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仃渡》 第1章 说书先生 登州商贸繁盛,不少人会在运货间隙前往茶馆喝茶歇脚,茶馆供人歇脚的茶无非也就是那些,许多人也喝不出茶叶的区别,于是乎为了揽客,许多茶馆又请来说书先生,说得好的,工钱可要按时辰结算。 眼前这位说书的先生便是远近闻名,他似乎总是知道许多其他人不知道之事,他在的时候,茶楼喝茶的人不光能把大堂坐满,还能把门口堵住。 “这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就说这起死回生之事吧,各位客官可有谁真的见过活死人肉白骨?” 大堂里说书的人抚了抚自己的胡须,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缓缓开口。 “但小老儿就知道,这世间有这样一种怪事,死后魂灵执念太深,凡间的人又对其格外思念,便有可能不入六道轮回,在尘世重生,若是回到了思念的人身边,便顺风顺水,诸事皆宜,若是阴差阳错,便要承受诸多苦痛,要吃尽比上一世还多的苦难,最后不得善终啊。” 这样的事连茶馆的老板也是第一次听,大堂一时间安静了不少,说书先生看着众人反应,轻轻摇着折扇。 “这样的事情发生实在是太少,但小老儿却知道重生之人的特点,重生之人没有记忆,更记不清自己从何而来,去往何处,生前的家人朋友,乃至至亲爱人也全然忘记,只有回到思念的人身边好生供养,才有可能慢慢恢复记忆。” 茶馆里的人被他唬得一愣一愣,却有吃茶的客人吐掉嘴里的瓜子皮,挑衅道:“老家伙,说这么多,你难道见过?” 实话实说,这样的志怪故事不过也都是这些说书先生杜撰,客人这么找茬也不过是想让堂上说话的先生难堪好寻个乐子,然而这说书先生却不恼,他环顾四周,折扇轻轻一指,众人循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正好看到有个小叫花子抱着馒头在门口听。 “我观此人眼神混沌,衣衫褴褛,必是我口中的重生之人。” 小叫花子忽然被注意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先前挑衅说书先生的客人又来抬杠。 “能有大馒头吃的乞丐,我看也不是什么可怜乞丐。” 话音刚落,小叫花子忽然被另一拨人推倒,今日是薛府布施的日子,按说这些乞丐不缺吃喝,但她就可怜得很,等场景重新恢复平静,小叫花子不光连馒头都没有了,连衣服也较之刚才更破了一些。这下无论所谓“重生”之事是否属实,茶馆里的人也起了怜悯之心,先前抬杠的客人见不得这么个瘦弱的乞丐被欺负,在兜里摸着铜板打算施舍,说书先生却轻轻喝止。 “客官,各人自有个人因果,你的一个铜板,可会让她的因果迟来许久,听我的,就此作罢,让她去吧。” 小叫花子被打得脑子嗡嗡的,坐在原地,也不太记得请刚刚说书先生说了什么,摇摇晃晃走了。 她觉得自己倒霉透了。 她被抢了馒头,就跑到山脚破庙睡觉,本来在山脚破庙里睡得好好的,忽然来了另一帮叫花子,在破庙里吵吵嚷嚷,还带来了不知道从哪家酒楼讨来的折萝。她一个人缩在菩萨像后头,白天刚被这帮人抢走了从薛府领的馒头,这会儿她可是不想再和这帮人对上了。 他们在庙里吃得香喷喷,她肚子里可没食,她都想不起上次吃饱是什么感觉了,反正也睡不安稳,小叫花子干脆偷摸从破庙的狗洞出去,看看有没有果子饱腹,刚往外走了没几步,天上忽然噼里啪啦下起雨来。 大雨倾盆,早上好不容易弄干的草鞋此刻又被打湿,小叫花子想找个躲雨的地方,山路泥泞,她又踩了滑,在山路上摔了好几跤。 来不及抱怨什么,她抬头看见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有块躲雨的巨石,她连滚带爬过去,蜷缩在巨石下。 脚上的草鞋早就被石头割破了鞋底,连脚心都在渗血,小叫花子心疼地把鞋脱下来捧在手里,草鞋很应景地一分两半,确实是再也穿不了了。、 她脸上都是泥水,此时看了看渐晚的天色,估摸自己只能在这石头底下将就一夜。 “菩萨啊菩萨,我也不是故意不给你上供的。这不是今早从薛府领的馒头都被抢了吗……您老人家大人有大量,看在我如今这么可怜,以前也老老实实上供的份上,可别让我再倒霉了。” 菩萨大概真的没打算放过她,她又听到一阵骏马嘶鸣,不知道又是哪户上山赏景的公子哥遇到雨匆忙下山来了,现在接近盛夏,山上蛇虫鼠蚁多得很,谁会想不开选这个时候上山? 小叫花子瘫在原地,心想这帮达官贵人们最见不得她这种脏兮兮的叫花子,还美其名曰她会冲撞贵人。估计歇不了多久,她又要被赶走了。 算了,能躲一阵是一阵,万一人家注意不到她呢? 从山上下来的人正是登州的官员薛映寒,今日是薛府主母的忌日,他祭拜归来,路遇暴雨,回去路上车轮损坏,管家看了看,朝车里的大人汇报道。 “大人,怕是要把车轮拆下才能修好,要辛苦大人下车。”管家张望了一圈,“那!那有个破庙,老奴让下人们送大人过去避雨!” 车中的人面容清俊,眉眼却冷得很。他甚是随和,听管家这么说也未见怒气,他看了看外头的暴雨。 “无妨,”薛映寒指着一个方向,“不远处有块巨石,能躲雨,在那里歇脚便是。” “好嘞,”管家舒了一口气,忙取了件披风,“外头风大,大人莫着凉了。” 薛映寒逢年过节都来此处祭拜,对这里有些什么熟悉得很,不需要管家带路,他自己就打着伞朝巨石的方向走,管家命人留下修车轮,紧接着打着伞跟在后头,又有不少下人抱着些凳子类的东西。 小叫花子远远就看见一群人浩浩荡荡过来,声势招摇,她挪了不少,蜷在几乎要淋到的一小块地方,给这帮大人物留出位置。 这……这位大人应该看不到自己吧。 别看到她别看到她别看到她。 “那……有个乞丐?” 薛映寒眼尖得很,一眼就看出暗处有个人躲着,管家打着伞上前,朝着薛映寒指的方向走了几步,打着伞走到小叫花子跟前,甚至蹲下来和她面对面,忽然扯着嗓子。 “是呢大人,是有个乞丐躲雨!” “……” 事到如今,小叫花子也不好装死,她在管家的注视下慢慢挪出来,低头揪着自己膝盖上的破布,忍着害怕猛地磕头,“大爷行行好,我实在是无路可去了,小人今日又饥又寒,大人宽宏大量,就让小人在这苟活一晚吧!” “你这乞丐倒是稀奇,”薛映寒倾了倾身子,“今日薛府布施,全程的乞丐都在,怎么同我说你又饥又寒?” “怕是被其他人抢了去,”管家低低在薛映寒耳边说着,“乞丐里也有不少恶霸,老奴观眼前这乞丐是个姑娘,免不得被人欺负,只怕是得到的馒头都被抢了,还被他们从破庙里赶了出来,不得已才躲到这里。” “小叫花子,”薛映寒问她,“可是如我管家所说?” 