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扶正攻略》 第1章 凉州辞 六月的凉州傍晚已有几分寒意,殷珑在婢女的服侍下又加了一件织锦外衫,坐在妆台前让人补妆。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长眉重新匀上青黛,双颊染上醉酒般晕红的胭脂,嘴唇被描画成两片合拢的花瓣,整张脸明艳又威严,忽然想起在记忆中日渐模糊的母亲,服毒自尽的时候也是这般妆容端严的模样。 铜镜映照出身后一道檀衣绿裙的身影,殷珑没有回头,声音凉得像此刻窗外的风:“东西送到了?” “是。”她的亲信女官赵从宜屏退众人,将一只箱子放在妆台上打开。殷珑瞥了一眼,厚厚的锦缎中安放着一只精巧绝伦的瓷枕,上面描绘着诸天神佛共聚法会的画面,佛祖容貌慈悲生动,衣衫纹理流利如水,仿佛要立刻从枕上走下显圣说法。 殷珑语气中透着怀念:“外祖一家笃信佛法,却好像并没有得到庇佑。这一次——”她抚过佛祖悲悯的面孔,但手指触碰到的只是冷冰冰的瓷面,没有一丝温度:“我会让佛祖好好帮我达成心愿。” 赵从宜的声音却是微微发颤:“殿下走出这一步,就没法反悔了。” “十年了。”殷珑轻笑一声:“越王勾践用十年都能灭吴了,我没什么可反悔。” 殷珑不再看那只箱子,叮嘱赵从宜仔细保管,就径直出门前往正堂。才刚落座,门帘被高高打起,两个年轻男子一前一后走进来。 走在前面的少年一身玄色劲装,容光如月,扬眉似剑,剑锋一点寒芒落到一双桃花眼中湛然逼人,不沾一丝风流气,剑刃般凌然直指前方;后面的那人看上去比他稍长两岁,已经可以算是青年,轻袍缓带,风仪清俊,狭长的双眼里含着两只顾盼灵动的眼珠,眨动时透着几分狡黠。两人虽然相伴而来,但看少年面容冷硬、青年无奈微笑的样子,便知道两人的关系恐怕算不上友好。 “阿渊,你又欺负阿晏了?”殷珑笑吟吟地问。 “冤枉!” “他还能欺负我?”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殷珑被逗笑出声,心头那片不能言说的阴云也随之散开几分。 凉州少主左晏,都督府最年轻的参军齐渊,两个人也算从小一起长大,但不知道为什么像一对水火不容的冤家,总是你刺我一句我绊你一脚的吵闹个没完。 青年,也就是齐渊,率先辩解道:“我只是看小将军练兵辛苦,特地去慰问一番,不知怎么就惹了小将军不快。” 左晏想到这人之前在校场拖长声音刻意强调,自己刚和公主“单独商议正事”,心中就升起一股莫名的焦躁。但他绝对不会当着公主的面说出自己生气的真实原因,只是不阴不阳地回敬道:“齐参军特意关怀,我怎么会不快。”他咬了重音强调“特意”这两个字,继续说:“是我手底下的兵表现不好,慢吞吞的,哪像要去战场上和狄人拼死厮杀的,当自己是舒舒服服坐在都督府里只用动嘴皮子的书生吗?” 齐渊眼睛微微眯起,笑得更加灿烂:“难怪小将军不满,他们今天练的是攀登爬高,这本事小将军八岁就炉火纯青了。” 左晏飞快地看了眼殷珑,糟糕,看公主脸上的表情,是回忆起齐渊刚才说的那件事了。 殷珑回想起左晏小时候顽劣不堪的样子,立刻跟齐渊站在同一战线,揶揄道:“可惜小将军只练熟了上树的本事,下树可真是费了一番功夫。” 那年她十四岁,刚到凉州准备成婚,突然婢女慌张地禀报说驸马的侄儿划破了大婚的彩帐,爬到树上躲着不下来。少女勃然大怒,连个小毛孩子都敢欺负她了!也不管自己生着病,严冬腊月滴水成冰的天气里,披了件外衣就冲到树下堵人。 八岁的男孩挑衅地做了个鬼脸,不理她。少女气得一把打翻侍女递来的手炉:“给我把前后门户都锁上,不许一个人出去给驸马报信,谁敢出去就是犯上的死罪!驸马散值后告诉他,听闻城外法善寺符水灵验,让他亲自去请一碗给我喝。”然后在树下的椅子上坐了,眼神森然地盯着男孩,一副要和他硬熬到底同归于尽的架势:“我看今天还有谁能救你。” 左晏听殷珑回忆旧事,羞窘地低头嘀咕说:“我都认输了,您还翻旧账。” 那时他父母双亡不久,整个都督府披麻戴孝,只有曾经属于他母亲的正房锦绣辉煌,一副喜气洋洋的成婚布置,他满腔怒火无法排解,划坏了彩帐后一个人躲到树上生闷气。 少女亲自来逮他,他也不慌。这样冷的天气,娇怯怯病歪歪的小公主挨不了多久就得灰溜溜回房了,都督府的下人除了公主带来的侍女都是凉州本地人,肯定偏帮他,实在不行还有最疼爱自己的叔父来救命。 然而少女干脆利落地断了他的后路,坐在树下一副跟他熬命的气势。半个时辰,一个时辰……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树下的少女仍然目光凌厉地瞪着他,面色却青白得吓人。下人们跪成一片对着树磕头:“小祖宗,求求您快下来吧!公主身子弱又生着病,真冻出个好歹可怎么办,您想让左家背上逼死公主的大罪吗!” 男孩心里也怕了,一声不吭地从树上滑下来。少女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他面前狠狠踢了他一脚,力气小得吓人:“你服不服?” 男孩的一个“服”字刚刚出口,少女就在众人的惊呼尖叫中晕倒了。 齐渊也嗟叹道:“那会儿我都急得去找斧子想要直接砍树了。” 这厮果然歹毒!左晏愤愤地瞪了他一眼。齐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知道你这冲动的脾气什么时候才能磨圆了,不然会得罪多少人。”说着,眼神似有若无地递向殷珑,殷珑只是微笑,并不接话。 左晏感觉齐渊话里有话,不知道他在打什么哑谜,正想追问,门帘再次被掀开:“让你们久等了。” 殷珑欣喜地站起来:“驸马。” 和大部分高大英武的凉州男儿不同,凉州都督左恂身量虽高,却有些单薄瘦削。他刚满三十,相貌和左晏有五分相似,但神态恬静平和,有谦谦君子之风。 左晏和齐渊乖巧地叫了“叔父”“大人”,左恂一边笑着答应,一边俯身向殷珑行礼:“臣来迟了。殿下今日安好?” 殷珑就着他躬身的姿势,亲自用帕子给他擦去脸上的薄汗:“一切安好。倒是你,每年六月都这样忙。”她贴在左恂耳边小声抱怨:“都半个月没来我房里了。” “殿下恕罪。”左恂不安地瞥了眼两个孩子,也小声回答道。 左晏在军队中练出的绝佳耳力,将叔父夫妻之间的私密话一字不差地捕捉。左晏有些尴尬地低下头,假装没听见,心里那股被齐渊挑起的莫名焦躁再度蔓延。 或许是太寂寞了。左晏自我安慰道,父母去世后,叔父忙于公务,舅舅严厉苛刻,只有殿下跟他有着言笑无忌的亲密,所以当殿下的目光转向他人时,他才会这样失落吧。 等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妻子,他就不会那样寂寞了。左晏在心里幻想着未来妻子的模样,黛青的长眉、晕红的双颊,嘴唇像两片花瓣对他绽放出微笑,具体的五官面容却隐没在牡丹团扇之后,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楚。 几人移步到了隔间的饭厅,主食照例是汤面,唯有左恂面前摆了一碗桂圆杏仁粥。他生来体弱,因此没有遵循左家男儿自幼从军的传统,一直负责治理民政、安定后方。 殷珑摸了下左恂的杯子,温热的,于是放心地饮了一口自己杯中沁凉的葡萄酒,惬意地眯起眼,一开口却是石破天惊:“陛下召我入京,贺他五十圣寿,我想让阿晏带兵护送。” 左晏愣愣地看着殷珑,手上筷子一僵,面条滑落到碗里:“啊?” 公主嫁到凉州十年头一次回京,居然点名要他领兵护卫。左晏眼中震惊之情很快退去,满是喜悦兴奋。 齐渊盯着面汤上漂浮的青绿葱花,一言不发。 左恂眉头微皱,他显然知道入京贺寿的事,所以只是对后半句话提出反对:“阿晏年纪小,性子冲动,臣担心他在上京给殿下惹祸,就让他留在凉州军中安心历练吧。” 怪不得齐渊刚才刻意说他脾气冲动,还看殿下!就知道他一肚子坏水!左晏立刻为自己辩解:“我都十八了,在军中也沉稳的很,不信您问舅舅。叔父,我跟您立军令状,我肯定能护卫好殿下,把殿下平平安安地送进京。” 左恂无语,兄长就你一个儿子,真出了岔子我也不能斩了你啊!他温言劝道:“阿晏,你在军中历练多年,你的本事叔父是很信任的,但你一直在你舅舅帐下听令,行军打仗有上面的将军指挥,军需粮草有下头的参军调派,你没独自带过兵,头一次带兵还要负起保护公主的重任,还是有些太勉强了。” 左晏并不领情:“叔父,俗话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舅舅天天在我眼前跑——不是,天天在我眼前安排军中大小事务,我在旁边学了这么些年心里都有数。再说了,我是护送殿下去京城,一路上走官道住驿站,又不是领着殿下往狄人王庭跑,能有多大的风险?” “你长这么大都没出过凉州,道路不熟人情不通,再拖累了殿下。” “殿下可不觉得我是拖累!”左晏见说不通叔父,立刻转换策略向殷珑求援:“不然殿下也不会点了我去护卫。” 左恂也看着殷珑,眼中满是不赞同:“还是选一名老成的将军护卫殿下更为稳妥。” 驸马还是这副老母鸡护崽的做派,等自己生了孩子,不得被他爹宠得八岁都断不了奶。殷珑心中腹诽,表情却很正经:“杀鸡焉用牛刀?万寿节是八月初十,这时候凉州正是护卫秋收、防备北狄入侵的紧要关头,那些老将名将自然有安边护民的正事要做,阿晏一个毛头小子没什么大用,领这趟闲差护送我进京倒是正好。” 虽然左晏不大服气自己被称为没用的小子,还是连连点头附和:“对,那些叔叔伯伯舅舅是有大事要忙的,我年轻,护送殿下正好历练。” 左恂觉得左晏冥顽不灵,也不理他,只劝说殷珑:“阿晏在凉州是少主,除了几个长辈能训他几句,人人都捧着敬着他,惯得他一副直来直往的犟脾气。上京显贵多如牛毛,阿晏要是冒犯冲撞了谁,闯了大祸怎么办?” “我一个一品公主难道不是显贵吗?”殷珑噎了左恂一句,振振有词:“再说了,你也知道他是凉州少主,现在不历练人情,交结人脉,难道要等到他接了你的位置,两眼一抹黑地去跟人打交道?他就是端着碗去京城要饭,都不知道去哪个门前乞讨!那时凉州的军需更拨不下来了,上上下下都陪着他吃沙子喝西北风?他跟在我身边,我还能指点他亲贵之间的关系、往来应酬的规矩,不比他自己胡乱摸索更稳妥?” 齐渊也突然开口:“还有我跟着帮衬呢,保管小将军出不了大错。” 公主说的确实有理,加上还有细心周到的齐渊辅佐,左恂只得无可奈何地缴械投降了:“罢了,无论阿晏在上京闯什么祸,总归有我给他担着。” 左晏大喜过望,也顾不上还有齐渊这讨厌鬼跟着了,赶忙表决心:“我一定听殿下的话,保证不会闯祸!” 殷珑嫣然一笑,笑意在晃动的烛火中格外幽深:“要是闯祸的是我呢?” 左恂面色骤变,他拉过殷珑的手,严肃地直视她:“殿下是要对叶家发难吗?” 殷珑盯着左恂捏住自己掌心的手,仿佛那只手直接捏在了心脏上:“我不该对叶家发难吗?” “臣怎么会阻止殿下尽为人子女的本分呢。”左恂面带忧虑:“只是叶家内有皇后,外有丞相,十年来一直圣眷隆重,殿下您久离宫廷,臣在朝中也没有根基,贸然出手只怕会让亲者痛。” 殷珑抬起头,眼眶微红:“那我就该忍耐一生一世吗?” 左恂握住她的手微微用力:“臣只是希望殿下能谨慎行事,保重自身。譬如此次祝寿,殿下若能令圣心回转,再有一二忠直贤臣从旁援手,殿下十年来的夙愿必能达成。” 左晏从没见过叔父和殿下如此失态的模样,仿佛朗月清风下两棵并立的青松,突然被高山的阴影吞没,变成两个隐晦不清的谜团。 十年,他反复思索着这个时间,十年前北狄大举入侵,让他父母双亡;也是十年前,殿下以公主之尊下降到偏僻边陲的凉州。 十年前发生了什么?同那个听起来无比煊赫的叶家又有什么关系? 左晏心中充满了一连串疑问,他下意识地望向殷珑,她的表情已经恢复如常,甚至带上了一点微笑:“我答应你,保重自身,决不轻举妄动。这次祝寿,我就好好为陛下尽孝,他心中惦记着我这个女儿,我开口求什么也有底气。” 左恂如释重负地点头,殷珑又笑着问:“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呢。” 左恂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眼中却是理所当然的认真:“臣与殿下夫妻一体,公主有罪,臣亦同担。” 凉州在朝中地位不重,在北部边防地位可不轻,不然当年左晏父亲在凉州都督任上战死,皇帝也不会为了安抚世守凉州的左家,将长女岐阳公主殷珑下降了。若是陛下真要降罪公主,他将整个凉州放在圣心的天平上,大不了舍了性命富贵,总能保得住自己的妻子侄儿。 殷珑笑意更深,附在他耳边低声说:“咱们好像很久没有夫妻一体了。” 