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少年时》 第1章 钦天监女官的一日 大庸,元光四年冬。 往前追溯,阳嘉年间的战乱已将帝国的根基啃噬得千疮百孔。而今新皇践祚四载,外有烽烟四起,内有奸臣贼子,依旧民不聊生。 卯时三刻,晨雾还没散尽,李袭明裹着件半旧的青缎披风,袖着手站在汴河边的石阶上。 河水裹着碎冰碴子哗哗流淌,对岸瓦肆的灯笼还亮着昏黄的光。 又到了钦天监每月例行报告天象的日子,她一大早上便出发,一路从汴州城的东南角向着皇宫而去。 “娘子且留步!”身后传来苍老的喊声。 她回头,见个挑担的老汉踉跄追来,筐里新摘的莼菜还滴着水珠:“上回说要闹灾,俺们连夜搬出草棚,果然第三天棚子就叫雪压塌了!” 听到这话,她唇角微扬,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笑意,随即从荷包摸出几枚通宝,轻轻搁在菜筐边:“往后还是莫信这些,要看官府告示。”语气轻轻的,带着一股劝诫的味道。 “钦天监李大人说的话还能有假?”老汉固执地把钱推回来,反倒塞给她两捆鲜嫩的莼菜。 看着老人质朴而执拗的脸,李袭明心头一暖,又泛起一丝无奈,她无法带着青菜去面圣。 没等她推拒,老汉一溜烟的跑没影了。 五十岁正是奋斗的好年纪啊,李袭明感慨道。 将莼菜给了路人后,随即继续前行。 太阳爬上朱雀门城楼,金光劈开青雾,把守门禁军铁甲上的寒霜照得刺眼。 带队旅帅伸手拦住她时,铁护腕擦过她前襟,冰得她往后缩了半步。 查完腰牌后,终于进了宫。 宫道上的雪扫得潦草,她提着官服下摆小心踩在干爽处。 穿过光禄寺后院时,两个抬膳盒的小太监突然从月洞门里钻出来,险些撞翻她。 “作死呢!”年长些的太监刚想要发怒,看清是她后,脸上的怒色瞬间褪去,随即化作一脸谄媚,呵斥左右:“还不给李大人赔罪!” 他转向李袭明,姿态放得极低:“下头人不懂事,冲撞了您,万望海涵。” 李袭明目光扫过那两个战战兢兢的小太监,摆摆手说自己无事。 太监嘿嘿一笑,靠近她耳语道“李大人,贵妃娘娘今早不慎摔了玉如意,咱家这心里,实在是不安哪…” 李袭明心看透他的来意,笑着道:“今日太阳犯太微垣,易有口舌之争。公公在宫内当差,更需多加注意,方能避免祸从口出” 老太监听到了想听的话,心满意足地让开了路。 终于到了思政殿外,汉白玉阶还凝着晨露,李袭明提着官服拾级而上,却见一人执麈尾倚栏而立,玄色官服被霞光浸出紫晕。 朝阳恰好描摹出他清隽的侧影,挺直的鼻梁在颊边投下一道浅影,微抿的薄唇似笑非笑。 他抬手整理被晨风吹乱的官袍领缘,转身望向她,修长手指在玄色缎面间格外分明。 “明娘。”崔文璟用麈尾轻敲掌心,面向她缓缓说道,“听说你前日奏报彗星经天?” 她屈膝行礼,垂眸盯着石阶缝隙:“少师消息灵通。” “不及明娘观天彻地。”他转过身,俯身作势要扶。 手指看似随意地搭上她的手腕,指尖却在她宽大袖口的内侧缓慢地划过一道。 她欲起身抽手,他的力道却恰到好处地禁锢着她。 借着官袍宽袖的遮掩,他的拇指带着灼人的温度,重重按上她微凉的掌心,带着狎昵与试探。 李袭明浑身一僵,她猛地抬头,撞进他含笑的眸子里。 崔文璟看着她眼中一闪而逝的震惊与薄怒,反而低低地笑了,那笑声裹挟着熏香,拂过她的耳廓:“我特地在此等候明娘,因着河东节度使又请增兵饷,圣人在思政殿发火呢。“ 他停顿了一下,细细看李袭明的反应,“若待会问起星象吉凶,明娘可得好好回答。” 李袭明趁他说话间气息微松的刹那,手腕猛地一沉一旋,终于从他掌中滑脱,动作快得几乎带起风声。 她后退半步,冷声说道:“钦天监只述天象,不论人事。” 晨钟恰在此时轰然震响,声波荡开,惊起檐下宿鸟扑棱棱飞远,也似乎荡开了两人之间凝滞得近乎粘稠的空气。 崔文璟的目光先是掠过她微微泛红的手腕,随后停在她因紧绷而显得格外脆弱的脖颈上。 玄色官领紧紧包裹着那截肌肤,正随着她压抑的呼吸细微起伏。他的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李袭明见他半晌不语,心底升起一丝不耐,不再等待他的回应,径直侧身从他身边掠过 “辰时三刻了,该进殿了。”她的声音已恢复一贯的平静,背影挺直如修竹,走向思政殿那幽深莫测的门内。 崔文璟依然倚着栏杆,望着她彻底被殿内阴影吞没的背影。 他抬起方才触碰过她的那只手,仿佛在回味那短暂却清晰的触感,唇角笑意更深了几分。 殿内金砖反射着炭盆的光,李袭明在门边垂首而立,等待皇帝传召。 紫檀屏风后传来茶盏轻叩的脆响,她听见皇帝隐隐约约带笑的声音:“...爱卿这般说来,倒像是朕亏待了河东将士。” “陛下明鉴。”苍老的嗓音带着些许喘息,“非是老臣固执,实在边关寒苦...” 她悄悄抬眼,从博古架的缝隙里望见半幅绛紫袍角。那绣着麒麟补子的衣袖正微微发颤,想来是兵部尚书刘老大人。 崔文璟没有说慌,军事紧急,昨日就听闻刘老大人为军饷之事在政事堂争了整日。 两个宫女捧着新炭绕到她身侧,银霜炭在铜盆里叠出细碎的响动。 她借着让路的姿势往帘幕阴影里退了半步,裙摆却拂倒了架上的青瓷梅瓶。 李袭明反应迅速接住,然而却来不及阻拦宫女小声惊呼出声。 “外头何人?”皇帝的声音立刻传来。 李袭明应声转出屏风,恰看见刘尚书用袖口按着额角的汗。 御座旁的错金熏笼升起袅袅青烟,将皇帝半张脸隐在氤氲里。 