小叫花子听着这位大人声音清越,抬头怯怯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如此……”薛映寒看着她,“等马车修好,你同我回去,到府上做工吧。” 这位大人面容好看,更是一副菩萨心肠,小叫花子目瞪口呆看着他,连句谢谢都忘了说。 薛映寒被她呆呆的样子逗笑,“不肯?” “不不不,”小叫花子又是磕头,“小人愿一生追随大人!” 下人们搬来了凳子,薛映寒掀袍子坐了上去,“马车修好还有一会儿,你先回答我,姓甚名谁,原来是哪里人?” 小叫花子摇摇头。 “小人……小人无名无姓,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小叫花子战战兢兢,“小人大概是摔坏了脑子,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说不出自己的来历,免不得要被大人怀疑不清白,心善归心善,人家也不会要一个来历不明的人。 小叫花子虽然失忆,却也懂得这个道理,可怜巴巴看着他,“大人……大人若是不肯收留小人,且容小人在此避一避雨吧。” “我没说赶你走,”薛映寒闭目思索了一阵,“也罢,就当是机缘,想必她也会留你的。” 嗯? 小叫花子显然听不懂薛映寒在说什么,只看到这位大人从衣兜里掏出一枚玉佩,上面刻着祥云。 借着一点微末的天光,小叫花子看得到这位大人眼中缱绻的情意,薛映寒看着约莫三十的年纪,看这样子……莫不是来祭奠亡妻的? 管家在一旁垂着头不说话,小叫花子更是一言不发,在原地眼观鼻鼻观心地跪着,很快就有人朝他们的方向跑了过来。 “修好了!大人!修好了!” 雨大得很,继续待下去只怕又要出岔子,薛映寒起身,朝身侧的管家交代。 “回去让她收拾干净,让老夫人过目。”薛映寒又瞧见小叫花子脚上光秃秃,还流着血,“把披风给她,山路难行,她又赤足,让她和谁同乘一匹马吧。” 小叫花子被这位爷的好心弄得不知所措,忙低头闻自己身上的馊味,她在这慌张,旁边的下人们面色却丝毫不惊,她起身跟在后头,被管家托上了马。 小叫花子受宠若惊,忙抓着马的鬃毛,害怕自己摔下去。 “姑娘,”管家交代着,“别紧张,薛大人是好人,今日是我们夫人的忌日,大人惦念着夫人心慈才收留你,姑娘你有福气,遇上了我们大人。” 雨大得很,管家也没说太多,小叫花子裹着披风,和薛府家丁同乘一匹马,朝城里进发。 她身上的披风遮掩她裸露在外的皮肤,今天是难得的好运气。 小叫花子抬头。 菩萨啊菩萨,今日是我错怪你了。 第2章 此乃天意 “今天外头天气不错,就是回来路上遇到小雨,耽误了一阵,你久等了。” 薛映寒回府拜见完老夫人就来给亡妻上香,主君休息的里屋也设了灵位,不必日日去祠堂。 不过按照薛映寒的想法,把灵位设在里屋,就好像归云还在身边。 薛映寒其实没觉得自己是鳏夫,归云不在便留些和她相关的东西在身边,回到里屋也像回了家。薛映寒鳏居多年,屋子里的陈设却还和从前一样,屋子里燃着她喜欢的熏香,桌上也放着她爱吃的时令瓜果和点心,连窗台上也定期换时兴的胭脂。 这些年薛映寒刻意保持着和从前一样的习惯,比如归家后会找妻子说会儿话,告诉她今日有什么有趣的事情,甚至遇到些漂亮的礼物,也忍不住给妻子带上。 但偶尔的午夜,譬如窗户没关严,漏风进来把他扰醒,他迷迷糊糊去抱身边的人,才意识到这间卧室只有他一个人。于是他又能想起数年前,他爱的人就那样惨死在他眼前,原本温热的身体慢慢变得冰凉,脸色在他无力的注视下变得苍白。 起初还是会对着漆黑的夜空默默许久,后来……后来他已经不需要反应,他会给归云上香,在她喜欢的熏香中沉默伫立到天亮。 烛火摇曳,牌位上写着的“爱妻孟氏归云之灵位”在烛火映照下显出几分娟秀,香灰落到他手上,烫得他的手指轻颤,如同妻子昔日同他撒娇,薛映寒笑了一声,伸手轻轻触摸牌位,神情缱绻,低声道。 “孩子们还太小,还不能带到山上见你,等孩子们大些,你就能常常见到了。今日还捡了个乞丐,虽说来路不明,但她平白被其他人欺负,实在可怜。若是你,也会留下她的。” 薛映寒带了一小坛酒,同牌位饮了一阵,他还能想起从前妻子在山上喝得微醺,赖在他身上黏黏糊糊,说什么都走不动了,被他背着在山中闲游。 奶奶总说他沉溺于亡妻之痛中无法自拔,可薛映寒却觉得自己的心境如同新婚时和她最情热的那一段时间,想她,念她,依然这么爱她,甚至许多时候他意识不到自己是个鳏夫,偶尔的时候,他给归云带好吃的点心,在同僚异样的目光下,才会遮掩着说给家中的孩子带。 他知道归云已经离开了,他一直都知道。 薛映寒絮絮叨叨说着,不自觉已经困倦,此时府里的人大多都已经睡下,薛映寒摇摇晃晃栽到床上,手里还拽着归云的玉佩。 外头下着雨,淅淅沥沥的,今夜雷声不算大,外面的雨滴从树叶上聚成水柱溅落下来,吹进来的风带着些许凉意,让人忍不住往柔软的褥子里钻。 归云喜欢这样的天气,晚上的雨声比安神香还助眠,而白天,下雨的时候能看到远处的山围着一层白纱一般的云,近些能看到雨打芭蕉,下雨的天气,连熏香都带着些暖意。 他于是梦见和归云在家中赏雨的情形。 小叫花子已经收拾好了,此时和翠娘躺在一张床上,脚上的伤口已经上了金疮药,整个人也终于洗了一次安生澡。 管家让她和照顾老夫人的翠娘同住。翠娘照顾老夫人已经多年,是薛府中有地位的奴婢。听到管家把捡来的丫头塞到她屋里还有些不悦,可见到洗干净的小叫花子,先是愣了愣,和管家对视了一眼,才笑盈盈跟小叫花子说话。 “主君心善,我们做下人的当然应该效仿,外头冷,快进来。” 小叫花子只觉得这位翠娘姐姐面冷心热,去厨房给她带了不少吃食,她很久都没有吃饱了,就算知道人前吃饭应该规矩也顾不得这么多。翠娘看上去总是欲言又止,小叫花子还以为是翠娘嫌弃他,但等和小叫花子躺在一张床上的时候,翠娘才低声问道: “这么漂亮的姑娘,怎么流落成乞儿了?” “……我也不知道,”夜风有些冷,小叫花子缩进被子里,“我一醒来就在山上,也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只记得自己好像应该在登州。” “哦……没有被其他人欺负吧?” “嗯,”小叫花子想了想过去的境遇,心想跟翠娘姐姐说了好像也改变不了什么,说多了也怕这个姐姐更加瞧不起自己,打了个呵欠,“我都离坏人远远的。” 