左恂瞬间脸色通红,心虚地扫了眼四周坐着站着的人,声音低如蚊呐:“臣今夜必当尽忠职守。” 左晏按下疑问埋头对付碗里的食物,也像齐渊一样默默无言了。 新人作者~求收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凉州辞 第2章 行路难 二十天后,岐阳公主殷珑上京贺寿的队伍已经离开凉州,进入函州境内。 三百凉州铁骑簇拥着近百辆马车,逶迤行进在黄土扬尘的官道上。这些车辆一半属于凉州都督府,另一半则属于随行的凉州商队,这也是惯例,但凡有贵人长途出行,这些消息灵通的商人们就会凑上来,借贵人的光买个旅途平安。 左晏骑着一匹通体乌黑、唯有蹄色雪白的高大骏马,心不在焉地走在公主车驾旁,脑中回想着那天晚上之后的事。 他理所当然地去问叔父,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公主跟叶家又有什么仇怨?一向宠爱他的叔父却变了脸色,破天荒地骂了他一顿,让他老老实实做好护卫,别的事一概不许多想多问,除非公主带他出门应酬,其他时候就在府里闭门读书。 左晏心中疑虑更深,他纠结片刻,不情愿地去求教齐渊,那天晚上这人面色平静,一看就是早知内情。齐渊听了只是掂着扇子似笑非笑:“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过去如何,你知道了也改变不了什么;至于未来——”他挑剔地打量了左晏一番,嗤笑道:“以小将军的本事,我看也改变不了什么。” 左晏受了一通怒火,又挨了一顿冷嘲,揣着一肚子气徘徊半天,才犹豫地敲响了公主的房门。 公主托腮倚在坐榻上,眼角还残留着一丝妩媚,左晏低下头努力不去想这样绮丽殊艳的神态从何而来。听他提问,公主发出一声和齐渊相似的嗤笑,左晏心下一凉,感觉自己又要无功而返,却听公主懒洋洋地说:“我凭什么告诉你,嗯?” 虽然都是拒绝,但公主的话音里明显还留了些讨价还价的余地,左晏立刻找出了绝佳理由:“我要护送您入京,要是不知道您跟哪些人交好、跟哪些人有仇,在外头稀里糊涂的闯下大祸,不还得您亲自出马擦屁——咳,善后?” 公主露出和善的微笑:“我贵为公主,自然要为万民表率严守法度,你闯了祸是挨板子还是蹲大狱,全凭官府裁决,我决不徇私包庇。” 看来这答案不是公主想要的。左晏心念电转,忽然想起齐渊那句改变未来的话,眼前一亮:“您告诉我这些事,我才知道怎么帮您,您跟谁有仇,我帮您杀了他们。” “哟,这么有本事?”公主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好啊,等我看看你有没有这个价值,再考虑告不告诉你。” 左晏骑在马上叹了口气,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直说?非要弯来绕去地打哑谜。最糟的是需要猜谜的只有自己一个,这种感觉就像大雾天在北狄的地盘上行走,不知道前方会不会突然出现敌人,也看不清身边的同伴。 他可以打败血肉之躯的敌人,又该如何打败天地间白茫茫的雾气?沮丧的心情就像炭盆里的火,无法以燎原之态肆意发泄,只能被圈在小小的方寸之地不甘地燃烧。 道旁树丛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簌簌轻响,左晏突然感到一道目光从暗处投来,将自己牢牢锁住当成猎物审视。他的思绪还停留在几次挫败的追问里,身体却已本能地开始反应,一边高喝“保护公主”,一边闪电般抽箭张弓疾射而出。 几息之间,车驾附近的士兵迅速靠拢收缩队形拔刀护卫,几个亲兵无需命令,默契地跟着飞出的利箭冲进树丛之中。 整个队伍都因这突如其来的骚动渐渐停下。 片刻后,迎着左晏冷峻的目光,一个亲兵拎着条瘦得皮包骨头的黄狗,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过来回禀:“小将军,是条野狗。” 那箭射的倒很准,正没入黄狗的脖颈,淌出的血浸|透了脖子上的半截草绳。 在众人的窃窃私语声中,左晏几乎维持不住严肃的表情,僵硬地微微颔首。见时辰已经差不多到了正午,他索性直接命令队伍去林间就地午休。 熟悉的讨厌声音在左晏耳边悠悠响起:“古有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今有左将军野狗戏三军,真有先贤遗风啊。” 左晏转头怒视马车里探出头落井下石的齐渊,踢了踢车壁:“你也是凉州长大的男人,躲在车里干什么,骑不得马?” 齐渊不慌不忙:“非也,在下在车中是为了一边赶路一边替公主核算入京之后的一应开支。” 左晏冷笑:“齐参军往常核算的都是凉州的军粮钱谷、水利农桑,打算这点小钱可是大材小用了。” “在下才能有限,这点小钱算来算去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了,比不得小将军文武双全。”齐渊笑吟吟地说:“不如万寿节的贺表就请小将军代劳?必能写得花团锦簇精妙绝伦,让陛下印象深刻。” 左晏嘴硬道:“这点小事都要我亲自做,都督府花那么多钱粮养你作甚。” 左晏幼时,他娘心疼儿子迟早要去军中吃苦,又觉得学那些诗书礼乐在战场上也不顶用,他爹也觉得有理,小夫妻两个一起纵着儿子没读什么书。后来他的教养归了殷珑,那时殷珑自己也是个才满十四岁的小姑娘,哪懂怎么带孩子,理所当然地犯了全天下父母都会犯的错误:拿别人家的孩子激励左晏。 齐渊就是那个别人家的孩子。 左晏吃饭他读书,左晏睡觉他读书,左晏出去玩他还在读书。左晏很难想象那么晦涩拗口的东西,怎么能有人愿意不眠不休地看上一整天,也不知道殿下是怎么在道边随手一捡就捡了这么个活宝。 左晏被齐渊持续不断地激励了一年,成功从失学儿童变为厌学儿童,多亏他舅舅按着他硬学了几篇兵法,总算让他的文化水平堪堪达到了半文盲的高度。 左晏一边跟齐渊斗嘴,一边盯着下头人搭好供公主临时休息的帷帐。殷珑不等他来请,自己利落地跳下马车,迎面便是一阵嘲笑:“听闻小将军大展神威,射杀了一名狗刺客?真是好大的本事!功劳簿子呢?可得好好给我们小将军记上一笔。” “殿下!”左晏强行辩解:“这次是意外!” “这次意外是狗刺客,下次意外是什么?兔杀手?”殷珑看他一脸羞窘的样子,更加感到有趣,毫无怜悯之心地逗弄得他一张俊俏的脸涨得通红。 殷珑随意扫了一眼地上的狗刺客,那条狗小腹干瘪,肋骨突出,脊背上甚至能清晰地数出一节节脊骨。看见狗脖子上还挂了半截草绳,顿时目光一凝。 她在凉州时去过村中慰问,记得土狗并不栓绳,除非是要杀狗。俗话说不吃看家狗,何况这狗这样瘦也没多少肉,杀了作甚? 除非,饿得皮包骨的不止是狗,还有人。 她确认道:“就只有一条狗?不是狗群?” 正在挖坑埋狗的亲兵懵懂答道:“只看见一条狗。” 殷珑抬头,只见天空灰白惨淡,连一丝云彩也没有,干燥闷热的空气里流动着不详的意味,语气也凝重起来:“六月,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 左晏立刻明了殷珑的言下之意,想起叔父这段时间因为天干少雨,天天忙活修渠的事,也皱起眉头:“今年年景竟然这样坏吗。” 齐渊也从车上下来,蹲在地上看那条狗,沉沉目光中透出一丝伤怀。 很多年前,他家里也有这样一条很瘦很瘦的狗,很快,人们也变得像狗一样瘦,像狗一样徘徊在道边,饥饿地寻找每一个可以用来果腹的猎物,无论是野菜,麻雀,还是更加弱小的人类。 他就是那时,在荒芜的官道边,在濒死的绝望中,看到缓缓驶来的华丽车驾,看到苍白冷漠的少女站在他面前,围领洁白的风毛滑过他的指尖。 他的佛祖化身公主示现人间,解除一切苦厄。 极度美好的痛苦回忆一闪而过,齐渊的眼神很快恢复沉静:“为防流民作乱,稳妥起见还是在天黑前赶到驿站。” 左晏感到一丝领地被侵|犯的微妙不悦,军中一向是他的地盘,语气也冷下来:“我四周都派了斥候查探,要是有大股流民出现,一早就能收到情报提前防备。” 殷珑知道他年纪虽轻,在军中已经历练多年了。左晏刚满十岁就被分到他亲舅舅桑将军手下,桑将军唯恐这独苗外甥本事不够在战场上丢了性命,从武功到兵法都操练得十分严厉,稍有差错就是一顿打。殷珑偶尔感慨,左晏的诗书经学惨不忍睹,大概也是因为她太过心慈,不像桑舅舅心狠手辣。 于是殷珑也没多话:“你心里有数就行。领兵的事我不懂,就全托付给你了。”她忽然有些好奇,不知道左晏说起行军打仗来头头是道,真要遇上流民,到底能不能独当一面撑起来? 当然,她也就是想想,她对自己这条性命爱惜得很,就是赌命也要看赌注的价码够不够大。 左晏不知道殷珑心里想法,矜持地点点头,狗刺客给他带来的尴尬恼怒,仿佛全因这句话冰消雪融了。 === 傍晚时分,马关驿破旧狭小的轮廓出现在眼前。 左晏听斥候报说前方道路一切正常,点点头,手持文书到驿站门前高声通报:“凉州都督府公干来此,请贵驿安排。” 殷珑不欲张扬身份,让左晏对外只称是凉州都督府公干的队伍,免得州县官吏乡绅知道了纷纷前来拜谒,延误行程。 驿卒好像是被这么多全副武装的骑兵吓到了,惨白着脸含糊地应了几声,跑进去找驿长。不一会儿,两个穿着官袍的人影匆匆赶来,走在前面的是个黑瘦枯干的老人,后头的是个雄健壮实的汉子。老人向众人躬身行礼:“马关驿驿长携驿丞见过诸位上官。” 老驿长面色黧黑皱纹深刻,像个老农;驿丞臂膀魁梧几欲撑破官袍,像个屠户。左晏困惑地看了两人一眼,将一应文书递过:“这就查验吧。” “是是是,小人这就查验。”驿长满面堆笑地接过文书,便招呼驿卒过来一一核对文书上载明的人畜货物。左晏还是第一次在凉州之外住驿站,只觉得驿长殷勤周到,旅途疲惫的心情也松快不少。只有齐渊有些讶异,北朔武人在朝中地位颇低,驿长怎么会谦卑至此?但他也是头一回出凉州在驿站投宿,也不晓得正常的驿站该是什么样,所以也没多话。 驿站不大,住下三百人是别想了。左晏下面军阶最高的是三个旅帅,各领一百人,左晏点了其中老成持重的胡旅帅领着大部分人马在驿外扎营,他亲自领二十名好手在驿站内护卫公主,再点十个军士押着存放万寿节贺礼的大车入内看守。 驿长粗略查验一遍,就痛快地将众人放进去。左晏进入驿站后习惯性地四下转了一圈,这也是舅舅的教导,为将者要时刻熟知所处地形。 驿站不大,院子西边是驿楼,底层是处理公务和接待官员的地方,楼上是六间客房和驿长、驿丞的两间卧室,驿楼边上是厨房。两间客房已经住了路过的商队首领,还有四间房,左晏便安排两个旅帅一左一右将齐渊夹在中间,暗示两个属下看好文弱的齐参军,别让他大晚上乱窜,尤其不要窜到上院;剩下那间便由几个豪商挤一挤合住,谁让他们不是官身呢。 东边连着个跨院,是专门款待贵客的上院,房屋整齐干净宽敞,自然由公主和侍女们住下。 北边是存放牲畜的马厩,挨着个小草料场,旁边开了一道后门,与前门一样都有岗哨把守。院里停着几辆装有货物的大车,边上围着大约二十个伙计,老的老小的小,探头探脑地打量左晏一行人,见左晏投来目光就惊惶地缩回头,左晏也不由心里嘀咕,他身上杀气有这么重吗? 从上院布防巡逻的路线安排,到驿站喂马的豆子不够是多加干草还是找麦麸替代,左晏将大大小小的琐碎事务一一布置妥当之后简直心神俱疲。在军中时他虽然也被教导过如何安排军营事务,但亲自上手还是头一回。他应付三百多号人的人吃马嚼就已经苦不堪言,想到长辈们将数万兵马管得井井有条,不由生出一股空前的钦佩。 忙了一圈,左晏在上院边上的耳房里随便找了张床,疲倦地沉入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焦急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小将军!小将军!” 左晏霍然睁眼,康尔禄棕发卷曲、高鼻深目的脸映入视线。 这位随队的胡商声音都打着颤:“小将军,这驿站,好……好像不对劲。” 第3章 苦夜长 康尔禄是个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胡商,人也机灵得很,不然也挣不出偌大家业、攀不上凉州都督府的关系。这老头拉关系成了习惯,见到两位实力雄厚的同行歇在此处,当然要和同伴们收拾两件礼物去拜访一二,也好结个善缘。要知道,有官府背景的大商人才能住在驿站里,那些普通行商只能在驿站外露宿歇脚。 没成想却碰了一鼻子灰,屋里的人语气生硬地说旅途劳累,让他们不要打扰。康尔禄顿时对这两人的来历大感好奇,又晃到院里跟商队的伙计们攀谈起来。 这些伙计老的老小的小,说起话来都含含糊糊,对沿途的风物人情也不清楚,只能对最近的天气说上两句,个个咬牙切齿。 