霎时间百感交集,要落下泪来。 “太后哭什么,朕好了。” 柏姜不住地点头:“那便好。” 之后再也说不出什么了。 “太后还未用早膳吧?朕让他们送来。” 柏姜看着眼前梳洗一新的皇帝,总隐隐感到有哪里悄悄变化了。 “皇帝先用吧,抚冥侯他们还在偏殿里等待。” 贺兰钰摇了摇头,声音很轻,却格外笃定,不像从前软弱: “让他们等,朕睡了许久,想好好用膳,太后陪朕吧?” 生死关头走一遭回来,真是变了。 柏姜暗暗感叹着,点头应了。 快用完时,柏姜提议:“那些人都是来看皇帝是否安好的,也不必都传进来,只叫抚冥侯进来,其余的打发了便罢。” 皇帝没有抬头:“都叫进来吧,他们来势汹汹,怕不止来见朕一件事,今日一道听了,来日……朕也安心。” 众官进殿,黑压压跪了一地。 皇帝坐上首,柏姜在侧。 孙琏道:“关于祭天遇刺一案,臣有事启奏陛下,太后娘娘还是规避为妙。” 还不等柏姜开口,皇帝先说:“无妨,当日幸而太后在侧,才保住朕性命。” 孙琏还要再说,褚绍抬手止住他,在众官之中拉出一个高大的男人,两人一同跪在皇帝身前。 褚绍正色道:“臣褚绍,羽林中郎将林恒,掌祭天警卫,办事不力,竟令心腹大患有可乘之机,令皇上、太后圣体有恙,实在是臣二人的过失,当以死谢罪,请陛下责罚!” 他身后的林恒脸色青白,比皇帝昏死之时更甚,惶惶地磕下头去:“请陛下……责罚!” 柏姜身后传来轻微的动静,她寻声看去,陈午手中刀柄磕在桌子上。 哦……她想起来了,这林恒是当日武举时阿午的手下败将,却先她一步进了羽林军。 陈午见过他随众人一道附和宋阿濡,也见过他私下里唾骂宦官贪腐,因而曾在自己面前提过好几回,先前听说正和其他人一道巴结孙琏。 好一个墙头草,多行不义必自毙,宋阿濡死时没牵扯他,倒叫褚绍这个煞星抓住了。 褚绍自己刺了自己一刀保命,他就完喽。 褚绍借势谋反不成反给自己找了个保命符托底,又有消极怠工的下属在前头顶着,前可攻后可守,这朝堂真叫他玩转了。 柏姜合上茶杯,柔柔地发话了:“ “祭天是大事,本该两年一回,头两年建武帝独断专行,已经是误了一次,为了求昊天上神息怒,故而今年格外郑重,铁夷人在此时逼到皇帝与哀家面前,已经是对贺兰一脉大大的不敬了。” “哀家一个女人,不能为先帝承继香火,子然一身,在世不过在宫里看顾平安王,死不足惜;可皇帝与平安王终究是因为二位将军才免于丧命在铁夷人刀下,这于贺兰氏一脉亦是顶天的功劳。” 褚绍没答话,身后有附庸急急上奏。 “铁夷人来犯虽说是大大的不敬,可军务流程皆是严格按往年的来,没有一丝错漏,实在是铁夷人太过狡猾,竟敢越过天险啊!” “陛下息怒!” “陛下明鉴……” “臣反对!” 众臣中,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扶膝跪倒在皇帝眼前: “皇上,臣贺赖巴林承高阳王之命,在他离京后留下,效劳抚冥侯。臣在边关多年,对铁夷人十分熟悉,他们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好战、阴险的畜生,好大喜功,死不悔改,这才有他们一次次冒死进犯,乃至于搅扰了祭天大典。” “臣跟在抚冥侯身边,受抚冥侯器重,却也不曾发现铁夷人的阴谋诡计,臣有愧!愿替抚冥侯请罪!” 话音未落,后头那些官员又叫起来: “贺赖大人不可啊——” “侯爷与贺赖大人是人不是神怎么能未卜先知…… “好了。” 贺兰钰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带了一丝不容置疑的语气。 他起身亲自将褚绍扶起来,直直对上褚绍的双眼: “朕头一个要感谢的,就是抚冥侯,若不是侯爷,朕早就没命了,哪里还有机会在这里谈什么‘恕罪’不‘恕罪’的。” 褚绍沉沉地盯着已经换了个人一般的小皇帝:“臣有愧于陛下的托付。” “抚冥侯劳苦功高,险些赔上一条性命,朕打算以王爵相赠,辅政东极宫。” 一言既出,四座震惊。 褚绍瞳孔微缩,深深地盯住小皇帝,似乎想击破小皇帝的故作淡定,却始终没有成功。 柏姜暗暗握紧了手。 贺赖巴林扶住膝头,蹙着眉头,蛇一般的瞳孔直直看向皇帝。 皇帝无视殿中各异目光,回头看向柏姜的方向,继而伸出手: “再者,陈午陈大人。” “朕知你曾是武举状元,五年来屈居执金吾,一朝进了羽林军便有救驾之功,可见陈大人卓尔不群,有过人之勇,实在是巾帼英雄。羽林中郎将的位子,便由你来做。” 众人仍沉浸在震惊之中,尤其是孙琏,他张口结舌,这局势远超乎他想象,以至于呐呐不能言。 陈午不等众官开口反对,连忙高声道:“谢陛下!臣定当忠于职守,不负陛下厚望。” “好,”皇帝转过身,看向跪着的林恒。 “至于……林大人,这次铁夷人有机可乘,一是铁夷人狡猾,二是因为兵将调遣之策年久不曾改进,可见你惫懒。便降职一级,罚俸三月,长长教训罢。” 皇帝长长一段话说完,有赏有罚,叫众人说不出一句反对的话。 “朕累了,无事,便跪安吧。” 众人面面相觑,却也只好退却,只有柏姜仍定定地看向贺兰钰。 他迎着柏姜目光,疲惫地笑一笑:“太后有什么不满意吗?” “不……皇帝,像变了个人似的。” 贺兰钰点点头:“从前太后瞧不上吧?” “没……” 柏姜要否认,又住了口,她眼下不想也不能骗了小皇帝去—— 她从前确实没有把小皇帝放在眼里。 皇帝不以为意,继续道:“还有一事,要与太后讲。抚冥侯往后便是摄政王,朕打算将政事全权托付给他,朕么,想移驾庆阳宫,安生度日。” 这一连串的消息太多、太重,柏姜几乎要怀疑眼前这个皇帝一觉昏死过去,再醒来是被什么精怪附身一般,不然一个人的个性怎么在几日之间有这样天差地别的变化? “陛下想找个清静的地方也多的是,庆阳宫……哀家记得在西山别宫,那地方荒得很,离皇宫又远,去哪里做什么?” “朕随皇兄来铜城时,住的一直是庆阳宫。” 柏姜从没关心过小皇帝的过往,因而面对眼前坦然微笑的小皇帝时,难得地有些张口结舌。 “那地方朕熟悉的很,住起来安心。住在这金尊玉贵的大殿里……” 小皇帝拍拍身侧颁布了无数谕旨的大桌: “住这里,朕总怕随时随地会死去。从前不敢说,现在敢了,朕怕了,朕想走。” “好。” 柏姜点点头,同时敏锐地意识到自己应当采取与皇帝相同的动作,先要避一避褚绍锋芒为好,免得太过高调,到时再丢了阿午好不容易挣来的地位。 “从祭典那日起,哀家到今没睡过一个安稳觉。算算也到日子了,怕姑母在慈安寺听见什么不着调的风言风语担心,哀家也该去看看她。” “那,皇帝休息吧,大病初愈,要好好保养才是……” 柏姜还想说些什么场面话,却不能再说不下去,只好留一句: “那,皇帝保重。” 小皇帝微笑着点点头:“太后也保重。” 抱歉……晚了三分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9章 让步 第40章 回光 三月里,铜城尚且春寒料峭,然而过冬的鸟儿们已经陆陆续续飞回来了,一大早叽叽喳喳搅得柏姜不得安生。 她躺在榻上,盯着轻薄床帐上缀着的熹微日光,忽地想起小时候有个算命老先生说她命里有一场大劫,渡过去便是多福多寿,渡不过便要横死街头。 所以柏姜一直隐隐地在等。 她没来由地想到,大约贺兰钰命里也有这么一个大劫,现下算是渡过去了吧。 大病一场起来,端的是处事不惊,看破红尘一般把朝政全权推给褚绍他们,自己落得一身清净,天天在宫里琢磨起乐理来。 柏姜与褚绍两边不约而同对明堂大祭一事按得死死的,小皇帝在中帮着遮掩,那一日的惊险便化为了池塘里偶然投下的一枚石子,浅浅荡起几圈涟漪又归于平静。 虽说是这样,她心里总是有个疑影儿,说不清楚挥之不去,便又来到慈安寺中。 钟声响了,姑母要做早课了。 柏姜在佛前谈不上虔诚,毕竟她亲娘依稀也是信佛的,最后还是落了个死无全尸,她草草默念了三遍心经,愈念心里愈乱,扰得姑母也不安宁。 “阿姜,心里存着事?” 姑母早就听闻了明堂里那场变故,柏姜谈及此时因顾忌着姐姐的私隐,对于阿勒骨那段闭口不提。 如此一来,事情便说不圆,只好按褚绍放出去的假消息告知姑母。 “没。” 姑母放下经卷,回首默然看向她,她年逾七十,依旧耳聪目明。 柏姜在外边再处变不惊,也顶不过姑母长时间的审视,她只好求饶:“姑母,我去外头走走。” 都知道是托词,柏漱嫣没管她,只是转回身又重新默默颂念起经文了。 阿午因在羽林军中开了杀戒,也被姑母叫来佛堂,她原先在学堂时念书便坐不住,现如今更是如坐针毡,眼看着柏姜脱离苦海,悄默声起身跟出去了。 “阿午,原先叫人查寺里那师父的来历,都有什么消息了?” 