李袭明跪在冰凉的金砖上,额头碰到交叠的手背。 熏笼里飘出的龙涎香过于浓重,呛得她喉头发紧。 “原来是钦天监的人”皇帝看到李袭明的官服自问自答,指尖敲着扶手上的玉螭。 “...便按方才议定的章程办。”皇帝的声音从高处飘下来像隔着层纱,向刘尚书吩咐道。 她听见刘尚书衣料摩擦的窸窣声,余光里那双绣金乌皮靴正缓缓转向殿门方向。 有个小太监悄无声息地凑到御座旁,往狻猊香炉里添了块沉香。 青烟升腾的间隙,皇帝伸手取过案上那盏琉璃葡萄。 李袭明头更低了。冬日里的葡萄,想必是耗费无数人力物力才送到皇帝面前。 刘尚书退至门边时,忽然有本奏折从老尚书袖中滑落,纸页散开在她膝前半尺处。 她瞥见了地上“河东饥荒”四个墨字,没等细看,内侍已利落地收走了散页。 殿内静得能听见炭火噼啪。皇帝忽然轻笑:“这葡萄倒甜。” 琉璃盏被递到旁侧宫人手中,那宫女捧着盏退下时,鞋底蹭过李袭明垂落的披风带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袭明膝盖发疼时,御前总管太监才用拂尘轻轻点地:“李官正,圣人请您起身。” 她应诺起身时,腿麻得晃了晃。 皇帝没管李袭明,正俯身从案几抽屉里取出个九连环,玉片相撞的声响里。 总管小心翼翼打量皇帝的脸色,稍后对李袭明摆摆手:“今日圣体倦乏,改日再奏。” 李袭明顺从的告退。出门槛时,身后传来玉器坠地的脆响。想必是九连环碎了。 廊下候着的两个小太监立即躬身凑过来。似乎想送她出宫,她摇摇头,沿着来路慢慢往回走。 宫道上的残雪被风吹起,沾湿了她官服前襟。 今日出门之时,便算出运势不好,没想到果真如此。李袭明在心中想到。 但是更倒霉的时候还在后面。 李袭明正沿着宫墙阴影往回走。忽见前方青石道上一片骚动,八名侍卫粗暴地推开沿途宫人,有位绯袍官员的幞头都被碰歪了。 她认出是当朝宰相杜崇晦,随即退至柏树阴影里,垂首盯着青石缝里钻出的枯草,屏住呼吸,看着那双云纹皂靴从眼前掠过。 直到队伍快要走过柏树林,她才悄悄舒了口气。 “树后头躲着谁?"杜崇晦突然驻足朝着她的方向望过来,声音冷得像冰。 李袭明不得不挪步而出,在众目睽睽之下屈膝深蹲,行了一个极致谦卑的礼:“钦天监李袭明,冲撞杜相了,万望恕罪。” 杜崇晦的紫金鱼袋在阳光下晃出刺目的光,年轻的丞相披着玄狐大氅站在十步外,紫袍金带映得他眉眼如刀裁。 杜崇晦慢慢转过身,目光如探灯般扫来最终落在她身上:“钦天监?” 他往前踱了半步,语调平缓却带着重量,“你从思政殿那边过来?” 李袭明回道,“诺。” “今日陛下召见刘尚书,多久?”他漫不经心的的问道。 李袭明声音愈发低微:“下官…未敢记时。” 听到这近乎懦弱的回应,杜崇晦眼中掠过一丝显而易见的厌烦,转身欲走。 不知想到了什么,却顿住又开口命令道,“抬头。” 李袭明依言微微抬头,风恰好吹乱她鬓边碎发,掠过她低垂的眼睫。 杜崇晦的视线像冰冷的针尖,细细描摹过她的眉眼。 不知何时,他手中的象牙笏板已抬起,用那光润的尖端抵住她下颌,迫使她维持着仰视的姿态。 他问道,“会解梦么?” 笏板的凉意渗进皮肤,李袭明看见对方瞳孔里映着摇晃的倒影:“下官……略懂些皮毛。” “前日梦见白虹贯日,何解?”他又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风卷起一片枯叶,擦过石阶,发出沙沙轻响。 她低垂视线,盯着那片打旋的叶子回道,:“回杜相,《乙巳占》有载……此乃贤人隐退之兆。” 他忽然用笏板尖端向上轻佻地一挑,掠过她官服的前襟:“本相还常梦见女尸浮于太液池。” 李袭明目光追随着笏板上反射的冰冷日光,喉间轻轻滚动:“古书有云,流水载阴魄,主……有冤情未雪。” “呵。”杜崇晦嗤笑一声。 笑声未落,笏板一端已迅捷而强硬地抵住她耳□□位,不容抗拒地迫使李袭明完全抬起头,直面他寒潭般的双眸。 “那女尸转过头来——”他声音陡然压得更低,每个字都像是裹着冰碴,“长着你的脸。” 李袭明袖中的指尖瞬间掐入官服内衬,带来一丝刺疼,让她维持住清醒。 她猛地侧头脱离笏板的钳制,顺势跪伏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声音惶恐不安:“下官愚钝,学识浅薄,不敢妄解杜相玄梦。” 笏板带着风声,重重敲在她肩头,不疼,却满是羞辱的意味。 “听说你是卜筮宗出来的?卜筮宗世代执掌钦天监,最懂这些装神弄鬼的把戏。” 李袭明不回话,只是将头埋得更低。 杜崇晦直起身,目光扫过地面,随即用鞋尖精准地碾碎了那只刚从石缝中探头的蚂蚁。 再未多看她一眼,他披着那身玄狐大氅,带着扈从,消失在宫墙深邃的阴影尽头。 第2章 第 2 章 傍晚时分,暮色如墨浸透朱门。杜崇晦的轿辇刚穿过相府的兽头门楼,管家便提着灯笼小跑着迎上来,呵出的白气在寒风中迅速消散。 "老爷,刑部刘大人已在花厅等候多时了。" "让他等着。"杜崇晦脚步未停,玄狐大氅在暮色中掠过影壁,带起一阵刺骨寒风。 书房里银霜炭烧得正旺,暖意扑面而来。 他随手将象牙笏板掷在紫檀案上,发出清脆声响,随即扯开大氅系带,将厚重的裘丢在青砖地面。 窗外隐约飘来教坊司的夜宴笙歌,他推开雕花槅扇,任由寒风吹动案头文书,也吹散这一室令人窒息的暖意。 "去查李袭明。"他的声音冰冷。 暗卫低头应下,立即便离开。 三更的梆子声刚刚敲响,暗卫已如鬼魅般跪在书房中央。 