康尔禄疑心骤起,商队伙计个个都是精挑细选,要么口齿伶俐能说会道,要么身手敏捷武艺高强,这一群锯嘴葫芦似的老弱,完全不符合这位精明胡商的选人标准。再说了,最近都是大晴天有什么不好,行商在外的人最爱晴天,若是遭了大雨,道路泥泞难行,涨水舟船不通,在山岭中更是步步惊险有如走在鬼门关,怎么这群人说起晴天还一肚子怨气? 康尔禄存了个心眼,又去厨下寻摸了一圈,厨房里的驿卒见他来,讨好地将满满一壶葡萄酒献给他。康尔禄鼻子一动,便知这是西域出产的极品佳酿露夜紫,心念转动间,接过酒时腿都有些软了。 “小将军,士农工商,我们商人在最末等,像我们这种没官身的,按理来说连住进驿站的资格都没有,也是托了您和公主的福才能进来歇歇脚,能给口热汤热饭就不错了,更别说殷勤招待了。何况驿站供给食宿按官品高低各有等次,这酒是西域珍品,供奉给您和公主倒使得,我一个无官无品的商人,哪配得上这种好东西。”康尔禄惨白着脸说:“这院里院外、做官行商的人,我看,都……都不是正路人。” 左晏后背瞬间冷汗湿透。 官府的驿站被贼人占据了?开什么玩笑!杀官可是不赦死罪! 但回想起驿站门前相貌古怪的官吏,院子里鬼鬼祟祟的一群老弱伙计,还有驿楼上那两间紧闭的房门——对啊,如果里面住的真是商人,按规矩应该主动向自己这个上官行礼问候,怎么能躲在房里一声不吭? 左晏的本能告诉他,康尔禄说的没错,驿站恐怕真的被贼人占据了! 左晏下意识拔刀在手,握着刀柄的指节因为过于用力而凸起发白,无数信息乱哄哄涌进大脑:驿站里,自己这边的军士不过三十人,要护卫公主不说,还有公主的侍女们,康尔禄等商人和齐渊这些武艺粗疏的,那些万寿节贺礼也轻易抛舍不得;院里的伙计大概有二十人,内外驿卒也有十几个,而且楼上还有两间屋门紧闭的客房,不知里头是不是藏了人。这还是驿站里面,驿站外面呢?是不是还有大股匪军虎视眈眈?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在独自统领一支军队。凉州的小将军十三岁上战场,也曾亲率一军冲入狄人大营斩将夺旗,但那是在中军帐里叔伯们的指挥下,他们指哪他就向哪冲锋,不必考虑敌人虚实,也不必顾忌身后是否有人需要守护,只需身先士卒将面前的敌人杀光。 而现在,数不清的问题一股脑向他涌来,每一个都可能导向致命的结局。 镇定,左晏在心中对自己说,外面有近三百骑凉州精兵,只需设法传出消息,他们片刻就能攻入驿站,问题在于如何在他们进攻的这段时间确保公主等人安全无虞。慌乱的思绪被理清梳通,左晏紧张的眼神渐渐沉静下来,最后只剩下极度冷静的残忍。 先摸清敌情虚实,如果对方的人数不太多,自己这边只需固守上院,凭借围墙的掩护足可拖延至援军到来。 如果对方的人数多,杀掉一些,不就少了? 杀人可是他最擅长的。 左晏收刀回鞘,平静地对康尔禄吩咐道:“你设法去驿楼二层探探那两间房的虚实,弄出点动静来,里面如果有人必会有所反应。传令说贵人请齐参军和几位商人一同到上院用饭,你们借这个机会一起躲去上院。最重要的是——”左晏拉过康尔禄,给他比划了一遍凉州军内部联络的暗号,正要说什么,忽然听到外面响起一阵嘈杂声,隐约有人高喊“饭食已经备得了”。 左晏眼中寒光一闪,立刻疾步出门,看见两个驿卒正在搬食盒,揭开盖子露出里面的面饼。左晏上前两步,一脚踢翻食盒,厉声道:“你们就给军爷吃这个?” 两个驿卒吓得趴在地上,一个哆哆嗦嗦地把滚了满地的面饼捡起来用袖子拭去灰土装回食盒里,一个连连磕头赔罪。左晏怒喝道:“连饭都做不明白的蠢货!”他点了两个亲兵的名:“你们跟着这两个蠢货去厨下,给咱们好好整治一桌酒菜。” 都是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同袍,左晏一个眼神递过去,众人就默契地察觉到事情不对,面上却不露声色。左晏又大骂几句,将给外头看守货物的士兵准备的饭食也踢翻了,整个驿站里回荡着他嚣张狂妄的声音。 “这个狗东西。”驿长的房间里,驿丞站在窗边咬牙骂了一句。老驿长哀求般地抓住了对方的手:“阿丰,忍一忍,再忍一忍,明天一早把上官们送走就没事了。” 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一声刺耳的尖叫,驿丞霍然起身,拔出了腰间的佩刀。只听一个带着胡语口音的老人在走廊大声吵嚷:“好大的老鼠!成了精了!有猫那么大!” 驿丞舒了口气,松开握刀的手坐到桌边,与老驿长守着一盏灯默默相对。 “康尔禄,你吵什么?”似乎是那个胡商的同伴在责问。 “我人老胆子小不行吗!哼,我有正事。齐大人,是我,康尔禄来求见。”只听名唤康尔禄的胡商敲响一间房门走了进去,几句话的时间后,便和另一个人一起出了屋,随后,康尔禄带着胡调的声音又在走廊响起:“还有你们几个也跟着过来,贵人赐膳,赏咱们脸面和小将军、齐大人一同去上院用饭。唉,说到饭我就来气,好好的东西,都被小将军糟践了……”门外几人的说话声、脚步声渐渐远去,显然是下了楼了。 不一会儿,驿长的门突然被咚咚咚敲响了。驿长吓得兔子般窜了起来,驿丞拉住他将他按在座位上,自己上前开了门。 左晏领着四个亲兵不耐烦地站在门口,骂骂咧咧的:“说什么让小爷给驿长赔礼,哼!”他狠狠瞪了一眼驿丞:“你也滚!在这看笑话吗!” 驿丞连忙侧身出了房门,回到自己屋里。老驿长站起来,不安地搓着手。左晏领着两个亲兵进了屋,随手把门掩上。 老驿长赔笑着躬下身:“小人——”话音未落,左晏铁钳般的手已牢牢攥住他的腕子,一个尖锐的东西顶在他的腹侧。老驿长顺着低头的姿势,看见一把刃如冰雪的匕首,而左晏的声音比冰雪更冷:“你们是什么人?有多少?是受了谁的指使?” 老驿长浑身抖如筛糠,左晏不得不小心地控制着匕首,免得老驿长自个撞上匕首把自己戳死。左晏正欲和左右亲兵挟持了他细细审问,却不妨老人忽然扯着嗓子,发出一声夜枭般凄厉的哀嚎:“快跑!” 左晏的身体比头脑反应更快,一刀刺进老人腹部。老人扑倒在地,脸色灰败没了声息。 左晏打开房门,门外看守的两个亲兵迅速过来拱卫在他身边。老人那一声比方才康尔禄的声音还要尖细响亮,一时间,对面两间房门大开,涌出一群持刀的汉子。 左晏心念电转。康尔禄方才佯作惊叫试探过,听那两间屋里的嘈杂声响,估计人不会太少,每间屋子大概各有十人。略看一眼,人数和康尔禄推测的大差不差。这二十来人若是与院中三十几号人合力冲击上院,多少有些麻烦。左晏想到此处,拔刀在手向左右喝道:“守住楼梯,不能让贼人惊扰上院!” 那群贼人听得老人尖叫示警,也只是下意识冲出门,神色一个比一个茫然惶恐。眼看左晏等要冲到楼梯口,驿丞从人群中冲出,面色狰狞,手持尖刀带头向左晏等人扑去:“杀官是死罪!杀了他们,咱们才能活!” 众贼恍然,也个个呼喝着举起刀剑涌了上来。 看来真正的驿长驿丞确实蒙难了。左晏不及多想,与四名亲兵呈半环形挡在楼梯口前举刀向敌。眼见一名汉子手中刀刃迎面劈来,左晏略一矮身,轻巧地从他身侧旋过,反手一刀在那人腰上砍开一个大口子,肠子从伤口中流出淌了满地,刺鼻的血腥味顿时充满了整条走廊。 几个贼人面如土色脚步迟疑,准确地说,他们的腿已经软得迈不开步子了。 “怕什么!他们就五个人!咱们挤也挤死他们了!”假驿丞再度高喝,和另外两个汉子一起向着最右侧的亲兵发起进攻。 那名亲兵和旁边的同伴一起默契地联手格挡,一攻一防,对面的敌人不仅没占到便宜还被砍倒一个。 几番交手下来,贼人们已经适应了这样血腥的场景,加上驿丞可怕的警告不断回响,也都不再迟疑,鼓起余勇冲了上来。一时间,左晏这道小小的防线在二十来个贼人的冲击下显得岌岌可危。幸而走廊狭小,堪堪只够三人并肩,只有楼梯口稍微宽敞些,限制了左晏等人每次需要应付的敌人数量。 “杀!”左晏挥刀斜劈,又砍翻一人,顺势发出一声暴喝。众贼以为他只是吼叫威吓,不以为意,仍密密麻麻地挤在走廊里,前仆后继地上前进攻。 突然,走廊旁边两扇房门应声而开,几张桌椅被砸向人群,贼人的队伍顿时从中间开始一片混乱。四名军士举起门板充作盾牌,手持削尖了的支窗杆子充作长矛,怒吼着冲杀出来。他们人数虽少,却也组成了一个小小的军阵,每次进攻和防守的时机都恰到好处,一路上所向披靡。 原来康尔禄请齐渊去上院用膳时,进了屋内,便按照左晏教他的凉州军内部联络暗号,在左右墙壁上按照固定节奏敲了几下,住在两边的旅帅们听了,知道外有变故让他们听令而动,便带着贴身亲兵,屏息静气潜伏在房中。老驿长尖叫示警时,众贼心中慌乱,也都下意识忽略了那两个安静无声的房间。此时四人听见左晏发出杀令,便立刻发动奇袭,踩着敌人的尸首向着左晏的方向会合。 左晏见贼势已乱,当即变守为攻,领着几人向前发起冲锋形成两面夹击:“杀!” 两军作战,很多时候决定胜败的不是人数多寡,而是哪方士气更盛。左晏如猛虎般向前冲杀,将凉州军以命搏命的悍勇发挥到极致,对敌人的迎击并不格挡,只一味猛攻。刀锋刺进敌人的腹部,带出一地脏腑,如地狱血池;刀刃砍入敌人的颈骨,发出刺耳摩擦,像冤鬼惨啸。贼人们恐惧地看着少年一步一杀地逼近,飞溅的鲜血顺着他的额头、面颊、睫毛淌下,俊美的面容猩红淋漓,正是眼前这片地狱中最狰狞的恶鬼。 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甚至并没有染上嗜血的兴奋或被围的暴怒,只是理智地判断从哪个角度能最高效地杀死敌人,冷静得没有一丝感情。 贼人们被左晏恐怖冷酷的模样吓得魂飞魄散,争先恐后地冲到走廊尽头,从小窗跳楼逃命。 “追!”左晏厉喝一声,也顺着窗户跳下落在主院里。他在一片混乱中凝神细看,只见闪动的火把下,一个高大健壮的人影一闪,向北边马厩奔去。 第4章 石中火 殷珑站在上院墙头的梯子上,心里将左晏骂了八百遍。 什么斥候什么情报,嘴上说的笃定,结果呢?直接领着一群人傻乎乎地走进贼人的老窝了!左晏派他部下的亲兵队长来禀报说驿站恐怕已被贼人占据的时候,殷珑险些直接抄起茶杯砸在地上。但看见众人都面色紧张,她这个做主君的不得不摆出一副笃定气魄,按捺下发泄的冲动,反过来安抚了众人几句。 亲兵队长说左晏已有计策,先将齐渊、客商等人转移到上院,再亲自带人秘密抓了老驿长审问,探出敌人的虚实和目的。殷珑听起来感觉颇有章法,点点头便在房中安坐等待消息。 秘密审问的结果就是此刻驿楼上喊杀声和兵刃撞击声响成一片,一看就是漏了馅,很可能还被敌人围住了。殷珑满腔怒火中突然浮起一丝担忧,她一边在心里大骂按照主辱臣死的道理,这办事不力的小孽障让她身陷重围,死了也活该,一边又忍不住想,这小孽障想要密审老驿长,为了掩人耳目身边没带几个人,除了随身佩刀外恐怕也没带什么兵刃,听康尔禄说楼上两间房里至少藏着二十个贼人,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何况是多出数倍的敌人? 殷珑扶着梯子的手猛地攥紧,她狠狠咬了下嘴唇,用疼痛逼迫自己摒除杂念镇定心神,低头观察院中局势。 那些装扮成商队伙计的人,听到驿楼上传来异响后还不明所以,伸着头疑惑地往上看,还有人想过去看看是怎么回事。上院门口率领众人看守货物的队正率先反应过来,尖利的哨声响起,随后便是一声暴喝:“结车阵退守!” 守货军士们迅速将几辆装着货物的车子摆成半圆挡在身前,又拖着车子不断后退,试图撤到上院的外墙根下拒守。 殷珑见外头车阵防御完备,当即向左晏派来的亲兵队长果断下令:“放箭!” 随着命令下达,一个个身影在上院的墙头、树梢上浮现,弯弓搭箭向院子里的贼人一齐攒射,掩护战友们带着货物撤退。 如雨箭矢向院中泼洒,唯有一枝箭没有飞向院子里,而是射向了天空。 尖锐的呼啸声划破夜空,是一枝响箭! 响声直传驿外,近三百骑凉州兵听了,纷纷跃起手持兵刃聚在各自所属的军官身边。领头的胡旅帅脸色骤变,知道驿站内有了不得了的变故,立刻下令将队伍中的货车和辎重车充作攻城的撞车,指挥前军推着撞向驿站大门。 门楼上虽然设了岗哨,但那两个贼人不通射术,勉强射出两箭,都歪斜无力飘到城下。一个贼人见状扔了弓箭,捡起石头土块发疯般往下扔,试图减缓对方的攻势;另一人点燃火把,在浓郁的夜色中拼尽全力挥舞了三下。 “不好!”胡旅帅又惊又怒:“这群敌人恐怕在外头还有同伙,这是在发信号!”立刻散出斥候,在四处搜寻敌人同伙。 此时驿站院内,毫无组织的贼人们见头顶箭矢纷纷而下,有的躲在车后,有的慌不择路尖叫着向门口窜去,被扎成了刺猬,即使有侥幸冲到门口的,目睹外头黑压压一片数不清的人马喊杀攻门,也吓得委顿在地,心中充斥着无路可逃的绝望感。 殷珑站在墙头,眼前是箭落人哭的地狱相,鼻端是浓烈透骨的血腥气,不禁面色苍白,腹中一阵翻涌。 她虽然在边关之地的凉州待了十年,可从没真正见过杀|戮的场面。她唯一见过的死亡是宫廷特有的矜持含蓄,一杯毒酒很快了断。