阿午摇摇头:“还没有,只知道他十三年前便来了慈安寺,一直带发修行,替寺院的僧人们看诊,抵了吃住,极少出寺去。” 柏姜想起那日李璋的异常:“那再往前呢?他俗家是做什么的?便没了?” “没了,他再往前仿佛没在这世上活过似的,一丝痕迹也无。” 柏姜默默打起了心思,一般人俗家来历不会洗得干干净净,医术不俗,又在这寺里熬了十三年的清苦日子,断然不会是平庸之辈。 “不必着急,再打听着就是了,现下正好在寺里,陪我去会一会他。” 那师父住在竹林后一处三间的房子里,没有院墙,房前一直到竹林的两亩地算是他的院子,种了些应季蔬果,房前挂着自己写的一副匾,上书三个大字—— 遗风堂。 行云流水,笔走龙蛇,柏姜认定他是个世外高人,敲响了合着的门扉。 那人怪得很,在屋里也照常罩着面纱。 他开了门,并不因为看到柏姜而惊异,十分自然地下拜道:“太后娘娘。” “师父请起。皇帝用了师父的方子,药到病除,现下已好多了。哀家春日里有时神思倦怠,劳烦师父瞧瞧。” 正说着,那人从药箱里拿了一块纱巾要替柏姜搭在腕上,闻言动作一滞,反问道:“药到病除?” “是,”柏姜颅中掠过一丝疑惑,她接着讲:“医官也日日替皇帝把脉,说一日比一日强了。” “哦。”那师父没再说什么,放下纱巾替柏姜把脉。 这地方偏僻,静的很,柏姜能听见自己心脏微微的跳动,向来那师父两指下也是如此。 “师父可瞧出什么了?” “娘娘脉象一派康健,并无不妥,神思倦怠大约是……” “哀家是问皇帝。” 那师父骤然停了口。 柏姜不紧不慢接着道:“虽说皇帝面色看着一日比一日红润,可哀家却总隐隐觉得不安,依师父看是怎么回事呢?” 对面没有声音。 陈午在后头默默抽开刀。 “未见陛下不敢妄言,娘娘可命人将皇上脉案誊抄一份,拿来细瞧。” “好,刚好哀家今日回宫,今夜大概就有人来叨扰师父。” 他点一下头,手合在身前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寝殿内,皇帝说困倦,沉沉睡了两个时辰,何爻安心守在一旁,身边的云纹漆鼎里温着皇帝醒来要喝的汤药。 虽说这些日子的名贵药材都逃不过去浇灌窗下那盆罗汉松,但他该做的差事总还是要做,喝与不喝是皇帝的事。 “吱呀——” 何爻抬起头,四方的门框里框出一方浓重的夜色,中间黑压压一个如山的身影,是褚绍。 何爻无声下拜,褚绍没有看他,缀了明珰的丝履径直踱步至皇帝榻边。 “都下去。” 褚绍沉沉出声,何爻悄无声息地领着一众宫人躬身退出了寝殿,门扇合上,隔绝内外,殿里连远处盘旋的枭鸟叫声都听不见。 褚绍看着日益消瘦的小皇帝阖眼在榻上长长地吐气,后胸口很急促地突一下,接着又是吐气。 他便明了,皇帝不过是回光返照。 皇帝似乎梦到了什么,口中喃喃,褚绍留神听了,好似是在叫“姐姐”。 “阿姜……姐姐。” 褚绍挑起一边眉毛—— 好啊,他往先约莫能咂摸出小皇帝对柏姜那点子若有似无的意思,没想到临了了梦里还记挂着。 他与建元帝不算,宫里一个、铁幕山后头又一个……这几年他在北疆出生入死,阿姜在宫里也没闲着。 想及此,褚绍心里对将死之人的最后一点子同情也没了,转身倒了半杯凉茶,手一扬,将茶水悉数泼洒在皇帝脸上。 “咳咳咳……” 小皇帝呛咳着醒来,睁眼便看见褚绍黑压压的身影阎罗一般伫立在榻侧,他眨了眨眼 ,一时有些迷茫,恍然间以为自己已然到了阿鼻地狱。 “陛下可看清楚臣是谁了?” 见小皇帝愣愣的不答话,褚绍可以加重了语气:“臣是您亲封的摄政王褚绍,不是什么……阿姜姐姐。” 果然,小皇帝苍白的一张脸霎时间青红交加,煞是精彩。 “当朝皇帝肖想太后,您还真是颇具贺兰氏遗风。” 皇帝刚醒,声音又轻又哑:“怎么,摄政王不是吗?” 将死之人,胆子真是大了,褚绍此时倒来了兴致,坐在皇帝榻前,一副要与他促膝长谈的模样: “是啊,臣与陛下所爱略同,所以您尽可放心地去吧,日后太后娘娘一衣一食皆经臣手,绝不假手他人。” 面对褚绍**裸的挑衅,皇帝这时候那被人乍然戳破心思的羞赧已经没了,他面颊下陷,显得眼睛异常大,直直地望向褚绍: “你知道了……朕对太后,没想过要做什么。” 褚绍一声嗤笑:“那您也得能做什么呀!” “好了,” 褚绍振袖,俯视着眼前奄奄一息的小皇帝终于图穷匕见: “现在您还能替太后做点什么。” “什么?” “留下遗诏,还位于本王。” 小皇帝有些吃力地笑一笑:“这哪里算‘替太后做点什么’。” “算,怎么不算?” “前朝囯祚三百年皆毁于外戚之祸,是以太祖皇帝建国时格外防着外戚,‘子贵母死’。” 褚绍俯身,厌恶地瞧着这个羸弱的少年:“相王妃死的早,你那亲娘更是不值一提,是以你们顺顺当当登基为帝,本王入主东宫时第一件事可就是亲眼看着母妃自悬于梁上。” “论文韬武略,论流程规矩,我有哪一点配不上当这个皇帝?何以叫你们兄弟俩占了先机?” “若朕不呢?” “贺兰祎那少不更事的五岁崽子登基,柏姜只会被各方朝臣撕成碎片,唯有臣能护住她。说到底,不还是臣出面挑这个大梁么?何必无端生出那些祸事来?” 小皇帝笑得更开了一些:“为了柏姜?” 褚绍低声重复:“为了柏姜。” 小皇帝笑起来,胸腔不住地起伏着:“不是。” “什么不是。” “不是为了柏姜。” 小皇帝撑起身子,直直地顶着褚绍煞人的凶气看过去: “朕没想做什么,是因为朕知道自己给不了太后想要的东西。依稀听过王爷与太后相识多年,既然如此,王爷怎么连朕都清楚的事都想不明白?” 褚绍没想到自己竟被这活不成的小崽子激得动了怒,他按耐住掐断这人喉管的冲动,沉声反问: “我若为帝,有兵、有权,要什么我给不了她。” “当皇帝更给不了。”贺兰钰轻而果断地说。 褚绍本该暴怒,该扭断他的脖子或是一刀刺穿他的心口,但他没有。 他看着眼前少年坦然而无畏的眼睛,霍然感到后脊发凉,仿佛那少年背后有一口无尽的深渊,他再往前一步,便要坠入那深沉无涯的黑暗里。 褚绍紧紧攥住手心冰凉光滑的绿玉珠,定下心神: “本王可以保证,若是贺兰祎登基,臣绝不会拦着外面那帮野狗一般的大臣,柏姜只会无名无姓在摄政王府里由臣照料一生。” “依臣来看也不错,皇帝自己选吧。” 褚绍说罢,不再管皇帝。 良久,背后终于响起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叫何爻去取天子印玺吧。” “另外……王爷可否替朕备一副药?” 第41章 绝唱 长乐宫中,柏姜面前跪着一向给皇帝请脉的医官。 皇帝的脉案向来小心放着,怕有可疑之人趁机谋害天子,可柏姜派了心腹去竟也无功而返,这就比较可疑了。 阿充空手而归,说那医官一听是皇帝脉案,说什么也不肯拿出来,无论是银钱贿赂或是刀剑逼迫,一概护住那匣子,不肯给人看。 柏姜听了,再想起师父欲言又止,便知此事藏着猫腻,直叫人将那医官从太医院拖了回来。 “怎么,一份脉案藏得跟眼珠子似的,你是怀疑哀家要谋害皇帝不成?!” 那医官跪在地上,只知道不住地磕头,确实一字都不肯说出口的。 “呵,不是怀疑哀家要害皇帝,便是你要谋害皇帝?” 那医官涕泪横流,体力渐渐支持不住,一头磕下去,便倒在地上,扯出长长一道哭音来。 “臣哪里敢做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啊——个中缘由……” “怎么,不过是一份脉案,哪里有跟防贼似的防着娘娘的道理?” 大门外一声喝问,吓得那医官慌忙闭了嘴,鸵鸟似的死死埋下脑袋再不肯多说一个字。 柏姜抬首,见褚绍背着手穿一身黑底金线流云宽袍,十分从容地从屏风后头晃进来。 他进来朝柏姜问了安,紧接着抬脚将那医官踹倒在地上。 “脑袋若不中用便自请去城门外斩了算了!拂逆了娘娘的旨意不算,还误了与陛下把脉的时辰。臣陪在陛下身边久久不见你人影,这才寻过来,竟还在这里寻娘娘的不痛快!” 一日日流水样送进昭泰殿的奏折都缠不住他,竟还有空到这里来管闲事,柏姜料定这事必有蹊跷,且与眼前人脱不开关系。 “还愣着干什么?取了脉案给娘娘看!难道让陛下一直等下去不成?” 褚绍挡在柏姜身前喝问道。 那医官忙不迭爬起来去了黄铜钥匙,抖抖索索去捅锁芯。 “这这这……娘娘请过目。” 医官将厚厚一沓脉案双手举在脑袋顶上。 褚绍一把夺过,自顾自翻到近两日的记录呈给柏姜看。 柏姜狐疑地接过,囫囵扫一遍,依她并不精通的医术看不出什么。 再抬首,褚绍依旧是一副毕恭毕敬又胸有成竹的模样。 没用了,这脉案就算给师父誊抄一份过去也不会有什么,褚绍动过,不会露马脚。 她合上册子递出去,褚绍来接,微凉的手背与她一触即分。 “臣即刻带他去给陛下诊脉,娘娘要去吗?” “免了,晚间厨房送燕窝来,到时哀家再去看皇帝,摄政王好走。” 月上中天,柏姜领着阿充到时,华照殿大门紧闭,里头灯火通明,纥骨含微提着精神正守在外头。 这是柏姜头一次到庆阳宫里来。 庆阳宫是皇城西南林苑外的别宫,背山面水,世外桃源一般,是离皇宫最近的一处别宫。 建武帝在位时,可怜皇弟身子不好,曾把这一处宫宇赐给贺兰钰居住,后来建武帝精神不好,时而疯癫发狂,宋阿濡便把贺兰钰请回了皇宫,这一处宫宇便一直锁着了。 宫室倒不是很气派,胜在轩宇敞亮,有苔痕上阶、青松倚槛。 柏姜提裙走过小石子路,登上月台欲进殿,被纥骨含微一把拦在门外。 “娘娘,摄政王与皇上正有大事相商,娘娘要见皇上,还请稍等片刻。” 柏姜冷着脸色,看眼前春寒料峭里闷出一脑门子汗的少年,他根本不会撒谎。 皇帝与褚绍单独在殿里头,柏姜不欲闹出什么动静引褚绍一时冲动做出什么事来,把这阿充的手转身到偏殿去坐着了。 正要走,却看见何爻远远从宫门口走进来,见了柏姜,规规矩矩地掀袍下跪:“太后娘娘万安。” “嗯,哀家回宫时便看见何公公捧着个什么到东极殿去了,竟到这时候才回来。皇帝病才好,公公要贴身看顾着些。” “是一副前朝的江山图,皇上说画的好,吩咐奴才即刻送到殿里去。” 何爻答完话再拜,起身要往殿里走,又被柏姜叫住。 “哀家带了燕窝,放凉了不好,正好你替哀家送进去。” 眼看着何爻拿了食盒进门,柏姜悠悠转过身,也不往偏殿中去了,就站在月影下等着,春夜里有细细的风,吹起了柏姜的鬓发。 阿充要劝,被柏姜止住。 果然,不多时,褚绍出来了。 “刚巧前儿臣还与陛下谈到娘娘来着,这几日娘娘不在宫里,皇上很是记挂。这娘娘才回宫,也记挂着给陛下送一碗燕窝粥,还真是……” “母子情深呐。” 褚绍揭开食盒的盖子瞧了一瞧,似笑非笑道。 “皇帝身子弱,比不得摄政王久经沙场,身子骨强健。” “这可难说。” 褚绍合上食盒,从含微手里接过斗篷,抖开披在柏姜肩上,细细地把那绳结系好了。 过后他正了正领口,离开时大拇指若有似无在柏姜脖颈边初愈的牙印上拂过,惹得新长好的皮肉一阵痒意。 “阿勒骨也久经沙场,身子骨也强健,娘娘也挺在意他的。” “哀家听不懂王爷的话。” “不懂不怕,以后听话就好。” 褚绍留下句暧昧不明的话后兀自离去了,柏姜不欲细想他言下之意,推门进了华照殿。 殿里灯烛满盏,如同白日里一般,贺兰钰坐在书桌前,眉中有倦色,正支颐伏在桌前,长长地叹着气。 一旁何爻正看着小谒者们撤菜,柏姜瞥了一眼,早过了用晚膳的点了,这时候那盘子里还是满当当的样子,却早没了热气,仿佛根本不曾有人碰过。 柏姜略多看了几眼,皇帝便清了清喉咙,何爻低声斥责下人们动作快些。 柏姜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看见皇帝起身要迎,便一把把他按下。 一摸胳膊,竟把她骇了一跳—— 怎么只剩一把骨头! 贺兰钰将胳膊从柏姜手里抽出来:“这么晚太后怎么来了?” 柏姜命阿充奉上食盒:“正好宫里炖了燕窝,皇帝晚膳后正好用一些。” “……” 贺兰钰在桌边坐好,阿充不劳他人动手,亲自端了一碗奉到皇帝眼前。 贺兰钰捏着汤匙一端,轻轻地搅了搅,最终也没有喝。 柏姜坐在一旁状似无意间提起:“原先在皇帝在东极殿时不大见摄政王,如今皇帝搬到这一处世外桃源来了,却总见他不远万里到庆阳宫里来了。” 皇帝放下汤匙:“……是,虽说朕将政事托付给摄政王,但如今身子好些,总不好全撒手不管。” “是么?” 柏姜上上下下地扫视着贺兰钰,总觉得他日复一日地干瘪下去,从前虽说有病气,但也总是个少年人的样子,这时候却隐隐有沉沉暮气。 “说话归说话,皇帝用些燕窝,不要放凉了。” 皇帝没说话,汤匙碗沿略沾沾湿又不动了。 “觉得烫么?还是怕哀家下毒?” 从前大开大合闹了一场,柏姜此时说话倒十分畅快了。 贺兰钰耳垂有点红,终于举起汤匙,似是要掩饰他神色羞赧:“太后莫要取笑朕了……” 他略尝了几口又放下:“何爻,取朕的琴来。” 说完又对柏姜解释道:“皇兄送过朕一把好琴,朕这些日子常常拿出来弹奏一二,怕口中浊气污了琴中雅意,所以用的少些。” 正说着,何爻小心翼翼将一把古琴从琴盒里拿出来,放到柏姜眼前。 贺兰钰指尖轻轻拂过琴弦,又屈指叩了叩琴身,声音清透舒朗:“好琴,却被朕辜负了好几年。” 他挑起手指拨弦,琴音浑然如松涛阵阵。 “皇兄送来时朕刚同他到了铜城,建元帝甚至还没有去世。那时候南齐好南风的风潮刚传到北朝来,王公贵族宴饮助兴时常常有少年在席上奏乐,有时酒意上头甚至公然抢过那少年在怀中调戏。” “代朝男人要挽长弓,要骑烈马……朕都不会,朕只会这个……” 柏姜沉默地听,贺兰钰声音渐渐低下去,琴声呜呜然,如泣如诉。 “皇兄送朕这把琴的时候,可真把朕吓了一跳,可他只是送了而已,如何处置他也从不过问,朕有一日明里暗里又受了一帮子贵族子弟讥讽,心里受不不,拿了琴找个地方要砸了,太后娘娘猜,朕看见了谁?” 柏姜一片茫然:“……建武帝?” 贺兰钰微笑着:“是你。” “娘娘当时正被几个贵女羞辱,好像是为了手铸金人的测试。” 柏姜眨一眨眼,似乎有些印象——那是褚绍刚刚被贬,她这个唯一巴结上太子的女孩儿在铜城里一下成了笑话,大家都笑她对太子枉费辛苦,竹篮打水一场空,转眼先皇后去世后却又在选后的名册里看见了她的名字。 时人大都笑她丑态百出,简直不知羞耻。 她将自己关在房里,不顾伤病,日日练习手铸金人。 “朕初来皇城,根本不知道自己要来做什么,皇兄也整日的不见人影,只觉得自己在偌大的铜城里孤苦无依,那日看见太后受辱,自觉无力出手,只是在心里默默感叹同病相怜。” “然后娘娘就揪着她们的发髻,一人扇了一巴掌。” 讲及此,柏姜“扑哧”一声笑出来,她全想起来了—— 那几个女孩都是撩扯褚绍不成,心灰意冷将自己嫁了的,后来看见褚绍对她有意又懊悔不已,后来褚绍失势,她们可不要来贬损一番自己,以出陈年恶气? “娘娘一手叉着腰,一手揪着她们衣领,讲自己倾慕皇家威仪,自然想嫁入皇室,行的端做的正,不像她们心口不一。” 贺兰钰嘴角更咧开了些,感叹道:“真是给朕开了眼界啊。” “朕当时看着手里的琴,便存了一口气,不愿再砸,只是朕胆子小,后头也一直将它封着,不敢在碰。” “如果娘娘知道登上后位是这样的苦日子,当时还会坚持吗?” “会。” 琴声渐熄,贺兰钰点点头,将手撑在桌面上:“这琴仰仗娘娘才得以留存,今日为娘娘弹一曲,权当是谢礼了。” 柏姜摇头微笑:“哀家在音律上不大通,但听起来皇帝弹得很好。” 皇帝垂着头,似乎在久久地凝视着琴身,不再言语。 柏姜虽有想问的东西,但不愿打扰他此刻心绪,于是便静静地陪他坐着。 “姐姐,走吧。” 皇帝骤然出声。 声音太低,柏姜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皇帝叫哀家什么?” 皇帝支在桌面上那只手渐渐爆出青筋。 “走。” 他费力地抬头,嘴角赫然一道血丝: “何爻派了他干儿子在后头接应,娘娘快走吧。” “你——” 柏姜失声叫出,她要问什么,此刻不言自明。 “你不能——药呢?何爻?何爻在哪?药呢?!!” 皇帝胸腔怪异地抽搐一下,猛地向前一扑,将一个黄绸包着的物什塞进柏姜手中:“他要来了,走——” 他,他是谁? 黄绸里裹得又是什么? 柏姜在与贺兰钰短暂的对视里下意识握紧了手,那分明的触感明晃晃昭示着那是—— 天子印玺。 柏姜汗毛乍起,心脏狂跳如擂鼓,褚绍要来了,而她拿着天子印玺。 贺兰钰又呛出一口血:“要相信朕……走。” 柏姜紧紧抱住那黄绸布,手上被迸溅上的血迹温热微腥—— 她要走、她必须走,可是…… 身后人开始大口地吐血:“皇兄告诉朕……皇位更替,底下都是累累的骸骨,要去面对。” 踌躇之际,贺兰钰狠力将她向前一推: “柏姜,朕到今日才敢,你呢?” 柏姜痛呼出声,沉重的双腿骤然灌满了力气,她头也不回地朝着殿后跑去。 大门合上的那一刻,贺兰钰重重倒在厚重的地毯上。 抱歉……发烧喝999蒙汗药睡过去了才醒,昨天没有按时更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1章 绝唱 第42章 奔丧 庆阳宫依山而建,后有曲廊复道,回环曲折一径绵延到山上。 后山远离前殿,春夜里薄雾弥漫,只见小春手中提着的一盏风灯照亮了金质腰牌,偶有守卫经过,只瞥一眼那牌子,便低下头,不敢过问他身后罩在黑色斗篷里的人,反正是贵人。 