杜崇晦正用素白绢帕,极仔细地擦拭着一柄匕首,刃口寒光在烛火下摇曳不定,映着他毫无波澜的眼眸。 "李袭明,十五岁入卜筮宗,二十岁通过钦天监考校。宗内记载其人性情纯良,不擅机巧权谋。五年前,由师长做主,与太子少师崔文璟定下婚约,然至今未完婚,缘由不明。"暗卫的声音在静夜中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此外,去年汴水决堤,她曾私下典当一支祖传玉簪,所得银钱尽数用于赈济灾民。此人过往……看似清白无瑕,并无任何显著异常。钦天监众人评价其性格纯良。" 烛心恰在此时"噼啪"一声轻响,爆出一朵灯花,在杜崇晦深不见底的眼底明明灭灭。 他擦拭匕首的动作未有丝毫停顿,"清白无瑕?"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玩味的讥诮,像是在反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抬起眼,望向窗外沉沉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夜色,指尖轻轻摩挲着匕首锋锐无比的尖锋。 "还和崔文璟扯上了关系……" 他唇角无声地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崔文璟此人面善心黑,诡计多端,他的未婚妻能是什么好人? “纯善?” 他缓缓将匕首举至眼前,刃面上反射出他冷冽的眸光。 他转向暗卫,命令简洁:"加派人手,十二个时辰盯紧李袭明。她见过谁,说过什么话,哪怕是对着落叶叹息一声,我都要知道。" "是。" 黑影领命,悄无声息地退入黑暗,仿佛从未出现过。 杜崇晦垂下眼睑,继续擦拭着那柄已然雪亮如镜的匕首。镜面般的刃身上,映出他毫无温度的笑容。 数月后,汴京下了一场数十年不遇的大雪。 鹅毛般的雪片密密匝匝,在夜色中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纱幕。屋檐积起松软的白,瓦当滴水的节奏愈来愈慢,终至凝结成晶莹的冰棱。 松柏静静立在雪中,枝桠托着松软的雪团,偶尔承受不住重量,便有一小簇雪“噗”地滑落,在树下溅起细碎的雪粉。 杜崇晦睡得正熟。 他梦见梦见自己蹲在汉白玉栏杆旁,凝视太液池中一具漂浮的女尸。那身青缎官服在浑浊的水里,如一片诡异舒展的荷叶,竟透着一股邪异的生机。 一股莫名的悸动催使他慌乱拨开缠结的水藻,想要看清那张脸。 尸体仿佛知晓他的心意,倏然转了过来。 她双目紧闭,肌肤被泡得死白肿胀,却依稀能辨出生前的清秀轮廓。 杜崇晦看着那女尸,一股巨大的、毫无预兆的悲伤与不舍攫住了他,随即眼泪直直地落下来,滴入水中。 “孝慈...” 尸体的嘴唇微动,竟唤出了他的表字。 那具浮尸陡然立起,**的衣袖带着水草的腥臭,猛地缠上他脖颈!刺骨的冰冷与强烈的窒息感同时袭来。 他心下一慌想要躲避,却发现身体僵硬无法动弹,只能惊恐的看着衣袖一圈又一圈缠住自己的脖子。 空气越发稀薄,快要喘不过气来,杜崇晦诡异的心中充斥着一股满足感。 似乎.....和这女尸共赴黄泉也不错.....他迷迷糊糊的想着。 榻上,杜崇晦的胸口剧烈起伏,指尖深深陷进绣金蟒纹的锦被。随即猛地从榻上坐起,大口喘息。 锦被滑落在地,他看向窗外,只见一轮圆月如同玉盘挂在天空,清辉遍洒大地。 屋内炭火噼啪,他却觉得那湿冷的寒意仍缠绕颈间,挥之不去。 辗转反侧之下,实在无法无法安眠。 他索性掀被下床,穿戴整齐。 “备轿,”他朝门外沉声道,声音沙哑,“去诏狱。” 既然睡不着,不如去会会那位将军夫人。那女人的嘴硬得出奇,数次拷打竟未能让她屈服。 这深夜,或许正适合用刑,定要拿到她丈夫通敌的铁证。 灯笼在诏狱的长巷里摇晃,昏黄的光晕勉强撕开粘稠的黑暗。水珠从穹顶不断滴落,在污浊的地面砸出深浅不一的坑洼。 第三间牢房里,霉烂的草堆上蜷着一个瘦弱的身影。 借着晃动的灯光,能看见她浑身上下竟找不出一寸完好的皮肉,无数暗红的脓血正从伤口中缓缓渗出。 杜崇晦俯身探向她鼻息,指尖触到的是一片死寂。 他冷哼一声,将女人粗暴地翻转过来。 灯笼的光恰好照清了她的脸,纵横交错的烙印覆盖了原本的容貌,新鲜的血痂混着脓水,在昏黄光线下狰狞如鬼。 他略嫌恶地后退一步,官靴踩入污秽,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目光扫过,却骤然定在女人发间一枚檀木簪子上,那上面刻着熟悉的云纹。 他好像认出了眼前的人。 下一刻他像疯了般扑回草堆,将那具早已冰凉的躯体死死搂进怀里。 女人的头颅无力后仰,散乱的青丝垂落在他臂弯间。 他感觉心脏在抽疼,胸口似乎空了一块。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发不出任何音节,只有困兽般的呜咽,一声接一声,在死寂的牢房里绝望回荡。 他浑身剧颤,一口滚烫的鲜血猛地喷涌而出,尽数溅在她残缺冰冷的脸上。 殷红的血珠顺着那些伤痕缓缓滑落,在寂静中发出细微的滴答声。 他紧紧抱着怀中冰冷的身躯,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整个人蜷缩着颤抖,痛不欲生 “嗬——!” 