更多时候,她经历的死亡只是下头人报上来的数字,写在很轻盈的一张纸上。此刻眼前的死亡却是如此直白,惨叫哀求声不绝于耳,随即在绝望的奔逃中被数不清的箭矢钉在死亡上。 左晏还被包围在楼上,她不能恐惧,不能迟疑。殷珑感觉自己似乎被一分为二,一半仍在心里恐惧颤|抖,另一半则举起手冷静地下达命令:“全军出击,杀尽院中贼人,去驿楼支援左晏,再派人开门迎接外面的援军。” 亲兵队长犹豫一下,劝道:“殿下身边还是留人保护更为稳妥。” “我身边护卫自有魏女官负责,你等立刻出击!”殷珑厉声道。她身侧侍立的一名高大女子立即领着手下几名侍女上前,将殷珑牢牢护卫在中间。她们裙腰上系的不是环佩香囊,而是军中的制式佩刀,抽刀在手时英姿凛凛,杀气凌然。 虽然亲兵队长十分怀疑魏女官手下那群舞刀弄剑的女人是不是靠不住的样子货,但公主疾言厉色,他不敢反驳,立刻呼喝一声领着手下冲出院门,与院外士兵合为一队,像豺狼叼羊一样追着惊慌失措的敌人砍杀。厨房的两名士兵也应声而动,将两名做饭的驿卒砍倒在地后立刻冲到马厩,杀死惊慌失措的驿卒,牢牢守住后门。 在北狄战场上淬炼出的凉州兵勇武非常,狂风般呼啸着将软弱如草的敌人一一绞杀。 一个凉州卫兵正杀得兴起,突然一只手伸来将他扯到一边,他吃了一惊下意识挥刀反击,却看见左晏冷肃的脸。他一声“小将军”还没叫出口,左晏已经摘下他背负的弓箭,拎在手里向北边马厩的方向冲去。 那个贼人头目怕是想抢了马逃跑,要是他们在外头有同伙,恐怕后患无穷。左晏一边追一边搭弓取箭,向那个高大的人影瞄准。 假驿丞胸口和左臂各中了一刀,不太深,但淋漓的鲜血也洒了一路。他正捂着伤口咬牙狂奔,耳后突然一阵风声尖啸而来,他下意识地一偏头,一枝羽箭狠狠扎进他的肩颈处,险些贯穿他的咽喉。 鲜血喷涌而出,假驿丞眼前阵阵发黑,但他还是咬牙睁大了眼睛。眼前就是马厩,马儿的嘶鸣如仙乐般悦耳,只要能抢到一匹马,就能逃出这地狱般的驿站。 假驿丞深深看了一眼马厩,却是一矮身,滚进了旁边的草料场。 一堆堆干草码放整齐,在风吹下发出簌簌轻响。假驿丞借着草堆的掩护掏出火石,一下下狠命打着,仿佛要发泄出这一生的怨愤。 他受了伤,与其去马厩赌一个能杀兵抢马的微小概率,不如拿这条苟延残喘的性命放上一把大火。今夜是西北风,此处起火正好烧向东边的上院。贵人在那里,她的手下们肯定会忙着救火,就没有工夫搜捕外头的人了。 一点火星亮起,他撕下一角衣襟迎上去,火苗立刻在布条上燃烧起来。假驿丞正要将火布扔在草料堆上,突然腕上剧痛,反应过来时,只见一支利箭已经没入他举着火布的手腕中,尾羽犹自轻颤。假驿丞手一松,火布飞到草料堆之间的空地上。 假驿丞充血的双眼猛地瞪向飞石袭来的方向,只见左晏立在马厩入口处,仍然维持着弯弓的姿势,冰冷的眼神不带一丝感情,仿佛眼前的不是一个具有威胁的敌人,仅仅是一丛待割的蒿草,一只待宰的野兔。 两人目光在半空中一触,又同时落在兀自燃烧的火布上。 下一刻,两人同时开始动作。 左晏迅速又抽出一支箭,对准下方,一箭将火布钉在地上,随后直奔火布,想趁火苗不大迅速扑灭。假驿丞已在驿楼上领教过左晏的过人勇武,清楚若是扑上去与他争抢恐怕讨不到好,略一思索便抓起手边一把干草,在左晏即将冲到火布之际狠狠向那处扔去。 “呼”的一声,火苗遇上干燥的没有一丝水分的草料,猛然窜起一尺高,险些烧到左晏身上。假驿丞一看这办法管用,立刻抓起更多干草向那里扔去。 风助火势,只要这团火足够大,不愁烧不起来! 这团火一时半刻扑不灭,看来当务之急是立刻除掉眼前敌人,不让他再助火势。左晏的目光越过火焰落在假驿丞被映得通红的脸上,脚下步伐一转,从火堆旁疾冲而出,举过头顶的刀全力向假驿丞劈去。 假驿丞怒吼一声迎上前举刀格挡,然而左晏这一刀力气极大,假驿丞虽然勉强挡住,脚下却一个踉跄。左晏趁他下盘不稳,抬脚踹上他的膝盖,就着假驿丞扑倒的姿势,反手在他背上砍了两刀。 假驿丞惨叫一声,面朝下倒在火堆旁一动不动。 左晏转身回到火布旁,从地上抓了两把土扬上去,火好像小了一点,但这点沙土显然是杯水车薪。左晏立刻跑到马厩门口,在一片混乱中大声呼叫士兵去打水挖土。 见几个士兵跑去执行自己的命令,左晏心下稍安,一把扯下自己的上衣,打算试试通过扑打来阻遏火势。 左晏转过身,眼睛因为惊愕瞬间瞪大。 假驿丞竟还未死,趁他出去唤人时爬到了火堆上,此刻上身的衣服已经燃烧起来。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大笑,奋力扑向草垛。 “哈哈,值了!” “当!” 来不及搭弓射箭,假驿丞的身体刚刚向前扑出,左晏已猛然将佩刀掷出去,长刀狠狠扎进假驿丞的脖子,从半空中坠下,将他整个人笔直地钉在地上。 燃烧的身体抽搐一下,彻底没了声息。 此时第一批士兵捧着沙土赶到,七手八脚地扔在火焰上,后面还有几个人拎着水桶。院中已经看不见站着的贼人了,取而代之的是乌云般黑压压的凉州军士。 左晏赤着上身,沉默地盯着渐渐熄灭的火堆,和火堆边上依然在燃烧的人。然而这沉默只是很短的一瞬,左晏又恢复了强硬的姿态,向上院方向走去。 天边已露出一线熹微晨光。 === 殷珑不敢放松警惕,还站在墙头的梯子上,盯着院内的凉州兵忙忙碌碌地收拾尸体、捆绑俘虏,生怕在她视线所不能及的地方又发生什么变故。 左晏走到上院门前,抬眼看见殷珑脸色苍白地扶着墙头,属于战士的冷酷迅速退去,露出心底一片愧疚:“回禀殿下,驿中贼人已被尽数清剿,请殿下回房安歇。” 殷珑猛然转头看向他,喜怒交加下眼中一酸,险些掉下泪。这个小孽障,她恨恨地想,高悬整夜的心却落回原处,连带着一晚的疲惫惊惧也立刻席卷全身,下梯子时若非魏女官眼疾手快扶了一把,发软的双腿险些一脚踩空。 这桩罪过自然也要记到小孽障头上。那点险些掉落的泪水已经尽数化为滔天|怒火,殷珑在心里一一列数他的罪过:粗心失察,刚出凉州就领着大家跳进山贼的陷阱;轻敌冒进,只带了几个人就敢闯进敌营跟数倍于己的贼人血战,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向整个凉州交代;惊扰主上,让自己担惊受怕了一晚,刚才还差点崴了脚……还说什么价值,简直是一笔上辈子欠的冤孽债! 左晏见殷珑提着裙摆从院里疾步而出,正要俯身行礼,殷珑就狠狠在他膝盖上踹了一脚。左晏一个踉跄,顺势直接跪下了。 “臣护卫不力,请殿下降罪。”左晏小声说。他自小傲气,很少对殷珑做出下跪这样卑微的举动,这次因为他的失察让公主在贼人包围中担惊受怕了一晚,他心里又羞又愧,才主动跪下请罪。 “我狠狠罚你一顿军棍然后让人抬着你上路吗?”殷珑不解气地又踹了他一脚。左晏蔫头耷脑不敢出声,正等着雷霆之后更猛烈的狂风暴雨,突然看见一根秀美纤长的手指摸上他赤|裸的腹部,冰凉滑|腻的触感让他整个人浑身一颤。“这里受伤了?” 左晏僵硬地盯着那根手指摸过的地方,有一道浅浅的伤口。他迟钝地回忆,或许是制服假驿丞那一下让他手中的刀刮了道口子。“不,不碍事。”左晏结结巴巴地说:“那个,那个,公主没受伤吧?” “托您英勇善战的福,下面的贼人都不成气候,连上院的门都没摸到,大家都平安无事。”殷珑没好气地说。 那根手指随即离开他的腹部,只留下一个冰凉的圆圆的印子。左晏莫名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强烈空虚,却又从那点圆圆的冰凉里汲取到了炽热翻涌的巨大力量,好像突然有了无限冲动,便是孤身杀进北狄王庭直取敌首也不在话下。 殷珑转身向上院走去,走了十几步没听见身后有人跟上,转过头,只见左晏还呆愣愣地跪在原地,双颊泛红,不知在想些什么。气得殷珑冲过去又狠狠踹了他一脚:“你是驴吗,不打不动?给我滚起来去善后!” 男主用智慧把平推局变成生死局,用武力把生死局变成决胜局。求营养液浇灌一下男主的智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石中火 第5章 生道促 上院正房前的台阶上设了座位,殷珑端坐正中,齐渊和已经梳洗更衣的左晏宛如哼哈二将,一左一右侍立在殷珑身后。 “你就不必谢过我救命之恩了。”左晏矜持地对齐渊说。 齐渊一副感动的样子:“在下投桃报李,也不弹劾小将军失察之罪了。” 一个做商铺伙计打扮的老者被几名士兵押着,哆哆嗦嗦跪在院子当中,齐渊和左晏二人见状立刻停止了唇枪舌剑,又恢复了严肃笔直的站姿。 “尔等是何人,竟敢袭击贵人仪驾?”齐渊上前一步代公主审问,声色俱厉很有几分官威,全然不同与左晏斗嘴时的不正经。 老者喊起了冤:“冤枉啊大人!我们真没想惊扰贵人!村长说,说让我们好好伺|候贵人,贵人想吃什么喝什么都尽心置备,把贵人伺|候得舒舒服服的明天一早好上路。”他意识到自己最后一句话可能有些歧义,忙补充道:“上官道的路。” “此处是驿站,哪里来的村长?” “回大人的话,我们是东谷村的。去年收成不好,两个月前又加征了税钱,我们的粮食都吃光了。今年天又旱,不下雨,庄稼长得不好,等到秋天怕是也交不上税,大家就说要去逃荒。我们没有盘缠,王丰就出了个主意,说村里有人在驿站服役,让我们里应外合夺了驿站,假扮驿站的上官抢几个过路的客商凑盘缠。” “王丰是何人?” “我们村的猎户,装成驿丞的那个。” “你们怎么夺的驿站,又抢了哪些人?” “在驿站做驿卒的王四几个给驿站的饭里下了药,那些官毒倒了之后都被王丰带人杀了。村长当驿长,王丰当驿丞,我们村六十来个成丁,五十个在驿站里,剩下的领着女人孩子还有老人躲在外头的树林子里,等抢够盘缠之后趁夜逃。也是用下毒的法子,两伙路过歇脚的商人来讨水,毒翻了之后也是王丰领着人杀的,就埋在林子里。我,我岁数大,腿脚不灵便,他没让我跟着,我可是一点都没动手啊大人!” “不许喧哗!问你什么你就老实答什么!你说你们抢够盘缠之后就逃,怎么抢了人还在这盘桓不去,是要流寇变坐寇吗?” “我们万万没有这胆子!本来打算昨天夜里动身,傍晚的时候您们来投宿,把我们堵在里头了。您们手下的兵比我们村的男女老少全加起来还多不少,大家都吓坏了,村长说让我们好好伺|候各位,等明天送您各位上路之后再跟外头人会合了逃。那些好酒、白饼,我们都没吃,全挑最好的供奉给各位贵人了,里头是万万不敢下毒的。”老人小声说:“外头还有那么些兵呢。” 左晏想起自己昨日怕人下毒踢翻在地的饼,还有那个跪爬着小心把地上的饼尽数捡回食盒的驿卒,垂眼盯着自己佩刀吞口处的白虎纹不作声。 “你们杀官夺驿,不知道是死罪?” “知道,但王丰几个说咱们拿了盘缠就逃,不行去山里躲几天避风头。等到了东川投靠了贵人,就没人追究了。” “东川贵人?”齐渊眼神陡然凌厉:“你们跟东川贵人还有瓜葛?” “我们一群种地的哪有这本事,是在驿站干活的听说东川贵人多,他们那么多地总得人种吧,还有好大的宅院和好多老婆孩子,也得要人服侍伺|候吧,所以大家就说逃去东川,给人家做佃户,要是佃不来地,卖身为奴也能得口饭吃。” 东川多世家豪族,手下田连阡陌、仆从如云。殷珑不由开口问:“佃农不也要交租?” 老者见贵人亲自发问,把头低得更低了,额头紧贴地面:“给贵人交完租就不用给官府交了,听说贵人收的还少点,还不用服徭役。” “东川……” 殷珑轻轻重复着这两个字,心中浮起一股暴虐的喜悦之情。她露出一个几乎可以被称为兴奋的微笑,望向齐渊:“看来叶丞相执政之后没少提拔他这些同乡姻亲呢。” 齐渊也会意一笑:“东川世家的声势已经蔓延到北朔附近了,真是好大的威望,连偏僻山村里的农夫都知道逃离官府,改投新主。” 殷珑唇间溢出一声似叹息似满足的轻笑,挥手命人将老人押下,用近乎宠爱的语气吩咐齐渊:“阿渊,你去审问其他俘虏,好好核对口供。” 齐渊欣喜地躬身答应,脚步轻快地出去忙碌了。 叶丞相,又是叶家,叶家背后似乎还勾连着东川。即使左晏对朝政不甚关心,也知道当今天下五方,上京居中,北朔重武,南郡崇文,西都、东川世家林立,然而西都世家多为前朝旧族,渐渐式微,东川世家在本朝也贵盛不减,势倾天下。 他虽然还没有解开公主与齐渊之间的哑谜,凭这只言片语已隐约能看见迷雾中巨兽的轮廓,令他整个人因为极度的兴奋和恐惧而微微战栗起来。 胡旅帅见他们审完了人犯便走上前,讪讪开口:“回禀公主,昨夜那些贼人的家眷也都尽数抓获了,都押在驿楼里。” 殷珑看他神色有些不自然,不免细问几句,胡旅帅吞吞吐吐地说:“昨夜咱们的人发现一伙人在林子里逃,报了凉州都督府的名号,他们还逃,定是贼人余党无误了。那时是夜半,火把照着也朦朦胧胧看不清楚,下头的人怕他们还有外援,就按着跟狄人打仗的惯例,让兄弟们先齐射一轮。” 箭雨降落处却没有响起预想之中男子的惨呼,而是女人孩子刺耳的哭叫。领队忙下令停止放箭,到近前围住了,才发现大半是老弱妇孺。 “死了几个,尸首也都和贼人的堆放在一处了。”胡旅帅含糊地用“几个”来定义了伤亡人数,但看他眼神闪烁,恐怕死的可不只几个。 殷珑默然一瞬,温声宽慰道:“你们也是尽忠职守,不必多作挂怀。诸位将士昨夜杀贼有功,我已命人去车上点取金帛,稍后诸位便领着部下来院中领赏。” 胡旅帅连忙谢恩,又笑道:“所幸贼人不擅战斗,咱们这边一个也没死,只几个受了轻伤。往常咱们立功受赏,想到死难的弟兄也不免心里难受,这次可是能痛痛快快地领赏了。” 左晏想到老村长绝望的尖叫和假驿丞身上升腾的烈焰,还有那些据说死于箭下的妇孺,心头并无痛快之情,只余一片空茫。 胡旅帅退下后,殷珑冷笑一声:“杀官占驿,这等凶狂之事,也只在前朝天下大乱的时候听过。叶丞相真是秉政有方。”她目光转向左晏,看他神思不属的模样,皱起眉头:“心软了?” 左晏低声说:“也没有,他们既然敢拔刀,就是咱们的敌人,面对敌人,容不得半点心软。只是事后想起,有些感慨罢了。” 殷珑很少见他这样低落,罕见地被唤起一点慈爱之心,说出的话几乎算是安慰:“他们作乱是被逼无奈,横死的驿站官员和过路行商岂不是也很无辜?” 左晏点点头,神情依旧黯然:“求生是人之天性,但生路也太窄了。” “世事便是如此,沉|沦在下者,生死皆不由人。”一丝寥落之色在殷珑脸上掠过,她握住左晏的手,看见那双骄傲明亮的眼睛第一次因为世道多艰而暗淡下来,忽然觉得眼前的少年已经开始有了点成熟男人的模样:“我们这些在上面执掌一方的人,能做的只有尽心竭力,给自己力所能及的子民一条生路。至于力不能及的——”殷珑握着他的手微微用力,眼底晦暗莫测:“且待来日吧。” 午后,齐渊来禀报口供均已审出并让人犯画押,各方对照下事实和那老者所说出入不大,受害官吏和商人的埋尸处也已做了记号,留待仵作验看和家人收殓。殷珑瞥一眼仍在沉思的左晏:“阿晏,你说此事后续该如何处置?” 左晏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他既哀怜这些农户被逼为匪,也觉得蒙难的驿站官吏和客商确实无辜,更不要说他们还犯下惊扰公主仪驾这等不赦大罪。见众人都望着他,左晏犹豫片刻,才慢慢开口道:“请殿下派一队人拿着我的官牒印信,将人犯及家眷押至属县官府,就说……就说凉州都督府校尉左晏携部下公干到此,偶遇流匪杀官占驿劫杀客商,流匪供述系因天灾逃赋,请州县将人犯按律处置,并查看灾情是否紧要。” 左晏不通律法,但仅凭常识也知道,杀官已是死罪,更别说冒犯天家公主,诛及家人都是应当的。他们害了驿官行商,自然要依律处置给死者公道,但若因冒犯公主还要加罪妇孺,未免可怜,所以方才将公主在此之事隐去,想着网开一面给他们家人一条生路。 殷珑嗤笑一声:“还说自己不心软。”扬了扬下巴:“按小将军说的去办。” 左晏刚要下去安排,就听殷珑漫不经心地补充道:“留下两个俘虏,刚才我亲审的老人算一个,再找个年纪小点没经过事的,换上军服充作士卒,在队伍里好生看管,一应文书由齐参军设法补上。” 公主要拿人上京问罪?天子一旦震怒,怕要全村诛灭! 左晏惊愕回头,见殷珑目光幽深,唇角翘起残忍的弧度,好似在牌桌上抓了一张好牌,正捏在手里仔细思量该如何打出去。 那样冷酷的眼神,与昨夜他用刀尖指着那群瑟瑟发|抖的贼人时,流露出的眼神一模一样。 左晏自幼被教导在战场上必须断绝杂念私情,一切取舍都只能为了战争胜利这个唯一的目的,所以他拿起刀便只为杀|戮,杀|戮结束后收刀入鞘,又像个普通的十八岁少年一样骄傲、冲动、心软。 殿下对这些人并没有多余的怜悯,左晏想,他的小小战争已经结束了,而殿下的战争却似乎还在继续,他甚至不知道这场战争从何而起,又将要追求怎样的胜利。 他在这场战争中又算什么,一块需要被控制的阵地,还是一支锐不可当的精兵? “他们对于您来说,还是有价值的吗?”左晏轻声问。 殷珑俯视着他略带迷茫的眼神,心里微微感到惊讶。她以为他会质问她为什么不顾这些人家眷死活,或者是追问她到底有什么谋划,然而他在意的竟然是这些人的价值吗? 是因为他自己的价值还没有被承认,还是他已经意识到这些人的生存或死亡已经并不属于他们自身的命运,而是变成了上位者眼中一块可以利用的阵地? 或许她也应该重新评估这位凉州少主了。 “当然。”殷珑审视着他,回答道:“很有价值。” 左晏沉默了一下,有些艰涩地开口:“我会看管好他们的。” 齐渊有些惊讶地扬起眉毛,他就这么简单地答应了?也没闹? 殷珑看左晏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心里没来由一阵烦躁:“行了,你不就是怕牵连老幼妇孺吗?”她咬牙,一字一句地说:“不妨咱们打个赌,就赌我将这两人送入京中,既能惩治逼民为盗的罪魁祸首,又能保全他们的家人,怎么样,敢赌吗?” 左晏每次想到与殷珑打赌失败后的凄惨下场,都不禁脊背发寒,但这一次,他却忍不住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赌!” 驿站副本结束(?)下一章开新地图啦~求收藏,求营养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生道促 第6章 归去来 七月下旬,京城外。 左晏抚着胸口,仍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今天一早他迎殿下登车时,几乎认不出眼前的女子。面色惨白,愁眉斜蹙,眼尾似有泪晕,双颊显现出不正常的潮|红,格外宽大的衣裙显得女子身姿格外娇柔,有弱不胜衣之态。他看了半天才认出这是平时雷厉风行的殿下,吓得不知是先叫医者看看公主怎么一晚上就重病至此,还是找个巫祝来跳舞驱邪。 “怎么像只呆头鹅一样瞪着眼?”公主调笑道:“你们男人最喜欢女人柔弱无助的姿态了,怎么样,现在是不是心里一片怜惜之情?” 左晏诚实地摇头:“您外表越柔弱,心里越凶狠,您生病的时候都快把我折磨死了。” 殷珑瞪他一眼,楚楚可怜的姿态立刻彻底消失:“我生病还不是你害的!” 初到凉州跟左晏那次树下对峙,让本就带病的她又发了一场高烧。她看男孩惴惴不安等着叔父责备的样子,觉得只挨一顿骂太便宜他,刻意对驸马瞒了病情加重的原因,用饱含慈爱的目光深深看了男孩一眼,让驸马将侄儿留下侍疾。驸马很高兴侄儿跟公主投缘,将人交到她手里便放心地离开了,浑然不知公主像孝经里的恶毒继母一样,好好让男孩体验了一次做孝子的辛酸。 男孩端来的热水,是要一会儿挑剔热一会儿挑剔凉,让他换过几次之后直接泼在地上的;男孩削好的水果,是要一会儿嫌弃切块太大一会儿嫌弃颜色不好,直接全数赏给侍女们的。男孩自知理亏,又被迫承了她隐瞒病因的人情,敢怒不敢言,只得像个陀螺一样被她的一道道命令抽得在房里来回转,那副忍气吞声的狼狈相,现在想起来还让她乐不可支呢。 左晏不愿回想那段暗无天日的经历,打岔道:“您这次妆扮成这副柔弱样子,该不会又要折磨谁吧?” “怎么说话呢?”殷珑嗔怪道,语气里却没有多少不满,反而露出期待的微笑:“我这么柔弱能折磨谁?还要反过来被人保护呢!” 左晏猜不出她要干什么,下意识联想到兵法上说的示敌以弱。殿下妆扮成这副样子,恐怕也是示弱的手段吧,左晏陷入思索,就是不知道殿下示弱是为了让敌人放松警惕,还是要诱敌深|入? === 巍峨的上京宛如一尊伏踞云间的巨兽,吞吐着万家烟火。十二道城门大开,来自四方的官员、商队、使者、贩夫走卒往来不息,鲜艳的绸衫与粗褐的布衣参差相错,不同的方言高低嘈杂如唱如鸣。还没有进城,这幅繁盛喧闹的画面便足以让凉州众人目眩神迷。 众人行至城门前,便有卫尉寺的官员来迎接。当然,他们可不是来设宴接风的,京中严禁私持兵甲,若有外州军队因公前来,必须在入城前将违制武器上缴武库封存。于是查验文书后,左晏人生中第一次惨遭缴械。 甲胄、长矛、长刀、弓箭、盾牌……一件件精良的装备从凉州战士身上解下,被堆放到卫尉寺的大车上,那几个讨厌的官员还在旁边唱数记录。每唱一声,左晏的心都像被人扎了一箭,等到军械点完,他已经体会到了何为万箭穿心。 最后每人只剩下腰间的佩刀,只有左晏和他的十几名亲兵还保留了皮甲和弓箭。环顾着被洗劫一空的众人,左晏心中一阵焦躁,犹如失了锋利爪牙的老虎被撵进陌生的丛林。他下意识将目光投向公主车驾,密垂的帘幕纹丝不动,未有分毫动容。 如果我不能倚仗手下的精兵利刃,还能倚仗什么呢?左晏茫然地想,我的价值又在哪里呢? 这里不是凉州,我也不再是众人奉承的中心,只是一个最低微的七品军官,这样的人在京城遍地都是,我又算什么呢,只是一个被公主叔母带来见世面的小侄儿吗? 左晏手扶刀柄,心思纷乱。 不远处几名衣饰华丽的武士簇拥着一乘马车,其中一人打马上前扬声问:“可是岐阳公主宝驾?” 左晏回过神,谨慎地应了是,那人便笑道:“我家主人赵王殿下特在此迎接公主。” 一位二十余岁的青年在随从的搀扶下从马车上下来,这人青袍玉带,秀雅如竹,但左晏私心觉得比起自己叔父,这人举止气度还是有些轻浮。青年走近殷珑车驾,动情地问:“可是珑娘吗?” “二哥!”殷珑酝酿了一下情绪,爆发出一声哀切又不失柔婉的哭叫,踉跄地从车中下来,握住赵王的衣袖凄凄惨惨地抽泣着。 赵王打量她一番,也伤感地擦了擦眼角:“妹妹怎么这样憔悴,一定是在凉州受苦了。” 左晏低下头,掩盖无语的表情:公主把妆容化成这幅鬼样子能不憔悴吗,她平时身体强健得很,撵着他打骂半天都脸不红气不喘。 见殷珑哭得梨花带雨,赵王携了她的手,殷殷劝慰道:“如今父皇上了年纪,越发看重天伦亲情,清静山避暑时,我不过提及你幼时曾与父皇曾在涵虚池上泛舟,父皇便出神良久,我稍稍劝解,父皇便同意让你回京贺五十圣寿。你这些日子多多孝顺父皇,若蒙天恩让你长居京中,也能免遭凉州风沙之苦。” 殷珑哽咽几声,泪眼朦胧地说:“我能回京,全仰赖二哥求情。我两个兄弟里,只有二哥拿我当骨肉至亲。”说着又大哭起来:“妹妹险些就见不到二哥了!” 赵王吃了一惊:“这是什么回事?” 殷珑深深看了眼城门外往来如织的人群,拉着赵王一同上了车。左晏在外头骑马护送车驾前往京城公主府,一路上只听兄妹二人在车中絮絮低语,不时响起几声赵王的惊呼和殷珑的抽泣。 马车行至公主府前,赵王亲自扶着殷珑下车,温煦的面容阴云密布,眼中喜怒变幻不定。二人在正堂坐定,赵王这才痛心疾首地说:“真是骇人听闻!杀官占驿,谋害公主,哪一桩不是十恶不赦的大罪!父皇万寿庆典在即,竟然闹出这样的乱子!” 殷珑抹着泪说:“谁能想到官府的驿站竟然被一群流民神不知鬼不觉地占了呢,这种事真是做梦也想不到。还有那加征的税钱,也说是上头为了筹备万寿庆典临时加的。” 赵王面色慌张:“可不能说这样的话,这不是伤了父皇的圣明吗。” 左晏正和齐渊一起侍立在公主身侧,闻言不由一惊,原来逼得东谷村村民余粮耗尽、不得不铤而走险的重税,竟是为陛下万寿庆典加征的吗! “这和父皇有什么关系。”殷珑嗔怪道:“二哥是亲王,难道逢年过节在府里办个宴会,也要亲自过问每一笔开销吗?若是闹出了什么不体面的事——”殷珑冷笑道:“那自然是筹办宴会的管家下人们打着二哥的旗号,在外面胡作非为。” 赵王闻弦歌而知雅意:“父皇慈爱万民,若有地方上报灾情,总会加恩减免赋税。想来下头的人是为了给自己博一个办事得力的美名,瞒着父皇一味逼勒百姓。” 殷珑面上浮现一丝怨毒:“社稷不安,首罪丞相,流民犯上作乱,都是叶务思那老东西挑起来的!” 这样露骨的恨意是左晏从未见过的,他知道这八成是公主在做戏,但还是忍不住想,这恨意有几分真,几分假? 赵王叹了口气:“珑娘,二哥知道你和叶家有旧怨,因私诽谤大臣,可是犯忌的大罪,你要想清楚。丞相是皇后之兄,尊贵非常,若是勾出旧事让父皇疑心你怨怼君上——” “什么诽谤!此事千真万确,我手上就有两个人证!”殷珑打断了赵王的话,语中刻骨恨意不加掩饰:“万寿庆典难道不是丞相大人主持操办?没他在旁边挑唆,哪有加税的事!” 侍立在殷珑身后的齐渊轻咳一声:“殿下,此事关窍不在加税上,凡有加税都要圣上亲自下旨。”言下之意是过分纠缠加税之事,反倒让皇帝难堪。 殷珑恍然大悟,语气仍是不甘:“那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赵王见这小官清俊从容,气度不凡,还敢直接打断公主和亲王的对话,目中微露讶异:“这人是——” 殷珑眉梢一扬,颇有几分得意:“这是我在凉州收养的孤儿,名叫齐渊,表字元济,自幼聪明灵慧,我和驸马精心教养多年,如今更是满腹谋略,对朝堂上的事也见解独到。别看他年纪轻,如今已经做到一州参军,上上下下没有不服气的。我这次带他进京,也是让他帮我出谋划策。” 齐渊听了殷珑一番盛赞,双眼更是光彩耀目,透出几分指点江山的气魄。