柏姜把面孔隐藏在黑纱后头,提裙匆匆沿着连廊往后山上走去。 何爻一直跟阿午私下联系,她一直隐隐防备着,更不了解眼前这个小春,因而她刚见到这个和阿充差不多大的小谒者时,第一件事是拔下一只凤钗抵住了他的喉咙。 “你干爹呢?你知道多少?” 小春没有挣扎或反击,只是抬手递上斗篷: “干爹留下要宣读遗诏。至于奴,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不该知道的……干爹说听娘娘吩咐就好。陈将军那里已经收到消息了,往东走过了两宜亭就是连山长廊,小春只安心护送娘娘回宫。” “阿午?你们瞒着哀家叫了阿午?是谁的主意?” “是……先帝的主意。” 柏姜手一抖,在小春脖子上划出一道浅浅的血印子,再过两个月就要替贺兰钰办十七岁的生辰了,他已经提早一步成了“先帝”。 柏姜撤下凤钗,将自己罩在黑纱下:“走。” 春日乍暖还寒,铜城更是如此,往高处走,渐渐穿过了笼罩在山脚下的夜雾,身上微凉,被山风一吹,便更冷了些。 柏姜罩在眼前的布料偶尔被风吹起,送来些嘈嘈切切的声响,弄的人心里愈发不安。 到了更高处,柏姜扶住一块山石停下,在巨石的掩映下放眼向山下望去,只见远处庆阳宫南门后宽旷的广场上,有身着丧服的官员潮水一般从各个门洞中涌来,谒者手中的火把穿过薄雾照亮了宫苑,照着一片惨生生的白。 为首的大步向前,是褚绍。 贺兰钰刚咽气,他就率百官着丧服来庆阳宫,他一早就知道贺兰钰的日子所剩无几。 何爻长声唱喏,众臣应声跪服。 小春闻言在一旁扶膝下跪:“娘娘,没有时间了,快走。” 柏姜眼前骤然浮现出小皇帝临死前抚琴的模样,他一指按下琴弦,问她“还会坚持吗”。 柏姜心脏狂跳,后脑接连不断地有热气上涌,她抱紧了怀中的天子印玺,隐隐明白了贺兰钰煞费苦心所图为何。 他那么害怕,最后还是帮了她。 柏姜狠力拽起小春,迎着夜风转身提裙奔向更深厚的黑暗里,把身后群臣假莫假样的痛哭声统统抛在脑后。 褚绍单膝跪在百官之前,足足等了一刻,也没见除了何爻之外的人从华照殿出来,他心中狐疑,眼光在一片悲哭声中逡巡片刻,并没有看到柏姜的身影。 距他与柏姜在这宫门口遇见不过一个时辰,难道真这么巧让她在这个间隙中溜走了? 想罢,褚绍挥手招来何爻:“娘娘呢?” 何爻低声道:“在宫里略坐了片刻,给陛下送了一碗粥,便离开了。” “粥?”褚绍敏感地问:“贺兰钰还能喝下去?” “喝不下去,湿了湿嘴唇,勉强混过去了。” 眼前何爻神色从容,褚绍再问不出什么疑点来,他对皇位成竹在胸,觉得就算柏姜看出什么端倪也没在怕的,便放下心来。 “遗诏可收好了?” 何爻无悲无喜,语调几乎拉成一条直线:“收好了。” “好,去吧。” 褚绍复又低下头,他杀了足够多的人,罪孽足以让他死后下十八层地狱,因而对于一个体衰而亡的小皇帝并没有什么感觉,甚至觉得他比很多人死得更幸运。 身后官员哭了足够久,渐渐的也都累了,估摸着也给了小皇帝足够的体面,声音渐小下去。 褚绍沉声问道:“国不可以一日无君,敢问先帝可曾留下过什么遗诏?” 一言既出,四座噤音——除了眼前这一位,还能有谁? 褚绍几乎能想象出百官噤若寒蝉的模样,他勾起嘴角,却把头压得更低,仿佛真的是个忧国忧民、鞠躬尽瘁的好王爷。 何爻手持一柄檀木拂尘,语调悲痛: “先帝前日忽感不适,托付国事于摄政王,迁居庆阳宫修生养息,然天不假年,先帝陈疾愈重,自觉时日无多,悲痛之余手写遗诏,加诸天子印玺,藏于华照殿御书房楠木匣内。” 褚绍眉心一跳,隐约感到自己身后有官员在用贺兰话窃窃私语。 何爻话音刚落,一旁小谒者躬身捧一着一个金灿灿的木匣,一步一顿走至何爻身后。 褚绍脑内下意识闪过一丝疑窦——那个小谒者似乎不是成日里随侍何爻身边的那个小子。 没有人敢忤逆如今的自己,他这么想着,仍然感到太阳穴处的皮肤紧绷起来,抬眼沉沉地看向正徐徐展开遗诏的何爻。 何爻的动作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慌张与犹疑: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人事代谢,天道循环,虽帝王不能脱逃矣。朕自临御以来,旧疾反复,元气愈亏,但念及祖宗教诲,于国事不敢有一日懈怠。” …… “皇子祎,为建武帝第六子,昭明皇后嫡子……” 贺兰祎! “聪慧仁孝,素彰厚德……” 褚绍猝然抬首,紧盯住住前方颁旨的何爻,他神色未变,仿佛念的正是前日褚绍在旁看着贺兰钰一笔一划写下的让位遗诏一般。 身后百官议论纷纷,如蝇附耳。 “慢!” 身后一个粗哑的嗓子响起,是达溪氏的当家人达溪翰,他祖上与太祖皇帝是一同打天下的,功勋卓著,近几年虽不再有军功了,可祖上威名犹在,在铜城那些勋爵子弟中也是说一不二的地位。 何爻放下明黄的诏书,平静地看向达溪翰阴沉的双眼。 他站出来道:“先帝驾崩,臣悲痛至极,原不欲生事,然而先帝生前曾秘密诏臣入宫,藏遗诏于东极殿龙位后暗格中,至今未曾取出!臣惶恐,为何有两份遗诏?” 达溪翰话虽谦恭语调却肆无忌惮,他一番话质问完,殿前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褚绍单膝跪在最前头,既不出声也不接话,众官便也畏畏缩缩,不知所措。 良久,褚绍扶着膝头起身,一步步走至何爻身前,一把夺过诏书,低头草草扫了一眼,确实是贺兰钰的笔迹,看印泥未干,恐怕是不久前的刚拟好的旨意。 “着皇六弟贺兰祎继位于柩前,继先皇之遗志。布告天下,咸使闻之。钦此。” 褚绍用几不可闻地声量念完,尾调十分嘲讽地拉长。 “含微!去东极殿把达溪大人所说龙椅后头藏着的那份遗诏拿出来。” 含微领着一个谒者离去,快马加鞭,也要小半个时辰,褚绍岿然不动,直到含微满头大汗回来,自木匣中取出了与何爻手中十分相似的遗诏。 褚绍展开——“摄政王褚绍,承诏天命,出离皇室,XXXXXX。现回归玉牒,复姓贺兰氏,复名褚。现传位皇兄贺兰褚……布告天下,咸使闻之。钦此。” 褚绍视线定格在最后,那里本应盖六枚大印,现少了一枚。 当时含微回来说柏姜硬是要守在殿外,不肯到偏殿去,褚绍只看着贺兰钰写好了旨意便匆匆出门,再提及时,答说已经送去东极宫了。 他哼笑一声,随手将遗诏扔在一边:“好啊、原来打的是那时候的主意。我竟看走了眼,你是柏姜的人。” “臣是皇上的人。” “阿姜还真是有些能耐,你替宋阿濡办事的时候便是她的眼线?” “臣替皇上办事。” “柏姜现在在哪?” “臣不知。” “哦……好。” 褚绍好脾气地颔首:“何公公可知道历来太监只有两种死法,一个是腰斩,一个是凌迟。你喜欢哪个?” “生死之事不是臣可以做主的。” “好,本王到时替你问问柏姜。” 他转过头,正对着大门紧闭的华照殿,里头摇晃的烛火被窗纸蒙了一层,更觉昏昧,了无生气,褚绍却久久地凝视着那烛影,依稀要幻化出一个女人的影子,看似温良驯顺,眼睛却极坚定地与他对视着。 “先帝尸骨未寒,遗诏却出了这样的事端,定是有人故意搅动混水,故意叫先帝魂魄不宁!” 他沉吟道:“先帝遗留之际,本王恍然记得太后娘娘照料颇多。” “来人!去长乐宫,本王要亲自请太后娘娘懿旨。” 山林陡峭,更深露重,柏姜匆匆打林间跑过,乱枝尖锐的末端“簌簌”地她的面纱前划过,一轮巨大的圆月挂在头顶,冷白的光几乎要让人无处遁逃。 柏姜只得更紧地用面纱遮住脸。 好在她还未赶下山,就与陈午派来接应的人在山道上相遇了,那女人赶着一辆马车,车前挂着的一盏风灯,在寒山野林间闪着微弱的光。 山路,马车,车夫身量不大,蒙着面孔,身边还站着个太监。 这场景怎么看怎么熟悉,柏姜此时正是多疑的时候,趁着小春扶她上马车时展臂将那车夫的脖子狠狠勒住: “你是谁?与陈午什么关系?!” 手下触感温暖柔软,不等柏姜疑惑,那人便“唔唔”地挣扎起来,拼命地甩着头,仿佛是想将蒙面的黑纱蹭下去一般。 柏姜见状,抬起空下的手将他面纱扯开,露出一张不施粉黛却仍然十分艳丽的脸—— 竟是锦绡! “是你?” “可不是我?” 锦绡一把撂了缰绳,眼皮一抖,仿佛是硬生生憋回去一个白眼:“眼下除了奴家还有谁愿意豁出一条命去救您呢娘娘!” 柏姜收回手,从容在后头坐好: “你妹妹在小六身边做伴读做的很好,她虽刻意藏着,却能看出是个脑袋极聪慧的孩子,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 锦绡默不作声捡起了缰绳扬起马鞭狠狠抽了马屁股一下:“您坐好!” 