小叫花子打马虎眼,翠娘倒是想起她脚上狰狞的伤口,这世间多的是尊卑,连乞丐堆里也要分出个老大老二,虽说小叫花子遮掩,但她生得娇滴滴的,还总是吃不饱,姑娘家连要饭都没有其他乞丐有力气,自然格外艰辛。 翠娘神情有些黯然,伸手摸了摸小叫花子的脑袋:“这里没有坏人,安心在这里做事吧。” 小叫花子被翠娘热乎乎的手心摸得脸红,又忍不住往她手心里蹭,然而翠娘摸了两下就停手了。 “翠娘姐姐,”小叫花子忽然道,“主君……是个什么样的人?” “主君?”翠娘倒是没想到她这么早就开始打探府内情况,“也罢,日后你大概跟着我侍奉老夫人,免不得也要侍奉主君,了解主君脾性,也便于你做事。” “薛府有两位主子,一位是主君,一位就是老夫人,老夫人乃是主君的祖母,主君的父母还有妻子已经在前些年就……”翠娘语气不忍,“当年的事情惨烈得很,乃是府上下人的忌讳,每每老夫人提及都要伤心,更是没人敢在主君跟前提,你可要记得不提这些事。” 小叫花子点点头,“嗯,我知道的。” “主君性情随和,喜欢安静,不喜欢下人算计,你如果不节外生枝,主君也不会不悦。主君对下人们很好,孝敬老夫人,也怀念故去的妻子。但以后或许……”翠娘声音有些飘忽,“总之你认真做事,先夫人的离去是主君最伤心的事情,以后不许多提,至于照顾主子们的琐事,我日后慢慢同你说。” 翠娘说这些时还是不自觉带上了些训诫的口吻,语气让小叫花子想起以前在路边替贵人们驱赶叫花子的人,小叫花子心里颤了颤,低声应了一声表示知晓,接着便闭眼睛开始假装睡着。 翠娘看了看她的脸,眸色暗了暗,似是叹了一口气。 脚上的金疮药好像起效了,脚心的麻痒发作得厉害,小叫花子克制着不去挠,连忍耐的呼吸声都是哼哼唧唧的,等听到身边翠娘的呼吸变得均匀,她才轻轻坐起来,伸手捏自己的脚心。 她问这些倒也不是因为什么有其他心思,实在是刚来不知道能和这位翠娘聊什么。她什么都不会,连要饭都会被欺负,她也不太懂洗完澡出来管家和翠娘看她的眼神,翠娘刚刚说她漂亮,那是因为翠娘没见过她当乞丐吧。她当乞丐的样子,怕是薛大人回想起来都会作呕。 要饭的时候她的馒头总是被抢,再能忍也免不了在那种时候和人呲牙,有时勉强夺下小半个馒头,也要被其他乞丐奚落一句她长得恶心。 因为总被人欺负,她向来不敢睡得太沉,也不习惯睡着的时候身边有人,外头的雨时大时小下了一夜,打在外头的树叶上,响了一个晚上,所以她休息得并不好。老夫人现在醒得早,翠娘也不敢晚睡,她刚掀开被子起床,小叫花子就从被子里也探出脑袋,翠娘还迷糊着找自己的衣服,小叫花子就忙不迭下床,把衣服递给她。 “你怎么……老夫人喜欢素净些的衣裳,你穿我的,我待会儿带你去给老夫人请安。”翠娘早起身上不爽利,冷着脸叮嘱她,“老夫人也不喜欢下人耍心眼,你老老实实的在一边站着,别显得你多聪明。” 翠娘说这话时,眼睛总是落在她脸上,小叫花子疑惑的很,要她说,这位翠娘姐姐也是非常好看,怎么难道薛府格外偏好她的相貌,每个人看见她都好像很震惊似的。 “你脚上有伤,”翠娘看到桌上的药品,想起来道,“一会儿见过老夫人我就带你出来,你这些天先歇着,有什么事情我会告诉你的。” 小叫花子点点头,手扒拉着自己的头发,五个手指头打算把她剪不断理还乱的头发理清楚。翠娘看出她不会梳头,此刻又急着要去拜见老夫人,索性把她摁在椅子上梳头,就算如此也耽误了些时间,等翠娘领着人赶到的时候老夫人已经起床,正坐在桌边吃早饭。 翠娘满脸都是笑意,上去赔了个不是,老夫人慈眉善目,丝毫不恼。 “昨晚下了一夜的雨,催人好眠,你们年轻,正是贪睡的年纪。” 老夫人抬眼,小叫花子跟在翠娘后面,她走路没有翠娘规矩,脚踩着地还又疼又痒,更是走得不稳,把簪子上的坠子弄得摇摇晃晃,老夫人的目光被她吸引,先是看了看她包着药的脚塞进鞋子里,又抬头好奇地看这刚来的丫头,眸子忽地瞪大。 小叫花子大着胆子和老夫人对视,这才看到老夫人眼中震惊的眼神,小叫花子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应付,干脆怯怯低着头不说话,翠娘看懂老夫人的震惊,低声道: “哦……这是,昨夜主君回来捡的叫花子,现在安置在我这里,她洗干净那会儿已经太晚了,奴婢们没敢打扰老夫人。” 说罢,翠娘伸手去扯小叫花子的袖子,她这会儿机灵了,忙不迭跪在地上,抬头可怜巴巴朝老夫人瞧。 老夫人见到她的脸,吸了一口凉气,不可置信道,“这是……主君带来的。” “是,”翠娘恭顺道,“主君昨天下山时捡的。” 老夫人朝小叫花子招了招手,捏着她的脸左看右看,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命人取了些首饰过来。 “也罢,此乃天意。” 小叫花子听着老夫人的感叹,被其他丫头继续摁在梳妆台前梳头发。 第3章 庙庙淼淼 薛映寒是一早被管家叫醒的,说是老夫人要让他过去吃早饭。 老夫人平日里不甚在意这些请安礼节,年轻人贪睡些也没什么,这么急吼吼叫他起床还是难得,薛映寒昨晚和衣而眠,身上还带着酒气,听到祖母召唤,忙换了一身衣服,把头上的碎发梳起来,急匆匆去老夫人的院子。 老夫人此时早饭已经用了一半,见薛映寒晚来也还是高高兴兴的,伸手让他坐下,“昨晚上雨下得大,你常年在外,免不得着凉风湿,我让他们做了些祛湿的汤,今早上厨房磨了豆浆,你尝尝合不合口。” 薛映寒点了点头,“我听老罗说,祖母这些天睡得不好,总是早早就醒了,孙儿前段时间耽于公务,这些日子就去寻大夫,为祖母排忧。” “人老了,忍不住挂念很多事,晚上总是自扰,过些日子就好了。”老夫人叹着气点头,“我现在也没什么忧心的,不过就是你没有贴心人照顾,终日既操心公务,又要惦念家里,实在辛苦。” 薛映寒不明所以,轻轻点头先应着老夫人,老夫人笑了笑,给他夹了个小凉菜。 “我活了这么多年,没什么担心的,就是担心你以后没人照顾,你身边总得有个知冷知热的,我才安心,睡觉也才安稳些。” 老夫人鲜少直白提起这种和续弦有些关联的事情,薛映寒也有些惊讶,他刚喝了几口汤,此时又弄不懂祖母在做什么,老夫人朝翠娘使眼色,翠娘微微颔首退下,老夫人又道: “听说昨日孙儿从外头领了个姑娘,听老罗说着丫头机灵,你又是她的恩人,也该让她过来拜见。” 薛映寒张了张嘴,此时他仍有疑惑,他是从外头捡了个叫花子,但也不至于要让她作为“贴心人”照顾,这么多年他从未动过续弦的念头,照理来说,他领回家的人也不在少数,为何祖母偏偏选在这一次,跟他提要人照顾他的事情? 薛映寒看了看管家老罗的脸色,也没看出什么究竟,他心里有些不安飘着。