杜崇晦猛地从拔步床上弹坐起来,张大嘴剧烈地喘息着,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 诏狱的阴冷湿臭、怀中尸体的僵硬触感、还有那口哽在喉头的腥甜热血……所有感觉都如此真实,残留在他的感官里。 他下意识抬手,狠狠擦过自己的嘴角。 干的。 没有血。 只有一层冰冷黏腻的冷汗,浸湿了寝衣,紧紧贴在他的皮肤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他肋骨生疼。 他僵硬地转动脖颈,看向窗外。 沉沉夜色已然褪去,窗外是黎明前灰蒙蒙的天光。细密的雪花依旧不知疲倦地、无声地飘落,静谧覆盖着庭院。 杜崇晦抬手捂住脸,粗重地喘息着,试图平复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心跳。指缝间是他惊魂未定、苍白如纸的脸。 现实、梦境、梦中之梦……那太液池的女尸,那诏狱里酷烈而死的囚妇……她们的影子交织重叠,将他紧紧缠绕。 天光未亮,雪落无声。一种彻骨的、源于内心的寒意,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再无一丝暖意。 白日里,杜崇晦依旧早早便开始处理公务,只是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 "大人?"顾清的声音将他从恍惚中惊醒,"监视李袭明的暗报已送达。" 杜崇晦猛地回神,这才发现手中的朱笔已在奏章上晕开一团刺目的红渍。他不动声色地放下笔,吩咐道:"拆开。" 顾清利落地拆开火漆,将密报在紫檀木案上铺展开。 杜崇晦的目光迅速扫过纸面,眼神一凛。密报上写着:两月前李袭明告假,前往桂州风陵渡游玩。半月前却在风陵渡离奇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好一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字,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那方青玉镇纸。 昨夜梦中那张酷似李袭明的脸与这份密报交织在一起,在他心头蒙上一层不祥的阴影。 他抬眼望向窗外,目光似乎要穿透重重宫墙,落在千里之外的那个城市。 “加派三队精锐,”他的声音字字带着杀伐之气,“掘地三尺,也要把她找出来。记住,活要见人。”他顿了顿,眸中闪过一丝极其隐晦的悸动,“死要见尸。” 第3章 第 3 章 阳嘉二十一年,三月。 风陵渡,东郊巷8号,李袭明锁上小院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将此起彼伏的宵鼓声关在身后。 她住的那处小院在城市西边最僻静的角落,院里那棵枫树似乎已经老的不像话。 风陵渡的夜与汴京任何角落都不同,微湿的山风终年吹拂着这片帝国南陲的城市,空气里混杂着花朵、稻田和热带植物**后的甜腻气息。 “风波里”——她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穿过湿漉漉的巷道。 灯笼在夜雾中晕开团团昏黄,按照回忆,她停在一家看似寻常的面馆铺前。这是一家小小的面摊,布幌子上写着“老王面馆”。几张油腻的桌子摆在门外,锅里滚着乳白色的汤,热气腾腾。此刻正是饭点,几个汉子正吸溜着面条,大声说笑。 李袭明走过去,没看那些吃面的人,径直撩开那扇油腻的蓝布门帘,进了后面。 门帘后是堆满杂物的狭窄空间,米缸、柴垛挤作一团。 她没停留,手指在墙壁某处不起眼的木节上按特定顺序叩击三下,又转动了墙角一个看似固定在地上的空米缸。墙壁无声地滑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穿过缝隙,是一条向下的石阶,两侧墙壁上的油灯投下昏黄的光。走下石阶,眼前豁然开朗——一间寻常的书房。 四壁皆是书架,塞满了线装书和卷轴,“风波里”三个字摆放在房间正上方。 一张宽大的黄花梨木书案摆在中央,案上笔墨纸砚齐全,一盏青瓷油灯映着坐在案后的中年文士。他穿着朴素的灰色长衫,正执笔批阅文书,听到脚步声,抬起头,露出一张温雅平和的脸。 “姑娘。”他放下笔,语气温和,毫不好奇她的到来,“请坐。” 李袭明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风波里,情报机构,据说只要你有钱,就能问道任何想知道的事情。 “我想打听一个地方,”她直接开口,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巴马村。” 文士闻言起身,在身后的书架上搜寻片刻,随即那些一本厚实的蓝色书。 他看完后说道:“巴马村……在十万大山深处,临着一条无名小河。村中约百来户十,多为俚人,也杂居了几户早年避祸迁入的汉人。村民以种植山兰稻、采摘木耳草药为生,民风淳朴,只是山路险峻,与外界往来不多。” 他一边说,一边从书案下的抽屉里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翻开其中一页,推到李袭明面前。