马车一路顺通无阻,一直到了北阳门,非皇室规制的马车不能再往里送了,小春拿着庆阳宫的腰牌狐假虎威,柏姜在后头将帘子掀开一条缝来——外头一切如旧,大概贺兰钰英年早逝的消息还没有传过来。 腰牌比人强,小春没多久便折回来来请柏姜下来,锦绡欲走,被柏姜一把从马车上拉下来,同样用黑纱盖上头脸,乍一看与自己没什么分别。 小春还糊涂着,柏姜一把拍醒他:“愣什么,带我们进去。” 北阳门离长乐宫算是远的,一路上偶尔遇到守卫也没什么,不过小春亮一亮腰牌的事,越是靠近长乐宫,巡守愈加严格。 小春现已经拿着腰牌凑上去陪了好一阵的笑脸了,那领头的非但不放行,还屡屡往这边打探,柏姜手心密密发着汗。 “大人、大人……小的奉王爷的密令来带走平安王,这哪里是能提前知会的?” 小春心里也没了底,背影越发慌张起来,柏姜在黑纱后头悄悄打量着,冷不丁与那领头的对上眼,那人便哼笑一声,那刀鞘挡开了小春,径直朝这边走过来了。 “这是两个女人?” “这……” 小春一时语塞,柏姜拉着锦绡“扑通”一声跪下。 锦绡娇声答道:“奴婢是王爷送到庆阳宫里的……” 柏姜手肘暗暗戳了锦绡一下。 “奶娘。” 她声音软,尾音带着钩子:“小孩子怕生,闹起来动静可不小呢,有奶水便好哄不少不是?” 柏姜听她一字不落地说完,微微放下心。 “奶娘……”那人轻佻地走过来,剑鞘朝着她们二人抵过来。 柏姜觉得暗暗有些喘不上气,只得竭力克制着肩背的起伏。 那剑鞘微微停止片刻,转向锦绡的方向:“宫里不得有生人进入,叫本大人瞧瞧……” 锦绡故作娇羞:“大人……” 那人满意地放下面纱,紧接着调转方向:“这一位……” 柏姜藏在黑纱下的手掌紧握成拳,她暗暗盘算着反抗会闹出多大的动静,如果不能反抗,那还有什么法子…… “大人!” 后头跑来个侍卫,附耳在那人身边说了什么,他意兴寥寥地一挥手:“去去——” “谢大人!” 柏姜一颗心骤然落回原处,怕那人变卦,扯起锦绡匆匆离开。 正赶上巡守换班,长长的宫道上空无一人,柏姜初时还只是匆匆赶路,她心中焦急愈甚,脚下生风,最后竟跑了起来。 怀里硬硬一块石头硌着,随着她的动作一下下撞击着她的胸口,撞得她呛了风,忍不住干咳起来,泪花都要出来,却不能停。 到了,就要到了…… 柏姜一把撞开宫门,里头却没有灯,她眼前骤然黑下去,撞入一个比玉石还要坚固的胸膛。 褚绍将她深深地按在怀里,坚硬冰凉的印玺紧紧挤在二人胸口间,尖锐的雕刻棱角几乎要戳刺到锁骨中央柔软的皮肤中央去,扼住她的气道,她头晕眼花,几欲干呕。 “娘娘就这么急入我胸怀?” 第43章 僵持 长乐宫上下被重兵把守着,大殿中宫人仆役统统清走,连带着熟睡中的小六都被乳母抱到了他原本的云腾殿。 空荡荡的寝殿里只亮着一豆灯火,褚绍被投射到墙上的影子有梁头那样高,鬼影般在窗棂缝里泄出的夜风中招摇。 褚绍的手如同重枷,牢牢锁住柏姜的肩头。 “什么时候。” 他语气平静,说出的话在此刻却有如千钧。 “你说什么?” “哦,还在装傻。” 褚绍像是被气笑了一般,手心重重搓了两把眉骨,如数家珍似的将前事一一道来: “隐瞒贺兰钰病情、伪造药案、让贺兰钰故作破绽引我上钩、假造遗诏最后偷梁换柱!” “柏姜啊柏姜,这五年在宫里可是大有长进,带着贺兰钰那个毛头小子将我和一众大臣也骗了进去!” 褚绍说完,柏姜也隐隐听懂了他话里的深意,明白了贺兰钰瞒着她与何爻一起造了怎样一个弥天大计。 她想起贺兰钰临死前那声“姐姐”,忽然心头一阵酸楚。 “哀家不清楚。” “还要瞒我?” 褚绍弯下腰,将脸凑到柏姜面前,露出一个荒谬之极的神情: “臣记得那阿勒骨在宫里做质子只带了三年,与娘娘您认识不过五月;贺兰钰,他登基至今也不过一年,臣刚来铜城时,你与他可是陌生的很呐。” “往先你我合作时,要问些什么且要我百般哄着威胁着才肯吐些东西出来,何以跟他们就有了这么多不可说的?” “他们究竟有什么好、与你到底有几个月的交情,他们能做的与我比不过九牛一毛,你凭什么宁愿求着他们也不愿意来求一求我?” 他这番话简直胡搅蛮缠。 柏姜索性和盘托出:“哀家现在不如王爷势强,先帝从前的病情是我隐瞒的,药案是我伪造的,但后头事我一概不知。阿勒骨与我更是一点瓜葛也无,你凭空哪里来这样多的揣测?” “阿勒骨能不远千里孤身进铜城来探望你,贺兰钰拖着病骨残躯也要替你达成心愿,他临死前在昏睡时还敢叫这‘阿姜姐姐’呢——桩桩件件皆是本王亲眼所见,何来凭空揣测?” 柏姜先是觉得荒谬,后头听到贺兰钰时又觉得心惊。 “我敢拿小六起誓,我对先帝与何爻的谋划一无所知,你不要再胡搅蛮缠。” 小六分量够重,褚绍站在暗影里沉默片刻:“就那么巧?全是贺兰钰那小子一手筹谋?” 一股凉意席卷柏姜全身,激得她皮肤上密密麻麻起了一层小疙瘩,柏姜不知道他说的“巧”在何处,她忽然疲惫至极,也不想去问: “……对。” “呵……”褚绍轻轻托起她的下巴,凝视着她的眼珠:“娘娘倒不如告诉臣这一切都是您一个人的计谋呢,好歹咱俩还能算对黑心的冤家。” 他回身在昏暗的烛影里转了两圈,手里捻得绿玉珠“噼啪”乱响。 半响将那珠串往半空一甩道: “贺兰钰这小子算计的好啊……他一个将死之人,费尽心血为你这个不想干的太后娘娘筹谋计划;你,心愿达成后掉几滴泪,算作感激悼念,往后接着当您的太后,时时念着一个死人的好。我便是那十恶不赦的阎王,将你二人逼上绝路了是不是?” 柏姜没忍住,劈手甩了眼前人一个巴掌:“住口!你闹什么?他还未十七岁、尸骨未寒。” 褚绍被打得猝不及防,下唇磕在虎牙上,被生生磨破了个口子,他舔了舔,那片红色便晕染地更大了些。 柏姜这才想起自己孤身一人,为了贺兰钰打他实在太不划算。 “我……” 褚绍捂着嘴角转过头,舌尖重重地抵住伤口:“本王说得有哪里不对?怎么他就高风亮节,我就十恶不赦?我到底有什么错?” 他抓住她打他的那只手,覆到唇角:“就因为他死了?那么是不是我死了你就会在别人面前记得我的好处?我想要活着拿回本就属于我的东西,这就是我的错?” 柏姜手心触到一片温热的濡湿,她用力撤回手: “你到底知不知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有什么道不同?” 褚绍夸张地一甩手:“你当年接近我,后来当皇后、当太后,计划着让你姐姐的孩子当皇帝,不就是要权位?我也要权位,我们本该是天作之合不是吗?” “他们能,我也能,我能把你捧到天上去,是你不要!” “你为什么不要?就非得是那个乳臭未干的孩子?” “对。” “为什么?” 柏姜一时失语,不知道要如何回答。 一定要是小六,必须要是小六,因为…… “因为……我们都试了,能试的都试了,都不可靠……” 柏姜回忆起姑母的骤然落败,回忆起姐姐独自生产时的惨状,更遥远处还有她尸横遍野的家乡。 她喃喃道:“我不知道小六可不可靠,可这是最后的办法了……我不想再失去她们中的任何一个。” 她说的颠三倒四,褚绍却隐隐听懂了,他问:“那便能失去我么?” 柏姜无神的双眼骤然对上他的视线:“已经失去了不是么?” 褚绍声音轻微而有力:“你错了。” “阿姜,事实并非你想的那般,你可以相信我……” 褚绍趁她失神,一只手抚上她脸颊,温柔地诱哄道:“我当年都流放到北疆去,不也拼着命回到你身边了么?我不会败,不会死……我身上淌着太祖皇帝的血,我有高阳王在身后相助,我才是最可靠的。” 他柔声道:“乖,把大印拿出来。” 柏姜眨了眨眼,微微地笑一下,手慢慢滑进了衣领里。 褚绍满意地鼓励她:“对,不用怕。” 柏姜缓缓掏出那块天子印玺,看着褚绍僵在嘴角的笑意,无畏地讲道:“它已经被我毁了。” 褚绍接过那四分五裂的印玺,来回打量片刻,半响抬手将其扔了:“怕什么,阿姜一道懿旨下来,比什么印玺都管用。” 柏姜复又从衣裳内兜里掏出那玉玺的残躯,将尖锐处抵在脖子旁:“褚绍,不要太自信。” 褚绍骤然变了脸色,眼下又青又白:“阿姜,那懿旨我给你三天时间。臣想要什么,自有千百种法子来取,你可千万要受住了才好。” 柏姜被褚绍的亲兵圈禁在长乐宫中,身边一个亲信都无,只有生面孔的宫人一日三趟来送些吃食。 是夜,柏姜正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身前墙壁上却悄悄弥漫上一条瘦削的暗影。 柏姜沉下呼吸,假作熟睡状,待那暗影靠近便掏出藏在枕下的玉玺碎片抬手要扎。 锦绡不会武功,整个绵软的身子直接压住柏姜:“哎呦我的娘娘!是我——” 柏姜被她压在被褥上愣了神:“锦绡?怎么是你?你怎么能进的来?” 