此时翠娘已经将小叫花子领了进来,老夫人见人进门,又道:“这孩子无名无姓,也不知道家在何处,实在是可怜人,我给她取名朱蕤,以后就留在你身边吧。” 薛映寒搁下汤碗,疑惑地扭脸去看,着实惊了一惊。 小叫花子这是第二次和家主对视,比起上次看到的怀念,今天看到更多的是薛映寒眼中的震惊,和老夫人眼中的震惊不一样,她似乎还看出了不少克制的情愫,似乎正要冲破薛映寒冷静的外壳,几欲倾泻而出。 小叫花子的疑惑其实在对上老夫人的眼神时就烟消云散,翠娘给她梳妆时说了,她和这位主君去世的夫人一模一样,甚至连神情都没有分别。 哦……原来她是因为这个进来的,那还挺巧的。 算她运气好吗? 薛映寒定在原地怔怔看着她,神色忽而震惊,忽而惊喜,忽而又失落起来。他脸上神情变幻太快,把小叫花子也弄得糊涂,她瞧了瞧老夫人的脸色,老夫人看着薛映寒的神情,也疑惑:“你不知道她和归云一模一样?” 虽说现在薛府人手充足,但作为祖母,看着孙儿沉溺旧情也免不得担忧,不提续弦是顾念薛映寒的心情,可这次是自家孙儿领了个和归云一样的女人进来,就算是要把她当作替身,也好过成日里抱着一块木头当老婆。 更何况捡回来的是叫花子,能吃饱就已经是福分了,今后锦衣玉食也不算是亏待了她。 现在他在府衙做事,上头对他还算看重,也不需要和谁成亲巩固地位,做祖母的,当然希望孙儿找个顺心的,这个叫花子长得和归云一样,留在他身边,好过那块木头。 薛映寒还未回神,胸膛却开始剧烈起伏,小叫花子朝他眨了眨眼睛:“主君?” 她的容貌和归云新婚时一模一样,连看他的眼神也如同新婚之夜那般带着好奇,她从来都不知道,她这么看着他时,会在他心里掀起多大的波澜。 薛映寒思念亡妻,却还会在某些时刻惊觉记忆中妻子的样子已然模糊,事实上他能借助回忆的也只有给归云画的画像,而此刻,模糊的身影在他眼前再一次清晰,他甚至看得到她的呼吸,甚至觉察得到她的紧张与不安。 成亲……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于是薛平浪又马上意识到,她不是自己的妻子,他的妻子已经死去多年了。 “……祖母误会了,”薛映寒收敛心神,克制着翻涌的心绪朝老夫人说话,“昨日我见到她,只念及她一个人流落在荒郊野外实在可怜,至于她和归云相貌一样的事情,孙儿第一次见她,她脸上都是泥污看不清样貌。再者说,归云死去已有七载,她却还是十几岁的丫头,孙儿也断不会将此二人混淆。” 薛映寒声音也染上几分滞涩,“今日孙儿知道她的样貌,可怜她年纪尚小,稚气未消就在外磋磨。祖母要孙儿对她伤心,依孙儿看,不如先给她取个名字,叫做淼淼。” 淼淼? 小叫花子站在原地,莫名想起昨天被发现的时候,不光有大雨,还是在一个离破庙不远的地方。 庙庙?淼淼? 小叫花子心想取名字好歹取个风啊月啊草啊花啊的,居然还有人按照谐音取名字的吗? 老夫人点点头,“如此,也好,淼淼年幼,我身边有翠娘贴身照顾已经足够,实在是放不下这么多人,既然是你带来的人,就在你身边留用,有老罗看着,我也放心。” 薛映寒此时当然知道祖母的心思,他更知道自己的心思,他看向淼淼,她眼中澄澈却又疑惑,似乎并不觉得自己和归云长相一样是多么了不得的事情,薛映寒忽然又想起了归云。 她的出现似乎又再次提醒他归云已经去世,从前他只是知道这件事,默默接受这件事,直到有个一模一样的人出现,让归云的死又如同七年前一般狠狠锥痛他的心。 老夫人说让她留在自己身边的当下,应该是什么反应? 让她走?让她离开?让她不留在自己的身边? 薛映寒有些不太舍得。 他的目光在淼淼脸上流连,沉默着不说话,老夫人看着他的反应,担忧地皱了皱眉,和翠娘对视。 “也罢,既然是没被教养过的丫头,就将淼淼留在我的身边。” 这样当然最好,小叫花子,或者说淼淼,乖乖给老夫人叩头,薛映寒对着她又看了一阵,起身离开了。 薛映寒今早上就吃了些小点心,碗里的汤也才喝了几口,连祖母给他夹的小凉菜也没顾着吃,薛映寒的背影多少有些失魂落魄的味道,翠娘有些担忧,老夫人倒是安抚的拍了拍她的手,淼淼也探身去看薛映寒离去的背影,问道,“主君他……还好吗?” “终有这么一天,”老夫人神情有些难过,“就算不是你,他总有一天也会意识到,归云已经走了。” 淼淼没太明白。 “你脚上有伤,等好了,多去照顾主君,”老夫人语气不明,对着淼淼说话,“他会对你好的。” “……是。” 老夫人早饭多吃了两块糕饼,此刻有些发困,被翠娘扶着去休息。淼淼早起到现在都没吃饭,此时肚子饿得咕咕叫,翠娘出来,正好听到她肚子叫的声音。 翠娘觉得有些好笑,“老夫人让你先好好歇着,你又不用贴身照顾老夫人,饿了去吃饭就是,走吧,跟我来。” 淼淼摸了摸自己还在响的肚子,她一个乞丐,肚子里除了馋虫也没别的了,听到能吃饭赶紧点点头,屁颠屁颠跟在翠娘后面。 翠娘照顾老夫人多年,早就习惯了记挂别人,于是乎比起淼淼这样莽撞的丫头就格外显得像特别会照顾人的姐姐。她刚才看淼淼的反应,发现自己长得像先夫人也没什么波澜,眼睛还不如此刻听她说去吃饭亮。 也罢也罢,她一个小丫头懂什么。 翠娘刚刚还在替主君担心,现在看淼淼,觉得有些好笑。 昨天蒸馒头留了块老面,今天厨房就包了肉包子,此时热腾腾刚出锅,还用豆子磨了豆浆。淼淼何曾吃过这么好的东西,不消几口就能吞下去一整个包子,翠娘在她对面,见她吃得满嘴流油,心想正经人家的人也不这么吃饭,是不是该出言提醒。 不过这样的念头很快在看到淼淼陶醉的神情后被压了下去,翠娘昨天去分馒头的时候手慢了些,不少乞丐扑在桌上,还有的人因为自己迟迟没领到就去抢别人的,险些打了起来。淼淼这么瘦,估摸抢馒头也抢不过别人,吃相差些也是应该的。 这包子对淼淼来说实在是太好吃,薛府的包子皮薄馅大,连包子皮都浸润着肉汁,一口咬下去,满嘴都是肉香。 淼淼在来之前大多都是靠果子充饥,能吃两口馒头都算是打牙祭,何谈吃上肉,她吃得呜呜叫,巴不得把手指头都嗦个遍。翠娘起了怜爱的心思,忙去给她打了几碗豆浆往下顺,等淼淼吃得回神,厨房空荡荡的。 厨房现在没什么人,淼淼都不知道这些人是什么时候撤下去的,她舔了舔盘子,起身在厨房转悠,掀开蒸笼盖,摸摸肚子纠结再吃几个还是先缓缓,忽然听到门口有人冷不丁说话。 “看不出来,你还听贪吃的。” 这声音她熟悉得很,淼淼抬眼,发现这位薛大人此时不在公廨,居然就站在厨房门口,不知道看了她多久。 淼淼盯着薛映寒,摸着肚子的手忽然攥紧。 第4章 孟家噩耗 淼淼没有察觉到薛映寒什么时候让厨房里的人都离开的,但看他的神情,估计已经看了她吃好几个包子。 听薛映寒评价她能吃,她倒是不在意,低声应了一句:“能吃是福。” 