赵王却有些怀疑,凉州偏僻,养出的人又能有什么见识?但还是给了妹妹一个面子,语气温和地说:“愿闻其详。” 齐渊深施一礼,侃侃而谈:“据乱民供述,他们杀官占驿,劫掠客商,是为了凑够盘缠去东川投奔贵人,成为佃户、奴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农夫是天子之农,怎能为他人之农?若天下农夫都背弃天子投奔臣下,那天子还是天子,臣下还是臣下吗?” 赵王悚然一惊,面色大变:“这是僭越犯上、倾覆社稷之事!” “不错。”齐渊继续说:“叶家出自东川,是当地声势煊赫的第一高门,这些乱民想要投靠谁,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这下连左晏也明白了,齐渊这家伙果然歹毒,这一招诛心之计是要直接离间君臣,来个釜底抽薪!又三言两语将叶家推到了东川第一高门的位置,所谓出头的椽子先烂,这样对叶家下手时,东川不少“二三流”世家或许也会抱着侥幸之心隔岸观火。 殷珑也是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连声称赞:“阿渊说的是,叶务思狼子野心,就是要谋反!” “殿下!”齐渊无奈地对殷珑说:“谋反是要讲证据的,叶家如今只是有僭越犯上之举,攻此一处便足以在圣上心中留下猜忌,若是攀扯太过让叶家反咬,倒会让咱们落了下风。” 殷珑有些遗憾:“可恨不能将他们一举铲除!” 赵王这下对齐渊不禁刮目相看,凉州竟有这等才智无双的人物!赵王的语气也不由亲切起来:“元济此言,实在令寡人如醍醐灌顶。寡人虽忧心国事,在朝中却只领了几个闲职,三法司御史台都说不上话,贸然上报此事恐有越俎代庖之嫌。” 齐渊淡然道:“帝尧驾崩三年,狱讼者不去找帝尧之子丹朱,而是找舜断案,于是舜顺应天意民心,越过丹朱登上天子之位。多谢赵王提醒,鲁王是中宫嫡出,若有狱讼之事,自当交由鲁王殿下处置。” 皇帝年事已高却子嗣单薄,如今活着的唯有两个儿子。赵王居长,鲁王居嫡,皇帝又捏着太子的名位迟迟不定人选,是以赵王对登基、嫡出之类的话十分敏感。齐渊当然不会把人证交给丞相的亲外甥鲁王,但这番话却句句戳中赵王的心事,加上赵王也确实舍不得这个叶家的把柄,也不再拿捏姿态,轻咳一声给自己找起了台阶:“寡人哪有尧舜之才,只能勉强效法皋陶明刑弼教,安定民心了。” 殷珑转泪为笑:“有二哥主持公道,妹妹就放心了。二哥禀报时一定要好好告诉父皇,叶务思天天说什么爱惜百姓,哼,他治下的良善百姓差点杀了一国公主,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齐渊再次劝道:“公主在官家驿站遇险,说出去太不体面,陛下脸上也不好看。杀官已是十恶不赦,这桩罪名的分量,也足够引出叶家收容流亡农户、侵夺天子权柄的险恶之心了,不如请赵王在上报时将公主也在驿站这一段隐去,免得陛下难堪。” 赵王也一个劲地点头:“元济此言甚是。妹妹,咱们身为天子骨肉,自该维护皇室颜面。” 殷珑赌气地将手中帕子揉成一团:“你们看着办吧!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懂这些朝堂上的事,只要能让叶家失了圣心,我就痛快!” 殷珑和齐渊两个一唱一和哄得赵王连连称是。左晏看齐渊如此受殿下倚重,心里又酸又苦,像变了质的酒,不禁后悔自己怎么没多读点书,否则也不至于像个哑巴门神似的干站着,一句话也插不上。再看赵王捡了大便宜似的喜笑颜开,刚刚的失落又微妙地变成了一点智力上的优越感。 殿下性子要强又有仇必报,她既然和当朝丞相家有仇,必然会密切关注朝堂动向日夜推敲,怎么可能不通政事。不知道殿下这番装模作样,是要让赵王当探路先锋,还是直接骗他去送死。嘿,亏他还是殿下的哥哥,这副傻样,肯定不是一个娘生的! 小白花影帝课堂开课啦~孩子心眼总是少,用小白花动人演技营养液,增长心机,治疗反复上当,读者们一定要记住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归去来 第7章 妄念生 左晏正在胡思乱想,殷珑已经换了个话题:“朝廷上的事我不懂,后宫里的事你们可比不上我了。二哥,妹妹跟你打赌,这次父皇必定会留妹妹长居京中。” 赵王审视殷珑一眼,忽然笑了,摆手拒绝:“我不赌,父皇既然恩准妹妹回京,已有圣心回转之意,赢面太小,恕不奉陪。” 殷珑嗔怪道:“二哥也太小气了。” 赵王有些好奇:“如果我赌输了,妹妹想从我这要什么?” 殷珑抬手,露出从衣袖中滑落出的一截皓腕,上面绕着一串檀香佛珠:“想请二哥布施寺庙,积聚功德。” 赵王失笑,目中流露怀念之色:“妹妹还是笃信佛法。如今皇后崇道,祖父驾崩以来,宫中已久不闻梵音了。” 殷珑感伤地用帕子掖了掖眼角:“一朝天子一朝臣,神佛也不能例外。祖父在世时佛法何等昌盛,僧尼们时至今日还日夜追念。如果有一位高僧大德能时时伴君,想必也能帮父皇明心见性,涤除邪垢。” 赵王见她似乎有举荐高僧入宫之意,对此并不乐观:“祖父当年在宫中建的佛堂如今也还留着,供奉了几位高僧为国诵经祈福。父皇也召见过他们几次,说他们只修禅机不通情理,就再没理会过了。妹妹想要让父皇转心向佛,可比留在京中难多了。” “细针虽能缝补,要想裁衣做鞋,还是剪刀更趁手。”殷珑笑吟吟地说:“佛法变化万千,但观其要旨,不过俗谛、真谛两**门。俗谛讲世俗道德,因果报应,教人怎么在苦海无边中乘舟渡河;真谛讲佛性真义,四|大皆空,教人怎么弃舟登岸究竟涅槃。祖父佛理精深,常与高僧探讨正法真谛。” 赵王了然:“宫中高僧所习之法超脱俗世,恐怕不能为俗世之主所用。妹妹既出此言,可是已经物色好了精通俗谛的高僧?” 殷珑微笑道:“听闻二嫂也喜好佛法,我想请嫂子随我一同去京中善因寺礼佛。” 王妃颇通佛理,让她去探探这位高僧是不是真有舌灿莲花的本事,也很妥当。赵王略一思索便欣然点头:“正是,这样说来你们姑嫂二人也算志趣相投。” 殷珑嫣然一笑:“我刚回京,连个说话的姐妹也没有,能跟嫂子作伴,真是求之不得。凉州没什么特产,只有商路便利,听闻嫂子喜好佛法,我新得了一尊如来金像,做工虽然粗劣,”殷珑加重语气,意有所指:“用料却是扎实,不知能不能入得了嫂子的眼。” 赵王似有所悟,笑容越发亲热:“关心妹妹是兄嫂的本分,你又何必客气。你嫂子最是虔诚,自然只有欢喜。” 殷珑安排下两桩大事,心情大好,瞥见左晏尽职尽责地站在旁边,发觉自己好像有些忽视他,便拉过左晏,一脸慈爱地抚摸他的后背,向赵王介绍:“这是我夫家侄儿左晏,在军中任校尉,我看他如亲生的一般。”又拍了一下左晏的手臂:“叫舅舅。” 她的手一下下摸着他的后背,像梨花坠入篝火,每一次温柔的降落,都引燃一蓬烧灼的烈焰。左晏浑身血液在这炽烫的温度下狂乱奔流,指尖却像被冰雪浸冷一样微微颤|抖着。 他母亲、祖母相继去世之后,就没有女性这样亲昵地抚摸他。这些年来,公主的手偶尔也落到他身上,不是敲他的头,就是捏他的脸,让他又生气又窘迫。 他想求公主再多跟他亲昵一会儿,又很想让公主把手拿开,她是个女人,是他的叔母,不应该这样逾矩地爱|抚他。是啊,左晏愣愣地想,她是他的叔母,爱|抚他不是再正常不过吗? 这个念头不知道为什么让他又是喜悦又是难过,万般思绪激烈地叩击着唇齿,说出口的却只是乖巧顺从的两个字:“舅舅”。 公主的手自然地移开,放回到自己的帕子上。空荡荡的背后大雪纷扬,篝火熄灭,一切归于沉寂,寂寞得像那日在驿站时,公主的手指离开他的腹部,留下的那个冰凉的圆圆的印子。 左晏低下头,双唇紧抿,没有丝毫异样地伸出双手,稳稳接过了玉佩,心底却漫无边际地冷笑一声:我三个舅舅死了两个,不知道这个新认的舅舅够不够命硬。 赵王见殷珑已经说完正事,寒暄几句后便告辞离去。登车前,赵王转头意味深长地一笑:“我在府中等妹妹的好消息。” 在门前相送的殷珑含笑回答:“若能重得圣心,必然不忘兄长。” 赵王手下领走两个证人,又将装佛像的小箱子抬上车。左晏一副浑然无事的样子,对殷珑取笑那两个吃力地抬着箱子的壮汉:“中看不中用,这么小的箱子能有多沉?” “纯金实心的,能不沉吗。”关上大门后,殷珑随手将擦泪的帕子丢给侍女,恢复了平时的淡定做派。 左晏本是没话找话,这下可被吓了一跳。估算了一下这么重的金子价值几何,左晏赶忙小心翼翼地把赵王赠送的那块价值千金的玉佩收进怀里:“那么多金子换了这么个小东西,真是亏大了。” 齐渊摇着扇子取笑他:“成大事者不拘小钱,小将军可是要做大事的人,千万不能养成吝啬的性子。” 对,这样才正常,刁钻刻薄的齐渊,居高临下的公主,刚才机敏善辩的谋士、温柔地抚摸他后背的公主,都只是一出被预先排演好的戏,当不得真,就连观众的动容也是虚幻可笑的。左晏这样想着,在心里那点微弱的余烬上狠狠跺了两脚,带着脱力之后的心满意足端详那堆冰冷的尘埃,几乎是欣喜地熟练反驳:“齐参军不事生产,只用坐着拨算盘珠子,当然不心疼。” “好啦。”殷珑无奈地打断两人,这两个家伙凑在一起,就像刁猫遇上恶犬,总是争斗个没完,不是猫伸爪偷袭皮糙肉厚的狗,就是狗龇牙威胁蹲在高处的猫,折腾这些年谁也奈何不了谁。 然而刚才齐渊出言挤兑后,左晏眼中却反常地有失落一闪而过,这种程度的斗嘴不过寻常,又是哪里刺痛了他?殷珑暗自纳罕,于是吩咐齐渊下去整顿一应事务,叫左晏陪着自己游览府邸。 谁知左晏却推拒了,主动说要帮齐渊的忙。殷珑不知道他在闹什么别扭,竟敢拒绝她的好意安抚,脾气也上来了:“好,你们二人文武和谐想必事半功倍,那就等一切整顿完毕之后再吃晚饭吧。” 莫名其妙被连坐的齐渊黑着脸拉走左晏,殷珑冷哼一声,独自欣赏起这座没住过几日的府邸。 此处原本属于殷珑的叔父宋王,十年前宋王和弟弟蜀王被判了谋逆,男子赐死女眷籍没,适逢殷珑被赐婚下降,空荡荡的宋王府稍加修整便直接改作岐阳公主府。府邸离皇宫很近,骑马只需一刻钟便可到达宫门,规制齐备,轩敞宽阔,住下三百护卫并一应仆从绰绰有余。只是多年无人居住,即使有下人打理,仍不免透出一股寂寥萧索之意。 庭中桂花已有几枝绽黄初露,幽微的香气淡得几乎闻不见。殷珑手扶桂枝,遥望宫中高耸入云的灵台,忆起幼年时被祖父抱着站在台上,看着棋盘一样的里坊街市连连惊呼。 如今祖父已经长眠皇陵,她的处境也从九重宫阙上俯瞰众生的观棋人,变成跌入棋盘任人摆布的棋子了。 风云无常,谁知棋手和棋子会不会再次易位呢? 赵王这枚棋子,看来容易摆布。殷珑微微一笑,正要愉快地命人在桂树下置酒摆饭,眼前不知怎的闪过了左晏逃也似离开的背影,反应过来时只听一声脆响,手下桂枝折为两截,带着一朵未开的花落在地上。 === 赵王是个拿定主意之后立刻便要行动的急脾气,次日赵王妃便亲自来府上请殷珑同赴善因寺。 赵王妃只比殷珑大两个月,宝蓝衫子郁金裙,端庄娴静,看上去和赵王颇为般配。二人都是行事低调之人,没有摆出王妃、公主的仪驾开道净寺,轻车简从宛如寻常官家女眷。 善因寺方丈胜德早得了两位贵人驾临的消息。他虽然外表慈眉善目有出尘之姿,内里却含|着一颗五十多年红尘打熬的七窍玲珑心,故而也未着法衣袈裟,一袭朴素黑袍看上去宛如寻常老僧,亲自在山门迎候。 殷珑上一次见到胜德还是十五年前,那时善因寺的方丈是祖父宠信的高僧智如,胜德手捧如意,庄严地侍立在高坛讲|法的师父身侧。若非赵王妃在侧,这些年一直书信往来的二人恐怕真要对面不识了。 胜德将两位贵客迎入寺内,殷珑见善因寺虽然仍像十年前一样人潮如织,但观信徒衣着多是平民男女,锦衣玉带的官眷亲贵却不大多。行至宝殿内,悲怜众生的三世佛金身庄严,两侧绣幡却有些色彩暗淡了。 礼拜完毕后几人移步后院禅房,赵王妃歇息片刻,便要与胜德谈论佛法。殷珑没认真听他们的对话,只仔细打量二人神情,见胜德不卑不亢,淡然自若,赵王妃频频点头,认真聆听,便知此事已有九分把握。 两人足足论了一个时辰,赵王妃这才意犹未尽地回到殷珑身边,对她微微点头。殷珑心领神会,感慨起往事来:“先帝在时,我曾随驾到善因寺礼佛。那日王公如云,朱紫盈室,五品官都进不得大雄宝殿,只能在院中迎候。先帝亲自在佛前敬献七宝,佛像金身灿然,七宝满堂生辉,十里之外都能听见诵经声和钟磬声。那时真是佛法昌隆。” 胜德闻言念了句佛号:“那时本寺方丈还是贫僧的师父智如。先帝请师父升座讲解《毗卢经》,亲自聆听发问,欢喜赞叹不已,赐下御笔题额善因寺。贫僧继任已有八年,眼见正法衰微,心中实在惭愧。” 赵王妃叹息道:“我等羁縻尘世,只能布施些许钱财俗物,助方丈弘扬正法。” 胜德合掌致谢:“贵人心发菩提,必得佛祖庇佑。” 殷珑轻笑一声:“我等也不过于此刻略尽绵薄之力罢了。皇后崇道,中宫嫡出的鲁王耳濡目染,将来若能更进一步,想来天下佛寺都要门庭冷落了吧。” 