月影下锦绡的神色透着得意:“他们还真以为我是庆阳宫的奶妈,将我随便安排去一处做洒扫的活计,我在外边小心转悠了一日,才发现长乐宫后院小厨房墙根处有个狗洞,我就钻进来了。” “啊,你可真是……” 虎啊。 柏姜在心里默默补充道。 “娘娘你先下如何啊?以后怎么筹谋?” 柏姜想了一日,正碰上她来,连忙悄悄下床取了笔,在小小一张绢布上写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可知道卢家?想办法送至他们府上。外头都是禁军。你若是怕,便将这东西扔了……” 柏姜握紧了锦绡的手:“保命要紧。” 锦绡爽利地回答道:“不怕那个,我是为了妹妹的前程,不然今夜连狗洞也不会爬的。” 柏姜点点头:“你妹妹是皇帝伴读,天子近臣,将来若是愿意,依旧打扮成小子的模样,加官进爵不在话下。” 对面一向泼辣的女人突然温柔地笑了:“娘娘说这个,民女便放心了。” 看见她这幅模样,柏姜心头也一片酸软:“护好自己。” 代朝尚武,贺兰人马上打天下,一贯看不起汉人官员,铜城里数得着的汉姓高门大户唯有三家,这三家里能说上话的老太爷大都不在了,因此近些年稍沉寂一二,只有卢家老爷子还在,只不过一贯称病,低调行事。 再低调也都是百年的大族,哪里能真没了心气? 都憋着呢,朝里胡汉两族的明争暗斗从来没有消停过,幸而上回因着卢家小姐的婚事与他家结了些善缘,如今也该是能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卢家在宫里有些手段,按例收到消息后柏姜这边能有些风声,可一个白天又要过去了,柏姜左等右等,除了来送吃喝的宫人,什么蛛丝马迹都没有等到。 难不成是锦绡被发现了? 若是如此,那么褚绍为何一声不响? 终于,日头西沉,柏姜在沉沉的暮霭里等到了一只用久了的翠绿色荷包——那是阿充的荷包 第44章 反戈 送吃食的宫人在布好菜后并没有立即告退,而是又从身后取出一只锦匣来奉上。 “摄政王特来将此物奉与娘娘。” 出于谨慎,柏姜连看也不看那盒子。 “什么东西。” “摄政王特来将此物奉与娘娘。” 那宫人神色不动,木偶般只重复着说过的话,大有柏姜不看她就跪在这里不走的意思。 想着晚上卢家会不会有消息,外人在此诸多不便,柏姜只好拿过那盒子,盒子轻飘飘的,打开后就只有一只用久了的荷包。 柏姜心头的不解在看清楚那一刻便消失殆尽——除了阿充,再没哪个女官肯用纹样这么丑的荷包了。 那是她刚学时绣了送给阿充的。 褚绍去见了阿充,他究竟对阿充做了什么能拿到这只荷包?! 威胁?用刑? 那可是个还没有十七岁的女孩儿! 无所不用其极——这便是他的手段! 柏姜觉得一阵晕眩,失手打翻了眼前的杯盏,残破的瓷片刺痛了她的手指,强行将她的神志唤回,她更激烈地掀翻了桌案,杯盘碗盏滚落一地。 她双手撑住膝头,沉声吩咐:“收拾好,再与哀家送一份过来。顺便到云腾殿去知会摄政王一声,就说哀家有请。” 那几个宫人默默起身,消无声息地拾掇完一地狼籍,躬身退下。 暮色褪尽,弦月初升,眼前的青石板地上撒下一片银霜。 柏姜就坐在宫苑当中的地方,直直看向紧闭的大门方向。 大门“吱呀”一声,闪出一条细缝,还是那批宫人,低着头捧着食盒流水一般鱼贯而入,在她眼前齐齐行了礼,又迈着近乎无声的碎步子飘进了大殿中。 柏姜眼前又空了,大门投下的那片暗影里始终没有其他人踏足。 他不来,是想吊着自己么? 那些宫人很快布置好了新的一桌饭菜,为首的又回到柏姜眼前福一福身: “王爷说了,先帝刚驾崩,忙得很,今晚抽不出空来看娘娘了。想着娘娘独身在长乐宫走不开,娘娘挂念的人,王爷便替娘娘一一照拂过。今日抽空去看了陈充姑娘,明日有空了,便去看看陈大人,后日便去慈安寺拜会保太皇太后,信物随每日餐食一道送来。” 闻言,柏姜握紧了手中那只荷包。 夜深,偌大的宫殿里寂寥无人,柏姜游荡其间,仿佛一只孤魂野鬼。 她刻意在后头的小厨房附近转悠了许久,柏姜睁大了眼睛盯着那处看,漆黑的矮屋后头久久没有声响,直到眼睛好酸好酸了,才抬头往天上看,好险没有落下泪来。 柏姜进宫后小心谨慎奔波忙碌了这些年,再过十几日,便是她的生辰,她要廿三岁了。 她五岁离家,父母的音容笑貌皆已记不清楚,被驱使着往北赶了整一年的路,她那么小,发高烧时所有俘虏都以为她会死,后来是个奶奶,从野地里拔了草药嚼碎了喂她吃下去才保住一条命。 柏姜醒来后说,来日到了铜城,把奶奶当做亲祖母一般孝敬,然而还没到铜城,奶奶就死在了大雪纷飞的深冬里。 后头在驯兽司做最下等的女奴,日子很苦,却很快活。她驯狼驯马都训得好,在一众小女奴里当头头,偶尔为人出头冲撞了贵人,驯兽司的大人便会叫几个哥哥把她拉下去打板子,他们虚张声势,夸张地对她做口型:“叫——叫出来!” 她便嚎得呼天喊地。 后来来了一批马,说是一匹便价值百金,却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大人背着手沉思了很久,叫柏姜不要训了,换哥哥们来。柏姜站在一边噘着嘴不服气,等到几日后,那马便都害疫病死了。 大人和几个哥哥带着镣铐从驯兽司大门出去,任凭柏姜呼天喊地,都再也没有回来。 她那时幼小无力,护不住任何一个想要护住的人。 后来便遇到了姑母。 她却不敢再靠近,小刺猬似的卷起身子,把尖刺对准每一个人,包括小小的阿充、沉默的陈午和温柔的白雁影。 最后是怎么好的呢? 好像是她怎安了高烧,一连三日昏迷不醒,迷迷糊糊间总有人往额上覆上一片舒适的凉意。醒来时她眼前看不清,只觉得眼前有个庞然大物,她受惊后猛地抽搐一下,将昏昏沉沉睡在一边的阿充掀翻在地,当时阿充还是和小六一般大的年纪,“呜”一声哭出来,白雁影闻声进来时,看到的便是两个小女娃抽抽搭搭搂抱在一起的样子了。 她终于确信,她有家了,她只要这个家就好,幸而她也终于长大,有能力护住家里每一个人。 她腆着脸去靠近褚绍、苦练手铸金人坐上后位,在深宫中隐忍小心以待反击……一晃已经过了将近十一年,她却突然生出深深的恐惧与沮丧——她真的有能力吗? 是不是她其实蠢笨无能,是不是她生来就是为了经历一场场失去? 如果,真的如褚绍所愿,姑母会不会怪她?小六会不会怪她? 柏姜站在不会有人出现的那堵矮墙前,终于压着嗓子哭出了声。 次日晨起,宫人来送早饭时,柏姜破天荒地还睡着。 她平静的闭眼仰躺在榻上,双手交握,呼吸绵长,眼睛红肿如鸡蛋大小。 淅淅簇簇的声响消失后,有只冰凉的手轻而缓地敷在柏姜红肿的眼皮上。 很凉,但柏姜还是不作反应,仿佛睡得很熟的样子。 褚绍架着腿坐在床榻边上,一边轻轻地揉着柏姜眼眶一边娓娓道来: “昨日我去看了阿充,那小女子胆子一日比一日大,也敢骂起我来,还嚷着要来见你。也就是我,记挂着往日的情谊,不曾真对她如何,还派人将她好好地送到慈安寺待着。可是阿姜,我也不是真的下不了手的。” “想好了么?要下懿旨吗?” 柏姜的呼吸节奏一丝也没有乱。 褚绍继续说:“早些用饭,凉了就不好了。” 说罢起身离开,踏出门槛前远远地留下一句话:“本王今日去看看陈午,陈充的发簪给你放下了,你看着也能聊慰挂念。” 脚步声渐渐几不可闻,柏姜睁开双眼,空芒地望向帐顶。 铜城春天里夜晚还是冷,白日里却迅速地暖起来,于是宫里都新换了一批盆栽。 柏姜一个人被锁在宫里,为防自己空闲时胡思乱想,便时时挑着一只肚子圆墩墩的花浇给花啊树啊浇水。 才只浇了一日,竟看见那叶子焦黄卷曲起来,蔫蔫的,柏姜手一歪,又多浇了些水进去。 按褚绍早上的话,他今晌该去找阿午。 也不知道阿午如今境况如何,柏姜暗暗里责怪自己太过急功近利,将阿午调到了羽林卫中。 太高调了,她这边一露颓势,阿午便立刻成为众矢之的,要围攻她何其容易! 且她积年经营出的亲信大都在执金吾,有心帮忙也是力不能及,失算、失算! 她正懊悔着,远远地听见一声门响,隔着朦胧的窗纸,有接连不断的人影进来,看着日头,业已到了中午,阿午她…… 宫人们沉默着捧着食盒进入偏殿布菜,各司其职,柏姜暗暗提起一口气,等着哪个人端出一个什么匣子,取出来威胁她的东西,拉弓的扳指、或是常戴的剑穗…… 然而宫人们只是沉默地布好菜,福一福身,便低眉敛目地要退下了。 眼看着她们要转身,柏姜及时出声道: “慢。” 为首那人缓声道:“太后娘娘有何吩咐?” “王爷没叫你们送些什么来?” 宫人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摄政王人呢?” 仍是摇了摇头。 柏姜明白了,这些人都是锯了嘴的葫芦,褚绍吩咐下去什么,才能倒出来些东西。 她挥了挥手,叫她们退下了。 