她这么念叨颇有一种在说刺史大人懂什么的感觉,薛映寒居然也不恼,兀自取了几个包子,也不掰开,就这么直愣愣往嘴里塞,淼淼看着这位外表严肃的主君大人把自己的腮帮子撑得满满当当,而后又着急忙慌打了一碗豆浆给自己顺下去。 不是主君大人你? 淼淼脑子里又想起先前远远望见的达官贵人,压根没人和眼前这位一样做派,薛映寒塞了两个包子,好赖是饱了,他用手帕抹了抹嘴,看着淼淼惊讶的神情:“怎么?” “没什么,”淼淼奉承道,“这么吃才香。” “嗯。” 刺史大人不予置评,点了点头,起身,走了。 啊?哦。 淼淼坐在原地,她摸不准薛映寒的脾性,她又意犹未尽吃了几个包子,包子有些咸,于是她喝了一碗豆浆,此刻肚子里饱饱的,吃得她有些飘飘然、晕乎乎。 吃饭吃得好惬意。 薛映寒昨夜睡得晚,今早上喝了些汤垫肚子,其实也没这么饿。他反常地吃包子是因为想起曾经和归云曾在山中迷路,困在山里好几天没出来,等终于找到路,两个人脏兮兮走到家门口,祖母正好蒸了些糕团,糕团不易消化,但彼时两个人也顾不了这么多,他第一次看到归云大口大口吃饭,归云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把嘴里的糕团咽下去,又喝了一大杯茶,这才踩了他一脚。 “能吃是福。” 说罢,归云往他嘴里也塞了塞糕团,两个人嘴巴都是鼓鼓的。 今早上看到淼淼吃饭的样子,让他忽然又想起了和归云的往事,这些原本都是小事,是刻意回想起来也记不清细节的小事,但淼淼的出现让他的记忆再次鲜活,让他忽然想起原来和归云还发生了这些事。 不光是相貌……如果不是记忆不一样,他都要怀疑多年前下葬的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妻子。 但他又怎么能把她们混淆呢? 说到底,淼淼来到这里只是因为巧合,他看出祖母不想让他做鳏夫的心思,但他如今就算是对着淼淼动心也不过是把对归云的感情分给了她,把她当作是故人的影子。 这样未免太委屈淼淼。 他大概能懂老夫人的心思,淼淼是从外头捡来的,现在看着也是瘦得只有一把骨头,做续弦能好吃好喝养着,不算亏待了她,难不成还比她连饭都吃不饱,鞋子坏了都没有换的还差吗? 但对薛映寒而言,见到她第一眼就注定了不会让她再吃从前的苦,要他和她在一起,薛映寒显然做不到,但要他把她当作陌生人置之不理,那对薛映寒来说也太过残忍了。 薛映寒这几日告假,吃完这么包子在院子里散步消食,外头的天阴沉沉的,他抬头望去,觉得有些透不过气。 或许是因为早起,也或许是因为早上被淼淼吓得不轻,他现在的心怦怦跳,走了这么几步,额上居然有细细密密的汗珠,薛映寒觉得身上发冷,坐在亭子休息。 淼淼已经吃完饭了,她现在脚上是有伤口,但显然她还不至于不能行走,老夫人没要求她做什么,翠娘要服侍老夫人抄经,等晚些才能找她,淼淼正好趁着没事做先熟悉熟悉薛府。 翠娘说薛府如今就只有主君和老夫人两位主人,所以只要不打扰这二位,阖府上下没什么不能去的地方。 老实说,她对有钱人的家里有什么都一无所知,看着薛府像是把外头的山水都挪到了家里,从前在山里,天天猫石头底下往外瞅,不觉得这些山水多么漂亮别致,但搬到庭院里就一下子好看了起来。她以为有钱人的房子无外乎大一些,吃的好一些,走进了才知道里面又有石头又有假山又有池塘,池塘里还养了鱼,怕是她就算没饭吃了也能摸几尾。 她坐在池塘边看了看鱼,挽起裤腿打算去摸,刚弯下腰,听到有人在难受地哼,抬头看到凉亭里有人病歪歪靠着柱子,淼淼从池塘边直接翻了上去,薛映寒又吓了一跳。 不过这位主君显然脾气很好,发现是淼淼后也只是摸了摸心口,示意淼淼坐下。 “主君?”淼淼担忧地看他,“你不舒服吗?” 薛映寒摆摆手,“无妨,这些天没休息好。” 薛映寒见淼淼来了,缓了缓直立起身子,用衣袖蹭了蹭脑门的汗,他面色有些白,淼淼见状把围着亭子的纱卷了起来,让里头透透气。 “多谢,”薛映寒缓了缓,“怎么不走路,要从池子边上翻上来?” “哦……看池子里有鱼,没见过。” 淼淼心说总不可能承认我下去是要摸鱼,赶紧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 薛映寒不是傻子,看淼淼一脸心虚,又看了看她还没放下的裤腿,“不是脚都受伤了吗?还惦记着摸鱼?” 对哦。 淼淼赶紧低头放下裤脚,“主君不说我都忘记了,脚上还破了口呢。” “昨天看你脚上都是血,让老罗给你送了金疮药,看来现在已经不疼了。” “是不太疼,”淼淼有些难为情,“但是太痒了,半夜闹得睡不好。诶?罗管家呢?” 淼淼这才发觉她一早上就没看到老罗,薛映寒眸色暗了暗,“他今早上替我去孟家了。” 替主君去孟家?主君今早上不是没事吗?怎么不亲自去? 薛映寒说这话时神色黯然,淼淼把疑问都咽了回去。 昨天是归云忌日,孟家因为归云意外离世对薛映寒极为不满,所以并不会与薛家一同祭拜,两家心照不宣地分开去,通常是孟家上午去,薛映寒午后去。 他在归云死后去过孟家几次,没有一次不被孟府打出来,孟家老爷自从归云离世后身体就大不如前,好几次光是看到薛映寒的脸就气得晕了过去,心结难消,薛映寒也不知道能做什么,便不再登门。 于是乎去孟府探望的责任就交给了老罗,老罗从前为归云做了不少事,孟家对他要比对薛映寒宽容些,但每次老罗回来,总不会提及孟府有什么话要告诉薛映寒。 薛映寒自己也知道,孟府对他没什么好说的。 “那……”薛映寒的沉默让淼淼有些担忧,她又起了话头,“罗管家什么时候回来?” 淼淼问得谨慎,薛映寒大概看出了她的担忧。 “一般是午后,孟家会留他吃饭,但……”薛映寒和淼淼开了开玩笑,“登州这地方灵得很,你上一句提他,说不准下一句就来了。” “真的吗?” 淼淼抬眼往四周找,仿佛真的要验证登州这个地界灵不灵,薛映寒被她弄得眼睛里有了不少笑意,刚才的难受也缓和了许多,结果淼淼看了一圈,盯着一个方向仔细看了看,忽然指着远处,“主君,那是罗管家吗?” “……?” 薛映寒循着淼淼手指的方向回头,看到远处有个人跑得跌跌撞撞,看衣服确实是老罗,老罗比他和归兰都要年长,这么失态实在少见,薛映寒心里大叫不好,猛地站起身,掀开帘子,老罗瞅见亭子里的人是薛映寒,隔着老远就朝着薛映寒招手。 薛映寒心里开始打鼓。 “主君!出事了!”老罗一把年纪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跑到薛映寒面前,“孟家老爷,不行了。” 淼淼看到薛映寒怔了怔,接着想到什么似的,拎起衣摆就往外疾走。 “前些日子孟老爷身体就不行了,全靠参汤吊着,原以为能撑到昨天去山上见夫人,但昨天下雨,加上孟老爷实在是起不来身,孟夫人说什么都不让他去。结果孟老爷昨天发了脾气,昨儿心火难消,今早上开始呕血,眼瞧着只有出来的气没有进去的气。” 淼淼急匆匆跟在薛映寒后头跑,一边跑一边听着老罗同薛映寒说发生了什么事,薛映寒回头问道,“郎中呢?薛府给老夫人养护的刘郎中去了没有?” “去了去了,我得知消息就让家里派了快马把郎中送过去了,这会儿应该快到了。” 薛映寒点点头,“刘郎中当年救了不少疑难杂症,有他在……” 老罗忽然攥着薛映寒的胳膊,“主君,我进孟家的时候看到了寿材,那不像是现在才置办的。” 所以…… 所以其实孟老爷身体差不是一天两天了,估摸着孟府也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才会提前做好准备,只是没能上山看归云的事又给了孟老爷不少打击。 淼淼知道这是老罗不让薛映寒自苦,薛映寒却罕见动了怒,“寿材早就备下?孟老爷身体不好也不是一天两天,这么大的事情,薛家竟然一个人都不知道!” 以往孟家夫妇有个头疼脑热,他和归兰都会在前尽孝,就算他公务缠身也会想办法找郎中送药材,如今这是怎么回事,孟老爷身体这么差,没有一个人知会他! 老罗没接话,示意淼淼快跟上,薛映寒斥责完加快了脚步,三步并作两步进了马车,淼淼正纠结要不要上马车,罗管家眼疾手快,赶紧把淼淼塞了进去。 淼淼人还没坐稳,马车就跑了出去,薛映寒脸色越发凝重,掀开帘子的手几乎就没有放下过。 淼淼不太敢说话,扶着马车让自己坐稳。 薛映寒此时也是急火攻心,额头上的汗大颗大颗滚了下来,他面色此刻不苍白了,变成不正常的红,淼淼看见他胸膛剧烈起伏,约莫瞧见了孟府的门口,放下帘子作势就要往外。 外头的马忽然嘶鸣,马车猛地停下,薛映寒站不稳,猛地跪倒在马车里,淼淼也撞到了头,薛映寒还没起身,淼淼还没搞清楚状况,老罗已经开始大骂。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孟家还不让女婿进门吗!” 老罗声音大,连淼淼听了都是一惊,她赶紧去看薛映寒的脸色,发现薛映寒愣着跪在马车里,眼神空空,眼框红了一圈。 第5章 弥留之际 “姑爷,我们也是奉了夫人的命令,老爷现在……姑爷您还是委屈一下吧。” 孟家的下人说话并不算客气,可对薛映寒的态度还是有些不忍和对熟人说话的口气,薛映寒脸色白了白,外头老罗又开始骂。 “难不成就让姑爷守在门口吗!”老罗气不打一出来,“薛家姑爷听到消息就赶过来了,咱就算不能进屋,好歹让人进孟府吧。” “这……”孟府的下人有些为难,但还是不敢犯忌讳,几个人对视了一阵,“不行。” 薛映寒唇色惨败,往外伸了伸手,他咳了咳,缓了好久才说话。 “老罗,算了。” “主君!” “是我对不住孟家。” 他的身体很差,像是勉强撑着一口气同别人说话,他在薛府的时候就已经不适,被这么一激怕是也要生病,淼淼刚来,还不清薛映寒和孟家发生了什么时,只好躲在马车里,不知道该怎么办。 淼淼知道自己的样貌和薛映寒的妻子一样,这会儿也明白了为什么老罗把她塞进了马车,他看着薛映寒,发现薛映寒眼睛里也满是纠结。 “淼淼,”薛映寒看着她,眼睛里满是恳求,“你替我去,好不好?” 薛映寒的面色白得吓人,努力做出让淼淼安心的神情,淼淼吓得眼泪挂在睫毛上,呆愣愣看着他。 她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也没想过薛映寒居然还有有这样的神情。 淼淼的话含在嘴里,怎么都说不出了。 淼淼不知道如何是好,说出了自己的难处,“我……我没见过,我不知道怎么办。” 薛映寒勉强撑出个安抚的表情,“你和归云一模一样,你让归云的父亲看看你,他很想念归云,只用做这一件事,其他的都随你,好不好?” 薛映寒像是担心淼淼不担心,又劝道:“孟家人很多,你什么都不用操心,要什么就跟他们说,不喜欢这里就托人告诉老罗,我们接你回来。” 淼淼被他恳求的神情看得伤心,眼睛也跟着红了。 “求求你,替我和归云看一眼,”薛映寒以为淼淼不答应,眼睛几乎要落出眼泪,“我答应她,要好好照顾孟家,是我做的不好,要你替我收拾残局,可是……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淼淼看着他的脸,点了点头。 薛映寒舒了一口气,闭眼时眼睛里的泪落了下来,他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慢慢走出马车。 老罗显然没想到薛映寒脸色这么差,连外头的家丁也没想到自家姑爷变得这么病歪歪,薛映寒下了马车,调了调呼吸。 薛映寒靠老罗撑着才勉强站直,“各位,薛某不是好女婿,但从前……夫人老爷也是极为厚待我这位姑爷,在下自认曾经也算是用心侍奉。看在以往的情面上,能否替我同孟夫人通报一声,我对不住归云,但薛家其他人与孟家并无仇隙,归云在时,薛家上下都对她极好……若夫人不弃,能否让薛家的丫鬟守在孟老爷病榻前,就当替我与归云尽孝了。” 说罢,薛映寒苍白的手指轻轻从外头掀开马车车帘,露出淼淼的脸。 “薛府信赖” 这像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孟府的家丁看到淼淼的脸也是一惊,不用多说什么,已经有人跑进去通报了。 现在外头还有露气,吹得薛映寒浑身发冷,他嘴唇发抖,眼睛却一直看着淼淼,淼淼也从马车里爬了出来,刚刚撞到的地方泛着红,薛映寒从怀里掏出了药膏,递到淼淼手里。 “对不住,你脚上有伤,又令你添了新伤。” 这点淤青算不了什么,淼淼没有要薛映寒的药膏,反而担心地问他,“主君,你要不要去看郎中?” 薛映寒摇了摇头,“没事的,薛家的郎中就在里面,我要是有什么事情他会来救我的,待会儿进去,你帮我好好看看,我在外面等你。” 淼淼点头,和老罗扶着薛映寒靠着马车。 薛映寒神情悲得很,眼睛止不住望着孟府的牌匾,他当年也是岳母岳母满意的女婿,他对归云极好,但归云也是因为他…… 孟府下人通报得很快,很快就有人来接淼淼进去,孟府下人脚步快,连着淼淼也开始小跑,她跑到了一间很多人围着的屋子门口,门口守着位年长的保养得宜的妇人,看到她来神情一惊。 “姑娘,这是我家孟夫人。” 淼淼还没开口,双手就被孟夫人握住,孟夫人眼泪大颗大颗落下,“他们没说错,姑娘,你和我家归云以前一模一样。” 