那页纸上用清秀的小楷记录着几行字,确实如他所说,只是关于一个偏远山村的基本信息,甚至旁边还简单勾勒了一幅地形草图。 李袭明轻点头,从怀里取出一个沉甸甸的布包,推到书案上。布包散开一角,露出里面银锭冷硬的光泽。 她看着文士,“这些是定金。往后,凡是关于这个村子任何新的消息,无论是什么,都要立刻通知我。” 文士的目光在银锭上停留了一瞬,脸上温雅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他伸手,将布包重新系好,动作从容不迫。 “姑娘,”他声音平和,“风波里的规矩,消息按价值论价。巴马村的消息,不值这个数。” “值不值,我说了算。”李袭明语气坚决,“我只要求,有任何风吹草动,第一时间告知。这笔钱,应该够买下你们对这个村子未来一年的所有留意。” 文士沉吟片刻,终于将布包收进案下抽屉,取出一张素笺,提笔蘸墨:“既如此,风波里接下这笔买卖。我们会留意所有往来十万大山的行商、猎户、药客口中与巴马村相关的讯息。姑娘可每月十五到此地来探听消息。” 李袭明站起身,“有劳先生。” 她依原路返回,穿过机关,走过堆满杂物的后间,掀开蓝布门帘。面馆的喧嚣和食物的热气重新将她包裹,人们的谈笑声、碗筷碰撞声显得无比真实。 她站在的街口,看着往来的人影,心里并没有感到踏实,反而更加空荡了。 回去的路上,天边烧起了绚烂的晚霞,瑰丽的橘红与绛紫在天际流淌,将风陵渡的屋瓦和远处的海面都染上了一层暖融的光。 今日在风波里的见闻让李袭明心头沉郁,她需要这片刻的晚照来涤荡胸中块垒。 她停在巷口,倚着斑驳的墙壁,任凭微风吹拂脸颊,试图吹散那缕萦绕不散的沉闷。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极力压抑的、带着痛楚的闷哼。 她猛地回头。 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阴影里踉跄撞出,几乎栽倒在地。那人一手死死按着腹部,暗红的血从指缝间不断渗出,滴落在青石板上。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呼吸急促而微弱,每一口吸气都像是扯着破败的风箱。 在李袭明尚未作出反应的瞬间,那人已经欺身近前。 他动作虚弱,却异常迅速地扣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不重,但足以让她无法轻易挣脱。 浓重的血腥气混着汗味扑面而来。 “别喊……”男子的声音低哑气若游丝,吐字却异常清晰,甚至带着一种与这危急关头格格不入的礼貌,“李…李姑娘,得罪了。” 李袭明心中一惊,他认得她?她试图挣脱,却发现他看似虚弱,手上的力道却不容小觑。 “你……”她刚吐出一个字,他便微微摇头制止,身体因疼痛晃了一下,几乎将重量压在她身上。 李袭明不得不背靠墙壁撑着他,距离靠得这么近,她能看清他因失血而微微发紫的嘴唇。 “烦请…带我…回府上…暂避。”他喘着,热气扫过她耳畔,“追兵…就在后面…不会…伤害你…实在…迫不得已…” 他的语气异常诚恳,甚至带着歉意,与这劫持的场面格格不入。 远处似乎传来了隐约的脚步声和搜寻的动静。 电光石火间,她已权衡清楚:这人重伤,威胁有限;他认得自己,言语间似是求助而非加害;若真有追兵,此刻扔下他或叫嚷起来,只怕会卷入更大的麻烦。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疑,低声道:“跟我来,别出声。” 她不再试图挣脱,势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将他的一部分重量分担到自己肩上,然后迅速转向另一条更隐蔽的巷子。 他的身体很重,脚步虚浮,几乎是被她半拖半扶着前行。血腥味在她鼻尖萦绕不去。 男子靠在她的肩上,气息微弱地说了两个字:“多谢…” 霞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投向青石板路。 第4章 第 4 章 小院里那棵老桂花树在晚风中沙沙作响。李袭明费力地搀扶着那高大的男子,几乎是跌撞着进了屋,反手迅速闩上了门。 油灯亮起,昏黄光晕漫开,照亮榻上那张脸。 竟是个极年轻的男子,约莫二十出头。即使因失血而面色苍白,唇色淡得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也难掩其五官的深刻俊美。 鼻梁高挺,眉眼轮廓清晰得如同刀裁,此刻紧闭着,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白日里那份生人勿近的冷酷被虚弱柔和了些许,但眉宇间依旧凝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倨傲。 深蓝劲装已被血污浸透,仍看得出料子考究,紧紧包裹着宽肩窄腰的身形。这是个习武的身子,若非重伤至此,断不会如此狼狈。 李袭明正欲去取水与干净的布,目光无意间扫过他腰间滑落出来的一块小小的铜牌。那铜牌样式简洁,却在灯火下反射出特殊的光泽,上面清晰地刻着“监察御史”几个小字。 她的动作顿住,瞳孔微缩。 听说最近朝廷新派一名御史,年纪不过二十,为京兆杜家杜崇晦。以手段冷硬、不近人情著称。 