褚绍没有去到阿午那里——这并不符合常理,他是个说到就必然做到的人,除非…… 有什么事绊住了他的脚。 柏姜几乎立刻想到自己托锦绡偷偷送出去的那一封密函。 是卢家。 甚至有可能是以卢家为首的汉官一派。 想及此,柏姜惴惴不安了一天一夜的心终于稍稍踏实了一些,会有消息的,她现在要做的,就是等待。 柏姜用过饭,跪坐着背了几遍《心经》,而后心平气和地拿起花浇,随便挑了一株看起来新鲜翠绿的,又浇起水来。 忘情写稿,忘了时间,私密马赛……[求你了][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4章 反戈 第45章 挑唆 褚绍在东极殿。 自贺兰钰驾崩那晚在遗诏上出了那样的乌龙,继位之事便不了了之,贺兰钰的尸身停在庆阳宫不曾发丧,政务折子仍旧按贺兰钰没死前的惯例,一律送到东极殿来,由褚绍决断。 褚绍眉头紧蹙,撑着额头将眼前薄薄一份奏折重重丢在一旁,伸手去拿茶盏,却骤然被滚烫的杯壁烫到了手背。 他烦躁地斥一声,抬腕将那茶盏朝着一旁空着的坐榻扫了下去。 下人不敢多言,正瑟缩之际,贺赖巴林背着手走进来,一手护在胸前,用贺兰族的旧俗给褚绍行了个跪礼。 褚绍正烦躁,很敷衍地答一声,巴林也不在意,躬下身亲自一片片拾起溅落一地的碎瓷片。 褚绍见状终于开口:“这是下人的事,巴林,坐吧。” 巴林闻言在一旁木榻上坐下,宫人忙着打扫地上的狼藉,一边摆着的茶水还没来得及换,他伸手碰了碰,杯壁余热未消。 “刚刚是何人惹了王爷不悦?” “铜城那几个躺在功劳簿上吃老本的勋爵子弟,” 褚绍戾气尚在,架着手看向巴林,似笑非笑:“也包括你那好妹夫的大哥。怎么,你没听见风声?” “听见了。” 褚绍哼一声,转头无谓地看向被他丢在一侧的折子。 个中缘由,正是昨晚卢老太爷连夜呈上来的奏折,里头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见,单单提了那最要命的东西——税制。 贺兰氏一族原初到中原时,在赤霞山藏云洞里向神明请命建国,定国号为代。 说是建国,其实依旧遗留了许多草原习气,甚至到建元帝登基后,代朝才刚定了官员的职级和俸禄。 再往前汉人守着积攒的百年家业尚能钟鸣鼎食,那时贺兰贵族躺在祖宗的军功上已经惯了豪奢日子,现下凭军功分得的战利品已经远远不够让他们与汉人斗富,为了不落起下风,依旧按照草原旧俗掳掠百姓,搜刮金银,朝廷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卢家昨夜上奏,说是要改革税制,往后这些人再想敛财,要难得多。 不用卢家上奏,褚绍也意识到往后战争凋敝,再任由这些勋贵子弟任意妄为下去代朝迟早会被他们掏空,他本意是徐徐而治,没想到这一封奏折赶着贺兰钰的死便送过来了,又平白无故走漏了风声。 他从长乐宫里回来,便碰上几家勋贵气势汹汹而来,因是往上数都连着亲的,年少时都见过,这些人话里话外都是家里过得艰难有辱贺兰族的荣光,有意无意提着褚绍那被废去的太子身份,教他不要忘本,这皇帝的人选其实也不是换不得。 平日里他们惧怕褚绍在战场上的威势,一贯地阿谀奉承,眼下一点可能有损家族利益的风言风语便足以教他们露出豺狼似的面目,到宫里给褚绍找不痛快。 虽说半安抚半恐吓地应付走了他们,可这些人祖上留下来的部族私兵仍然不可小觑,彼此之间都有千丝万缕的姻亲勾连着,分也分不开。 若是这些人讲好了要作乱,也是一笔大麻烦。 褚绍眼中闪过一抹狠戾的光,这些人,迟早要清算。 “说来,属下不大懂得什么治国之道,这些年跟在高阳王身后听多了,也能说些套话。代朝现在看着强大,不过是一具骨头架子,钱粮才是它的血肉,可现在,正有人饮其血啖其肉呢。” 褚绍闻言眉头展开了些许,挑眉看向巴林:“哦,你倒不偏私。” “偏什么私,属下不像他们拉拉杂杂一大家子人,唯有一个妹子,其余便是追随两位王爷。” 褚绍听他提起妹子,才想起叔父临走前告知自己他妹子快要生产了:“你妹子现今如何?” “回王爷,已经生了,是个女孩儿,达溪翰成日里吃花酒不着家,不过在吃喝上并没短她了什么。” “嗯,”褚绍点点头:“将来无论如何,你妹子母女不会有事。” 巴林应了,半响后又说:“该办的人早晚要办,只不过不好在当下……眼下天气回暖,小皇帝的遗体却不能再拖了,继位的事看起来是咱们必胜的局,可近几日百官私下里,也是风波不断啊。” “如何?” 巴林简短地回答道:“汉人嘛,总还是爱搞些‘嫡嫡道道’的东西。” 褚绍了然—— 在汉人眼里,他从前虽贵为太子,却并非先皇后所生,他被废时,母家是楼氏也获罪贬谪,只有一些旁支还活着,难成气候;而柏姜怀里那个确实实实在在的皇后嫡子,又是柏姜这个小太后一手抚养大的。 而贺兰族一向的惯例是子贵母死,绝不让外戚干政,褚绍亲娘在他被立太子时因此悬梁自尽,那贺兰祎亲娘是死了,却还有一堆拉拉杂杂的干娘和外祖母呢。 这不仅是嫡庶,还是胡汉两族一直以来的积怨牵扯在其中。 褚绍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上冰凉圆滑的翠玉珠子,试图厘清自己的思绪。 这个时候、这个奏折……巧、太巧了。 简直像有人故意挑唆一般。 褚绍正出神,贺赖巴林呷了一口茶道:“王爷,当断则断啊。” 柏姜没有等到卢家的消息,倒是等来了气势汹汹的褚绍。 她早没了焦躁与恐惧,一派从容地浇着花草。 “王爷来晚了,可有什么事把王爷的脚绊住了么?” 褚绍了然地哼笑一声,背着手道:“天底下有能耐能牵绊住我的,唯有娘娘一人了。” “说的什么话,哀家听不明白。” “卢家。” “卢家?” 柏姜一颗心彻底放下来,面上故作迷惑状:“卢家如何?” “娘娘还装什么?年前卢家那二小姐的婚事便是娘娘一手操办的,本王还在其中牵线了呢,这时候想不起来了?” “哀家记起来了,”柏姜放下花浇,慢悠悠地回道:“那又如何呢?” 褚绍逼近: “你是打定了主意非要与我对着干?” 柏姜坦然予以回视:“懿旨,哀家不会下,王爷尽管来威胁,哀家必将如数奉还。” 她以为褚绍会勃然大怒,再不然,至少也要讽刺几句才算正常,没成想他摩挲着柏姜身侧放着的花浇,甚至都没有将它摔碎: “本王看羽林卫是待遇太好了,一帮子世家子在里头混吃等死,以至于娘娘人在深宫之中搅动风云之余,还有点子闲心侍弄花草。” 说罢食指弯曲,意味莫名地敲了一把器皿,“嗡”地一声响,褚绍转身大步走了。 柏姜莫名,待到大门被侍卫重新闭合上之后,后头花草丛中“沙沙”一阵乱响,锦绡悄摸从后头探出一个脑袋。 “呦……” 锦绡一边走,一边暧昧地挤着眼睛,啧啧感叹,她意犹未尽地看着大门的方向: “娘娘您二位这是……闹别扭了?” 柏姜听着她难掩激动的声音,莫名想起漪影寮中锦绡曾经叉着腰骂她与褚绍是一对“狗男女”,于是皮笑肉不笑回她一句:“是啊,帮着哀家是要被外头那位砍脑袋的,你还帮不帮?” 锦绡笑,压低了声音:“不敢不帮,我妹妹还在娘娘手底下呢。” 柏姜竖起一根手指在唇前,“嘘”了一声:“低声些,跟着哀家到后头来,褚绍估计要撤换守卫,你须得早些离开。” “怎么样?外头都说什么?” “我旧日那些姐妹岂是吃素的,都已经传开了,依照娘娘吩咐,对着汉姓老爷讲胡族的地主横征暴敛,老家为了缴税已经饿死不少人了;对着贺兰族的大官就讲说达溪家的老爷来吃酒时撒了好大一伙气,差点跟其他来吃酒的老爷大打出手,把我们姐妹都吓得不行。” 锦绡讲得眉飞色舞:“现如今京里略有头有脸些的心里头都揣着一份警醒呢,来找姑娘时都要含沙射影地说几句,哎呦外头听风就是雨的人人自危,甚至有胡汉两族的官老爷吃醉了差点打起来。娘娘现还有什么吩咐?” 柏姜吁出一口气,握住她的手正色道:“好,锦绡姑娘,哀家再拜托你一件事。” “出去后便不要回来了,去卢府告知卢毓林一声,教他时时将哀家给他那紫檀匣子里头锁着的东西贴身放着。另外……去慈安寺替哀家给姑母带声好,她年纪大了不好思虑过重,你口齿伶俐,便陪她多说说话。” 锦绡兴奋的神色僵在脸上,慢慢淡去,有些惘然:“这便没了?那娘娘你……” “宫里自有它的一套行事办法,你要做的,就是让哀家安心便好。若事能成,哀家便把漪影寮送你,下半辈子富贵热闹,不愁吃喝。” “那……” “走吧。” 外头隐隐传来军靴踏地声。 柏姜催促道:“要换人了,这是最后的时机了,快走!” 柏姜守在后院,听见锦绡走后一时半会没有任何异动,这才整肃仪容,端然从后院回到前殿,正好碰上宫人们送餐食来。 