胜德心中一动,开口试探:“若能迎来一位护持三宝的圣王,便是佛门之福。” 赵王妃顺势道:“我家赵王殿下也同我一样喜爱佛法,在府中供奉佛像日夜虔诚礼拜。” 殷珑差点笑出声,赵王喜爱的哪里是佛法,赵王夫妇二人,一个爱金佛的金,一个爱金佛的佛,也算是珠联璧合的一对了。但她面上不显,继续装模作样地给赵王妃递话:“二哥虽有圣王之质,奈何生母早逝宫中无援,势单力孤。”她深深看了一眼胜德,微笑道:“若能有一位如大师一般的高僧在陛下身边伴驾说法,使我朝圣王三代,举国崇佛的盛况也指日可待了。” 胜德不禁心脏狂跳:“宫中几位高僧修行精深,远胜贫僧。” “那几位高僧心怀精深佛法,出口却玄奥难懂,不得圣心。”殷珑惋惜摇头:“不如大师讲|法明白,一字不识的屠户也能深受感化弃刀皈依。” 赵王妃也柔声附和:“陛下心怀人间,骤闻玄妙真谛难免迷惑,若能有大师以俗理譬喻阐发,必能使陛下慧窍顿开。我家赵王殿下欲引荐大师入宫弘法,大师可愿应下?” 胜德低眉合掌,淡然如水的声音中带了几许踌躇满志的意味:“弘法兴教,解救众生,自是贫僧应尽之责。” 赵王妃与殷珑相视一笑,赵王妃连忙扶起胜德,将二人带来的诸多金帛尽数布施,又参拜一番后,才和殷珑在山门前分别,各自登车回府。 两队马车已经驶远,胜德却依然站在山门目送,手中念珠拨动,回想告别时公主身侧女官递过来的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大师慧心玲珑,不枉咱们通信八年的相知之情。”马车转了个弯又驶回山门,殷珑在车窗里笑吟吟地招手,示意胜德上前。 胜德登上马车,只见殷珑身侧放着一个摊开的木箱,里面安放着一尊精美绝伦的瓷枕,上面描绘的佛陀菩萨容貌生动、气质飘逸,不禁连声赞叹。 “陛下最喜爱前朝段虔的作品,此枕便是出自他手。请大师设法将此枕通过王妃献给赵王,赵王是个识货的,必会把它补入万寿节的礼单进上。” 胜德不解:“殿下与赵王兄妹一心,殿下为何不亲自送与赵王或自行进上?” “天下皆知凉州穷困,我家驸马从朝廷那还要不来多少钱粮,要是被人知道我有这好东西,只怕要反过来增加凉州的贡赋呢!无论花经了谁的手,只要献到佛前就是功德,大师说是吗? 胜德合掌:“善哉。贫僧这便依殿下的吩咐去办,绝不会透露此物出自殿下之处。” 胜德一颗玲珑心,怎会猜不出这其中或许别有玄机?但他既受了殷珑引荐他入宫弘法的人情,手中又握着二人八年来互通的书信,自信殷珑不会也不敢做损害于他、损害于佛门之事,便痛快应承下来。 殷珑暗自思忖,两枚棋子已经走上她预想的棋路,但无论前期布下再多妙手,成功的关键还是要看入宫参见陛下,能否一举扭转上意,将自己这枚死棋变成活棋。 胜·老年保健品推销员·德 已就位,今日布施收藏 营养液,无需敲木鱼,功德 1 1 1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妄念生 第8章 昔往矣 五日后,宫中传召殷珑面见皇帝。 左晏等在殷珑居住的正院门口护卫她入宫,见这次殷珑愁姿哀韵、弱柳扶风之态犹胜与赵王相见时,忍不住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低声嘀咕:“贺寿是喜庆的事,怎么打扮得像奔丧。” 殷珑顿了顿,在跨出府门时,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阿晏,等会儿上车陪我说说话。” 左晏下意识想拒绝,这些天一靠近公主就有一种古怪难辨的感觉萦绕着他,何况公主每次对他格外温柔可亲都没好事。可现在宫中派来接公主入宫的内侍就在旁边,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当着外人的面拂逆公主的意思,只能勉强答应了一声,将马缰交给身后亲兵,亲自扶着殷珑上了车。 果然,一上车殷珑就狠狠拧着他胳膊,面色凌厉,声音却依然温和含笑:“阿晏,入京之后一定要谨言慎行。” 左晏知道她是在惩罚自己刚才在院门口那一句对皇帝很不恭敬的话,吸着凉气压抑痛叫的冲动,尽量平稳地回答:“谨遵殿下教诲。” 殷珑松了劲,手却还捏在他胳膊上。那股熟悉的古怪感觉又回到了左晏身上,他努力控制自己不逃下车,平静地问:“殿下还有什么指教?” 殷珑心里却在激烈斗争,该不该将这个便宜侄儿也放到棋盘上呢? 一个声音说:“这小孽障愚蠢轻信,你忘了自己在驿站被乱民包围的事了?” 另一个声音反驳:“那群乱民不是被他领人解决了?他身手了得,又很忠心,战后处置的时候听你的命令没问没闹,多么懂事。” 第一个声音嗤笑道:“懂事?他进京之后不知怎么就像丢了魂似的,这些天一直躲着你闹别扭。” 两个声音在殷珑心里吵来吵去,吵得她头昏脑涨。殷珑心烦气躁,又狠狠拧了一把手下的肉。 左晏不知道她为什么拿自己撒气,只能咬牙忍痛。殷珑忽然回过神,冷冷瞥了他一眼:“阿晏,你想不想在京中任职?” 左晏一惊,那个眼神带着冰冷的审视意味盯住他的双眼,他一时说不出话。他心下雪亮,他的价值,就在殿下的这个问题里。 他该留在京中帮助殿下吗? 那股古怪的感觉化作尖啸冲击着他的内心:立刻离开!回凉州! 殿下的眼睛依然在看着他,像八岁那年,冻得瑟瑟发|抖的他坐在树梢上向下望去,看到的那双清凌倔强的眼睛。 八岁的男孩咬着嘴唇,从树上滑了下去。 十八岁的少年将军垂下眼,轻声说:“想。” 殷珑收回目光,唇角没什么喜悦地翘起:“你叔父会高兴的。” 驸马当然不会高兴她把他的宝贝侄儿拖到这潭浑水里,殷珑想。但是这个测试是有必要的。 她需要测试左晏的价值,在这盘棋局中究竟能起到什么作用。 谁让左恂是那样一个人呢?那天晚上左恂语重心长的劝告,让她险些没忍住当场出言嘲讽。满脑子不合时宜的忠孝仁义,劝谏君上清除奸臣?呵,她还不知道她亲爹是个什么德行? 所以她要用的手段左恂必然不会同意,不会支持。 她的目光再次转向左晏,少年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就只有让左恂亲爱的侄儿代劳了。她冷冰冰地看着少年依然天真未褪的眉眼,我的母亲和兄长死了,我的外祖和舅舅们也死了,我的母族亲眷被流放到最南方的瘴疠之地,左恂,你是我的丈夫,你凭什么置身事外? 车驾忽然转了个弯向东驶去,打断了殷珑的思绪。殷珑脸色骤变,指甲深深刺进手中的帕子。 召见的地方不是紫宸殿,也不是后宫的芳林苑、烟波池,而是——东宫。 她出生的东宫,居住到十一岁的东宫,春天和兄长一起放纸鸢,夏天在母亲殿前扑流萤的东宫。 也是她兄长恭领圣旨服毒自尽的东宫。 === 皇帝坐在弘徽殿的后院,正对着一株半枯的紫藤树。树上悬着一架秋千,装饰秋千绳的五彩锦缎在漫长的岁月中颜色不再,只有踏板四角坠着的金铃还会在风过时发出清脆如昔的声响。 尘封十年的东宫,如今殿宇深锁,落叶满阶,甚至有鸟雀在太子妃的寝殿檐下做巢,亲昵地哺育着几只羽翼未丰的儿女。 殷珑见了院中景象,无需强迫自己矫作姿态,立时泪如雨下,连行礼问安都忘了。 皇帝看着那架秋千,眼中充满怀念:“你六岁时嫌宫人推得不够高,没趣,就求我给你推。我不小心推过了,你在半空跌出去,所有人都吓坏了伸手去接,你偏偏掉进你哥哥怀里,撞得他摔在地上磕破头。为这事你祖父斥责我半天,你却已经又拉着你母亲玩抛彩球去了。” “女儿不孝,幼时顽劣常常惹您烦心,稍稍年长明白道理了又远嫁凉州,竟无一日在陛下膝下用心尽孝。”殷珑后知后觉地伏地行礼,哭得声音都在打颤。 那段时光真像美梦一样,慈爱的祖父,和蔼的父亲,温柔的母亲,友爱的兄长,她是这个美梦的中心,在普天之下最尊贵的家庭里毫无顾忌地享受每个亲人的宠溺纵容。 其实现在回想起来,美梦之下也不是没有显露过蛰伏的真实。祖父因为一点小事训斥父亲,母亲忧心忡忡地坐在房里,兄长将祖父赐下的明珠转送给她,她拿来跟父亲打弹珠玩。她是唯一的女孩,所以每个人都默契地将她隔绝在真实之外,直到骨肉相残的那天,再将她粗暴地从破碎的美梦中拖拽出来。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此刻究竟在为什么而痛哭,是对过往的怀恋还是对亲仇的怨恨,抑或是因为自己也将要成为骨肉相残的凶手之一而痛楚悲哀? 皇帝凝望着她,脸上浮现一丝忧伤:“你连父皇都不肯叫了,仍是心怀怨怼吗?” 殷珑抬起头,泪痕斑驳的脸上是怯怯的孺慕:“陛下还允我叫您父皇吗?” 皇帝露出微笑,抬手让她坐下:“父女天伦,哪有什么允不允的。” 皇帝如今已显老态,深刻的皱纹在脸上经纬纵横,凤目中偶尔闪过一丝鹰隼般锐利的光,昭示着身体的衰老并未让他神智浑噩,反而让他能够游刃有余地操纵帝国的缰绳。他没有穿帝王专属的黄袍,一身鸦青常服,宛如与儿女小坐谈心的寻常父亲。然而殷珑绝不会因此就妄想他真是满腹柔情、前事皆忘,更加在心中告诫自己要小心谨慎,万不可再像刚才那样因情失态了。 殷珑并未起身,而是膝行几步到皇帝面前,将头伏在皇帝膝上,一如孩童姿态:“女儿在凉州日夜思念父皇。” 她不动声色地将广袖垫在自己布满泪水的脸和皇帝的衣袍之间,避免泪水沾湿衣袍惹得皇帝不快。 “十年啦,”皇帝喟叹道:“你只思念父亲,不思念母亲和兄长吗?” 殷珑心神一凛,掩在广袖中的指甲将指腹戳出一个渗血的印子,抬起的脸上却没有一丝异样,仍是惹人哀怜的凄婉神态:“自然也是思念的,逝者已矣,女儿也只是清明中元时静坐诵经几篇,为亡者追祷冥福罢了。” “立寺祈福也可。” 殷珑摇头,一副坚决的样子:“女儿是帝室公主,天子血脉,自然事事要以父皇为先。父皇定了他二人罪犯大逆,女儿怎能建庙公然给罪人祈福,这又置国法纲纪、帝室颜面于何处?能私下诵经几篇,已是父皇慈心开恩,全了我与他们母子、兄妹的恩义了。” 皇帝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你倒是顾全大局,很有公主仪范。这些年朝中偶尔也有追念辛氏的声音,凉州却从不附和,可见你安定之功了。” 殷珑昂然道:“大局小局的,女儿一介妇人也不懂。女儿只知道自己是天家女、左家媳,妇德教训从来只说从父从夫,没听哪个说从舅的,我又理会辛家的事做什么!”说着牵住皇帝的袍袖,带了几分撒娇情态:“女儿只想长居京城,朝夕在父皇面前尽孝,这才是做公主的本分呢。” 皇帝这次的笑意真切许多:“刚才还说从父从夫,你都出嫁了,陪在父皇身边,夫家怎么办?” 殷珑理直气壮的样子一如幼年那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小公主:“陛下是天下人的君父,别说是我,驸马也合该一起过来尽孝。” 皇帝笑出声来:“这可不行,你驸马办事得力,朕还要他安定凉州呢。” 殷珑哀求道:“凉州穷困,女儿实在不想回去了,不然您赐他十个八个小妾吧,驸马可以有很多女人,女儿只有一个父皇。” 皇帝失笑摇头:“朕还以为你们二人感情甚笃呢。” 殷珑撇撇嘴,语带幽怨:“感情好得女儿现在还没个一儿半女。” 皇帝心下了然,知道她这些年在凉州的日子并不如意,见她神态憔悴凄楚哀求,又身在这座发妻爱女曾经居住的宫殿,不禁被勾起旧情,语气软了下来:“罢了罢了,你先安心住着,等过了年再说吧。” 万寿节是八月,这一下又多给了殷珑至少四个月在上京盘桓筹谋的时间。 殷珑破涕为笑:“多谢父皇!” 按照计划,接下来就是回忆童年趣事再多勾起些皇帝的旧情了。殷珑眼前浮现出左晏在车里低头静坐的身影,不动声色地狠狠拧了下手中的帕子,就像拧在那人的胳膊上。 他已经答应了跳进这潭混水,殷珑让自己硬下心肠,作出一副犹豫的样子,期期艾艾地看着皇帝欲言又止。 “怎么?” 殷珑拧着帕子扭扭捏捏地开口:“其实女儿这次来京还有一事想求父皇,求父皇赐我夫家侄儿一个体面出身。”她声音渐小,似难以启齿:“驸马他自己没儿子,就把他哥哥遗下的侄儿当自己亲儿子一样疼爱。这孩子今年十八,驸马看他千好万好,一心想让他高攀一位京中贵女为妻。凉州是什么地方,京中哪家也看不上他一介粗野武夫啊!求父皇疼疼女儿,赏那孩子个羽林出身吧。” 羽林军是宿卫宫中的天子亲军,地位尊贵在诸军之首,而且近水楼台,机缘巧合下得了天子青眼飞黄腾达的也为数不少,因此一入羽林便会身价倍增,议亲时攀上高门显贵的可能性也大大增加。因为羽林军显贵,所以羽林郎多为世家豪族的亲贵子弟充任,左晏父亲、叔父都是凉州都督,求一个羽林郎的位置也算合情合理。 “那便让他补入羽林吧。”皇帝不以为意。 “就只做个羽林郎呀?”殷珑又摇了摇皇帝袖子:“他在凉州也是个七品校尉,您就让他做个无官无品的小兵呀?