据说背景深厚,连本地的刺史都要让他三分。这几日风陵渡暗流涌动,全因他来查那桩土地案。 而她也不是第一次见到此人。油灯下这张苍白的脸,与记忆中的画面倏地重合 记忆猛地被拽回几天前。 也是这样一个傍晚,霞光不如今天绚烂,天色有些阴沉。她在街边支了个小摊,一块旧布铺开,上面摆着几枚磨得光滑的铜钱和一本翻旧了的《周易》。 她并非谋生,只是随缘坐坐。看看人来人往,偶尔为几个愁眉苦脸的妇人排解几句,收几文钱,多半是兴致所 。 那时他站在摊前,也是这般俊美,周身却裹着寒意。眼神扫过来时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仿佛世间万物皆不入他眼。付卦金时,那随手抛下的几枚铜钱,都带着一股漫不经心的傲慢。 那时算出的是什么卦来着?不记得了,好像是大凶。 年轻男子听完她的解卦后,嗤笑一声,便带着随从离去,举手投足间的傲慢简直要将人淹没。 ……算的是什么卦来着?记不清了,只记得是个大凶。 当时这年轻御史听完,只嗤笑一声,便带着随从离去。那姿态,仿佛世间万物皆不入他眼。 谁能想到,短短几日,这位矜贵傲慢的御史大人,会这般脆弱地倒在她这陋室的床榻上。 李袭明端来清水,剪开他腹部的衣物时,动作放得极轻。狰狞的伤口暴露出来,她正要清理,指尖却感觉到他腹部肌肉猛地一紧。这人即便在昏迷里,身体也绷得像张拉满的弓。 或许是疼痛刺激,杜崇晦浓密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眼。那双眸子初时有些涣散,随即迅速聚焦,锐利的目光直直落在李袭明脸上。认出是她,以及身处何地后,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复杂,但那份天生的傲慢并未因重伤而消减分毫,只是虚弱地开口,声音沙哑却依旧带着命令式的口吻: “水。”他哑着嗓子,一个字,命令得干脆。 李袭明将水碗递过去。他没用她扶,左臂勉强撑起上身,就着她的手急促喝了几口,水珠顺着下颌滚落。每一个动作都透着不肯全然依赖旁人的倔强。 他重重靠回去,喘息着,目光却像淬了冰的刀子,在她脸上刮过。 “那日卦象,果然应验。” 他扯了下嘴角,像自嘲,眼神却毫无笑意。他死死盯住她“你究竟……是什么人?” 李袭明放下碗,迎上他的审视:“这话该我问杜大人才对。朝廷御史,为何重伤被追,找到我这陋室?” 他闭眼缓了口气,再睁开时里面只剩冰冷的清醒:“有人……不想我查了。”他语速很慢,却字字千斤,“我查到的东西,够很多人掉脑袋。” 话锋一顿,那目光沉甸甸地压下来:“至于为何是你……李姑娘,那日卦摊,你为何‘恰好’在那儿?” 油灯噼啪一声,爆开一朵灯花。 昏暗的光线下,两人无声对视。一个冷静,一个虚弱却强势。血腥味里,无声的较量在弥漫。 他根本不信巧合。一个出现在他必经之路的卦摊,一个精准点出“血光之灾”的女子,如今又成了他重伤之下的容身之所。这一切在他多疑的心里,早已串联成一个处心积虑的局。 李袭明没有避开他的逼视,神色静得像无风的湖面:“我偶尔在那儿摆摊,随缘罢了,并非等候何人。”她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大人若觉得是巧合,那便是巧合。” 杜崇晦嘴角扯出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显然不信,但他没有继续追问。 他此刻体力不支,身处陌生环境,面对一个底细不明的女子,步步紧逼并非上策。 “今夜……恐怕要叨扰了。”他换了个话题,语气却无半分请求,是毋庸置疑的决定,“在我确认安全之前,你不得离开此地。” 他的目光如铁钳,牢牢锁住她。即便重伤至此,他也要威胁她。在摸清她的底细前,这个最大的“变数”,必须握在掌心,他绝不会让她这个最大的“变数”脱离掌控。 说完这些话,他似乎耗尽了力气,重新闭上眼睛。 屋内陷入一片压抑的寂静,只有油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两人几不可闻的呼吸声。 李袭明看着榻上那人,重伤至此,冰冷、傲慢与多疑却如同实质。她心下微沉,感觉有些头疼,仿佛亲手将一头受伤的猛虎引进了自己的巢穴。 “是否需要找个大夫?”她轻声问,终究是怕他死在这里。 杜崇晦猛地睁开眼,那双深邃的眸子此刻寒光凛冽,没有丝毫伤者的虚弱。 他不知何时已将那柄跌落在地的短刀重新握在手中,刀尖虽因他的虚弱而微微颤抖,却精准地指向李袭明的方向。 “不准。”他的声音嘶哑如砂石摩擦,带着血腥气。目光如毒蛇般缠绕着她,不容她有丝毫异议。 “你亲手处理。”他命令道,随即手腕猛地一甩,那柄短刀“夺”的一声,深深钉入李袭明脚边的地板,刀柄兀自颤动。 他指向自己腰间的革囊,“药在这里,上药。”他喘息着,扯出一个冰冷残忍的笑,“若你手法不对,我死了……外面追杀我的人,会很乐意找到这里。你的下场,不会比我好多少。” 他积攒着力气,字字诛心:“若你敢擅自离开,或弄出任何动静……””他的视线扫过她纤细的脖颈,意思明了,“我断气前,必先让你……永远闭嘴。” 死亡的气息瞬间弥漫。那张俊美却惨白的脸,在昏灯下如同归来的修罗。 李袭明垂眸,看了眼脚边寒光凛冽的短刀,又看向榻上那用目光锁死她的男人,心里有几分无奈。 