前头捧食盒的宫人进来了,后头人流却没断,一溜穿褐衣的谒者,个个捧着半人高的盆栽,齐齐地码了半个院子。 “王爷说娘娘这边的盆花儿死了就再换,总要最新鲜当时的,供娘娘玩赏。” “……” 他们不算完,后头还有。 一个宫女捧了一个木匣子来,跪在柏姜身前将匣子高高捧过头顶:“王爷请娘娘亲自打开。” 与前日晚一模一样。 柏姜心生不妙,打开了那盒子,里头躺着的,是一缕斑白的鬓发。 第46章 黄雀 天气愈暖,贺兰钰的遗体拖不得,定在三日后于庆阳宫发丧,自然,前不久那两份遗诏,也该有个结果。 柏姜被褚绍的私卫护送回庆阳宫去,一路上严防死守,不教柏姜有一丝脱逃的机会。 贺兰钰的尸体仍停在华照殿,外头空地上已经站满了披着白布的官员贵戚,柏姜乘一顶小轿,被送入了一旁的偏殿等候。 路过时柏姜悄悄掀起帘子瞧了一眼,前院里汉胡两族官员相向而立,谁也不理谁。汉姓的官员大都出自名门世家,端的是世代簪缨,不肯露出一点俯就姿态,贺兰族的就不同了,为首的达溪翰声粗气壮,一派趾高气扬。 绸幄掀起,一双手伸到眼前,柏姜扶住,弯腰踏出轿外,才看清手的主人。 正是褚绍,他貌似谦恭地握着柏姜的手: “娘娘万安。” 因着昨日那缕银发,柏姜面色不虞,将要把手抽回来却被褚绍牢牢握住,身子一歪,褚绍顺势扶上来:“今日先帝发丧,娘娘也不要太过悲伤,保重啊。” 周遭都是宫人,柏姜按捺住脾气,直到到了偏殿内才将他撇在一旁。 褚绍也终于收起了那副假惺惺的谦恭模样,拿手帕净了手,自顾自从小碟里拿了一块云片糕,递到柏姜面前。 “生气了?” “哀家有什么可生气的,这身家性命统统窝在王爷手里呢。” “既然如此,懿旨呢?” “王爷手眼通天,自己下吧。” 闻言,褚绍点点头,将糕点投入自己口中:“娘娘看这守军如何?臣辛苦操劳了一夜呢,将这庆阳宫团团围住,无论发生何事,保准一丝水花也翻不出。” 他踱步到门口:“娘娘再想想,陈充那丫头臣给带过来了,你主仆二人想想前程,不要赌气。含微就在外头候着,现在下旨也来得及,否则……娘娘别后悔就成。” “娘娘!” 褚绍甫一出殿门,便有一个矮矮的身影朝自己扑过来,是阿充。 几日不见,阿充抱着自己激动地要哭,柏姜捧着她的脸仔细一瞧,脸颊肉消了不少,定然是吃苦了。 “褚绍找过你是不是?他对你做了什么?他打你了?” 柏姜焦心不已,一叠声地问。 阿充含着一包眼泪,摇了摇头:“没有,他一开始是凶得很,我急了,骂他成日里总是逼迫娘娘,害得您都瘦了,他便又不说话了。后来我跪下求他,无论如何也把我带过去陪着娘娘,他不答应,最后说让我递个信物给宫里,聊表慰藉。” …… “娘娘、娘娘?” 柏姜被阿充摇着,猛地回过神来:“嗯……” 她定了定神:“锦绡去寺里找你了吗?卢家人去找你取钥匙了吗?” “今晨卢家派了人到寺里,我一夜不敢入睡,赶着就把钥匙送过去了,这是那人留下的信物。” 阿充擦干泪,用手帕子擦干净手才从怀里掏出一只玉佩,柏姜看过后心方安定下来,那玉卢家子嗣代代相传,见玉如见人,做不得假。 “娘娘,那里头是什么东西?” “是宋阿濡临死前的一部分口供,他哀家去狱里审他时没有旁人,只带了阿湲在旁边记录口供,走前她拉着宋阿濡的手蘸着他身上的血按了手印,因里头提及的事关重大,阿湲提议锁在匣子里,钥匙我们自己留着。” 宋阿濡的手小,右手小拇指比寻常人短了一截,这事世人皆知,时常偷偷拿它取笑。 “娘娘要把宋阿濡的话公之于众吗?可里头……” 阿充急得又挤出几滴眼泪,口供里头提到的可不止是褚绍一人啊。 柏姜竖起一根手指在唇前:“小声些,阿湲听到那些话当即又抄录了一份,把小六摘了出去,两份口供,一份哀家贴身放着,另一份放在廷尉寺里。” 这是背水一战,不管褚绍想用什么办法称帝,他都先得证明自己是建元帝的儿子。 “哦……那娘娘怎么不自己留着呢?事成了可是大功一件,现在却平白让给卢家人了。” 阿充不急了,小手扶住柏姜的胳膊,嘟嘟囔囔地抱怨。 “有些事,卢家人能办,哀家却不能办。” 往前她急于出头,已经太过扎眼了,胡汉两族都对外戚敏感的紧,她这个出来兴风作浪的太后一旦扳倒了褚绍,下一个死的就得是她自己。 卢毓林是廷尉卿,宋阿濡及其党徒的审理都经他一手操办,且他又是卢家未来的掌家人,无论如何都由他来办最好。 柏姜扶着阿充的手出现在百官面前时,空中浓云翻滚,晦暗不明,阴风阵阵,扑来浓烈的高良姜与花椒香气。 卢毓林身在百官之中,遥遥抬起头冲她微微颔首,柏姜扫开眼,看见褚绍正在一旁沉沉地盯着她。 她终于没有下旨,柏姜撇开眼,无悲无喜地跪坐在一旁。 抬首望去,贺兰钰的梓棺正停在大殿中央,外头高台上架着由沉香木层层累叠起的柴塔,塔前巫师阖着眼,口中念念有词,两边预报鼓吹共百人,哀乐震天,和着下头百官一片恸哭之声。 巫师骤然跃起,淋了桐油的柴塔上随之冒出大火,有宫人从大殿中列队而来,将贺兰钰生前所用衣冠几具投入熊熊大火中。 柏姜初时心中无波无澜,只是缄默地看着那些眼熟的衣料在火焰里扑散,稍顷便化为灰烬,直到有宫人抬出了那把琴。 烈焰一旦遇上上好的木料,燃烧地愈加凶猛,火光冲天,照得天地通红一片。 柏姜想起那琴最后的绝响,不由得戚戚然落下泪来。 乐声止,褚绍一身缟衣,在众目睽睽下登上高台。 柏姜收起心中悲戚,挺直了背。 “真假遗诏之事,昨日已见分晓,本王特择今日于先帝灵柩前布告百官。” 身后卢毓林高声叫到:“臣……” 褚绍不加理会,悍声道: “先帝临终前亲笔遗诏,着皇六弟祎,聪慧仁孝,素彰厚德,着继位于柩前,继先皇之遗志。” 褚绍话音不停:“摄政王褚绍,朕素所亲信、忠诚勤勉,今命其为辅政大臣,即日起行监国理政之职,以安社稷。昭告天下,咸使听闻!” 天诏一般,他话音刚落,便有“轰隆”一声爆雷,一道白光劈过阴沉的天空,直直击在庆阳宫大殿屋顶上。 卢毓林义正辞严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出口便被褚绍堵在了喉咙口,他瞪大了双眼,看向最前头的柏姜。 柏姜更是震惊不已,瞳孔骤然放大,不可置信地看向前头面色肃然的褚绍。 “王爷——” 身后有人咋咋呼呼地出声,是达溪翰。 “达溪氏长子翰,你可知罪?” 达溪翰瞪着铜铃大的双眼:“臣不知有何罪!” “前夜达溪氏三子恒秘密入宫,告发其长兄结党营私,蓄意矫诏,意在祸乱朝纲,以谋私利!” “褚绍——” “臣附议!” 卢家家主年过八十依旧声如洪钟,卢毓林虽然一头雾水,还是急忙跪行上前,搀扶住他爷爷: “先帝驾崩,全国上下举丧三日,可达溪翰不顾先帝尸骨未寒,竟去青楼楚馆宴饮作乐,甚至大打出手,有辱我朝官威。” “达溪翰常在烟花之地大放厥词,对先帝不敬!” “达溪翰时常口出狂言,直说对朝廷不满!” …… 天空最后一丝日光也被浓云遮蔽住,众官站在一片阴翳里,吵嚷声喧天。 墙倒众人推,达溪翰件周遭全起而攻之,气得眉头倒竖,竟然当场指着褚绍大骂出口,被褚绍派兵拿下。 柏姜没想到两方夹击之下,褚绍居然早有预料一般金蝉脱壳,将矛头都转移到了达溪翰的身上。 贺兰钰丧仪当日,庆阳宫大闹一场。 台上褚绍从容不迫,坐山观虎;台下百官唇枪舌剑,群情激昂,无一人发现贺兰钰棺椁前的柴塔在何时熄灭了火光,只袅袅地冒着青烟。 柏姜听着耳边吵嚷,只觉得荒谬。 吵了半日,众官散去,天空终于爆开一声滚雷,压抑了一整日的浓云终于坍塌,大雨倾盆,冲刷干净庆阳宫前发生的一切痕迹。 入夜,雨停。 柏姜仍是太后,被谒者导引着,换了平日常穿的服制,重新梳洗,乘步辇送回了长乐宫。 从庆阳宫重回铜城皇宫,柏姜坐在轿辇上,外头夜雾弥漫,那夜出逃的景象还历历在目。 轿辇脚程快些,没过多时,柏姜下了车驾,却怔愣在原地—— 仿佛她不曾被囚禁过一般,长乐宫灯火通明,宫人洒扫井井有条,阿充懵然无知,只有柏姜越来越觉得一切平静、正常地诡异。 她扶着阿充的手来到寝殿,宫室中春日里也烧了熏笼,香炉里重新焚了苏合香,温暖如春。 无论如何,这也不该是先帝丧仪当日的景象。 有女官在阿充耳边说了什么,阿充告罪离去,只留柏姜一人在殿中。 她心头不安愈盛——寝殿的方向,帘幕低垂,似乎早就在等她入内。 帐幄一重重打开,褚绍一身吉服撑着膝头正笑吟吟坐在榻上。 柏姜止住脚步,见他好脾气地伸来一只手: “阿姜,你与皇位,我总得有一个吧?” 啊啊啊啊又晚了,键盘要冒火星子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6章 黄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