淼淼伸手擦掉孟夫人的眼泪,“夫人……” “姑娘,委屈你了,”孟夫人眼睛里又是笑又是泪,“我家老爷惦念着归云,从昨天起就在床上喊她的名字,你待会儿……你要是愿意,叫他一声爹,如果不愿意,不说话,朝他笑就好了。” 孟夫人双眼通红,看得淼淼心里一酸,“夫人这是哪里话,我会的。” 孟夫人牵着她的手,帮淼淼整理仪容,牵着她进了内室。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弥留。 其实乞丐横死的也不在少数,但她见到的大多都是尸体,孤零零躺在路边,有好心人就找个席子裹起来,或者就几个乞丐就地刨个坑把人埋了。但这次显然不同,孟老爷还吊着一口气,她要面对的是看清一个人如何在她面前死去。 淼淼迟疑了一瞬,接着抬腿迈了进去。 内室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酸苦药味,外头阴沉沉的,里面不亮,所以也要点上烛火,床上的人呼吸声已经很浅,他看上去并不算年迈,至少在淼淼见过的老人里不算很老很老的,但他面容忧愁,此时盯着床头的灯,嘴也张开了,好像喘不上气了。 屋子里有人在低低的哭泣,但淼淼还是能听到床上孟老爷模模糊糊喊着归云,孟夫人把她牵到床前,扶着床榻蹲下,轻轻朝孟老爷说话:“老爷,归云来看你了。” 这句话让孟老爷眼球动了动,他的目光终于从烛火移开,慢慢移到淼淼脸上,他眼睛睁大了些,嘴唇颤抖着,朝淼淼颤巍巍伸手。 孟老爷的声音沙哑,淼淼在他身前跪下,她捧着孟老爷的手,他的手已经很凉了,手看着像枯槁的树皮,淼淼的手温热,她把他的手捂了起来,自己的脸贴着孟老爷的手背,好像这样他就能暖一些。 人在临终前神志不清,所幸孟老爷还能看清人脸,淼淼凑上前去,孟老爷失焦的视线努力聚到她脸上,淼淼又看到了她熟悉的惊讶神情,孟老爷昨夜出现了不少幻觉,看到她的反应却并不惊喜,眼睛里又流出些眼泪。 传说中人死前会见到不少已故的亲人,孟老爷昨夜看到不少亲人在眼前飘,唯有归云的脸最为真切。 他努力感知着淼淼脸上的温热,气若游丝。 “归……归云,我苦命的女儿,你来接爹一同去了?” “老爷,”孟夫人蹲在淼淼身边,“归云活得好好的。” “活着?”孟老爷注意到握住自己的那只手,“热……热的?” “嗯。”淼淼惜字如金,点着头。 “归云……还活着?” 孟夫人点点头,忍着自己的眼泪,“是呢,你忘了,前些日子刚出嫁,归云欢天喜地的。” 淼淼早上被老夫人好好打扮了一番,此刻看着和归云刚出嫁时没什么区别,孟老爷恍惚道:“对,我记得归云刚出嫁,那小子对你好吗?” 淼淼点了点头,“很好的,什么都不缺,他脾气也很好。” “这……这都是应该的,”孟老爷眼睛又看着周围的一圈人,“如果有人欺负你,你就回来,孟家不像那等丧良心的人家,女儿受委屈了就回来……爹娘养着你。” 孟老爷似乎回到了孟归云出家的前夕,那一晚孟归云正在试着自己的婚服,孟老爷看了很久,回房却久久无法入眠。 他终于在此时,对她说出了他当年想说的话。 “女儿,爹舍不得你出嫁……” 孟老爷抓着淼淼的手收紧,淼淼忽地掉下眼泪。 淼淼或许此刻才知道什么叫做思念与爱,她此前活像说书先生口中的“孤魂野鬼”,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于是她把留在薛府当作是菩萨给的恩典,直到此刻,她才觉得是自己的容貌让自己变成了另一种小偷,她窃取了薛映寒对妻子的爱,还窃取了孟老爷对女儿的爱,往后或许还有更多人的。 但她无疑是需要爱的,在此时此刻,或者在将来的时候,她都希望有人能爱她,哪怕是因为她像另一个人。 她仿佛真的能见到当年薛夫人的出嫁,薛映寒接亲的时候跪在孟氏夫妻面前,孟归云脸上又是欢喜又是忧愁,对着爹娘又哭又笑。 “没事的女儿,”孟夫人那时比现在年轻多了,她擦去孟归云脸上的眼泪,“以后想爹娘了就回来,让姑爷在这住。” 孟老爷冷哼一声,却是对着薛映寒:“胆敢让归云受半点委屈,你走着瞧!” 薛映寒穿着婚服,却丝毫不恼,郑重地许诺,拉着归云朝父母磕头。 淼淼脸上的眼泪被孟老爷擦掉,孟老爷的手指已经没力气了,脸努力朝她挤出笑容,淼淼压不住自己的哭声,扑到孟老爷的身上。 “我舍不得你!”淼淼说得撕心裂肺,眼泪大滴大滴落在孟老爷身上,“你不要走,不要走。” 孟老爷的手护在她的背上,安抚地拍她。 “女儿,人总有这么一天……你,你好好的……” 这话说得小声极了,抚摸淼淼的手也失去了力道,在他说出口的瞬间滑落。 似乎来了一阵风吧,床头的那盏灯灭了,飘出灰白的烟,那烟也很快没了踪迹。 淼淼觉得心跳漏了一拍,她慌忙起身,想去摇孟老爷,被孟夫人轻轻止住了动作。 “从归云去世的时候,我就知道有这么一天。”孟夫人没落什么眼泪,脸上的表情却悲哀极了,“他死前能见到……也算是没有遗憾了。” 淼淼脸上还挂着泪水,孟夫人轻轻擦掉,把她拥入怀中,就像她当年抱女儿一样。 第6章 母亲怀抱 淼淼的眼泪珍珠似的大颗大颗落下,孟夫人安抚地拍她,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原来这就是母亲的怀抱。 孟夫人的怀抱带着让她安宁的气息,带着温暖的花香,她抱淼淼的力度温柔,她们的脸贴在一起,在这个瞬间,淼淼确信孟夫人把她当作了女儿。 她感觉得到孟夫人此刻压抑的伤心,似乎把她当作寄托一般抱住。 此时是什么时候呢?是孟归云的父亲去世,她哭得撕心裂肺,于是母亲抱住她,安慰她,这好像不能改变什么,在此刻,她能给的也只有母亲的关爱而已,是抱住自己曾经的女儿,像是她的依靠。 淼淼贪恋孟夫人怀中的温度,她想起曾经难得的那个安宁的午后,那好像是春天,远没有此时多雨。 她难得捡到了馒头吃,躲在庙里睡觉,外头也没什么人,她静悄悄躲在菩萨的背后,趴在干干的草上打滚。那时从破旧的窗户中透进来一束阳光,那段时间春日的晚上还很阴冷,久违的阳光照在她身上暖呼呼的,连阴干的衣服都有一股别样的香气,连天黑了衣服都还是暖的,让她觉得以后如果都是这样就好了。 而孟夫人给她的感觉无疑比那日的阳光更温柔,她轻柔地擦掉淼淼脸上的泪水,但又用盈满笑和泪的眼睛看着淼淼,在慈爱的眼神中,淼淼觉得映进她眼睛里的是孟归云,孟夫人神色疲倦,显然也恍惚了,她下意识开口。 “女儿。” 淼淼听到孟夫人这么称呼她,先是一愣,孟夫人看到她的表情也彻底回神,苦涩地笑了笑,抚慰一般拍了拍她。 “好孩子,刚刚麻烦你了。” 这句话像是把两个人都从幻景中拉扯出来,孟夫人神色黯淡,她看着床榻,床上的孟老爷已经没了呼吸。 