她缓缓蹲下身,拔起那柄沉重的短刀,冰冷触感直透心底。 “好。”她听见自己平静得有些异常的声音,“我帮你处理伤口。” 杜崇晦紧盯着她的每一个动作。 油灯的光芒将她的影子拉长,李袭明拿起革囊,找出药瓶,沉默的为他包扎。 油灯将她的影子拉长。她沉默地取过革囊,找出药瓶。当药粉落在狰狞的伤口上时,杜崇晦猛地咬紧牙关,喉间溢出一声压抑的闷哼,额际青筋暴起,抓住榻沿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但他硬是未动分毫,再未出声。 整个过程,他始终没有睁开眼看她一眼。待一切结束,杜崇晦似乎力竭,不再出声,只闭目躺着,胸膛微弱起伏。 但李袭明知道,他的意识并未沉睡,那紧绷的身体和偶尔微动的睫毛,都表明他仍在黑暗中监视着周围的一切,包括她。 她之后找出柜子的棉被,随意打个地铺就地而眠。 月光下爬上树梢,屋内只剩下两人轻微的呼吸声,和那挥之不去的浓郁药味。 第5章 第 5 章 李袭明从噩梦中猛地惊醒,冷汗浸湿了鬓发。梦里风雪肆虐,她跌跌撞撞跑回家,却只见满院空寂,任凭她如何哭喊也寻不到半个人影。 一睁眼,正对上杜崇晦幽深的眸子。不知他醒了多久,就这般静静地注视着她,眼底辨不出情绪。 “吵到你了?”她心头一紧,不动声色地坐直身子,语气里带着试探。 他没有回答,目光却如影随形。 李袭明利落地收拾起身,推门而出。 不多时,米粥的清香在屋内弥漫开来,稍稍冲淡了苦涩的药味。她盛了一碗,稳稳放在他榻前的小几上,温度恰到好处。 杜崇晦没有动,视线从碗沿缓缓移到她脸上,忽然没头没尾地问:“这米,是城西‘陈记粮行’的?” 她执勺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 “杜大人对风陵渡的市井民生,倒是了如指掌。”她神色未变,将勺子轻轻放进他碗里,“随便买的,没留意招牌。” 他唇角微勾,没再追问,端起碗来。即便重伤未愈,他的吃相依然透着刻进骨子里的教养,只是没吃几口便放下了。 “够了。” 李袭明收拾碗筷时,他又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审视:“你处理伤口的手法,干净利落。不像寻常乡野女子。” 他目光如炬,等着她的反应。 她不慌不忙地将碗筷叠好,语气平静:“久病成医罢了。从前身子不好,照料久了,自然学会些皮毛。”她抬眼迎上他的视线,“杜大人若是不信,大可亲自去查。”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他细细揣摩着她话中真意,半晌,才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重新合上眼,结束了这场暗藏机锋的试探。 平静只维持到午后。 院外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是粗暴的拍门声,力道之大,震得门板嗡嗡作响。 “开门!官府查案!” 李袭明心头一紧,下意识看向榻上。 几乎在拍门声响起的同时,杜崇晦已然睁眼。那双眼里没有丝毫睡意,只有冰封般的冷静与警惕。他动作快得惊人,受伤似乎并未影响他的反应,无声无息地翻身下榻,隐身在门后的阴影里。 经过她身边时,李袭明只觉腕上一凉,那柄熟悉的短刀已经抵住她的脉搏,力道控制得极精准,不伤她,却足以形成威慑。 他俯身,冰冷的气息拂过她耳畔,他的眼神告诉她,若行差踏错半步,这柄刀绝不会留情。 拍门声更急了,伴随着不耐的呼喝:“里面的人呢?快开门!” 李袭明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理了理微乱的衣襟,一边扬声应着:“来了来了,别敲了!”一边朝门口走去。 门闩拉开一条缝。 外面站着几名衙役,为首一人面色冷硬,目光越过她,锐利地扫向院内:“就你一人?” “官爷,民女一人独居。”李袭明侧身,让出视线,恰好能看见屋内陈设简单,空无一人。 那衙役眯着眼,在院里扫视一圈,最后落回她脸上:“可曾见过一个身受重伤的年轻男子?身形高大,穿着蓝衣。” 李袭明微微蹙眉,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不曾见过。民女今日不曾出门。” 衙役盯着她看了片刻,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破绽。 院内静得能听见风吹过枫叶的沙沙声。门后的阴影里,仿佛能感受到杜崇晦屏住的呼吸。 突然,另一个衙役指着墙角:“头儿,那儿好像有血迹!”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 李袭明心头骤紧——那是昨夜不慎滴落,她明明已仔细清理。 就在空气几乎凝固的刹那。 “喵呜——” 一只野猫灵活地从墙头蹿下,嘴里叼着一只被咬死的耗子,耗子身上还带着血。它瞥了众人一眼,飞快地钻进了草丛。 那衙役一愣,啐道:“晦气!原来是这畜生弄的。” 为首衙役神色稍缓,又厉声警告她若有可疑速速报官,这才带人离去。 听着脚步声远去,李袭明缓缓关上门,闩好。后背惊出了一层薄汗。 她转过身。 杜崇晦已从阴影中走出,重新靠坐回榻上,仿佛从未移动过。