再说了,他在凉州还立过战功,羽林军那些纨绔子弟,说不定加起来都打不过他一个呢!” 皇帝下意识皱起眉,没有人如此直白地向他要官。然而他看着那架秋千,不自觉想起殷珑年幼时,也是这么一副颐指气使的娇蛮做派,向他或是先帝要这要那,珠宝首饰、绫罗绸缎、外邦玩器,什么都要最好的,略差一些她都要发脾气,宁可扔了也不要。 皇帝想到此处,脸上甚至浮现一丝微笑:如果没有当年的事,女儿一直待在他身边,恐怕今天就要直接开口向他要羽林大将军的位置啦。 皇帝含笑唤了随侍的羽林大将军方敬之来。方敬之人如其名,为人方正恭敬,思索片刻才慎重答道:“羽林自有制度,与边军不同,左晏初来乍到,不宜予其高位,乱了军中规矩,就是宁州、云州都督家的子弟,也是从羽林郎做起,今年年初才提了队正。但左晏既是公主戚属,又勇武善战,亦可稍稍拔擢一二,臣以为可授羽林队正一职。请陛下圣裁。” 殷珑没出声,皇帝便笑着应允了,又向身侧内侍吩咐:“赐公主绢五百匹,再拨两处田庄,总不能让朕的女儿没钱花用。” 殷珑也没谢恩,只欢喜地说了句:“还是父皇疼我!”好像那些无数人渴望的官位、绢帛、田庄,在她眼里和院中秋千没什么两样,都只是哄她开心的小玩具罢了。而她和皇帝之间也仿佛从无嫌隙,像十年前一样亲密地坐在一起,几句撒娇就能哄得父亲改变珍宝的去处甚至他人的命运,是天下最尊贵、最快乐的一对父女。 原配哥:依法复仇,维护美好封建社会 女主:王八念经,不如搞点实际的,比如营养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昔往矣 第9章 待风云 殷珑出宫时,只见左晏正跟宫门口的卫兵东拉西扯聊得不亦乐乎。殷珑习惯性地想瞪他一眼,突然想起这是在京城,她在外人眼中还是娇弱贤淑的公主,于是飞出一半的眼刀在半空中生生变成柔情似水的眼波,声音也温温柔柔的:“你这孩子,怎么不在车里等,外头多热呀。” 左晏被她这副慈爱的模样吓了一跳,不自在地胡乱答应了两句。殷珑伸出手,示意他扶着自己一同上车。 伸出的手掌心垫着一块宝蓝帕子,上面用金线绣了一双翩然相绕的蝴蝶,帕子边缘露出雪白的指腹,和被蔻丹染成朱红的长长指甲。 这样鲜艳的颜色浓重得几乎让人窒息,但扼住他咽喉的却是那一点沉静的雪白。 殷珑等得不耐烦,手指合拢握住手帕,那点雪白被沉沉的宝蓝色吞没了。左晏垂下眼,伸手托起她的手臂,像一个最乖巧孝顺的侄儿那样扶着她上了车。 “怎么最近总是呆头呆脑的,进了宫可怎么办。”殷珑忧心忡忡地戳着他的额头,让他去皇帝宫门前站岗,他别迷迷糊糊地走到皇后那,让人当成刺客抓了去。 “别戳了。”左晏抬手捂住自己的额头,殷珑有点讶异,戳的是额头,他怎么脸也红了? 大概是天太热了。殷珑想,七月底是日头最毒的时候,他莫不是中了暑?对啊,京城确实比凉州热很多,怪不得他这几天精神头不好,原来是晒蔫了! 殷珑恍然大悟:“是我疏忽了,回去让人给你们熬解暑汤。” “哦。”左晏呆呆地点头,突然也觉得这些天身上忽冷忽热的,恐怕是有点中暑的症状。左晏放下心,滞涩多日的大脑也重新运转起来:“您说让我进宫?” “你不是说想在京中任职吗。”殷珑看他神情恢复正常,也高兴起来:“羽林队正,这可是宿卫天子的美差,喜欢吗?” “队正啊?”左晏下意识地嫌弃道:“队正手下才五十个人,我都做到校尉了,手下能管二三百号人呢,怎么还给我贬官了。” 殷珑恨铁不成钢地敲他脑袋,左晏赶紧抬手格挡,暗自叹息他都中暑了还要忍受殿下的摧残,也太可怜了。“没见识的小孽障!外州主政一方的四品刺史,到京城当个六品小官都算高升,你一个边军的小校尉进了羽林军能直接从军官做起,不给我道谢还在这挑拣上了!你还躲!” 左晏只得忍气吞声地挨了她几下。他的想法十分简单朴素,手下越多,兵力越强,在战场上活下去赢下去的可能就越高,这时才反应过来京城又不用打仗,凉州的这套想法就有些不合时宜了。 殷珑收回手,继续指点他:“我听方将军的话里,羽林军中还有宁、云二州都督家的子弟。北朔三州同抗北狄,多年来同气连枝彼此呼应,你在羽林也不要忘了北朔几家的交情。而且云州彭氏是你祖母的娘家,论起来是咱们的正经姻亲。 左晏点点头,好奇中透着兴奋:“不知道羽林军里这位是哪个辈分的亲戚,希望是表侄,我就能使唤他了。” 殷珑失笑道:“看来你这侄儿当得满腹怨气,怎么不学学你叔父慈爱的风范。”她笑声渐渐转低,透出刻骨冷意:“军中官家子弟可不止宁、云二州的公子,你记住,那些出身叶家、依附叶家的子弟,要格外当心。” 左晏听叶家又一次出现在她口中,忍不住追问道:“殿下和叶家的旧怨到底是什么?” 他没指望殷珑回答,殷珑却坐直了身子,格外严厉地逼视着他:“你是以什么身份问我的话?” 左晏怔住了,他的身份?他是凉州军校尉,凉州的继承人,驸马左恂的侄儿,还是—— 左晏起身,在摇晃的车厢中弓着身子走到公主面前,端端正正地跪下:“末将是以岐阳公主的属下,羽林队正的身份,请求殿下明示。” 殷珑笑了,将手放在他的头顶,像爱|抚一条听话的小狗,终于给出了回答:“不共戴天之仇。” 左晏震惊地瞪大了双眼,殷珑语气平淡地补充道:“十年前,住在坤仪殿的是我母亲,位在群臣之首的是我外祖父。如今,住在坤仪殿的是叶氏,位在群臣之首的是叶氏的兄长。” 中间细节如何,殷珑并没有说,短短两句话不知带过多少朱门倾覆、生离死别。 左晏不知道该说什么,在这样庞大而无力的仇恨面前,说什么都显得荒诞可笑。当年他父母相继去世后,若是有人劝他放宽心看开些,他绝对会狠狠揍那个人一顿。呆了片刻,他主动拉过殷珑的手紧紧握住,试图用这种笨拙的方式传达一点安慰。 多奇怪啊,赵王只是不痛不痒地关心几句,殿下的眼泪就像泉水一样流个没完;但现在殿下揭开了沉痛过往的一角,整个人却坐得笔直笔直的,连一滴泪都没掉。 殿下的手冰冷粘腻,让他想起八岁时给公主侍疾的那天晚上,他趴在公主床前浑浑噩噩地盯着更漏,每隔两刻钟给她换一回额头上的凉帕子,几乎快要睡着时忽然听见一声轻轻的呓语:“阿娘。” 男孩望向声音传来的地方,少女在滚烫的迷梦中眉头紧蹙,一点晶莹沿着眼角滑落。他下意识地伸手碰上去,一点冰冷的水珠粘在他的指尖上。他怔怔地想,她也像他一样,在思念自己的阿娘吗? 或许他们其实是一样的人,都离开了父母至亲,孤独地在一座庞大的府邸里游荡。白天,他们是岐阳公主与凉州少主,高傲强势,盛气凌人,只有在声色俱寂的夜晚,在无人能见的梦中,才可以谨慎地泄露一点不为人知的脆弱。 他趴回她的床边,心里想:如果她能对我好一点,我也不介意稍微对她好一点。 当然,第二天少女醒来后又开始恶毒地将男孩指使得团团转,这点同病相怜的微妙情愫就被数不尽的刁难彻底淹没了,好像连孤独也能成为他们彼此较劲的武器。 回忆之外的殷珑不自在地动了动,但还是没有抽回手。“在凉州你是少主人人敬着你,羽林军可不一样,吃了苦头可别像小孩子一样找我哭。” 左晏望着她看不出一丝破绽的面容,那滴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泪水,坠下十年光阴,沉沉地落在他心头,撞开一片涟漪。他忽然脱口而出:“我不怕吃苦。如果在羽林军能派上用处,我就去羽林军,哪怕当个宫门口站岗放哨的小兵,只要是殿下的命令,我都心甘情愿。” 殷珑诧异地抬头端详起握紧她手的少年。凉州少主素来傲气,尤其是在她面前,恨不得把一代名将四个字写在脸上,处处争强好胜不肯让她看轻,怎么突然说出连守门小兵都愿意当的话了。她想象他穿着守门卫士的军服,对着往来高官亲贵点头哈腰地行礼,不禁牵动嘴角,露出一个几乎是微笑的表情。 他和他的叔父会是不同的吗?殷珑遏制不住自己心里滋长的那些疯狂恐怖的念头。他会像齐渊一样,毫不犹豫地服从我的每一个命令吗? “左晏。”殷珑慢慢叫出他的全名,凉州左家的少主,别扭可爱的阿晏,组合成面前这个跪在地上,紧紧握住她手的少年。殷珑望着那双如皎皎明星般为她闪动光芒的眼睛,沉沉发问:“只要是我的命令,你都心甘情愿?那,我让你杀谁,你就杀谁?” 左晏眼神震颤,他看着公主冰冷的面庞,感觉到握着的那只手似乎也在微微颤|抖。马车仿佛在剧烈晃动,晃动得整个世界都震颤飘摇,上下颠倒。 颠倒世界中,他俯视公主坠入深渊的双眼,自己也不知要下落到何处。我要大难临头了,他模糊地想。 “是。”他重复道:“您让我杀谁,我就杀谁。” 殷珑微微一笑,颠倒的世界重新回到原位。原来马车已经停下了。 公主府离皇宫太近了。 殷珑抽出手,不等左晏扶她,自己提着裙摆利落地跳下车。左晏怔怔地维持着刚才伸手的姿势,右手掌心冰冷的气息渐渐散去,他下意识地握紧手,那点冰冷在他灼热的体温中却更快地消失了。 === 赵王府书房中却是一副君臣相得和乐融融的光景。 赵王爱不释手地把|玩着一尊瓷枕,连声夸赞:“段虔的大作历经前朝战火,留下的可是不多了,胜德竟还收藏了一件,不愧是最得先帝恩宠的善因寺,到底家业深厚。胜德也是个懂事知趣的,知道父皇喜爱段虔所画的人物,特意拿出来送给寡人,不枉寡人对他一番提携。” 赵王的头号心腹杜长史跟着赞叹不已:“臣出身微陋,段宗师的大作还是第一次亲眼得见,确实神骨不凡,难怪深受陛下喜爱。万寿节有了这份贺礼,看来殿下要拔得头筹了。” 赵王自得一笑,又忍不住感慨起来:“岐阳妹妹也真有几分本事,当年她母族倾覆,几乎是被撵出京嫁到最偏僻的凉州,驸马就是个在北边看门的武夫,全京城都觉得她被父皇厌弃至极,这辈子都翻不了身。没想到啊,我不过在父皇身边婉转提了几次,父皇竟然恩准她上京庆寿了。她今日面君之后,不仅果然如她所说要长留京中,甚至还给夫家侄儿要来个羽林官。也难怪,她从小就最会哄人开心,且不说祖父,辛氏生头猪出来他都能觉得是最聪明的猪,就是父皇对大哥向来心存隔阂,对她可一直有几分真心宠爱。” 赵王说着说着语气就酸溜溜起来。他上头有受祖父看重的嫡出兄长,兄长死了,下头受父皇宠爱的弟弟生母正位中宫,也成了嫡出,他一个生母不得宠的庶出次子夹在中间难免尴尬,所以从小练就了一身见风使舵讨好卖乖的本事,不然皇帝眼里早没他这号人了。 “这对殿下是好事啊。”杜长史捋须道:“陛下子嗣不丰,养大的儿子唯有您和鲁王两个,女儿只有岐阳公主一人,如今陛下春秋渐高,眷恋骨肉也是人之常情。岐阳母族凋零,夫家是个不中用的,又跟皇后结下死仇,在京中孤立无援,自然只能依赖殿下。殿下生母早逝,皇后独霸内宫,陛下身边缺少能为殿下说话的人,如今公主已有几分复宠之势,若是胜德法师在宫里也能得陛下青眼,殿下在内便有了两大臂助,也可与皇后和鲁王较一较劲了。” 赵王心烦意乱在地上转了几圈,再开口时有些犹豫:“只是皇后和鲁王多年来毕竟圣眷深厚,想到岐阳送来的那两个人……唉,我心中还是拿不定主意,真要捅破这件事跟叶家直接对上吗?只怕打蛇不死反受其害。” “殿下!”杜长史一脸不赞同:“废太子死后,殿下便是长子,陛下又迟迟不册封皇后所出的鲁王为太子,您身在这个位置,已经是一身麻烦了。此事正可狠狠打击叶家气焰,让陛下和朝野内外看清,殿下您才是心怀苍生的国之栋梁。殿下若对叶家心存畏惧,立刻上书陛下自请出家,自然烦恼解脱,从此不沾一点是非。” 赵王向杜长史深施一礼,讪讪道:“杜公一针见血,寡人受教了。圣意未定,我一个七尺男儿,自然也有匡扶社稷之志,断没有将万里江山拱手让人的道理。” 杜长史略感欣慰,继续侃侃而谈:“殿下既有此志,臣自当竭死效忠。左家虽是一介武夫,在朝中说不上话,但世守凉州,扼守西域商道,想来也颇有几分积蓄。那日的金佛便可为证。” 赵王也不由惊叹:“八十斤金子!岐阳一出手就是好大手笔,这些钱在京城,也足够买千亩上等良田了。”赵王虽贵为亲王身家丰厚,但资产大多是宫中所赐的田庄宅院、珍宝玩器,变卖不得,手中没有太多活钱,这么大笔金子从天而降,真如甘霖一般,不知解了他多少烦恼。 杜长史颔首:“到时岐阳在内逢迎圣意,左家在外援以重金,上有胜德传达君心,下有朝臣弹劾奸佞,殿下大事,指日可定!” 赵王美滋滋地抚摸着瓷枕,咳嗽一声,正色道:“若真有那一日,寡人必会感念妹妹襄助之情,授左家清贵之官,与冠带士人同列,再赐下华宅美园,让妹妹在京中长享富贵。”又转向杜长史,动情地抓住他的双手:“杜公忠心辅佐,寡人更是永志不忘。到时寡人必定拜杜公为丞相,托以国政,联姻为亲,成就一段青史留名的君臣佳话。” 杜长史也感动地回握住赵王的手。托以国政,联姻为亲—— 杜长史悚然一惊,火热的心瞬间冷却下来。上一个获此殊宠的正是岐阳公主的外祖父辛丞相,现如今一家人的坟头草都齐腰高了。 男主已被诊断为中暑,需要喝点营养液补水(疯狂暗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待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