归云刚去时,孟夫人趴在归云棺材上哭得起不来,几乎要哭瞎眼睛,那时还是孟老爷操持着归云的丧事。那时孟府靠孟老爷撑着,不曾想老爷比她先走一步,而她此刻也只能遏制自己的悲伤,此时还有孟府这么多人等着她。 孟夫人收敛目光,擦了擦眼睛里的泪水,命人把淼淼请出去,开始处理后事。 下人们有条不紊动了起来,淼淼站在原地,不知道自己去哪,有人来引着淼淼要往外走,淼淼下意识朝孟夫人看。 “好孩子,”孟夫人怕她多想,拉着她的手,“这个关头把你请过来,实在是委屈你了,老爷刚去世,还有一堆事等着我操持,现在还顾不上你,你先歇息,我让我身边的兰蕙给你收拾屋子,这几天你先住下。” 淼淼心里空落落的,看到床上失了气息的孟老爷,眼睛又掉了两滴眼泪,她抿着唇,跌跌撞撞走了出去。 孟府下人们有条不紊从外头进来,正如罗管家所说,孟老爷的寿材早就备下了,此时孟府的下人并不慌乱,大抵也是因为早有准备。 刚刚好像打雷了,此时这里刮着风,外头好像又开始落雨了,淼淼失魂地在孟府里穿梭,忽然想起门口老罗可能还等着,她提起裙摆又跑了出去。 老罗和薛家的马车此时还在外头等着,淼淼跑到她跟前,老罗没带伞,躲在屋檐下,见她来了,赶紧拉着她往没雨的地方躲。 “罗管家!” 老罗“诶”了一声,朝她指了指马车,小声道:“主君在里面。” 淼淼点点头,打算进去,老罗又拉住她,神色凝重。 “主君现在不太好,你进去没多久就倒下了,你赶紧说完就出来,我们马上要回薛府让郎中医治,过几日再接你。” 淼淼刚想问难道她不回去吗,她顺着老罗的方向扭头,瞧着孟府里面有人似乎在等着她,似乎是孟夫人请人来照顾她的。 淼淼点点头,钻进了马车。 薛映寒真的病了,刚刚毫无征兆地倒下,刘郎中被请了出来,此刻就在他旁边,他扎完针不久薛映寒就醒了,说什么都不肯走,非要在这等着。 淼淼掀开马车帘子,光透了进去,薛映寒眯了眯眼睛,辨别人影,声音滞涩:“淼淼?” “诶,”淼淼蹲在他身边,“主君,你这是?” “估计是昨夜没休息好,没事,”薛映寒连装出笑的力气都没有了,问着孟府的情况,“孟老爷他……” 薛映寒的神情实在是不像还觉得孟老爷还活着,淼淼想起刚刚的场景,噙着泪点头,果然看见薛映寒神情悲伤,但他也只是咳了两声。 “孟老爷积郁成疾,临终前看到你,他很高兴。”薛映寒垂眸,“我没办法进去……这些天要麻烦你,替薛家给孟老爷敬香,我回去就吩咐孟府准备,淼淼,拜托你替我好好送孟老爷,还有……” 这样的话不用薛映寒说,淼淼自然会去做,她当即说道:“我知道的主君,这些天我好好陪在孟夫人身边。” “嗯,失去至亲至爱的感觉不好受,”薛映寒想去抓淼淼的手,又放下,“拜托你了。” 淼淼又点了点头。 薛映寒松了一口气,阖上了眼睛,他的手垂了下去,淼淼无措地看着刘郎中,刘郎中把着脉象,眉头紧皱。 天光映到薛映寒脸上,映得他的脸苍白。 “淼淼,”罗管家听到里头没声音,“主君,主君怎么样了!” “晕过去了,”刘郎中收回手,“刚刚就气急攻心,好不容易扎针唤回心神,此刻又……造孽。” 刘郎中说这话时看着孟府的牌匾,显然不满孟府作为,老罗听他意有所指也没说什么,掀开帘子朝淼淼说话:“淼淼,孟府的人来找你了,主君病来如山倒,估摸着有不少事,你这些天先在孟府。” 淼淼“嗯”了一声,下马车时转头又看了一眼薛映寒的脸,扭头跟老罗说:“记得来接我。” “诶,放心吧。” 孟府的人眼尖,见着淼淼下马车就赶紧给他打伞,来人是个年长的姑娘,看着淼淼的脸,眼眶泛着红。 “姑娘,我叫兰蕙,夫人让我来照顾你,此刻府里忙得很,有照顾不周的,姑娘多担待。” 淼淼已经被安排好了,她此刻也说不出什么,她讷然地点点头,老罗坐上马车,淋着雨直接驾车回薛府了。 刚刚还是阴天,此刻又开始下雨,淼淼觉得这天气像她以前被打湿的脏衣服,黏在身上,还冷冰冰的,让她喘不过气。 她站在街边,像是被薛映寒抛下,兰蕙给她撑着伞,“姑娘,外头水汽重,仔细着凉生病。” 这有什么要紧,以前更大的雨也得捱着。 淼淼被兰蕙牵着,回了房。 她脚上有伤口,刚刚踩了不少积水,此刻脚上的布条都被浸湿,兰蕙让她在房间里休息,给她打了一盆水,在她解开布条的时候才发觉她脚上的伤口已经开始渗血,撕开布条的时候粘着伤口,兰蕙小心扯着,光看着就觉得痛,淼淼却一声不吭,脸上神情也没变,仿佛不疼似的。 脚上的血慢慢滴到地上,兰蕙赶紧打水给她洗了伤口,又找了药,帮她一点点把伤口包好,兰蕙看一会儿她的脸,又盯着她脚上的伤口,眼睛红着,忽然低低骂了一声。 “薛家也太不是东西!” “嗯?”淼淼脚下意识后缩,解释道:“这个是我昨儿在山上走,被山里的石头划的。” 怕兰蕙误会,淼淼忙扯着她的袖子,“好姐姐,我昨儿还在要饭呢,要不是被捡到,怕是昨晚还在山里睡觉。” 淼淼被打扮得像朵被精心养护的花儿,兰蕙显然没想到她的来历居然是叫花子,愣了愣,“要饭?” “对呀,”淼淼有些不好意思,“我要饭要得不好,昨天馒头还被抢了。” 兰蕙和孟归云一起长大,虽说是照顾孟归云的丫头,但实则两人已经相处成姐妹,孟归云去世后不久她就回到孟府伺候孟氏夫妇,此刻对着淼淼,还听到她要饭,心疼得说不出话。 兰蕙蹲下擦着地上的血迹,不让淼淼瞧见自己的脸,她用衣袖蹭了蹭脸。 “好好的姑娘,怎么就去要饭了?”兰蕙手上拧着帕子,“姑娘,你是哪里人?” “我不知道我是哪里人,睁开眼就好像在街上要饭了,”淼淼开解道,“但是我已经不用要饭了。” “……你一定受了不少欺负。” 兰蕙失落着,起身把盆搁置好,撸起袖子给她把被子铺开。 她和归云小姐出去的时候见过流民,不少人艰难到卖儿卖女的地步,身弱的只能眼看着自己好不容易讨来的吃食被其他人抢走,活活被饿死的也有。 兰蕙此刻才发现,淼淼穿的衣裳虽好,她身上却没什么肉,整个人瘦得像是个脆弱的竹竿,风一吹就倒。 淼淼需要多吃些好好补补,兰蕙想了想,“外头现在忙着,你刚上药,先好好歇息,我去街上给你买烧鸡吃。” 淼淼今早刚吃了好多包子,此刻确实馋烧鸡,但估摸也吃不下,她叹了口气,摸摸肚子,“早上刚吃了好多包子,吃不下烧鸡了。” 兰蕙打开箱子,给淼淼找了个软和些的枕头,“无妨,你想吃就吃,吃不完我给你留着,等你还想吃了给你热,外头估摸都要忙老爷后事,晚些孟家亲戚也要来了,估计厨房忙不过来。” 这样的话,那当然好了。 “嗯……”淼淼钻进被子,枕着软枕,“姐姐,我还想吃甜糕。” 兰蕙轻轻嗯了一声,给淼淼盖好被子,“你先睡,烧鸡到了我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