只是他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和略显急促的呼吸,泄露了方才的凶险。 他抬眸看她,眼神依旧审慎,但那股冰冷的杀意,稍稍褪去些许。 “反应尚可。”他哑声评价, 李袭明没有回应,径直走到水盆边,掬起冷水轻拍脸颊。水中倒影微颤,映出她苍白的脸 第6章 第 6 章 暮色渐沉,小院浸在灰蓝的光里。 李袭明跪坐在榻前,将石臼中最后一勺捣好的草药敷在杜崇晦腹部的伤口上。 墨绿色的药泥触上皮肉的刹那,他全身肌肉猛地绷紧,额角青筋暴起,硬是没发出一声痛哼。 “明早,”他喘着粗气,汗水顺着清晰的下颌线滴落在粗布床单上,“你去城南的‘永济堂’,找掌柜,说‘杜五爷要取定制的山参’。” 李袭明走到铜盆前净手,哗哗的水声在寂静的屋里格外清晰:“然后呢?” “把参带回来。” 她关上水瓢,转身看向隐在昏暗中的他。 油灯尚未点燃,暮色从窗棂渗入,将他的轮廓勾勒得模糊不清。 “杜大人,我只是个平头百姓。”她的声音平静无波,“替你跑这一趟,若是被你那‘对头’盯上,我找谁说理去?” 杜崇晦缓缓抬眼,眸色在昏暗中沉得像是化不开的浓墨:“你昨夜应对官差,很有急智。” “那是被刀逼出来的。”她淡淡道。 他仿佛未闻,只继续说:“替我做完这件事,你想知道什么,只要不涉机密,我可以告诉你一件。” 此时最后一线天光正在消散,屋内陷入朦胧的晦暗。 李袭明站在明暗交界处,半边身子浸在阴影里,半边被窗外残余的微光照亮。 她的皮肤在昏暗中显得格外白皙,像是上好的宣纸。容貌虽不算出众,但一举一动都透着说不出的韵味。 那不是乡野女子该有的姿态。 杜崇晦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随即移开。 这女子绝不简单。一个独居在此的女人,面对持刀威胁不惊,应对官府搜查不慌,就连敷药的手法都透着老练。 她身上有太多疑点,偏偏又救了他的命。 他闭上眼,压下心中的疑虑。无论如何,现在他需要她。 若是她别有用心,到时候再杀了也不迟。 李袭明走近两步,在榻边的木凳上坐下,不急不慢的点燃了灯。 昏黄的油灯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扭曲地映在斑驳的土墙上。 “那我问你,”她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你受伤那晚逃到我这里,是巧合,还是……你本就认得路?” 这是她心头最大的芥蒂。 记忆如潮水涌来。几年后,眼前这个男人将一步步封侯拜相,权倾朝野。可他也是出了名的冷酷无情、喜怒无常,她实在不愿与他有半分牵扯。 杜崇晦沉默了片刻,窗外的虫鸣显得格外清晰。 “是巧合。”他最终开口,声音因失血而低哑,“但也不全是。”他顿了顿,似在斟酌用词,“那日在你卦摊前,我虽不信那些玄虚之说,却下意识记住了你离开的方向。重伤之时,神智昏沉,只是凭着本能往人迹罕至、又略有印象的地方逃。” 这解释半真半假,带着他惯有的谨慎,却也透出几分之前未有过的坦白。 李袭明垂眸不语,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似在权衡他话中真伪。 “该你了,”他出声提醒,气息略显急促,“明日,去永济堂。” “若是陷阱呢?”她倏然抬眼,眸光清亮如秋水,“我怎知这不是你引我入局的饵?” 杜崇晦闻言,嘴角竟极淡地牵动了一下,不像笑,倒像是无奈。“我如今性命悬于你手,设局害你,于我何益?”他顿了顿,气息有些不稳,显然说了这许多话已耗去他不少力气,“那参……是吊命用的。若我死在这里,你方才担心的‘对头’,才真的会找上门。” 杜崇晦闻言,苍白的唇角极淡地牵动了一下,不像是笑,倒像是无可奈何。“我如今性命都悬于你手,设局害你,于我何益?”他顿了顿,呼吸明显不稳,显然方才一番话已耗尽他不少气力,“那参……是吊命用的。若我死在这里,你方才担心的‘对头’,才真的会找上门。” 这是一场再明白不过的利益交换。他需要她续命,她需要安全。 李袭明凝视着他因失血而干裂的嘴唇,默然起身倒了碗温水,递到他面前。 从前在汴京,他府上连端茶的婢女都要经过严格调教,茶水温度、奉茶姿势皆有定规。 可此刻看着眼前这个女子粗糙的陶碗,看着她纤细手指上淡淡的药渍,他竟鬼使神差地没有抬手。 他就着她的手,低头小口啜饮。 当他微凉的唇无意间触到她的指尖时,那一点温热的触感竟让他心头一颤。 他猛地抬起头,伤口传来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却强自镇定地靠回枕上,刻意拉开了距离。 李袭明同样飞快地收回手,指尖那陌生的触感让她心头涌起一阵烦躁。她恨不得立刻去打水,将方才的接触洗刷干净。 “好,”她强压下心头的不适,“我去。” 翌日近午,李袭明从永济堂归来,不仅带了参,还带回一包用油纸仔细包好的蜜枣。 她将山参轻轻放在他枕边,自己则坐在窗边的光晕里,拈起一颗琥珀色的蜜枣小口品尝。 甜意在舌尖缓缓化开,恰到好处地冲散了连日来的苦涩。 杜崇晦的目光掠过那包蜜枣,在阳光下泛着晶莹的光泽。他本该提醒她不要在外逗留,不要买这些无用的东西,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